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雁失侶
殘陽如血,映照著遍地焦土,郭芙按劍站在城牆上,夕陽鍍在她美麗的臉上,雖面容憔悴已有歲月風霜之痕,然風華卻兀自不減。她怔怔看著天邊慢慢飛翔的一只失侶的孤雁,突然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然警戒起來回頭,看見的是黃蓉和煦慈愛的笑臉。她不動聲色地呼了一口氣,放松笑道:「媽。」
黃蓉也抬頭看了看那只不知要往哪裡飛的大雁,笑道:「我來替你,你快回去吃點東西吧。」
郭芙低下頭點了點頭,黃蓉見她心情低落,還像當年哄小孩一樣把她擁入懷裡,手撫著她的脊背勸慰道:「別想了。」
郭芙靠在母親肩頭,憋著嘴委屈地道:「孩兒沒用,十三年了,還忘不了他。」
黃蓉嘆了一口氣:「你念著他,又怎知他不是也念著你?」
郭芙啐了一口:「人家一回去就官拜丞相,自有年輕貌美郡主娘娘,孩子一個一個生,又哪裡會記得我了?」
黃蓉拍了拍她的脊背,反問道:「齊兒待你怎樣,你不知道嗎?」
想起多年恩愛,郭芙心中也漲滿酸澀,她問出了十三年來一直沒有想通的問題:「媽,他歸了蒙古,你和爹爹怎不怪他?還不許我恨他?」
黃蓉摸了摸她的頭發,原本烏緞子一般的頭發現在已然入手粗糙,夾著斑駁的銀絲,看著心頭肉一般的愛女磨折成這樣,黃蓉不禁心頭一痛。這個孩子自從少年時就隨著自己和靖哥哥守城,大半生的光陰都磨在了這座城池裡,今冬蒙古人攻勢更加劇烈,來年開春是個什麼情景還不知道,襄兒總說自己偏心,這樣的嬌女,自己又怎能不多愛她點?她一邊撫著郭芙的頭發一邊溫和地道:「你恨他,你心裡可好受?」
郭芙抿了抿嘴沒有作聲,黃蓉接著道:「那老耶律丞相尊崇儒法,在成吉思汗破城時勸誡他不要屠城,齊兒和他爹爹是一樣的。他為父親平反乃是孝道,我們又有什麼立場阻攔?我和你爹爹守襄陽城不是為了宋廷,乃是為了漢人百姓能多幾年安寧日子,不受蒙古人鐵騎侵擾。與其拘著齊兒等著反目成仇,還不如放他回去,他推行儒法,假如蒙古人克城也能給百姓多些活路。」
郭芙猛然抬頭,低聲問道:「媽,你說這襄陽城還守得住嗎?」
黃蓉抿嘴笑一笑,夕陽裡風致嫣然,道:「有我和你爹爹呢。」
郭芙望著媽媽頭上的白發,覺得心裡難受異常,她緊緊抱住了媽媽,把頭埋到母親脖頸裡,甕聲甕氣地道:「我和你們一道。」堅決無比。
黃蓉素知長女性子隨了靖哥哥,固執魯直,也無法可勸她,只得另想法子,拍了拍她的背調笑道:「你還是個小娃麼?快去吃飯吧。」
郭芙步下城樓,回望那只孤雁,孤雁已經遠去了,渺茫成天邊的一個小黑點,她已知襄陽城必不可守,父母已抱了殉城的決心,她總歸是要和他們一起的。
齊哥,齊哥,只盼著齊哥能念著以往和漢人的情誼,為這城中百姓斡旋一二。
第2章 夫妻夜話
晚間黃蓉回到家裡,郭靖正伏在案前研習兵法,黃蓉望著一跳一跳的燈火裡靖哥哥沉毅的面容和滿頭的白發,覺得心裡又酸又暖,他們都老了,就連芙兒也不年輕了。
郭靖抬頭看到她進來,笑開沖她招手,黃蓉挨著他坐下,郭靖拉著她的手,半天沒有說話,兩個人就笑著沉默著對望,無言間的情義你懂我我也懂你。
郭靖斟酌著開口,結結巴巴道:「蓉、蓉兒,岳父和大師傅這些年不、不知道過得怎麼樣,過了年,你、你就帶著芙兒破虜他們倆去桃花島看、看看,還得把襄兒找到。」
黃蓉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輕聲道:「我的傻哥哥,你連撒謊都撒不利落。襄兒一直在外游歷,我倒不擔心,只芙兒破虜這兩個是實心眼的,得想辦法把他們騙走,我已經有了個法子。」
郭靖愣愣道:「那、那蓉兒你呢?」
黃蓉泛起一點淚光,伏到郭靖背上,嬌聲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郭靖也回憶起少年時背著著白衣金環的年少蓉兒爬高山過深谷去求醫問藥的場景,慢慢笑了起來,竟不知不覺相伴著走過了一生,他拍拍蓉兒的手臂,道:「好吧,咱們夫妻一道,傻小子永遠背著蓉兒。」
第3章 故人來訪
臨近過年,襄陽城裡卻沒有多少喜氣,操練完士兵郭芙拖著快散了的骨架慢慢走回家,一路上見到的都是衣衫襤褸面色蠟黃的百姓,連門上的楹聯都紅得不鮮艷。她忍不住回想起遙遠的歲月裡曾有一天襄陽城裡張燈結彩,她穿著大紅的喜服歸於自己的良人,那時候景像正好,那會想到曾有這樣一天呢?
一路上她笑著與百姓士兵打招呼,雖人人面有菜色,但終究因過年多了幾分喜氣。
郭芙一踏進家門便聽見廳堂中有喧嘩聲,破虜喜滋滋地跑過來笑道:「大姐,你看誰來了?」
郭芙笑著訓他:「當了爹的人了怎麼這樣不穩重?」
郭破虜嘿嘿一笑,站正姿勢:「我這是太高興了。」
郭破虜的小兒子也跑著過來,撲進郭芙懷裡,笑道:「姑姑,咱家來客了,還帶了好多東西∼」
郭芙抱起他來,笑道:「小饞貓,你就知道吃了?」
抱著郭二走進會客廳就看見父親拉著楊過的手在說話,小龍女站在一邊笑著看著他。楊過看著郭芙進來,笑著轉過頭來喚道:「芙妹。」
郭芙也驚喜地喊道:「楊大哥,楊大嫂,可真許多年沒見了。」
楊過也笑道:「是,有四年了。上次來的時候同風還是個襁褓中的小娃娃,現已經這麼大了。」說著向郭芙伸出手來,問郭同風:「讓伯伯抱抱可以嗎?」
郭同風看著他的一條胳膊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郭芙將郭同風遞過去,仔細擺好了位置,讓楊過方便些。郭同風看著楊過身邊的小龍女,覺得她宛如一個冰人,打了個哆嗦向楊過懷裡縮了縮。楊過細細端詳郭同風的面龐,笑道:「長得很像他姑姑。」
郭破虜在一旁笑道:「是,鴻鈞像他媽媽,同風像他姑姑,還好都沒隨了我。」
郭芙笑罵道:「你長得像爹爹,爹爹長得差嗎?」
郭破虜笑著撓撓頭:「總是沒有姐姐好看的。」
郭靖笑著道:「芙兒,沒規矩。」
郭同風也覺得姑姑長得美,聽這個人說自己長得像姑姑,也不禁對這個人多了幾分喜歡,他攀著楊過的脖子親熱道:「楊伯伯,我領著你去玩吧∼」
他這一言既出,客廳裡的郭家人和楊過都忍不住笑起來,他媽媽問他:「風兒,你打算帶著伯伯去哪裡玩啊?」
郭同風得意地道:「去後院抓蛐蛐,我那天聽見蛐蛐叫了,太公公說過冬的蛐蛐最厲害了。」
楊過抱著郭同風笑問郭芙:「芙妹一起去嗎?」
郭芙有些莫名其妙:「我去干什麼?」又對郭同風道:「風兒,好好帶著你楊伯伯、楊伯母玩,不許使小性,知道了嗎?」
郭同風大聲道:「知道了!」
楊過抱著郭同風走出兩步,回頭溫柔繾綣地道:「龍兒,走,咱們一起。」
郭芙累的不行,回去換衣服了,只在走廊上能看見一個背影。
第4章 舊事重演
楊過和郭同風蹲在地上翻開石塊找蛐蛐,郭同風竄上竄下,只找到一只蔫蔫的小蛐蛐,楊過隨手一翻,竟在牆角的一塊石頭底下翻出了一只大蛐蛐,方口巨鄂,後腿粗壯,鳴聲也十分響亮有力。郭同風癟了癟嘴,楊過笑著對他道:「你想要這只?」他點點頭,楊過將蛐蛐攥在手心裡遞給他道:「那好吧,咱倆換。」
郭同風開心地與楊過交換了蛐蛐,奔到房間裡拿出瓦盆,興高采烈地道:「楊伯伯,咱倆鬥蛐蛐。」
楊過笑著衝小龍女招手,道:「龍兒,你也過來看看,可有意思了。」
小龍女從善如流地走到他們身邊,蹲下來,看著楊過與郭同風撥弄蛐蛐。
天寒蛐蛐都不愛動,楊過的那只小蛐蛐怎麼撥弄都是懨懨的,不愛動彈,郭同風的蛐蛐倒被撩撥起了鬥志,躍起來向小蛐蛐撲過去,小蛐蛐連連後退,已抵到了瓦盆壁,郭同風面上露出得色,卻見小蛐蛐猛然躍起跳到了大蛐蛐背上緊緊咬住了大蛐蛐頸項,任大蛐蛐騰挪轉移始終不落下來,過了一會大蛐蛐就伸伸腿不動了。
郭同風大驚失色,楊過也吃了一驚,眼前景像何其相似,抬起頭來看著郭同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沒想到是小蛐蛐比較厲害。」
他拈著草棒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郭同風癟了癟嘴,眼珠子一轉,笑問道:「楊伯伯,你這只小黑鬼給了我吧∼」
楊過連手也抖起來,勉強笑問:「你為什麼叫它小黑鬼?」
郭同風嘴撅得更高:「他不小嗎?他不黑嗎?憑什麼叫不得它小黑鬼?」
楊過抖著手把瓦盆推給他,道:「自然是給你的。」郭同風喜笑顏開地捧過瓦盆,道:「楊伯伯你真好∼」
楊過內心有如海浪翻疊,他笑著對郭同風道:「其實我和你姑姑小時候也鬥過蛐蛐,我也是一只小黑鬼贏了她的無敵大將軍,她也向我討那只小黑鬼。」
郭同風瞪著一雙明湛湛的眼睛好奇地追問:「後來呢?你給姑姑了嗎?」
楊過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姑姑把它踩死了。」
郭同風遺憾地啊了一聲,又問道:「姑姑為什麼踩死它啊?」
楊過回憶起那場景,微笑道:「你姑姑以為我不肯給她。」
郭同風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肯給姑姑啊?姑姑不是你妹妹嗎?」
楊過低下了頭,低聲道:「我想聽你姑姑說幾句好話。」
郭同風笑道:「你給了她她不就說好話了?」
楊過也笑著道:「你說得很是,是我想錯了。」
郭同風聽見楊過誇他,笑開,繼續問道:「後來呢?你生氣了沒有?」
「...我打了你姑姑一巴掌。」
「啊!」郭同風嚇了一跳,不知道說什麼好,訥訥問道:「那姑姑恨你了沒?」
楊過臉上的笑已轉為苦澀:「沒有,我恨上了她。」
郭同風蹙著眉道:「楊伯伯,是你不好。」
楊過也道:「是我不好。」
他原本可以和順美滿的一生因那一巴掌開始改變,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小龍女聽見郭同風說楊過不好,臉色微變,楊過握住了她的手,她低聲道:「過兒,你很好。」
楊過對她笑道:「在龍兒心裡我怎樣都是最好。」
小龍女笑著點點頭。
郭同風有些怕她,抱緊了瓦盆對楊過道:「楊伯伯,我把這蛐蛐去送給姑姑,你來麼?」
楊過問道:「叫你姑姑一起來捉蛐蛐她都不來,她還稀罕這些?」
郭同風道:「怎麼不稀罕?姑父給她編的草蛐蛐顏色都褪完了她還跟寶貝似的,我這威風凜凜的小將軍蛐蛐她怎麼會不喜歡?」
楊過也知耶律齊歸蒙的內情,問道:「你姑姑還常念著耶律幫主?」
郭同風問:「耶律幫主?你是說姑父嗎?」
楊過抿著嘴點點頭。
郭同風道:「姑姑倒不怎麼說起姑父,可爹爹媽媽都說姑姑還沒忘了姑父。可惜我沒見過姑父,我大哥也沒見過他,我們問姑姑姑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姑姑就說姑父是這世上最好的兒郎。」
楊過一聲冷笑:「好個最好的兒郎,好兒郎怎會...」他本想說「好兒郎怎會拋棄妻子,叛國投敵」又想到郭同風不過是五六歲的小娃,怎能跟他說這些話,就又憋住了。又問道:「你姑父是最好的兒郎,比你爺爺還要好嗎?」
郭同風抱著瓦盆拍手笑道:「楊伯伯,我也是這麼說的!」
楊過微微笑了一下:「那你姑姑怎麼說?」
「姑姑說爺爺對她來說怎麼能稱為『兒郎』。」
楊過自忖武功當世第一,以往也做過不少狹義之事,再小一輩中也是個頂尖的人物,竟還比不上一個投敵的耶律齊,心下大為不忿。
郭同風不知他怎麼想,又問一句:「我去給姑姑送蛐蛐去了,楊伯伯楊伯母你們來嗎?」
楊過搖搖頭,冷聲道:「我和你楊伯母再看一會風景。」
郭同風也就抱著瓦盆顛顛地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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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出自陳演恪《憶故居》,成詩於1945年
第5章 宴飲歡聚
等郭同風走後,楊過拉著小龍女的袖子問道:「龍兒你覺得我比不比得過耶律齊?」
小龍女歪著頭細細思索了一下,笑道:「自然是你好。」
楊過笑道:「當真?」
小龍女笑著點頭:「我的過兒武功高長得俊,自然是天下第一的好兒郎。」
楊過也笑道:「果然龍兒待我最好。」
小龍女笑道:「過兒在我心裡是天下第一,耶律夫人心裡耶律幫主是天下第一這是自然的了。」
楊過也笑道:「是了,只要龍兒覺得我最好就夠了,我們管旁人做什麼?」
小龍女道:「過兒,我想回古墓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家裡不好嗎?」
小龍女搖搖頭:「不好,外面的人都很壞。」
楊過問道:「誰待你不好了?」
小龍女道:「那個小孩子說你不好,他是壞人。」
楊過笑著摸了摸她的手:「龍兒關心我我知道,同風不是覺得我不好。」
小龍女嘆息了一聲:「唉,外面總是沒有古墓裡自在。」
楊過攬過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喜歡外面,等過了元宵節我們就回去,再也不出來了。」
小龍女依偎在他懷裡:「你說真的?你總是忍不住。」
楊過也自知有愧,辯解道:「郭伯伯郭伯母對我有大恩,總要報答他們的恩情。」
小龍女靠在她懷裡,只覺心內喜樂安寧,道:「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聽你的。」
楊過摟著她,默默無言,心想自己就算處處比天下人都強又怎樣?就算自己處處輸於別人,姑姑還是覺得我最好。
郭同風興衝衝地捧著蛐蛐去給郭芙,郭芙換好了衣服正坐在窗前看兵書,郭同風一進院子就大喊:「姑姑∼姑姑∼我抓了一只好厲害的蛐蛐!」
郭芙掩上書就看見郭同風帶著一身草棒風風火火地奔進來,笑著去揉他的頭道:「抓了蛐蛐不去和你哥哥的黑袍元帥逗,跑來找我做什麼?」
郭同風捧著蛐蛐遞給她道:「你也不必整天看姑父給你編的草蛐蛐了,我給你抓了一只好厲害的活蛐蛐,比那不會蹦不會跳的假蛐蛐好百倍。」
郭芙想到自己那日不過是多看了一眼齊哥昔日給自己編的草蛐蛐,竟就讓這孩子記下了,這般上心也不枉自己將他看做小友。郭芙接過蛐蛐罐來,對他道:「傻孩子。那我就先替你養著,你那天要和你哥哥鬥時管我要。」
將蛐蛐罐和草蛐蛐放到一處又轉回身來拉郭同風的手,道:「你看你,滾成了個泥猴,讓你媽媽看見了可打你不打?大過年的,趕緊去換衣服。你楊伯伯楊伯母呢?」
郭同風一邊拍著身上的土一邊道:「他們還在園子裡,楊伯伯說要和楊伯母仔看一會風景。」
郭芙也不再多問,拉著郭同風去換好了衣服,又拉著他向廳堂內走,一邊囑咐道:「大過年的,穿干淨些,讓你媽媽省心。」把郭同風送到了郭破虜身邊,郭芙就轉向廚房,幫著媽媽弟妹張羅年夜飯。
等都忙好坐定,天色已經黑了,因著楊過夫婦來,倒添了幾分熱鬧。郭靖環望桌上的一圈人,看到兒孫繞膝,義弟之子也夫婦和合,不禁大感欣慰。黃蓉與郭芙倒是遺憾:可惜襄兒不在,想到這黃蓉不禁對楊過生了幾分怨——他當年送了三分生辰大禮又對襄兒許下任何心願全都幫她達成,卻又躲著襄兒不見,白白讓襄兒蹉跎這麼些年。
楊過見黃蓉面色略有不虞,也猜出她的心思,不禁苦笑,他對郭襄許下誓言有何心願一律達成自是不假,但後來又考慮她父母外公都是當世的大俠,又有什麼心願是非要他這個神雕俠達成不可的呢?他也知郭伯母心思,他願為郭襄舍了命去,可終身之事萬不可考慮。姑姑待自己恩重如山情深義重,自己怎可有負與她?他向席上瞥了一眼,見郭伯伯含笑飲酒,郭波靜與郭同風兄友弟恭,芙妹則與她弟妹談笑,飲了幾杯酒面上浮上紅暈,恰似一朵山茶花。他趕忙移開了視線看向小龍女,小龍女看著眼前熱鬧景像微微蹙眉,楊過知道她不喜熱鬧,也無法可辦。
楊過舉杯敬郭靖,道:「郭伯伯,小侄多蒙您照拂,未曾報答,您有什麼事盡管驅遣。這襄陽城裡可有什麼事,我們夫婦二人也留下來幫您守城吧?」
郭靖聞言舉杯大喜,但又一轉念:過兒這些年身世浮沉全賴芙兒之過失,好不容易夫妻團聚,襄陽城已然危急,又怎可連累於他?再者過兒與芙兒畢竟有斷臂之仇夫妻離散之恨,雖過兒多年未再提起,可芙兒性情耿直,若與過兒再起齟齬,恐新仇舊恨一時湧來,反對芙兒不利。更何況過兒的妻子是他師傅,自己雖未再反對可到底不曾同意,日日相對,反倒尷尬。他心下計議已定,於是端著酒杯對楊過道:「近來襄、襄陽城形式還好,也不需要什、什麼人手,你與龍姑娘分別多年,原本打算隱居古墓,倒不好打擾你們。」
楊過還欲再說,小龍女卻轉過頭來望著他道:「過兒,我不想呆在這裡。」
她本不諳世事不通人情,這一下說得是無辜的理所當然,眾人也不好怪她說話魯直,只訕笑而已。楊過卻感大窘,他們夫妻一體,姑姑說不願意留在襄陽,像他說的話是在郭伯伯面前說謊誇口似的。楊過低頭看著酒杯,簡直想鑽進酒杯裡,郭靖也微感尷尬,只向楊過笑笑,示意他並不怪罪,又道:「襄陽城的確無甚大事,我與你郭伯母和芙兒破虜即應付得來。」
楊過窘得面色通紅,雖心系郭伯伯一家安危,但想到郭伯伯向來最是質樸實誠,他說無事就一定無事了,將酒杯一舉道:「郭伯伯,小侄敬你。」舉杯一飲而盡。
郭靖剛要飲下,忽聽見門外傳來朗朗的笑聲,剛一抬頭就看見黃藥師飄然進來,郭靖大喜,趕忙將酒飲盡站起身來。楊過與黃藥師多年不見這一見之下也甚覺驚喜,黃蓉趕忙喚了聲:「爹爹∼」郭靖忙隨著行禮喚道:「岳父。」
黃藥師也喚道:「蓉兒。」
郭芙已經跑到了黃藥師身邊扯著他的袖子笑道:「外公我還以為你今年也不跟我們過呢∼」
郭靖連忙呵斥她:「芙兒,沒規矩!」
黃藥師衝他翻個白眼,拉著郭芙的手道:「瘦了。」郭芙也衝父親做個鬼臉,像還是個小孩子似的,郭靖也掌不住笑了起來。
楊過壓著笑意向黃藥師行禮:「黃老前輩好。」
黃藥師攜著郭芙的手笑道:「楊過小友竟也在此,今年人可聚得齊。」
楊過還欲說幾句,門外又傳來渾厚響亮的聲音:「黃老邪,我不服,我不服∼」
郭靖驚喜喚道:「周大哥?」
待周伯通閃進門來大家才看清他還攜著柯鎮惡,郭靖連忙行禮喚道:「大師傅,您也來了?」
郭同風早掙脫了她媽媽的懷抱,先在黃藥師懷裡賴了會嘰嘰咕咕說了半天,等看到柯鎮惡又扭著下來奔向柯鎮惡喊道:「太公公∼」
黃老邪哼了一聲,郭芙笑著拍拍他的手,黃老邪微微甩開她的手道:「你也過去吧,知道你們都和老瞎子親厚。」
郭芙含笑舉步過去,又回頭看黃藥師,果然見黃藥師面色更沉,郭芙趕忙和大公公說了幾句話又轉回身來哄自己外公。黃藥師正和楊過找話寒暄,看她過來也不過冷哼一聲,郭芙趕忙挽上他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外公,我又回來陪你了∼」
黃藥師冷哼一聲:「稀罕麼?」
老頑童跳到他們倆面前,哈哈笑道:「小芙兒,黃老邪不稀罕你,我稀罕,你陪我玩吧∼」
黃藥師冷笑道:「手下敗將還敢跟我搶外孫女?」
老頑童哇哇叫道:「我不服,是你讓我帶著柯蝙蝠我才慢的。」
黃藥師又道:「咱們當時定下的規矩是不是這樣?」
老頑童又道:「那咱們明天再比過。」
郭芙挽緊了外公胳膊道:「老頑童,外公要留下陪我們過年,你要玩和自己外孫女玩去。」
老頑童眼熱地看著祖孫倆親熱地樣子,道:「黃老邪好福氣,有兩個花朵般的外孫女,你分我一個吧?」
「你倒是想得美,羨慕自己生去吧。」
郭芙又問道:「怎麼只你一個人?瑛姑呢?」
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笑道:「多謝郭大姑娘掛心,老婆子來了。」
郭靖看老朋友陸陸續續出現,簡直喜得不知道說什麼好,黃蓉已上前拉著瑛姑的手敘舊。郭芙衝老頑童擠擠眼睛笑道:「你的四張機來了∼」
老頑童面色通紅從郭芙身邊跑開。
這下廳裡分做幾撥各自拉著手敘舊,彼此之間再插話戲謔幾句,一時之間沸反盈天好不熱鬧。
郭芙穿梭於眾人之間忙前忙後地招待,額頭微微見汗,面頰也紅撲撲的。
黃老邪與楊過交談幾句,聽他言語這些年只在古墓中幽居,不然就是去絕情谷給小龍女壓制毒素,別的地方也不踏足,一路上也不管閑事,竟除了練功之外任何事都沒經歷,不禁大感乏味。與他談論武功,他這些年不與外人接觸一味閉門造車,只把郭靖傳習的降龍十八掌九陰真經練習,雖功力大進但亦是乏善可陳。
楊過與黃藥師談論著自覺言辭匱乏,不禁心內暗道:「慚愧,這些年和龍兒在古墓中隱居自感平安喜樂,世事歷得少了與人交談都顯出瘠薄了。」
黃藥師一等一傲氣的人,見與他無甚好說當即轉身就走,楊過立在那不禁大感尷尬。
小龍女倒是松了口氣,這樣好的很,他們自去熱鬧他們的,讓自己和過兒清清靜靜地一起待著就好。
楊過看著人人面上喜氣洋洋,郭芙蹁躚地輾轉於眾人之間,不禁心裡生出凄涼之意:哼,我這一趟本就不該來,你們人人是親戚人人是友人,都是一等一的豪傑,見過無數世面,我是蝸居在山裡的土包子,自然和你們沒有話說,就我和姑姑命苦,我們是外人。
郭芙正在和老頑童拼酒,老頑童嫌杯子不夠過癮,纏著黃蓉換上了碗,郭芙也一碗一碗咕嘟嘟地喝著,楊過離了小龍女自倒了一碗酒走到郭芙面前道:「芙妹,我敬你一杯。」
郭芙看他面色不善,也看見了自己外公把人家撂下就走的場面,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對楊過笑道:「楊大哥,對不住,我外公就是那樣性子,要不然人們怎麼叫他東邪呢?你別往心裡去,這杯算我敬你,我先干為敬。」
楊過看她仰頭一飲而盡,眼睛因醉酒更顯明亮,滿含善意與笑意,不禁也被勾起了幾分豪情,心想:我原就知黃老前輩就是那樣的人,又怎能怪他呢?
當即笑道:「外公為人我亦是知道的,他是東邪我是北狂,我倆正是脾胃相投,我又怎會怪他?」說著一飲而盡。
又為二人斟上酒,道:「芙妹,這杯我敬你,我沒生氣,你別多心。」
郭芙舉碗與他碰杯,兩杯相碰,酒水在碗中蕩開一圈又一圈波紋,水面上映著兩個人的影子因著漣漪破碎糾纏在一起——楊過事後回想,他們一生離得最近的便是這影子。
郭芙舉碗與他的酒碗相挨,仰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道:「楊大哥,多謝你。」
十三年前他救出齊哥時曾說「只要你不再討厭我,恨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她那刻覺得心驚,這話說得如此顯然如此卑微她又有何不明白?她將兩人相處的情景細細咀嚼才讀懂他熾熱隱秘的情意。她自知年少時也曾對多次相救的少年有過綺思,可到底陰差陽錯,有情無份。如今心腸非故時,她早已放下,只盼他亦不再掛懷,余生能真正安寧和樂。
這一杯多謝你,謝你多次舍命相救,謝你不計前怨舊恨,謝你延綿熾熱的情意。
楊過是一顆七竅玲瓏心卻也對她的「多謝」摸不著頭腦,不禁大感心慌:她可知道了什麼?她多謝我什麼?
他若是與郭伯母這樣的聰明人對話,來往的機鋒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似郭伯伯芙妹這種直人,說的話都是內心所感,這一下沒頭沒腦,倒讓楊過怎麼都猜不出。
郭芙仰頭才喝到一半,聽見一聲孩子的驚呼,將碗從唇邊移開隨手擱在一邊,碗中還剩著大半碗酒晃蕩。她扭頭看到郭破虜的小女兒阿念捧著的小碗懟在了小龍女的衣服上,那碗裡本有肉湯,在白衣上這油漬分外扎眼。母女倆都有幾分怕小龍女,這一下三臉懵逼,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郭芙笑著走過去抱起了阿念,誘哄著阿念奶聲奶氣地跟小龍女道了歉,又領著小龍女回自己房中換衣服。
楊過喝干了酒呆呆地看著她們二人走遠,也將杯子往桌上一放,小龍女回頭無措地看了他一眼,他給小龍女一個安心的笑,又端起酒碗來飲了一口,添了半碗去敬周伯通等人。
第6章 天涯兩望
郭芙領著小龍女回自己房中換衣服,大廳裡人聲鼎沸,熱氣蒸騰,一出來覺得冷意瞬間襲來,連帶著人也清醒了幾分。郭芙腳步有些虛浮,她為不使客人尷尬,溫聲與小龍女搭著話,小龍女卻並不作答。她知小龍女素是這個脾氣,眼中除了楊過再無他人,可沒想到這幾年性子益發孤拐,連搭話都不理,也就抿抿唇不在說話。
這時四下人聲清寂,熱鬧都被拋在後面,所有支撐著她的東西此刻都不存在,疲憊就爬上心頭。
她抬頭向廊外的天幕看上一眼,除夕夜沒有月亮,卻顯出了滿天好星子,她望著天上的隔著銀河相望的牽牛織女星,心下不禁憮然:這時候,他,在干什麼呢?
又甩甩頭,定然是兒女繞膝嬌妻美妾共同守歲過除夕了,想他作甚!
卻又止不住一聲嘆息,新年又至,前情萬般怨,卻盼故人安。
而此時山水迢迢的大都,耶律府內,耶律鑄卻獨倚回廊望著迢迢銀漢飲酒,眾人只當他是被罷相後意氣難平獨自感懷,倒也無人敢去打攪他。他舉杯遙祝星辰:小婿耶律齊祝岳父岳母福壽安康,祝襄兒破虜身體康健,祝...愛妻芙妹平安無恙,喜樂安寧。
傾杯祭天地,但願干戈平。
他站著酒在闌干上一點點寫下:「逆旅誰相問,寒星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裡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何日再逢春?」*
星漢清暉灑了他一身,照出他風霜刀刻的輪廓,依舊是身高膀闊挺如玉山卻不復當年意氣風發。闌干上酒痕順著滑落,像是斑駁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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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為
除夜宿石頭驛
【作者】戴叔倫【朝代】唐代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裡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第7章 好物難堅
小龍女聽見郭芙一聲嘆息,天真問道:「耶律夫人,你是在思念耶律公子嗎?」
郭芙奇道:「楊大嫂何出此言?」
小龍女羞澀笑道:「以前我也是這麼思念過兒的,我和過兒不過十六年沒見我就不知嘆息了多少聲,更何況你和耶律大爺隔著生死呢。」
郭芙歉然道:「楊大嫂,當真對不住。」
小龍女依舊微笑道:「我不怪你,過兒不怪你我也不怪你。」
郭芙誠懇道:「楊大嫂,你和楊大哥真是好人,你們是最契合的一對。」
小龍女原本神色淡淡,聽她誇贊自己與過兒登對不禁大喜,嬌羞道:「你當真這樣想?」
郭芙點點頭,望著星子慢慢道:「楊大哥性情激烈,非你之恬靜包容不能容。」她又微微笑起來:「就好像我嬌蠻恣肆,非齊哥之溫和寬厚亦不能容。」隨即又有些傷感:「我與齊哥是非死不能相見了,你和楊大哥一定會好好的,長長久久。」
小龍女見她傷心,溫和誠懇道:「耶律夫人,多謝你吉言,你和耶律大爺也一定能重會的。」
郭芙笑笑:「謝你吉言了,楊大嫂。」
郭芙將小龍女帶到自己屋子裡,打開了衣櫥任小龍女挑選,一邊不好意思地笑道:「年景不好,我這兩年也沒做新衣服,這些都漿洗得干淨,你看著選一件吧,楊大嫂。」
小龍女點點頭,眼前一亮,挑出一件淡綠色衫子,郭芙道:「這件是夏天裡的,這個天穿可冷,楊大嫂你再另選一件吧。」
小龍女微笑著搖搖頭,道:「不礙事,我就喜歡這一件。」
郭芙見她固執,也覺得她內力深厚,當不至於凍著,也就從了她,另給她取了一件大毛披風讓她裹好。
郭芙操練了一天,乏累不堪,明日亦不得休息,只讓丫鬟領路帶小龍女回去,給爹媽帶句話,自己不再過去了。
等送走了小龍女,郭芙倒在床上,思緒紛紛擾擾,覺得今日的熱鬧景像真是極好,可還能這樣團聚幾回呢?想著想著不禁想要落淚,趕忙用手掩了眼睛,一翻身就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小龍女不喜熱鬧,讓丫鬟領著自己回了客房。丫鬟送了小龍女去客房後轉到飯廳給郭靖黃蓉報信,大姑奶奶已經歇下了。楊過奇道:「郭伯伯郭伯母,咱們府中除夕不守歲嗎?」
郭靖剛欲答話,黃蓉笑道:「我們年紀大了,守不了,幾個孩子還小也需早睡,也就不守了。」
眾人雖仍宴飲,但總覺熱鬧不及方才,黃藥師柯鎮惡等年老力乏,不到子時也去歇息了,只老頑童嚷嚷著無人陪他玩,也被瑛姑拉了下去。郭破虜一家也退下,廳內只剩下靖蓉楊過三人,黃蓉對楊過笑道:「過兒,我和你郭伯伯商議鑄兩把兵器作為這中原武林的信物傳給芙兒和破虜,讓他們經手傳下去,內藏埋藏武穆遺書與九陰真經的地圖,等我們身後,若是宋室難保,就待機蟄伏,等到能統領中原武林的人出現拿到這兩本秘籍,驅除韃虜,恢復我漢人江山。」
楊過大驚:「襄陽境地竟至於此嗎?」郭伯伯郭伯母已將身後事打算清楚。
黃蓉面不改色,笑道:「傻孩子,哪立時就到了那種境地了呢。只是我和你郭伯伯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總要將兒女的退路考慮清楚,芙兒和破虜都是一根筋的性子,才不得不考慮最差的結果,我們總是要保全三個孩子的。」
楊過稍稍放心,又道:「若哪日襄陽危急,郭伯母一定要遣人報信給我,我與龍兒也為百姓黎庶做些貢獻。」
郭靖道:「這是自然。」
楊過聞弦歌而知雅意,又道:「這鑄造兵器,最難得不過材料,那君子劍淑女劍都是難得的神兵,當日贈予芙妹自然就是郭家的東西,聽憑郭伯父郭伯母處置。只那兩劍皆小巧,破虜兄弟慣使大刀,倒怕是不夠。小侄此次倒還攜了玄鐵劍,也贈予郭伯伯郭伯母鑄造兵刃。」
郭靖大驚:「這、這,你以後怎麼用?」
楊過自信一笑:「小侄學習獨孤前輩的劍法已達木劍境界,這次攜玄鐵劍乃是為了不托大,好幫郭伯伯忙,以後我憑木劍即可御敵,也便用不上這玄鐵劍了。」
郭靖喜得語無倫次,連忙斟酒對楊過道:「過兒,這一杯郭伯伯敬你!」
楊過連忙飲盡,道:「郭伯伯對我又大恩,何必這麼客氣。」
黃蓉也笑道:「敬你是應該,若我和你郭伯伯...還得煩請你照拂弟弟妹妹,郭伯母也敬你。」
楊過又趕忙飲盡,道:「改之自當盡心竭力。」
楊過也回去休息後,郭靖看著滿廳的人熱熱鬧鬧,如今又是空空曠曠,也大感酸澀,對黃蓉感慨道:「像今日這樣歡聚,不知還能有幾回?」
黃蓉溫柔握著他的手,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靖哥哥。」
第8章 綠兮衣兮
楊過喝了不少酒,只覺眼帶餳色,腳步虛浮。由丫鬟領著路到了廂房,一推開門就看見一個綠衣身影坐在燈前,借著醉意不禁心中大動。伸臂將小龍女攬在懷裡,燭火在她臉上映出紅暈,眼光波粼粼,楊過笑道:「你等好久了麼?」
龍女望著楊過面如桃花,眼角微紅,鳳目裡盡是風流,低聲道:「是啊,我等了好久啦。」語中滿是深情,握著楊過的手摸向自己的臉,渾身溫軟,低聲羞澀道:「過兒,我們做夫妻...」
楊過湊頭過去親她的面頰,低聲笑問:「你多謝我什麼?」
這一句話猶如一盆雪水兜頭潑下,龍女微微推開了楊過,面如寒霜,手腳都冰冷下來。楊過未曾察覺,兀自笑問:「你多謝我什麼?」
龍女冷聲道:「過兒。」
楊過酒醒了一些,趕緊放正手腳,賠禮道:「對不起,姑姑,我、我...」
她顫著聲問:「你叫我什麼?」
楊過驚覺,連忙掩口,笑道:「我叫你龍兒啊,你聽錯了嗎?」
小龍女看著楊過的眼睛,道:「過兒,我們做夫妻。」
楊過微覺不妥,笑道:「龍兒,這是在郭伯伯家裡,恐怕不太妥當。」
龍女固執道:「過兒,我們做夫妻。」
楊過不敢與她的眼神對視,微笑著去親吻她的唇,小龍女捧著他的面頰迎合著他,嘴唇火熱。吻了半晌察覺楊過還未情動,她睜開眼就看見楊過睜著的眼,大感屈辱惱怒,一巴掌扇了過去,推開楊過跑了出去。
楊過撫著面頰,愣愣地看著敞著的門,門裡呼啦啦灌風清醒了幾分他的神智,他剛想追出去又想到在郭伯伯家做客怎能不辭而別?又想姑姑必然是氣惱回了古墓,自己只需回古墓向她好好賠罪便可,明早向郭伯伯辭行後便即刻動身。又感到懊惱:「龍兒定然以為我不願與她做夫妻,實在是因為、因為這是在郭伯伯家中,怎麼做出這樣失禮的事?」
他已有了主意,剛要去關門就看見龍女在院牆上冷冷地看著他,他熱血上湧,不顧其他,連忙追了過去,等他追上時兩人已在城中空曠的街道上了。楊過拉住龍女的袖子,懇切道:「龍兒,你別惱我。」
龍女長嘆一聲:「你問我等好久了麼,是啊,我是等好久啦,過兒,我一直在等你。算了,過兒,我再不逼你了,咱們回古墓去吧,再不出來了。」
楊過道:「好啊,不過現在城門已經關閉了,咱們明天一早走行嗎?」
龍女道:「我即刻就要走。」
楊過為難道:「那...我去和郭伯伯辭行,讓他幫我們開城門出去好不好?」
龍女又道:「憑咱們兩個還出不去城嗎?」
楊過溫和道:「現在兩軍對壘,巡邏十分嚴,咱們以武犯禁自是不難,若是被人發現了給郭伯伯添麻煩不說,吵吵嚷嚷反倒走不快了,你不是想快點走嗎?」
小龍女點點頭,道:「我不回去,你快去快回。」
楊過笑道:「你被人發現又不免是一番糾纏,不如在郭府大門口等我?我很快的。」
龍女也點點頭。
楊過飛身進入郭府大院,正向郭伯伯郭伯母房內走去,轉念一想:郭伯伯郭伯母到時候肯定萬般留我,不好推辭,我和姑姑只是要出城,反倒是找芙妹方便一些。於是轉變方向向郭芙的院子走去,心想著不要驚動太多人於是也不叫醒守門的丫鬟,自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院子裡。
郭芙自耶律齊走後睡眠向來極淺,這輕飄飄一聲已將她驚醒,房內亮起了燈響起寶劍錚鳴聲和郭芙厲聲喝問:「誰?!」
楊過低聲道:「芙妹,是我。」
「楊大哥?」
郭芙還劍入鞘,穿好衣服為楊過打開門,滿腹疑問:「楊大哥,有什麼事?」
楊過看她睡眼惺忪,頭發松松挽了個髻,低下頭不敢看她,低聲道:「龍兒在這睡不習慣,要回古墓,煩請芙妹給我們開個城門。」
郭芙驚訝:「大半夜要走?何不等到明天早上辭別爹爹媽媽,我們也好給你們安排路上之事,免得旅途勞苦。」
楊過只是搖頭,郭芙也不好強他,只得裹好披風又遞給楊過一領披風,取了令牌符印在前面帶路。
楊過道:「這次實在是不好意思,還請芙妹向郭伯伯郭伯母解釋一二。」
郭芙提著燈籠溫聲道:「放心吧楊大哥,我爹爹將你視若親子,不會怪你的。這城外蒙古人甚多,你和楊大嫂一路小心。」
郭芙看見小龍女吃了一驚,冬夜裡她只穿了那夏日的薄衫,連忙伸手解自己披風的帶子,楊過見狀先解了自己的披風給龍女裹上。
郭芙困倦不欲說話,幾人便沉默著向城門走去,小龍女在城樓下等著,楊過郭芙上去與守將交涉開城門放行。
楊過下樓時對郭芙一揖,道:「打擾芙妹清夢了,不必送了。」
郭芙也福身還禮,心知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相見,有些話此刻不說可能永遠沒機會說了,於是低聲道:「楊大哥,我從未曾討厭過你、恨過你,以前是我少不更事,請你莫怪。」
楊過聞言一愣,繼而大喜:他竟從未曾討厭過我,看不起我?都是我自己想錯了?又復大悲:我今日明白已是遲了,我為何不能早些明白?她少年時見我皆是溫聲軟語又何曾有看不起我之態,楊過啊楊過,是你自己心裡自卑,不過是怕不過是盼!怕她看不起你!盼她看得起你!你為什麼從不敢深想?!
郭芙見楊過目光閃爍,神情特異,不知他是何思緒,只得出言提醒道:「楊大哥,楊大嫂在底下等著呢。」又解了自己的披風,道:「我路途近,這披風你拿去,和楊大嫂換過來穿,好抵路上寒氣。」
楊過全無知覺地接過披風,只覺觸手溫暖,緊緊擁在懷裡,對郭芙一揖到底,哽咽道:「萬望珍重。」
楊過擁著小龍女走出城門好遠回頭還能看見城樓上郭芙站在暖黃色的燈光裡目送他們,仿佛她永遠會在那裡,在這座城池裡,只要他來,就能看見她。
第9章 倚天屠龍
這回黃藥師待的時間久,教一教三個孩子五行八卦,黃藥師雖不喜郭波靜太過穩重,但這孩子與五行八卦上造詣驚人,兼之郭同風調皮可愛、阿念乖巧可喜,日子倒也有趣。
郭靖黃容鑄好了劍交於郭芙郭破虜,並講了他們的計劃,郭芙已然猜出這是父母要保全自己姐弟的法子,只覺這絕世神兵入手沉重不堪。
郭破虜尚不知情,揮舞著劍聽見破空清脆的聲響興奮不已。黃蓉笑著看著幼子興奮的樣子,覺得又像看到了郭破虜小的時候,揮舞著木頭大刀假扮將軍的樣子,一時懷念不已,笑道:「你們可給這絕世神兵起名字吧。」
郭破虜興奮地道:「這寶刀之利可以屠龍,不如就叫屠龍刀吧!」
幾人俱是一呆,郭芙遲疑道:「楊大嫂名諱為小龍女,這屠龍刀豈不是犯了忌諱?」
黃藥師冷哼一聲:「這也忌諱那也忌諱,給人取名字也忌諱給把刀取名字也忌諱,你叫屠龍刀就真能殺龍不成?」
郭芙不好再說話,郭靖始終覺得不妥,黃蓉道:「這刀劍材料都是過兒所供,犯他師傅名諱始終不妥。」
黃藥師邪性上來,冷笑道:「楊過小友若也有著這世俗庸見,也就不必稱『西狂』了,干脆叫他「西俗」得了。就叫屠龍刀!」
眾人知他不可違抗,不敢再言,只得隨後寫信向楊過解釋,他若不同意便另起名字。郭芙怕他把劍也叫作什麼斬龍劍,趕緊對媽媽道:「媽,這劍你可起個文雅點的名字吧。」
黃蓉略一沉吟,道:「我和你爹爹都仰慕辛少師,辛少師有詩『倚天萬裡須長劍』,這長劍就叫倚天劍吧。」
郭芙舞起落英劍法覺得這劍所到之處寒光點點的確鋒利無比,是把舉世無雙的好劍,收劍對黃藥師笑道:「外公,你看媽媽起得名字多雅致,還有來歷,有的人起的就...」
黃藥師也笑道:「那是你傻弟弟取得,你媽媽是我女兒,自然取得雅,你弟弟是你爹爹的兒子,取得就俗了。」
郭芙跺著腳問:「那我呢?我什麼樣?」
黃藥師笑瞥她一眼:「你麼,是取都取不出來的傻丫頭。」
郭芙不依,拉著黃藥師的袖子吵吵嚷嚷。
黃蓉又囑咐郭芙與郭破虜城讓他們悄悄帶郭破虜之妻文娘與三個孩子去拜訪歸雲莊的陸師兄,郭芙心知這是要把他們支出去,郭破虜不知內情,道:「現在城裡正吃緊,這時去探訪親戚豈不是給人臨陣脫逃之感?」
黃蓉笑道:「你陸師兄家的侄媳婦年紀大了要生產,走親戚還是其次,主要是去送禮與桃花島秘制的藥。」
「讓大姐去就行了,我得幫著爹媽守城。」
黃蓉又道:「你陸師兄當年統領太湖群豪,你跟著去見見世面,讓陸師兄給你介紹介紹人脈,這些你可能讓你大姐代勞?」
郭破虜辯不過母親,雖是不願意,亦說不出話來。黃蓉又轉向郭芙,道:「芙兒,好好帶著你弟弟,知道了嗎?」
郭芙咬咬下唇,眼睛烏沉地像墨汁一樣,點了點頭。黃蓉松了一口氣,能把兒女送出這岌岌孤城也算了了心事。
臨行前黃蓉拉著郭芙的手,殷殷切切說了許多話,郭芙一直咬唇聽著,黃蓉又感慨道:「襄兒這一生從生下來就不順遂,你們以後找到她,姐弟三個扶持著過,諒也不能有誰欺負了你們去。對了,熔了玄鐵劍鑄劍時我讓人拿邊料打了個指環,你給襄兒,也算是給她留個念想。你好好勸勸她,楊過與小龍女情深,當年娶了公孫姑娘就能解毒,他寧可舍了命也不願意有別人橫在他們之間,必不可能成全襄兒的妄想。」又嘆息一聲:「以後媽媽要不在了,你是長姐,多多督促著你弟妹,也好好照顧自己。」
郭芙聽著媽媽絮絮叨叨,緊握著媽媽的手道:「媽你放心,我一定把弟弟好好留在歸雲莊,保全郭家血脈。」
第10章 托孤歸雲
郭芙領著自己弟弟一家趕往歸雲山莊,她把行程安排得很匆忙,郭破虜也知道她想早早回來的心情,只是苦了文娘和幾個孩子。郭同風一直想從馬車裡出來,嚷嚷著和姑姑爹爹一起騎馬,郭芙哄他道:「咱們現在的馬雖然都是良駒,但和我當年的小紅馬比起來可差遠啦。我那小紅馬是你爺爺當年在草原上抓住的汗血寶馬,跑起來比風還快,一催馬任他輕功再好都追不上,你想要嗎?想要就老老實實待著,你要聽話我就允你爹爹帶著你去草原上也捉一匹回來。」
郭同風瞪大眼睛:「爺爺武功高能抓到汗血馬,爹爹捉得住嗎?」
郭芙笑道:「你爺爺年少時候還沒你爹爹武功高呢。」
郭同風興奮起來,乖乖窩在馬車裡,道:「姑姑,你也來,我給你捉,比你那小紅馬還好。」
郭芙笑著摸他的頭頂心,道:「好啊,你要好好練武,要不然可擒不住它,你不聽話的話我就不跟你去了。」
郭芙雖與郭同風有說有笑,可心裡一直害怕,她怕來不及。
郭破虜見大姐趕路一直有凄惶之色,心下大疑,大姐何時有過這等情狀?郭破虜問:「大姐,我看你最近一直心神不安,你可有什麼擔心的事?」
郭芙喝了口水道:「沒事,好久不曾車馬奔徙,有些不慣了。」
郭破虜心實,只當她是不慣奔波,處處以她為先,希望她能好過一些。
等到了歸雲莊,郭芙安頓好郭破虜一家,去見陸冠英夫婦,把弟弟托付給他們,殷切交代了就算用武也得把他們留在這裡。又把倚天劍與鐵指環交給陸冠英,讓他幫忙找到郭襄交給她,請求歸雲莊對姐弟二人多加照拂。她念到襄兒痴心一場卻終無所獲,又絞盡腦汁編了個的故事,說玄鐵劍是楊過贈給郭襄的,爹媽鑄了倚天劍屠龍刀傳給雙胞胎,讓他們千萬保重,復我漢人江山。
陸冠英程迦瑤聽出郭芙話音不對,竟有托孤之意,不免心驚,他們受黃蓉之托留住姐弟二人,自是不能讓她離開。
郭芙話剛交代完便立時施展桃花島的輕功向外衝,陸冠英欲留住她又恐傷了她,百般為難之際已讓郭芙衝了出去。
郭芙擺脫陸家人,牽了馬晝夜不停向西疾馳,生怕自己回去的晚了就再見不了爹爹媽媽了。
等到了襄陽時郭芙已是滿身風塵,襄陽已是孤城,出不好出進也不好進,她從蒙軍營地外疾馳而過,一路殺掉擋路的散兵,箭矢就一路跟在她背後直逼她後心,郭芙回身揮劍打掉,向城內疾馳。守將們看見是她趕忙開門,郭芙一騎絕塵奔入城來。靖蓉二人正看士兵們操練,黃蓉就看見馬上滾下一個人影,然後帶著一身塵土味的女兒就撲進了懷裡。
黃蓉鼻子猛然就酸了,郭芙摟著媽媽笑道:「媽,芙兒幸不辱使命,我把破虜甩在那裡了。」
黃蓉撫著她的脊背,道:「傻孩子,你怎麼回來了。」
郭芙撒嬌道:「我離不開爹爹媽媽,我和你們一起。」
郭靖也大感心酸,他拍拍郭芙的肩膀道:「是爹爹媽媽連累你了。」
郭芙在陽光下笑得沒心沒肺地道:「芙兒知道自己不夠好,武功也不算高,不能像楊大哥一樣令爹爹驕傲,但我總告誡自己是爹爹媽媽的女兒,絕不能墮了爹媽的威名。」
郭靖扶著她的肩,鼻酸道:「好芙兒才是爹爹的驕傲,爹爹一直為你驕傲。」
郭芙幼時郭靖對她面嚴心軟、百般容宥,到少年時她犯下大錯郭靖雖屢屢呵斥不假辭色,但心裡對她的慈愛卻半分也不曾減少,他一直因過兒責備芙兒,現在想來大感不該。
芙兒這次急匆匆趕回來是下定主意和他們夫妻一同赴死,他心裡覺得愧對極了這個嬌女。她年少時樣樣都是最好,條件優渥夫妻和合,可這一切又都一一失去,倒不知是否是從未曾有過更幸運些。
第11章 同生共死
郭芙修養了幾天又趕著操練士兵,這次巡城時突然聽見吵吵嚷嚷,她往城樓下一看,衣衫破爛郭破虜頭發如蓬草正在與守城的士兵交涉,在衣服上縫上幾個口袋就可以冒充丐幫弟子了。郭芙既好笑又好氣,走下城樓證實了郭破虜的身份把他往家裡領,一邊斥責道:「你怎麼又回來了?!不是讓你留著嗎?!」
郭破虜口齒不鋒,憋了半天道:「大姐,你不厚道!」這一聲裡飽含怨氣,倒讓郭芙有些心虛,低聲嘆道:「你是郭家唯一的男丁,總要為郭家保全血脈...」
郭破虜咬牙道:「正因為我是郭家唯一的男丁才更應該扛起責任,怎麼能讓你們女人去犧牲,我卻苟活著?!咱們一道守這襄陽城,活一起活,死咱們家人也一起死。已經有了波靜同風阿念,郭家也不會斷了香火。」
郭芙知道這個弟弟魯直和自己是一路的,勸不得他,遂問道:「文娘他們呢?你將他們怎麼辦?」
郭破虜咬了咬牙:「文娘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看起來文文弱弱,骨子裡卻比誰都堅韌,就算...就算我半路猝死,她也能持節守志,撐門立戶,撫育兒女,有文娘在,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郭芙嘆道:「那可是誤了文娘了。」
郭破虜也微微嘆息,道:「我娶文娘之前就跟她說過可能會有這樣一天,問她可當真想好了,是否還願意嫁我。你猜她怎麼說?她說『若有一日君死城,我必不死君,亦必不負君,當父母天年兒女成人方是我與子團聚之時。』若沒她這句話,我再愛她也是不敢娶她的。」
郭芙也知這弟妹看起來是個文弱的閨秀,心性卻不輸男兒,這次破虜回來她必是支持的,只得嘆道:「我領你去看爹爹媽媽吧。」
看見郭破虜回來,郭靖是且悲且喜,只得拍著姐弟二人的臂膀勉慰道:「都是我郭家的好子孫。」一家人都知道彼此決心,也不再作兒女態,專心練兵守城。
過了幾天接到了陸冠英告罪的書信,黃蓉也只一笑,提筆回信,只拜托其照顧文娘母子,讓信使帶回去。
郭芙也交給了信使一封信,委托他時機到了再送出去。
第12章 蘞蔓於域
馬上要春分了,襄陽城外的土坡上已經漾滿了生機。
每一叢花都是血與骨滋潤開放的吧?郭芙心想。
已經接近日暮,殘陽被血光染得通紅,城頭的旗幟碎成了絲縷倔強地飄在空中,宋軍的大纛也已倒下,被[干涸]的血浸成了黑色。
到處都是焦屍與辨不清部位的肉塊,粘稠的血液讓馬蹄都感到滯澀,郭芙吸了一口氣,覺得肺腑中都是血腥味,不知道是空氣中的還是自己的。她努力拉滿弓,三支連珠箭發出時箭頭接著箭尾卻又在半途中分開射向不同方向,一箭接著一箭扎進圍攻郭破虜的蒙古卒子們的後心。
這拉弓救援的空隙就有敵人砍了她的馬腿,她一個踉蹌從馬上跌下來,趕緊矮身一滾躲過迎頭劈下的大刀,還未站穩身形就提劍去刺敵人。
再優美的劍法在戰場上都沒有用,郭芙一次一次揮劍砍殺格擋,全無章法,只有殺敵這一個念頭。她身上已有了不少傷口,左肩被連皮帶肉削下來一大塊,鮮血不間斷地湧出,染紅了鎧甲,染紅了泥土,染紅了被踐踏的花朵;鮮血也帶走力氣,帶走溫度,帶走思緒。
這發連珠箭的本事還是齊哥教給我的。她又想起了耶律齊手把著手教她射箭時候的場景,和那時噴在耳邊的溫熱的呼吸。唉,齊哥總是待我很好的——她想,她和齊哥到底是緣分不夠。她的思緒紛紛雜雜,似乎什麼都在想,又似乎什麼都沒想。爹爹的箭術比齊哥還要高明,等我死後可要讓爹爹好好教教我,有媽媽在爹爹一定不會太凶,她想到這甚至笑了一下。
這些思維碎片像滑溜溜的魚,在她腦海中迅速游動,驅也驅不走,抓也抓不住。
對面的蒙古士兵看見這個漂亮女人恍惚地笑了一下,以為她分神,舉起狼牙棒向她頭頂砸落。或許是因為失血,或許是因為父母靈魂庇佑,郭芙的五感在此刻異常靈敏,風聲才動她已橫劍格擋,劍順著狼牙棒劈過去帶起一路火花掠過了那個人喉頭。她微微瞥了一眼,劍已經卷了刃,暗道可惜,如果是倚天劍的話一定不會這樣。一邊憑著本能去劈殺一邊放空思緒在想:襄兒此刻在干什麼呢?倚天劍到她手裡沒有?千萬別回來呀。
圍攏過來的敵人越來越多,郭破虜把重刀舞成一片光影,艱難地靠近郭芙對她道:「大姐,我護你後背。」郭芙點點頭,與郭破虜背靠著背各自專心於自己面前的敵人,郭芙機械地砍殺敵人一邊想:破虜真的長大了,當年襁褓中的小娃已經有了這麼寬厚的臂膀。
他們在騎兵陣中落下馬來全無優勢,郭芙現在心下卻一片澄靜,只有眼前的敵人和背後郭破虜傳來的溫熱,郭破虜粗重的呼吸讓郭芙分外安心,讓她還有個念頭活下去。
郭芙刺向敵人的瞬間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悶哼,軟蝟甲的刺也扎進了她的後背——她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不受控制。她趕忙回頭看郭破虜,數根長矛刺穿軟蝟甲搠進郭破虜的胸膛,郭破虜慢慢倒在地上,努力衝她咧出一個笑,想安慰姐姐幾句卻只能發出嘶嘶的氣聲,血沫不斷從他的嘴角溢出,他的眼神開始渙散。郭芙抹一把眼淚,滿手是血,對他笑道:「別怕。」就好像從小到大她無數次安慰他一樣。
她又決然轉過身來繼續殺敵,腦海中一幕幕浮現出郭破虜的影像,襁褓中瞪著一雙烏漆漆眼睛的嬰兒、蹣跚學步時衝她伸開手索抱的幼童、越發穩重敦厚的少年、已為人父還帶著傻氣的笑的沉毅青年,一幕一幕泛著淚花回想。她沒有孩子,這些年她和齊哥既把破虜當幼弟又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而現在這個山一樣沉默的青年倒下了,她再也沒有了牽掛,再也沒有了希望。
郭破虜眼前的景像都開始模糊,他望著天空中的一只飛鳥,飛鳥翅膀尖上的毛羽都清晰可辨,他含笑看著那只飛鳥飛翔,一路向西,飛到太湖,飛到錢塘,飛到桃花島,直至世界一片黑暗。
郭芙胳膊有如灌鉛,視野裡是血紅一片,各處傷口已然翻起、發白,這時候戰爭已接近了末尾,越來越多的蒙古士兵有余力來合攻她,她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到最後舉起劍來都已經是一件困難的事——她知道已經到了最後時刻。
她自知貌美,擔心受辱,絕不肯活,舉劍劃爛自己的面頰,滿臉血痕又向敵人砍去。她此刻披發浴血雙目赤紅,仿佛地獄裡爬出的羅剎,舉劍的力道卻越來越小,敵方一名主將長刀一挑割斷了她右手手筋,劍因脫力掉落,瞬間數根長矛刺穿了她的胸膛,她微笑起來——前塵往事已經向她湧來了。
她含笑慢慢後仰,天邊的火燒雲美得像桃花島連成片的桃花,生平事一樁樁一件件在她眼前上演,走馬燈一般,苦辣悲欣、離合聚散,誰欠她的她不再計較,她欠誰的她用命償還。
算得清清楚楚,好無掛念的奔赴來生,來生啊,一定要好好的,不讓爹爹媽媽失望。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她感到生命在一寸寸流逝,朦朦朧朧看見了十三年的某一天,她與齊哥攜手從校場回來,爹爹媽媽破虜襄兒早已等在了飯桌前,打趣她們老夫老妻還蜜裡調油,她也笑話爹爹媽媽,促狹襄兒,襄兒不依,追著她跑,齊哥溫和地笑著將她護在身後,破虜傻氣地笑著看他們鬧。那本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天,尋常到記不起它的日期,卻在此刻珍重得成為了她的死亡幻像。
她迷迷蒙蒙天真地笑了起來,透過沾血的睫毛看到天空裡一家人圍坐在桌前扭頭笑看著她,她掙扎著伸出石膏般枯瘦蒼白的手努力去抓住那個影像。
那只手最終重重委頓進泥土裡,卻至死緊緊合攏著,像握住了什麼稀世難得的珍寶。
城牆上的宋旗降了下來,城門開了。
山花燦爛,草蔓生長。寂靜無聲,轟轟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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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出自《紅樓夢》
第13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一.故人長絕)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
楊過隨小龍女回了古墓,一路上心緒大起大落,一時覺歡欣無限,一時又悲愴難當,七情上面失魂落魄。
小龍女見他面上神色多變,雖不知到底緣何,但總歸與襄陽城裡的人有關,心裡又是憐惜又是自憐。
隨著進入古墓,楊過心中又澄靜起來——她總是沒有看不起我的,我既知道了這一點還貪求什麼?姑姑待我恩重如山,難道我能辜負姑姑嗎?
遂將一切心思都埋下,依舊如往日一般安排小龍女衣食,兩人繼續練武,但想到她從未瞧不起我,心中喜樂又不同於往日。
回到古墓後楊過一直惴惴小龍女再提起與自己做夫妻的事情,心想:我將龍兒看做天人一般的人物,怎能做這檔事褻瀆了她?好在龍女一直神色淡淡,也未提起這事,楊過心下少安。
這一日他依舊獨自在石室內練武,忽聽到外面有人相擾,他走出去就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丐幫弟子,料到必是郭伯母有話囑咐,和顏悅色道:「小兄弟,可是襄陽城有什麼話讓你帶過來?」
那丐幫弟子恭敬地遞給他一封信,他拆開一看是郭伯母寫信向他賠罪將寶刀取名屠龍刀的事,他看罷心內欣慰——看來郭伯母已將芙妹破虜兄弟支出襄陽城了。至於寶刀名諱,他向來是不拘世節之人也,自是不會在意,衝丐幫弟子一笑道:「小兄弟,你幫我給郭伯母帶個口信,道這區區小事楊過若是在意還稱什麼西狂,我姑姑也不在意這等細枝末節之事。那日不辭而別,是我夫妻二人不對,改日必到府上向郭伯伯郭伯母謝罪。」
等別了丐幫弟子,楊過將信折入懷裡,看著終南山中天色晴朗樹木蔥蘢,心想這景色雖好,可比之桃花島可差遠了。龍兒還沒去過桃花島,我帶她去,那漫山遍野都是鮮花,她一定會喜歡。
小龍女也知道楊過出去,等楊過一進來問道:「是什麼人來找你?」
楊過笑道:「是郭伯母托了丐幫弟子來給我送信,也沒什麼大事。」
小龍女衝他伸出了手,楊過心裡咯噔一下,心想:「破虜兄弟起名雖是無心,但姑姑看了心中定然心裡不好過,若是誤會了郭伯伯一家更是不好,我又何必讓姑姑難過?」
於是楊過笑道:「我看都是小事,看過就給扔了,這樣想來真是對不起郭伯母。你想知道我說給你聽,不過是問問我們除夕夜為什麼走得那麼匆忙,我已經回信了,說都是我不好,我掛念古墓中有事。」
小龍女素手垂下來,嘆道:「過兒,你長大了。」
楊過焦急道:「龍兒,我說得都是真的。」他心想,郭伯母信中也提及此事,我對龍兒這樣說只是不想讓她誤會郭府有惡意,也算不上騙她。
楊過繼續在古墓中潛心練功,將郭靖傳給他的九陽真經勤加揣摩,只覺果真奧妙無窮,又將早年學習過的大雜燴般的武功一一研習,融會貫通,又自創將諸般武功逆運,武功更臻一層境界。
楊過算著這日是清明節,從古墓中出來,想設酒祭拜一下先人,看見一樹桃花開得正好。他向東南望去,心想海島春早,這時節桃花島的桃花估計已經落盡了。
他向山下走去,買好了紙錢火燭攜在身上,他本好熱鬧,這次出來焉能不逛一逛,於是找到了一個茶肆,想要聽聽南來北往的故事,與人交談時也不至於露怯。
茶肆裡說書先生正在吐沫橫飛地講著英雄事跡,聽者雖然寥寥但人人露出入迷的痴絕之色,楊過腹中好笑,不知又杜撰得哪一部演義,可有沒有神雕俠的故事有意思?遂也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聽。
說書先生正講到悲愴時候,兩行熱淚不住往下流,聽眾們人人眼中也含著淚花,楊過凝神聽他講:「那郭夫人看夫君為護自己已倒在地上,鮮血噴湧將大纛染得通紅,心裡死意已決,再不躲閃,只舉起大纛施展出打狗棒法,挑、刺、轉、黏,逗弄得一伙子蒙古韃子的兵器紛紛往自己人身上招呼,竟是傷不了她分毫。那蒙古主將看她棒法精妙,心頭火起,生了歹毒之心,掏出一個物事,只見那物通體烏黑锃亮,直像一跟鐵棒,正是突□□。那賊將點燃引線,彈子激射而出,縱有鐵布衫亦怎能擋這邪門武器?可憐那、那郭夫人一代巾幗英雄,就此香消玉殞!」他說到這不禁失聲嚎啕,聽客們也紛紛流淚,一時間茶肆悲聲四起。
楊過原本壓了火以為他們編排郭伯父郭伯母,誰知越聽越心驚,五指深深扣在桌子裡,聽到這時再按耐不住,掌下木桌暴烈,起身喝到:「你胡說!我郭伯父郭伯母正守著襄陽城,誰讓你散布這些惑亂人心的?!說!」
說書先生悲泣道:「相公竟是郭大俠親友?那怎不知襄陽城一個月前就已經陷落了?襄陽城破那天小人就在城外山坡上,這一切皆是親眼所見,絕無虛詞。不光郭大俠,郭夫人,他們的一雙兒女也俱歿於此役了!郭家滿門忠烈,全部...」*
楊過只覺腦中一聲轟鳴,說書先生嘴張張合合他再聽不見他說什麼。一雙兒女?芙妹?
他搶上去目眥盡裂扯著說書先生的衣襟道:「這更是胡說了!芙妹和破虜明明已經出了襄陽城!」然後一直喃喃道:「胡說,胡說,她明明出了城,她出了城...」
聽書的客人都過來拉架,一個旅客扯著楊過的袖子道:「這位老先兒說的都是真的,城破時我也在襄陽城確實看見郭家雙秀死戰不屈,那郭大姑娘郭大公子何等人也?怎麼會棄了守城的年邁的父母自己苟且偷生呢?」
楊過聽了這話腳下一格踉蹌,竟幾乎栽倒,眾人吃了一驚連忙七手八腳地扶住他,楊過彎著腰低聲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癲狂,他的笑聲中不自覺釋放出來內力,震得周圍的人捂住了耳朵。楊過凄厲地彎腰笑著,肺腑震蕩,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他咬著牙想:楊改之啊楊改之!你怎麼這麼自以為是!你怎麼會認為他們果真不會有事!你怎麼會認為她會一直在那裡...等著你...
他止住笑聲慢慢抬起頭來,眾人才看清他嘴中冒出淋漓的鮮血,個個都驚慌不已,有人叫來了店家讓店家去找郎中。楊過緊緊抓住了說書先生的衣襟,凄聲道:「你可親眼看見...她果真戰死了?」
眾人看他如此,知道他果真是郭大俠至交親友,對他生了幾分敬佩又含著幾分憐憫,說書先生懇切道:「我只看了一眼他們姐弟二人在亂軍陣中拼殺,並不曾目睹他們殉國...」
那個旅人小心翼翼補充道:「收斂屍骨的時候有郭破虜將軍,但未曾看見有郭女將...」
眾人氣七嘴八舌地安慰道「說不定郭女將根本沒殉城」「郭家的人都再三點數過了,如若果真郭女將也殉城,絕不會漏了她的」「相公安心,說不定過兩天郭女將就來投奔您來了」...
楊過眼睛也陡然亮起來,她一定沒死,姑姑跳崖十六年後尚能生還,她也一定不會死的,她一定在等著自己救她,她一定還在那裡!
每一次都是自己救了她,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他要去找她!
楊過風風火火地往外跑,店家請了郎中過來就看見他胸前斑斑血跡跑了出去,誰也攔不住他。他提了一口氣奔上終南山,隔著老遠大喊:「龍兒∼龍兒∼」
小龍女從古墓中出來,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大驚失色,連忙扶著他急問道:「過兒,是誰傷了你?」
楊過一頭栽倒在地上,小龍女大為吃驚,連忙按住她的後心,她只覺手下內力翻湧雜亂無章,趕忙以自身內力疏導他體內真氣,一邊道:「過兒,你快調息運氣!」
楊過恍若未聞,握著她的胳膊,目光渙散道:「龍兒,我要去襄陽。」
小龍女聽到他的話心如刀絞,她強催內力將楊過真氣導入丹田,罷了手悲切道:「你說過咱們在古墓裡一輩子不出去啦!」
楊過的眼睛對著她的臉,目光中卻全無焦點,他一直碎碎念道:「郭伯伯對我恩重如山,恩重如山...」
小龍女聽見恩重如山這四個字臉上一白,突然失掉了生氣般,空洞凄愴問道:「非去不可?」
楊過此時目光卻異常堅定:「非去不可!」
龍女掙開了她的手,低下頭道:「那你自己去吧,我不離開古...」
楊過不等她說完,已是深深一揖轉身奔走。小龍女看見他運起輕功飛速飄遠的背影,再按捺不住一張口,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眉宇中浮上一層黑氣,軟軟地倒在地上。
第14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二.痴人夢醒)
楊過一路向著襄陽日夜兼程地疾馳,馬身上被抽的鞭痕累累,馬跑死了就用輕功,終於在第四天黎明趕到了襄陽,襄陽這時候已然改旗易幟。他打聽郭靖一家,聽人說來字字心驚,那日襄陽城破,郭靖黃蓉二人攜手殉城,元軍惱恨他們一家頑抗,削了郭靖黃蓉郭破虜首級懸於城牆以儆效尤,後來一個韃子官員敬佩他們,代為收斂,縫合屍身厚葬,葬於哪裡卻不知道。
楊過小心翼翼地打聽郭芙的下落,有人搖首不知,有人道她亦殉城,只是未尋得屍身——楊過卻不肯信,沒有屍首怎麼會是死了呢?
絕不會的。
楊過孤魂一般游蕩在城裡一路打聽郭芙下落以及靖蓉虜三人的墳塋,他固執得相信芙妹是絕不會死的,他在襄陽城裡尋不到她就去桃花島,桃花島也沒有他就一寸一寸的找,這天下這麼小,總會找到她的。
這一日他正在城裡打聽,突然看見行人紛紛讓道,只見呂文煥端坐馬上正由著兩隊親兵護送行來。楊過看得雙眼充血——郭伯伯伯母拿命守護得城池竟讓這等卑鄙小人拱手獻出!他袍袖一揮分開人群就衝了上去,翻身上馬扼住呂文煥的咽喉就要取他性命,但總記掛芙妹下落,想他是襄陽城主帥定然知道的比普通百姓多,當下一夾馬腹縱出城去。
將呂文煥從馬背上甩下去,楊過陰沉沉盯著他,心想殺他之前定要卸他肱股好教他不得好死!
呂文煥對這個曾擊斃蒙哥的獨臂俠印像深刻,他驚訝喚:「楊爺?」
楊過啐了一口,揮起右袖攜著剛猛之風抽向他的臉頰,呂文煥微微一避將袖上力道卸了七成,就這樣也抽得他眼冒金星半邊臉高高腫起,牙齒也脫落兩顆。呂文煥吐出牙齒,捂著臉殊無懼色,厲聲道:「楊爺這是何道理?」
楊過眼中殺意幾乎蔓延出來:「你貪生怕死,開城投降,竟還有臉面苟活於這世上!」
呂文煥挺直腰杆,道:「我是開城獻降不假,可這卻是經過黃幫主郭大俠允可的!」
楊過袖子又是一掃,拂上他胸腹,立時將他打得吐血,緊咬著牙啐道:「你自貪生怕死,竟敢污我郭伯伯郭伯母清名!」
呂文煥努力站穩,嘶聲道:「楊大俠可曾見樊城之屠?滿城黎庶、無分男女、莫管老幼全部屠戮殆盡!你見今日之襄陽雖荒涼敗落,比之樊城卻又如何?!當日我與郭大俠夫婦商議,他們夫妻二人剛烈持重絕不肯降,然又心系這滿城百姓,雖與在下定下決議,若這一戰可拒賊兵自然是好,若不可行,待他夫妻二人戰死我則受降獻城,保全這城中百姓!我也仰慕郭大俠一家,舍生取義,有始有終。可這亂泱泱天下,死又何難?!我成全他們夫婦清名,我自去身蹈爛泥,這原是我與郭大俠夫婦的君子一諾!說到有罪,我愧對的是宋廷,不是襄陽!更不是襄陽百姓!我作為襄陽守將,拼死守城自是應該,可作為一方人牧怎麼能只全自己的名節而棄城中百姓於不顧?!我死則死矣,還能受朝廷旌表,孀妻弱子也自有人照拂,可這城裡五十萬百姓該如何?我就算拼著一身臭爛也要護這一方百姓活命!」
楊過聽他言辭鏗鏘激烈,雖欲罵他狡辯,卻也說不出道理來,他亦知道蒙古人性情酷虐,攻城之後多會屠城,這滿城百姓能保得下來不得不說是的確有獻城的原因,可楊過又怎會憑他三言兩語就饒得他性命。他厲聲喝問:「你是對得起襄陽百姓了,可你對得起天下百姓嗎?!襄陽乃軍事重鎮,你獻城投降就是把大宋百姓都置於蒙軍鐵蹄之下,你又如何狡辯?!」
呂文煥聲音中轉帶凄涼,悲道:「楊大俠!你認為襄陽還守得住嗎?!六年了!襄樊坐困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軍,這樣的條件下我們守了六年!郭大俠一家守襄陽已然近四十年,他們早成了襄陽的主心骨與軍民的希望,連他們都已殉城,這襄陽又如何守得住?!我對不起天下,可這天下也對不起我!」
楊過聽他的話如有雷擊,那日郭伯伯說襄陽城無事竟是騙我的...郭伯伯是為了我不以身犯險...郭伯伯一向很為我考慮...
我呢?我做了什麼?他們一家殉城時我在做什麼?我和姑姑在古墓中偏安...我曾想殺了郭伯伯...我曾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拂了他的面子...我曾想拿小妹子去換解藥...
芙妹說她從未曾看不起我,可她怕也是從未曾看得起我!我也不值得她看得起!
楊過內心酸辣悲辛直欲一掌拍死自己,他緊扼著呂文煥咽喉道:「那你為什麼...放任蒙古人侮辱我郭伯伯郭伯母屍身!他們對你一向恭敬有加,你、你!」
呂文煥悲切道:「郭夫人有已交代,如若蒙古人辱屍泄憤,必不可阻止,務使他們出了怨氣,不遷怒滿城百姓。楊大俠要殺我,我不懼死,可我不能死,我是降將首領,獻城後被人刺殺殺恐怕引來元軍對襄陽百姓的反撲報復。楊大俠還須想清楚。等元軍鋒鏑另轉,我自洗頸恭候楊大俠!」
楊過早失了殺他之心,聽他這話只覺心口又有如一記重錘敲下,郭伯母果真算無遺策,每一步棋都走得步步為營,今日的局面怕早在十幾年前她就已然算好開始布子,可她布局精妙卻從未曾將自己算入棋局裡,是她對自己的憐惜,還是郭伯母也始終看不上自己?認為自己是只會在古墓中蝸居的井底之蛙?
呂文煥看他嘴角開始滲血,不禁吃了一驚,他雖將自己擄至此地多番折辱,可自己敬他是郭大俠親眷、敬他曾立下大功、敬他也是一片熱血肝膽,也對他並無恨意,關切問道:「楊大俠,你還好?」
楊過伸掌抵上他胸口,為他運氣療傷,一邊道:「我放你走,你得回答我兩個問題。」
呂文煥只覺胸口一熱,四肢百骸凝澀之氣陡然一松,傷痛也減輕不少,他點點頭。
楊過問道:「你可知芙、郭大小姐下落?還有我郭伯伯郭伯母破虜兄弟的墳塋在何處?」
呂文煥吐出胸中濁氣,道:「郭大俠夫婦與郭女將還有郭小將軍的墳塚俱在襄陽城外的那座山頂上。」
楊過一怔,還未反應過來,只覺腦海中空空蕩蕩,只回蕩著「郭大俠夫婦與郭女將還有郭小將軍的墳塚俱在襄陽城外的那座山頂上」,這話是什麼意思?這話說明了什麼?
楊過反應了好半天才一口血吐出來——芙妹果真已經死了?
他仍掙扎著不肯信,緊緊抓住了呂文煥胸前衣襟,沙啞道:「你騙人!沒有屍首怎麼會有墳塚!沒有屍首怎麼能確定她死了!」
呂文煥見他悲憤已極,想到他曾在萬軍之中要郭女將下跪,想來兩個人應是宿敵,何以他悲憤如此?他亦不開口問,只是道:「郭大姑娘在陣亡前已自毀容貌,點數人數的時候,我們都沒認出她來。」
楊過又生出了一點希望,笑道:「是了,說不定是你們認錯了,定是你們認錯了...」
呂文煥見他狀若癲狂,心裡已有幾分明白,略有不忍,澀然道:「我們認不出來,卻有人能認出她來。郭大姑娘是不是有一枚鹿角韘?」
楊過愣住了,他問道:「是他?」
呂文煥點了點頭,不知該怎麼稱呼那個人,遂略去稱呼道:「...他在襄陽城破後千裡奔赴,收斂了郭大俠一家的屍身,又在萬人堆裡翻認出了...郭大小姐...」
楊過慢慢仰起頭,望著天空大笑,是啊,從生到死,哪一次又有他什麼事了?
呂文煥聽他悲愴的笑聲,只覺迷惘萬分,心道:這楊大俠真有些世外高人的狂性,愛恨都這麼沒由來。
楊過不再看他,向山上走去,不回頭地道:「你走吧。」
呂文煥看他凄涼的背影,莫名就想到了那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情為何物?
竟不是十余年痴心等待——是萬軍陣中的逼迫,是斷臂之仇,是救命之恩。
第15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三.風物無情)
楊過爬到山頂,山頂處有幾個新墳,他慢慢踱了過去,看見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合葬的墓和郭破虜的墓,還有...芙妹的墓,剛好四個。沒有墓碑,他卻一眼認出了郭芙的墓——他看到郭芙墓前擺了一大捧干枯的野花,還能想見當時開放的蓬勃熱烈,他甚至能想像到這捧野花是帶著怎樣的回憶無限溫存地被安置在這裡,他突然就嫉妒得發狂,他把那一捧花遠遠拋遠,干掉的花因他的勁力碎成粉末,他又用袖子去掃郭芙墓前枯花的殘渣,連一點一寸都不放過。
他盯著這土堆,覺得是它隔絕了自己與芙妹,是他讓自己凄凄惶惶、思之如狂,是它讓自己的汲汲以求永恆落空!他熱血翻湧,忽然振袖而起竟生生將墳頭夷為了平地——如果沒有了墳她就不會是死了吧?她就會一直活在這天幕之下吧?哪怕再不相見。
他突然又覺得自己自欺欺人得可悲,慢慢蹲下來,對著那一攤黃土嚎啕大哭,像是要發泄自己幾十年來無人可訴甚至無人可懂的委屈。他在想什麼,她永遠不懂。
等到眼淚風干,頭昏腦漲時楊過漸漸止了哭泣,他恭恭敬敬向郭伯伯郭伯母合葬的墓前拜倒叩首,又為幾人添了添土,做完這些他安靜地坐在山頂上。
山風已然發暖,空氣中都漫著山花的香氣。不得不說那個人選墓地時是用心了的,在這裡能將襄陽城盡收眼底,還能看見長江泛起的粼粼波光,若月夜晴好說不定還能聽見漁舟棹歌。
他努力擦干淨了手,直將僅有的一只手擦得通紅,他翻來覆去地看這一只手,確定擦干淨了,起身去摘了各式各樣的山花,哼著歌編成花冠,沉默著放到那被夷平的土堆上,笑道:「喏,你的花冠,我欠了三十多年啦。」又有些黯然道:「你肯定不記得啦,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敘敘說著以前的一些事,關於花環,關於蛐蛐,關於桃花島的桃花,他和她生平只得二三事,還大多都是不愉快的,他卻珍之重之地一遍遍回想,供奉在記憶裡不肯褪色。他說到後來在忍不住,笑不下去,凄切問道:「你可曾看得起過我?」又自失一笑:「你樣樣都好,我又有什麼是值得你看得起的呢?」
他對著那處空曠一揖到底,如同除夕夜他與她道別的時候,披風的溫度還宛在懷中,那人的音容也歷歷在目。他那時不知那回眸時一瞥是她最後的訣別,他與她從無旖旎故事,最後連告別也那麼倉促。
楊過轉身向山下慢慢走去,長風回蕩在山谷,松濤聲如浪。她沒有墳塚沒有碑銘,人們會慢慢忘記她,只有他記得她,一直記得她,這樣她就能成為他一個人的,綺麗的秘密。
山頂上又是空無一人了,野芳草在風中搖動,山下長江如練,頂上白雲如壁。
第16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四.托孤寄命)
楊過回到終南山後已幾乎是一個紙人,這世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可再沒一個和他相關,誰都不要他了,只有姑姑和他相依為命。
楊過進入古墓,龍女看見是他欣慰道:「過兒,你回來了。」這一聲干澀嘶啞,全然異於她平日嗓音,楊過吃了一驚,搶上前看她,只見她容顏枯槁,頭發銀絲斑駁,面上皺紋密布,連一雙眼都可見渾濁,哪還有一絲昔日宛若少女的模樣?楊過驚呼道:「龍兒,你怎麼了?」
小龍女看楊過來去不過月余,頭發卻已白了一半,臉頰也深深凹了進去,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她伸手撫上楊過臉頰慈愛道:「過兒,你憔悴得多了。」
楊過看她連手上都滿是皺褶,手撫在臉上的感覺像粗糙的樹枝,喉頭哽咽,問道:「你怎麼了?受傷了麼?我給你運功...」
小龍女卻打斷他道:「別費勁啦,我自己知道,我不成了。」
楊過眼淚簌簌而落,哽咽道:「怎麼會,龍兒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咱們當初說好的。」楊過到這一刻實在是了無生念,短短幾個月,所有他看重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他早就不想活了。
小龍女慈愛地撫著他的面頰,溫聲道:「我不要你陪我死啦,你自己個兒要好好活著。」頓了頓又道:「過兒,我對不起你。」
楊過迷惘道:「你對不起我什麼?」
小龍女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楊過。楊過展開一看,竟是郭芙寄過來的!
字字銀鉤鐵畫,字字訣別,信上交代要楊過對文娘四口多加看顧,楊過捧著信紙手不自主地顫抖。小龍女虛弱道:「對不起,過兒。這信我二月份的時候就收到了,送信的人說郭、郭大姑娘交代,等襄陽城破後把這份信寄給楊大俠,我沒敢給你看,我怕你看了之後就會去找她。過兒,你怪我嗎?」
楊過此時心中空曠曠一片,再提不起思緒,自己不是他們棋盤上的棋子,卻被當做收拾殘局的人。幸或不幸?怨她麼?怨不起來。信寄出的那一刻,他和他們就永不相見了。他將信紙緊貼胸口道:「我不怪你。」
龍女聽他話中確無怨憤之意,長嘆一聲:「過兒,是我不好,要沒有我你早和郭大姑娘在一起了,那這些年你也不會這麼不開心。是我誤了你。」
楊過聽她說話又想起從前她對自己的養育照拂授業之恩,當下心中酸熱難當,更加滾下淚來,拉著她的手道:「龍兒,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
這一步步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就好像那時節爬華山,他一步步專往險境峭壁裡走,又有誰能拉得住他?
小龍女對他笑道:「過兒,你再抱抱我。」楊過看她眼睛陡然明亮起來,知她不好,趕忙把她抱在懷中,給她輸入內力,焦急道:「龍兒,你怎麼了?」
小龍女拂開他的手,呼吸越來越急促,道:「過兒,叫我姑姑。」
楊過疑惑道:「怎得不讓我喊你龍兒了?」
她緊緊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道:「叫我姑姑!」
楊過雖然疑惑但終究不忍拂她的意,喚道:「姑姑。」這一聲姑姑裡卻大有深情。
小龍女眼神已失了焦距,微笑道:「我不是你妻子,是你姑姑,知道了嗎?」
楊過大奇:怎麼她又忽然不願做我妻子了?又想到姑姑這是知道我對芙妹的心意了,芙妹既死,我也的確不能再把姑姑當做妻子,於是一如當年般乖巧道:「姑姑,過兒知道了。」
小龍女欣慰地笑起來,蒼老的面容中露出天真的神色,她目光望向虛無縹緲的遠方,本已五感盡失,這時卻聞到了玫瑰花的香氣,她又想起了那春風沉醉的夜晚,有人願意暖她,有人願意為她削指發誓,有人願意為她死,也曾有過一個人最赤誠、最虔敬、最憐惜的對待我啊,她想著。
她努力向那叢玫瑰伸出手去——我這一生也只得那一點艷色。
楊過呆呆捧著姑姑漸漸冷去的屍體,怔怔地卻落已不下淚來,只覺天地間所有人都拋棄了他,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他這一生因著那一點驕傲的心思耽擱了許多人,二妹三妹小妹子的青春韶華,公孫姑娘的命,姑姑的一生。
這一生是他對她不住,他敬她如師如母如長姐,卻不能想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一樣最狂熱最溫柔最無道理地愛她,她一生都在等自己,自己卻從給她最想要的!
他只覺天地失色,恨不得立時死去,又憶起芙妹的囑托,懷裡的信烙鐵般滾燙,他受人托付定當水裡來火裡去,只得強打起生意把他姑姑抱進放著石棺的石室,那石棺原已被損毀,他二人回來後又請匠人重新打了兩具。
他將龍女放入石棺之中,痴痴地凝望她含笑慈祥的面容,想到那一日他真不該叛師反教,若是如此也不至於惹下這許多孽緣。他望了半晌,慢慢合上了石棺。
他轉回到臥室,看著小龍女留下的東西發呆,突然看到在一片縞素裡有一抹綠意,像是冬季荒原裡的一根青枝。
他慢慢拿起那披風,擁入懷裡,心想我夷平了芙妹的墓,好叫沒人記得她,可我自己又如何憑吊她呢?他只覺心中凄愴,滾下熱淚,轉身向外走去。他在古墓離不遠滿是鮮花芳草處挖了個大坑,又下山備了棺槨,把芙妹的披風和他的那一件放入棺槨內,猶豫幾回才狠下心來埋葬。
他心想他不能給你留下碑銘我卻能!你念著他,我卻偏要你承我的情、念我的好、受我的香火供奉!他又下山負了塊石碑上來,決意給她立碑,刻碑時卻在稱呼上犯了難,他是她的誰呢?
他憶起那年在大勝關郭伯伯許婚,雖未能作數,但後來姑姑又贈了芙妹淑女劍全作下聘,她也未曾拒收,那他們有父母之命也算得上未婚夫妻了吧?他運起內功以九陰白骨爪的功法在石碑上寫字「先結發妻子郭芙之墓,楊過立」。*
石碑堅硬,磨得他十指鮮血淋漓,他神情卻深情而專注,像在描繪一個溫存的美夢。他一邊寫一邊微笑,那年在荒原上他對大武小武說的話一遍一遍在他腦海中回蕩:「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子孫綿綿...」
他想起來就覺得酸澀悲欣,他那時到底是在說謊,還是在說夢?
他立好了碑,伸手撫上墓碑,留下一個凹陷的血手印,心想,我原是將她看做我的結發妻子的,可惜。
人間好夢太匆匆,聽盡三更細雨五更風。
我如果完成你的遺願,把同風他們教育成最厲害最堂堂正正的人,你可能看得起我?
他對著墓碑拜了三拜,仿若那一日,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萬人陣前他們相對叩首,記憶裡那一刻萬軍靜默、天地喑啞。
他拜別師傅,負木劍下山往歸雲莊去。
第17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五.終南山下)
楊過在歸雲莊並沒有找到陸文娘母子。襄陽已陷,兵禍將來,陸冠英一家也舍了歸雲莊南遷,據留守的僕人交代,陸冠英道若有人來打聽文娘母子就告訴其陸文娘和孩子一起回桃花島了。
楊過一路急行在錢塘一帶找到了陸文娘母子,幾個孩子比之前見時都清瘦得多了。
幾人見面都想起除夕夜那難得的團聚,皆有恍若隔世似真似夢之感,或許那一刻的歡樂就是為了襯出這時的凄涼吧?
陸文娘一身重孝帶著黑紗兜帽與楊過見禮,郭波靜郭同風阿念也有模有樣地行禮,楊過見郭同風不似之前跳脫,竟是沉靜下來,又是欣慰又是心痛。
楊過原本對陸文娘並沒有印像,但看她言辭殊無怨憤自憐之意,意態錚錚然,不由大為欽佩,心想郭家果真都是國士風範。
楊過想起郭芙的囑托,艱難開口道:「芙妹在...城破時給我寄了一封信,讓我對你們母子加以照拂,她、故人相托,萬不能辭,弟妹也不必推脫...」
陸文娘咀嚼著他這一番話裡的措辭,對他待大姑的稱呼略有些疑惑,家裡人都說他們是冰釋前嫌的對頭,可聽起來卻並非如此?
陸文娘謝過楊過,又問道:「大伯這次自己前來?楊大嫂呢?」
楊過目光哀沉下來,緩緩道:「這世上已無楊大嫂了。」
陸文娘不是揭人傷疤的人,淺淺的疑問在她腦海裡溜了一圈便被擱下,轉移話題道:「大姑走前處處打點好,萬事皆備,也沒什麼需要照拂的,只是我沒有武藝,希望大伯能傳授幾個孩子武功,讓他們成為他們姑姑爹爹爺爺奶奶一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鋤奸懲惡,繼承郭家一家遺志,祛除韃虜,光復漢人河山!」又從行囊中拿出厚厚一本書道:「那日外公曾路過歸雲莊來看望我們母子,歡喜波靜同風稍有悟性,將平生所學整理成書傳給他們,我不懂武學,無法指點他們,現在奉於大伯,希望大伯能幫忙指教孩子們,不使桃花島功夫失傳。」
楊過知道她的意思是也允許自己聯系桃花島武功,他雖不及老頑童,但於武學一道也有幾分痴,能盡學桃花島功夫自然喜不自勝,卻又悲從中來,自己已盡得郭伯伯真傳,甚至可窺桃花島門徑,可自己想讓看到自己成就的人,卻都離自己而去了。
楊過凝眸注目郭同風,看他與郭芙肖極的面容,心裡百味酸澀,摩挲著郭同風頭頂心道:「楊伯伯一生孤苦,零落半生膝下無子,我很喜歡你,你願不願意跟楊伯伯姓楊?」
郭同風恭敬對楊過拜倒行禮,卻睜大一雙眼道:「楊伯伯愛重,同風感念在心,但我是郭家兒女,我情願姓郭。楊伯伯放心,我雖不跟你姓楊,但日後養生送死,萬不敢辭。日後我有了孩子,定給楊伯伯一個,跟著楊伯伯姓楊。」
文娘忙令幾個孩子下拜,道:「你楊伯伯於咱們家有大恩,傳授你們武功,雖是伯侄之名,你們須得敬他為師,日後你們有了孩子都須舍一個隨楊伯伯姓楊。」
楊過連忙扶起幾個孩子,他亦已想起讓郭同風跟他姓楊大有不妥,心下懊悔不及,連聲賠罪:「這事是我想錯了,我愛同風這孩子聰明伶俐,才有這般念頭,我教他們自當盡心竭力,舍孩子卻是不必,我楊過豈是挾恩圖報的小人?」
陸文娘卻再三讓孩子們行了拜師禮,又上指青天發誓,日後生子舍一個給楊伯伯隨楊伯伯姓楊。
楊過也只得受了他們的拜師禮,又想起了自己的師傅,沉吟著想:天下皆知郭家與桃花島的淵源,他們頂著桃花島的名號倒免不了好事之人的滋擾,我現在武功雖已自成一派,但又豈能忘記了師傅授業的大恩?
於是道:「你們既拜我為師,須知我是古墓派的弟子,那你們也就算是古墓派的弟子了。你們還得拜過祖師婆婆和師祖,可願意嗎? 。」
自個孩子猶疑一下,見母親沒有做聲,也就又拜了幾次,口中念著拜過師祖,祖師婆婆。
楊過又道:「日後行走在外,需記得你們的門派是終南山下,活死人墓。」
第18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六.抱柱之信)
楊過與陸乘風原本派出的人一同護送陸文娘母子回桃花島,桃花島上啞僕盡散,屋舍蒙塵。楊過奇怪心道:「外公與柯公公在何處?焉得如此凋敝?」
環島查看一番,只見桃花島景色依依如舊,只是小時候他們常見的那艘畫彩雕梁的大船不見了,楊過不知那船地來歷,只是幼時見它美輪美奐,是以印像深刻。楊過一生無數次夢想著回到桃花島,可卻從未想過,真正回來時是這等情狀。
最是留不住,故人已故。
他們將屋舍整理一番,楊過雖欲效法黃藥師置辦啞僕,但文娘慮幾個孩子天性未定,施這般殘忍手段恐孩子也跟著學了惡毒心思,於是只是出錢置辦丫鬟僕人。
文娘謹守禮節,他二人雖俱住在島上,卻一個住在桃花島東端一個住在西端,平時絕不打照面,凡說話必有第三個人在場,無用之話絕不肯多談一字。楊過知她自重,也處處敬她,絕不越禮。
楊過自此住在桃花島,教幾個孩子武功,閑時伴著幾個孩子游玩,倒似小時候,卻終不似小時候。
楊過原本擔心陸文娘似一般寡母一樣,因為沒有丈夫把孩子視作唯一,把孩子看做自己專有的物品,處處轄制,使其不得自由,乃至干涉婚姻、磋磨媳婦。是以處處留心,唯恐文娘把幾個孩子教養歪了,但觀察下來文娘雖要求嚴苛亦是慈愛有加,並不十分拘束孩子天性,既為嚴父又為慈母,愛責皆有度。一時間又是羨慕郭同風等人,又是嘆息,想到:我和郭伯伯都身世坎坷,可郭伯伯卻能長成一個溫和敦厚心懷大義的人,想來郭奶奶也是像郭弟妹一樣剛強的人物,我楊過怎無幸得這樣一個明禮識大體的母親?
文娘忖度幾個孩子長居桃花島,恐幾個孩子不見外人,不與其他人打交道,見識短淺、人格不全,於是請求楊過時常帶幾個孩子在外行走。
楊過遙想他做神雕俠時的悠閑自在,也樂意帶幾個孩子出去,只是不再以雕為侶,是以也不再叫神雕俠,只帶著幾個孩子一路行俠,絕不留姓名,平不平之事,懲不義之人。
這幾個孩子裡郭波靜安靜沉穩不愛走動,郭念是個女孩,只郭同風最合他性子,倒是他帶著郭同風出去的時候最多。他性子不拘禮法,不把郭同風看做後輩,倒將他當做小友,兩人相處常像一對忘年知交。
起先楊過心內郁結,忽忽若狂憤憤欲死,只想著把幾個孩子庇護長大完成了囑托就去找一干親人,但後來他看海上日落映出一片波光瀲灩橙紅,最後留下灰燼般的寂靜;他聽山澗幽泉清凌凌的波聲,和著深林裡清越的鳥鳴;他嗅人來人往的城中彌漫的人間煙火氣,看著幾個孩子日日不同的情態,內心仿佛一日一日被潮汐打磨平整漸漸沒有了憤世妒俗的意氣。
桃花幾度開謝,時間一晃便是十余年,郭同風也從當年一個垂髫稚子長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幼時肖極郭芙的相貌也一點點鋒利起來,因著男子的陽剛之氣有了些區別。郭波靜溫和敦厚,郭念也恬靜溫柔,只有這郭同風性烈如火又機敏狡猾,這般性子不知隨誰,倒有幾分像楊過,傲氣卻是與他姑姑一脈相承,楊過對著他有如看故人。
這些年楊過與郭同風走遍大江南北,卻有兩個地方始終未敢踏足,一個是終南山,一個是襄陽城。這兩個地方像是楊過心上兩道經年不愈的傷口,稍一碰觸便滲出累累血痕,連郭家一家的墓也是這幾個小輩打點祭掃,楊過年年始終遙祭而已。
郭同風十六那一年文娘請楊過給郭同風行了加冠禮,她摩挲著郭同風的頭頂心露出了溫柔而懷念的笑:「你們哥倆算是教養成人了,你且記住,這一生要堂堂正正,不能行不義之事,要不然我怎麼有臉面去見你們的父親?」
第19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七.拾得翠翹)
這一年楊過覺得有必要帶著帶著郭同風認認師門了,遂帶著郭同風回終南山讓他看看門派所在。楊過與郭同風沿著當年郭伯伯送自己上山的路徑慢慢走上終南山,時近清明,山道已被荒草所侵,草上沾著露水,野花雜綴其中,一派生機盎然的的景色。山間濕潤清新的空氣吸入肺腑,讓楊過微微嘆喟了一下,這世界竟如此可愛。
他們行到山腰,當年被郭伯伯掌擊的石碑上裂痕宛然,楊過手撫石碑,給郭同風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看著郭同風年輕的臉上隱隱鋒芒,楊過又想起自己年少氣盛以致走了這麼些彎路,於是諄諄教誨道:「同風,世人常道『酒色財氣』四字誤人,此話確實不假。但你們少年人心氣高傲本心尚且純淨,對『酒色財』不屑一顧,自然不可能耽之,故對少年人誤得最切骨的就是這一個『氣』字,這『氣』之一字無相無形,不磨人心性卻改人路途,原本好好的康莊大道都有可能因『氣』之一字改為荊棘叢生的野道,你切記提防,不可為它所誤。」
郭同風不明白他是何意,精致的眼睛疑惑地看他一眼,也只是隨口應答。
楊過卻有些焦急,又道:「莫要不上心,你楊伯伯我這一生便是為『氣』所誤,誤入歧途。」
郭同風聽他說得鄭重,也用心記下,又疑惑道:「楊伯伯是大俠,又怎算誤入歧途?」
楊過看著終南山上重陽宮殘址已然在望,遙遙行了個弟子禮,又道:「你爺爺給我起字改之,希望我知錯能改,我前半生誤入歧途,到後來終於改過,可改得太晚了。」郭同風聽他話中大有沉痛之意,心念轉了轉,卻終究沒有出聲。
他們兩個人說著話走向古墓,十余年無人踏足,草木雜生樹木環抱,將這一片地方幾乎遮掩得尋不見入口,楊過帶著郭同風饒了幾圈繞進樹林裡,視野陡寬,卻赫然看見古墓附近大樹被攔腰斬斷,郭芙墓碑也被毀,墓碑上劍痕已生青苔,「結發妻子」「芙」幾個字全部被劃爛!
楊過氣得身體顫抖,想是何時結下仇家竟辱人致此!此仇非報不可!
他擰眉咬牙仔細觀察觀那斷面竟是絕世神兵給削斷的,楊過想著這天下有這等威力的兵刃他豈能不知?
他忽然想到小妹子郭襄的倚天劍,已知是何緣由,心下大怒,想到:你姐姐疼愛你如斯,我這胳膊也全因她心系你才被削斷,連倚天劍都是她贈你的,她對你愛之深切你竟如此不知好歹,要辱你姐姐的墓!
他當年答應郭襄若她有事絕不推辭,在此之後卻對她避而不見,自己食言在先,她亦已出家,又怎能尋她報仇?楊過撫著石碑兀自氣得身體顫抖,又覺大悲,自己不過給自己編了個美夢,蒼天還不能容他!
郭同風也氣得渾身顫抖,他雖年紀漸長,兒時記憶已然模糊,但陸文娘為讓他謹記他是郭家子孫,不忘卻逝去的親人,時常提起郭家眾人和眾長輩幼時對他們的愛護,楊過也常常懷念郭芙,是以郭芙對郭同風來講雖死猶生,他對這個姑姑又是敬重又是緬懷,現在看人毀她碑銘,怒不可遏,問楊過這是江湖上什麼仇家?此仇非報不可!
楊過沉吟半晌告訴他真相,郭同風雖不好追究,但對這素未謀面的二姑姑已起厭惡之心,連帶著她開創的峨眉派也覺不是什麼好東西,卻又疑惑,為何楊伯伯單為大姑姑立衣冠塚,他蹙著眉看了楊伯伯一眼。
楊過覺郭芙墓碑被毀全系自己所累,又覺臉紅這「結發妻子」四字若是要同風看見豈不是給郭芙潑髒水,便是讓不相干的人見了也於芙妹名聲有礙,若要芙妹知道了,豈肯與自己干休?自己當時未曾考慮清楚,只想著在這人跡罕至的密林裡給自己圓一個平生夙願,如今大敢羞愧,遂除去墓碑,重新整飭了郭芙衣冠塚,帶著郭同風又拜了門派方才滿是悵恨地下了山。
第20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八.經年細癢)
他們歸程中要路過襄陽,郭同風看著不遠處的襄陽城小心翼翼地看了楊過一眼,道:「楊伯伯,此處離襄陽不遠,我想去拜謁幾位長輩。」
楊過遙望襄陽城,前塵舊事撲面而來,他勾起了一個不知是苦是甜的笑,點點頭,艱澀開口:「好。」
他們二人慢慢策馬向襄陽城踱去,幼時郭伯母教他詩賦,推崇宋之問「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句,他生平的「近鄉情怯」都與這座城市有關。
他到底也沒有鼓起勇氣去拜謁故人墳塚,郭同風自己攜了酒向山上奔去,楊過則在城外不遠處找了個茶肆歇腳。此時已是元朝天下,民生雖凋敝但總算有了點點安寧,茶肆裡歇著南來北往的客商。楊過安靜地坐在角落裡聽著他們天南海北地聊天,神雕俠的故事早沒人傳說,郭大俠一家的事跡卻仍有人時時提起。人人都在感慨襄陽城郭大俠一家滿門忠烈,操著北方口音的客商恭敬道:「聽聞郭大俠一家殉難,難道果真天道不公就沒有香火流傳嗎?」
小二擦著桌子道:「不是,郭大俠還有個二女兒,在峨眉開創了峨眉派,也是個英雄人物,不給她爹爹媽媽丟臉。」
又有個荊楚口音的客商問道:「聽人說當時並沒有找到耶律夫人屍身,也不能肯定是殉城了吧?」
掌櫃慢慢踱出櫃台,低聲道:「耶律夫人的確是殉城了,我鄰居那日看到她在萬軍中受了傷,這樣又哪有命回來?」
北方客商接話道:「那怎地沒有屍首?」
小二嘆了一聲,抹布在桌上留下重重一條水跡,道:「打仗時沒有屍首的士兵多了去了,有可能是...零碎了。」
眾人都嘆息一聲,湖北口音的客商嘆息道:「原來還聽說耶律夫人生的美,是菩薩一般的人物,這真是紅、紅顏薄命啊。」
楊過不想他們議論郭芙,剛皺了皺眉,就聽見一道滿是稚氣的聲線問道:「郭大俠一家叫什麼名字?」
眾人轉頭望過去,是一個縮在大人懷裡的五六歲的小兒,都問他:「小孩,你問這干什麼?」
小孩道:「他們一家是大英雄,怎麼能忘了他們?我要記得他們。」
眾人聽一黃口小兒如此說,也都動容,七嘴八舌憶起郭大俠一家姓名,郭靖、黃蓉、郭破虜這一個個無比熟悉的名字一一被提起,楊過坐在那裡努力微笑。眾人討論紛紛,卻始終無人知道耶律夫人名諱,只道她是耶律郭氏,小兒臉上已露出了失望神色:「怎麼耶律夫人就沒有名姓?她爹爹姓郭,她不應該也姓郭嗎?」
眾人訕訕而笑,楊過按捺不住,出聲道:「郭大小姐名諱單一個『芙』字,她是個了不起的巾幗英雄,怎能依附著別人的姓氏流傳?」
眾人都轉過頭來尋找說話的人,看見說話者坐在角落半明半晦間,是個五十開外相貌清臒的相公。
小孩問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你一定也是守襄陽城的大英雄是不是?」
楊過陷入沉思,大英雄?他苦笑了一下,的確有人這麼說過他,他救過人命,燒過糧草,殺過蒙古大汗,可襄陽城破時他沒能與他們站在一起。他是不知道消息,可若是知道他又果真能舍下姑姑嗎?他緩緩出一口氣,低啞道:「...不是,我是個偏安一隅的懦夫。」
眾人聽他如此評價自己,兼之聲音沉重,都知他或許有什麼難言傷心事,各自面面相覷,沒人出聲。小孩卻不知,又道:「那你一定是郭大小姐的朋友啦!」
朋友?她斷自己一臂,自己甩過她兩個狠狠的耳光,這樣算得上朋友嗎?她...把自己當過朋友嗎?楊過慢慢握緊了杯子,望著窗外透過來的一點天光,他看著光中的細小塵埃飛舞變換,生平事一一浮現眼前,自嘲地苦笑,縹緲道:「她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了?」
第21章 楊過番外•匪我思存(九.匪我思存)
楊過與郭同風牽馬走在衰草遍地的古道上,夕陽的余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終究是忍不住回望那座山峰,離得遠自然不可能看得清墳塚,卻見深碧青山之頂竟是一片嫣紅,定楮細看卻原來是一大片桃花。楊過顫著聲問:「這桃花是你們兄弟整治的?」
郭同風也眯著眼看山頂那一片粉色的雲,道:「不是,前幾年我和哥哥第一次來時就有這片桃花了,我們還以為是楊伯伯栽種,現在看來大概是機緣巧合吧。」
楊過沉默下來,戀戀不舍地注目那山峰良久,轉過身牽馬道:「走吧。」
暮風陣陣,送來不知哪處學堂童子瑯瑯的讀書聲,聽在楊過心裡如鐘如磬:「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郭同風扭頭環望,青山緘默,桃花依舊笑春風。
第22章 耶律齊番外·冬日夏夜
耶律齊自從罷相後染上一個不好不壞的小癖好,他愛上了喝酒,尤其愛雪夜時擁裘攜酒出城門,在城外的山坡上獨酌,再在第二天帶著一身雪早早等著城門開。
人人都說這是名士的風雅,其實不然。只是因為大雪夜人最少罷了,只有在極度寒冷之中,他胸膽開張,呵氣成霧,才能感覺到呼吸暢快,像是命運終於好心把緊縛的枷鎖松了一松,讓他能有個寂靜的雪夜去登山南望,不被人發覺,不被人人懷疑。
這個小癖好讓他有幸見過不少好景色:月色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像是最柔軟潔白的飄絮;等雪晴了所有樹葉上都覆著一層厚厚的白,只在最底下漏出一圈青碧,像是滾了一圈綢邊;而月光照映著四周白茫茫一片,仿佛到處都發著冷光似的,天地之間干淨極了。
而無論何種好景,在耶律齊看來,都不比他曾與她在最尋常巷陌,最平常不過的一次執手交眸。
再好的雪景都有重現之時,可他與她之間,再平常的畫面,都沒有重演的時候了。
當襄陽城破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正薄衫立於庭中看那被寒風凍干在枝頭的月季,暗紅色的,像一枝干涸的血。
襄陽城破,靖蓉戰死,被主將梟首懸於城頭。
他聽聞消息的那一刻愣了一下,屬下只能看見他挺直的脊背,聽見他鎮靜的聲音。他負著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屬下心思轉了幾轉,恭恭敬敬地退下。
等庭院寂寂時,他才猛然噴出一口血,濺到干枯的月季上,為它增添了嬌艷,然後如同散架一般撲通匍匐到了地上。
他茫然地悲傷,甚至不知道要流淚,直到他面前的土地變為了深色,他才發覺自己竟然是流淚了的。他慢慢撐著地站起身來,拿袖子擦了把臉上的血淚,才呆呆愣愣地走進屋裡去,鄭重換了他漢人衣冠。掩右衽,戴東坡巾,看見鏡中出現久違的影像,以往一樁樁一件件事歷歷在鏡中,仿佛根本沒有十數年的分別,愛妻芙妹就在他身後整理床榻,一出門去就能看見並肩練武的岳父岳母,破虜會笑嘻嘻地拿著大刀從後院轉過來,襄兒在房裡異想天開地想去闖蕩江湖。
一滴淚寂靜地滾落下來,越發將眼前的景像衝洗清晰,這四處陳設,又哪有從前的一絲相似之處呢
他整理好衣冠,鄭重地踏出門,去完成他作為丈夫、女婿、姐夫的責任,去成全他不能摒棄無法割舍的人性——這人性是草原上的奔嘯風聲、是幼時所受的庭訓、是漢人的詩詞文章、是無法自控的愛情,是他所經歷過並溶於他骨血中的一切。他想,他永不能夠成為一時梟雄,因為他無法割舍甚至剝脫一片人性。
耶律齊漢服入宮,有灑掃的宮人見到這個著異族服飾的竟是前相爺,膽小的瞄上兩眼,膽大的湊在一起指指點點,而耶律齊充耳不聞,他脊背挺直昂首闊步,在蕭瑟寒風裡顯出一點「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他不知道此行結果如何,不知道提出這個要求的他下場如何,若是能碰碎這一身硬骨與他們混在一處,他也是千萬分甘願樂意的!
忽必烈在殿中聽聞耶律齊求見,無視內侍的欲言又止,低頭看前線詳細的戰報,揮手讓他進來。耶律齊一進來,忽必烈大驚,從皇位上走下來扶住行禮的他道:「安達這是何意」
耶律齊不顧他的攙扶,行了個漢人臣子禮,忽必烈已知是何事,仍舊裝傻道:「襄陽城已如安達所願,並未屠城,安達此行難道是替漢人謝恩的」
耶律齊頓首恭恭敬敬道:「臣此行是來向陛下請一個恩旨!」
「哦?」
「襄陽郭靖前輩,乃是我蒙古金刀駙馬、睿宗皇帝的安達,曾救過成吉思汗、攻克花拉子模,雖為異族卻於我大元有大功,如今他夫妻二人被梟首示眾未免太過殘暴涼薄,也太不尊敬義士。如此行事如何能招徠天下賢士如何能使四海歸心如何能使漢人順服大漢的統治」
忽必烈故作震驚:「竟然還有這種事我敬郭伯伯有如天人,這阿術竟然自作主張侮辱郭伯伯屍身!」
耶律齊厭惡他惺惺作態,為成目的還是一拜道:「臣知可汗有容人之量,此絕不是可汗授意。所以臣向大汗請個恩典,能容許臣為郭靖黃蓉等人收斂屍身,臣雖有私心,希望能全翁婿之義,但…更是想為大汗撥亂反正,以顯示大汗寬仁,以感天下義士之心!」
忽必烈也就坡下驢道:「安達能為朕分憂,朕再高興不過,此事全托汝為之,朕當命人全力相佐。不知道安達什麼時候動身」
耶律齊長跪*,雙目赤紅,高聲道:「臣出宮便動身。」
忽必烈沒有想到他竟急迫至此,再也敷衍不得,喚人道:「來人!起詔,擢耶律齊為襄陽特使,賜官服令牌,便宜行事。」他望著耶律齊,深沉道:「安達,行事還是穿著我大元官服方便。」
耶律齊領詔匆匆離宮,他先沿運河順流而下再轉奔馬,一路上風霜撲面不眠不休,用奔命的速度,終於用八天跨過了十四年的光陰,又回到這座城池,又回到故人身邊。而往日的一切溫存與美好,已全然破碎!
這幾日正值倒春寒,才露頭的春意一下全部轉為肅殺,他在疾馳地馬背上遠遠望見了襄陽城的城樓——以及城樓上懸著的三顆人頭——他如同迷途歸家的孩子一樣,一下子嗚咽起來。
人頭已難辨面目,那一叢叢白發卻萬分扎眼,這般蒼老憔悴,單論容顏再無他們幾人舊日一絲風華,只是這三人的神情至死猶自睥睨,神情桀驁,這份隱於謙遜面目下的傲骨,到死也未曾改過。
耶律齊滿面塵土淚痕,到城門下勒住馬,嘶聲大喊:「奉大汗之命,厚葬郭氏一門!」
守將見他服色,皆不敢怠慢,城門緩緩打開,靖容虜三個人的人頭也被解下來,耶律齊當著眾人的面撲通跪倒地上以頭觸地行了個大禮泣不成聲。沒人聽見他喉頭的嗚咽:「小婿耶律齊拜見岳父岳母…」
他抹了把臉上的塵土涕淚,命人找巧匠縫合三人屍身、為三人整理儀容、准備衣冠棺槨。然後顫抖著說出他心中最迫切的疑問:「郭大俠的長女在哪?」
他已是知道了結局的,爹爹媽媽既已戰死,她又如何肯活只是他心裡尚存了如蛛絲般一絲僥幸的、荒誕的、卑劣的希望。
當呂文煥——他自然認出了眼前這蒙古高官正是與郭芙琴瑟和鳴多年,早被宣稱死去的耶律幫主——躊躇著告訴他,郭芙女俠業已殉城,屍身無從尋找時他竟然笑了起來。
只是這笑多悲愴啊!
他笑得肺腑震蕩,嘴中不斷湧出鮮血——這是血脈逆行之像,連呂文煥這種自認心如鐵石之人看見如此情景都不禁想要落淚。
他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反而平靜下來,他臉上雖然塵土滿面又被淚水衝刷出溝壑還混著干涸的鮮血,可是當他用他那素來溫文的調子說話時卻總能讓人忽略他的狼狽,心折於他那溫和的豐姿,感慕於他那凄涼的悲愴。
他道:「戰死將士的是身在何處,請帶我去。」
戰死的人被堆成堆,本來今日下午就要焚化,可他偏於此刻到了,像是老天也在著意成全,讓這對用情至深的男女隔著生死,完成一場永不相見的道別。
屍骨成山,他在這一堆小山中翻找,帶著對被自己打擾的魂靈的歉疚——在場的諸位都是好樣的,是一等一的好男兒,在下在尋找我的愛妻,請問有誰見到她了嗎?
呂文煥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竟也忍不住落淚,他們兩人舊日裡的恩愛他是知道的,而此刻,耶律齊也依舊帶著舊日那樣又寵溺有縱容的神情,一如十幾年裡郭芙每次向他撒嬌一般,可如今……
耶律齊的確是那樣的心情,他回憶起以前芙妹跟他講過她父母年少時的故事,岳父與岳母初識的時候岳母辦成了一個小叫花。她嬌俏笑道:若是哪一天她扮成一個小叫花,他定然認不出。他難得反駁她,溫和又篤定地道:「不會的,你怎樣我都識得你。」
他對她從不說謊,正如此刻——耶律齊的動作頓住了,他臉上綻開了一個可稱燦爛的微笑,他在萬人堆中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她。
他帶淚光微笑,聲音萬分嘶啞:「你看啊,我說過,你怎樣我都識得你。」
不需要靠容顏,不需要靠聲音,甚至不需要靠身形,我總會認出你,因為命運把我們緊緊吸引。
他溫存地將她抱在懷中,心疼於她伶仃的瘦骨,他想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右手緊緊握住,他以往聽人說,緊緊握住手是因為有執念未了,這樣的人,靈魂往往受塵世羈縻,有如受油鍋之刑。他輕輕撫開她的手,希望她能夠放下執念,不再遭受折磨與痛苦。
郭芙的手掌輕輕攤開,手中臥著的是半枚鹿角韘。
耶律齊微微笑起來,眼淚卻啪嗒啪嗒滴在衣襟上,這枚鹿角韘,駝鹿角是他年少時所獵,形狀是岳父根據神箭手的經驗所改良,花紋是岳母親自捉刀設計,手工是破虜練習著挫成,彩繪是由襄兒執筆所描。小小的一枚韘,凝著所有家人的愛重與默契,成為她至死不願丟棄的執念。這又何嘗不是他的執念呢?多少次夢中輾轉音容在握,醒來卻也只是一片冰涼涼空寂寂!可除此之外別無可選,凡心計謀略超群之人,無不像以天下為棋盤,以蒼生為棋子,謀自己的一個千秋霸業,忽必烈如是,宋室皇帝亦如是,棋有高低罷了。可他與郭伯母卻偏偏甘願以身入局,將自身當做一枚不受操控的棋子,去動搖下棋者的抉擇,保全其他那些不受重視、被隨意舍棄、為了下棋者野心而受苦的棋子!
耶律齊抱著郭芙的屍身緩緩起身,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嘴中還哼著他以往唱給她聽過的蒙古歌謠,渾不似死別,倒好似他尚在襄陽城中時每一次暮晚相迎。
耶律齊把墓地選在襄陽城外的一處山峰上,他著漢服假托郭家子侄輩招募了幾個仰慕郭家高義的流民,將棺槨抬上高高的山峰,在距山頂不遠處停下,付錢遣散他們,叮囑此處不足為外人道,以免擾了他們的安眠。
然後他親自將一具具棺槨扛上山頂,這是他歸蒙之後十數年來第一次用到他的天生神力。縱使左手天生神力,這四具棺槨也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他仰面躺在山頂上,喘得肺腑皆痛,卻無比快活——他的親人就在身邊,他又能盡子婿之職,又終於與自己的愛人相會,這是他以前從不敢奢望的,現在以如此殘忍的方式圓滿。老天終究算是,待他不薄!
他一鏟一鏟地挖墓穴,親自埋葬了他們,也埋葬了他人生中最舒心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陪葬品,用以陪葬的是他生命裡所剩不多的柔軟與赤忱和永遠不能再生的愛情。
他在郭芙棺中鄭重地放了一件自己舊時衣服,披在她身上,希望能在他力所不及的路途中給她一點陪伴——她看似倔強膽大,可實則永遠是那個嘴硬而色厲內荏的小姑娘啊。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被埋葬在此處與他們相伴,然而有件衣服在這裡做指引,有她在這裡,無論他被葬在何處,是遠隔千裡的大都還是風景迥異的草原,他的魂魄都會飛越萬重關山,棲於此處。
整治完墳塋,他將早先拿來的桃核一一種在山頂上,他沒有能力送他們回到那雲霞棲處,那就讓他為他們造出一座桃花峰吧,也算告慰了郭伯母思鄉之情——其實死者長已矣,能夠告慰的,也不過是活著的自己罷了。
他在山上徘徊了七天,直到最後水源食物全然斷絕,在這七天裡,他每天采野花放到芙妹墳前,岳父岳母破虜啊,並不是他特殊對待——她總是最愛美的那個呀。
這七天裡他說盡了一生的情話,他以往不能夠說給她聽的,寫在信裡卻絕不能寄出去的,現在全部剖心捧給她。大概以後有關情字,他是一字也說不出了。
第七日,他對著幾個墳塋恭恭敬敬磕了頭,他終要下山去了,去完成岳母托給他的作為棋子的使命,燃盡自身,努力保全蒼生。余生恐怕他也沒有機會來此了,他靠著郭芙的墳塋靜靜地唱起《葛生》,伴著山風用盡心頭熱血將這首悲歌唱得無比安寧喜悅。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為何喜悅
冬日夏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室,他的人生,已過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