第九章 寒暑秋雁翎
莫聲谷抓到猴子的時候,已經是第八天上。自此武當山後山的飛禽走獸終於結束了雞犬不寧的日子。
他拉著殷梨亭陪自己一道把猴子送去路遙的小院,一路上跟叨唸著六師兄叨唸著若是路姑娘又有什麼話說是個你可要替我擋著。殷梨亭看莫聲谷那一臉表情,不禁大笑。
於是當路遙皺著眉打量那金色猴子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的時候,莫聲谷下意識的退了一步站在殷梨亭身後。
殷梨亭等待路遙仔細看完,問道:「路遙,這猴子可行?」
路遙晃晃腦袋,卻是不置可否,看得莫聲谷更是心虛。事實上路遙此時心下也很鬱悶,這猴子也不知多大,但是看起來倒也滿是結實活分的,估計差不太多。問題是,這似乎是……金絲猴啊!她拿一隻金絲猴動手?!還把人家四肢關節打斷捏碎……一想她就不得不皺眉,這以後她還不得雷劈啊!
「小七,你……從哪裡弄來的這猴子?」這幾日混得熟了,加上莫聲谷年紀和她相仿,路遙已然管莫聲谷叫小七。雖然莫聲谷覺得比起「小七」,她更應該如喚幾位師兄一樣叫他一聲莫七哥,但是似乎幾位師兄和她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他的意見。
「天柱峰那裡,山腰陽面處有處樹林裡面倒是有些猴子。地方很偏,我在山上十多年,也沒去過幾次。」莫聲谷如實道。
「你是說哪裡還有猴子?和這隻可一樣?」路遙追問。
「一模一樣,大小也都差不多,都比別處的猴子小些。」
路遙撇撇唇,咂咂嘴,心道如果還有一大群的話,抓來一隻也沒什麼吧?何況自己也會把它治好,雖說中間遭點罪……這麼一想,路遙決定對不起這隻猴子一回。金絲猴就金絲猴吧,現在金絲猴數目也不見得就少。
於是抬頭看向殷梨亭和莫聲谷。
「路遙,這猴子可行?」殷梨亭又替莫聲谷問了一遍。
路遙眉眼一轉,「就是有一處不太合適。」
莫聲谷聽聞腦袋立時一大:「哪處?」
「它長得這麼可愛,我怕我到時候下不去手……」
聞言,殷梨亭也是笑了,轉身看著莫聲谷。莫聲谷此時嘴角抽搐了一下,「路遙姐姐……」
路遙正要說話,聽得門口一個聲音響起,「七弟,你若是早些天叫這一聲『路遙姐姐』,也就不用受這許多罪了。」
三人看去,卻正是張松溪。
「四哥。」
張松溪走到那猴子跟前,看了半晌,問道:「天柱峰那裡的?」
莫聲谷答:「山陽面的林子裡。」
張松溪點點頭:「早幾年我和五弟倒是常去,偶爾見到過。」
路遙看著莫聲谷的模樣頗是可憐,於是笑道:「好吧,就這隻了。」
莫聲谷終於鬆了口氣,只見路遙遞過一張紙給他。莫聲谷怕路遙又有什麼新的招式來招呼他,臉上一黑,表情奇怪得緊。
路遙抿唇一笑,道:「我今日早晨給俞三哥號了脈,這藥方子是該換換了。以後就按這個新的藥方煎吧。」
張松溪和殷梨亭早都聽說了莫聲谷煎藥的事情,無不莞爾的看著莫聲谷。
莫聲谷細細打量路遙神色:「這藥不會又有什麼古怪吧?」
路遙笑得狡猾:「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莫聲谷接過藥方,匆匆向眾人告辭,出了院子,心下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遠離是非之處方是保身之道的道理。
路遙和那隻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陪她采了幾天藥的殷梨亭這幾天常常見她盯著藥草這麼看半晌,以為她又有什麼門道,誰知到路遙一拍手,笑道:「好了,就決定叫你阿燃好啦!」
兩人見她嚴肅思考良久,為了給一隻猴子取名字,不禁面面相覷,至於以後,當殷梨亭知道了這個名字的出處,更是絕倒。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秋翎莊,莊主傅秋燃驀地打了個噴嚏,然後狠命的揉了揉鼻子。還沒緩過來,便聽得一旁有人敲門。
「進來。」傅秋燃高聲道,坐回書桌後面。
一個家丁打扮的小廝進了房門,「稟莊主,有一名自稱武當派弟子的男子求見莊主,大管家正在花廳作陪,命小的前來稟報莊主。」
「哦?武當派?」傅秋燃大奇,他秋翎莊什麼時候和江湖門派開始有瓜葛了?「那人可又說因何而來?」
「回莊主,小的不知。」
傅秋燃擺擺手,打發了小廝下去,站起來抖了抖長袍的前擺,決定去花廳看看所謂的江湖人。
一路進了前廳,就見管家傅洪正陪著一名二十歲上下的道士說話。傅洪見了他來,連忙起身,「稟莊主,這位是武當山來的雲虛道長。」隨即回身向站起身來的雲虛子道:「道長,這位就是我們莊主。」
雲虛子上前行了一個道家的稽首禮,「小道武當派弟子雲虛,見過傅莊主。」
傅秋燃回禮道:「在下傅秋燃,不過是一介商賈,雲虛道長無需多禮。」
賓主落座,傅秋燃先是開了口:「我秋翎莊歷來只做生意,不涉江湖。今日得知雲虛道長光臨寒舍,秋燃可是驚訝得很。卻不知雲虛道長此來何事?」
「傅莊主,日前敝派師祖和六師叔請了一位路姑娘回山為三師叔看診。路姑娘仁心仁術,留在武當為師叔療傷,卻是耽誤了南下行程。於是師父便差遣小道,替路姑娘送來親筆書信一封,交與莊主。」說著從袖中取出路遙的信遞給傅秋燃。
傅秋燃一愣:「敢問道長所言的師父乃是?」
雲虛道:「家師姓俞,武當門中行二。」
此言一出,傅秋燃不禁瞪大了眼,一時間竟似不信,微微提高了聲音驚訝道:「尊師名諱可是上蓮下舟?令師叔這傷到如今有多久了?」
雲虛沒有想到傅秋燃有這麼大的反應,但仍舊回道:「正是家師。三師叔的傷已有四年有餘,群醫束手。路姑娘醫術高明,乃是敝派師門之幸。」
傅秋燃半晌才從驚訝中反應過來,略略收斂心神,疑惑道:「這傷是否為四肢關節筋骨寸斷?」
這回輪到了雲虛驚訝不已,沒想到不涉江湖的秋翎莊卻是如此瞭解武當之事。但武當門下歷來最重養氣功夫,是以仍舊不形於色,只是點點頭道:「正是。」
傅秋燃似是低頭思索什麼,半晌抬頭道:「此信委實是麻煩道長了,不知道長此次下山可還有其他事情待辦?」
雲虛搖頭:「小道下山只為送信,別無他事。」
傅秋燃道:「道長可願在秋翎莊上小住幾日?待我回了信,在備些東西,著人送上武當上,不知道長可願同行引路?」
雲虛心下一合計,此次出來師父俞蓮舟特意囑咐要禮數週全,且對方並非江湖門派,莫要一派江湖作風,凡事多就對方的意思。於是一拱手:「這自然可以,雲虛只怕叨擾貴莊。」
傅秋燃搖搖手:「哪裡哪裡,路遙既然在貴派,還要多麻煩道長多多照料。」
「路姑娘治得三師叔,敝派上下無不感激。傅莊主無須擔心。」
又是寒暄了幾句,傅秋燃便命人仔細收拾了客房,請了雲虛去休息,並叮囑莊內僕人需待若上賓。管家傅洪知道路姑娘一年到訪莊上不過一兩次,但是與莊主交情極厚,被喚作大小姐,地位幾乎與二莊主無異。雲虛既然是為了路姑娘而來,他自是不敢怠慢。
傅秋燃回到書房,拆了路遙的信,細細讀了。讀罷思量良久,方長嘆道:「來此十多年,方才發現居然是來到這麼個地方。那時你同我說範遙一事,我還以為不過是碰巧同名而已,如今看來倒是千真萬確了。」語罷良久,他喚來傅洪,將自己開列出的一張清單交給他,囑咐其儘快置辦。
傅洪拿了單子,一路吩咐下去,極是俐落。倒是傅秋燃坐在書房中沉思良久,直至紅日西斜下人送來飯菜之時,方自回神。顧不得桌上晚飯,他逕自點水硯墨,紫狼毫飽蘸墨汁,在團錦暗花的雪玉箋上細細的書寫起來。密密麻麻寫滿小楷的箋紙上第一行赫然五個大字「倚天屠龍記」。
第十章 遙寄千里意
轉眼一月有餘,時序已入盛夏。路遙以前歷來討厭盛夏時節,只覺得燥熱難受,讓人靜不下心做事。然而武當山上盛夏時節卻也頗是涼爽,尤其是後山九曲潭與竹林當中,流水鳴蟲之聲倍加沁人心脾,路遙簡直恨不得住在那裡才好。
有時候正午時分熱起來,她見宋遠橋俞蓮舟等人仍舊是一身長袍不變,半點看不出熱的模樣,不禁咋舌。追問殷梨亭,被告知內功修為到一定境界以後自然寒暑不侵,聽得路遙又是一頓後悔沒有好好學這麼有用的東西。
另一邊俞岱岩的情況卻是進展頗好。武當上下一律按照路遙的七條規矩,半點不敢怠慢。一個月間,藥方已經換過四回,俞岱岩的氣色一天好似一天,雖然仍舊需要調養,但已然不似路遙剛來那會兒蒼白憔悴的模樣。
路遙平日裡除了給俞岱岩診脈及療養之外,或是在後山竹林中看書,或是找殷梨亭同去採藥,或是提煉藥材,要不然乾脆就在院子裡逗弄那隻被她叫做阿燃的金絲猴。那金絲猴倒也頗有靈性,見路遙這裡對它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竟然也不想回家,樂得被人伺候,渾然不知大難將近。
這日晌午,來找路遙的殷梨亭一進院子,就看見路遙手中拎著一根絲線的一端,另一端則拴著的一個果子,路遙手上運力,那果子便在阿燃面前晃來晃去。阿燃兩眼裡滿是對果子的渴望,奈何兩隻爪子卻被路遙按住動彈不得,只能眼睛隨著果子轉來轉去,嘴裡發出嗚嗚聲。
半晌,阿燃終於不耐煩了,伸著脖子就要去咬那紅豔豔的果子。路遙反應敏捷,刷的一下收回了果子,一邊推開阿燃。阿燃自然不滿的要伸手去搶,卻又搶不過路遙,氣呼呼的撲在路遙身上又拉又扯。眼見一人一猴就要打起來,殷梨亭實在忍不住輕笑出聲。
路遙聽得笑聲,轉身看向殷梨亭,然後一腳踢開從後面撲上來的阿燃。
「果子多的是,你給它就好了,幹嘛跟他打架?」殷梨亭笑問。
路遙一翻眼睛,「這不是果子多不多的問題,好吧?」忽然反應過來,怒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跟他這是猴子打架了?!」
殷梨亭笑而不語。
路遙見他模樣,眼睛一轉,怒色盡去計上心來,走過去道:「殷六哥,你且幫我個忙。」說著把殷梨亭拉到石凳上坐下,拿出那拴著細線的果子。「你兩眼看著這個果子,不要移動頭,只可動眼睛。」
殷梨亭見路遙一本正經,也就依言而作。路遙拿著那果子晃了半晌,問道:「可有頭暈或者犯睏的感覺?」
殷梨亭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分明她對阿燃便是如此做的,心中哭笑不得,佯怒道:「你把我當猴子?!」
路遙卻是板著臉一本正經道:「不是,我是把猴子當你。」
殷梨亭一愣,卻被路遙按住,又在他面前開始晃那果子。
殷梨亭無奈,由得她又晃了一盞茶的時間,「現在呢?」
殷梨亭仍舊搖頭,「你想做什麼?」
路遙嘆了口氣,「還是不靈啊……本來以為這招真的可以催眠呢!」
「催眠?那是什麼?」殷梨亭奇道。
路遙擺擺手,「沒啥沒啥!反正也沒用。殷六哥你來有事找我?」
殷梨亭點頭道:「方才雲虛師侄回山,領了金陵秋翎莊的人回來,給你帶了東西,現在正在大殿。」
路遙一聽大喜,「早說啊!」回手把那果子扔給正在她身後上竄下跳的阿燃,直直奔了大殿正廳。
殷梨亭看著拿著果子心滿意足的阿燃,想想剛才場景不禁莞爾。一個月來他已然有些習慣路遙常有的各種奇怪舉動,低低自言自語:「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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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上,張松溪正與管家傅洪寒暄,見了路遙從後面過來,便道:「傅管家,小路來了。」
路遙一見是傅洪,喜道:「洪叔身體可好?您怎麼親自來了?」
傅洪行了個禮,笑道:「託大小姐福,咱這把老骨頭還算硬朗。這次拜訪武當,主要是莊主要我把他的回信和上一年的帳冊帶給您,除此之外還有你要莊主備的東西。」
路遙這才注意到傅洪身後齊齊碼著四口大箱子,更是驚奇:「怎麼這麼多?我不過要了點藥材和刀具,哪用的了四口箱子?秋燃不會把半個同濟堂的藥材都搬過來了吧?」
「莊主得知路姑娘會在武當山上留至冬日時分,故而特意準備了些日常所用之物,以備不時之需。」
路遙摸摸鼻子,心道秋燃這幾年可是越來越婆媽了。「秋燃可還好?」
「莊主甚好,只是本準備今年中秋大小姐會回秋翎莊一聚,可惜怕是不成了。」
路遙嘿嘿一笑,「今年怕是懸了,明年端陽,我定然回去。」
「莊主還讓我告訴大小姐,說是您讓他寫的東西他正在寫,可是近來事忙,要寫的東西太多,需要再待些日子。等莊主一寫完,自會遣人送來。」
路遙搖搖手道:「我倒是不著急,讓秋燃慢慢寫便好了。不過他最近在忙什麼?」
「莊主正在著手和山東一家藥商的交易。」
「哦?可是山東的珍善堂?」問道。
「正是,路姑娘可是相熟?」
路遙不置可否,只是道:「他家的草木和果藥都是極好的,玉石和蟲獸卻是不行。你回去跟秋燃說,這筆生意莫跟他們大當家談,直接找二當家做。」也不說原因。
傅洪卻也不追問,直接點頭應了。幾人又是聊了一會兒,路遙和張松溪便邀傅洪在山上盤桓休息兩日再走。然則傅洪堅持莊主傅秋燃事忙,他身為管家沒有在外面躲清閒的道理,還是在第二日就下了山。
這廂幾名武當弟子把四口大箱子抬到了路遙房中,路遙一口口打開,想看看秋燃到底送來了些什麼。本在一旁的殷梨亭卻是怕看到什麼女孩兒家的事物,微顯靦腆的避了開去。
第一口箱子裡放的是衣衫繡裙。因為長年奔波,路遙平日裡都喜歡穿行動方便簡潔的衣衫。上身對襟短衫,下身更是一般的緊口燈籠長褲。只是料子柔軟舒適,剪裁的頗是精細,加上路遙本身眉眼清靈美麗,穿起來看著倒顯得別有一番味道。
然而這回傅秋燃送來的雖然有些同樣的衣衫,卻更多的是女孩子的輕羅繡裙。路遙隨手翻開幾件,均是淺紫,鵝黃,水綠等女孩兒家喜愛的顏色。路遙平日裡簡裝素顏一是為了趕路方便,二也是因為畢竟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在外,打扮得好看了反而惹眼,不慎安全。可再怎麼說,愛美是女兒家的天性,看著這些顏色亮麗柔美的衫裙,路遙不禁喜愛。
第二口箱子裡放的是一箱藥材,多是些難得之藥,甚至有兩棵玄冰冰住的雪蓮,用棉被厚厚包了幾層隔熱,置於箱底。這大熱天倒是還沒化開,可是也撐不了多久。路遙見其等不得,連忙將其取出,問殷梨亭道:「殷六哥,武當山上可有冰窖?」
殷梨亭搖頭。其時冰窖極是難得,多是富貴人家才有,武當山上雖然衣食豐足,但是這等奢侈之物確實沒有。
路遙皺眉,卻聽殷梨亭續道:「不過天柱峰底倒是有一處洞穴,洞裡有一處潭水極是陰寒,水面常年凍結,凜覆冰晶。」路遙聞言鬆了口氣,忙將那冰住的雪蓮交與殷梨亭道:「這是天山雪蓮,需置於寒冷結冰之處保存。此物乃是俞三俠治病所需。我看這玄冰也就能再保一兩日不化。殷六哥可否去一趟那寒潭,將其置入其中?」
殷梨亭小心翼翼的接過那玄冰,道:「我現在就去。」說著便要出門,卻被路遙拉住囑道:「殷六哥切記此物需得全部沒入寒潭當中,萬萬不可露出水面。」
殷梨亭點頭,出了門去。心下怕那玄冰化了,腳下連忙展開輕功,急速朝了天柱峰而去。
路遙繼續打開另兩口箱子,一口裡面裝的是無數精巧刀具細鉗,以及一些諸如筆墨紙硯一類的日常用具,湖筆歙硯玉箋徽墨,樣樣名品精緻細膩,還另外有著一盒特製的炭筆,上好的螺黛細炭外用軟牛皮打底,上面纏了錦緞,末端墜了個小巧的翠玉墜,一搖一搖的端的可愛;另一口裡面則是滿滿裝了封存好的江南點心小吃糖果蜜餞。
四箱東西裡,除了路遙需要用來治療俞岱岩的刀具與藥物之外,倒是屬最後一箱點心小吃最合路遙心思。隨手拆開一包甘草梅子,拋兩顆到嘴裡,熟悉的味道讓她瞬間放鬆下來,輕嘆道:「阿燃,別來可好?」
第十一章 死生一線間
這日過了晌午,俞蓮舟在俞岱岩房中,師兄弟兩人閒聊。俞蓮舟半月前下山辦事,昨天夜裡回的武當山。今日見過了張三豐以後,閒來無事,便來看看俞岱岩。
道童清風端了茶水,俞蓮舟卻見那盤子上除了茶水,尚有一個精緻的黑色漆盒。他常來俞岱岩這裡,每次都只有茶水,倒是頭一次見到其他東西。
「這是何物?」俞蓮舟道。
俞岱岩笑道:「昨日裡小路來診脈的時候帶來的,說是前日秋翎莊派人給她送來的東西里有一箱子吃食,她說一個人也吃不完那許多,於是便給我帶了一盒來。聽四弟說人手一份,倒是她給七弟的時候,七弟頗有點戰戰兢兢的。」
俞蓮舟打開盒蓋,卻見盒子裡細細的碼著四五種點心,做得精巧細緻,有的宛若梅花,有的形似小兔,個個玉雪可愛,頗得江南風韻。俞蓮舟素來不喜甜食,皺了皺眉。俞岱岩倒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道:「二哥大可試試,這點心味道到也特別。」
俞蓮舟聞言,隨手拿起一塊淡綠色的細點,樣子做成竹葉模樣,入口竟也帶著三分竹葉清香,並不甜膩,嚥下之後口中尚留得三分餘香。俞蓮舟行走江湖多年,知道這種點心怕是難得,想來不是等閒可以買到的,但轉眼一想卻又沈默下來。
俞岱岩見俞蓮舟沈默半晌,問道:「怎麼?二哥有心事?」
俞蓮舟開口:「路姑娘來此月餘給三弟看病,三弟想來與她熟稔。她可曾提過她的來歷?」
俞岱岩搖頭:「這倒未曾。不過要說和她最熟稔的並非我,而是六弟七弟。怎麼,師兄的意思是?」
「這路姑娘平日行止豪爽大方,衣著打扮不似出身富貴。但是如今看來,似乎有些背景。這秋翎莊近幾年在江南聲名鵲起,卻無人知其背景。而路姑娘和秋翎莊是什麼關聯?」
「這我倒是不知。只是聽六弟說,她上山之時修書一封與秋翎莊,月餘後秋翎莊就派人送來了幾箱子東西,裡面有不少珍貴藥材,甚至有兩棵天山雪蓮,現下就冰在後山寒潭。據說還是秋翎莊的管家親自送來的。那管家稱她大小姐,很是恭敬。師兄可是擔心什麼?」
「擔心倒也提不上。只不過她一個年輕姑娘家,醫術卻是高明,也粗通武藝,我在想她師父是誰,出身何派。尤其是近來因為五弟與屠龍刀之事,天鷹教和我們幾派衝突日盛,而秋翎莊和天鷹教同在金陵,這……」
俞岱岩知道師兄意思,正待說些什麼,卻聽得外面一名弟子匆匆忙忙的本來過來,卻也不敢亂闖,只是急急敲門。
「進來。」得了俞岱岩的准許,那弟子幾步跑了進來。
「做什麼慌慌張張的。」俞蓮舟訓誡道。
「二師伯、三師伯!剛才有一個居於北邊山腳鎮子上的百姓上得山來,受了不輕的傷,說是山下有二十來名元兵在屠戮鎮上百姓,來向我們武當求救。」
此言一出,兩人皆是驚怒。當今武林幫派縱然互有敵對,但是提起元兵卻是一致對外憤恨至極,每每遇到其殘害百姓,無不當場誅殺。這次元兵居然在武當山腳公然行兇,武當派自然不會置之不理。當下俞蓮舟拍了拍三師弟,「三弟,我這就去看看。」待得俞岱岩點頭,便展開輕功疾奔紫霄宮前殿。
一進殿內,發現宋遠橋,殷梨亭和路遙都在此處,而路遙正在檢視一個躺在地上的人。那人面呈死灰,胸口中了一刀,傷口頗大,整件衫子都染得透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片刻,路遙直起身,嘆了口氣搖搖頭:「這人能撐到上得山來已是極限,救不活了。」
殷梨亭見俞蓮舟來,道:「二哥,山下有元兵行兇,我們……」
俞蓮舟點頭示意知道了。此時宋遠橋開了口:「二弟六弟,你二人立刻從北邊下山援手,一切小心。」
俞殷二人當下也不多話,領命便要下山,卻見路遙拎起那人旁邊的一個白色箱子,道:「我與你們一道同去。」
殷梨亭連忙搖頭:「路遙你在這裡待著,下面危險,我和二哥去便好。」
路遙執拗道:「下面必有人受傷,耽誤不得。」說罷理都不理他,當下展開輕功一路奔出前殿。
俞蓮舟看了殷梨亭一眼,殷梨亭苦笑。二人也展開輕追出了去。二人內力深厚,輕功自然不弱,但令他二人驚訝的是路遙雖然內力不佳,但是輕功步法卻很是高明,一時間竟也不慢於二人。
殷梨亭見路遙毫無商量的餘地,也便不再勸,他怕路遙吃力,拿過她手上的箱子。路遙挑挑眉毛,並不做聲。直到奔出六七里地,俞殷二人內力深厚,自是無恙,路遙卻終是內力無以為繼,速度慢了下去,臉現潮紅,氣息不穩。
殷梨亭察覺,隔著袖子拉過路遙的手,一股內力從手掌送了過去。路遙直覺得一股柔和溫暖的氣流從手掌流入,立時緩解胸肺之中的壓迫感,舒服許多,不禁沖殷梨亭感激一笑。一旁俞蓮舟見了,不做聲的拿過殷梨亭手中的箱子。
不到兩柱香的時間,三人便到了鎮外。空氣中隱隱一絲血腥味道,卻聽不到半分聲音。鎮口橫著幾個倒在血泊間的人,往裡望去,四處都是屍體。三人皆是皺緊了眉頭,立時衝進鎮去,路遙極快的一一檢視著血泊裡的人,卻發現皆已然斷了氣。
俞蓮舟快速的繞了陣子一圈,見除了滿地屍體之外,已經沒有一個元兵。回來對著殷梨亭與路遙二人搖頭,怒極道:「太晚了,這韃子……」話還沒說完,忽然住了口,運起內功凝神細聽,卻發現有又極其微弱的呻吟聲從後面一間屋子傳來。
此時殷梨亭也聽見了,忙對不知發生了什麼的路遙道:「後面那間屋子還有人活著!」說著拉起她,和俞蓮舟衝進那院子。見得一個中年漢子胸口中槍死在門口,院子裡無數東西被打翻,一片狼藉。一股小貓叫般的微弱呻吟聲從房內傳來。
俞蓮舟一掌掃開半掛在門框上的破舊門扉,見了裡面的情景,不禁頓了一下。路遙從後面跟上,向屋內一掃,只見一個婦人已然氣絕,背後一柄長刀透胸而出,臨死卻還死死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子,鮮血滿身,腹部有極大的一個傷口,破損的腸子從傷口中流了出來,腸穿肚破卻沒有傷到要害,一時死不了,躺在地上,發出極弱的呻吟哭聲,情狀極其悽慘可怖。
俞殷二人管走江湖,卻也有些受不了此等景象。到是路遙彷彿見慣了這種事,半點不耽誤,直接奔到那孩子身邊,從身上拿出三枚藥丸塞入那孩子口中。回身對兩人喊道:「愣著幹嘛,這孩子還有救,快點!幫我把他弄到桌子上去!」
俞殷二人立時反應過來,殷梨亭上來要將孩子抱起,卻看著那些流到地上的腸子,不知如何是好。路遙這時已經拿過俞蓮舟手中的箱子,取出一副白絹手套戴上,繞道殷梨亭一側,輕輕拎起那段腸子,道:「過去吧,小心不要顛到他。」
兩人把孩子平放到桌上,那孩子睜開眼睛,卻是面如金紙,命在頃刻。路遙看著他,衝他微微一笑,道:「我叫路遙,是名大夫,放心,你會沒事的。」說著從箱子裡拿出一個白色瓷瓶,在那孩子鼻子底下晃了晃,那孩子片刻便闔上眼。
「俞二哥,你幫我用內力護住孩子心脈。」
俞蓮舟點頭,一手按住那孩子胸口大穴。路遙此時已經三兩下撕開那孩子衣衫,只見小腹之處被長槍開了半尺長的口子,腸子混在一片血糊中。殷梨亭見路遙從箱子中取出一包銀針,飛速的刺入那孩子身上幾處大穴,片刻間那孩子腹部巨大的創口流血迅速見緩。
隨即她從那大箱子裡取出取出一個大壇,壇底連著一隻柔軟羊腸細管。路遙讓殷梨亭舉高那罈子,自己打開羊腸管一段的鐵夾,一股帶著濃烈酒味的透明液體流了出來。路遙手持著細管一端,湧流出來的液體快速的沖洗掉了腸子上和腹腔裡的汙血,邊洗邊用厚疊的白棉布將淡紅色的液體吸走。
俞殷二人只見過路遙給俞岱岩診脈行針,卻是頭一次見她如此直接處理腸穿肚破的傷口,心下均自極是驚駭。而更讓二人咋舌的還在後面,只見路遙用潔淨的白棉布遮罩在傷口四周,拿了柄及其銳利的小刀,將一段破損的腸子一端切斷,用鐵夾子夾緊。再切斷另一端,把切下來的部分放到一邊,手法甚是迅捷俐落。
而就在此時,俞蓮舟心中一凜,眼中一道精光閃過,低聲道:「有百十來人騎馬從北邊而來,約莫盞茶時分便到,恐是韃子。」
路遙明白俞蓮舟的意思,搖頭道:「現在這孩子動不得,否則轉眼就嚥氣。」說罷手下速度加快,仔細整理腸子,把剛才兩處斷口對好,用彎針縫合。殷梨亭只見路遙兩隻帶著手套的手極是靈活,手指上下翻飛,半點不停。俞蓮舟點點頭,並不做聲,和殷梨亭對視一眼。轉眼就是盞茶時分,忽聽得鎮口處一陣騷亂,馬蹄聲,說話聲,呼喊聲混成一片。
路遙依舊低頭工作,此時就連她也聽到遠遠地傳來叫嚷與馬蹄的聲響。元兵不到片刻,開始衝進鎮子,三人只聽得他們似乎在挨家挨戶搜查,一時間摔門的聲音,打碎物品的聲音此起彼伏。片刻,便有五六名元兵衝入院子,殷梨亭手握劍柄,待得一名元兵剛一推開房門,刷的一聲銀光閃過,長劍貫穿那人肩胛。後面的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兩個元兵又湧進來,瞬間重創於他劍下。
路遙此時已經處理到第二處腸子破損。外面的元兵見前面重傷了三個同伴,立時便知道此處還有人,用蒙古話不知道呼喝著些什麼。殷梨亭上去一劍擊暈,無奈後面已經有人聽見,源源不絕的元兵向院子湧來。這時不僅院子前面有元兵,就連桌子靠近的房屋後門,也陸陸續續有元兵衝進來,被俞蓮舟左手一掌拍中胸口,當場斃命。
「六弟莫要手下留情,路姑娘合著孩子動彈不得,多放進來一個都是危險!」俞蓮舟掌斃一個剛才重創在殷梨亭劍下,此時兀自掙扎起身向他與路遙走來的元兵,一邊對殷梨亭大聲道。
殷梨亭回身,看見路遙全神貫注的處理那孩子的傷勢,又見了倒在地上的元兵屍體,微微一頓點了點頭,長劍一抬,原本刺向門口一人肩胛的長劍一轉,正中那元兵喉頭。
片刻間,已經有八九人死在俞殷二人手下。路遙卻是連眼睛都不眨,手指穿針引線的速度讓人眼花。殷梨亭見元兵越聚越多,包圍了院子,怕他們放箭,隨而退回到俞蓮舟和路遙身邊。「路遙你需多久?」
「半刻鍾。」
二人見路遙手上的速度,以及讓人眼花的操作,估計她已然快到了極限。
又一波元兵從前後門中衝了進來,這次將近十多人。口中呼呼喝喝喊著什麼,殷梨亭皺眉,一招「雁落秋風」刺中兩人咽喉,轉身一掌拍斷一人肋骨,隨即劍上不停「流年梭擲」又是刺死三人。這邊俞蓮舟掌風過處,五名元兵無一生還。轉眼屍身已經鋪滿腳下,路遙卻視一切如無物,專注於眼前的傷口。就連一名被俞蓮舟掌斃的元兵就倒在她小腿上,她也似沒有感覺一般。
此時卻聽見門外一聲嬌叱,「兀那韃子休得囂張!」話語方落,就聽得元兵後面隨即起了一陣騷亂。
「二哥,似乎是峨眉派的人。」殷梨亭道。
俞蓮舟略一思考,正要開口,卻聽路遙道:「擒賊擒王。」
俞蓮舟一愣,沒想到路遙一邊處理傷口,另一邊倒也沒閒著,和他想法一同。隨即沖殷梨亭點點頭,「路姑娘說的對,咱們雖然不懼韃子,但是這樣下去若他們放火,而我們又動彈不得,終是麻煩。」
殷梨亭知他護著那男孩心脈不能挪動,於是長劍一抖,飛身出了房門,就見外面被幾十個元兵圍得水洩不通,而更外面正有幾人在包圍圈外圍攻一個粉衣女子。那粉衣女子長劍翻飛,以一敵多,不見敗勢。
殷梨亭一見那女子,先是一愣,見她劍法狠辣,遊刃有餘,便也不擔心,環視四周,一個頭領模樣的人騎馬,一手拿刀正衝自己用蒙古話喊著什麼。
十幾名元兵圍上,但又懼怕殷梨亭劍上之威,不敢靠近。殷梨亭冷笑,飛身而起,越過包圍的元兵,直接一劍刺向那名頭領。那頭領抽刀抵擋,卻哪裡敵得過殷梨亭?第一招上被殷梨亭一劍震飛長刀,那刀飛出一丈,正好刺入一名元兵後心。第二招上,殷梨亭一劍刺穿對方心口,那人立時斷氣。
其餘元兵一見頭領斃命,無不駭然,更是無心戀戰,頃刻間又有二十幾人死在那粉衣女子和殷梨亭劍下。此時殷梨亭卻是認出了那女子,叫道:「紀師妹!」
女子隔開一柄長槍,回手一劍殺死一名元兵,見了殷梨亭,也是奇道:「殷六哥怎在此處?」
「二師兄與我聽說此處有元兵行兇,特來援手,誰知卻來得晚了。」殷梨亭嘆息。
兩人幾句話間,又是十幾名元兵死於劍下。餘下的見兩人武功高強勢不可擋,早已無心戀戰,紛紛四散逃開。殷梨亭恨極元兵四處屠戮之行徑,想起剛才那男孩躺在血泊裡痛苦呻吟的情景,當下展開輕功,一個也不放過。粉衣女子見殷梨亭如此,於是當下向相反方向追去。片刻間,百十來人的元兵竟一個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