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春光如許,院子里的桃花簇簇擁擁,妖嬈嬌婉,開的正盛。一陣清風拂過,桃花枝頭亂顫,片片桃瓣如雪花漫天飛灑,遮住了人的視線。重重疊疊的花枝底下,並排站著兩個身著白孝的女娃子,大的約七八歲,眉彎柳葉,目橫丹鳳,容色嬌柔溫婉,隱隱可見絕色風華。小的約四五歲年紀,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卻也能看出眉目精緻,玉雪可愛。
此刻,兩個小娃子正手握著手,借著桃花枝頭的掩映悄悄站在窗根兒底下,靜靜的偷聽房間里大人們說話。
「……他嫂子明鑒,碩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將他拉扯到了十四歲,原也不是想著把他過繼給旁人當兒子的。只是可憐大哥去的突然,你們大房又只有兩個女娃,沒有個爺兒們頂梁立戶,所以我才割肉似的——」
「呸。」陳氏雙手掐腰,一張俏臉緊繃,柳眉倒竪,鳳目圓瞪,擼胳膊輓袖子的立在地中央,照著小孫氏的臉面一口唾沫啐道:「說的比唱的好聽,還不是貪圖我們大房的那點子東西。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大房著想,何至於在我相公的靈堂上就鬧將出來。若說過繼,誰家不是從襁褓之時過繼了娃子從小奶大,就算不是親生,也有個養育之恩。你們倒好,小的不記事兒的娃子不挑,反倒把個十四五歲人事盡懂的野雜種塞到我屋裡。不就是打量著孩子大了,有主意了,知道親爹親娘了,我便轄制不住了。以為這麼著老娘我就得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你們唆使這狼崽子將大房的東西挪騰到二房去,架空我們娘三個,任由你們作踐。我呸,別滿腦子金銀混成了屎尿,只顧你們自己如意。真當老娘是面團兒任你們揉捏,那可就打錯了主意。真把老娘惹急了,我有本事先把你們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鬧他個驚天動地。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我也不是你陳大奶奶。」
陳氏尤為說完,更是恨恨的往地下大啐了一口。
正淌眼抹淚的小孫氏被陳氏一席話挑破了心思,立即面紅耳赤的支吾起來。伸手抹了把臉上口水,神色訕訕的站在一邊,求助的目光看向端坐上首的老太太。
一屋子男丁女眷老老少少被陳氏罵的撇不開臉面。坐在上首的趙老太太眼見不像,忍不住開口勸道:「我說老大媳婦,你也忒厲害了些。這滿屋子的族老長輩,怎能容你如此放肆。還不快坐下好好說話。」
陳氏冷笑,掉過頭來衝著趙老太太說道:「老太太這話說的很是。不過這滿屋子的族中長輩,哪裡有我坐下說話的份兒,我還是站著好。」
言畢,又指著滿屋子的趙家族人冷笑道:「只可惜我家那口子死的太早,徒留我們孤兒寡母娘兒們三個任人欺、凌,我如今站著說話,都快沒了立錐之地,我若真坐下來,只怕被你們生吞活剝了去。」
一直坐在裡頭默默不語的陳老爹和陳老太太聽了,生怕陳氏一時嘴快,惹惱了趙家全族,不免開口攔話道:「大丫頭你說話歸說話,不要這般牽三扯四的,叫旁人見了,還以為咱們陳家的女兒沒家教。」
陳氏不服氣的挑了挑眉,朱唇狠狠的撇了撇,到底沒說出別的來。
趙家族長見狀,也算是松了口氣,對著一旁的陳氏夫婦解釋道:「趙琛已逝,大房後繼無人。我們族中上下也是出於好心才想著為大房過繼一個男丁,免得大房一脈斷了香火。之所以選二房家的碩兒,也是因為二房跟大房是一奶同胞,關係更為親近一些,並沒有別的想法。親家也不要太多心。不論是誰繼承了大房的香火,總要奉養高堂以全孝道。如若不然,咱們族中也饒不了他。」
二房趙琳跟小孫氏聞言,也點頭附和不已。
陳氏還是冷笑,半點兒沒被說動的模樣。指著比小孫氏還高出一頭的半大小子,破口罵道:「你們這群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的糊塗東西。是不是光想著撈大房的好處連名聲都不要了。弄這麼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跟我個寡婦朝夕相處,虧你們想的出來。外頭人見了,不說我是找了個兒子,還以為我找了個野男人回來鬼混。這污水我可擔不起,你們趁早死心。」
一席話說得屋內眾人勃然變色,半大小子趙碩滿面通紅,忙轉身跑了出去。趙氏其他族人也氣的面色鐵青,哆哆嗦嗦指著陳氏,完全說不出話來
趙老太太更是捂著胸口,哭天抹淚的一頓混叫。
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是瞠目結舌,連忙斥道:「胡鬧。你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怎麼脫口就說出這等不要臉面的話來。」
陳氏聞聽陳老爹的責罵很是不以為然,仍舊胡攪蠻纏的說道:「我這只是說的難聽,你們若執意如此,將來出了更難看的事兒,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趙氏族長陰沈著臉面開口威脅道:「倘若如此,就把你捆了豬籠陳塘也不為過。」
陳氏挑眉斜睨著趙氏族長,冷哼一聲鄙夷說道:「老娘我也不是從小被嚇大的。反正你們是爛了腸子黑了心,為了大房的東西早就算計上了。當初我懷二姐兒的時候,還不知是男是女,二房的生怕我生下男娃讓大房有後,竟背地裡偷偷將我的安胎藥換成墜胎藥。還好老娘我福大命大,沒吃那碗藥。當年都如此,如今我們老爺沒了,你們還不更要治死我?哼,你們也別忒得了意,真要是撕破臉,老娘也不怕作出個子醜演卯來捅破這層窗戶紙,絕不辜負你們這一番謀劃?」
一席話說得趙家眾人更是心驚膽戰。眾人皆知陳氏說到做到的牛心左性,忙七嘴八舌的規勸起來。這個說大嫂子你可千萬別動怒,那個又說過繼的事情咱們可從長計議……
陳氏抱著膀子站在原地也不吭聲,冷眼瞧著趙家眾人氣燄全無,看著二房三口子躲躲閃閃的模樣,不屑的嗤笑出聲。
就這麼點心腸算計,也敢打她的主意,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最後,趙老太太頭疼的拍板定道:「既如此,就不讓碩兒過繼,改成二房的砌兒就是。」
趙砌是二房小孫氏生的小兒子,今年初的時候剛辦了滿月酒,正是襁褓中的嬰兒人事不知,很符合陳氏的要求。
小孫氏聞言,滿臉不捨的看向趙老太太,期望她能改主意。趙老太太硬著心腸視而不見,反規勸小孫氏道:「將小的送給你嫂子養,你嫂子也能安心。」
可是他們不安心啊。因著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兒子,大房早同二房勢同水火。如今趙砌又是被眾人威逼著過繼到大房名下。難保陳氏意難平,將這口怨氣出在砌兒身上。他們為人父母的,總不能眼看著親生骨肉被人作踐。還是趙碩好,年歲大了,身板強壯,也不怕陳氏對他不好。
趙老太太緊皺眉頭,見小兒子跟小孫氏都一臉急切的要跳出來反對的樣子,心中不覺一陣失望,覺得這小兩口有些拎不清,卻也不願失了這難得的機會,叫旁人撿了漏,只能言語含糊的提點道:「咱們都住在一個宅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們捨不得什麼。」
小孫氏還未說話,陳氏卻冷笑連連,不依不饒的繼續挑刺道:「想的倒好。拿我大房的錢白白養活二房的兒子,等到那小子成年了再合起伙來挑撥我們母子不合。到最後人和東西還是你們的。如意算盤倒是打的叮噹響,可惜我也不是蠢材。」
趙老太太不耐煩的瞪了陳氏一眼,硬邦邦說道:「那你想怎麼樣。這事說來也怪你肚皮不爭氣,一連生了兩個女兒也生不出兒子來。但凡你能耐生出個兒子給大房繼承香火,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陳氏絲毫不讓,針鋒相對的說道:「老太太少拿這話擠兌我。我是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來,可我好歹還有兩個女兒呢。你兒子成親不到半年你就出幺蛾子,左一個小妾右一個姨娘的往他屋裡划拉,最後鬧個精盡而亡也沒生出兒子來。可見這生不出兒子與我無關,是他自己做了陰損事,老天爺不給他兒子送終。」
一句話頂的趙老太太差點氣背過氣,死命拍著胸口咳嗽不已。在旁靜坐的陳老爹瞧見不像,少不得又責罵自己的女兒道:「跟長輩說話要和顏悅色,溫順可親,免得人說咱們老陳家家教不好。」
卻也沒說陳氏的話不對。想來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惱怒趙家在女婿靈堂上就鬧事威逼女兒的舉動,心裡大不痛快。
趙氏族長眼見事情僵住了,心下便有些後悔,不該一時心軟聽了趙老太太的攛掇過來參和這件破事。好處沒撈著眼見著又惹出一身騷來。趙氏族長皺了皺眉,從前聽聞大房家的媳婦難纏潑辣,他還不以為然。覺得小小女子就算撒潑又能厲害到哪裡,如今看來,這女人要撒起潑來,可比那混世的潑皮還難纏。
趙氏族長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向陳氏問道:「既然你這個反對那個也不同意,那依你而看,該如何使得。」
陳氏抱著肩膀細細打量眾人一回,語破天驚的道:「我要改嫁。」
☆、第二章
「什麼?」
聞聽陳氏語出驚人,別說是趙家族人,就連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都坐不住了。
「我要回娘家!我要改嫁!」陳氏不耐煩的重復了一遍,開口說道:「我十六歲嫁給趙琛,滿打滿算今年不過二十五歲,正是花朵兒般的年紀。難道還能為了那個從沒把我放在心上的死鬼守一輩子寡不成。我當然要改嫁。」
一語未落,又衝著趙家眾人冷笑道:「此舉不也合了你們的心意。我如今既要改嫁,這大房的田地買賣我自然帶不走。屆時你們要過繼子嗣還是要搬空大房,我更懶得理會。不也省了你們費盡心機的算計。再者……倘若你們能依我一件事,我將我原有的嫁妝留一半給趙家也不是不可。」
趙氏族長沒等陳氏再說下去,連連擺手搖頭說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咱們趙家雖然算不得什麼書香名門,卻也是鄉宦之家,族中仍有進學念書之人,要的便是這臉面名聲。豈能做出讓媳婦改嫁這種令人嗤笑的事情來。」
陳氏冷笑連連,也不糾纏,指著站在一旁的二房趙琳跟他兒子趙碩,挑眉說道:「不改嫁也成。只是現如今趙家大房跟二房的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叔壯侄大,瓜田李下的,可別叫外人說出什麼好聽的來。」
趙家族老聞言,面面相覷。
趙老太太向來不喜歡陳氏,此刻見她如此咄咄逼人,恬不知恥,更是氣得渾身哆嗦。疾言厲色的開口說道:「你若害怕瓜田李下引人閒話,那倒也好辦。咱們這樣的人家最重名聲,自是不允許家中女眷不守婦道做出那等淫狂浪舉。你若是怕人說嘴,不如自請到庵堂里,青燈古佛,謹守婦道。」
一句話未落,陳老爹跟陳老太太豁然起身,再也忍不住的怒喝道:「欺人太甚!」
陳老爹怒極而笑,指著趙家眾人說道:「逝者為大,你們在靈堂上公然大鬧,不等趙琛百日便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商議過繼之事,心裡打量著什麼盤算別以為旁人都不知道。如今一言不合,竟還有臉把我女兒趕到廟上為你兒子守寡。我竟不知道你們趙家就是這般重名聲的。既然重名聲,咱們不如先掰扯掰扯,我那好姑爺,你這大房的寶貝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
一語既出,旁人猶可,唯獨趙老太太和趙琳夫婦容色大變,小孫氏一個失神,更是將一盞官窯甜白的雕花茶碗摔在地上,只聽「豁啷」一聲,茶碗內茶水四溢,茶碗也被摔成兩半。
陳氏見狀,越發有了主心骨,抱著膀子斜睨著眾人,更是冷笑連連。
趙氏族人聞聽陳老太爺語焉不詳的一席話,尚且不明所以。就見趙老太太形容大變,立刻葳蕤在床上,再也沒有先前的一番趾高氣揚。再看二房兩口子,也是失魂落魄面色羞憤難當。更即狐疑不已,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陳老爹一句話鎮住了趙家眾人,尤趁熱打鐵,冷著顏面說道:「女婿身為朝廷九品官員,居然違背朝廷律法廝混煙花之地,若沒叫人抓住也還罷了,偏偏又沒臉的死在青樓窯姐兒的床上。家中出了這等醜事,你們不說百般遮瞞,反為了些許銀錢利慾熏心,在靈堂之上就鬧騰起來——若只你們趙家裡頭鬧騰,我也懶得理會,但你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的女兒做刀子使,真當我們陳家沒人了不成?」
陳老太爺話音剛落,闔族人等大為驚詫。趙氏族長覺察不好,連忙轉頭問道:「不是說老大家的是心悸而逝,怎麼如今又鬧出什麼青樓楚館來了?」
陳老爹站在一旁,不屑的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冷言冷語道:「心悸而逝,這倒也勉強稱得上。這馬上風跟心悸還是有些類似的。」
這話實在牽強,這心悸與馬上風豈可同日而語?前者乃尋常病症,使人惋惜。後者卻要貽笑大方的。倘若今日陳老太爺這一番話傳將出去,趙家其餘族人別說進學讀書,入朝為官,恐怕連街頭巷尾鄰里之間都立不住了。
趙氏族長氣的直哆嗦,顫顫巍巍的指著趙老太太喝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家醜被揭穿,趙老太太著實沒臉。當即耷拉著腦袋也不答言,二房趙琳跟他媳婦見狀,連忙上前賠笑道:「族長明鑒,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如何能告訴前來弔唁的人,大哥死的那樣不光彩呢。」
「你們——」既知道無臉見人,又何必在靈堂上橫生枝節。虧他之前還念著一脈血親,特地過來為他們做主。沒想到連累的自己也不清白了。
趙氏族長氣的話都說不出口,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聽陳老太爺不咸不淡的說道:「雖說家醜不好外揚。但是青樓楚館人多口雜,多的是人嚼是非。縱使你們先前打點了銀錢,也難保他們能守口如瓶。這件事情若是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
陳老太爺面色森寒的掃了趙家眾人一眼,輕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說道:「我記著趙家也有幾個小子在縣學里念書。不知道家中出了這般醜事,這考核時的風評不好了,還能不能得到業師的器重提拔。倘若真為此事耽誤了學業,那就不好了。」
趙氏族人聞聽此言,面色更加難堪。
頓了頓,陳老太爺看著滿屋子裡頭全都面紅耳赤恨不得挖個洞鑽到地底下的趙家族人,徐徐說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原本咱們這樣的人家,為名聲臉面計,著實不該有改嫁之事發生。奈何先有親家母伙同二房子嗣謀奪大房家產,後有叔壯侄大瓜田李下不可不避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朽以為,與其被親家母趕到庵堂里孤苦伶仃,青燈古佛的做個活死人,莫不如就此斷了姻親。今後各自嫁娶,兩不相干。」
趙氏族人聽得面面相覷,趙氏族長忍不住商量道:「此事事關重大,咱們可否從長計議?」
陳老爹擺了擺手,搖頭笑道:「老哥哥是明白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看今日親家母和你趙家二房這心機謀算,若不是我們陳家還有些許人脈根基,若不是我這女兒性子還剛強些,老哥哥覺得長此以往,我那可憐的閨女還能帶著她兩個女娃安然過日子嗎?」
一句話問的趙家族長啞口無言,不禁遷怒的瞪了趙老太太一眼。他今兒過來裁度這事兒,可真的是吃飽了撐的,往自己個兒頭上扣屎盆子。
陳老爹微微一笑,再次彈了彈衣袖,翹起二郎腿開口說道:「趙家跟陳家本是世交舊友,天緣可巧,倆家又做了姻親。本該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才是。只是如今女婿病逝,親家母與二房一家又是這般形容。兩房嫌隙已深,就算是我女兒想要安分隨時,也未必有這個機會。既然如此,爾等與其苦苦揪著我女兒不放,莫不如咱們好聚好散,來日見面也留個舊情。老哥哥放心,咱們倆家這樣深厚的交情,若趙氏族中有事相求,老朽與我那不孝兒子定當竭盡全力。畢竟姻親雖斷,舊交還在不是。」
趙家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這一番話,擺明瞭就是拿陳家的威勢逼迫趙家就範?言下之意,趙家若同意陳氏改嫁,將來兩族還有禮尚往來,若是不同意的話……恐怕趙家以後要多災多難了。
趙家眾人悚然而驚。趙氏族長也覺得嘴裡苦澀無比。只覺得陳家實在強人所難。畢竟他們這等有頭有臉的耕讀之家,最看重的便是臉面聲名。如今趙琛剛死,陳氏卻不守婦道的想要改嫁。縱然外人會說陳氏水性楊花,守不住寡,恐怕也少不了一乾人議論趙家刻薄寡恩,容不下人家孤兒寡母過清淨日子。
這樣的名聲傳將出去,趙家還有什麼顏面同各家往來交際。
趙氏族長有心同陳老太爺再商量商量。入眼便見陳老太爺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樣,又知道陳家眾人來者不善,既能說出這一番環環相扣的要挾之談,必定早就抱著這樣的主意。倘或他為了趙家顏面強行留人。恐怕人留住了,後患也留下了。
趙氏族長沈吟半日,只覺得放陳氏歸家各自嫁娶一事雖說難聽,但與趙氏一族的利益相比,終究沒那麼重要。何況將陳氏放回去了,將來運作一番,興許還能給趙家博一個心慈面軟,不忍媳婦守寡當活死人的美名……
趙氏族長在心內盤算一回,開口笑問坐在一旁的趙老太太,道:「老嫂子覺得該如何處理?」
趙老太太還沒答話,陳老爹突然插口說道:「趙琛死在窯姐兒床上的事情終究丟臉,若是傳將出去我們陳家也沒臉面。老親家儘管放心,我回去一定好生囑咐我那兒子,讓他周全處理這事兒。既不會耽誤了趙家的聲名,也不會誤了趙琳科考之事。」
說完,目光古井無波的看了趙琳一眼。只一眼,卻看得趙琳莫名的脊椎發涼。
趙老太太眼見如此,不覺心下一沈。
☆、第三章
聞聽陳老太爺隱帶脅迫之言,趙老太太臉色一沈,目光艱難的從陳氏的身上轉移到趙琳的身上。思量半日,終究還是愛子之心佔了上風。咬牙說道:「我們趙家也不是那等不願與人為善的人家,老大媳婦年紀還輕,將來自然有好的前程,我們也不想耽誤了去。至於老大媳婦的嫁妝……」
趙老太太說到這裡,猶猶豫豫的看了一眼陳老爹和陳老太太。陳家跟趙家門當戶對,按理說趙家並不懼怕陳家。陳氏自己守不住寡自請下堂,於情於理嫁妝就是不還也使得。
可是陳家的大兒子陳珪年少有為,年僅三十便中了舉人,次後又巴結上貴人捐了前程,目下正是京中七品官員,堪稱志得意滿。有如此之勢,趙家在面對陳家時也不得不退避三捨,禮讓有加。
趙老太太想到這裡,便故作大放的說道:「我們趙家雖算不得書香門第,卻也是正經慈善人家,自然做不出侵吞媳婦嫁妝的事情。陳氏自進了我們家門,與我婆媳一場,也算有緣。你如今即刻就走,念在你為趙家操持這麼多年,有什麼要求我盡量滿足。老大媳婦的嫁妝也盡可帶走。」
一席話說得十分體面,就連趙家眾人也臉色和緩起來。
陳氏卻置若罔聞,只嗤笑一聲,挑眉說道:「別說的這般利落,先聽聽我的要求不遲。」
言畢,不容人反應,便開門見山的道:「我這番離了趙家,可以不要嫁妝,但要帶走大姐兒和二姐兒。」
這話一說出口,便引起一陣軒然大波。趙氏族人一片嘩然,忍不住交頭接耳,有性子火爆的更是直接罵出聲來。
陳老爹跟陳老太太也露出絲絲不贊同來,覺得女兒實在是強人所難。
倒是趙家二房的趙琳與小孫氏兩口子,聞聽陳氏所言,再想到陳氏那頗為豐厚的嫁妝,很有些意動。
因形勢不如人而不得不再□□讓的趙老太太也忍不住爆發了。她豁的坐起身來,一手指著陳氏的鼻尖謾罵道:「我勸你個小賤蹄子還是見好就收罷,也別忒輕狂了。夫君頭七還沒過,你在靈堂上就吵著鬧著改嫁,我原想著咱們相處幾年不容易,你又年輕,性子不安定,守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願意放了你去,但你見從古到今,有哪家媳婦改嫁還能帶著夫家的兒女的?」
話未盡,趙氏族人也紛紛附議道:「實在是欺人太甚。」
陳氏冷笑一聲,不甘示弱的說道:「老太太也別把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要不是你們打量著我是年輕媳婦,面子薄,不經事,在靈堂上就鬧著過繼子嗣算計我們大房的產業,我也不會被逼迫的提出改嫁一事。咱們可別烏鴉站在豬身上,只看得見別人黑瞧不見自己黑。若真論起混賬來,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一句話說的趙老太太氣了個倒仰,陳氏還沒完,繼續淌眼抹淚的擠兌道:「你這會子知道大丫跟二丫是你們老趙家的骨肉了?當初你因為她們兩個是女娃就死活看不上眼,成日里指桑罵槐,甚至為了二房家的小騷、貨搶她們的頭花她們不給,就罰她們不許吃飯的事情你都忘了?我如今是去定了的,兩個娃子都沒了爹,你這奶奶又不慈,我留著她倆個在這裡幹什麼,任由你們當牛馬使喚糟蹋死了不成?」
趙老太太氣的火冒三丈,三步並作兩步走上身前,迎著陳氏的臉面啐道:「我們老趙家的種,就是死在我們老趙家也是應當,還沒有你個外人指手畫腳的道理。」
「我是孩子的親娘,那兩個娃子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沒有資格難不成你有?」陳氏也被啐出了真火,指著趙老太太的鼻梁骨直接放話道:「咱們也別說不相干的。今兒你們要是願意讓我把孩子帶走,我心甘情願留下我的嫁妝,折算成銀錢至少也有千八百兩。你們要是不願意……咱們索性就撕破臉面,我可不是那等眼睜睜看著親生骨肉被人欺負也不敢言語的窩囊貨。」
「反了天了,媳婦打婆婆了。」趙老太太一把捂著臉面往邊上踉蹌了一下,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道:「真是喪天良啊,老天爺怎麼不開眼,一個雷劈死她算了。沒了男人就過不了日子的□□□□,水性楊花紅杏出牆,還要絕了我們老趙家的種啊……」
陳氏氣的眼冒金星,怒氣沖天,又見趙老太太坐在地上撒潑嚎喪,污言穢語說的那般難聽,更是又羞又惱。當下也不管不顧的喝罵開來。句句埋怨趙老太太欺壓大房,偏愛幼子,又如何處事不公,私心偏袒。連頓飽飯也不給人吃,連件兒好衣裳也不給人穿。拿著大房的家財接濟二房,越說心裡火氣越大。
趙老太太見狀,自然也毫不示弱,針鋒相對的指責陳氏不敬不孝。
婆媳兩個積怨已深,早有水火不容之勢。如今又這般明刀明槍的罵將開來,那趙老太太仗著自己人老輩高,估量著陳氏不敢拿她如何。見光是謾罵又強不了陳氏的口,便一翻身衝到陳氏懷中廝打起來。
陳氏一個不妨頭,猛然被趙老太太撞了個後仰,跌坐在地上。趙老太太趁機而上,拽著陳氏的頭髮兜頭就是幾個巴掌。陳氏被打的臉面火辣辣的疼,更是引出萬分火氣來。尖叫著伸手推開身上的趙老太太,手撕頭撞的與她扭打在一處。
內眾人看的房目瞪口呆,呆愣半日,才猛然回神。連忙湊上前去伸手拽腳的將兩人分開。兩人蓬頭散髮,衣衫凌亂,口裡依舊叫罵不迭。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陡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道:「這是怎麼了?」
亂糟糟的屋內猛然一靜,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約而立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白髮短須,面容忠厚,恰是趙琛的知交舊友——經管皇糧莊頭的張允。
張允面帶愕然的立在門外,他的身後仍站著一垂髫稚子,年約□□、歲,也是面容清秀,一派天真。那童子身後還並排立著兩個穿麻戴孝的小姑娘,正是陳氏的兩個胞生女兒。
陳氏見狀,生怕趙老太太將之前一番齟齬遷怒在兩個女兒身上,便口內喝喝罵罵著將兩個女兒攆了出去。「這是什麼當景兒,哪有你們過來頑的。還不快出去。」
言畢,又向張允笑道:「原來是張家兄弟,今兒我家夫君大喪,虧得你跟嫂子過來幫忙操持。」
趙氏族人回過神來,也忙忙的請進來。這個讓「倒茶」,那個說「辛苦」,竭力將之前一番荒唐掩飾過去。
見張允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的尋了過來,也不知道方才在門口兒聽了多少故事。趙老太太面上現過幾分尷尬不滿,勉強擠出兩分笑意,開口說道:「家中煩亂,賢侄見笑了。」
張允進入房中,先給趙老太太施禮問安,又見過族中幾位長輩人物,方才開口說道:「我在前頭幫著迎送賓客,等了好一會子卻不見主人家出來,遂吩咐內人在偏堂內招待堂客,還請老太太不要怪我自作主張。」
三言兩語,將自己為何來後宅找人解釋清楚。話里話外,也或多或少埋怨著趙家人行事不妥,竟然撇下一屋子賓客在後宅鬧騰。趙氏族人聞言,更是尷尬難堪。
一時間屋內寂然。張允打量了一眼發鬢凌亂,衣衫不整的陳氏和趙老太太,又看了看其餘冷眼旁觀的眾人,心內暗暗嘆息。
他與趙琛乃是世交舊友,兩人關係甚好,兩家子女自落草那日起便定了娃娃親,相互走動甚密,自然也清楚這趙家老太太偏疼幼子,冷落大房甚至與大房媳婦針鋒相對的秘聞。在他看來,倒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年輕的也太厲害些。
可是不管平時怎麼鬧,也不過是關起門來自家醜,現如今前頭擺著靈堂,後頭便這般大鬧,傳將出去,誰又能得一二分的臉面?
張允嘆息一聲,少不得上前為兩家說項安撫。他如今正管著城外皇莊上的事宜,這差事雖算不得正經官吏,卻也是替天子辦事,體面榮耀得緊。因此趙、陳兩家人少不得要給張允三分顏面,各自收斂一些。
大房子嗣得了馬上風死在青樓,屍骨未寒家裡婆媳妯娌小叔子就在靈堂開鬧。說起來也不是甚麼可張揚出來的好事,趙家人樂得順水推舟,就此抹平。
只可惜趙家人想要米分飾太平,陳氏卻並不是那綿軟容易拿捏的人。她今日既然豁出臉面大鬧一場,就沒想過在趙家呆下去。未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陳氏咬死了口定要回家改嫁,還必須將兩個丫頭也帶回娘家方能善罷甘休。
如若不然,她也不怕撕破了臉面,將今日之齟齬吵嚷的天下皆知。
趙老太太見陳氏竟如此張揚跋扈,一時間也有些悔不當初。不該如此沈不住氣。若此時能穩住陳氏這小娼婦,待得出靈守孝,今後的日子長了,還怕拿捏不了一個屋裡沒男人且沒兒子的小媳婦?偏偏要鬼迷心竅急於一時,沒想到事未辦成,反白白送了把柄給陳氏撒潑。
想到這裡,趙老太太心中又悔又氣,不覺恨恨的瞪了一眼二房家的小孫氏。若不是她抱著乖孫子在跟前兒哭訴磨纏,只說二房生計艱難,青黃不接,連供碩兒讀書和砌兒吃糕點的銀錢都沒了,她也不至於出了這等昏招。
張允之子眼見一屋子大人沈吟琢磨,愁眉緊鎖,便曉得眾人更有煩難之事要商議。遂上前跟諸位長輩見禮問安,趁眾人不曾留意之際,躡手躡腳退出房中。
回至桃花底下,簾攏窗前。趙家兩個丫頭正愁眉苦臉的躲在牆根兒底下偷聽。那小兒見狀,走至跟前笑向趙家大姑娘道:「你放心,有我爹從中斡旋,必不會讓趙家人欺負你們娘兒三個。」
頓了頓,又笑道:「何況伯母也不是那等輕易低頭的人。」
言畢,從懷中掏出兩支雨過天青色紗羅堆的絹花,分別遞給兩個女娃,開口笑道:「這是從宮中傳出來的,今年最時興的新鮮花兒樣。前兒有人求我父親辦事兒,特地拿來孝敬我母親的。我從中挑了兩只顏色素淨的給你們拿來。你們孝里的時候戴,既俏麗又不會讓人指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