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全職高手)只會越來越壞》作者：小央【完結+番外】短篇。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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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中小發表於 2019-3-21 08:51 只看該作者

《(全職高手)只會越來越壞》作者：小央【完結+番外】短篇。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8592個瀏覽者

文案：

人生不過才泛泛體會過二十多年，所知曉的事情有深有淺，唯一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件。現實與遊戲不同，一切只會越來越壞。

「和我一起，肯定是很壞的事。但是班長的話應該沒關係吧。比這壞上千百倍的事，她都已經習慣了。」

*電競職業大神玩家葉修 × 洗浴中心打工女孩黃云云
*原作為《全職高手》。原創女主。故事時間定于國家隊成立以後，地點為B市。原創女主為黃少天的親生姐姐。嚴重ooc。私設多。
*bgm：If - 丁可

內容標籤：都市情緣因緣邂逅近水樓臺
搜索關鍵字：主角：葉修，黃云云，黃少天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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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悠于於 2019-11-19 09:16 編輯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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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裡的新坑求收救救孩子T T

　　序

　　此起彼伏的滑鼠敲擊聲令人想起受驚後密密麻麻展翅而起飛向天空的雀群。

　　冷風突然壓來的城市更加容易天黑，北方乾燥的氣候如同鋸齒有序嚴酷的紋路毫不鬆動，葉修關攏窗戶下樓，還沒來得及到達一樓，他裹著針織衫逕自撐著扶手問下麵整齊劃一面對著發光的螢幕運作著遊戲的年輕人們：「看見少天沒有？」

　　無人回應。事實上，光是這安靜的氛圍就足以告訴所有人，黃少天不在。葉修掏出煙點著往下走，正好遇見從洗手間出來的喻文州。他側著頭再問了一次：「少天去哪了？」

　　「你找他幹什麼？」喻文州溫和地問。

　　「他昨天PK輸給我說今天請我吃晚飯，怎麼一到要實現諾言的時候人就不見了。」葉修秉持著應該占的便宜不占不是人的原則四處張望。

　　「那改成我請你吧，他今天應當是不會回來了。」喻文州回過身去取外套和錢包，與葉修一同開門踏入毫不留情的夜風中時，他以幾乎不被人聽見的音量說，「今天他姐姐來B市了。」

　　01

　　吃過飯以後天空中下起細雨，對於乾燥的B市來說，下雨已經是極度少有的時候。兩個成年男子插著褲兜站在門口面面相覷，喻文州忽然輕飄飄地說：「真幸運。」

　　「哪裡幸運啦？」葉修打了個哆嗦，掏出煙來點上，「我不像你年輕，年紀大了總有點怕冷。」

　　「那就去找個地方呆一下吧，」喻文州拿出手機，他略帶微笑的時候總是看不透到底在打算什麼，盯著螢幕，他說，「我知道的店離這裡不遠。」

　　葉修從不為自己錙銖必較的行為後悔，他拿開煙問道：「還續攤？你想去哪？酒吧？我們都不喝酒的吧。KTV？我們又不是高中生了？」

　　「去不喝酒的成年人去的地方啊。」喻文州似笑非笑地回答。

　　「你不會想去洗浴中心吧？」

　　喻文州居然露出猝不及防的神情：「你居然猜到了？」

　　——結果居然真的去了洗浴中心。

　　金碧輝煌卻又略微透著一點廉價的洗浴店中漂浮著香氛的味道，值班的店員們恭敬客氣地遞上名片與推介單，喻文州去交涉時，葉修不動聲色地熄了煙。他抱著手臂打量大廳牆壁上貼出的有關理療按摩的廣告海報，喻文州卻在身後及時拍了拍他。兩人在店員的引導下去了位置上，來這裡的緣由方才喻文州已經說過：「他們的肩部按摩很好，偶爾疏通一下也好的。」

　　外面還下著雨，說出這種話的是喻文州，再配上他那副完全不開玩笑的表情以及買單的擔當，葉修也沒回絕，只是在坐下拿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時問話：「你這麼熟練，常客啊？」

　　「之前還帶孫翔來過，」喻文州掏出手機，似乎是在和人發短信，「他還以為要做什麼壞事，搞得手足無措的。」

　　進來的按摩師都是年輕的女孩子，難怪客人會胡思亂想了。葉修直接端正了背想借此睡一覺，卻聽到喻文州率先開口與其中一位打了招呼：「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呢，」穿著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的制服的年輕女生稍微欠身，淺褐色的頭髮被梳成馬尾，乾乾淨淨的打扮，眉梢與眼角都藏匿著笑意，「這段時間在北京也麻煩你了。」

　　「沒有，」喻文州與她攀談的語氣，似乎是很熟悉，「我剛才在短信裡聽他說你不讓他過來。」

　　「是啊，」說這句話的時候，女生把側臉的一縷頭髮撩起壓到耳朵後面，「我還是不想他在我工作的時候過來的。」

　　「這位是葉修。」喻文州及時地側身向女技師介紹。

　　葉修輕輕點頭，在女技師面朝他時才仔細看清她的臉。不算嬌小的骨架下沒有圓潤的娃娃臉，眼神卻很精神，笑容恰如其分地蕩漾著，那副令人放鬆的光景恍惚像是什麼絲線牽扯記憶。葉修皺起眉，在喻文州再次開口反向介紹時率先吐出語句：「您很面熟。」

　　「是嗎？」她沒有半分動搖，卻在一瞬間眼神閃亮，「啊，您是葉修？」

　　這樣的話對於一位知名的電競選手來說應當已經聽過無數次。然而女生的後半句卻不一樣，她說：「你是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的那個吧？我是黃云云，以前我們初中是同班的。」

　　閃回的記憶中，眼前浮現的是梳著同樣的雙馬尾的女生站在講臺上說「我要競選班長」時臉頰通紅的模樣。其實對於初中實在是很淡漠，可是這個女孩的形象卻格外明顯。諸如此類的還有太多，他甚至記得女孩在快畢業時的國旗下講話是因為在掃黃打非中舉報了自己的爸爸：「那天，我放學回家。欸——？爸爸，到哪裡去啦？」*

　　他至今都記得那一口充滿廣東味的普通話。那一句「爸爸，到哪裡去啦」後來也成為全校淘氣男孩競相模仿的流行語。

　　「啊，」葉修像是從夢中醒來一般點頭，「班長。」

　　「哈哈哈，」黃云云不由得笑起來，「想不到吧？班長給你捏背。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還好，」葉修毫不留情地回答，「班長麻煩你手勁大一點。」

　　「呵呵，」黃云云掩嘴微笑，「直接捏人中吧。」

　　隔著毛巾，他感覺她的手意外地有力。那雙手的溫度傳達不到這邊，可是依舊令人感到十分安心。

　　按摩開始了好一會兒，喻文州忽然問道：「你們是初中同學？」

　　「你的反應速度已經和手速一致了嗎？」葉修反問。

　　「是呢，」黃云云說著「失禮了」然後給葉修放倒座椅做叩擊，「家裡生意基本上轉到北京來了嘛，小時候我是跟著爸媽在B市的，弟弟和爺爺奶奶一起在G市。初中以後我就回去陪弟弟了。」

　　四人所在的房間一時沉默，黃云云突然打破僵局：「葉先生，你的肩膀很硬呢。平時工作很辛苦吧。」

　　「他是比我們都有名的電競選手，現在都算是我們的上司了。你之前沒有聽說過他嗎？」喻文州悶聲問。

　　「我不關注你們圈子嘛。」黃云云豁然笑笑，「這麼多年過去，葉修你變得這麼厲害了啊。」

　　葉修不說話，任由自己被傾瀉而出的疲憊掩蓋。按摩果然是放鬆的事，只不過遇到同學還是令人有幾分尷尬。他半眯著眼睛，餘光可以掃見在自己身前忙碌的女生。過去的回憶又風起雲湧，他恍恍惚惚地想起那個時候，他沒有什麼心思念書，黃云云總是來管他。不交作業會管，上課睡覺會管，不來上學甚至會找到家裡來管。

　　昔日的班長，現在在洗浴中心做技師。至少是高中沒念完的程度吧，雖然對於那個臉頰通紅愛出風頭的小女孩來說有點可惜，不過人各有別。

　　葉修在心裡詢問自己是不是對這種事有點遲鈍了，不過很快又因為累消停下去，他想，反正與自己無關。與我無關。

　　「葉先生，葉先生，」不知道是不是技師的職業要求，黃云云沙啞的女中音在他快要入睡時又響起了，令他回憶起初中時期的「葉修，葉修，快交作業」，伴隨著按摩的手法的是幹乾脆脆的話題，「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還好。」葉修迷迷糊糊地回答，身體感覺很放鬆。

　　「葉先生，葉先生，」接連下去的大概應該是「葉修，葉修，上課不要睡覺」，黃云云輕飄飄地問，「你一直生活在B市？家人還好嗎？」

　　「……沒有，後來去H市過了幾年，」葉修勉強支撐起精神回答，「家人還好。」

　　「葉先生，葉先生……」

　　——葉修，葉修，你為什麼不去上學？

　　圓臉的女孩子站在高高的樓下朝著上面敞開的窗戶一遍一遍地大喊同樣的話，直到天黑黑地壓到城郊，她才會離開。在矮桌的另一邊就地盤腿寫著功課的葉秋仰頭問正躺在床上玩手掌遊戲的葉修：「她是誰啊？」

　　「班長。」還是初中生的葉修漫不經心地回答。

　　醒來時神清氣爽，按摩也差不多到了尾聲，葉修支起身體來看到旁邊喻文州已經坐起來在用手機。黃云云收了手，給他倒上一杯溫水，卻沒有退開的意思。另一位技師已經走了，房間裡只有他們三個人。

　　「葉先生……」這一次黃云云開口的時候，葉修及時仰頭客氣地說：「班長你還是叫葉修就好了。」

　　「葉修，」黃云云看起來好像很有興趣，又好像並不是真的感興趣，「你初中的時候在隔壁班的弟弟現在呢？」

　　「他好得不得了。」葉修恰到好處地回復，轉念一想突然回憶起剛才她也提起過家人，「你弟弟呢？是怎樣的人？」

　　「我弟弟……」黃云云微笑著說下去，「是話多的人。」

　　很難形容當時的氣氛，短暫的僵持一閃而過，房間門突然被用力地推開。一個頭戴毛線帽臉上掛著厚口罩與墨鏡被圍巾纏得死死的男生破門而入，氣喘吁吁地沖過來大喊：「姐姐！他們說我是可疑人士不讓我進來！這也未免太不是人了吧！過分！過分！我告訴他們說我十二歲以後就再也沒受過這種待遇結果他們居然反倒以為我是中二病！中？二？！病？！我渾身上下看起來哪裡像中二病了嘛？！」

　　「那你就不要打扮成這副模樣不就好了。」一旁的喻文州鎮定地說。

　　「還不是姐姐跟我說現在我也算是半個公眾人物萬一要是有些粉絲什麼的偶然看到把『知名電競選手夜闖洗浴中心』這種資訊發散出去她會不高興嘛？！雖然我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啦現在哪個成年人沒去捏過背沒捏過背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成年人好嗎？！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二十來歲的中二病拆掉頭上的裝備一臉不滿像是小孩子一般環顧四周，看到葉修的那一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葉葉葉葉？！葉修？！你怎麼會在這裡？！你該不會讓我姐給你按摩了吧？！別攔著我我現在就他媽把你的背給卸下來切了吃掉！我告訴你別以為你不是福建人我就不吃你了！葉修你根本禽獸不如——」

　　「少天，」黃云云是葉修見過的唯一一個能夠如此直接地打斷黃少天的連珠炮彈並且不被黃少天誤傷或是無視的，「閉嘴。」

　　——超凶。

　　「好的，姐。」黃少天刹車拐彎走到姐姐面前，「其實你真的不用來上班的……」

　　葉修僵直地望著他們，若無其事的喻文州似乎察覺到他的想法淡淡地開口：「我剛才沒有說清楚嗎？云云姐是少天的親姐姐。」

　　三個男生與女生告別以後走出店，已經停雨了，葉修望著夜空突然想到什麼：「少天，你不是說請我吃飯嗎？」

　　「我不是請過你了嗎？」喻文州插嘴。

　　「你是你啊，少天還欠一頓呢。要麼給我充點卡也行。」

　　「所以說我什麼時候欠過你的啊。」喻文州苦笑，「我不去了，先回了。」

　　「隊長你真的不去嗎？」黃少天歪著頭想挽留喻文州，卻還是眼睜睜看著他上了計程車，最後他只得探頭探腦地縮回來突然神秘兮兮地對葉修說，「我有個事情想和你商量。」

　　進入國家隊以後關於生活的管理松了不少，遲一些回去甚至有房產的話外宿也可以。他們倆隨便挑了一家宵夜店進去，其實兩個人都不太想吃東西，又顧及工作不能喝酒，於是只取了免費的茶水和免費的瓜子。

　　兩個大男人面對面嗑了會瓜子，就差被店裡的其他客人盯穿了。葉修倒是沒在意這些，令他感到不舒服的只有黃少天居然心事重重說不出話來。這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就算下一秒黃少天說出「我殺人了」這種話來，葉修也能風輕雲淡地報警處理了。可是問題是他並不覺得區區殺人這種小事能讓黃少天閉嘴，黃少天理應當是那種殺了人還要昭告天下恨不得自著一篇《黃少刺秦王》要讓天下傳頌的類型。前提是他的大作能夠字數不超過一篇長篇小說。

　　嗑瓜子嗑得嘴唇都有些疼了，黃少天才突然神色凝重地開口。他問葉修：「你想去G市嗎？」

　　「你老家？」葉修吞雲吐霧，「不想。萬一你把我拐到那裡殺了拋屍怎麼辦。」

　　「我想帶我姐回一趟廣州，但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姐恐怕不肯去。」黃少天困擾地說道，「喻隊太正直了，不肯幫我。我得找個沒良心一點的。」

　　葉修實在是聽不出黃少天這是在罵自己還是在抬舉自己，他也沒搞懂黃少天到底是什麼意思。兩人這樣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在店老闆鄙視的目光下以零消費的記錄起身走了。

　　大概是夜色太深的緣故，兩位居然攔不到車。分明沒有喝酒，他們卻不由得在冷風中走得有幾分東倒西歪的味道。葉修一支一支抽著煙，黃少天索性插著腰說：「去我家住吧，就離這裡不遠。」

　　「你就在北京買房了？」葉修剛想拍手以表諷刺，黃少天隔空給他拋了個白眼：「租的。」

　　到樓下時，葉修跟著黃少天仰頭看那片陳舊的居民樓。沒怎麼規劃好的老居民區泛著厚重的生活氣味，瓷磚縫間黑漆漆的，像是透著來自生活的源源不斷的壞。少天看到樓上一片漆黑入蜂巢的窗戶，抬手打起電話，他隨口應和了那邊的人幾句，仿佛撒嬌一般低聲說：「沒有亮燈哪。」打過電話，黃少天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樓棟樓層和房門告訴葉修：「你先上去，我去買瓶洗衣液。」

　　葉修懵懵懂懂點頭，接過鑰匙從矮矮的門口進去，樓道裡黑洞洞一片，他慢吞吞上樓，突然在記憶中翻找自己有沒有住過這樣的房子。家裡條件一直還算不錯，所以其實是沒有的，不過卻還是能從陌生的氣味裡翻找到家的概念。他盤算了一下樓層，把鑰匙插進指定的鎖孔擰動。

　　是對的。推開門時門板吱呀一聲跟著門軸旋轉，房間裡也是一片漆黑。葉修脫掉鞋走進去，客廳的地板是冰涼的，夜晚被死寂裝得滿滿當當，搖晃的時候大概還會有海水鼓動的聲響。葉修莫名沒有想開燈，就那樣伴隨著安靜往裡走，落地窗外狹窄的陽臺上站著女生。

　　是黃云云。

　　葉修能夠清楚地辨認出來。是那個站在他身邊溫柔地捏揉他的肩膀的黃云云，也是那個站在講臺上面紅耳赤地遭受著孩子們的嘲弄說自己想要當班長的黃云云。黃云云背對葉修站在陽臺的一張椅子上，她面朝著露天的扶手外寬廣又混沌的世界，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她像是被黑色的壞吞噬著。

　　葉修看到她往外挪動了。

　　他奔跑過去。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像這樣飛馳過，好長一段時間裡，做的總是在鍵盤上敲擊或是用滑鼠點擊想要到達的地方，葉修努力地沖了過去。在那一刻世界是十分安靜的，與夜一模一樣。他忘記了過程是怎樣的，只記得中途似乎撞到了很多東西，有玄關的櫃子，有門，有椅子，可是最後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拉開那扇落地窗出去了。撲過去的時候他能做的唯一反應就是把椅子上的黃云云抱下來。

　　他一把抱住她的下半身，就那樣任由女孩子被托在自己的臂彎裡。就在那點溫度沾染身體的一瞬間，外面突然升起巨大的煙火。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年輕人，不知道人生的苦與壞的滋味，正在放煙花。散開的七色花火肆意地綻放在空中時，葉修看到垂頭驚慌失措地望著自己的黃云云眼睛裡的光。

　　黃云云說：「我只是在晾衣服——」

　　後面的聲音被煙火響亮的迸濺聲完全蓋住，可是葉修還是松了一口氣。

　　*此梗來自電影《羞羞的鐵拳》。電影中小女孩說話的語氣真的很有意思（。

　　
壞（2）

　　02

　　被抱起來的時候，花火破碎的光影仿佛風中飄舞的彩片落到她的身上。有那一麼一瞬間，黃云云想起了很多事情。有關她在樓下一遍一遍叫過的男孩子。她喊「葉修，葉修」的時候，心裡充滿了那時作為少女活著的幸福感。

　　那一夜黃少天拎著洗衣液哼著歌回到家，只剩下姐姐坐在陽臺上發呆。他走進去喊了兩聲葉修卻沒得到回應，打開陽臺的落地門，姐姐側過頭來朝他微笑，背景是斑斕的星月與一望無垠的夜空。「少天，」她說，「剛才有人放煙火呢。」

　　姐姐側著頭，散開的碎發垂在瘦弱的肩膀上，她單薄的微笑蓋著疲憊的紗。

　　黃少天什麼都說不出。

　　不知道什麼原因，葉修居然沒有留宿也沒打招呼就回去了。之後黃少天沒有少嘲弄他：「搞什麼啊一葉之秋？！又不是帶你溜冰！你居然還慫了！你該不會要改名叫做『葉羞』吧？！拜託，是帶你睡我家又不是我要睡你！不要這麼畏畏縮縮好不好？！這種大事要不要我幫你傳遍全榮耀啊？！現在就給你喇叭刷起來！」

　　葉修戴著耳機打遊戲，根本不理他。黃少天難得地沒有暴跳如雷，等到葉修手頭沒有香煙了起身拿煙，回過頭就發現黃少天居然一言不發坐在他後面。比起背後靈，葉修覺得最可怕的莫過於黃少天居然不說話。他問：「你幹嘛？」

　　黃少天托著腮回答：「你繼續玩啊。」

　　「？！」葉修很想拿一條煙對著黃少天的頭來一個本壘打，「你到底想幹嘛？！」

　　「去G市嗎？」黃少天再一次提起了幾天前晚上在夜宵店裡問過的那個問題。

　　「不，」葉修毫不猶豫，「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我姐……是上個月過來B市的，」說這話的時候，黃少天眼神放空飄向遠處，房間裡只有電腦主機的嗡鳴聲，「我想讓她回去。」

　　黃少天玩榮耀沒多久，就在當時的公會藍溪閣裡嶄露頭角。原本只不過是不想上學所以用來消磨時間的鬧劇，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收到自稱藍雨戰隊的邀請信，問他有沒有興趣朝職業選手進發。

　　一般的父母都會反對的事，黃少天的父母當然也會有擔憂。黃少天向父母提出自己想要退學去打遊戲的時候，是沒有做被父母拒絕的打算的。不管怎樣，反正他要去。黃少天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先連續翹課了一個月。他成功地被學校勸退，父母一直是寵愛這個小兒子的，最後也只能順了他的意思。

　　黃少天終於踏上了追夢的道路，他感到很開心，開心到每天說話的次數都增加了。在訓練的日子裡，他的資質得到了很多前輩的認可，正式上場，也顯得順風順水。黃少天過得很順利。

　　差不多是去訓練營的第二個月，姐姐從B市回來了。那一天黃少天又在和其他同期一起拼命練習，管理員突然過來叫他。他說：「門口有人找你。」

　　即便是沒日沒夜在遊戲世界裡奮戰的勇者，現實中也都只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少年們偶爾也會有家人來探望，只不過，黃少天幾乎是沒有遇到過的。他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父母大多時候又遠在北京，即便偶爾回來，也都忙著工作。黃少天推開門，背後填充室內的冷氣短暫地從身上脫離開，外面的熱風撲面而來。他眯著眼睛適應外面刺眼的日光，然後看見了熟悉的女生。

　　「姐姐？」黃少天沒有遲疑地大聲喊道。

　　女生穿著白帆布縫製的連衣裙，剛剪短了頭髮像是男孩子，從裙擺下露出來的兩截小腿令人想起毫無生機的人偶。黃云云回過神來看向門口走出來的男孩子，笑容從嘴角一點一滴展開：「少天。」

　　就是那時開始，初中畢業的黃云云從B市回來了。她偶爾會來基地給黃少天送些吃的和衣服。黃少天也開始與其他一起訓練的孩子們一樣有了會來關心的家人。

　　後來被選進職業隊，遇到了合適的隊友，正式參加比賽，成為榮耀玩家們所知道的存在。黃少天一步一步站在了自己發光的夢想間。

　　姐姐依然陪伴在他的身邊，有一回他贏了比賽與領隊請假去和姐姐吃飯。兩個人坐在餐廳裡，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訓練和比賽的事，而姐姐則一直只給他添菜。過了好一會兒，餐廳外附近的大學城有穿著學校社團制服的年輕人們走過。沒有任何緣由的，之前的話題突然都黯然失色，黃少天發現自己居然沒什麼話可說了。

　　這種情況，只在和姐姐一起的時候發生過。

　　他想了想，然後開口隨意地問道：「姐姐呢？今天是工作日吧，不用上課嗎？姐姐現在應該也在大學了吧？」

　　黃云云看著他，笑容紋絲不動，眼睛裡卻倏然不動聲色地閃過一圈疑惑。她似乎好奇黃少天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後來，鮮少表達真實想法的姐姐當時的這點情緒無數次在黃少天自責的時候反復在記憶裡以同樣的姿態蕩漾。

　　他怎麼會直到那個時候才察覺呢？

　　「少天，」黃云云拿起筷子再一次給他添菜，她眼底的笑容像是永遠圍繞著地球轉動的月亮，「姐姐初中以後就沒有讀書了啊。」

　　那一刻，黃少天清楚地聽到了身為所有榮耀玩家所敬仰的劍聖手中劍碎裂開來的聲音。

　　遊戲中的劍聖，現實生活中，也有很多重要的東西保護不好。

　　黃少天的父母親是廣東起家的生意人，後來公司搬到北京，他們當時暫且帶著大女兒去了北京。黃云云就這樣在北京度過了自己的初中三年。那些年廣東那片肥沃的土地上聚集的盡是一些相似的人，他們有錢、迷信而且守著一些傳統的規矩與念頭。對於那些有錢卻又沒錢的生意人來說，他們的生活有著自己的一套法則。

　　大變動成交要算命看風水。義氣很重要。能不能賺錢也很重要。男孩子要傳宗接代。女孩子不讀書也可以。

　　看到同樣經商與自己家境相同的舅舅家的表姐輟學回家準備結婚的那一年，黃云云十一歲。她懵懵懂懂地從一些不可言傳的氣氛中明白了，這也就是自己的命運。

　　讀書有什麼重要的呢？體會青春有什麼重要的呢？變成獨立的女性有什麼重要的呢？就這樣聽爸爸媽媽的安排過完人生不就很好嗎？

　　你又不是弟弟，就不要指望像個人一樣憑藉自己的意願繼續人生了吧？

　　在B市念初中的日子，就是名為黃云云的人的人生裡全部自由自在、逍遙快活的時光了。

　　回去G市的黃云云過得很清閒，準備著結婚，每日打發著時間，圍著弟弟轉。黃少天成為職業玩家以後更加忙，她幫著家裡在G市處理一些事物，順帶為弟弟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後來聽說弟弟入選了國家隊，她年紀早就過了法定結婚年齡，父母剛好物色到了合適的人選，就這麼打算結婚。原本是這樣順順利利，可惜對方是念過重點大學又去國外留學過幾年的知識青年，結果臨婚期沒多久，對方嫌棄云云沒文化，像是幾十年前的進步青年一般喊著自由戀愛與別人搶先一步了。

　　雙方的父母都勃然大怒，爸爸媽媽也覺得丟臉。其實黃云云倒是不怎麼生氣。她沒讀過多少書，也不具備什麼生存的本事。她沒有能力反抗。

　　她只是羡慕。

　　再待幾年就會變成老姑娘，黃云云知道自己肯定很快又要嫁的。但是在那之前，爸爸媽媽倒是找了一件新的任務給她。爺爺快過世了，抱上曾孫的願望沒有了，爸爸媽媽這段時間在G市太忙沒時間處理，於是只能交給黃云云。

　　上一次這麼說的時候，是在B市，大人們大手一揮，甩下一張去G市的火車票，對梳著馬尾、面頰通紅的小女孩說，去找你弟弟。

　　這一次在G市，大人們讓她訂去B市的機票。他們對習慣面帶笑容的女生說，去找你弟弟。

　　「讓少天早點結婚。不管將來要不要離，財產的事我們會處理。先把孩子給生了。」輕飄飄的指令沒有讓女孩子臉上的笑影略微動搖。

　　弟弟人生的路還很長，根本不應該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停滯半分。

　　她知道的。

　　黃少天在機場接到黃云云的時候，她又穿了那條帆布的白裙子。好多年過去，她似乎沒有長高長胖多少，可是年輕的笑臉卻顯得極其衰老。那條白色的裙子陳舊得發黃。他知道來者不善，可是對方是黃云云，而且那條裙子實在是太過分了。發黃的裙子，這麼多年，越來越壞的姐姐。一個已經二十來歲的大男生居然在人群中看著自己的親生姐姐紅了眼眶。

　　交代完目的的黃少天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穿梭而過的是許許多多難以啟齒的往事。他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換回自己平時話多又活躍的語氣。他以輕鬆的姿態說下去：「我爸媽是那種傳統廣東老闆啦！說是這幾年非要逼我結婚生小孩，超卑鄙的吧？！最卑鄙的還不是這個，他們自己不來找我吵架，怕吵不贏我，叫我姐姐過來跟我吵！這世界上只要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本劍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姐姐堵我話的好吧！我姐姐也是橫，只要她做的決定，八個韓文清加一個張新傑都拉不回去啊！她說我不照辦她就在這裡每天陪著我，順帶還去按摩店打工，搞得好像真的要在這裡安居樂業一樣！還每天給我物色相親人選！我都快要帶著喻隊去她面前假裝出櫃了！」

　　「需要假裝嗎？」葉修夾著煙問。

　　黃少天一道淩厲的白眼翻過，語速卻不由得放慢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眼神游離地鼓起勇氣說：「……我姐姐因為我初中以後就沒再讀書。」

　　葉修忽然手抖，半支香煙逕自掉落到地面上磕斷一截煙灰。他回過頭看向黃少天。

　　「她就像是工具一樣一直活到今天。原本我爸媽還給她安排了和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結婚，要不是那小子跑路了，就算是炸了婚禮現場，我他媽也不會讓我姐姐跟那種人結婚的。」黃少天說這段話的時候，陰沉的表情顯得好像並不是在開玩笑，「好不容易走到現在了，我想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可是你讓她回去了，她也不一定能吧。你這樣只是讓她不管你而已。」葉修回答。

　　「也許是吧，」黃少天突然忍不住笑起來，「可是我想好了，先回G市找我爸媽說清楚，然後不管我姐姐同不同意把我的存摺塞給她。回程票我只定了兩張，我們倆直接回來。那筆錢夠她去很多地方了，讓她留在G市自己做決定。」

　　「有這麼簡單嗎？」葉修不由得無語。

　　「我覺得只能這樣。」黃少天起身，像個小男子漢一般決然地說道，「你就說幫不幫我吧！」

　　燥熱的夏天裡蟬鳴浩浩蕩蕩，胡同裡迴響著自行車清脆的鈴聲，房間裡手掌遊戲的聲音吵個不停，弟弟頭一栽一栽在床邊唰唰地寫著功課。小女孩站在樓下一遍一遍地高聲大喊：「葉修，葉修——」

　　葉修愣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居然不知道回答什麼好。黃少天氣鼓鼓地等著他的回復，黃云云那陌生的笑臉在虛幻的夏日中蕩漾。

　　「知道了。」葉修聽到自己說。

　　
壞（3）

　　03

　　從房間走出來下樓時，喻文州正在牆邊拿著杯子站著，看到葉修出來就站正身子笑笑：「你答應少天了？」

　　「答應什麼？」其實葉修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可是卻故意裝作沒明白。

　　「之前少天也問了我，云云姐比較多心，少天約她的話她不會去。」喻文州靠到樓梯欄杆上，「但是就算是多個人云云姐也會想到的吧。」

　　葉修沒有回話，自顧自地從樓梯間下去。

　　黃云云在洗浴中心排的班並不多，每日除了上班，她就在家裡坐著看看電視劇。以前偶爾也看書，不過遇到不認識的字的時候心情總是會格外低落，所以久而久之就不太讀了。

　　雖然小時候在B市待過幾年，可是身為首都的城市格外大，如今黃云云所在的與當初住的地方不是同一個區，所以也沒有太多同一個城市的感覺。剛過來的時候本來她是想自己租房子的，黃少天說什麼也不讓，他平時自己租了一間，但是為了訓練大多時候又住在基地，空著不如給姐姐住。

　　對於這個遊走在普通人與名人邊緣的弟弟，黃云云擁有非同一般的忍耐力。大多數人不會認識電競選手，可是只要稍微對榮耀有一點瞭解，都會知道黃少天這位劍聖。還在G市的時候，黃云云過生日，黃少天特地請假來幫姐姐慶祝。黃云云想了好久，最後只要求少天陪她去逛逛街。結果姐弟二人在商場沒走多久就被粉絲認出來，粉絲抓著黃少天又簽名又合影。路人是絕對不會嫌棄湊熱鬧這種事的，即使對榮耀和夜雨聲煩沒有半分瞭解，也湊攏上來跟著簽名合照握手聊天。黃少天一個個接應過去，中途抱歉地抬頭，然後看到人群之外黃云云在發呆。

　　黃云云並不懊惱，也不覺得不耐煩，察覺到弟弟的目光以後踮起腳朝他爽朗溫和地揮揮手。

　　等他好不容易脫身，走到姐姐面前彎著腰說久等了。黃云云說：「感覺像明星一樣，真神奇啊。」

　　「神奇嗎？」黃少天歪著頭問。

　　「嗯，大家都很喜歡夜雨聲煩，」黃云云說著笑起來，「但是少天在我眼裡只是少天。」

　　週末洗浴中心沒有工作，黃云云多睡了一會兒，起床後做了衛生，然後散著步去買點食材打算煮飯。正在看蔬菜的時候，背後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明明理應當不會有人認識她的，可是的確有人叫了。黃云云回過頭，看到一張有幾分眼熟的臉出現在面前。分辨好久，對方自報家門，原來是初中同學。

　　當初都只是幼稚的初中生，如今卻都走向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她們一起走了一會兒，對方從以前開始就是個熱心腸，臨分別交換了聯繫方式之後，女生突然興高采烈地提議：「我們下個週末組織一下同學聚會吧！」

　　「欸？」

　　「那就說定了，我會負責好聯繫的。到時候我把時間和地點發到你手機上。」女生仿佛一陣龍捲風一般轟轟烈烈離開，留下黃云云一個人推著購物車站在偌大的商場裡。

　　她捏緊推車把手。

　　那天晚上少天有打電話回來，稀裡糊塗說了一通有的沒的，黃云云一邊熟練地應付一邊笑話他這一大段根本找不到重點的話。兩個人差不多聊了兩個多鐘頭，算是黃少天節制狀態的正常水準。掛斷電話以後空空蕩蕩的家裡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之後的一周弟弟都沒有回家。黃云云心裡莫名覺得松了一口氣。

　　同學聚會那一天，她從衣櫃底下翻出了自己最上得了檯面的一條裙子，穿上以後認真地化了妝，其實也就是在平時工作用的妝容上多加幾筆。她是幹性皮膚，卻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浮妝，總覺得粉薄薄地像一張面具貼著面頰。黃云云盯著鏡子裡嘴唇塗得紅紅的自己，突然想起了之前準備結婚的日子。

　　和那人是約著出去吃過幾次飯的，只是他說的那些她都不懂。什麼海涅，又是什麼薩特，對方也許是成心想要讓她明白他們沒有共同話題的吧，所以故意一直說那些。她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可是這些年卻並非是白白活過去的，那雙明亮又總是甘於平靜的眼睛早就見過許多不同的人與不同的事情了。她不氣不惱地聽著，既不表現出羞愧的樣子，也不會像什麼文藝大家被指婚的農村太太為爭一口氣而吹什麼牛皮。

　　黃云云這副過於鎮靜的樣子或許是太激怒人了，以至於那人吃到一半便中途離席，把她一個人丟在餐廳裡。他讓她丟臉的目的，終究還是達成了。

　　她坐了計程車回去，從車窗裡看自己的臉。她並不缺錢，就算爸媽的錢主要還是給兒子的，但也不會少她這個女兒要用的。她也並不難看。也許吧，黃云云抬手去摸自己冰冷的臉，有那麼一瞬間，她錯覺自己的手指沾濕了。是錯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不會流淚了。

　　約的是一間熱鬧的港式餐廳，路上堵車，黃云云到的太晚了。進去之後老同學們一哄叫著班長，她走進去，本來是帶著笑的，抬頭看到人群中那個突兀的影子之後，又霍然愣住了。她只是稍微頓了一下，之前在商場遇到的那個女同學把她往裡面空的座位上坐。坐下之後，她稍微挪了挪椅子，片刻不停地就與身邊那位不速之客開口打招呼了：「你也來了啊。」

　　「嗯，」葉修不動聲色喝了一口水，看樣子在忍耐抽煙的想法，「剛好為了看驗證碼登了一下郵箱，結果就看到郵件了。」

　　「那你也可以不來吧。」黃云云不看他，只是笑。

　　「剛好有空。」葉修這樣說。

　　飯局的活動不過就是那些，喝酒祝詞，相互碰杯聊天，幾杯黃水下肚就鬧得不行。也有人來揶揄葉修，那個時候他沒什麼太好的哥們兒，大家如今有些也知道葉修的狀況。在外行人眼裡，對電競職業選手要麼印象是「只不過是玩遊戲騙小孩的」，要麼就單純地以為是暴利行業。黃云云和葉修都只是坐在座位上，中途突然有人舉著酒杯帶著醉意跑過來一把搭住黃云云的肩膀：「云云，你現在在哪裡高就啊？」

　　「我……」黃云云有短暫的停滯，「我在洗浴中心做按摩技師。」

　　「欸怎麼——」對方拉長音調，然後很快接下去，「原來是靠本事賺錢啊！」

　　同學群中有人半醉半醒地耍滑頭抖機靈：「你們還記得初中的時候黃云云在掃黃打非裡舉報自己爸爸嗎，結果自己不是也走了這一路嘛！」

　　「哈哈哈，按摩嘛！」有人開始擠眉弄眼了。

　　人群間一片譁然，更加熱鬧了。黃云云的笑容稍微頓了一下，但是卻沒有消退下去。一道清清楚楚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插進來，葉修說：「這很有意思嗎？」

　　他的聲音太過隨意了，可是一字一句又很堅定，這樣冰冷的違和感仿佛有什麼突然降臨，所有人都淅淅零零安靜下來。葉修本人看起來並不感到意外，他拿起餐巾擦了擦手，就那樣淡淡地說下去：「雖然說和我沒什麼關係，但是這麼無聊真的跟初中生沒什麼兩樣。」

　　然後他站起身來，不說多的話，表情也不像是在生氣，甚至帶著一點淡然平靜的笑，好像在座的各位都僅僅是陌生人而已。他推開椅子往外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過身來。其他人都還在僵持中，葉修只看著黃云云說：「走嗎？」

　　黃云云沒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容一時結霜：「什麼？」

　　葉修朝她伸出手：「一起走吧。」

　　其實他本意不是要牽她的手，可是已經下意識伸出手了，所以就算被牽住也只能認命了。黃云云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她錯愕的臉恍惚回到少女時期通紅的樣子。

　　她沒有牽他的手，只是拎著裙子帶著包站起身。她朝呆若木雞的他人笑著說「我們先走了」，然後轉頭跟著葉修出去。葉修大步走在前面，她穿著高跟鞋跟在後面，搖曳的裙擺劃著乾淨的圓弧。黃云云依舊在笑，只是她總覺得那笑意還在擴散，嘴角在自己往後面滑，胸腔裡有花火在跳動發光。

　　他們一路走出去，出了那條路，進了熱鬧的街區，然後到人來人往的廣場。廣場上有花形狀的噴泉水池，走到那邊的時候，葉修站住腳望向遠處街道樓上榮耀的看板。黃云云差點撞到他背上，連連後退了幾步，然後索性坐到水池邊。她說：「我聽少天說了，你想去G市玩？」

　　「啊？」葉修差點沒想起自己和黃少天說好的事，過了一陣子才想起來，「噢，好像是吧。」

　　人群來來往往沉浸在各自的喜樂悲歡中從水池前經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黃云云忽然抬手撐住臉，她嘴角的笑容沒有褪去的意思，嗓音也平靜得好像清澈的湖水：「少天想把我騙回G市吧？」

　　一擊即破。

　　果然是那個一句話就能堵住黃少天千軍萬馬的親生姐姐，弟弟所盤算的計畫她完全心知肚明，只是不當面戳穿而已。

　　「少天他在某些方面真是一直長不大啊。」女生在夜色中輕聲說。

　　「是吧，」葉修坐到她身邊抽出一支煙點燃，「為什麼後來沒讀書了？」

　　「我爸媽說的。」黃云云側過頭擺擺手驅散撲來的煙霧，「他們本來就覺得女孩子讀書沒用，加上那個時候少天去打職業了他們不放心，找個由頭讓我回去而已。不過少天好像總是覺得是自己的錯呢。」

　　葉修沉默了一會兒，隨口說道：「那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重要嗎？」黃云云突然咯咯發笑，她看著虛無的夜空忽然提起一些遙遠的事，「說起來我後來還總是想起來那個時候我在你家樓下叫你。你不去上學，我就找到你家裡來，其實老師沒有讓我管那麼多。只是我自己想。」說著，她慢悠悠地模仿著記憶裡的自己拉長聲音：「葉修，葉修——」

　　縹緲的月色如夢如幻拖著裙擺在空中以冷酷的姿態陳述不可逆轉的現實，人群中的說笑像潮水起起伏伏嗚嗚咽咽，一男一女坐在噴水池前零散地說著話。葉修垂頭看著煙灰掉落下去，一線火光轉瞬熄滅：「我也是。」

　　他們沉默，之後黃云云側著頭看向他帶著笑說：「你也經常想起來吧。」這個女人笑著的側臉尤其好看，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總是帶著一點悲憫的味道，五官的陰影又溫柔得很易碎。葉修沒有喝酒，不過卻有點醉意，於是不動聲色說「嗯」。他說：「到時候一起去G市吧。」

　　她笑嘻嘻地說：「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

　　「偶爾聽一次你傻弟弟的也可以吧。」他的聲音在人潮中一下子就被吞沒。

　　「已經沒用了。」她輕輕地晃著腿，意外的像個小女孩，「不會再變好了。」

　　葉修的聲音有幾分乾澀，霓虹燈下他有點不像自己：「我也覺得你去比較好。」

　　詫異地別過臉時，那一貫宛如水一般平靜的目光略微蕩起波紋。黃云云一點一點用視線摩挲葉修那一張已經比少年時期成熟太多的側臉，歲月悄然遷徙，那個當初總是被她叨念起的男孩子恍然就變成男人的樣子。就在那短暫的幾分鐘裡，她忽然確定自己或許喜歡過他。他們初中的時候，也有這樣的說法的，這個男孩子喜歡那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喜歡那個男孩子，那是少年時期最乾淨的喜歡。她本來以為自己沒有的。可是到現在突然又覺得有了。可能是遲了。

　　她在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葉修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他也覺得她去比較好。時境變遷，她頭一回自己問自己，黃云云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壞（4）

　　04

　　在通話達成以後不喘氣接連著把葉修想去G市要他們黃氏姐弟倆陪著去的謊言說完，黃少天掛斷電話，心裡期盼黃云云不要發消息過來拒絕。事實上她也的確沒有，這讓黃少天不由得一蹦三尺高想現在就去遊戲裡PK兩局作為慶祝。

　　黃云云坐在休息室，剛換上店裡的制服和圍裙，已經適應濃厚紫羅蘭熏香的鼻子聞不見什麼氣味，她放下手機低聲歎氣。她調出通訊錄，把葉修的資訊點開，那裡面除了名字與電話號碼以外什麼都沒有。黃云云盯著那個灰色的頭像，覺得那裡生長著的仿佛是自己的臉。她是灰色的，沒有希望的，也沒有出路的。

　　回G市能怎麼樣呢？在B市又會有什麼改變嗎？黃云云心裡醞釀著一點捉襟見肘的擔憂，她總覺得人會難受都只是因為還有餘地。假如麻木了的話，就會只去接受了。

　　她走出門去，站在樓梯間隱隱聽見樓下前臺傳來「歡迎光臨」的問候，一次又一次，日復一日，不會有任何改變。然後她抬頭，霍然看到葉修朝這裡走過來。葉修的步子依然很沉穩，左手夾著煙，眼睛是帶笑的，也是帶憐憫的。他總是這樣的，黃云云不敢相信這是現實，睜大眼睛問：「你怎麼在這裡？」

　　「今天休假，帶朋友過來談事情。」葉修放下手，側頭看到垃圾桶，便走過去把手指間夾著的煙頭擰在上面。他做的其實是極其殘忍的事，感覺就像破壞一隻什麼動物的頭部，可是他做得很慢，也很優雅。他用力而溫柔地摁下去，就像在遊戲裡以壓倒性的實力碾壓他人一樣，分明只是普通的戰鬥，卻總帶著戲謔與嘲弄的從容。

　　明明只是這樣簡單的動作，黃云云卻看得失神了。那天晚上在噴泉前對自己過去的想法恍然大悟以後，黃云云就感覺自己變得奇怪起來。葉修的什麼事情她都關心，葉修的什麼細節她都看得到。葉修意識到什麼回過頭來時，黃云云猛地扭過頭去回避開來：「那麼各位請進。」

　　給葉修敲背的時候，黃云云的思緒卻不在這裡了。他不在的時候她總會忍不住想他，他就在面前她反而有點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她突然想到初中的時候，她其實已經隱隱地感覺到了父母的意思。她能有讀書的機會是應該慶倖的，與周遭那些覺得念書理所當然甚至感到厭煩的同齡人不同，她不得不更加賣力地去度過自己的初中生活。也許就是太用力了，黃云云用力過頭，所以總顯得格外出眾，結果也就有了被孤立的一段時間。

　　說是孤立，其實也不過就是原本一起玩的女孩子突然都不太理會她了。她主動與她們說話，她們就急急忙忙地走開，看到她又做舉手回答問題之類的什麼事便要竊竊私語偷笑一番。其他同學心裡也都有數，只不過圍觀罷了，為了省事久而久之也就接受了那種小團體的氣氛，一齊把黃云云當做笑料看。

　　黃云云一開始是不知道緣由的，她猛然被原本當做好朋友的孩子們推進冬日的深海中，手足無措向上伸出手，卻沒有人救她，能看到的只有越來越遠的光與透過水面折射出來的扭曲的笑臉。

　　她看著那點光自如而又溫柔地蕩漾，慢慢地就放棄了。

　　算了好了。她這麼想。黃云云什麼都不太擅長，唯一做得上手的事就是放棄。她是橡皮泥一樣的女孩，只需要會站在弟弟身後微笑就可以了。她的角色就是溫柔可親的姐姐。

　　而那個時候，葉修是班上一個更加微妙的存在。他不太插手別人的事，但也並非完全在外，發生什麼事時他時常捧著臉以一副似笑非笑的懶散表情旁觀著，隱隱的有一種威壓懸浮在頭頂，所有人都暗暗地默認他。黃云云競選班長的時候，其實是沒有想過自己真的能當選的。

　　她只是想試試看而已。那個時候在新華書店的人群中間擁擠著翻看的《淘氣包馬小跳》裡，似乎競選班長是孩子們必須要做的事。她小學時沒機會去新華書店看課外書所以不知道，如今初中了，一定要做做看才行。這麼想著，那天競選班幹部的時候，她第一個就舉了手。上去以後，她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起來，同學們都私底下發笑著，她顧不上那些，把手背到身後擦了擦，一字一句地高聲說：「我要競選班長！」這句帶著唱歌腔調的話吐出來，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低著頭，額頭上凝聚著豆大的汗珠。

　　她這麼聰明，她怎麼會不知道呢？

　　這些都不是什麼善意的笑聲，所有人都把她當笑話，她怎麼會不知道呢。

　　輪到投票的時候，她做了尷尬收場的準備。她是第一個上去的，自然也是第一個被選，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保密要求，直接舉手選拔。班主任念到她的名字的時候，黃云云頓了頓，抬頭便看到前座黑髮的男生搖搖擺擺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

　　她認得那個後腦勺。他叫做葉修，他們只說過一次話。大掃除的時候，老師問誰去打水，自願去的本來就少，黃云云這個女生更顯得出挑。她拎著水桶回來的時候氣喘吁吁，剛進門就差點摔了一跤，幸好有人接了一把。她抬頭便看到葉修，他微微眯著眼睛，有點沒精打采的樣子微笑說：「小心一點。」

　　她當時甚至沒聽到他說什麼，只是看著他那張平靜的臉，心裡想，這就是首都長大的男孩子。衣領乾乾淨淨，微笑和禮貌都恰到好處，她心想，真好的人。

　　那時黃云云甚至想過，回去以後要好好教教少天，讓他也成為這樣的男孩子。至於後來為什麼黃少天會變成那個樣子，黃云云真的可以舉雙手表示與她無關。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黃少天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靠自己。

　　「班長。」

　　男性低沉的嗓音把她從回憶中叫起來，黃云云抬頭習慣性帶上那副軟綿綿的微笑，然後就看到葉修側著頭與她介紹，「這個也是少天的同事，他姓王，叫他大眼就好，也可以叫他大魔術師。」

　　「王先生你好。」黃云云不知道葉修在胡說八道什麼，逕自對著王傑希微笑頷首，「少天讓你照顧了。」

　　「我叫王傑希，」男生側頭似乎有點擔心自己失禮，客氣地點了點頭說，「黃小姐你好。我和少天也是朋友。」

　　差不多做完這一套，他們就結帳走了。黃云云收起毛巾送他們到樓梯間，葉修依舊是那種看不透的臉色，輕聲地讓她不用送。黃云云雖然嘴上說好，可是還是出去了。等他們散了，她回去又忙了兩個客人就下班了。

　　黃云云換了衣服從門口出去，外面剛入夜，天空上面醞釀著一點紫，下面鋪陳的還是大片大片的鵝黃色。她側過頭就看到在門口抽煙的葉修，抑制住驚呼的衝動問道：「你怎麼還沒走呢？」

　　「在等你下班。」葉修站正身子不慌不忙地說。不知道為什麼，說這樣引人誤會的話，他自己卻沒有半分知覺，依然輕鬆得不容任何人侵犯。

　　「去吃個飯吧，然後邊吃邊說。」黃云云也只是微笑，笑意恰到好處得能與面具媲美。

　　葉修吸了一口煙：「你想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呢？」黃云云也這麼問。

　　兩個禮貌的人稍微客氣了一番，最後還是本性不客氣的人善解人意地打破僵局。葉修說：「那吃煲仔飯吧。」

　　「葉修，」黃云云的笑容濕漉漉的，但又不會汁水氾濫，令人看著心裡很舒服，可是對於葉修來說卻不太在意，她繼續說下去，「廣東人不是只能吃粵菜的。」

　　「那就班長決定吃什麼吧。」葉修被看穿，也不說什麼，只是笑笑。

　　「那就吃炸醬麵吧。」

　　「……班長，」葉修把煙掐了，突然垂頭像是想笑，可還是沒有太誇張地笑出聲來，他說，「北京人也不是只能吃京幫菜。」

　　他們折了中，最後去吃火鍋。兩個人去吃重慶火鍋也不小氣，點了一大桌子的食材下鍋。說實話黃云云有點餓了，就那麼接連不斷地下東西進鍋，葉修看著好笑，插嘴問道：「班長你那麼能吃怎麼還這麼瘦啊。」

　　「以前沒太好好吃唄。」黃云云被溫暖的鍋熏熱了臉，不知不覺沒喝酒也有點醉意，暖和的地方大多都是危險的，「那個時候剛來B市，學校食堂真的一點也吃不慣。」

　　「那不是B市的鍋，」葉修也不由得回想起初中那個他們倆都去過的食堂，輕輕回答，「是我們學校食堂本來就難吃。」

　　「是嗎，不過吃習慣也就好了。」黃云云淡淡地道。

　　葉修放了筷子，只是撐著手臂看她吃飯，黃云云吃飯的時候總是謹慎又有條理，這樣的人仿佛天生擁有著照顧他人的能力。葉修又不由得想起了她那個整天聒噪至極的弟弟，以及他那個奇怪的計畫，葉修開了口：「回G市嗎？」

　　「嗯？」黃云云抬頭，笑容在眼睛裡迴旋流轉了一下，接著更順暢地流出來，她索性用弟弟的那個謊言耍了個滑頭，「估計不會去，畢竟爸最近又有一個想讓我去和親的物件。少天還說是你想去呢。」

　　「他打算拉著你去和你爸媽講道理，然後給你一筆鉅款，讓你丟下他這個麻煩老弟遠走高飛。」

　　「是嗎……」那是那次會面中黃云云唯一一次臉上流露出悲傷的情緒，不過很快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繼續說下去，「真是長不大。」

　　「怎麼說？」

　　「我都二十好幾了，」黃云云低頭拌盤子裡的醬料，「就算說通了又能怎麼樣？再去讀三年高中？何況那些個老人家是絕對說不通的。」

　　他們之間彌漫著一陣獨屬於成年人的沉鬱氣息，過了好一會兒，葉修說：「是啊。」

　　很快就到了約定好的那一天，葉修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背上包出發。黃少天已經坐在駕駛座上擺弄手機，他緊緊蹙著眉，看到葉修那一刻又立即裝作什麼事都沒有。殊不知葉修什麼都能夠預料到，只是不說而已，他們就這樣開去高鐵站，黃少天說：「我姐自己打車過來。」

　　葉修假裝相信，不說什麼閉目養神。等到了車站又是一陣好等，他們在候車室找了座位坐下，中途還不小心遇到粉絲迫不得已合影簽名折騰了好一會兒。全程黃少天面對粉絲都沒說幾句話，嚇得對方還以為是盜版，其實葉修知道，黃少天只是心裡裝著其他事情而已。他沒過幾分鐘就要往候車室入口的方向，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掠過的人影。

　　距離出發還有一個鐘頭的時候，葉修還是壞心眼地說了一句：「你姐呢？」

　　「恐怕是堵車，」黃少天別過臉似乎想要強迫自己微笑，不過那表情葉修看不到也不想看，他說，「再等一會兒。」

　　一小時，半小時，十五分鐘。黃云云最後也沒有出現，黃少天到最後終於沒有忍住，幾個入口輪番跑來跑去，到最後他像是迷路的小孩一般往回走，看到葉修風輕雲淡若無其事地坐在原位，他說：「回去吧。」

　　「嗯。」葉修起身，想了想又說，「你先回去吧。我既然來了就在這邊看個朋友。」

　　葉修目送著靈魂依然像個少年一般的男生背著沉重的行李往回走，那個溫柔又幼稚的弟弟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然後葉修轉身朝另一邊走，在一個背對他們又隱蔽的座位，他原地不動地看著那個豎著報紙仿佛真的在閱讀的女生。良久，他說：「他和列車都走了。」

　　黃云云坐在那裡巍然不動，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那張報紙。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說：「只是一張報紙而已，我都有那麼多不認得的字。」

　　葉修不說話，看著黃云云把報紙合上放回公共報刊的架子。她坐在那裡，身上穿著考究的呢子大衣，身邊停放著沉重的行李箱，手指間小心翼翼地夾著車票。她側過頭，看落地窗外悄然而至的雲。

　　她說：「太遲了。」

　　太遲了，要是再早一點就好了。早一點醒悟，早一點反悔，早一點想到要去救自己。要是能早一點上車就好了。

　　列車長鳴著駛過漫長又短暫的人生，黃云云撐著行李箱的拉杆站起身來。她的動作吃力笨重，仿佛這樣簡單的動作就耗盡她所有的力氣。她起身，一個踉蹌朝前，葉修一把攙扶住她，她遲疑了一下，順勢微笑起來。黃云云說：「謝謝。」

　　下一秒，眼淚掉下來。她突然哭了。偌大的候車廳裡，女子仰頭望向那個她過去嚮往的曙光，曙光化作的男子也不聲不響地看著她。葉修攙扶著她的手臂朝上拍了拍，像是擁抱又好似安撫。她在他懷裡靜靜地笑著，笑意從眼睛裡靜靜地流淌出來，像眼淚一般流了一臉。

更壞（5）上

　　05

　　後來坐在計程車上，從高鐵站到市內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葉修坐在左側閉目養神，黃云云望著窗外漂浮的雲。他們原本是安靜得恰到好處的，可惜司機先生突然打開車載電臺，好死不死又恰好遇到電臺的廣告時間。頭一個是一個女人哀聲歎氣地抱怨自己的丈夫床上不行結果另一個女人給她介紹醫院，第二個是一個男人氣勢昂揚地在炫耀自己接受治療後時間長了。一個接一個的下半身廣告讓氣氛實在是冷清不下去，以葉修的道行他自然是不會因為這樣的東西感到羞恥的，黃云云臉紅了紅，但只是笑起來。司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會意地關掉電臺，隨口問雙雙帶著行李在機場上車的二人：「你們小倆口是哪裡人啊？」

　　「本地人，」葉修搶在前面開口，末了有意無意看了看黃云云那邊，「她是廣東人。」

　　黃云云愣了一下，本來是打算要先否認「小倆口」這樣的猜測的，不過既然他先應了下來，現在匆匆忙忙說又顯得不好了。她就也沒再提，笑說：「嗯。」

　　司機先生的口音一聽就是老北京，只是憑黃云云的聽力也分辨不出是東城還是西城，老大爺熱心地說道：「旅遊回來吧？瞧你們這麼年輕，不會是度蜜月吧？哈哈，怎麼上車這麼久都不說句話呢……怪尷尬的。」

　　「呵呵，」葉修故作輕鬆，又像是不想讓黃云云語結，「這不是累了嘛。」

　　「去哪兒玩了？」話語不停地接下去了。

　　「回我老家廣東了。」這一次是黃云云先說的話，她朝葉修淺淺地笑，感覺難得有點孩子氣的得意，好像在說「你奈我何」。

　　「廣東？廣東好啊。」司機先生樂呵呵地說，「原先我兒子也去那邊幹過活兒。小姑娘，你家在廣東是做什麼的？」

　　「開廠子做生意，」黃云云這回倒是實話實說了，她稍微停了停，自己補充上，「以前在北京也有分部，後來業績不好，給關了。這幾年也變化大……弄得我如今到北京來都沒地方上班。」

　　「變化當然大了。不過瞧你這話說的，」駕駛座上的陌生人輕鬆地說笑，「都結婚了你還上什麼班啊，讓你老公賺錢養你不就好了。」

　　似乎未曾預料到對方會說到這一步，不論是葉修還是黃云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不過只是短暫的幾秒鐘，他們立刻都放聲大笑起來，葉修笑得垂頭，黃云云笑得彎下腰去。葉修側過頭留意，她笑完起身時沒有擦眼睛。

　　虛構的蜜月旅行，美好但根本沒有依據的祝願，這些就是好的一切。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在樓梯上看到黃少天沉默寡言地走進來，臉上沒有寫著悶悶不樂，可是那種茫然而恍惚的神情卻顯得更加可怕。他依舊若無其事地吃飯、睡覺和訓練，國家隊為了投資在正式組建後也由上級做主簽約了一個直播平臺的合同，不算辛苦，任務量也沒有重到影響訓練，所以喻文州也沒反對。那天黃少天在直播排競技場，遇到一個排名很高且一直躍躍欲試在野外也屢次挑釁他的玩家。黃少天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一邊話癆地將自己的詞彙量從自己身體裡倒出來一邊毫不留情地輸出，他打著打著突然隨口說了一句「你以為你是我姐嗎」，下一秒，他的操作就停滯了。

　　被打到只剩血皮的敵方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剛劃了兩下就打算趁機反攻，沒想到黃少天操作著角色以比剛才更快的手速迅速移動了起來。彈幕也有一瞬間被疑問號刷屏，然而黃少天卻似乎毫不在意地帶領著遊戲、話題與觀眾立刻駛向另一邊。

　　葉修關掉直播介面吸了一口煙，喻文州在他身後絲毫不著急地開口：「快要比賽了，少天的狀態還算不錯。」

　　「你認真的？」葉修夾著煙略帶笑意地看向他。

　　「我第一次見到云云姐，」喻文州低聲望著地上說，「是還在上學的時候。」

　　喻文州和黃少天在同一所學校。當時讀的學校是走讀，每個學生幾乎都是早晨按時上學，黃昏放學回去，所以除非是犯了什麼錯誤老師通知之類的特殊情況，家長在白天過來一般是不太可能的。但是那時有一段時間黃云云每天都來，整整一個禮拜，日復一日。在訓練營問起來黃少天也死活不肯說原因，不過多年後這個問題倒是被黃云云本人回答了——當時黃母總覺得少天個子長得太慢，擔心他長不高，所以找中醫開了藥方子每天中午煎藥給他喝。

　　偶爾中午課間走到走廊上往下看，喻文州就能看到黃少天和他姐姐在扶手旁邊說話。他姐姐褐色的頭髮和淺色的眼珠與少天一模一樣，可她卻總是安靜又溫和的。

　　禮拜五的一個課間，喻文州正坐在座位上溫習，突然有同學叫他的名字。他順著他人的指向朝門外看去，就看到那個沉靜得像死水的女孩子站在門口，四處打探的眼神漂亮又澄澈。那個時候他們的校服已經是寬大的運動裝，男孩子也罷，愛打扮的女孩子們幾乎都是不滿的，總是要在袖口、領口或是褲腳玩些小花樣，只圖能稍微好看點。而黃云云居然就那麼穿著她平日喜歡的素色的連衣裙過來了，頭髮也隨意地披在肩膀上，即便沒化妝，清淡的面孔也在日光中熠熠生輝。周邊的女孩子看她時是特別的，她看周圍學生的眼神也是不一般的。

　　那目光很沉很重，像是載滿灰塵的飛蛾雙翼，扇動不開，嚮往又絕望。

　　她是來給喻文州送東西的。糖果巧克力之類的裝了一紙袋，據她說是先前雙親出國旅遊帶回來的。這回事喻文州知道，前幾天去訓練營時黃少天心情很不好，進來踹門坐下踢凳子，就連敲鍵盤都比平時用力。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他說：「我爸媽要帶我去比利時旅遊，我說不去。」

　　「這不是好事嘛！」

　　「操！憑什麼不帶我姐去啊？！」只聽男孩子突然如同醞釀已久卻無處迸發的火山一般罵道，他盯著螢幕，稚嫩的側臉滲透出一種少年才有的反叛與仇恨。

　　喻文州客氣地接過那沉甸甸的禮物，道謝過後看著女生側頭望向校園裡閃閃發亮的操場與升旗台，她突然微笑。後來喻文州時常想，他那個時候大概是被那個笑容給蠱惑了，才會突然開口的。他說：「不能去旅遊不會難過嗎？」

　　「嗯？」一開始黃云云只是滿臉好奇地轉過頭來，她臉上暖融融的笑容不曾退散，那笑蔓延到雙目深處，她說，「不會啊。我負責看家也好。」

　　那袋巧克力分給了一些訓練營的朋友，喻文州自己也吃了，趁著黃少天過來，他說：「麻煩替我向你姐道謝。」

　　「不用謝，」黃少天說，「吊車尾的。」

更壞（5）下

　　再一次去洗浴中心的時候，門口的領班翻了兩下排班表義正辭嚴地告訴他：「對不起，黃小姐最近請假了。」

　　葉修在「最近」這兩個字上盤桓了一下，他問：「請了多久？」

　　「已經一個禮拜了。」對方回答。

　　就在葉修轉身的時候，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從樓梯下方走上來，二人四目相對，葉修夾著煙嘲諷地笑了兩聲。「你在幹嘛？」他說，「黃少天。」

　　黃少天驚訝了、羞恥了、掙扎了……也放棄了。他仿佛自暴自棄一般把裹著臉的口罩取下來，一臉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他說：「找我姐。」

　　黃云云失蹤了，又或者說，她不見了。

　　因為她只是視覺上的失蹤。自從那天高鐵站一別之後，她就從家裡搬了出去，電話偶爾接通，但更多的還是短信和微信。說是顧慮到黃少天最近有練習賽，就不給他介紹相親物件，但父母那邊名單已經過來了，而她則要去B市的朋友家住一段時間。

　　「胡說八道！絕對是胡說八道！瞎講！搞什麼烏龍！根本就是大□□子！」黃少天當場在洗浴中心門口表演驚天崩潰咆哮，「她在北京！根！本！沒！有！朋！友！」

　　喊完這一句的黃少天像是失去靈魂一般頹廢了一會兒，當葉修打算繞開他毅然離去的時刻，他突然反應過來以狼銳利的視線望向葉修：「你等一下——」

　　「幹嘛……」被拽住褲腳的葉修走出幾裡遠。

　　「我突然發現我姐在B市唯一的朋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抱著葉修大腿的黃少天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來，「我警告你最後一次，再不把我姐姐交出來我就報警了。」

　　「別了吧，呵呵，」葉修吸了最後一口煙，「要是你姐在我那裡，我幹嘛現在要過來洗浴中心。」

　　「……」黃少天臉上露出了「愛卿說的居然有幾分道理」的表情。

　　今年冬天來得很遲，黃云云撐著雨傘冒著微雨在河邊替去上班的舍友遛狗。這些日子她千求萬求才住到了一個同事家裡，大家都以為對方是學歷差不多、身世也相近的普通女孩子，相信誰也料想不到黃云云其實有一個收入相當可觀的弟弟與還算豐厚的家族產業。總而言之，她最後還是湊合著住到了同事家裡，請了假以後每日幫忙做做飯、洗洗衣服和遛遛狗。這個家裡養的是一條串串，分明不是最底層的土狗，可是卻依然是一隻血統有待商榷的狗。小狗在這樣拮据的環境之中被養得肥肥胖胖的，什麼都吃。黃云云帶著它去外面散步，然後就遇到了葉修。

　　她與葉修之間，一定是有什麼東西牽引著的吧。

　　葉修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找到黃云云。他家住在這邊，平時不太回來，都住在宿舍。天氣預報說快要降溫，回來取幾件外套而已，正走在路上，沒有想到遠遠地就看見了眼前穿著磚紅色麻料連衣裙的黃云云。隔著老遠他們就站住了，可是懂事的只是人，小狗並不明白這些，依然莽莽撞撞地朝前跑。葉修叫了她：「班長。」

　　「嗯。」黃云云的臉上幾乎是沒有什麼錯愕的情緒的，她微笑著說，「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嗎？少天怎麼樣？」

　　「我們都很好。你呢？」葉修說。

　　「我也不錯。」說到這裡的時候，黃云云抬起一側的手臂抱住了另一邊的肘部，顯得很防備的樣子。

　　葉修依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可是再開口的時候，他的口氣令人下意識感到無法閃避：「你現在住在哪裡？」

　　黃云云也試圖強硬起來，可是遲疑過後那股孤勇很快就消散了，她只能微笑著回答：「我住在我同事那裡。」

　　「洗浴中心的？」葉修問這話的時候扭頭去打量她腳邊的那只狗，他的眼神裡分明有笑意，可是並不算太柔和，「很熟悉的嗎？」

　　黃云云知道瞞著他沒有什麼意思，於是實話實說道：「不算太熟。」

　　「那會不會麻煩到她們？」葉修回過頭來時稍稍歪著頭，看起來很耐心，他輕聲說，「住到我那裡去吧。」

　　這樣突兀的邀請驚得黃云云不由得往後一退，她那張總是穩重又溫柔的臉上少有地露出了詫異。可是葉修卻絲毫沒有搖擺，他笑了笑說下去：「我住在宿舍，平時基本不回這個家。房子是我爸給的，還沒供暖。你可以隨便用，水電費自己交一下。」

　　原來不是和他住在一起啊……黃云云愣了一下，轉念又差點扇自己一耳光。她的胡思亂想居然危及到了葉修的形象，實在是令人好氣又好笑。這個建議聽起來倒是不錯，她又清楚葉修不是那種會私下再給黃少天消息的人，這麼想著，她抬起頭去的時候說：「可以嗎？」

　　「嗯。」葉修這麼說著，俐落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取下一枚來給她。

　　他把那片鑰匙放到她手心裡的時候動作很慢，抽回手去的一瞬間，黃云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說不清她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只是可能她有短暫的一下子是不希望他那麼快走的。那或許無關情愛，只是一種本能。想要抓住他，想要留住他，不想讓他走。她抓著他的手，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葉修的目光中有些疑惑，而她則驚慌失措地放開。

　　她說：「對不起。」

　　「沒事，」葉修應對這一切的仍然只是淺薄的溫和，他說，「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說著他朝她點了點頭，她也沒有阻攔，就由著他這麼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黃云云沒有轉身，只是握著栓小狗的繩子站在原地死死地閉上眼睛。視野陷入黑暗以後聽力變得很好，她聽到他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越來越遠。然而，那聲音突然停了。葉修頓了頓，驟然像想起什麼一般突然地轉過身來，他大步地走回來，站在她身後說：「班長。」他聲音好低好沉，像摔碎的星光融化成水，安安靜靜地淌進她枯竭的心臟裡。

　　「你的手很冷，記得早點回去。」他說。

　　「嗯，」黃云云這麼說，在身後的人重新離開時匆匆忙忙地轉過身去，「謝謝你。」

　　葉修不再回頭，朝前走著抬起手來搖了兩下權當告別。

更壞（6）上

　　06

　　葉修的家進門口處擺放著一盆蘭草，垂下去的花骨朵腫脹著趨近死亡，頹靡的模樣令人為此駐足。黃云云盯著那卑微美麗的植物看了好久才朝裡面走。四處打探了一下室內，最裡層是葉修的臥室。得以判斷這些的是屋子裡電腦的鍵盤，雖然並不瞭解電競，不過黃云云也借由弟弟聽說過一些——他們這些以遊戲為生的，對這些器材都是在乎的。加之這間房間裡還有些生活的痕跡，黃云云站在門口看了看，沒有走進去。等到休息了一下子，她慢慢地走進看起來是客房的臥室放好行李箱，安頓好生活必需品住下來。

　　剛坐下打算歇息一會兒，電話就響起來。黃云云看了一眼，居然是葉修。

　　葉修的電話進來，他接通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怎麼樣？」透過那單薄的一層嗓音，黃云云能夠聽見那邊敲打鍵盤的聲音，她幾乎已經可以想見那副樣子：葉修歪頭夾著手機，手上卻還在操作遊戲。在這之前這樣的舉動黃云云已經在黃少天身上見過太多次了，他過去在訓練營玩，回家也玩，打遊戲就算了，嘴上還一秒都不能停。家裡爸爸媽媽都嫌他吵，可惜誰都管不住，叫黃云云去的時候她就微微笑著說：「我覺得挺好的呀。」

　　在回憶起這些事情的一刹那，黃云云不動聲色地歎了一口氣。她知道她又在擔心她唯一的弟弟了。

　　「怎麼，」葉修沒聽到她的回復，卻一下子捕捉到了她輕得不能再輕的那聲歎息，「不好嗎？」

　　「怎麼會，」黃云云的整個音調都在笑，「挺好的。謝謝你了。」

　　掛斷電話之後她又靜靜地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再拿起手機才發覺剛才與葉修通話時母親打了一個電話來。她望著未接來電，最後還是沒有撥通過去。假如接通能夠聽到事情也不過就是那幾件，這些年，她早就聽得雙耳生繭。她安慰自己，她不是故意沒有接的。

　　事實上葉修現在的境遇才算真的糟糕。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剛回去正在和蘇沐橙談數值的事，黃少天突然推門進來，臉上是這段時間仿佛標誌一般「小少天找姐姐」的表情。葉修也不知怎麼就想到了之前他對黃少天說自己不知道他姐姐在哪裡，可是現在看來，那就算謊話了。畢竟那位猜不透什麼心思的姐姐現在就住在他家裡呢。

　　當然這並不能影響葉修太多的心緒，他的理智與厚顏很快就邁著有力而利索地步伐踏過了任何禮義廉恥以及道德底線。只是蘇沐橙還是對於他改變了不到一秒鐘的臉色做出了評價：「你想上廁所？」

　　「剛上過。」葉修說著轉身，一邊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一邊說。

　　給黃云云打過那個簡短的電話，葉修久違地發了一會兒呆。把他拉回來的是黃少天一張怨念深重的臉，回過神來後葉修擰著椅子問：「怎麼了？」

　　黃少天當即張開嘴，他甚至都沒有深吸一口氣就直接不停歇的開始了一連串的抱怨與挖苦：「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還跟思春期的青少年一樣走神啊！你以為你是我啊！葉修，我勸你照面鏡子照照好不好！一進來本來想和你談正事結果就看到你居然連夾著的煙快要燒到手了都不知道，別這樣好不好！我是不是應該去跟喻隊說一聲我們的領隊患上老年癡呆了還是把領隊這個重要的職務交給我——」

　　「呵呵，」然而葉修僅僅用兩個重複的音節就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剛才說了一大通的黃少天，至於為什麼葉修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這麼令人有挫敗感這個問題沒人能明白，他輕笑兩聲說，「你有什麼重要的事啊，黃領隊？是要我給你買霜淇淋還是要我幫你把打亂的魔方拼好？」

　　「葉修！」黃少天一聲喝道，「別以為你和我姐是同班同學你就也能把我當小孩看了！」

　　「有事就說。」

　　葉修擺明瞭不想和他多糾纏的態度，可是直球一打，黃少天居然反而扭捏起來。他左聊了半天放假，右扯了好久最近吃的宵夜，直到葉修緊盯著螢幕突然說了一聲「魏琛你怎麼又開怪了」，他才意識到感情這傢伙一直都在玩網游根本沒理他。是黃少天當然不會輕易認輸，為了表現自己的男子氣概、讓葉修認認真真聽他說話，黃少天使出了捂住葉修眼睛、搶過葉修鍵盤以及拔掉電線等方法，最後終於獲得了被葉修本人傾聽的資格。

　　「我其實也沒別的事想找你，我就是……」黃少天糾結了一下，還是一鼓作氣說出來，「我就是想問問你我姐初中的時候是怎樣的。」

　　聽到這樣的話，葉修其實並不意外。不過他還笑了起來。葉修說：「這還不算別的事？」

　　「得了吧，允許你想想我姐那是我大發慈悲施捨你。」黃少天又是那副不知道哪裡來的少年氣，有點驕矜的，又是不大好意思的，可惜到了下半句，他又突然熱誠起來，「我姐多好的人啊。你跟我說說，她初中的時候是個怎樣的人？」

　　努力回憶某一件遙遠的事情的時候，其實是可以感覺得到腦內的扭曲與擰動的，比如說這一刻的葉修。世界飛速奔回所謂的過去，在他鑄造興欣以前，在他以「一葉之秋」揚名以前，在他進入嘉世以前，在他成為葉秋以前，在他遇到蘇沐秋以前，甚至在他離家出走以前。一切回溯到他變成現在這樣以前。蟬鳴與灼傷皮膚的夏日中，紅紅的橡膠跑道散發出細密的苦味，少年少女們大聲地喘息著。他對她說：「你跑得很快——」

　　這句話就像是那個夏日的終點。說出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被人笑話的，葉修讀書的時候體育成績很糟。每回體育測試，他總是蒙混過關或者敷衍了事，反正也沒有人會在意。可是就在那次他打算一如既往跑在最後慢慢吞吞磨掉這段距離的時候，突然有人出現在身邊。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啊。說實話，他當時覺得並不高興，不過看到對方的臉的一瞬間，他又覺得算了。

　　畢竟這個人是那個黃云云。

　　她做什麼都很努力，所以大概是不會理解有些事不努力的普通人的。葉修想。不過這人腦子一定是壞掉了。黃云云剛跑過她的那幾圈，居然毫不歇息就立即折回來陪他，泛紅的臉頰上都是汗水，可是卻還一臉認真。除了葉修以外，大家大概都覺得好笑吧。因此沿途跑過靠近操場外的部分時，連綿的嘲笑聲完全漫過葉修的耳根。他想，這個人都不知道自己這樣丟臉的嗎？

　　現在說「我沒打算認真跑」就是把她推進被嘲弄的泥潭中間。葉修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雖然說自己好像也連帶著被笑了，不過他並不在乎這些。到最後，他就這麼磨磨蹭蹭地讓她陪跑了這麼長的距離。跑完以後，他輕鬆地走出去，結果聽到女生在身後撐著膝蓋體力不支地喘息著說：「之前在班上，謝謝你。」

　　葉修側了一下頭，不過他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有給這位不太熟悉的班長做過什麼。不過他還是糊弄一般點了點頭，然後他隨口說：「你跑得很快嘛。」

　　那只不過是一句毫無意義的說辭而已，可是他看著眼前的女生像是油畫一般突然具體起來。她停了一兩秒，接著就笑了。她居然害羞地壓下頭去：「是嗎，我覺得自己跑得很慢呢——」

　　好多年後想起來，那個時候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生活的呢？她也許已經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念書了吧，雖然說讀書也沒有那麼重要，可是對於她來說幾乎就已經是放棄人生的道路了吧。她是怎樣朝他露出那種笑容的？

　　看到那破碎如同夏日絢爛的光斑的笑與眼神，葉修恍恍惚惚地意識到了什麼。

　　喜歡我的女孩跑得很慢。她什麼都拼了命地去做的樣子感覺很愚蠢，因此被很多人欺負著。她總是笑眯眯的，很難想像這樣的人也會有大聲嚎啕著哭泣的樣子，所以很危險。不過我對她沒有警惕。

　　從那段爛漫的回憶中蘇醒過來，眼前與黃云云有幾分相仿的面孔還在晃來晃去，追問著那壯烈又孤獨的過去。指間的煙早就燃盡，葉修紋絲不動地重複他的話說：「你姐多好的人啊。」

更壞（6）下

　　夜半從睡夢中驟然驚醒時，黃云云突然幻聽到黃少天的聲音。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漆黑的房間裡填滿陌生的氣息，可是並沒有其他人。她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少天了，上一次分別，大概就是她去B市讀初中，而他留在G市的時候了。

　　從小父母親就時常忙於工作，無暇照料姐弟二人，家裡最開始只不過是比別人家多幾個做飯和打掃屋子的鐘點工，到後來甚至連會稱呼他們為「小姐」和「少爺」的菲傭都請過。不過做生意總是起起落落，負債累累時也一貧如洗過，而那種奢侈日子也就只有事業全盛時期才有，如今早就不復當年。傭人總歸是外人，對這姐弟二人總是放縱的。因此除非是祖父母過來，兩個人時常我行我素。

　　像他們這樣的孩子總是容易被壞孩子盯上，尤其是男生。說起來黃少天自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具體情況，總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有了一群比較淘氣的朋友，終日拉著他用豐厚的零花錢肆意揮霍，或是放學後去街機廳打發時間。黃少天並不喜歡那樣，不過那個時候還意識不到這種行為有什麼害處，只不過順其自然地跟隨著。直到有一天坐在遊戲機邊看夥伴興高采烈地扭動著搖杆，身後突然有一道影子壓下來，他們一齊回頭，然後就看到了總是面帶微笑的姐姐。

　　黃云云單薄的雙唇翕動，笑容毫不褪色，她一字一句地說：「跟我回去。」

　　出門的時候外面下著雨，黃云云好像感覺不到一般走進去，見黃少天遲遲站在原地，她回過頭去看他。她依舊微笑著，溫柔地說：「少天，回家吧。」

　　黃少天感到毛骨悚然，即便身上還沒有淋到雨，卻好像有千萬根細針捅進來。他急急忙忙走進雨裡，反而感到安全了一些。

　　除此之外黃云云什麼都沒有做，可是黃少天也再沒有和那群朋友一起過。有幾次他們不滿地來到家門口叫囂，黃少天眉頭緊皺站在門內，黃云云突然走出來，朝那些孩子回頭笑了一下。他們從此以後也就沒有再來。她一直都站在他身旁。

　　然而這一次為什麼要離開他身邊呢？

　　想起來這個問題的時候，黃云云也有些恍惚。她或許不是一個稱職的姐姐，可是這一次，是黃少天先要把她從身邊支開的不是嗎？想到這裡，她又安心了些。明明是少天先做過分的事的，即便她不責怪他，她目前也不想見到他。讓她回G市就能決定什麼了嗎？所謂的自己的人生，這種東西早就已經拋到腦後，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就算和父母說清楚，他們也不會放她走的。與此同時唯一能夠在這場騷亂中獲得短暫成果的，只有黃少天本人而已。他們是姐弟，她也一直驕縱著他，可是這一次也未免太過分了。

　　越想越難以入睡，黃云云索性起身去到起居室倒杯水喝。她沒有開燈，借著已經熟悉黑暗的視線打量室內。葉修就住在這裡。

　　還是很沒有實感。從與葉修久別重逢開始就是。她喝完水又站了一會兒，剛想要回去，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半夜時分，葉修用掉最後一次副本次數，去視窗抽了一根煙後打算睡覺，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他沒精打采地熄了煙走過去一看。本來還以為是方銳之類的誰讓他帶個宵夜回去，所以掃到那個名字有點驚訝，畢竟是這個點。他接通過來，黃云云的聲音急促又緊張，聽到他的聲音仿佛終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頭一次見她這樣。

　　「葉修？你欠了債嗎？！」黃云云語速飛快地問道。

　　「啊？」葉修懵了一下，「應該沒有吧。」

　　黃云云近乎歇斯底里地問：「那為什麼這個點一直有人在敲你家的門？！」

　　葉修的第一反應其實是「你被追過債嗎」，不過他還是很快做出判斷：「你先別緊張。我沒有欠債。社區安保很好，一般來說沒有外面的兩道門禁卡是進不來的，所以有可能只是喝醉了的鄰居走錯門。這扇家門也沒那麼好撬，我打一下物業的電話，馬上就會有人過去。」

　　「欸？」她的語調雖然依舊不安，可是顯然已經好了很多，一陣沉默過後她接連說，「好，好。謝謝你。」

　　「我連絡人了。你不要害怕，」他的嗓音是溫吞的，像雨夜裡溫暖的煙霧，「你不要掛斷電話，一直保持和我通話。」

　　「好，好。」黃云云這麼說著，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她說，「謝謝你，葉修。」

　　門外的響聲漸漸消失，似乎外面的人已經走了。葉修握著手機，因這一句道謝又愣了半晌，他說：「不用總是向我說謝謝的。」

更壞（7）上

　　驚嚇緊接著在第二天早晨再次來臨，當黃云云收拾好準備出門去上班的時候，剛推開門就被癱倒在門前的男人嚇了一跳。她最初猛地關上門以為是自己的開門方式不對，然而再一次打開門，門外依舊趴著成年男子。她吃了一驚，不過心理素質並沒有差到昏過去，而是蹲下身去低聲開口：「先生？」

　　衣領上的酒氣很淡，可男人卻似乎醉得不輕。她叫了好幾聲都沒有反應，嚇得伸手去拍他。還有體溫，她這才安下心來，一邊搖晃著一邊繼續叫「先生」。對方掙扎著緩慢地睜開眼，支撐著身體爬起來露出臉的一瞬間，黃云云愣在原地。她差點就以為這是葉修了，不過作為一個提前知道葉修有雙胞胎兄弟的人，她還是很快辨認出了這個西裝革履倒在葉修家門口的是葉修的弟弟葉秋。

　　葉秋雖然醒了過來，可是環顧著四周好像還沒回過神來。黃云云焦急地說下去：「葉秋先生？你在這裡睡了一晚上嗎？快起來吧，地上涼，而且會擋到隔壁鄰居的。」

　　葉秋僵硬地扭過頭看著黃云云注視了好一陣子，他像是在回想她是誰，不過顯然失敗了。最後他張了張嘴只回答：「隔壁住的是我。」

　　……這樣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想到昨天電話裡葉修說的「喝醉了的鄰居」，黃云云忍不住腹誹葉秋住在隔壁的話為什麼葉修都不提一下。

　　「請問你是誰？」葉秋晃了晃頭，看起來終於恢復了理智和意識，「怎麼從葉修家出來？」

　　「啊，呃……」黃云云一下子居然不知道怎麼解釋比較好，小小的語結過後還是說起來，「葉秋先生你好，我初中的時候在你隔壁班，是葉修他們班的班長，我叫黃云云。這段時間我遇到一些意外，葉修說他不太用這間房子所以讓我借住在這裡……」

　　葉秋的表情開始走向狐疑，他以懷疑的視線上下打量了半天黃云云，轉過身獨自撐著額頭又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突然開竅一般轉過身來，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撐住背伸出手指著黃云云說：「『爸爸到哪裡去啦』？」

　　勉強會意的黃云云在十分不情願的掙扎心態中拉扯出初中時期國旗下講話的黑歷史：「……是我說的。」

　　「那個時候，」葉秋收回手，這一次臉上開始緩慢地浮現難以隱藏的笑容，「經常到我們家樓下叫葉修的？」

　　「呃……好像……有這麼回事……」

　　黃云云的頭越來越低，幾乎埋到鎖骨前面去。事實上此時此刻垂下去的臉頰已經逐步開始發燒，豆大的汗水不知什麼時候佈滿額頭。縱觀來到B市之後的生活，黃云云遇葉修擋葉修，見少天殺少天，一直以完美的優雅形象應對一切，什麼時候會羞窘成這個樣子。此時此刻，她不由得在心中給葉秋這個人備註上「危險」二字。

　　栽著頭的黃云云就在這時毫無防備地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笑，再抬頭的時候，就看到葉秋一臉感興趣的表情在思考著什麼，視線觸及黃云云，他爽朗地伸出一隻手：「我們好像是初次見面。黃小姐你好，我是葉秋。」

　　黃云云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困難地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伸向葉秋。才剛碰到他的手指，原本只打算隨便握兩下就抽回去，沒想到葉秋突然主動朝前一把把她的手摁進手心裡。

　　與此同時，他身體前傾，一雙明亮的眼睛中倒映出的是黃云云慌張的臉。近看他與葉修愈發相似，可是這樣像是夏日清爽乾脆的冰沙一樣的笑容是葉修不會有的，他垂下頭靠近黃云云，一字一句地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聯繫我。」

　　「欸？！」黃云云感覺自己被突如其來的浪潮拍打在沙灘上。

　　「你很了不起。」葉秋鬆開她的手擠壓著太陽穴宣稱道，「初中的時候你就讓葉修露出那種嫌棄的表情，可是現在他還這樣幫你。我感覺你很不一般。」

　　「欸？！」除了這個字眼，黃云云感覺自己發不出其他聲音。

　　一陣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葉秋熟練地抽出手機，在接通的一瞬間露出財產繼承人才有的冷漠與穩重。他對著那邊嗯嗯啊啊了好一陣子，隨意地決定了好幾個提案的生死存亡，最後以「我知道了晚上見」結尾。掛斷之後他盯著手機以小孩子被要求做作業的喪氣表情沉默了好一會兒，抬頭重新看向黃云云的時候，他問：「黃小姐，你酒量好嗎？」

　　「呃，算是比較能？」黃云云的父親是免不了應酬的商人，平時對兒女的教育算是耳濡目染。

　　「那我可以請你幫忙嗎？」剛剛才說過可以找他幫忙的人立刻翻臉反而找對方幫起了忙，厚顏一點倒是與葉修十分相似。

　　「什……什麼？」

　　「我可以邀請你陪我去參加今天晚上的酒會嗎？」

　　葉修的弟弟比葉修更受歡迎。

　　這一點黃云云在初中的時候就知道了。

　　雖然那個時候並沒有和葉秋正面接觸過，可是光是遠遠地見到過葉秋與其他人相處的模式就能夠大概知道原因。葉修這個人，天生就有著激怒他人的才能，不是脾氣特別好或者人品好到願意服氣，實在是真的很難與他做朋友。可是葉秋不一樣，同是一個母親生下來在一個家庭長大的孩子，葉秋幾乎具備了所有家庭條件好的少爺應該有的優點，待人溫和、耐心，善解人意，說話溫聲細語又好聽。

　　「哦？你和他見面了啊，」電話那頭的葉修叼著煙心不在焉地說道，「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你他住在隔壁……當然是因為我不想你認識他啊。聽哥一句勸，趕緊離他遠點。」

　　「就算你這麼說……」黃云云無語地盯著眼前冰藍色的玻璃杯，「不過他和我說了一些你的事情。」

　　敲打鍵盤的速度難得一見地放慢下來，葉修視線下移望向打開著免提的手機：「他說什麼？」

　　黃云云糾結了一陣子，蹙眉慢慢地說：「他說你初中的時候嫌棄我。」

　　「……」看不見的那一端，葉修的注意力回到螢幕上，他輕笑一聲說，「他騙你的。」

　　明知道對方看不到，黃云云還是握著手機轉了個身低頭微笑起來，她說：「那就好了。」

　　「嗯，」葉修的聲音與夜色緩緩地融合，不知為何輕得像撫摸面頰的夜風，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血來潮忽然問，「你現在在哪？」

　　「我啊——」接應著的黃云云仰起頭看向厚重縹緲的夜空，半顆星星都沒有的天幕懸著一襲彎月，古典樂隊演奏著的私家庭院裡有各色身著正裝的人們在相互舉杯交談——她的心情在這幕奢靡的場景下頓時沮喪起來，尤其是在她看到遠處穿著黑色定制西裝與葉修擁有著同樣一張面孔的男子回頭看到她後暫且與身邊的女士們告別朝她走過來的時候。她面對葉秋套上平日幾乎與臉融為一體的那張微笑面具沖手機話筒說下去，「我在陪你弟弟。」

　　聽到這個回答，不僅是葉修頓了頓，就連趴在門外偷聽的黃少天都一個沒站穩摔了進去。葉修坐在電腦後面用餘光瞥了一眼狼狽倒地大呼小叫起來的黃少天，聽不出語氣地回答電話那邊的黃云云：「好巧，我也是。」

更壞（7）下

　　與完全不認識的人舉杯碰盞數次過後，黃云云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了一句身邊持續保持微笑與他人應酬的葉秋到底為什麼讓她來，葉秋頭也不回爽快地回復：「畢竟是和那個葉修有關係的人，我想和你說說話。而且我現在需要一個能替我喝酒的女伴。」

　　「你不會喝酒嗎？」黃云云仰頭若有所思地問，「那昨天晚上是只喝了一點就那樣了嗎？」

　　「不，」葉秋毫不回避地朝她拋去一個笑臉，「昨天晚上我只是被喝醉的客戶了不小心噴了一臉酒而已，身上有酒氣是因為被打濕了。」

　　「……」黃云云露出了尷尬而不是禮貌的微笑，「所以說你根本沒喝都能意識模糊倒地不起？」

　　「嗯，」葉秋說，「別笑我。葉修也好不到哪裡去。」

　　黃云云這才乖巧起來，她輕巧地端著酒杯搖晃，跟在葉秋身後流轉在各個打扮考究的人們身邊。其實她來自然也是有她的私心的，那就是黃云云喜歡這樣的場合。

　　也許很多人都無法理解，不過黃云云其實是喜歡這種奢侈的場合的。就像小時候的小女孩喜歡扮演生活在皇宮裡的公主一樣，黃云云喜歡這種能夠穿著昂貴的晚禮服踩著昂貴的高跟鞋端著昂貴的紅酒在昂貴的地板上走來走去的感覺。她也曾經的確過過這樣的日子，畢竟家裡的生意也曾經輝煌過，雖然父親年紀大了不愛趕時髦，但那時公司也曾經在下屬的主張下組織過一些年會活動，類似于在遊輪上暢飲或是在豪華的大廳裡舞蹈，總而言之與現在黃云云所處的情況差不多。

　　身上這身行頭都是葉秋付的，刷卡的時候這位初次見面的精英弟弟眼睛都沒眨一下。來到會場之後黃云云穿著高跟鞋小跑在他身後怯生生地問了一句「或許你家條件不錯」，結果得到葉秋「這場酒會是我家出錢」的回答。黃云云再一次微笑的時候，葉秋一眼看穿她那掛在臉上岌岌可危的表情笑著說道：「虧你都住進我哥家裡了啊。」

　　輕車熟路地品酒、輕而易舉地駕馭高跟的皮鞋、得體地朝每一個人客氣地微笑，在葉秋忙著說話陷入空檔的時候，黃云云也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怎麼居然現在在洗浴中心工作。要說錢，她就算只吃弟弟用弟弟的也完全夠了，更何況家裡就算如今生意不景氣也還是能喂得飽一張嘴。正這麼想著，葉秋忽然拉她，原來又是新一輪的人。對上中年男子的目光時，黃云云不由得愣了一下，對方似乎也詫異了一瞬間，之後笑意加深。黃云云倒是沒慌張，她居然先開的口：「好久不見。」

　　是來過店裡的客人。黃云云工作的洗浴中心算得上是B市收費比較高環境也比較好的店，雖然沒到高級會所的程度，不過來的人也是魚龍混雜。即便如此，黃云云也還是沒想到B市這麼小，竟然能在這裡遇到給敲過背的客人。

　　「哎喲喂，真是很久沒去做推拿了。等下，你是……」顯然是忘記了她的名字，不過區區一個技師，不記得名字也正常，對方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她身邊的葉秋，「今天怎麼會在這裡碰到你啊？葉先生，這位洗浴中心的小姐是您的誰啊？」說這句話的時候刻意抬高分貝，而且在「洗浴中心」和「小姐」上讀重音。尤其是「小姐」。

　　黃云云也笑，逕自攔在葉秋面前接下去說話：「瞧您這話說的，什麼『小姐』不『小姐』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招妓呢。這邊只是學了一點推拿做做醫療技術工作，怎麼被您說成這樣。」

　　這話立即把對方堵了一截，黃云云其實並不生氣，只是揣測對方是不是與葉秋不和。說著她側目去看葉秋，葉秋面無表情地朝她點點頭，看樣子是回應她的問題。

　　「黃小姐是我帶來的客人，您這樣冒犯就有點太不給我面子了。」葉秋接了話茬，轉到生意上去客套。對方已經知道黃云云並不好對付，也不糾纏，順著到了其他地方。

　　等到落空下來，葉秋與黃云云客氣地挽著手臂站到桌邊坐著歇息。葉秋才問說：「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在洗浴中心做技師。」黃云云實話實說。

　　「你怎麼在做那個？」問起來的時候葉秋沒有皺眉，不過低了頭。

　　「你說什麼？工作還是職業？」黃云云抱起手臂，今天她穿的是一件無袖的衣服，肩膀露在外面尖尖瘦瘦有點冷，「我初中就退學回去G市了。那個時候不用讀書，又還沒成年。廣東這樣的店格外多，每天沒事幹在街上閒逛，偶然看到招收學徒，就去學了這門手藝。」

　　聯想到前幾年一些廣東的熱門事件，葉秋不由得對著空氣咳嗽了兩聲試探著問道：「你膽子真大，也沒遇到什麼壞人？」

　　黃云云發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又不是所有廣東的城市都是東莞，何況東莞也有乾淨的店好嗎。」

　　「你來B市是來找工作？」葉秋望著她，目光像月色一樣，「我可以幫你。」

　　黃云云並不看向他，眼睛裡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她面帶笑容地說：「不用。我不缺錢，只是想找點事情讓我的人生有意義一點。這是我唯一擅長的技能。」

　　就在這時，對面觀察他們二人好一陣子的年輕女士拎著裙子趾高氣揚地走過來敬了他們一杯，之後領頭那個滿臉笑意地問道：「請問一下，葉秋先生，這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聽到這個問題的黃云云差點笑出聲來，她拎起杯子喝了一口酒，等待著身邊的葉秋先生回答。只見葉秋不慌不忙地舒展嘴角說道：「不是。她是我哥哥的女朋友。」

　　下一秒，黃云云把剛含進嘴裡的酒給吐了出來，所幸只是灑在草地上沒弄髒衣服。她用紙巾擦著嘴扭過頭去以疑惑的表情質問這個此時此刻與他哥哥一樣狡猾善變的葉秋，而葉秋則朝她滿不在乎地一笑。

　　「你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嗎？」等其他人走掉以後她才詰難起來。

　　「我就隨口一說。」葉秋故作輕鬆地回答，「何況雖然我和葉修關係很差，我還是會對他的人很好的。」

　　聽到這話，黃云云倒是詫異起來，她側過頭去看他，歪著腦袋的時候整張臉都很俏皮：「你們關係很差嗎？」

　　「你沒感覺到？」葉秋反問。

　　黃云云果斷地搖了搖頭，她說：「你們很關心對方不是嗎？」

　　聽到這樣的話，葉秋的動作稍微停滯。他仰頭看向寂寥無光的天空，就此孩子氣地放聲大笑起來。

更壞（8）上

　　總覺得對什麼都已經放棄了。

　　夢幻中渾渾噩噩地躺在沒有光亮的地方，並沒有睜開雙眼，然而即便睜眼，也只會看到無邊無際地黑暗。總覺得對什麼都已經放棄了。逃跑吧，可是，已經失敗了不是嗎？從此之後已經再也不會有逃跑的想法了不是嗎？

　　就這樣吧。已經夠了。在這樣越來越壞的人生中，忽然出現的是——

　　跑車的鳴笛聲將黃云云活生生拽回現實中，她從毫無預兆吞沒意識的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看到面前被自己堵住去路的汽車擋風玻璃裡是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孔。「葉……」話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理智告訴她這不是那個人，「葉秋先生。」

　　「你才剛回來？去哪裡了？」車就這樣停在社區停車場門口，葉秋打開車窗從裡面探出頭來。

　　「上班才回來。」她沒去洗浴中心那麼多天，現在不得不把工時補起來，直累得腰酸背痛。

　　「我也是，」葉秋點點頭微笑，「我晚上要去一趟葉修那裡，你要一起嗎？」

　　黃云云考慮了一下，繼而笑著回答說：「我就不去了。不過可以請你幫我帶點東西過去嗎？」

　　拎到那麼大一袋巧克力和糖果的時候，葉秋感覺沉得整個身子都朝前栽了一下。他錯愕地抬頭無語地問道：「不是吧？！你對葉修的認知是不是有什麼偏差啊？！」

　　「葉修給個一條就夠了，」黃云云倒是不客氣，她穿著居家服淺淺地微笑，「其他的是給我弟弟還有文州的。」

　　聽到陌生的名字，葉秋也想了一下，不過不愧是時刻關注他哥的圈外粉絲，他很快做出靠譜的推測：「『文州』是指那個也玩遊戲的喻什麼州？」

　　黃云云一邊接應著一邊把他推出門去。合上門的那一刻，笑容立刻垮掉，年輕的女生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歎了一口氣，低頭望向手機裡滿滿當當屬於黃少天的未接來電。她輕聲歎息說：「少天啊……」

　　黃少天在練習賽上狀態並不好，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晚上的直播也有不少來自三教九流的嘲諷與挖苦。這對職業選手來說只是家常便飯，他沒有在意。

　　到月末了，除了一早就做過直播計畫並嚴格按照實行的張新傑以外，大家幾乎都多多少少在趕直播的數額。黃少天之前該練的小號都練完了，本來想拉著喻文州一起隨便切切磋或者主城刷個限定，沒想到這人卻若無其事地表示自己這個月的直播已經做完了。「隊長實在是太不講情面沒有同隊情誼了，好歹我們認識了那麼多年，沒想到他連個直播都不肯陪我做。實在是太沒人性了，欸你們說是不是啊是不是啊？！」在直播間裡公然說著這些的黃少天隨便地登錄微博點開了私信介面——這也是他們做直播糊弄時間的經典套路，讀私信再說說俏皮話，耍嘴皮子功夫的內容總是黃少天的拿手好戲。

　　不論榮耀的職業選手圈內是否有亂七八糟的新聞，畢竟其他遊戲的電競圈子裡不乾不淨的事情還是鬧得不少，尤其是近幾年社交網路和二次元文化越來越發達，大家對電競的關注也多了。見黃少天好像什麼準備都沒做地直接點開微博私信，直播螢幕很快被「草粉嗎」之類的彈幕填滿。

　　「什麼？你們擔心發現我私信裡有什麼不該看的？放心好了根本沒有。我沒回過什麼showgirl的私信啦……」黃少天一邊囉嗦地回答著一邊開始看私信。隨著讀私信環節的開始，在看直播的粉絲也都各自趕快打開微博對著黃少天發起了私聊，黃少天這邊的私聊介面也很快像打開水龍頭一般源源不斷地湧出新的消息。

　　「我來抽著讀啊。『黃少，邀請賽有信心嗎？』這是哪裡混進來的記者嗎？！能不能不要在這裡問這種官方的問題啊！本來應該答當然有的，不過像我這麼機智帥氣多疑多慮又會擔心是黑子。總之到時候會加油的啦，麻煩大家多支持支持國人啊！

　　「『現在在B市習慣嗎？』說實話，不習慣。幹死了，來這邊之後我和隊長都流鼻血了，而且動不動出門還要戴防霾口罩，通宵之後出去買個早飯結果外邊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搞得好像在玩真人CS一樣有沒有搞錯啊！

　　「不是地域黑啊！我麻煩你們不要帶節奏啊！我在這裡都說的只是垃圾話！」說完這句，彈幕又集體刷起了一波「你什麼時候說的不是垃圾話」，搞得黃少天以停播威脅，「『黃少晚上好！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之前遊戲展有你簽售的時候還去過！』哇謝謝支持……『想知道你旁邊坐的是誰？』我？我旁邊原來坐的是張佳樂，結果他說我太吵要和我打架。後來他換到上層去了，不知道葉修合不合他的胃口。現在我旁邊是周澤楷。」

　　螢幕上噴湧而出的是「666」、「哈哈哈哈哈」與「小周男神什麼感受」的彈幕，看到這些黃少天不由得扭過頭去看向周澤楷，結果周澤楷也回頭看向他。二人沉默地對視了幾秒鐘，以周澤楷一個友好的微笑告終。黃少天握緊麥克風說：「呃，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感受。應該沒事吧……」

　　嘻嘻哈哈了好一陣子，黃少天用餘光瞥了一眼時間。他說著「就念最後一條」繼續看私信，即便直播了這麼久，私信的增長速度依然沒有絲毫減慢。在某一條很快淹沒在消息群裡的一瞬間，直播間的彈幕突然暴增，大多都是「表白葉神」、「截圖成功」和「葉黃髮糖」。迫于輿論的黃少天也不得已調回去找剛才那一條加著金色黃V的微博私信。

　　是葉修。

　　「我不想讀他的私信啦！」黃少天掙扎地大叫著，可是還是在彈幕的狂轟濫炸中點開來了。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行文字——

　　「你這麼黑我的出生地，我很傷心啊。那你想回G市嗎？」

　　簡簡單單的字句，寥落懶散的語氣，以及在這之前黃少天曾經與他重複過好多次的問題。

　　「也沒有很想回去。」黃少天突然開口，這一次說話與以往都不同，他居然放慢了語速，「我小時候陪我最多的是我姐姐，現在我姐姐也在B市。所以其實也沒有那麼想回去。」突然說起的有關自己的過去的事有些突兀地打斷了原先喧鬧的氣氛，黃少天恍惚了好一會兒，那一天的直播就那麼結束了。他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起身去外面吹風的時候迎面遇到喻文州，他剛從複式的樓梯上下來，步伐穩重，神色平靜。黃少天突然想要反省，喻文州淡淡地說「外面有人找你」。推門出去以後他就看見了站在外面不知道在等誰的青年。

　　最初脫口而出的名字是「葉修」，可對方聽到聲音轉過身來時，舉止投足與穿著打扮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正陷入狐疑，對方開口，聲音倒是並不像葉修：「你就是黃少天？」

更壞（8）下

　　「我是。」黃少天雙手插進褲兜開始歪著頭上下打量他。

　　「我是葉修的弟弟。我們是雙胞胎，長得有點像。」葉秋倒是毫不在乎的樣子，他人對於他們雙子這樣的反應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你姐姐讓我帶東西給你。」

　　接過一大袋糖果巧克力的時候，黃少天與當時葉秋的反應幾乎如出一轍。他踉蹌了一下提著袋子抬頭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這是什麼東西？」

　　葉秋也沒想到這位親生弟弟會有這樣的反應，遲疑了一下之後回答：「呃，你姐讓我給你的。說是你爸媽的同事剛出國帶回來的還是怎麼的，反正給你和你那個隊長吃的。」

　　黃少天拉開紙袋盯著裡面沉甸甸的糖果與巧克力出神，葉秋咳嗽了兩聲，他才抬頭繼續說下去：「多謝。」

　　葉秋點點頭，望著黃少天也開始四下觀察：「原來你就是黃小姐的弟弟啊，還居然也是職業選手。不過你長得和你姐姐倒是真的有點像……」

　　「沒你和葉修像，」黃少天隨口應付過去，立即將自己想知道的問題提上對話，「我姐姐現在過得怎麼樣？我聽葉修說了，現在你住在她隔壁對吧？」

　　被問到她過得怎麼樣，不知道為什麼，葉秋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她在那天的酒會上因為冰涼的夜風而抱住肩膀的樣子。他忽然沒有緣由地想，為什麼要問我呢，明明你才是她弟弟不是嗎？緊接著嘴上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聲音，他說：「應該不算好吧。」

　　「欸？」黃少天猛地身體前傾，此時此刻也顧不上面對初次見面者的禮貌與矜持，一把抬手抓住葉秋的肩膀連連追問，「什麼意思？！姐姐現在怎麼了？！』」

　　葉秋並不喜歡別人這樣對他，擺動著身體把他的手拂下去：「你和你姐姐最近鬧得不愉快吧，我勸你們還是儘快消停比較好。」

　　「你……你又知道什麼？！」被不熟悉的人自顧自地說教不是什麼好的體驗，黃少天著急地握拳反問。

　　「我知道的是你們還是互相關心的對吧？」葉秋回憶著夜色裡女生輕笑的臉說道，「既然如此就沒有什麼過不去，這是黃云云小姐告訴我的。你偶爾也體諒一下你姐姐的想法吧。」

　　語畢他朝前走進門內，室內的滑鼠鍵盤聲正響成一片，沒有人抬頭來看他。喻文州正站在門邊拿著保溫杯發呆，見到葉秋進來溫和地笑了一下：「葉修在樓上。」

　　「謝謝。」葉秋也以同樣的神情道謝，順著他讓開的路走上去。

　　葉修正站在窗邊看樓下外面呆呆地站在原地的黃少天，等到葉秋優哉遊哉地走過來，他熟練地嘲諷起來：「說別人倒是挺會的嘛，怎麼自己不對哥哥好一點啊。」

　　「你活得不耐煩了？」葉秋用爽朗的臉色認真地詢問道。

　　「這樣才對，」葉修坐回椅子上仰頭感慨道，「你要是太親切我會折壽的。」

　　黃少天站在原地愣了好久。他周遭突然混沌起來，一切都朦朦朧朧，無法在感官感覺到，他就那樣艱難地邁開腿，像走在霧氣中，又好似踏在雲上。他像是跌跌撞撞的機器人一般遲鈍地走進室內，進入視野的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他想了好久才回憶起那是誰，是隊長啊，他模模糊糊地想著，身體率先行動起來。黃少天把紙袋遞給喻文州說：「我姐送給我們吃的。」

　　「噢，」喻文州依舊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樣，他微笑，似乎並不意外，接著他輕輕地說，「替我向你姐道謝。」

　　世界就是在那一瞬間明亮起來。黃少天從渾濁的夢裡驟然醒來。「好，」他看著喻文州，眼睛像狼潮濕的舌頭一般溫吞，他一字一句地說，「我這就去。」

　　B市鮮少有雨，外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下起來的。手裡沒有雨傘，可是黃少天顧及不上那些跑出去，渾身濕透跑進地鐵站，唯一能慶倖的大概是身上帶著交通卡。翻滾進車廂，他站在白花花的燈光裡失神地站著，破碎空洞的頭顱中回轉著沒法消失的是姐姐一張又一張的臉與一句又一句的話。

　　她從小學高年級到低年級來接他回家的時候，她蹲在椅子前面給他剪腳趾甲地時候，無數次他回到家看到的她轉過身來呼喚他「少天」的時候。

　　她初中畢業被趕回G市來找他的時候站在訓練營外面虛弱的臉，她為他添了很多次菜自己卻一口沒動微笑著說自己沒有再讀書了的時候眼底的絕望，以及她在雨裡說著「少天，回家吧」時的笑容。

　　黃云云毫不顧忌地步入雨裡，黃少天跟上去嘗試捉住她的手道歉，可是卻被她狠狠地甩開。那是記憶中她唯一一次發怒，她把他甩開，打濕的頭髮死死依附在蒼白刻薄的臉上，她的雙眼通紅。

　　「少天！」她歇斯底里地說，「我們不一樣！」

　　他們不一樣。弟弟所擁有的選擇人生的權利，姐姐是沒有的。她並不是真的因為他的一次青春期的叛逆而痛心至此，她這樣痛苦，只是因為她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差距而已。

　　她與她最愛的人。

　　遮擋視線的是與印象中黃云云相同顏色且同樣滴著水的頭髮，地鐵上似乎有人認出黃少天，可是他此刻深陷在過去的泥濘中。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

　　他淋著雨狂奔起來，出地鐵站的時候一時沒站穩摔了一跤，到社區門口的時候被正在鎖門的門衛攔了一下，可是這個時候他的雙腿無論如何都無法停止，所以只能不停地前進。他撞開了所有阻礙他的人與物，就那麼直直地沖到了指定的門前敲門。

　　黃云云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黃少天感覺自己快要昏過去了。他渾身濕透地看著她的眼睛，頭痛得快要炸裂開來，喉嚨乾燥得發不出聲音。他一動不動，她就直接穿著睡衣擁抱上來。她捧著他的臉頰開始碎語，他聽得清她的聲音，他只聽得清她的聲音。她說「你怎麼來了」、「你怎麼淋雨了」、「你怎麼了」，她開始一邊哭一邊叫他的名字，捧著他的臉用滾燙的嘴唇親吻他冰冷的面頰。她說：「少天，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你，都是姐姐不好。少天，很冷吧？淋雨很冷吧？在雨裡跑過來很冷吧？」

　　「姐姐，」他好不容易才嘶啞地開口，「對不起。」

　　她讓他進去，她驚慌失措地給他擦乾淨頭髮，她用全身的力氣擁抱他。聽到他道歉的時候，她顫抖起來。「我再也不會推開你了，」他說，「姐姐。」

非常壞（9）上

　　我喜歡的人跑得很快。他對於擅長或者不擅長的事情都總是遊刃有餘，任何了不起的創舉在他看來也都不過如此。很多人罵他，可他從不等他任何人，一點都不。不過在我眼中，他是一個溫柔的人。

　　葉秋的鑰匙聲剛才樓梯間斑駁地響起來，黃云云就推開門從那後面探出了臉。他不說話，只抱著手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剛從車上下來，外邊的雨已經停了，可他肩膀上依然零零碎碎沾了一些樹枝上的雨水。他那樣子，幾乎讓她以為是葉修。

　　她也好一會兒不說話，倚在門後朝他微笑。過了一陣子，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弟弟睡在這了。淋了雨，我喂他喝了姜湯，不過也不知道會不會感冒。」

　　葉秋從那漂亮的夢裡醒過來，回自己的家以前有告訴她：「我哥說明天早上會來取點東西。」

　　黃云云問他說：「他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呢？」

　　「他不喜歡用手機的，」葉秋若有所思地說，「誰能接到他的一個電話，可能是三生有幸吧。」

　　黃云云站在門前愣了半晌。葉秋盯著她月光一般明亮的臉，突然開口說：「我總覺得你沒在看我。」

　　「什麼？」她的笑意再一次上泛，不過那笑容一點也不真誠，不過只是一種表情而已。

　　「我總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乾燥又透明，「你是在看和我長得一樣的葉修。」

　　隔天天濛濛亮，與其說早，倒不如說葉修根本沒睡。前一天就那麼在電腦前玩了一通宵，看著太陽的影子像撞破薄膜的卵沖出地平線，他打了個哈欠走出去，拿著交通卡坐上了回去的首班車。地鐵車廂裡空空蕩蕩，他把頭枕在椅背上發呆。等出門口走了一段路到了住宅區，剛拐進門，就看到黃云云素面朝天地穿著水粉色的連衣長裙和卡其色的靴子站在門口困倦地走神。他嚇了一跳，但還是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遠遠地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也看見了他。最開始把手背到身後故意板起臉來，等他歪起頭發笑，她的笑也就忍不住了，像那新日周遭的曙光紛紛揚揚地噴薄而出。她繞到他旁邊跟著他的步伐一起朝家走去：「在等你回家啊。」

　　「我記得回去的路的。」他臉上掛著湯水一般寡淡的笑。

　　「我知道。」黃云云不懊惱也不尷尬地說，「有人來接你，會比較高興吧。」

　　她這樣的話也不過是一句說辭，她哪裡知道他會不會高興，只是拼了命去揣測也很難想透葉修的想法。他從不等任何人，既然遇到了，她就只能跟緊一點，再緊一點。結果出乎意料的是，葉修居然接著她的話說了一下去——這實在令人始料未及。「嗯，」他說，「是很高興。」

　　她有幾分詫異地看向他，他倒是並不意外的樣子，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步調朝前。黃云云直勾勾地盯著葉修側後方的影子，把他的側臉線條印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側過頭望向她開口說：「你很喜歡這樣看著別人嗎？」

　　「你不要看過來啦，」黃云云不住地笑著俯下身去別開臉，她以半玩笑的語氣說，「我會不好意思的。」

　　葉修愣了一下，會意之後淡淡地說：「是嗎。」

　　「過幾天我就搬回少天那邊去了。不過，那個……其實……我要向你道歉……昨天我擅自讓少天在你家留宿了沒關係嗎？」

　　「嗯，沒事啊。」

　　「真的嗎？！」

　　「嗯，我會找他收費的。」

　　「……」

　　他們就這麼並排往家走，太陽不動神色地逐漸升起來，兩個人的影子垂在地面上的部分拉長黏在一起。

　　冬天的B市是尤其冷的。風呼嘯而過時顫抖的樹木發出雨的回想，走在路上，像是有什麼古代樂器的聲音在耳邊悠悠地吟唱。離開首都的車票變得格外難買，隊裡上級給提供報銷，葉修站在桌前收拾東西的時候，黃少天突然把背包重重地砸在他電腦桌上。葉修挑眉抬了一下頭，鎮靜地問：「幹嘛？」

　　「過年到哪裡過？放假之後有空嗎？」黃少天如同黑幫大佬一般質問。

　　「回家過啊。」葉修已經許多年沒回家過過年，不過今年既然本來就在B市，再不回去未免也有些說不過去，何況之前也已經與家裡和解，「除了除夕，應該都有空吧。想和我切磋？」

　　「我呸呸呸呸呸！」黃少天狠狠地在桌前耍賴一番，「本劍聖可和你這種上欺老父下打親弟的傢伙不一樣！我可是有能夠親親我我的姐姐的人！」

　　葉修略感到無語：「別瞎說，騙爸爸勉強說得過去，可我什麼時候打葉秋了。還有你這麼大個人了，能不能別拉著你姐姐搞這些。」

　　「我怎麼了我？！」黃少天給他翻了一個淩厲的白眼，「你當我想來找你。還不是我姐問你放假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嘛。」

　　葉修收拾東西的動作頓了頓，他起身摸出煙來回答：「可以。她怎麼不直接打電話問我？」

　　黃少天已經走到門口，末了回過頭來補充一句：「還不是你自己不喜歡用手機嘛。」

　　於是再打電話過去的時候葉修的第一句話是「你可以打電話給我」，黃云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懵懵懂懂地問：「怎麼突然提這個？」

　　「買了手機就是用來用的。以後有事直接打給我就好。」葉修輕聲說。

　　黃云云每次與葉修說話，都感覺自己好像喝了很滿很滿的酒，來不及醉，可還是暈乎乎的。即便不明白狀況，但只要乖乖說「好」就可以了。她說完「好」，葉修那邊似乎就笑了。他輕描淡寫地笑了一聲說：「一起吃飯吧。」

　　「可以嗎？」黃云云反而驚訝，看樣子黃少天還沒把他的答覆告訴她。

　　「不是你說要一起吃飯的？」葉修問。

　　「雖然是這樣，」黃云云壓低的嗓音令人想像得到她垂下頭擺弄手指的模樣，「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

　　「沒關係，」這一次葉修回答得很快，他說，「就當只是我想見見你。」

　　掛斷電話之後黃云云盯著自己發黃的手腕與回到主頁的手機看了好久。他究竟是什麼意思？黃云云不明白，葉修又太琢磨不透，她頭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下一步不知道要怎麼做，真正見面也不清楚要做出怎樣的表情。只是她想，怎麼是你想見我。

　　明明是我想見見你啊。

非常壞（9）下

　　在此之前葉修從來沒有和黃少天一起過過年，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什麼，還是對著對面的黃少天開口提問說：「你和她不回G市過年嗎？」

　　黃少天正在一邊吃泡面一邊看網路上一個新遊戲的教程，他們這些靠玩遊戲謀生的都這樣，畢竟操作與手速擺在那裡，即便只認真研究一個遊戲，其他時興的也會稍微瞭解。他抬頭沒精打采地看了一眼葉修，咀嚼著回答說：「他是誰？」

　　葉修忍住說「這不廢話嗎」的意圖，畢竟黃少天十句話裡九句都是廢話，要是這麼回復他那說廢話的就是自己了。於是葉修只是耐心地解釋：「班長。」

　　「哦，我姐啊。」黃少天拿著杯面手握叉子想了一會兒，接著他說，「以前在G市的時候還是回去的，不過一般也是陪我爺爺奶奶。從B市回去的票多難買啊……話說回來你別告訴我姐姐我吃泡面，她一直讓我健康//生活的。」

　　「得，」葉修隨口應付，想了一下又問，「不過你會買不到票？好歹也是一場比賽幾十萬上下的一流大神。」

　　「少擠兌我幾句會死啊。」黃少□□他翻白眼，「不瞞你了，我爸媽今年要在家過年。我和我姐都想高高興興過個年，誰想回去啊。又剛好第一次就沒搶到票，索性就都不回去了。」

　　邀請賽就在新一年的夏天，直到年末上面過來詢問護照辦理狀況的事，這群職業選手才大致如夢初醒。放假那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去聚餐，吃過飯後又去唱歌，到了歌廳以後楚雲秀和蘇沐橙開始一左一右輪番夾著男同胞上前唱歌，其實唱就唱過了，葉修也跟著上去厚顏無恥地唱了一首《捉泥鰍》，還在黃少天的深情辱駡下安可了一首《數鴨子》。張新傑氣場太強大，坐了沒幾分鐘就要回去睡覺了。抬手一看，果然快十點了。大家都玩得火熱，尤其是孫翔那股子「我不要唱，我不要唱嘛」的嬌羞勁頭使得楚雲秀與蘇沐橙更加興奮，逼著他唱了一輪又一輪。

　　不過當服務員敲門進來問「要不要啤酒」的時候全員一齊兩眼發著紅光說「不用」的樣子還是挺壯觀的。

　　孫翔被強抓著唱了好幾首之後，終於精神崩潰敗使得兩位女士失去了興趣。黃少天興高采烈地上去和蘇沐橙對唱《愛情買賣》的檔口，坐在黃少天一端的喻文州微微笑著歎了一口氣：「終於走了。」

　　黃少天另一邊座位上的葉修回頭看了他一眼：「感情你也會嫌棄黃少天吵的啊。」

　　「怎麼會，」喻文州垂下眼睛看著手機，「只是想和我們的領隊聊聊而已。」

　　「什麼事？」葉修抱著手臂問道。

　　「我確認一下，邀請賽前你不會突然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來吧？」喻文州不動聲色地微笑。

　　葉修倒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說不定。什麼類型的？」

　　「比如說，」喻文州朝他抬起手機，螢幕上是他跟黃云云的微信聊天介面，隨便掃一眼，可以看到他們一直以來聯繫不算多，但卻還是沒斷過，「突然談個戀愛啦。雖然說我們打電競的不是明星，但輿論導向什麼的也說不定。主要是你什麼事都不愛說，上邊讓我和你溝通一下……」話說到一半，喻文州突然生生將下一截吞進胃裡，因為這是他真的太少看到葉修露出這種表情了。對於人們來說，葉修總是蠻有把握的、總是鎮靜而嘲諷的，可是此時此刻望著喻文州的葉修卻略微蹙眉做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他張口了：「你……」

　　「什麼？」喻文州狐疑地問道，他的感覺很奇妙，總好像現在的葉修不是葉修，而他也不是喻文州一般。

　　再回過神來，葉修已經恢復了原先平靜又無恥的樣子，他突然嗤笑，之後回過身低聲自言自語一樣說下去：「為什麼她也問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啊？」

　　「欸？」喻文州蒙了一下，低頭之後再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對話，這才會意，「你說云云姐啊。」

　　「嗯，」葉修含著一口笑在把煙抽出來，突然想到這裡是室內，又收了回去，「那今年過年可以一起吃個飯了。」

　　喻文州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到底黃云云叫他們一起吃飯有什麼不對勁，總而言之就這麼順著說了下去：「挺好的。以前我們在廣州的時候也這樣。過年過節一起吃個飯什麼的，云云姐對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瀚文……」

　　「是嗎？」葉修的打斷來得有些突然，可是他卻沒有在看喻文州，仿佛只是漫不經心隨口插了一句而已。喻文州剛吭了一聲「嗯」，只聽葉修立刻帶著笑仰起頭來說：「對所有人都很好啊——」

　　與此同時，黃云云在家裡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黃少天家的傢俱是當初過來的時候，她與黃少天一起去宜家挑的。其實最開始黃少天已經準備好了一套原本的傢俱，不過姐姐說要去買，他也就點頭了。趁著一個假期，兩人一起去宜家，到了那邊，黃云云的興致難得的好，以至於看著她走來走去左挑右選的黃少天就連在信用卡帳單上簽名時的心情都很好。

　　其中黃云云最喜歡的是一張沙發。那是一張亞麻布料的單座沙發，雖然是單座，可是扶手向外延伸，可以坐下的空間也很寬敞。最開始坐到上面去的是黃少天，他跟著姐姐逛得累了，隨便找了一把坐下。坐下之後那種柔軟感很舒服，身體陷下去以後徹底放鬆開來。他仰頭躺了一會兒，身後突然探進來一隻手，撩開他腦後的碎發給他摁壓脖子上的穴位，對於那雙手的溫度，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瞭解的人——黃少天眯著眼睛略帶笑意地捉住她蹭了蹭，像貓咪一般呼喚道：「姐姐。」

　　黃云云抽出手去，搖晃著繞到他的前面。沙發還有餘裕，黃少天往身邊空出來的地方拍了拍。她也坐下去，姐弟二人擠在一個單座上，悶不做聲，卻疲憊萬分。蒼白消瘦的手摸索著插進另一隻寬大許多的手掌中，他們十指相扣。她忽然說：「從今天起，就離開父親母親生活了。」

　　黃少天的嗓音莫名低沉又沙啞，他的神情看起來那麼難過：「姐姐。」

　　意識回到現在，黃云云一個人蜷在這張沙發上，再一次被名為「家」的幸福感短時間地填滿。她拿起手機點開葉修的名片，想打過去，可是想來想去，又沒有找到理由。

　　她獨自一人笑起來。

　　平靜如初的生活如同一條死寂的直線等待波動，透亮美麗的天空醞釀著新一輪浩渺的暴雨。

非常壞（10）上

　　10

　　裝潢與食物，乃至於選址和室內光照都無一不透露出這間西餐廳考究的做派，穿著正式的年輕女性有幾分緊張地坐在餐桌前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盛咖啡的杯子，伴隨著一陣不曾停歇的清爽男聲，女子難以抑制期待地轉過身，然後就看到了身著米色西裝大步朝這邊走來的黃少天以及小步走在他後側面帶微笑的女性。

　　這一對姐弟乍一看是有六七分相似的，只是姐姐看起來溫溫吞吞沒有棱角，弟弟相對來說更加爽朗明亮一些。黃云云雖然走在黃少天身後，卻完全沒有跟隨的意思，相反是黃少天一直一面說話一面等待她的腳步。

　　坐下後是黃云云先開口打的招呼，黃少天略微點了點頭，目光卻幾乎沒在對方身上停留。黃云云沒有給自己點單，說了幾句就起身打算以「那我就不打攪你們年輕人說話了」告辭，沒想到黃少天一把拽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了下去。他說：「姐姐也是年輕人啊。」

　　「那也不該多坐的，」黃云云察覺到不對勁，用笑眼冷冰冰地上下盤查黃少天，言下之意是在警告他聽話一點，「今天你是來相親，又不是茶話會。」

　　「姐姐你不是擔心我欺負人家嗎，還是留下來比較安心吧。」說著黃少天又拋了個漂亮的表情給坐在對面的相親對象，對於外貌，他還是小有自信的，加上之前他視奸這個相親物件微博偶然發現對方有關注自己，「您覺得呢？就吃個飯，多我姐姐一個也沒什麼吧。」

　　此話一出要是還拒絕那就是不會看眼色不夠大方，對方當然連連點頭一同挽留黃云云。桌下黃少天自從方才拉了一下姐姐之後就再沒鬆開，攥緊她的袖口一臉天真的笑容。黃云云掙扎無果，最後抖了一下外套坐好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她沒有忘記再次微笑著看黃少天一眼，雖然在外人看來，那與剛才進門後她臉上始終掛著的表情有什麼不同，但黃少天知道那是「回去再和你好好算帳」的意思。

　　然而黃少天打了個寒噤，依然篤定原本拖著姐姐留下來的意思。畢竟他可一直對相親什麼的是持反對態度的，既然姐姐執意還是要給他安排，那他也不願意讓姐姐就這麼順利完成老爸老媽的任務。說白了此時此刻黃少天對於硬塞物件給自己的黃云云的想法就是四個字——同歸於盡。

　　這裡是B市，餐廳又在商業區附近，因此來來往往的行人以年輕人為主。倘若不是這間餐廳消費水準比較高，估計能夠認出黃少天的人估計不會太少。服務員剛沖上來遞上功能表，黃少天先開口，卻是給黃云云點：「來一個這個肉眼，其他的我姐姐吃不慣，七分熟。一杯拿鐵，謝謝。我也要一樣的。」他仰頭沖服務員露出滿分的笑容。黃云云有點錯愕，不知道黃少天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見到黃少天帶著那好看的笑容環顧一周，對著過來相親的女生沒來由地說道：「不好意思。」

　　女生好似被那個笑臉射穿心臟，頓了頓有些害羞地垂下頭說怎麼了。黃云云淡淡地已經感覺到危險，果不其然，下一秒鐘黃少天就語出驚人。他絲毫不覺得丟臉地說：「我是姐控來著。」

　　氣氛一僵，黃云云一口水吐出來慘遭嗆到。黃少天立刻側過頭一隻手伸過去輕柔地拍她的背，抬手的弧度誇張做作到極致，口頭還在繼續他那一套「沒有姐姐我就會死」的噁心言論。黃云云一起身，在笑容紋絲不動地回到臉上的同時在桌下一腳踩上了黃少天的椅背。黃少天一邊忍痛還要一邊強撐著原本與姐姐親熱的態度。這影帝影后的特質倒的的確確可以證實是家族遺傳。

　　黃云云笑著以溫柔的嗓音說道：「你看他，這麼大了還開玩笑。請你千萬不要放到心上。」

　　這一場相親進行得尤其困難，好不容易結束，黃少天和黃云云兩姐弟站在街頭等車的時候都筋疲力盡。黃云云艱難地支起身體望著黃少天說道：「少天，這事一定是要做的。以後可不要這樣了。」

　　黃少天一副無辜的表情看著道路對面的車輛飛馳而過，他淡淡地說：「姐姐，我是真不想來。今天本來我打算叫喻隊陪我來的，但是他說他不希望明天的微博頭條是藍雨戰隊喻文州黃少天疑似情侶。」

　　「日吪夜吪，文州是對的，」黃云云諄諄善誘，「可是那你也不能讓明天電競圈傳出黃少天有戀姐癖這樣的消息來吧。」

　　「姐姐，我知道是我衝動，對不起。我會再聯繫那個女生解釋清楚。」黃少天居然垂下頭去鎮靜地說，「但是你不敢和爸媽說不的話，那就我來說吧。」

　　約好和葉修還有喻文州一起年後吃飯，準備了幾道網路上學的菜，幾道粵菜，為了葉修的口味還挑了一點，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十道。按照以往的經驗，喻文州肯定又要說多了，黃云云知道，但也清楚他不會對著她這個姐姐輩的角色發牢騷，於是便順著自己的意思準備。除夕那天晚上就只有她和黃少天一起過，他們沒貼對聯也不弄福字，家裡其實氛圍很一般。兩個人窩在暖爐裡看春節聯歡晚會，年貨買的是橘子和糖果，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些明年的事情。

　　過了零點就是新的一年了，沒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開門發現是鄰居，煮了餃子給他們送一份過來。樓道裡一片熱鬧，他們也就沒再關門了。黃云云夾了一個餃子嘗了，笑盈盈地扭過頭去讓少天當心別吃了：「有秋葵。」

　　黃少天不太開心地撇了撇嘴，但還是趕快去房間裡取點年貨出來分給鄰居家的孩子吃。黃云云正把那碗餃子蓋起來，一面說著「唔該你等下」一邊抬頭，竟然看到一個令人始料未及的影子。

　　葉修穿著黑色的冬衣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口，黃云云愣了一下，只聽他說：「新年好。你剛才說廣東話？」

　　「新年好。」她這就笑起來了，「你怎麼來了？」

　　「以後也教教我吧。」葉修漫不經心地說著，「在家過了年。葉秋要去見朋友，我坐他的車到了附近，讓他給我放下來了。」

　　黃少天就在這時從房間裡走出來。他看到葉修，第一句話就是「我操」。

　　葉修調侃道：「黃少天你有沒有搞錯啊，有新年見到人第一句話是『我操』的嗎？」

非常壞（10）下

　　黃少天當即奮起反抗：「去你的！葉修我警告你，你可別在我姐面前妖言惑眾！你這麼不學無術的肯定不知道有句話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

　　「說誰沒安好心呢。」葉修不氣不惱地笑笑，夾著根煙眯起眼站在門口打量他。

　　「你要做雞，我可不做。」黃云云笑著從鞋櫃裡給葉修找出一雙拖鞋遞過去，回過身時又順道輕輕地拍了拍黃少天的額頭。

　　黃少天聽他們倆這麼一說，臉青一陣紅一陣待不住了，於是識趣地認了慫：「反正我就是沒道理。葉修你真是來給我們拜年的啊？！」

　　「那當然了，」葉修這麼說著，毫不客氣地就進了屋，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圈房間裡的擺設——他不是第一次來，上次來的時候，他從陽臺上把黃云云給抱了下來，「少天，這個給你。」

　　黃少天湊過去一看，居然是一個紅包。「我操？！葉修你他媽把我當小孩呢？！」除卻年齡不說，在電競圈內一葉之秋也的確是夜雨聲煩的前輩，黃少天雖然這麼抱怨著，可還是興致衝衝地拆開了。沒想到裡邊什麼都沒有，葉修悠閒的聲音及時在耳畔響起：「哪有，我路邊撿了人家小孩丟下的。」

　　黃少天抄起掃帚就要把葉修掃地出門，還好黃云云一個厚厚的紅包給攔下了。「你們多大的人了，還鬧這些。」黃云云說著趕黃少天出去和小孩子們玩，這才進屋坐下。

　　葉修坐在黃云云對面，收攏著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似乎是在笑的，可是又好像沒有笑。黃云云不慌不忙地回望向他，她不閃躲，也不再說話了。好久過後，她歎了一口氣說：「新年好。」

　　「其實也沒什麼事，」葉修知道她的意思，清楚地給予了回答，「是真的只是順便來看看。」

　　黃云云的笑容閃著一點驕矜和謹慎交雜的繁複感，她說：「我們已經是能順便都會想看看的關係了啊……」

　　「會很突兀嗎？」葉修似乎很有把握地說。

　　「不會，」黃云云回答得很慢，語氣也很舒緩，她抬起眼睛看著他，「我也想見你的。」

　　其實在門外如同朝陽大媽一般熱心偷聽的黃少天也一直很好奇，葉修和黃云云這兩個人到底在搞什麼。說是談戀愛的話，這兩個人哪有點臉紅心跳的樣子啊；說是單純的老同學關係，黃少天半個字都不信。為此黃少天困擾地詢問了他身邊在他看來最為靠譜的好友喻文州先生。他在QQ上說：「隊長隊長隊長隊長隊長！」

　　「怎麼了？」喻文州回復以後還附帶上了一個笑眯眯的表情，令黃少天不寒而慄。他咬咬牙問下去：「兩個人一直要好不好的是為什麼啊？！」

　　喻文州這一次停頓了很久才回復。他一開始敲了一個問號，接著才問下去：「什麼叫『要好不好』？」

　　「就是！感覺談戀愛的氣氛火候都到了！但是！但是就是遲遲！沒有！確定！關係！這是因為什麼啊？！」

　　喻文州又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他說：「你談戀愛了？」

　　「媽的我#￥%#%……！@#」黃少天打了一串亂碼上來表達自己無語的心情，「沒有啊！不是我啊！真的！是我朋友啊！」

　　「……」喻文州打了六個點，「少天，你聽說過『我的朋友就是我』這種說法嗎？」

　　黃少天按捺住破口大駡的心情：「真的不是我啊！欲哭無淚了！隊長你要相信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我啊！」

　　為了使人信服，黃少天只得又補充了很多詳細的情況，同時對於自己居然找隊長詢問感情問題感到後悔。說了老半天，他總覺得他幾乎都直接把自家姐姐和自家領隊的大名給說出來了。可是後來一思考，憑藉喻文州的觀察力，他又有什麼能夠瞞得過他來呢，於是也就想開了。

　　「多半是還有顧慮吧。」喻文州那邊安靜了好幾分鐘才這樣回答，看到這行字的黃少天面對螢幕幾乎有點絕望，結果看到下一秒喻文州發新的消息過來說，「說起來你練習得怎麼樣了？還有心情關心八卦，不如我叫幾個人你陪著去競技場走一遭吧。」

　　黃少天叫苦不迭，只好跟去。等待電腦開機的過程中，呆呆地讓目光徘徊在喻文州發來的回復上，想了又想，居然覺得太過有道理。

　　葉修和黃云云都是多心而穩重的人。他們的顧慮肯定是比一般人多得多的。

　　即便當時黃少天對這點顧慮一知半解，不過很快他就正面認識到了究竟他們在顧慮什麼。喻文州顯然從黃少天對於那個所謂的朋友問題中男方「不要臉」、「厚顏無恥」、「老奸巨猾」和女方「無可挑剔」、「對所有人都脾氣好除了我」以及「不太懂反抗」的形容中領會到了他所指的人，因此在那天得知葉修也要去赴黃氏姐弟的家宴後，他就直接發了個消息給黃云云說自己排程衝撞所以不能去了。黃少天一聽就在內心做了「瞎扯」的判斷，畢竟以喻文州的思維縝密程度怎麼可能在排程上出紕漏。他一邊心裡對姐姐道歉一邊對葉修豎起中指痛駡活該。

　　那天的晚餐本該就是他、姐姐和葉修一起進行了，然而就在葉修進門坐下沒幾分鐘，黃少天與黃云云的微信同時收到了同一個微信群裡的消息——他們的爸爸媽媽來了。

　　那對逼著黃云云退學、逼著黃少天相親、整天罵人「冚家鏟」的爸爸媽媽大駕光臨了。

非常壞（11）上

　　11

　　能令黃云云的城池鬆動的事物並不多。看到那則消息的時候，黃云云拿鍋鏟的手略微顫抖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她盛了菜轉過身抵著桌子靠了一會兒，黃少天正好走進來抱起手臂有些不滿地問：「要不要讓葉修先回去？」

　　黃云云似乎也很頭疼，蹙眉不顧手臂酸痛考慮過，她淡淡地說：「……我覺得還是不禮貌。」

　　黃少天神情凝固地望著姐姐端著盤子走出去，心下不安卻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跟著出去與葉修提前打了個招呼。聽到這個消息的葉修倒是沒什麼太大的反應，不過把視線從電視機上抽離出來模糊地點了點頭，黃少天看姐姐正在忙，抬手擋住嘴湊攏過去壓低聲音說：「別怪我沒事先告訴你。我爸媽說話有些過頭，尤其是對我姐身邊的男的吧，基本上都是以為誰都惦記自家的人。所以你就只說是我同事就行了，別提你們初中的事了。」

　　葉修含糊地點頭，想了想又說：「我會說的。」

　　「你他媽？！？！？！？！」黃少天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現在不說清楚以後更難解釋。」葉修說。

　　「……行吧。」黃少天也拿葉修沒辦法，「總之你就當他們老人家胡言亂語別在意。」

　　其實葉修對於能夠同時培養出黃云云和黃少天這樣性格迥異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來的孩子的父親母親也是有點好奇的。他們的爸爸媽媽很快就到了，說實話這對父母親的外表倒是也沒有出乎人的意料。

　　黃父是一位身材彪悍面相兇惡的老頭，他以鷹一般的視線不住地探察著周圍，這個時代了，他還依然抽著碩大而明亮的煙斗。黃母則看起來很是精明，她臉上畫著厚重得不符合這個年紀的妝容，臉擦得很白，嘴塗得很紅，走路時手會不由自主纏在胸前，長長的頭髮拉卷梳在頭頂。

　　其實黃少天和黃云云長得很相似。除卻黃少天鼻樑更高些，眉目更加具有男性的清朗些外，他們的雙眼皮和薄嘴唇以及高眉骨都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是此時此刻見到了他們的父母，不得不說的是，他們倒是和他們的爸爸媽媽完全不像。

　　假如要是換了包榮興在這兒，指不定會抓著黃少天大聲嚷嚷說「你倆該不會是你們爸媽撿的吧」了。黃云云和黃少天在父母進屋後的第一刻都變了一副樣子。雖然剛從廚房裡忙了大半天出來，黃云云卻一點坐下的意思都沒有，話比平時少了大半，以應付的幾個音節站在旁邊。黃少天看起來笑容收了不少，可話倒是自然而然漲了，對著他父母嘰裡呱啦瞎說著這些日子的事——這大概就是他們這對姐弟平時與父母相處的模式。

　　葉修在旁邊等著，直到黃少天差不多停下來了，黃云云走上去低聲看著這邊交代了幾句，他才走上前。葉修說：「伯父伯母好，我是少天的同事，也是云云的初中同學。我叫葉修。」

　　長輩們似乎沒想到還會有別人和他們一起吃這頓飯，黃母扯著笑容回應了他的話，交待他坐下，又客氣地說了幾次「早知道就帶點土特產來了」之類的話串場。倒是那位老父親，自從進屋後就沒擺過什麼好臉色，總是誰說話瞪著誰，所以剛才幾乎他所有的時間都在瞪著黃少天。還好黃少天明顯早就習慣了，對著他爸照常囉嗦的。葉修自覺表現得合格，只是總忍不住想多看兩眼黃少天和黃云云的父親。

　　他總覺得……這個人……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黃云云加了幾個菜，五個人就這麼開餐了。黃父黃母坐在一起，黃少天挨著母親，黃云云靠著父親，他們兩個人看似風輕雲淡、實則緊張兮兮地把葉修護在中間的位置上。

　　每一次與他們見面都是這樣。黃少天不知不覺無意識地咬起筷子這麼想道。

　　從小父母陪他們的時間就少，姐姐雖然初中去了B市，可過年還是會回來。他們一起往往都能其樂融融，然而一旦父母要回來，一切就有如變天般令人驚慌。

　　以前每次爸爸媽媽一回來，總是只問兩件事，一個是黃少天的書讀得怎麼樣，另一個就是黃云云能什麼時候不讀書了。

　　黃少天學習並不好，一直都不。他不愛讀書，也不喜歡上課，整天都忍不住偷偷拉著旁邊的同學說話。老師不停地給他調換座位，只希望為他找到一個能夠不被他拉著說話的同桌，然而兜兜轉轉，最後也只能給他安排單座。最令人崩潰的是，黃少天就算是單座也能和牆說話。

　　其實和誰同桌都沒所謂，能夠好好聽下來黃少天的話的人並不多。

　　看到他那一打打清一色差得難以入眼的成績單，父親總是會氣得動手打罵。黃少天誇張地大哭小叫，黃母幫腔作勢，黃云云站在牆角默不作聲地看著少天，趁著父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對他笑笑權當做安慰。

　　這算是好的情況，倘若話題流轉到黃云云身上，基本上可以跳過朝黃少天要成績單這一流程，直接進入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的階段。畢竟按照義務教育法，黃云云一定是要度過了初中才能退學的。他們的父母親總是為了這件事感到十分不屑，也容易動怒。

　　一開始，黃云云也時常思考，為什麼自己這麼容易惹爸爸媽媽生氣呢。年少天真的她還曾經去問過爺爺奶奶，結果奶奶告訴她：「因為你沒有弟弟好。」

　　「什麼意思？」那時還在念小學的她不解地說，「可是我比小天學習好呀，在家裡做的家務也比小天多，大家都說是我這個姐姐照顧小天——」

　　結果奶奶回答說：「你覺得爸爸媽媽有了你以後為什麼情願被罰款還要多生一個？」

　　她當即陷入沉默，在長久的惘然與思考過後，她再也沒有問過這樣愚蠢的問題。

非常壞（11）下

　　大概是顧及葉修在場，黃母操著一口十分不標準的普通話與孩子們交談，而那位父親幾乎不搭腔，幾次開口讓黃云云遞煙灰缸拿湯勺都是用粵語。黃少天說這話給他姐姐夾菜，這看起來在家人中間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卻好像在挑釁他們的父母。葉修悶不做聲喝著湯，黃母驟然把話題繞到他身上去：「小葉你……和少天還有云云關係很好吧？」

　　「還可以。」葉修抬頭用紙巾擦了擦嘴。

　　「他跟我關係賊好了，」黃少天看著眼色生怕葉修說錯話，急急忙忙起身一頓狂轟濫炸只希望能夠多讓葉修會意一點，「畢竟我們認識那麼久了，他一直在遊戲裡把我視作勁敵，可惜我對他這種無名小廝沒什麼興趣。要不是他死纏爛打，我們也不至於認識……」

　　黃云云適時地笑出聲來，腳下抬腿敲了敲他：「少天。」

　　「云云，」母親又轉頭把視線放到她身上，「我交代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

　　黃云云點點頭：「嗯。」

　　母親說的自然是催促黃少天相親的事情。她到這邊以後幾次都沒有動靜，甚至還漏接了一兩通電話。對於警惕的父母來說，這是值得關注的問題。黃云云一聲不響地垂下頭去，其實做得一點也不好。為了黃少天比賽她本來就停了一段時間，現在比賽期過去以後黃少天還死都不配合。

　　「那就好，小天你也要懂事。」媽媽對著黃少天囑咐道，「爺爺奶奶都這麼大年紀了。我們能讓他們寬心的就應該讓他們寬心。」

　　五個人吃著飯差不多也就過去了，但是黃少天和黃云云的父親卻突然就在這個時候開了口。他說的是粵語，葉修不是很能及時聽明白，但多回味幾次加上其他人的回答大概還是能明白其中大意。只聽那位對黃云云用粵語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最近在忙？」

　　「稍為。」黃云云停了筷子認真地回答。

　　黃母看似漫不經心地挑著盤子裡的魚刺，但卻字字有力地問起來：「你上次有幾次怎麼沒接媽媽的電話？」

　　黃云云道：「一時錯過了。後來再打過去怕你們睡了。」

　　「缺錢用嗎？」黃父又說，「窮到要去給人捏背上班了？缺錢就讓黃少天給你一點。黃少天，你怎麼就讓著你姐姐又去搞那回事，傳出去不好笑？」黃父對黃少天的稱呼不同于黃云云或者黃母，是直接叫他大名的。

　　黃少天也換回方言開口，他有點委屈地說道：「是姐姐自己要搞，都是勞動，有什麼好笑不好笑的。」

　　「不懂事！」黃父猛地抬高分貝，把幾個孩子都嚇了一跳。還好黃母顧及到葉修在場，雖然不覺得他能聽懂多少，可還是勸阻了一聲：「都少說點吧。」

　　就在這時，葉修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響動。他掏出來，看到來自黃少天的短信。黃少天似乎感覺氣氛不對，也預料到之後不會有什麼好事，於是率先發了條消息給他說「你先回去吧」。

　　葉修抬頭看了一眼黃少天，黃少天咬牙示意了他一下。葉修感覺今天也差不多了，於是真的就要起身，卻聽到黃父驟然對黃云云說了一句話。這一句也是粵語，可是因為太過響亮又很突兀，導致葉修居然一次就聽明白了。他說：「初中的時候臉還沒有丟夠嗎？」

　　在那一刻，葉修清楚地感覺到了黃云云的變化。那個總是波瀾不驚的黃云云突然全身都緊繃起來，他看著她面無血色地坐在原地，雙手不自覺滑到膝蓋中間，就那麼拘束無比地坐著。他從來沒有見過她臉色那麼難看過。

　　一瞬間，葉修想起來了——他到底在哪裡見過黃云云的父親。

　　初中的時候，黃云云曾經在掃黃打非中舉報過自己父親的公司。此舉報並非是黃，而是指的她父親的公司當時的一些違禁商品。在外人看來大致是很難猜測黃云云在想什麼的，不過聯繫當時的時間段和她的事情就很容易知道。她快要初中畢業了，而且她對於自己將來會怎麼樣已經大概明瞭了——她不想回去。

　　黃云云想繼續讀書，可是在那個年紀的她幼稚的世界觀裡，她只要讓父親不要阻攔她就可以了。於是她斷然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她太年輕、太弱小，又太天真了。

　　父親很快靠人脈和金錢解決危機，並且順利地得知了舉報者的身份。畢業的那一天，他親自來到學校，在老師辦公室裡當著所有初三老師和窗外諸多扒著窗戶看熱鬧的學生的面，把黃云云的長髮剪掉了。

　　葉修是無意間路過辦公室的，他餘光輕輕一掃，看見黃云云以全然絕望的姿勢跪坐在地上喘息。那時她已經變成了短得像猴子一般的頭髮。可是那個時候葉修與她的交集又少又淺，他沒有多看一眼就走過去了。

　　葉修目不斜視，只是垂頭看著桌下收攏的黃云云。他忽然明白，她是掙扎過的。她反抗了，而且失敗得太過慘烈了，何況她還沒有退路。所以她比黃少天害怕千百倍。

　　氣氛僵冷，黃少天不知道那段往事，因此只是惘然地沉默。黃云云像是死掉的殘兵一般默不作聲，她真的看起來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也再也反抗不來了。她已經完全屈從，就像是習慣背負刑具的犯人。

　　她很快笑起來，黃云云套著面具迅速地揚起頭來朝父親順從地微笑。葉修與這家人已經一秒都坐不下去，再一次打算起身，卻聽到黃母悠然地揮動筷子：「小葉你也做電競，應當也沒有女朋友吧。

　　「我一直不支持少天搞這個。雖然還好他成績還不錯，只是收入高又怎麼？高也高不過那些做生意做得好的。什麼理想的不都是小孩子的話。少天也好，我知道的那些其他孩子也是，都還是有些任性。

　　「不知道小葉你做得怎麼樣？你爸爸媽媽擔不擔心？不過你有北京戶口，這一點倒是我們小天實在比不上，呵呵，你爸爸媽媽也應該了不得吧。但是我覺得你也還是多給他們著想一下好。」

　　女人到此似乎就要開始一番長篇大論，對著葉修上下掃視的目光沒有敵意但卻並不禮貌，孩子在上一輩眼裡似乎只有商業價值可言。葉修只是微笑，他正想著要怎麼脫身，只聽身邊毫無預兆地響起冰冷的女聲。那道聲音沉默太久，以至於所有人都幾乎感到陌生。黃云云說：「別說了。」

　　剛才仿佛溫順得再也不會挺起脊背來的女生此時此刻以冰冷的目光直視對面的父母，他們無一不雙眼放著紅光會聚過來，黃少天心說不好，可是一切仿佛已是弦上箭。

　　「媽媽，」黃云云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能這樣說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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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人生不過才泛泛體會過二十多年，令黃云云最惋惜的事情是與葉修沒有過一張合影。原本初中時擔任班長，時常以催促他學習的名義去纏著他，望著那張看似總是不太有精神的臉，她最大的期望就是畢業時能夠和他一起拍畢業照。雖然還有其他人一起，不過總歸是一張合影。

　　被當著老師與同學的面剪短頭髮的時候，她痛哭了。黃云云很少痛哭，有印象以來，她童年經歷過太多次流淚的時候，每回哭泣也只是低聲嗚咽，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淚是沒有用的。長此以往，她就不太哭泣了。

　　父親來到學校的時候，她一開始只是心裡隱隱地明白事情壞了，可是她並沒有太過於慌張，畢竟有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人生只會越來越壞。反正都是變壞，她對此早就已經接受，所以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這麼想著，走去教職員辦公室時她甚至擠出慣有的笑意來安撫自己。

　　沒事的。

　　父親厲聲呵斥的時候、老師甩來複雜的目光的時候、窗外同學們只當做這是一場鬧劇權當看熱鬧的時候，黃云云始終面帶微笑。她想，不過如此吧。

　　直到父親隨手抄起老師辦公桌上的剪刀。黃云云一度想過，索性殺了我吧。她那個時候才十五六歲，青春期的孩子遇到想不開的事情總是會或多或少有一了百了的想法，黃云云承認自己也有，她也想過。

　　既然覺得不需要我的話為什麼要生下我呢？既然不讓我選擇自己的人生的話為什麼又要讓我接受人的教育呢？既然不想要我像個人一樣的話為什麼要讓我遇到喜歡的男孩呢？

　　監護人當然不會這樣。父親一把握住她的頭髮的時候，有一瞬間，黃云云的腦袋一空，她懵了。其實一開始頭髮就是父親讓她留的，父親說，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樣子，頭髮要留長。不知不覺中，她就習慣了這頭長髮作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在父親有些粗暴地攥住她的頭髮時，她一下子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父親想要幹什麼。

　　被剪斷的頭髮散落一地，她癱倒在地，顫抖著抬手去撫摸自己的頭頂。那是比尋常男孩子還要短的頭髮。她渾身顫抖，感覺到自己分明不是男孩、此時此刻又被喪失女孩身份的強烈羞恥感撞擊的劇痛。

　　她沒有顏面再回到葉修以及其他人的面前了。

　　我不是和弟弟不一樣，我與別人都不一樣。畢業合影，黃云云沒有去拍。

　　葉修會想起我嗎？獨自回去G市的火車上，她在進入夢鄉之際恍恍惚惚地想道。大概是不會吧。

　　葉修的確沒有再想起她來。不過所謂的機緣巧合大概就是如此了，那時她只知道葉修喜歡玩遊戲，但對於詳細到諸如水準如何、玩的什麼遊戲這類的事情全都一無所知，而她也對弟弟的工作並不瞭解，雖然時常陪伴左右，但全身心投入到如何讓他好好生活上。沒有想到，弟弟與葉修一直在同一個遊戲比賽的平臺上戰鬥著。

　　他與她重逢了。

　　時間回到現在，年的氣氛剛剛才熱烈地在大街小巷炸裂開來，鍋裡咕咚咕咚煮著食材，一家四口外加一個與黃氏姐弟二人都關係微妙的陌生男子全部因年輕女子的一句話而急速旋轉和混亂起來。然而黃云云本人卻像是風暴眼本身，此時此刻獨自風平浪靜。

　　「黃云云，」年邁的父親當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句突然的反駁，「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別說了』。」黃云云的語氣沒有半分畏懼，可是卻依然低眉順眼，「葉修是很認真在對待電競事業。他也好，少天也好，都是很努力的。少天是我們家裡的人，說一說他也知道我們沒有惡意，葉修不一樣，這樣說是不禮貌的，媽媽。」

　　黃家的媽媽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有幾分尷尬地回答：「那你也不該那樣插嘴的。」

　　餐桌上長久只回蕩著黃云云一個人的咀嚼聲，她咽下一口食物說下去：「我知道了。」

　　她沉寂的面頰上什麼情緒都不曾閃現，因此讀不出到底在想什麼，偶然側目，結果看到一旁看著她的葉修。葉修臉上的表情不比她多，就那麼平靜得像是迴旋的湖水一般安逸地活動著，他看向黃云云的眼神太過於澄澈透明，以至於黃云云下意識也不敢回頭。

　　那一次晚餐勉為其難地收場。黃云云和黃少天的爸爸媽媽在對黃云云做了千叮嚀萬囑咐以後離開了B市，走的那一天，黃少天偷偷摸摸走到黃云云門口偷看，結果發現她獨自一人對著窗戶發呆。他一時好奇，於是走到隔壁起居室的視窗往外看，外面什麼都沒有，他知道姐姐那邊開著窗戶，於是索性開口對著外面大聲喊道：「你還好嗎——」

　　黃云云沒有回答，黃少天聳聳肩以為自己接下來就該面對堆積如山的相親了，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輪到的並不是他，而是黃云云自己。而黃云云面對的那位也並不是什麼陌生人。

　　黃云云在G市時曾經有一場關係的進度延伸到結婚過。對方是黃父當時生意上的朋友的兒子，年輕有為，既在國內念過重本大學又出國留學過，儀錶堂堂也有不少很好的異性緣，可惜卻也被家人草率地指了婚。他與黃云云算得上是同病，可是相憐這樣的想法卻似乎只是黃云云單方面的而已。兩邊只不過約著吃過幾次飯，雙方的家長就迅速敲定要結婚了。不過這位接受過西方先進教育的男青年卻在重要關頭逃了婚。

　　黃云云並不生氣，也不惋惜。畢竟這樣的婚姻是絕對談不上什麼感情的。她知道自己只有初中文憑，對方是正兒八經的高材生，看不上自己純屬正常。不過拜此人所賜，黃父黃母顧及顏面，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暫時放下了催促她結婚的想法。

　　那個人回來了。

　　「云云，他去了英國讀了一段時間書，現在又回來了。前些日子他媽媽聯繫我們，說他現在懂事了，想和你約著見一面。你一定要去。」母親這麼說的時候，用力地握住黃云云的手，「你一定要去。」

　　黃云云知道媽媽的意思，她面帶微笑，雖然僵冷，可是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在笑。

　　「那個葉修……」媽媽說。

　　「我和他什麼都沒有。」黃云云及時地一把抓住話題打斷，她肯定地說，「我和他，什麼都沒有。」

　　媽媽松了一口氣一般地笑起來：「那我就放心了。」

非常壞（12）下

　　與此同時。黃少天從網吧下樓本來是想去透透風，不想就在自動售販機邊瞥見了那個熟悉的影子。他走過去本來是想踹他一腳，不過一想到姐姐對他的態度，又不由得遲疑了：「喂喂喂，你一把年紀了大年初幾的不回家在這兒幹嘛？想撿錢啊？」

　　不知道葉修本來是在想什麼。他夾著煙靠在窗邊，冷過的天氣散開一縷陽光，就那麼溫柔地蜷縮在他的側臉，他出神地看著模糊的方向發呆。煙不知不覺都要燒到手指，就在這時，黃少天突然出現把他拉了回來。

　　葉修抬頭，立刻浮起笑意：「沒幹嘛。你也來這裡上網？」

　　「是啊，家裡網速有點慢。」黃少天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你呢？」

　　「我想著找你姐有話要當面說。」葉修微笑，即便開口主動袒露了自己的短處，可是他也沒有半分不好意思，「但是總覺得想考慮周全，所以就先來這邊坐一會兒。」

　　聽到這話，黃少天一時竟然無語凝噎，內心有幾萬條彈幕要噴湧而出，卻因為太過擁擠而被活活堵死在心頭。葉修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和我姐說什麼？」黃少天嘴上這麼問，心裡已經在暗自抱怨「你該不會想要愛的真情大告白吧」。

　　葉修回過頭直視他，那張平日總是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的臉依舊如同暮春時節自由飛舞的柳枝一般輕鬆。他答非所問地反問道：「你姐姐現在有物件嗎？」

　　黃少天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葉修居然就這麼直白地問了出來，他瞪大眼睛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咳嗽了老半天才支起身子拼了命地回答：「目前是……好像沒有。」

　　「什麼叫好像啊，你靠不靠譜啊？黃少天，你姐對你這麼好，你怎麼連你姐的基礎狀況都搞不清？」葉修其實也並不在意，不過看到黃少天那副狼狽的樣子，又忍不住想要去說笑。

　　「我曹！你他媽和我姐相處這麼久了連這都不知道才丟臉好不好！」黃少天滿腹牢騷往外發，「我只能保證我姐是未婚！話說你到底想幹嘛啊？！我姐是不是單身關你什麼事！」

　　葉修抱起手臂摁熄了煙，在壓滅那一點火星時，他再一次露出那樣用力而無情的神色，可是他自己似乎對於那一點殘酷的迷人一無所知。然後他抬頭，對著黃少天自得地微笑起來：「我想和你姐有點什麼。」

　　你怎麼可以這樣？

　　即便沒有在他人面前暴露過半點，不過葉修不太喜歡別人對自己說這句話。「你怎麼可以這樣？」聽起來好像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葉修是一個聰明又理智的人，他做什麼事雖然看似不太關照他人感受，其實都也會為別人著想。面對身份不管是經濟還是權勢都在B市處於上流的父母，他從小就摸清了家長的底線，不觸犯他們但又能在規定範圍內肆意妄為；面對雙胞胎弟弟，他也是一面和睦相處一面偶爾通過偷看日記等小偷小摸來保證自己對他一清二楚，值得一提，弟弟要離家出走正是他通過這種方式提前得知的；面對別人，那就更不用說，他全然是如魚得水。

　　這種非同尋常的疏離與親密偶爾也會引人注意，他不認為自己是異類，大多數人也不會察覺，可是有的人大概不這麼想。

　　小學暫且不提，升上初中之後的孩子們大多都開始懂事。談戀愛這種沒什麼意義的事從沒被他放在心上，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腦內都是其他的東西佔據高地。不過其他同齡人大概不是這樣，躁動的荷爾蒙與有失偏頗的戀愛觀念導致這些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們思緒紊亂，其中有人也曾經喜歡葉修。

　　葉修成績一般，長相平平，不過他總是站在人群若即若離的地方不鹹不淡地輕笑的模樣實在太過刺眼了。

　　初中喜歡他的女孩子似乎還不止一個，不過其中有一兩個最為洶湧，對他生活的一點一滴都要瞭解透徹不說，還喜歡對著他的事情指手畫腳。那時他剛開始接觸榮耀沒多久，興趣都在研究這個新遊戲上——那時他還沒有想到，自己的一輩子幾乎都會搭進裡邊。只要小女生的獨角戲沒有影響到他的生活，他自然是不會在乎的。可惜似乎最後禍源就是他這種不要危及我就好的態度。小女生最開始的干擾沒能得到遏制，以至於一路擴散開來到最後甚至越過界線。

　　他對黃云云沒有什麼太多的印象。她是他們班的班長，總是滿臉單薄的微笑。不是他看不出來她笑容底下更深的意味，只是那時他對她實在沒有太多的興趣。她時常主動出現在他身邊，催促他寫作業、監督他聽課，甚至去到他樓下高聲叫他的名字。像是「煩」這樣情緒化的字眼是很少出現在葉修的世界裡的，所以比起煩，他大多數時候喜歡用是否打擾到自己來評判一些行為。說實話，葉修沒有覺得黃云云很煩。

　　他只是不在乎。

　　對待黃云云，他根本不在乎。給予黃云云的應付，也比對付那群對他直言不諱表達喜歡的小女孩要少得多。

　　直到那一天來到以前，他甚至都沒有多記住黃云云一會兒。

　　那一天葉修一如既往地很早回到家，趁著父母沒回打開電腦想玩會兒榮耀，結果在自己書包裡愣是沒有找到帳號卡。他印象很深，自己分明一直放在那裡絕不可能出錯，但是左右確認卻始終沒有看到。於是他臨時回到學校，黃昏還明亮未歇，剛到教室門口他就聽到了一番爭執。葉修是穩重的個性，搖擺著現在門口偷聽了一會兒。

　　年少的男孩女孩們對於一言不發的少女群起而攻之，一時嘲弄她滿是廣東味的普通話，一時又對於她做什麼事都分外勤快的殷勤表現加以挖苦。葉修知道不管自己的事，但他還沒有惡劣到容忍校園霸淩的程度，於是踹了一腳門後若無其事地走進去翻找抽屜。

　　他提前做了預告進去，不提及任何有關於剛才聽到的事的話題，那是他不想惹是生非。不過既然主動出面，那就已經是一種無聲的反對。

　　抽屜裡也沒有帳號卡。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撐著腰直起身來，側過頭時余光正好瞥見傾斜著身體靠在視窗的女孩。少男少女的簇擁間，骨架開闊雙眼明亮的女孩直直地站立著，直到這時候，她居然都還在微笑。

　　葉修不說話，那些人中剛好有那個關切他的女孩子在，抓住機會跑出來問：「葉修，你在找什麼嗎？」

　　「啊，嗯。」他草草地回答著，眼睛一時間沒從黃云云身上挪開，「我遊戲的帳號卡——」

　　「哎呀，是這個吧？」

　　沒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自顧自地從身上摸出一張榮耀的帳號卡來。葉修接過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失物複得自然喜悅，可是葉修的第一反應確實蹙眉：「怎麼在你這裡？」

　　「對不起啊，葉修。」小女生垂下頭去，長長的頭髮沒有束起散落在背後，「我實在是太好奇你到底最近在玩什麼了。問了你你也不說，所以就只好翻來看看啦。你不會怪我的吧？」

　　在那個時候，對於漂亮的女孩子來說，向男生示好沒有得到明確的反抗與隔離就是答應。她對葉修胸有成竹，當然也對此時此刻葉修的突然嚴肅始料未及。

　　「你知道你這樣不禮貌吧？」葉修突然恢復和顏悅色，只不過翻來覆去確認帳號卡安然無恙的動作卻對外人並不友善，「以後就不要再給人帶來這種麻煩了。」

　　小女生當即陷入詫異、震驚加惱羞成怒的迴圈，葉修似乎沒有察覺，轉身就要走出教室。遊戲世界正在家裡召喚他，不想身後的女生突然高聲叫道：「你怎麼可以這樣？！」

　　咯吱咯吱的響聲從胸腔裡傳來，仿佛機械零件在齒輪完美的咬合中落入了點滴風沙，錯落失誤開始彆扭地掙扎。我做了什麼嗎？葉修心想。他默不作聲，這一點直到許多年後他長大才差不多習慣，有很多人無法理解別人的生活方式，於是就喜歡妄加指責。他從不在乎，那也是他的生活方式——

　　「你才是，怎麼可以這樣呢——」結果就在這種時候，他聽到不太熟悉的聲音響起。葉修有幾分不解地回過頭時，他看到站在窗邊笑意盈盈的女生居然這麼說。過去他對於黃云云的印象，大概也就是「班長」以及「溫和」這一類模糊的而已，不過當他看到當時黃云云的表情時，他突然又有點改觀了。

　　「干擾別人以後還指責別人，太過分了吧。」黃云云的笑容在縹緲的日光中一點一點褪色下去，她把面具活生生撕裂下來，下面的那張臉冷靜卻從容。那好像是葉修第一次看到她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

不能再壞（13）上

　　13

　　與溫柔的笑容全然不同，那是一張閃著緘默與寂的光輝的臉。黃云云在這個時候臉上就正掛著這樣的神情。

　　她面對鏡子獨自一人坐在梳粧檯前，臉上已經塗抹過妝容。白的是粉底，紅的是口紅，她在洗浴中心的工作是絕不可能允許她早些休息的，拜這所賜她雖然得以時刻與夜訓的黃少天聯繫，但皮膚也發黃直到與那鮮紅的嘴唇恰如其分。然而她現在並覺察不到的。

　　黃云云呆滯地看著鏡子，卻並沒有凝視自己。這時空空的顱骨中當真是什麼都沒有，她知道很快鬧鈴就要響起來，提醒她馬上就要去赴爽過與她的婚約的男人的約會。

　　媽媽先前的說法是很曖昧的。她說他母親說他如今懂事了，而他想要約她見一面。這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黃云云心裡掂量不清，但是她也知道這並不重要。唯一肯定的事情是那人絕對不會對她有感情。

　　她曾經羡慕過他有反抗的能力，可是現在看來卻有失偏頗了。他似乎也在逃跑路上遭遇了當頭棒喝，如今灰溜溜地被趕回來了。後來她仔細打聽了，那人跑去英國念書，家人斷了生活費，他靠著朋友接濟也沒能度過幾個月，加之獎學金又沒有拿到，結果只能灰溜溜回家。黃云云想，她大概是可以幸災樂禍一下的。可是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呢？她到現在也只能同情。

　　鬧鐘的響動推翻她之前的全部妄想。黃云云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頭髮撩到肩後走出去。

　　那位男性早就不是當初的樣子。還記得最初剛見面的時候，黃云云穿的是媽媽給她硬塞的一件老式連衣裙，而男方穿得是休閒的西裝，口袋裡別著一寸鮮豔的方巾，他還是給了她父母幾分面子，朝她溫和地笑起來。黃云云當時也下意識不由自主地朝他加深笑容，心裡卻半分搖擺都沒有。

　　她記得他當時說起了很多新鮮的東西，她都沒有聽說過。

　　這一次見面，男生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風衣與灰色的牛仔褲，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奔波時蹭到哪裡，竟然沾了許多灰。頭髮顯然用髮膠打理過，惡狠狠盤到腦後。他雙目無神地看著眼前的茶杯，嘴唇乾燥得起皮，見到黃云云腳踏著米黃色的高跟鞋緩緩走來，他起立後依然微笑。那笑容泛著油光，令黃云云想到洗浴中心隔壁一條街那些髒兮兮的夜宵。

　　她也微笑，點點頭請他不要客氣。她說：「聽說您找我出來——」

　　「不錯。」那人架起腿來，端起茶窸窣地喝了一口，「我聽說你在和我訂婚那件事以後就再也沒有找過別人……」

　　黃云云不知道對方得到的是怎樣的資訊，故此不敢貿然行動，只是淺淺地笑了笑回答：「少天的比賽和家裡的事也比較忙，加上我覺得還不急。」

　　「你不用說那些，我都知道。」男人這個時候的派頭倒是有些真的不客氣了，「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的工作我也聽你爸媽說了。我能夠不介意。」

　　黃云云頓了頓，其實她對於他現在的自說自話是有所準備的。他們本來差一點就要結婚了，相互正面接觸不多，但她身為比男人多心眼一些的女人，早就對他是有些瞭解的。只不過一種被人輕視的悲哀感還是油然而生，她不憤怒，只是感到悲哀而已。黃云云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裡也就是這一副毫無尊嚴的模樣了，不過想到這裡，她突然回憶起一道目光來。那是好久以前在初中班長競選時葉修看向她的視線。他對她總是一無所知，而且他從不阻撓她，這樣也好，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喜歡這個男孩。直到前些日子終於因為喻文州與黃少天的幫助重遇，他們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面中，他也時常看著她。黃云云承認自己是被葉修擾亂了心神。她過去明明是什麼都不想要的，可是現在，她開始想要一些東西了。

　　黃云云岔開話題，不想談到這些，只是說：「後來我去拜讀了海涅和薩特的一些書籍。」

　　「噢？」男人似乎完全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到這兩個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提起他們。看他的表情，他應該是把之前拿這二位大家在她面前耀武耀威的事情忘光了。

　　「我有些字不認識，所以讀得很慢。不過讀完以後，我還是有了一些自己的領悟和體會。我很謝謝你讓我有機會瞭解他們，學習到一些新的知識。」說到這裡的時候，黃云云略微垂下頭去，抬起手把左邊落下的鬢髮綰上去，「不過，您也讓我知道。學歷與一個人的德行，真是無關的。」

　　男人當即虎軀一震，握緊茶杯低聲吼道：「你在說什麼？」

　　黃云云抬頭時臉上是一個微笑。只不過，那也只是微笑而已。她那張輕薄的面頰上飄飄然地浮著一張只作為一個表情存在的笑臉，她說：「您真令我噁心。」

　　葉修會想起我嗎？黃云云那寬闊無聲的心潮裡驀然升起一道熟悉的想法。當初在離開B市時她就這麼想過，而且那時她給自己的回答是堅定而明確的。他不會。到如今，他也不會的。

　　黃云云知道。

　　因為我想要你，所以在你面前，那些令我畏懼的人也好，那些使我屈服的東西也罷，好像都沒有那麼重要了。即便得不到你，但是為了那水裡的一輪月亮，我也願意付出性命去撈一回了。

　　在男人抬手抄起杯子砸過來的時候，黃云云閉上了眼睛。但是下一秒，她卻並沒有如同預想中一般被茶杯砸到額頭，一道乾脆又醞釀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的聲音如同深井中投入的光一般響起：「你對別人女朋友做什麼呢？」

　　茶杯掉落地面的聲音仿佛炸雷嚇得黃云云睜開眼，她看到一道身影已經出現在側邊，那人伸出手臂攔在她面前替她剛好擋落那突如其來的襲擊。黃云云錯愕地抬頭，葉修已經回過身來朝她微笑。對面的男人正詫異得說不出話來，葉修順勢解開沾上水漬的袖口紐扣向上挽，接著那雙修長的手就落到了黃云云的發間。他靠過來，壓低嗓音以安撫的口氣問道：「沒事吧？」

不能再壞（13）下

　　聽到那句問話的時候，黃云云一下子就醒了。是他過來了。黃云云仰頭看著他那張無比可愛的臉，笑容一點一點向上泛起。她朝他笑起來，就連葉修本人也怔了怔。她的這個笑容又與以前有所不同，她嘴角沾著一點女孩子的天真爛漫，眼睛閃閃發亮。黃云云說：「是你來了。」

　　「嗯。」葉修很快給予她令人心安的回應，他拉她起來，對面男人立刻站起身來厲聲質問道：「你……你是誰？！你和她什麼關係？！」

　　葉修側身上下打量起這個陌生的男人，視線不如剛才溫吞，此時此刻雖然沒有惡意但卻令人有些發毛。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滿不在乎地反問道：「你又是誰？」

　　「你……你……」男人一時氣結，甚至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他張牙舞爪口不擇言地回答，「老子是她老公！」

　　聽到這話就連黃云云都忍不住氣笑了。他居然說自己是她的丈夫，她哪裡多出一個這樣的丈夫？就算先前定過一次婚，也分明是他毀了婚，雙方也沒有半點郎情妾意。而他現今以重新談談的由頭把她約出來，立刻就說自己是她的丈夫。

　　她笑，微微仰頭去看葉修。葉修面無表情地看著那男人，留意到她的目光以後垂下眼睛來掃了一下她，黃云云與他悄悄地對了一瞬間目光就也低下頭去。她看到他的手空落落地垂在身側，幾乎沒有細想，她伸出手去握住他。

　　葉修握緊她，他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啊？」這句話本身是沒有什麼傷害力的，可是在他脫口而出的瞬間，黃云云就像失去力氣一般依附到了他身邊。他們親密的氣場不言而喻，黃云云接話說：「先生，我不記得我與你有結婚。假如你拿不出民政局辦理的結婚證來，那你就是造謠。當著我男朋友的面說這種話，你半點羞恥心都沒有嗎？」

　　說到「男朋友」三個字，黃云云一字一句說得又重又響，叫得男人渾身一震。葉修也自然而然一臉「正是如此」的表情，兩個人的臉皮與演技都當真是銅牆鐵壁，露不出絲毫破綻。

　　「你……你……你們……」男人連連後退，顫抖的手指一時指向熟練地摟著黃云云的葉修，一時指向依偎在葉修身旁的黃云云，最後來回交替失態地大吼，「你們這對狗男女！」罵完他就抄起包往外大步跑了出去。

　　葉修與黃云云站在原地面面相覷，黃云云撐了一下桌子站直了身體，而葉修也默不作聲地把手抽了回去。他們對視了一陣子，葉修突然向她伸出了手。他眼睛裡填滿磅礴淡漠的湖水，沉寂又透明，一點一點反復迴旋著把黃云云吞沒。

　　上一次遇到這樣的景象，已經是同學聚會的時候。也是他替她解圍，他為她挺身而出，之後他朝她伸出手，可是無人所知的是他有點後悔，畢竟當時他不想牽她的手。可是他現在想。

　　他想牽她的手。黃云云靜靜地回望他，她對這個男人感到深深地迷惑，對於葉修，其實黃云云有很多想要問他的。你為什麼總是在我需要你的時候出現？你會保護我嗎？我可以愛你嗎？你也想要我嗎？

　　她也伸出手去。

　　葉修手心沒有什麼特別的溫度，大概是因為她也是這個體溫的緣故吧，兩個人剛握緊對方就好像連在了一起。黃云云用另一隻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又靠攏上去捉住葉修的袖管，她輕聲細語地問：「沒事吧？」這麼低低的詢問總感覺有些曖昧的情緒在內裡，不過他們二人都沒有察覺。葉修說：「沒關係，回去吧。」

　　回去哪裡？他們又不住在一起。可是沒有人提。葉修與黃云云就這麼走到了餐廳門口，外面的行人道上人流稀薄地來來去去，他們頓了頓，黃云云突然說：「之前葉秋也說過。」

　　「說什麼？」葉修問。

　　「說我像是他哥哥的女朋友。」黃云云鼓起勇氣回答。雖然對葉秋的話有一丁點的改動，但也主要是因為情景還是使人有些緊張。葉修輕笑，他說：「現在是了。」

　　人們自顧自地來來往往，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嗯，」黃云云說，「現在是了。」

　　然後她側過頭去，葉修沒有反應，兩個人就這麼僵持著。不知道他人怎麼想，可是黃云云知道自己的資訊已經傳達到了，葉修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他還在遲疑，幾秒鐘後，他快速地俯下身來停留，嘴唇只是稍微在她嘴角貼了一刻。他立即恢復了原本的站姿。

　　那短暫的掠過絕對有令一般人失神的力量，顯然，黃云云不是一般人。她的笑意漫到嘴角，依然一動不動地偏著脖子發笑。葉修瞥了她一眼，抬手一把蓋上去：「見好就收啊，哥夠意思了。過分了待會兒黃少天得把我給吵死。」

　　她在他手掌後面悶悶地笑，他的手沒有遮住的地方，幾縷淺褐色的髮絲垂下來，她小巧的下巴高昂著，像是什麼漂亮的玻璃器皿。葉修端詳著她，最後還是緩緩地放下手去。她的眼眶盛滿淚水，閃閃發亮地看著他。那雙眼睛難得這樣發一次光，可卻是因為眼淚。葉修俯下身去吻她，透明的水就是這時從黃云云眼角落下去。

　　他感覺她的心在疼痛著。

不能再壞（14）上

　　14

　　黃少天得知那個男人又要來約黃云云吃飯的時候費了很大的力氣阻止自己拎著菜刀前去陪宴。其中喻文州對於安撫他的情緒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你是不知道那男人有多賤！他媽的！」黃少天忍不住大爆粗口的同時，喻文州在一旁敲打著鍵盤淡淡地問道：「有葉修賤嗎？」

　　黃少天一時噎住，卡了半晌，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當葉修與黃云云手牽手在黃少天面前開朗地宣佈「我們成為狗男女啦」時，黃少天很想殺了葉修然後再自殺。殺了葉修是為了還黃云云一片潔淨的世界，自殺是因為後悔他出於「以賤治賤」的目的給葉修提供了自己姐姐去和前訂婚物件約會的情報。

　　坐在洗浴中心一樓的大廳裡，黃云云與葉修坐在桌子一端，即便沒有什麼特別親熱的舉動，光是坐在一起氛圍就很是非同尋常。葉修原本面色寡淡地別著頭在看牆壁上的裝潢，黃云云的果汁不小心在挪動過程中濺了一些到手腕上。他立即回過頭來，依舊不動聲色地取了幾張衛生紙接過她的手去擦拭。黃云云並不害羞，自如地把手交給他，就好像交給自己一般放心，目光柔和溫吞地看著他垂下去的臉。

　　葉修與黃云云說話的時候，嗓音壓得很低，仍舊是輕佻的語氣，說的卻是全然照料到對方的話。黃云云也是，目光輕柔地貼在葉修的發梢，她臉上的微笑漂亮得散發出安逸。

　　黃少天一把拍在桌上：「有完沒完？！」

　　「你幹嘛？」葉修嘴角掛著挑釁扭過頭來，黃云云也加深了笑容親切地說：「少天你再這麼沒禮貌試試。」

　　不知道是被哪邊恐嚇道，黃少天硬生生壓下方才的怒火盤起手臂：「所以說你們是認真的嗎？」

　　「真，當然真了，」葉修這麼說著，手臂一伸把身邊的黃云云摟進懷裡，黃云云也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依偎住他朝黃少天微笑，直笑得一代劍聖啞口無言，「比你和喻文州還真。」

　　「我姐先提的還是葉修先開口的啊？」黃少天一臉難以置信地來回打量他們。

　　「呃，」葉修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回答，「就氣氛使然你懂吧。」

　　黃云云倒是垂下頭去不說話，黃少天看到葉修點煙立刻去叫她：「姐！店裡不是不讓抽煙嗎？！你也不說說他！」

　　黃云云繼續保持笑容，看向少天時語氣緩和卻密不透風：「他是你姐的男朋友，你姐縱容一下也沒什麼的。」

　　「……我是你親弟弟怎麼都沒見你多縱容兩下。」

　　「這你就不懂了，」葉修翹著腿，聽到剛才的話倒是不想讓黃云云難辦，嘴上不停息但立刻掐了煙，「弟弟是不能當男朋友用的。」

　　「……」黃少天真的拿這兩個人沒轍，這兩個人再加上喻文州完全可以組成名為「黃少天の剋星」的相聲組合，「話說，葉修，你知道我爸媽對你印象不大好的吧。」

　　氣氛隱隱地沉了一下。黃云云斂著笑意，黃少天都嚴肅起來。葉修淡淡地看向門外，他說：「沒事的。」

　　年後黃云云就正式回去洗浴中心了，這種足浴按摩店在冬天生意總是格外好，因此大家都忙得不得了。上班第一天晚上葉修和黃少天就一起來見了一面，等到各自散了，有新來打工的小姑娘見到黃云云同時與兩個相貌上乘的男子親密，於是八卦地湊上去問黃云云：「黃姐姐，那是你的熟客嗎？」

　　之前讓黃云云借住過的同事還算是熟悉她的情況，沒精打采地幫忙解答了一句：「那個黃頭髮的是她弟弟。」

　　「欸？那另一個呢？」小女孩雙眼幾乎跳出星星。

　　「那個是我男朋友。」黃云云疊著毛巾，突然一字一句快速而肯定地回答著抬頭朝她微笑。

　　為了準備應對邀請賽，訓練強度也完全不可能放鬆，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呆在基地。葉修與黃云云大部分時候都是通電話聯繫，在電話裡，黃云云不知道一邊在做著什麼，語氣淡淡地說道：「我是不是也應該試試你們玩的那個……『榮耀』？……對不起啊，我對遊戲什麼的一點都不瞭解。」

　　葉修笑了一聲，同時也在做著其他的事，操作著遊戲裡的角色移動：「你不會想打職業的吧。」

　　「嗯，沒想法的。我也一直沒玩過什麼遊戲，就連開心消消樂那種都不太玩。」黃云云說到這裡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她的坦誠就像一張卷軸的白紙從桌上淌下來。

　　「你沒興趣就沒必要玩。」葉修的語氣很堅定，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依靠，「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黃云云正在切菜，拿著菜刀摁著青椒愣了一會兒。笑容淺淺的，像是安靜的悲傷一樣停留在臉上，她感覺胸腔裡暖融融的，聲音也愈發溫柔：「我知道了。」

　　他們兩個人就這麼適當地沉默了一會兒，葉修想著就提出要掛了，剛拿開手機，驟然又聽到聽筒那端傳來她的聲音。他迅速地拉回去，聽見她吐出他的名字時語句像是點燃著火光：「葉修。」

　　「嗯。」他開口，似乎在施捨一滴雨。

　　她的聲音幾乎等同於無聲的吐息：「我以為你不會想起我。」

　　黃云云握著手機站在已經暗下去的廚房裡，她握著聽筒，因為受到劇烈的幸福感的推搡而感到不安與不真實。她以為他和她絕對不會走到這一步，可是現在居然已經站在了這裡。她說不出來其他話，只是聽到聽筒那端敲鍵盤的聲音略微頓了頓。葉修在低聲歎氣，他似乎站起身來了，衣服與座椅的窸窣聲後，他說：「實話說，我過去從來沒有想起你。」

　　「嗯。」她說。

　　「但是我現在倒是經常想起以前。」他淡淡地接下去說道。

　　「很滿足了，」黃云云說著，他甚至懷疑她又哭了，「我真的很滿足。」

　　掛斷電話後很久，葉修總覺得自己也處在一種縹緲的狀態之中。距離與黃云云認識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他那時對她從沒有過多一點的興趣，她卑微地在他身側奔跑，溫柔得幾乎消失不見。再次重逢以後，他終於清楚地看見了她。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很多事，為什麼她會這麼溫柔，為什麼她總是透著一種瀕臨消失的悲哀，原來她一直都在那麼沉重的壓迫之下。

　　他感覺自己只是順從本能地朝她伸出手去。

　　這種感覺很是舒服。

不能再壞（14）下

　　臨近比賽，每日的訓練量更加繁重起來，即便是眾人都是國內頂尖的專業選手，也難免有些手足無措。只不過葉修仍舊紋絲不動終日安逸地在樓上叼著煙敲著鍵盤，樓下的其他隊員不由得講起八卦。楚雲秀攪拌著水杯裡的蜂蜜柚子茶走到蘇沐橙座位後面問：「我說，葉修不會真的有女朋友了吧？」

　　「哼！」蘇沐橙對面的孫翔看似在認真訓練，一聽到這個話題立刻仿佛試圖跳過龍門的小鯉魚一般揚起頭，「他那種人要是能找到女朋友，那我就把我的大名改叫我祖宗！」

　　一段短暫而尷尬的沉默過後，楚雲秀問：「什麼？你是在說什麼梗嗎？麻煩你解釋一下！」

　　說出籌謀了很久的玩笑話卻完全沒有被理解到點的孫翔很有挫敗感地轉過頭去不肯說明，倒是另一邊的王傑希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說：「他祖宗的意思是指孫子吧。不過輕視前人可不好。」「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孫翔吵鬧起來，大家的注意力多多少少分向那邊，但是這個時候卻有一個人始終坐在角落裡不為所動。

　　黃少天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平日裡對起哄最為積極的他此時此刻的無動於衷顯得是那麼的匪夷所思。他咬緊牙關在心裡狠狠罵道——操！怎麼他們都知道這檔子事了！這也他媽傳得太快了吧！是誰？！究竟是誰這麼大嘴巴！他正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側過頭就發現鄰座的周澤楷正帶著一點試探的微笑看著他。黃少天窘迫地擺擺手傻笑了一下，轉頭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我到底在糾結些什麼啊！

　　「在擔心嗎？」喻文州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繞到黃少天背後的，「放心好了。據我瞭解，大家之所以能夠得知不是誰亂傳了什麼，只是葉修自己在朋友圈發了條動態而已。」

　　「什麼？！」黃少天大吃一驚掏出手機以擊殺敵方玩家的手速翻出葉修的朋友圈瘋狂翻看，然而下一秒爆發出的卻是更加驚天動地的一聲怒吼，「葉修你他媽的居然遮罩本劍聖！」

　　然後在這一天的訓練結束之後，葉修與黃少天並排躺在洗浴中心的兩個床位上任由陌生的技師給他們捏著脊椎。兩張臉一起套在床鋪缺口處時，黃少天憤怒地以飛快的語速質問道：「你說！我到底還是不是你小舅子！你還是不是人了？！你發朋友圈怎麼可以遮罩你小舅子！」

　　葉修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捂住耳朵，繼而在技術的要求下把手又放下去。他嬉皮笑臉地回答：「我估摸著發什麼你都會不爽，所以我這不也是惦記著給小舅子省點事兒嘛。」

　　「滾滾滾滾滾滾滾滾滾！」黃少天好像念了一排「八百標兵奔北坡」。

　　兩個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埋怨與被埋怨的話題，穿著制服褐色頭髮盤起的女生已經端著茶水走進來停在他們面前。黃云云微笑著小心翼翼地給他們把茶水放到桌上，低聲說道：「今天辛苦了。」

　　「姐姐！」黃少天大叫一聲，好像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抱住親生姐姐抱怨葉修的無恥行徑，「姐姐！我好想你！」

　　黃云云一邊伸出手去摸黃少天的頭一邊問旁邊的黑髮男子：「隔老遠就聽到他叫喚了，到底做什麼了？你是不是欺負他？」

　　葉修悶悶地笑出聲來，他側過頭慵懶地看向女友勾著笑意說：「對不起。」

　　黃云云工作的時候總是束起馬尾，原本就溫吞的眉眼在暖色的店內光線與制服顏色襯托下更加柔軟，她淺淺地看著葉修，笑容從沒有淡下去過。「少天很怕寂寞，」她挪開黃少天發間的手裹緊另一隻手的手心，「不過也是要學著長大了。」

　　結果那一天黃云云下班之後連同葉修活生生把黃少天驅逐出了隊伍，黃少天一臉不可思議地眼看著自己的姐姐與自己的領隊結成了二人世界。

　　按摩本身也是體力活，想起最初上班的時候黃云云總是覺得肌肉酸痛，但是熟練了也就習慣。正活動著手臂走在前面，舉過頭頂的手驟然就被奪過去，葉修拉住她的手默不作聲一起朝前走，她掛著笑從側後方看他，久而久之他也有些發毛。葉修甩過去一個眼刀：「怎麼了？很好看？」

　　「當然好看，」黃云云低下頭去握緊他的手，「你居然是我的東西。」

　　聽到這裡，葉修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他挑起一側的眉毛回過頭看她：「什麼叫居然？」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能和你走到這一步。一下子太高興了，所以總是想感慨你是我的東西。不可以嗎？」黃云云在句尾故意加深笑意輕輕撞了一下葉修。她總是是那麼沉穩安靜的人，這時卻像小女孩一樣胡鬧。這一點足以讓任何人投降，這麼想著葉修真想抬起手抵住額頭。可是這可不是他的風格，手臂剛抬起來，立刻用力把她圈進懷裡摁在身側加快腳步朝前走。她猝不及防被摟進懷裡，嬉笑著邁開腿的同時鬧著問他這是幹什麼。

　　河邊空曠的道路上只有這對年輕的戀人並肩走著，昏黃的路燈把死死靠在一起的二人拉成黏著的影子。

　　葉修臉上溫存著笑容，語氣也不慌不忙很是坦誠。他輕而易舉地回答：「再不快點走的話，我現在就會親你。」

　　黃云云就是這時伸手握住他掙脫懷抱，她躲開他的手臂站定說：「那就親嘛。」仿佛為了配合這句話，她還特地朝他湊攏閉上了眼睛。

　　葉修看著向自己獻出那張乏善可陳卻令他感到暖融融的臉龐來的女子，他停頓了好久，河風習習像是均勻的吐息，他說：「我可不能保證只親而已。」

　　「嗯？」一瞬間，黃云云被風聲奪去聽力。她睜開眼睛微笑著用疑惑的眼神與單只音節詢問他剛才說了什麼。

　　「沒什麼。」葉修的笑深深在臉上烙下去，「說出來怕嚇到你。」

　　「什麼啊。怎麼會嚇到我，」黃云云倏然走上前去，她沒有任何預告地伸出那雙總是溫柔得能夠讓他人的疼痛緩解的手從兩側捧住葉修的臉，他動彈不得，也沒有打算動彈。黃云云就那麼踮起腳來啄他的嘴唇。

　　他笑，原本想用手擦嘴，卻被她攔住。手與手接觸的那一刻，葉修突然從她的溫度中感覺到了她的感受。他莫名地覺得，此時此刻雖然在一起很幸福，可是她似乎正在遭受著刺痛。他想起他們第一次接吻時她落下的淚水。

　　為什麼她總是在害怕？

　　葉修深深地歎息，只是那點歎息很快就在河風中覆滅。路燈細微地顫抖著，他沒有緣由地開口說道：「不要害怕。」

　　「……」黃云云仰頭看著他。

　　葉修的笑容已經褪色，轉而幻化成一種有些悲傷卻十足溫柔的色彩。他說：「班長，你總是在害怕什麼？」

　　這一回，透明的淚水沒有出場。黃云云只是長久地注視著他，良久，她平靜地說：「——我害怕越來越壞。」

　　「嗯？」

　　「我害怕越來越壞。」黃云云一字一頓地說著，她鬆開他後退了幾步，疲倦的臉沉浸在陰影裡。她顫抖著說，「我一直相信著人生只會越來越壞，可是突然之間能夠和你在一起，這麼好的事情——」

　　「班長。」葉修突然無情地打斷她。她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慌張終於坦白，他一方面覺得明朗，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有些想要苦笑。葉修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燃吸了一口，他側過頭在風中確切地說，「和我在一起，不是什麼好的事情。」

　　「什麼？」

　　「和我一起，肯定是很壞的事。」葉修回過頭用潮濕的眼神看向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如此悲哀地活著？他猛吸了一口煙，然後在朦朧的煙圈中說下去，「但是班長的話應該沒關係吧。

　　「比這壞上千百倍的事，你都已經習慣了。」」

　　在風成群結隊流過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只是任由夜色蔓延著、蔓延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黃云云終於動彈。她再一次走上前來，這一次只是輕輕地搭上他的肩膀。葉修無限順從著她的任性，她親吻上來。這是一個擁有糾纏意味的吻。他們賣力地搜刮彼此，在那之後不觸碰對方地一起回去住的地方。那是葉修的住所，黃云云也生活過一些日子的房間。

　　關掉最後一盞燈的時候，葉修聽到平躺在床上空洞地看著天花板的黃云云說了一句話。

　　她說：「這就是最壞了。」

不能再壞（15）上

　　15

　　已經接近中午，溫熱的日光仿佛粘稠金黃的蜂蜜一般刷滿房間，寬敞柔軟的床鋪上，葉修點著煙刷新微博，外面的陽臺上一直傳來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他不側目，隨意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女生只穿著白襯衫、修長的腿裸露在外踮起腳尖用撐衣杆晾衣服的畫面。他從前也不是沒有聽他那個說正經正經說不正經也有夠不正經的雙胞胎兄弟葉秋說過，女人嘛，確定關係以後總是愛用一些居家型的行為來暗示自己的戀愛對象自己想要把感情繼續昇華。

　　毫無緣由的，葉修真的開始思考起了與黃云云結婚的可能性。

　　他們目前經濟都能夠獨立，別說獨立了，現在就是讓葉修養十個黃云云他也養得起。

　　憑藉能力與資歷，黃云云在洗浴中心如今已經是前輩的存在。他的父母是不需要贍養的，光是二老在B市的那幾套房產收的租金，就夠他們一家人吃幾輩子的。不得不說天子腳下皇城根上的生活秩序真是違背生產力法則。雖然黃云云這一行可能壽命不是很長，但是他也差不了多少，年紀大了不可能再打職業，在這個圈子混口飯吃雖然不是不行但他也沒打算把吃相搞得太難看。

　　他們都能在這個社會生活下去。

　　那麼的話，就擁有在一起的能力嗎？

　　葉修打了個呵欠，忽然想起他們久別重逢後的那一個夜晚，他在黑暗中走進門，看到煙火升起的厚重天幕下，女生就那麼搖搖欲墜地站立在那裡，而誤以為她想要結束自己生命的他拼了命地跑過去把她抱住。這麼想著，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隨便披著長睡袍來到了陽臺上，她在眺望著遠處，臉上有難得一見的希冀。

　　他突然從後面把她抱住，臉頰靠近她的側臉去吻她的頸窩。黃云云溫柔綿密地笑出聲來，一般人都應該愛這個聲音愛得心碎，黃云云的聲音裡好像摻雜了楓糖漿。葉修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別人與他這麼說話是什麼時候——亦或者說他根本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人會以這種方式說這樣的話的——當然，會這麼說的人成千上萬，這只是身為戀人的一種幻覺。黃云云的嗓音有點沙啞，她甜絲絲地說：「讓我親親你。」

　　葉修抬起嘴角，摟住她的手臂略微松了松。她轉過身來，手臂纏上他的脖子，冰冰涼涼的手指挨著後腦勺。她仰起臉來吻他的鼻樑，他說：「沒洗臉呢。」

　　「唉，」她居然歎氣，但這點悲哀的、溫和的、充滿了旋轉周折意味的歎息都太過令人著迷，「那又怎麼樣嘛。」

　　洗浴中心上班的自然大多都是女人，大家一起在休息間換衣服的時候已婚的同事們如同例行活動般開始勸未婚年輕的打工女孩們不要再癡心妄想早點找個穩定的人結婚，像是黃云云這種有穩定男朋友的難免有些立場模糊，剛打算偷偷摸摸不聲不響走出去就無端被點名。有同事問：「云云，你和你男朋友打算結婚嗎？」

　　「結婚……」黃云云以微笑搪塞過去，「他嘛，還要去瑞士比賽的。總得要等他比賽完再說這個事情吧——」

　　「那他總之還是願意跟你結婚的吧？」

　　這種問題太過讓人感到違規了。黃云云咽下一口唾沫繼續用自己這麼多年來練就的沉穩糊弄過去：「談對象肯定是要考慮這個事情的。」

　　交往的人總會有許多方面需要相互瞭解。葉修與黃云云認識很早，個性上與其說沒有什麼難以磨合的地方倒不如說黃云云早就對葉修心有所屬，床上關係也在前段時間確認過合適，生活條件彼此都不是很在意，黃云云與葉修都沒有讀過大學，因此現在都還比較年輕。

　　在外人看來，這大概就是完美的情侶了。

　　結婚是更進一步地確認關係。與黃少天一起吃飯的時候，黃云云盯著茶杯一面走神一面自言自語了一句：「是壞事啊。」

　　「什麼？」黃少天本來正在對這間餐廳進行滔滔不絕的評論，聽到黃云云的這句話立刻緊急刹車停下來詢問，「姐姐你說什麼事情是壞事？」

　　「沒什麼。」黃云云的笑意朝弟弟張開溫暖柔軟的懷抱，「最近你訓練很辛苦吧。」

　　「也沒有啦，哈哈哈！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現在也算是人氣不錯的選手，只要繼續這樣正面地活動下去，將來退役了還可以做直播什麼的。邊做做直播邊接一接嘉賓工作什麼的，存錢準備著將來生活。」黃少天說起自己的規劃來倒是顯得有些像個小大人。

　　黃云云仔細地聽著，連連點頭稱讚道：「少天你很有自己的規劃嘛。」

　　「嘿嘿，一般一般啦。」黃少天擺了擺手，可惜臉上的表情不怎麼謙虛，「未來還有很久，大家都會好好規劃的吧。姐姐你呢？將來你想做什麼？要不要開網店之類的？反正我也有人氣積累……」

　　未來。

　　笑容乾巴巴地掛在嘴角，黃云云有點恍惚地斟酌這個陌生的詞語。我的未來。她想到這個片語的時候，毫不意外率先出現在腦海裡接上這句話的一個字是「壞」。正如與葉修所訴說的那樣，一路以來一直在變得更糟的生活已經使她形成了這樣的既定印象。

　　她就這麼失神地微笑著，直到鏡面一般出現在眼前的弟弟的臉關切地貼攏。他問：「怎麼了？姐姐。」

　　黃云云的眼睛裡重新填進影像。「沒事。只是覺得少天真的很了不起。我其實一直知道少天很成熟、很厲害，」說到這裡的時候，黃云云稍微停頓了一下，她垂下頭，笑容也因此沾染上一點沉重的色彩，「不過倒是沒有想到，你已經這麼優秀了。總感覺姐姐已經被丟下了呢。」

　　「欸？」這一次輪到黃少天凝滯，「姐姐……」

　　不過那片短暫的陰霾很快被掩蓋下去，黃云云恢復原本的明朗說：「姐姐為你感到自豪！」

　　黃少天被那個沖進胸膛的笑容擊昏，但是在迷迷糊糊感到幸福的同時，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從未知的深淵中再一次沉積在了胸口下面。他想，為什麼我會感到這麼不安呢？

不能再壞（15）下

　　離開B市去往瑞士蘇黎世的時候是夏天。夏季的阿爾卑斯山北部溫和且總是下著雨。到達機場的時候，有許多在瑞士的華裔粉絲們特地前來接機。除了孫翔有些暈機以外，其他人狀態都還不錯，尤其是葉修，從候機開始直到下飛機都一直專心致志地在先前其他國家隊的隊員的比賽錄影。那些資料在國內時早就已經看過成千上萬遍，但比賽越是接近，葉修就越是認真。先前與黃云云一起見面的時候，黃少天沒少聽說葉修已經快要走火入魔，就差吃飯都要人喂，其他時候都在準備比賽。登機後黃少天為此特地和原本坐在葉修旁邊的張新傑換了座位，另一側就是蘇沐橙，她不嫌事兒大地嘲笑道：「怎麼？現在想到要賄賂領隊了？早幹嘛去了？！」

　　「去去去去去！我呸！蘇沐橙我告訴你，把你那成天就知道瞎幾兒打網游的宅女思想給我收回去！我的姐夫由我守護！」黃少天以殷勤的狗腿笑臉閃閃發亮地問坐在他們中間的葉修，「姐夫，我能幫你點什麼嗎？」

　　「能，」葉修頭也不抬地回答，「你給我安靜一點。」

　　「遵命！」黃少天回過身。

　　葉修如此嚴肅起來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在國內時收到的抽籤結果顯示他們落地的第一場比賽就要與韓國隊進行。要知道一直以來，韓國的職業選手在電競產業競賽圈裡都絕對不容小覷。不只是英雄聯盟、魔獸世界、守望先鋒這些遊戲，榮耀也是一樣。先前葉修也接觸過一段時間韓服瞭解他們的水準。

　　韓國隊中實力強勁的對手很多，到達蘇黎世後葉修不顧倒時差地忙了好幾天。黃少天全程給他不太敬業地端茶送水都累得半死，回頭向自家隊長喻文州告了一狀，喻文州一開始還沒有太放在心上，到後來也不得不關心起來。那一天正在食堂吃著飯，葉修竟然把手指餅乾當做煙一樣夾著吸了半個多小時，還引得黃少天及時吐槽：「你該不會是在cos那個玩LOL的退役職業選手劉謀吧。」

　　喻文州特地選了晚上睡前的時間去了葉修的臥室，走進去時葉修果然又在玩遊戲，見到他進來，他只是輕聲笑著打了個招呼。喻文州原本打算等他打完這一盤再開口，沒想到一坐就是兩個鐘頭，葉修都沒見打算挪一下。喻文州迫不得已只能主動出擊道：「領隊。」

　　「怎麼了文州？」葉修抬頭看了他一眼，回頭還指揮電腦那邊的人，「小唐你看著點放技能啊。」

　　敢情他已經沒有在鑽研比賽了？！喻文州咳嗽了兩聲問道：「『小唐』是你們興欣那位唐柔？」

　　「是啊，這不，我這麼多天忙著比賽。正好為了提神陪她玩一會兒。」葉修笑了笑，連日的操勞使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這幾天你太累了，我也是特地來勸你注意一下休息的。畢竟身體最重要。」喻文州終於把肺腑之言坦誠交代，末了還是忍不住問上一句，「這一次和韓國隊比賽，你覺得情況怎麼樣？」

　　葉修仿佛沒聽見一般敲打了好一陣子鍵盤，等到這一場告一段落，他放下手來仰頭靠在椅背上抬頭看向天花板。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葉修冷靜地回答：「會輸。」

　　喻文州波瀾不驚地看向葉修，心頭有什麼東西緩慢地沉下去。他是能夠辨識風浪的人，開口想要說些什麼，躊躇了一會兒，到最後他只是說出了作為隊長理應當對領隊說出的話：「我知道了。」

　　「開門輸或許是會有些壓力，不過也沒辦法。擂臺賽不說，他們的團隊賽打法有點意思。我可以研究出應對的打法，但是現在一下子練成沒有必要。」葉修似笑非笑地側過臉看向螢幕上他摯愛的遊戲角色揮動著傘，他摘下煙吐了一口煙圈道，「善後的工作就辛苦你了。」

　　奪冠並不是那麼簡單粗暴的事情。不可能輕視對手，也不可能每一場比賽都取勝，他們攜帶著全國榮耀粉絲的期待與希望而來，首場比賽的失利毋容置疑將會需要頂住浩蕩的風浪，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了勝利。也是為了榮耀。

　　螢幕上浮起「榮耀」二字，葉修扭頭看向窗外。這裡是他陌生的城市，也是他應該存在並且取走榮耀的地方。赴歐的隊員其實是可以攜帶家屬的，一開始葉修也有詢問黃云云要不要一起去瑞士，結果正在幫他收拾行李的黃云云開口就是回絕：「我沒有歐盟的簽證。」

　　「辦不就好了。」當時葉修正躺在按摩椅上，明明女朋友就是按摩師，他在家卻還得用按摩椅，為此他還抗議過，結果被黃云云一個微笑駁回。

　　「我是以你女朋友的身份去，還是以少天的姐姐的身份去？」黃云云替他疊完最後一件衣服塞進去，然後蓋上行李箱走到他身前說道，「我們的事情還沒有公開吧？」

　　葉修默不作聲，畢竟在這個圈子生活了這麼多年，他多多少少對於職業選手的生活還是瞭解的。允許享受個人生活，可是這一切都可能被當成輸的把柄。喻文州先前就與他溝通過這件事以後再說，他也覺得這樣妥當。

　　遭遇他的沉默，黃云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嘴角點綴著笑轉頭就走了。她說：「什麼東西放在哪裡我都給你寫成便簽塞在包裡了。要是弄丟了找少天，我給他也塞了一份。」

　　「你是我媽媽嗎？」葉修總算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知道我煩人了？」黃云云笑著回過頭去打量他淡淡地微笑的表情。

　　「沒有，」葉修對著她很少說挑釁的話，他只是肯定地給予回復，然後說，「你還可以多煩我一點呢。」

　　想起這段對話的黃云云此時此刻正在給客人按摩肩膀。

　　就在前幾日，男朋友與弟弟一起離開B市去往蘇黎世參加比賽，然後昨天，他們首戰輸給韓國隊的消息傳來。網路上又是一陣旋風談論，有人安撫和鼓舞，但是電競圈總歸是罵聲偏多。菜是原罪，罵聲四起，不過黃云云知道葉修是向來對評論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想笑的，只是擔心黃少天又一時激動親自下場與線民吵架。想到這裡，她又不禁祈願了一下文州能夠把少天的手機給沒收了。

　　她也不是愛關心社交媒體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思想陳舊的緣故，她一直不太擅長電子工具，微博她完全不懂得，對智慧手機完全是只會用打電話、短信和勉強微信的那種人。

　　然而就在男士們在異國他鄉奮戰期間，與此同時，黃云云獨自一人每日朝五晚九地上下班。這一天她拎著包去往洗浴中心，還在路上就接到了同事的短信。清一色詢問她發生了什麼的消息仿佛□□轟炸而來，熟絡一點的更是索性勸她今天請假，巴士到站，黃云云下車剛走近洗浴中心就看到異常熱鬧的門口。

　　一群年輕人拿著手機在情緒激動地辯駁和拍攝著一些什麼，黃云云走上前去的時候，其中領頭的有人高聲叫道：「這就是葉修的女朋友！」

　　黃云云只想走進店門去上班，卻直接被扯住衣服與包帶給抓了過去。她踉踉蹌蹌差點摔倒，人們對著她就是一陣狂拍。她有些不知所措，零散地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他們都是不滿於自己民族的隊伍在世界榮耀邀請賽的第一場就告敗的榮耀粉絲，其中好幾個還是葉修的忠實粉絲。最後還是洗浴中心的保安出面把黃云云從人群中救了出去。回到休息間，上司直接善解人意地給了黃云云修年假的建議。

　　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種話現在是不能夠向葉修或是黃少天中的任何一個說的。

　　黃云云這麼想著，最後還是關掉了發信的介面，轉而點開搜尋引擎輸入了葉修的名字。

　　然後她就看到了自己的臉與名字，她與葉修一起去餐廳或者在工作地點見面的照片，甚至其中還有她和黃少天幾年前被偶遇時的照片，她看下去。其中有人把她歸結為他們的敗因。

　　就在那一天，黃云云默不作聲地看完了網路上全部有關「葉修」與「黃云云」的內容。從他們被畫上醜陋和侮辱性塗鴉的合影到他們初中時班級花名冊的校園網資訊，她一點一滴看過去。到最後，她坐在休息間仰頭長歎了一口氣。

　　幸好。

　　幸好沒有一起拍畢業照。黃云云心想。假如那個時候的他們也被拿去任人踐踏的話，她大概會很傷心的吧。

不能再壞（16）上

　　16

　　人生走走停停、勉為其難算是自由自在逍遙快活地度過了二十多年，頭一次接觸那螢幕內的光影以來，他便沉迷進去。俗世中大多的事情他很難放在心上，但這遊戲，他陸陸續續玩了十年，而且時至今日也仍舊感到再玩十年都不會膩。在這光影所建成的閣樓上，他不知不覺也以「一葉之秋」或是「君莫笑」之名登上頂端。從前總覺得，那些說「高處不勝寒」的大抵都是自我意識過剩，然而，直到今日才感覺到，好像世界上真的有一種叫做「寂寞」的東西。

　　人生不過才泛泛體會過二十多年，所知曉的事情有深有淺，唯一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件。現實與遊戲不同。

　　奪冠後的頒獎典禮上，閃光燈此起彼伏，在白人面孔的主持人側身示意之後，葉修作為領隊抬頭掛著一點懶散的笑意走上台。他少有地西裝革履，整齊地站在台前開始簡要地背誦先前上頭體育總局給他們準備的講稿。最初他是打算把這項工作推給喻文州的，但那群投資商說什麼都不願意，他其實並非不知道為什麼。比賽前期的失利與他有女友的事件同步爆發，正好彌補了先前他作為一葉之秋活動時那麼久的神秘，那些過去對他的關心與好奇以及對他太過囂張態度的不滿全都發酵已久，最先受到傷害的是誰，他很清楚。

　　他清楚地念完最後一句，毫不留戀這個燈光彙聚的講臺轉過身去。腦海中空空蕩蕩，他此時此刻並不覺得有什麼痛快。

　　剛從微博上看到有關他和黃云云鋪天蓋地的消息時，他就不顧長途地打了一個電話回去。黃云云左右都是沒接，他又打到洗浴中心的前臺，才得知她今天已經不得已休假回去。那一刻他甚至萌生了立刻放棄比賽回去的想法，但剛起身，黃少天就破門而入攔在他跟前死死地瞪著他。

　　葉修淡漠地揚著唇角抬頭，他的語氣頭一次真的夾帶著少許不耐的攻擊性：「怎麼了？小天。」

　　「不要學我姐的口氣叫我。」黃少天早就沒有來時那副熱誠的樣子，少年氣的目光冷冷地上下打量一番葉修。

　　「是我沒有預料到會有這種狀況。對不起，」這是葉修，那個在榮耀遊戲裡向來沒皮沒臉並且所向披靡的葉修，就是這個葉修，這個時候竟然向黃少天低頭道歉，他說，「你姐她有沒有聯繫你？」

　　黃少天靠在門上說：「我沒有打算怪你。我姐也不會怪你的。」

　　那一刻，葉修突然變回了原來的葉修。即便沒有說出口，但他其實是有點慶倖黃少天的出現的。他說的沒錯，黃云云是不會怪他的。是他一時恍惚了。葉修抱起手臂轉身回到電腦前坐下，黃少天也沒打算離開，坐到沙發上問：「她也不接你電話？你打算怎麼辦？不繼續聯繫她了？！說實話我現在就想回國了……」

　　「我剛才本來與你的思維差點到了同一個等級。」葉修毫不留情地說著在開機的過程中盯緊手機，「不過現在果然還是準備比賽吧。」

　　「哈？」黃少天倒是有些搞不懂葉修的意思了。

　　「我們是因為輸了才會被罵的，我沒打算和你姐現在就玩完，所以只能贏了。」葉修說，「少天，哥和你姐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你啦。」

　　手機螢幕就在這時亮了起來，葉修的手機，備註是「我老婆」。葉修與黃少天對視一眼，黃少天撲上去奪過手機立馬接通來。每到與黃云云說話的時候，黃少天總是像充滿電的玩具一般有力與爽朗：「喂？姐姐嗎？我是小天！姐姐，姐姐，我和你說，要是你也來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話說到一半，不知道電話那頭的女子究竟說了什麼，竟然使得黃少天活生生把說了一半的話給咽了回去。他的神情驟然被積雨雲覆蓋，屬於成年人的穩重與憂慮回到臉上，他沉靜地接應了幾聲，然後掛掉了電話。

　　黃少天把手機還給葉修，他一言不發，但是看起來卻並沒有什麼過於陰鬱的，只是一直很平靜而已。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好久才一如既往爽快地說了聲「我先走啦」。葉修抬起眼睛漫不經心地問：「怎麼了？」

　　黃少天歎了一口氣，他說：「我爺爺去世了。」

　　他再也不用擔心要被逼著相親了，姐姐也再也不用擔心要去逼著他相親了。

　　「節哀，」葉修若有所思地回復，然後說，「你姐姐……」

　　「她在趕回G市的路上，所以這段時間會比較忙。她要我給你帶句話，」黃少天側過頭淡淡地說，「她說她沒事。」

　　他當然沒有遲鈍到她說沒事就真的相信她沒事，可是下一秒，她發來消息，簡短的三個字——「我愛你。」

　　葉修停頓了半晌，看著那三個字，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輸給她了。他不由得發笑，之後想回點什麼給她，比如「保重」，又或者學一下她弟弟那一套說「我想你。」正認真地思忖著怎麼撒嬌，沒想到她又發消息過來，還是短短的。她說：「我支持你。」

　　結束頒獎之後原本還要去蘇黎世的市內觀光，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只有葉修微微地笑著站在車邊，喻文州仰起臉問：「你不去？」

　　葉修不開口，只是帶著笑點點頭。

　　就在大家都多少有些會意地把目光投向他，卻見到另一個影子也拎著行李箱一搖一擺地走了上來。到達葉修身邊時，黃少天重重地把行李往地上一砸，抬起手臂用手肘架住葉修的肩膀，一副黑道頭目的架勢說道：「那麼各位，我們就先走一步啦！」

　　十個鐘頭左右的飛行後，葉修與黃少天回到故土，並且由這裡直接去往G市。前一年的那場G市旅行總算是如願以償，雖然黃云云並沒有在這裡與他們一起同行，但是卻已經在G市等他們一起會合。還是同一個高鐵站，還是同一個候車廳，更為恰巧的是，居然就連當初沒能乘上的列車也是同一趟。

　　他們一起上了高鐵，找到座位坐下不久就松了一口氣。連日的比賽與奔波使人疲倦，黃少天和葉修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默不作聲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向後流逝。就這麼了無生氣地僵持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黃少天抑制不住說話的本能。他問：「葉修，你會一直和我姐姐在一起嗎？」

　　葉修不置可否地回過頭看向他。

　　「葉修，不管是這回過去了的我爺爺，還是其他家裡的人，他們從來就沒有把我姐姐當人看過。」黃少天有些認真地讓陰霾佔據自己的臉，「她總是在微笑，看起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離所有人都那麼遠。活到現在，我最感謝的人就是我姐姐，光是她能夠讓我看著她，我就感覺很幸福了。我姐姐常常說，我是離她最近的人。但是其實我知道，我也什麼都沒有保護好。

　　「假如你一直都和她在一起的話，那麼可能以後離她最近的人就會是你了。」黃少□□葉修遲疑地說下去。

　　葉修默不作聲地看著車窗外流轉的樹木與雲。

不能再壞（16）下

　　G市正值一年之中暑熱最為茂盛的時節。葉修與黃少天到的時候，身著深色服飾的人群烏壓壓一片填滿靈堂，葉修默不作聲把目光拋向裡面，黃少天還要多說幾句與許久未見的親戚打招呼。就在這時，最裡面有一道跪著的身影臨時站起身來俯下頭與進來的其他老人說話。借著一點縹緲微弱的光線，葉修看清楚了那是黃云云。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袖連衣裙，肩上別著黑紗，沒有化妝所以臉色顯得有些病懨懨的蠟黃。

　　不知道是收到什麼信號，她忽然回過頭去踮起腳朝這邊看過來。然後她就看到了葉修。

　　他們對視的那一刻，天地無光，世界沉寂。幾秒鐘之後，周遭的聲音與光影回到意識中，黃云云帶著微笑與旁邊的客人說了些什麼，然後穿過人群朝葉修走過去。但是走到他跟前的時候，她沒有停留就看到了他身後。黃云云抬起手穿過黃少天的脖子認真地端詳著他的臉說：「少天，比賽是不是很累？我怎麼覺得你瘦了。」而黃少天則乖巧得像只柴犬一樣任由黃云云擺佈，順道清清爽爽地笑著打起精神來回答：「沒有！我胖了呢。爸媽和奶奶還好嗎？」

　　祖父已經是鮐背之年，作古之前也久病臥床，因此這次去世辦的是喜喪，兒孫們也不至於那麼哀痛。黃云云轉頭看了一眼身後，和善地笑著回答說：「都等著你回來。奶奶哭了幾次，現在好些了，你等會兒記得去看看老人家。」

　　「知道了。」黃少天這麼說著從她身邊走進去。這一下，就只留下了葉修與黃云云兩個人。

　　他們在緘默中站著，其實旁人都很吵鬧，但只是他們兩個人不說話，世界便永遠是安靜的。好久過去，葉修從外套裡掏出禮金，黃云云接過去，抬頭突然朝著他淡淡地歎了一口氣。於是葉修問：「還好嗎？」

　　黃云云搖搖頭。

　　「對不起。」葉修說。

　　她又搖搖頭，這一回臉上已經匯攏著一輪安撫意味的笑。黃云云居然說：「好累。」

　　這一刻，葉修很想伸出手去拍拍她、抱抱她，又或是摸摸她的頭髮。可是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做，葉修低頭從口袋裡撚出一支煙咬到嘴裡說道：「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什麼？」黃云云平靜得像是一灘毫無生息的死水。

　　「等你有時間再說，」葉修說著，這一次，他的手留戀而溫柔地穿過她的頭髮，他的嗓音很低沉，「去忙吧。」

　　黃云云稍微愣了一下，隨後微笑著往回走。葉修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再往前踏一步的意思。他目送著她走回漆黑的客人中間，然後轉過了身。

　　仍舊是一個燥熱而漫長的夏天。蟬鳴喧鬧日夜不絕，親戚家的孩子在角落裡沉迷著掌上遊戲，黃云云如同人偶一般帶著微笑與黃少天一起輪番給客人鞠躬感謝。冰涼的汗附著在脊背上，厚重的長髮披在肩上，貼著脖子那一側仿佛翻滾著過火的刺。她忽然想起了初中的時候。

　　與葉修在一起之後，黃云云想起過去的次數就愈來愈少了。仿佛有他在身邊也就沒有什麼需要懷念的，她重新擁有了現在和未來。任何記憶只要已經過去，就一定沾染上了過去的色彩，難免容易有點使人悲傷。黃云云想起的是她去葉修樓下叫他的情形。那麼熱的天，那麼刺眼的陽光，她好像還有點中暑，賣力地仰頭對著那扇窗戶去拉長聲音叫：「葉修，葉修——」當時那種汗水黏黏糊糊的感覺、風從胡同中偶然穿堂而過的感覺以及快要昏過去所以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覺至今還歷歷在目。

　　網路上的風波很快隨著奪冠的消息淡去，黃云云起身的時候一時貧血，眼前金星激劇散開，她猛地朝前栽了一步。黃少天先一步抬手抱住姐姐，扶她起來的時候連聲問她怎麼回事。黃云云揉了揉腦袋，擠出笑臉來說：「大概是有點累了。」

　　長輩都站在身旁，拄著拐杖的父親用冷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面色慘白的黃云云，他搖了搖頭，朝前走去的同時惜字如金地甩下一句話來：「一點小事都做不好。」母親走上前來檢查了兩下，確認黃云云只是貧血，她起身抱著包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說：「你啊，去了B市之後怎麼好像變得嬌氣了呢。小天都還沒有喊累，你怎麼就累了？等會兒還要清帳。」

　　仿佛利箭刺進胸腔的話沒有讓黃云云的眉頭蹙緊，她閉上眼睛，沒有溫度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她一點一點張開笑容。她就那麼微笑起來，黃云云重重地點頭說：「我馬上過去。」

　　她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顫抖，她不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而感到悲傷。四周的人們很快收回目光，仿佛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小事，生活的洪流浩浩蕩蕩將這條路鋪平，每個人都會繼續如此走下去——

　　「去什麼去？！」男生一字一頓地大吼道。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看向聲音的源頭。在渾身無力瀕臨癱倒的女生身邊站著死死摟著她的肩膀架著她的男生。黃少天頭一次意識到過去的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太荒唐了。他明明知道每一個人都是錯誤的，可是他卻一直毫不在意地跟著所有人一起漠視黃云云所遭遇的一切。與其說他什麼都沒有保護好，倒不如說，他根本忘記了要去做些什麼。

　　黃少天抱緊黃云云的肩膀，他聲嘶力竭地說：「姐姐已經很累了啊。這些日子以來她遭遇了什麼你們都不關心的嗎？偶爾也讓她休息一下吧。姐姐她……」

　　黃云云垂著頭，她睜大眼睛看著地面。汗水細密地咬著皮膚，悶熱的感覺蜷縮在肩胛兩側，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這些都在她失神的這一瞬間無限放大。

　　「她是我的姐姐，所以以後有什麼對她不好的事，我都會插手。」面對家人質疑的目光，黃少天就這麼說了下去。

　　「少天……」黃云云一張嘴，黃少天就打斷了她。「姐姐，你什麼都不用說。」黃少天說完便拉著她往外走，帶著和她穿過所有長輩，從黑暗與悶熱中走到外面的世界中去。

　　收拾了一些行李從家裡出來，黃少天與黃云云說笑著有關在蘇黎世的見聞到了機場。葉修已經等在那裡，好不容易來一趟G市，他卻完全沒有與黃云云的家人打過招呼。先前黃少天問起，他也只是糊弄說著下回再說。黃少天擔心他變卦，但現如今三人在車站見面，黃云云倒是有點緊張的那一個——畢竟最開始的時候，他與黃少天可是計畫過把她騙回G市來然後自己回去。

　　黃少天輕輕咳嗽了一聲，聳肩拍了拍姐姐說「我去取一下機票」。黃云云點頭，然後回頭時就看到葉修頭一栽一栽已經邁開腿走過來。她雙手在身前握緊，看到葉修用清澈的目光看向自己。他眼睛裡有什麼東西穿透她最裡面的那一層只是作為表情存在的微笑，葉修說：「能合張影嗎？」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倒是讓黃云云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還是同意了。她側身靠近他，他俯下身，兩個人都不是什麼喜歡自拍的人，於是拍的照片也有些微妙。看到那張照片，葉修才收起手機端正地重新對著黃云云開口，他說：「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嗎？」

　　「嗯？」黃云云的笑容中摻進些許疑惑。

　　「我還想繼續玩榮耀，直到被這個遊戲拋棄為止。過去我沒有什麼負擔，別人罵我我不在乎，但是假如和你在一起，我不能保證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像今年夏天這一次。和我在一起，只會壞得不能再壞。」葉修看著黃云云，他的神情與聲音都被一種艱澀的孤獨支撐著，那是與平時一樣隨意而無所畏懼的他，可是卻又裝點著會使她動搖的星光，他說下去，「班長，你可以繼續和我在一起嗎？」

　　黃云云用除了溫柔以外一無是處的目光把他包裹起來，她那虛偽得能夠刺傷愛人的笑容消散下去。黃云云用自己本來的臉看著葉修，她說：「怎麼會壞得不能再壞呢？」

　　葉修看著她。身邊有忙碌的人來來往往，或許是前些日子的世界奪冠新聞太過鋪張，偌大的機場中已經開始有視線與對於葉修的議論朝他們投過來。黃云云不動聲色地重新笑起來，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問道：「你真的會允許我說『不可以』嗎？」

　　「嗯。」葉修毫不猶豫地給出了肯定的回復，「但是我剛才已經用我們的合影發微博了。配字是什麼你可以等會兒問黃少天。」

　　黃云云頷首笑出聲來，她說：「太壞了。」

　　「隨你怎麼說。」葉修對自己的無恥很是坦然，「你也可以現在搶我的手機刪掉。但是你撲過來的時候，我會馬上在這群人面前親你。」

　　他們都笑起來。現實與遊戲不同，卻也有很多相同，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能明白就可以。黃云云笑著朝他抬起手臂，葉修向她一步又一步地走過去。她說：「可以。」他在所有人面前吻她。

　　在吻下去的一刹那，葉修想起她剛才的問題。「確實不會，」他說，「只會越來越壞。」

　　Fin.

　　
番外·better

　　「姐姐。」

　　說這話的時候，他猛地從睡夢裡醒了過來。

　　黃少天發覺自己躺在藍雨俱樂部二樓的沙發上，那是他往常就愛打盹的的地盤。被阿姨喂得肥肥胖胖的加菲貓從靠背上跳下來，踩到他身上時，沉得他輕哼出聲。

　　剛醒來就忘了夢裡究竟有什麼。黃少天揉了揉眼睛，一邊打哈欠一邊看到手機螢幕上有隱藏內容的新微信通知。

　　他興高采烈點了進去，然後看到是盧瀚文問他吃不吃炒河粉。他們又跑出去吃宵夜了。

　　不是黃云云的消息。他把手機放下去。

　　那場比賽結束之後，他和喻文州都回了G市。

　　黃云云跟著葉修留在了B市。

　　當初做決定時，黃少天興致勃勃地盯著姐姐瞧。他從自己已經二十多歲的身體裡硬生生擠出了全部的可憐與可愛，但是姐姐還是微笑著，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說：「對不起哦，少天。」

　　「為什麼嘛！姐！姐姐！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可是你親弟弟啊！」黃少天假裝自己是一條金毛——那是黃云云最喜歡的狗的品種。

　　她具體說了什麼，他是記不清了。反正不過也就是那些讓他不開心的話。

　　黃少天看了一眼時間。時間太難熬了。

　　黃云云是上個禮拜說要回G市一趟的。

　　那時候他在喻文州的直播間。黃少天的直播間最開始叫「黃少時間到」，後來叫「黃煩煩の直播間」，但是最近，他嫌太沒有男子氣概，於是在朋友圈公開徵集名字。

　　葉修說，男子氣概跟直播間名字沒關係。你看人老韓，直播間名字是粉絲投票起的，叫「小拳拳捶你胸口」。那又怎樣？有誰敢說韓文清沒男子氣概麼？

　　張佳樂不是個熱心人，只是黃少天整天發重複內容，看了覺得真可憐。於是說：「要麼我給你請教一下韓隊？」

　　黃少天說，別別別，你們韓隊這一拳下去我可能會死。

　　蘇沐橙說，你既不能閉門造車，也不應該饑不擇食、什麼阿貓阿狗的意見都聽啊。你朋友圈加的都是些什麼人？不都是職業選手？我們這群打遊戲的有什麼文化水準啊，有誰學歷特別高的？

　　魏琛在群裡插了句嘴，說，羅輯。

　　「除了他！」蘇沐橙說，「魏琛你關鍵時刻不杠會死啊，回去喝腦白金去。」

　　黃少天后來他看了一個電影，大受啟發。他結合電影標題以及自己的大名，把直播間名字改成了「戰狼天空」。一時間，每次直播，螢幕上都會有大片「硬核」、「京彩」和「I』m Chinese」飄過。

　　平時黃云云聯絡他一般都會看一眼黃少天的直播間，確認他不在直播才打過來。結果她還是沒料到他自己沒開直播，但是卻霸佔了喻文州直播間。

　　她打電話過去，他看了一眼，差點習慣性按掉。

　　「我去。」看到來電人的時候，他說。

　　「怎麼了？」端著杯子站在一旁的喻文州問。

　　「隊長，你幫我打會兒。」他丟下競技場的小號轉身就跑。

　　黃少天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猥瑣的。

　　在打榮耀的時候，他可是堂堂劍聖，一代機會主義者。他總是風光無限，上場不僅打還要罵，一罵就是大片大片氣泡，幾乎可以把大半個螢幕蓋過去。

　　他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他來了。

　　然後，此時此刻，他居然不知所措地躲進了洗手間，反鎖上門，這才敢接電話。

　　「姐姐。」他朝著那邊喊道。想問和可以說的話有很多，比如你在北京怎麼樣？葉修有沒有欺負你？吃了飯沒有？上班累不累？還有的話，正是他躲進洗手間才敢接電話的原因。

　　畢竟從小就和爸媽一般親近，黃少天也是想說些撒嬌話的。

　　姐姐，你想我沒有？我好想姐姐。姐，你為什麼去陪葉修？明明我更需要你的。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但是他都沒急著說，畢竟他知道，自己一開口，姐姐就只有聽的份了。

　　黃云云說：「少天？姐姐想你了，下個禮拜我打算回來一趟，你來接我好不好？」

　　黃少天坐在馬桶蓋上，舉著手機的手漸漸地麻了，他腦袋空空，就這麼聽著電話那端的人又確認式地叫了幾次他的名字：「少天？」

　　「好啊。」他聽到自己開口，「姐姐。我來接你。」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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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穎

中級天使

Rank: 2

等級: 7 - 駕輕就熟

HP(生命值): 0 / 64

MP(魔力值): 116 / 1519

EXP(經驗值): 45 %

3^# 大中小發表於 2021-8-26 23:11 只看該作者

看完好氣啊！重男輕女的家庭真的很可惡啊！
云云那麼好卻被這麼對待，加上讀書時所遇到的霸凌看了好心疼QAQ
其實看到後面對黃少多少有點怨懟……就算他後面站出來說了也讓人觀感不好。
明知道父母錯了卻光說不做，就拿父母突然來訪那邊來講，明明知道自己姐姐受了委屈卻還是安靜如雞
葉神被黄母講難聽話還是云云出來反抗的，唉……如果不是最後看到云云身體不適還被逼算帳的話，我覺得黃少還是那種光說不做的人
看過很多全職bg文第一次這麼不喜歡裡面的黃少，這篇看前半段的時候好幾次我都差點以為女主會想不開什麼的，還好沒有。
這種家庭真的太壓抑了，放在現實裡沒人能受得了吧！超心疼的QAQ
看哭我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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