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刀劍亂舞)刀鳴,與我共鳴》作者：雪中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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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亂舞)刀鳴,與我共鳴》作者：雪中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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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開學第一天，一個鬥篷男人「闖」進了教室。

慕容月：？為什麼老師同學沒人注意？？
她的同桌：啊？你怎麼能看見山姥切國廣？
慕容月：？他就在我面前我還能瞎了嗎？
山姥切國廣：……這孩子的法力強大，有成為審神者的資格。
於是慕容月也就這樣「闖」進了刀劍世界。

她以為這只是個「開始」，卻沒想到這是慕容家與刀劍世界的「再續前緣」。
她是這個時代轉折的見證者。

煙柳寒橋。她在家門口撿到了曾屬於自己奶奶的流浪刀藥研·極。
卻不知曾有兩把藥研藤四郎之間的「爭端」，而她這把是個幸運的「失敗者」，得償所願。

春和景明。她在福利院做義工的時候偶遇了氣質清貴的鶴丸國永。
卻不知曾有一個女孩為了這把鶴丸國永獻出了血與淚，而他也決定血染白鶴。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一切卻又暗流湧動，直到最後的腥風血雨——
所有過往，不知是遺憾還是遺恨。
當那些心懷所求的刀劍男士和審神者，搶奪過時之中樞管控的時空轉移裝置時，他們是為了補全遺憾，還是只是與過去的自己做個了結？
刀劍無情，但，與我共鳴。
當一切陷入黑暗，一定會有什麼在我們心中亮起。它們藏匿於過往與記憶之中，看似消逝卻從未離去。

*偏群像，情感流，溫情脈脈，哀而不傷
*與原動漫無劇情相關，私設如山，請避雷
　　
內容標簽：現代架空刀劍亂舞成長輕松日常群像
主角:慕容月配角:藥研·極，鶴丸國永，山姥切國廣
其它：秋憬言/姚羽凌/孟笙等審神者和刀劍男士
一句話簡介：我是時間的行者，亦是你的見證。
立意：過往不可拋，它是我們的成長；未來必可期，它是我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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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引子異鄉獨客

　　「啊——太爽了！有藥研大哥在，守護池田屋的任務可就輕松多啦。全員帶到，就只有兩個輕傷，」浦島虎徹，這把名刀擬人的金發陽光少年，很是愜意把一只小烏龜頂到頭上，「是不是啊，龜吉？」

　　博德藤四郎冒出頭來：「那是，咱藥研大哥可是高等極化短刀呢！光是『極化』兩字可就很值錢了唷。」

　　物吉貞宗乖乖點頭應和，愛染國俊等其他幾位短刀隨即紛紛表示了自己對修行的向往。

　　不過，除了一個人——這個隊伍安排了有兩把藥研藤四郎。

　　其中一把沒有完成極化，他並沒有說話，除去關照一下受傷的刀劍和弟弟們，就只是安靜地落在隊伍後面。

　　「好了，」藥研·極拍了拍手，摸了摸正在蹦跶的前田藤四郎的小腦袋，「回本丸了。今天已經很晚了，受傷的趕緊去修復吧。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

　　「好——」

　　遠遠地，一座尖頂的白色西式建築在黑夜裡散發著溫和的乳白色光芒。

　　他們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姚羽凌的混血女孩，有一頭漂亮的棕紅發和一雙灰色的大眼睛。姚家在時之政府擔任要職，姚羽凌年紀輕輕便已成為一名合格的審神者。

　　為池田屋出陣小隊開門的，是為了陪次郎太刀晚上喝酒而總是值夜班的太郎太刀。這位溫和的大太刀微笑著為每一位晚歸的刀劍男子送上晚安祝福。

　　與隊友道別後，藥研·極稍微修整了一下便來到主人姚羽凌書房門前，准備彙報戰果。

　　然而正准備抬手敲門，屋裡傳來說話聲——

　　「我已經有一把藥研了，爸爸。他極化後不會比那一把差。」是主人的聲音。

　　藥研·極自覺椅牆等候主人談話結束。

　　接著是主人父親沉厚的嗓音：「我也相信。但是你如果不使用那把極化短刀，很快會吃到池田屋後期戰鬥的苦頭。」

　　「這不是問題。藥研·極很好，但我不需要他。我需要的是真正屬於我的刀。」

　　「我把他給了你，那你就是他主人。」

　　「你沒有經過他同意就擅自為他做出了選擇。」

　　「凌兒，他只是一把刀啊，怎麼能……」

　　「而且你也沒有問過我的同意！你仗著我還未成年沒有完全的審神者權限，就自顧自地把他塞過來！」

　　「凌兒，藥研·極非常優秀，有不少人都在爭著想要獲得他。你的隊伍還沒有真正成長起來，有藥研·極……」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每一次我試圖跟你好好溝通你都會這樣！我放棄了，爸，晚安。」

　　「好了好了爸爸不說了好嗎？但是爸爸是真的想幫助你，幫我心愛的女兒分擔一點……」

　　「我就知道你接下來要打感情牌，這麼多年來你的套路我已經吃夠了。夜深了，爸，早點休息吧，你要上班我也要上學。」

　　沒過多久，屋門打開，走出來的是主人父親和當前近侍蜂須賀虎徹。

　　藥研·極早已做好准備，端正行禮。

　　主人父親面容上浮現微笑，顯然是很喜歡這把優秀又懂事的短刀。

　　蜂須賀虎徹神情卻不甚自然。

　　送走主人父親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藥研·極，最終倒也沒說什麼，進屋向主人彙報：

　　「主人，藥研·極回來了。」

　　「請進。」

　　藥研·極走進來，只見一個坐在沙發上的女孩正漫不經心地翻閱著面前的書籍。

　　「辛苦了。」

　　「職責所在。」

　　蜂須賀虎徹請藥研·極坐下，倒上一杯茶，同時為主人送上一杯熱騰騰的甜牛奶。

　　姚羽凌垂眸，將小銀勺在杯中轉了幾圈，濃郁的奶香味散逸在空氣中：「開始彙報吧，簡短一點，你也好早點休息。」

　　藥研·極微抿了一下唇，一板一眼地進行了工作彙報……

　　他幾個月前來到這座本丸，恪盡職守。但新主人從未對他展露過笑顏。

　　藥研·極回到自己的房間，嘆了口氣，躺倒在床上。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偶爾幾聲貓頭鷹嘶啞的鳴叫。

　　藥研·極把手枕在腦後，雙眼望著天花板發呆。

　　過了好一會，他床頭櫃上拿起一個相框，裡面是姚羽凌主人和她的刀劍們的合影。

　　藥研將相框拆開，從這張漂亮的彩色照片後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

　　照片裡是一個馬尾辮黑發女孩，身材高瘦，笑容滿面，站在一片栽滿柳樹的河畔。她的左右擠滿了人：矮個子的趴在高個兒的肩上，張牙舞爪地去扯其他人的頭發；乖一點的蹲在一旁舔冰淇淋；調皮的則嘴裡叼著柳條去撓女孩的後頸。

　　藥研·極溫柔的目光緩緩流淌過每一個人的笑顏。照片背後還有一些字，最頂端是精心打造的花體字：

　　契闊塵寰，墜入刀劍。

　　緊接著是類似於調侃的手寫小字：有你們藤四郎家族，我永遠都不會覺得孤單無聊呢！藥研真可愛，親一個！（如果我真這麼做的話你一定會跑掉的吧哈哈哈。學學你的弟弟們，他們就願意讓我隨便抱任意親！）

　　PS.說真的，你調的藥實在是太苦了！不過如果你願意喂我吃糖的話，我一定會一口氣把你的藥喝光的！

　　落款：愛喝水的主人大人

　　藥研·極忍不住笑出聲。

　　每當看到這裡他都會記起：那時女孩害風寒，好奇藥研·極調出的藥的味道，於是點名要吃他制作的藥。

　　「主人，一口氣喝完吧。」他端著溫熱的藥碗遞過去，順口建議道。

　　一群刀劍男士團團圍在女孩的床邊，一個個的表情都有些復雜。

　　藤四郎家的小短刀們掏出一堆五顏六色的糖放在女孩的被子上：「不怕不怕！」

　　女孩攏了攏糖果避免它們掉落，笑得很是自信：「有那麼誇張嗎？怪嚇人的。」說著神態輕松地嘬了一口棕黑的湯藥。

　　下一瞬，女孩秀氣的柳葉眉便擰了起來，癟著嘴，飛速眨巴著雙眼。

　　刀劍男士們都露出擔憂的神情。

　　眼一閉，頭一揚，女孩咕咚幾聲把湯藥灌了下去，一手還忙不迭地摸索著糖果。

　　小短刀們撲身上去，撕開好幾個糖果包裝，湊到女孩嘴邊。

　　女孩咽完藥，立刻叼住一顆糖，卷進口中。

　　「我的天啊！真的好苦啊！嘶——這是我第一次吃藥還吃糖。以前從來沒有的，我可沒那麼嬌氣！」

　　女孩嘴裡含著糖，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她口中發出硬糖輕微碰撞牙齒的聲音，可見她的舌尖正不停地翻弄著糖果，以尋求甜味。

　　刀劍男士們又露出對他怪罪的神情。

　　藥研·極哭笑不得：「真的有那麼誇張嗎？」

　　女孩和刀劍男士們都一齊用力點頭。

　　「好吧，」他只好訕訕地一笑，「有時候我追求了藥效就忘記了口感……」

　　「以後請務必注意。」女孩誠懇道，可憐巴巴的。

　　「好的好的。」他趕緊安撫。

　　……

　　彎起眉眼，泛起溫情。藥研·極用指腹慢慢撫過文字……

　　我們藤四郎家族……現在就只有我一個在這異鄉格格不入，真是孤單寂寞呢。

　　我愛喝水的主人啊，你現在又在哪裡呢？等過一百年、兩百年，一直等到時空轉移裝置上出現她那個時代的歷史，到那時，他就可以憑借出陣回去看看了。

　　藥研·極把頭埋進枕頭——他有點想家了。

第002章深山老林

　　解凍的河水咕嚕咕嚕卷著水花，河岸兩旁一排高大粗壯的柳樹抽芽吐葉。

　　慕容月百般無聊地數著柳樹，在又一次忘記數到哪裡之後，終於來到了學校大門。

　　哎……在心中悲傷地與寒假道別後，慕容月進入校園。

　　然而來到教室的慕容月，受到了新學期的第一次「暴擊」——

　　她的同桌秋憬言居然比她更早來到學校，還乖乖坐在位置上？她是不是應該找自己身為醫生的爸爸看看眼睛？

　　從認識秋憬言到他成為自己的同桌後，慕容月便從淺入深地意識到了：秋憬言不是個人，起碼不是個正常人。

　　語數外物化，政史地生，音思體美，就沒有一個不是他擅長的——聽課作業看心情，逃學睡覺不稀奇，手機聯網打游戲，老師從來不生氣。

　　而這位「非凡人」，今天卻提早返校。

　　照往常，他根本懶得參與開學典禮湊人數，更別提下午的收心教育。正常操作是跟老師打聲招呼，然後不知跑到哪裡自己玩去。如果有急事，他會「恰好」出現；但是其他情況誰都甭想找到他。

　　「小魔頭」頓悟啦？放下「任性」，立地成「小天使」了？

　　帶著一肚子吐槽，慕容月做到自己座位上，戳了一下趴在桌上沒骨頭的秋憬言：「你怎麼來了？這麼早？」

　　「嗷，不可以嗎……你那是什麼表情？」秋憬言悶悶地回了一句。

　　「非常驚訝，可以說是震驚吧。」

　　「啊……我媽給我叫了個陪讀老師……」

　　「陪讀？有陪讀就不能逃學了嗎？」

　　「可以啊。問題是翹了去哪兒玩呢？」

　　「這是什麼問題？」

　　「老師從小帶我，簡直比我自己還了解我的脾性——鐵定玩不過他啊……」

　　「那人呢？」

　　「有事，下午來。」

　　「咦？等下，我們學校允許進校陪讀嗎？」

　　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的秋憬言不自覺地一僵：「哦，那什麼，沒什麼……就是監督我上下學而已。」

　　「哦……你老師很凶嗎？沒見過你這麼怕過人呢。」

　　「凶？倒也不……嗯，應該是有點……我也不是怕他啦。就是……有點心虛……」秋憬言擺弄著自己手機，顯然無心玩，重重地嘆了口氣。

　　秋憬言這種掉線狀態一直持續到了下午——此時老師們正在為學生「收心」，而秋憬言早趴著睡著了。

　　突然，從敞開的教室門外走進一個高高的、披著白色連帽鬥篷的男人。

　　他徑直走過來，毫不客氣地給正在夢鄉裡的某只棕毛腦袋來了一巴掌。

　　秋憬言慢悠悠側過頭來，略帶「殺氣」地眯起眼睛，不爽地一瞟——「唰」地一下突然坐正，把昏昏欲睡的慕容月和台上的老師都嚇了一跳。

　　鬥篷男人哼了一聲，坐在秋憬言鄰道的桌子上，掏出一個小本子開始處理自己的事務，完全不顧及旁人。而被打醒的秋憬言端端正正坐著，沒吱一聲，乖巧極了。

　　慕容月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莫名其妙的闖入者：身上披著的純白色鬥篷邊緣織著精致的銀邊，兜帽下露出細碎的金發，還有一雙舒展的碧瞳。

　　好漂亮的人兒啊……他就是秋憬言的陪讀老師嗎？為什麼沒有人注意他呢？他怎麼還坐上別人桌子了？啊，這樣也沒人有反應嗎？

　　慕容月瞪大眼睛，瞅瞅老師同學，卻沒從他們臉上看出一點驚訝神情。慕容月一時間非常混亂——看來真的要找爸爸看看眼睛了……

　　「你……能看見我？」鬥篷男人敏銳地捕捉到慕容月的目光。

　　「唔？」秋憬言只用了半秒就完成了反應以及回答，顯然他根本沒在聽講，順著自己陪讀老師的目光，看到了疑惑的慕容月，嚇了一跳，「你能看見？」

　　全班也嚇了一跳——秋憬言根本沒控制住音量。

　　鬥篷男人往下拉了一下帽檐：「……別這麼看著我。憬言，下課給他解釋一下。」

　　秋憬言頭上冒出巨大的問號，趴下來，低聲說：「啊？解釋什麼？我能說什麼？」

　　鬥篷男人沉默了片刻，蹲在秋憬言桌邊。兩人低聲商量起來。

　　「呃嗯……就這麼給你解釋吧，」秋憬言半天才逼出話頭，「有一個可以與我們世界聯通的時空——刀劍世界，然後……我老師是刀。哎，是真刀，沒騙你，別笑。是一把名叫山姥切國廣的打刀。你可以搜一下。哦，你沒手機，那可以拿我的。」

　　「嗯……不用，你先繼續說吧。」慕容月單手托住下巴，一副研究新事物的模樣。

　　「然後就是……其他人看不到的原因是他們沒有法力……擁有法力的的人才能看到刀劍，因為老師本體是刀，但他的身體是我的法力塑造並維持的。」

　　山姥切國廣插話，對慕容月道：「你擁有法力，但不是審神者。」

　　「神？什麼者？」

　　「那些被時之政府承認的擁有法力並且有刀劍追隨的就是審神者，」秋憬言干巴巴地「背」著，「他們的任務是聽從政府的命令，帶領刀劍打敗時間溯行軍，守護歷史。」

　　「所以……」

　　「哎等下！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但是我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完還有就是不知道哪些是能給你說的所以我現在也很混亂啊老師你來！」

　　山姥切國廣：「……」

　　慕容月：「……」

　　山姥切國廣看向慕容月，略一頷首：「有什麼問題？」

　　「所以秋憬言就是你們說的『審神者』嗎？」

　　「對。」

　　「哦。」

　　「沒問題了？」秋憬言眨巴一下眼睛。

　　「你都說了有些東西可能是我不應該知道的，那就不說了吧。」

　　秋憬言雙手合十：「萬分感謝——」

　　「不過如果你有成為審神者的意向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山姥切國廣突然說道。

　　「啊？」秋憬言倒騰出手機，「這怎麼操作？我媽應該知道……」

　　「別別別，不麻煩你們。我單純好奇而已。帶刀劍打架什麼的，我可不會。」

　　「說什麼呢哈哈哈，你真以為是我自己上陣嗎？我只是負責下命令之類的指揮和後勤啦。戰場的事情當然要交給專業人士。」

　　「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去憬言的據點看看，你願意嗎？要不要成為審神者，你可以之後再考慮。」山姥切國廣提議。

　　「這……」

　　「這主意不錯。正好上次我媽突擊檢查來學校，你幫我打了掩護，我請你去我的本丸做客吧！」

　　「好吧，也不是不行……」

　　放學後，三人一起出校園。

　　在拐過一個轉角後，秋憬言迅速從衣袖裡抽出一張黃色的符：「這是跨界符，可以讓我們在刀劍世界和現在這個世界裡面穿梭。很珍貴的！」

　　手腕一翻，黃符無火自焚。

　　再一睜眼，慕容月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森林，滿眼是郁郁蔥蔥的植被，充耳是歡愉的鳥鳴和流水聲。

　　慕容月跟隨著秋憬言和山姥切國廣走過前面的鐵吊橋，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再往前百步左右，便可以從枝葉縫隙中望見一座白牆烏瓦的矮房院落。

　　「那就是我的本丸。『本丸』就是『據點』的意思。」秋憬言走上前，對緊閉的大門說了口令「深山老林」。

　　嘎達一聲，大門開啟——

　　秋憬言本丸裡正對門的有一個空壩子。壩子三面是走廊，廊下坐著一位正慢慢品著新茶的青發金眼的青年。他身旁還有一位銀發金眼的青年，咬著茶干與他聊天。

　　「哎，這個點兒山姥切和主人該回來了吧。」

　　青發青年吹了吹茶上飄著的熱氣，慢條斯理地答道：「不急，主人呢，一般還要玩上一會。」舉杯品上一口。

　　「砰！」大門被一只穿著黑色運動鞋的腳猛地踹開，一個響亮的聲音在本丸上空回蕩：「我回來啦！」

　　「噗——」青發青年一口茶噴了出來。

　　銀發青年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人生總需要一些驚訝啊，是不是？」

　　「哎呀，不好意思，鶯大人，」秋憬言蹦進院子，趕緊給鶯丸添上一杯，「好香啊，好茶啊！」

　　鶯丸咳嗽著擺擺手。

　　「山姥切，主人每次出場都震驚四座呀，」銀發青年調侃道，「我想想，這是主人第幾次踹門入場來著？」

　　山姥切國廣淡淡地走進裡屋，飄來一句：「把WIFI線斬斷不就行了。」

　　秋憬言大驚失色：「那是我生命線啊！不行不行！鶴丸老師你怎麼這樣？哎，老師老師，我不踢了不踢了，這次絕對是最後一次了……」

　　從進門開始就接收到了從四面八方來的好奇目光，慕容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第一反應卻是吐槽：「敢情這裡還有WIFI……」

　　正值飯點，越來越多的刀劍男士聚集過來。他們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抬出了桌椅，擺上菜肴。

　　「咦？主人大人，這個小姑娘是客人嗎？」

　　「是審神者嗎？但是她沒有帶她的刀劍呢。」

　　「大將大將，今天晚上我做了您最喜歡吃的紅燒排骨哦！」

　　「碗筷還不夠……小伽，我們再去拿一些。」

　　「……」

　　一瞬間，慕容月感覺身邊有好多句話在身邊轉啊轉啊轉……

　　秋憬言跳上一張椅子，拍了拍手：「大家聽我說，她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們的客人，大家要好好招待哦！來來來慕容，坐這裡……大家都坐好，准備開飯！」

　　一個藍發金眼的男孩熱情地跑來給慕容月倒滿一杯果汁：「你好啊，我是太鼓鐘貞宗，是一把短刀哦。看，我的雕刻是不是很華麗？」

　　「太鼓……鐘……鐘……呃。」

　　「我是亂！亂藤四郎！這是厚，平野，藥研哥哥還有……小姐姐，你頭發編得好漂亮，可以教教我嗎？」

　　「當然可以啊，你是叫亂藤……」

　　「我是燭台切光忠，跟小貞一樣是伊達忠宗大人用過的刀，是一把太刀。沒關系，別緊張，不用記住我們的名字，」燭台切光忠將一碟精致的櫻花壽司擺放在慕容月面前，「主人很少帶朋友來本丸，所以大家難免有些激動，你有什麼喜歡吃的嗎……」

　　「好！為我們的客人喝上一杯！小姐，干杯！」

　　「那是次郎太刀，老酒鬼了，」秋憬言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順口介紹，「燭台切老師做飯可好吃了。難得來一趟，我覺得你每一樣菜都得嘗嘗。」秋憬言將手中放滿各種各樣點心小吃的盤子放下。

　　他身後的五虎退端了一堆小碗，每個碗中都盛了有不同的湯汁、菜肴。

　　「這真的……不要這麼誇張啊！」慕容月忍不住笑出來，「好好，我吃，我努力吃……這個蝦仁蒸蛋好嫩啊！秋憬言你也快吃飯吧，別顧我了。」

　　為挑菜而到處跑的秋憬言終於坐了下來，給自己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友情建議，如果你要成為審神者的話，為了美好的生活，強烈推薦擁有一把燭台切光忠……」

　　秋憬言話音未落，包丁藤四郎竄到了慕容月身邊，雙眼放光：「哇！大將，是人妻嗎？！你可以摸摸我嗎？」

　　秋憬言心裡暗道一聲不好，一個滑步飛過去拿一個團子堵住了包丁藤四郎的嘴：「說什麼呢，好好吃飯啊。」

　　慕容月正哢嚓咬了一口脆脆的天婦羅，一時沒聽清：「唔？」

　　「沒什麼，他想跟你玩，我們先吃飯吧，」秋憬言急中生智，從五虎退身邊撈過來一只白老虎，「你看，這是小老虎哦，可愛嗎？」

　　小老虎嗷嗚一聲，動了動耳朵，揮動了下騰空的四爪。

　　隱藏福瑞控慕容月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一聲尖叫：「啊——好可愛！天啊，它在蹭我！」抱過來就是一陣挼挼揉揉，一臉幸福。

　　「小老虎有五只哦，」招呼其他小老虎圍住慕容月後，秋憬言按住包丁藤四郎的腦袋，低聲說，「對女孩子叫『人妻』是很失禮的行為哦。我帶朋友來做客沒有提前通知提醒你們，是我的錯，但是……下次不能再這樣了哦。」

　　包丁藤四郎咽下團子，有些低落地點了點頭。

　　「真乖——那大將給你一個小任務好不好？」

　　包丁藤四郎又開心起來，點點頭。

　　「幫我把有毛絨小動物的刀劍叫過來吧，比如鳴狐。哦對了，順帶問問大家有沒有想表演節目的，什麼節目都可以，就圖個熱鬧。好，就這些，去吧。」

　　一時不察，等慕容月從美食和毛絨中抬起頭時，簡易的舞台已搭建好了。幾塊五顏六色的地毯拼在一起，桌椅、衣架、盆栽被搬來掛上一圈一圈的小彩燈，音箱、麥克風也已就位。

　　亂藤四郎首先獻歌一首，隨後又有活潑大方的刀劍們跳舞彈唱。禮花是紙折的五彩星星，每到一個節目的高潮和結束便被四下觀眾向舞台拋出。小老虎們被紙星星吸引，到處亂竄，被刀劍們一個一個捉回來避免受傷。

　　秋憬言伸手撈住幾個星星，遞給慕容月，在喧鬧中大聲問道：「慕容！好玩嗎——」

　　慕容月接過，也傾身大喊：「好玩！太熱鬧啦——」

　　秋憬言得意地做了一個打響指的動作，突然又意識到響指的聲音早已被淹沒，於是馬上改換成一個俏皮的剪刀手。

　　慕容月拿出鑰匙打開家門。鮮艷的晚霞為這個安靜冷清的家塗抹上絢麗的色彩。

　　父親是市醫院的外科醫生，正值事業上升期，總是會有許多的值班和外出學習。母親在省博物館工作，算是位古文物學者，最喜歡的就是跟著團隊到處去實地研究考察。奶奶在慕容月上幼兒園之前便去世了，記憶模糊。爺爺不久後回了鄉下，安度晚年。原本常年住校的慕容月因為目前上的高中離家近，便選擇了走讀。

　　空寂的家是常態。

　　慕容月拿出手機給爸媽發了每天的問候和平安消息，准備好明天的早餐，半加工，放入冰箱。

　　橙紅色霞光慢慢褪去，就像從秋憬言本丸裡帶回來的「熱鬧」，漸漸失去了溫度。

　　慕容月在書桌前打開台燈，發呆，聽陽台上的那兩顆鈴鐺一如既往地隨風輕輕發出聲響。

　　手機振動一下，收到了爸媽的回復：

　　「晚安月兒，今天開學了吧，要繼續加油哦。爸爸這幾天爭取來接你放學。」

　　「真乖，小寶貝，好好學習哦，媽媽過段時間就回來。」

　　慕容月糾結地打了幾行字，又全刪掉——爸爸媽媽可能看不到刀劍們吧……那還是別告訴他們刀劍世界這些事情吧。如果我成為審神者……爸爸媽媽還有我身邊其他看不見刀劍的親朋們該怎麼辦呢？

　　從兜裡拿出五彩星星，攤開掌心。

　　星星在台燈下也熠熠生輝，微微蹭落下的閃粉像蝴蝶的鱗片一樣閃閃發光。

第003章熟悉的陌生人

　　漆黑的夜空中，幾顆星星相望著，靜默著。奶油般的月光傾瀉下來，在姚羽凌本丸中巨樹的葉脈上流淌。

　　在這個本丸的某個拐點，轉出兩人——巡夜番的三日月宗近和藥研·極。

　　蜂須賀虎徹迎面走了過來：「藥研先生，三日月先生，巡完這一圈就回去休息吧。」

　　「哦？」三日月宗近一雙好看的眸子在黑夜裡閃著光，「明天有什麼特殊安排嗎？」

　　「有好事呢！主人明天要去新學校報到，主人父親特許她帶幾把刀劍到人類世界游玩。」

　　「哈哈哈，這麼說我們就是被選中明天出去玩的幸運刀哦？善哉善哉。」

　　「我……也去？」藥研·極心想蜂須賀先生怕不是認錯刀了，主人想帶去一起玩的應該是那把藥研藤四郎才對。

　　「是啊。池田屋最近還挺太平，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吧。」

　　「……好。」

　　三日月宗近看了看藥研極，拍了拍他肩膀：「那我們趕緊巡完就回去吧。蜂須賀先生，晚安。」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有一股淡淡的藥草香味和苦味飄來——這裡是另一把藥研的居所。

　　「藥研哥哥，你就跟著我一起去嘛，多難得的機會啊。」主人的聲音微微傳出來，帶著撒嬌的鼻音。

　　「好啦，蜂須賀先生也要出去，那本丸誰來管理呢？我留下來最合適了，你們去吧，玩開心點。」

　　「本丸可以找其他人管啊，又不是一定要你來。藥研哥哥你就陪我去吧，我們好久沒一起玩過了……」

　　「我一直都陪在凌兒身邊的，以後還有很多機會。」

　　「……是嗎？」

　　「人類世界我也曾去過，把機會留給其他人吧。對了，大家這次出門順帶采購些物資回來吧。我這裡還需添加一些藥品——就這些，凌兒能幫我把清單帶給蜂須賀先生嗎？」

　　「哦……行吧。那就這一次，下次藥研哥哥可不許拒絕我。」

　　「好啦好啦，快去休息吧我的小公主……怎麼這麼委屈啊，是不是被我寵壞了？嗯？」

　　聽著藥研帶著笑意的聲音，藥研·極不禁停住了腳步——在他的記憶裡，藥研從不爭奪隊長之位，也不關心戰譽，總是安靜得近乎透明。

　　「藥研……好像跟主人很親近啊。」藥研·極試探著開口。

　　「哦？是啊，」三日月宗近笑容慈祥，「好像的確是這樣吶。」

　　「……想必藥研追隨主人很長時間了吧？」

　　「好像的確是這樣呢。」三日月宗近呵呵笑著。

　　藥研·極：「……」

　　初春清新的空氣中還蕩漾著一絲冬天的清冷之氣，散發著泥土芬芳的草地被一片朦朧綠意籠罩著。

　　在等待主人姚羽凌放學的這段時間裡，好不容易能來人類世界的刀劍男士們自然要盡情地游玩一通。但是刀劍們依然要小心，因為人類世界裡也是有不少不是審神者但擁有法力的人，如果被發覺，還是會有不少麻煩。

　　「嗨，三日月先生，聽說這一代有條很漂亮的河，兩岸栽滿了古老的柳樹。不打算去看看嗎？」蜂須賀虎徹在三日月身邊坐下，接過茶水。

　　三日月宗近手捧茶杯，在樹蔭下舒展開眉眼：「在人類世界品茶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

　　「說的也是……這陽光真好啊，曬得我閃閃發光，」蜂須賀虎徹眯起眼睛，看著手心中葉隙落下的光斑，「……可惜藥研沒有來。」

　　「小藥研嗎？」三日月宗近抿了一口茶水。

　　蜂須賀虎徹頓了頓，緩緩開口：「主人父親是想讓藥研·極徹底取代他吧，現如今藥研·極已經有了他的聲望……但是，藥研真的是一點抵抗都沒有……」

　　「主人現在應該不怎麼開心吧？」

　　「何止是不開心，簡直是……」蜂須賀虎徹苦不堪言，「大概是藥研的心甘情願讓主人很生氣。」

　　「哦？小藥研對主人是很特殊的存在吧。」

　　「這……算是吧。藥研來到主人身邊的時間比我要早很多，聽說他曾追隨過主人的哥哥。可惜主人的哥哥病故了。」

　　「這麼說來小藥研與姚家關系匪淺吶。」

　　「應該是吧。我們本丸以及一些刀劍男士曾是屬於主人哥哥的，在他逝世後，主人才接手。」

　　「我聽說過這些，不過加上這點也難以解釋主人為何如此偏愛小藥研啊。」

　　「『偏愛』？」蜂須賀虎徹琢磨了一下，突然意識到應該首先確認一下雙方立場，「三日月先生，您是站在哪邊的？藥研還是藥研·極？」

　　「哎呀，當然是站在主人這邊啊。」

　　「那就是藥研這邊。」

　　「不不，是『主人這邊』，」三日月宗近不急不慢地為蜂須賀虎徹續上一杯茶，「這件事表面上看好像只是一道選擇題，但我們的主人啊，有自己的考慮。」

　　蜂須賀虎徹挑了挑眉，沒再說話。

　　藥研·極深吸一口這微涼的空氣，四處閑逛——總覺得這裡莫名有點熟悉……比如這兒該是一家掛著老字號的中藥店，但現在卻是一家咖啡廳；那兒好像該是一片農田，還有一個愛吃胡豆下酒的老農，但實際上卻是一座停車場；還有……

　　突然，藥研·極停住了——

　　一條寬闊的大河在他眼前淌過，青色的河水心平氣和地走著，銀亮的水花托著兩岸柳樹翠綠的倒影。

　　藥研·極望著柳葉上那一抹金色的春光，伸手觸碰粗壯的樹干，順著樹皮深深淺淺的紋路撫摸著……

　　「你們看，這就是我家。這條河很美吧，我是喝它的水長大的！」記憶中曾有一個烏發黑眼的女孩，笑呵呵地如實說，「是啊，你們說的沒錯。有水有柳樹，所以我才叫慕容水柳呀。」……

　　藥研·極凝視著河水中翻飛的細沙……原來啊，這是我那位愛喝水的主人的母親河。可是，這麼多年來，只有我一個人又回來了呢……

　　一股久違的氣息悄悄接近。

　　藥研·極敏銳地回過頭，見對面一家醫院中走出一個男人。藥研·極端詳著他的面貌，探知著他的氣息，心跳錯了一拍，一段簡短的記憶翻騰上來——

　　「來，這是我兒子。乖乖，你叫什麼名字啊？」主人將懷中的小男孩放下，摸了摸小腦袋。

　　「嗯……慕容……慕容……巍……」小男孩說著說著，嘟起嘴，轉身又抱住自己母親，將小臉埋起來。

　　大伙不禁都笑了，主人也樂道：「哎呀，昨天不還鬧著要跟哥哥們玩嗎？怎麼今天倒是害羞了？」

　　小男孩扭了一下身子，拿小拳頭錘了錘笑個不停的母親，躲到父親身後去了。

　　主人的丈夫性情溫良：「這麼一大圈人，怕是嚇著了。」

　　「哦——是這樣嗎，小巍巍，嗯？你不是想聽笑面哥哥的鬼故事嗎？」主人嘴上逗著兒子，回頭卻散了散圍著的一大堆高高大大的太刀，叫來幾位性格活潑的小短刀、脅差陪著一起玩……

　　藥研·極迅速地穿到了對面，期待和希望充盈著整片心頭：這氣息……一定是小巍巍。所以……很快就可以再見到慕容主人了吧……

　　「慕容巍，你還記得我嗎？」藥研·極站在男人身旁，笑容在眼眸中蕩漾。

　　然而男人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過，甩下一個背影。

　　這是怎麼回事……藥研·極心裡咯噔一下，又快步走上前：「慕容巍，我是藥研藤四郎，是你母親的刀……」

　　可慕容巍根本沒有停住腳步，又一次走過，甚至摸出手機接起了一個電話：「喂？月兒啊，這麼快就放學了？……哦，剛從老師那裡拿回手機啊。那正好，估計你一出校，爸爸就到了。然後我們再一起去接媽媽好嗎？」

　　怎麼可能……藥研·極直接擋在慕容巍面前：「慕容巍！」

　　「咦？」慕容巍抬頭四處望了一下，緊接著又回復電話另一頭的女兒，「沒什麼，好像有人在叫爸爸……沒有，今天爸爸不值班……好，一會見。」慕容巍收起手機，仍是左右又看了看。他覺得那個聲音有些耳熟，似是某個「熟人」，但他沒找到。

　　盡管，這個「熟人」就在他面前。

　　可他眼瞳中卻沒有藥研·極的身影。

　　藥研·極紫色的眼眸中凝結著哀傷。

　　慕容巍離開了，他的夢也醒了。那被一錘擊破的希望，失落一地，粉碎難收。

　　他曾聽說過，大多數人離開刀劍世界後，法力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失……但他還是選擇了飛蛾撲火……大概是想讓希望破碎時的痛苦，像烈火焚身一樣刻骨銘心吧，警示他不應做無謂的妄想，也不應把心思還放在原來的慕容主人上。

　　畢竟人過境遷，畢竟已另侍他主……

　　但多年的回憶怎會隨著時間像一張舊照片一樣泛黃？只會伴著跳動的心髒而變得更加清晰和鮮亮。

　　默默地，藥研·極跟著慕容巍走過喧鬧的街市，走過幽情的河畔……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一個學校門口，此時正值放學時間。

　　一個烏發黑眼的女孩上前來挽起慕容巍的胳膊，笑容燦爛：「老爸，我在這呢！」

　　慕容巍自然地攬過女兒的肩膀，拍了拍：「走，現在去車站應該時間剛好。你媽媽看到你又要說你長高了。」

　　「也就一點點，才到老爸肩膀這麼高呢，」女孩伸手比劃一下，蹙起眉，「老爸老媽，爺爺奶奶都那麼高，我怎麼就長不高呢……對了，今天有個新鮮事兒，班上來了一個混血的女孩子，長得可漂亮了，不過比我矮那麼一點。」

　　「有我們家小姑娘好看嗎？」慕容巍笑道。

　　「混血的當然好看啦……笑什麼，我只是很客觀地說她好看而已，又不是要比來比去。」

　　「好，我知道我們家小姑娘不關心這些，但是我們家也是混血啊。南北混血，東西交融。不好嗎？」

　　「……不就是老爸老媽一個在江北一個在江南，一個學西醫一個學中文。」

　　真好，藥研·極看著父女倆說說笑笑，心中釋然。小巍巍早已脫離了刀劍世界，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擁有了一個美好的家庭……我呢，也該離開了。

　　藥研·極轉過身，卻突然聽到女孩說：「老爸，那個小哥哥是你醫院裡的實習生嗎？我看他穿著白大褂呢。」

　　「誰？在哪？白大褂不應該穿出來的。」

　　藥研·極猛地回頭，便見女孩一雙漆黑清澈的眼睛正望著他。

　　女孩似乎小小地驚了一下，但很快收拾好表情，回過頭看向父親，搖搖頭：「是我看錯啦，人家只是一件白色風衣。啊，對了，麗華跟我說過有家的魚特別好吃，我們今天晚上就去嘗嘗吧！」

　　就在女孩偏過頭的一瞬間，藥研·極立刻躲去了一旁，他的心怦怦亂跳。那個女孩……她不是審神者……

　　藥研·極攥緊了拳頭。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現在有主人，不可不忠。

　　蜂須賀虎徹作為姚羽凌的初始刀，一向由他協助主人管理本丸。而現在主人和蜂須賀虎徹都不在，這個任務便由主人交予了藥研藤四郎。

　　安排內番、演練、出陣人員，接收狐之助貝麗兒傳來的遠征消息……藥研在主人辦公室收拾數據，打點材料，做著工作記錄，抬頭看看牆上的掛表：清晨出發的遠征隊差不多該回來了。現在把下一隊遠征隊和演練隊伍派出去，他們回來剛好可以趕上晚飯。

　　嗒嗒兩聲敲門聲。

　　「請進，」藥研朝進來的奶油金發少年微一頷首，「物吉，正好，我想問問短刀訓練的情況。」

　　物吉貞宗乖巧地答道：「我覺得挺好，藥研先生。大家都努力著呢！」

　　「好。大家都辛苦了，歇一歇吧，注意勞逸結合。」

　　「好的藥研先生，我會傳達的。還有一件事……藥研先生，主人父親剛剛來到本丸，說有事找您。我們請他到了會客廳。」

　　「我知道了，」藥研垂眸片刻，摘下眼鏡，起身，卻見物吉貞宗抿嘴笑了起來，「什麼事這麼開心，物吉？」

　　「就是覺得藥研先生又變回來了，真好。」物吉貞宗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什麼又『變』又『回來』的……」

　　「以前的時候藥研先生就像現在這樣，認真細致，指令清晰——悄悄說句心裡話，我覺得蜂須賀先生都不如您呢！」說罷，這把可愛的脅差道聲別便離開了。

　　苦笑一下，藥研無奈搖搖頭，一時沒注意，竟著了主人的道：主人帶刀劍去人類世界，雖是以「玩」的名義，但實際上是支走當前本丸管理者蜂須賀先生和他的「勁敵」藥研·極，為的就是讓藥研留下，重拾當初「管家」的「權威」。

　　藥研嘆了口氣，走出門外，明媚的春光反而讓他不自在。

　　何苦呢，主人……弱肉強食。更何況兩把藥研藤四郎，只能留下一把啊！

　　進入會客廳，便見浦島虎徹和幾把小短刀招待著一個中年人。他們看到藥研來了之後便自覺離開了。

　　坐在這裡的中年人正是姚羽凌的父親——姚舜。他頭發花白，眉間有一道因長時間習慣性皺眉而產生的豎狀皺紋，眼神犀利，面容莊嚴。

　　姚舜示意藥研走近，遞給他一迭資料：「你看看吧。」

　　這是一些審神者的數據，包括他們本丸的具體情況和一兩句評語。藥研淺淺翻閱了一下，心中暗自嘆息：該來的總要來——主人父親很早就擺明態度支持藥研·極，可無奈於主人的倔強，始終沒辦法讓主人放棄自己，所以現在主人父親……

　　「三天時間，選一個。這些審神者都是我挑選過的，不會虧待你。」主人父親雙手手指交叉，自然地放在交迭的雙腿膝蓋上。

　　選？藥研捏緊了紙張。刀劍何時有自己的選擇？從顯現之時便忠於一個主人，從此永遠服從命令。天生的忠誠讓他從未想過「叛離」，但命運卻要讓他面臨「拋棄」。

　　藥研盡量保持著溫順的微笑，試探道：「……我留在這裡應該也沒關系吧？」

　　姚舜微抬起半個手掌表示阻止：「不同的刀劍天賦互補，但同樣的刀，除了經驗不同，其余完全相同。一般來說，一個本丸裡不會留有兩把同樣的刀，政府也不推薦，因為這樣會導致資源的閑置浪費。那麼，二選一，你覺得審神者會怎麼選？」

　　當然……是選最強的。藥研垂下眼簾。藥研·極戰鬥經驗豐富，完成了極化修行，這是自己無法匹敵的。

　　「這張通界符會送你去你選擇的本丸。我已經跟名單上的人打過招呼了，他們都很歡迎你，」姚舜拿出一張黃符，起身，拍了拍藥研的肩膀，「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也看在眼裡。所以給你一次自己選擇的機會。」

　　「……是。」

　　「對了，替我把這封信交給藥研·極。」

　　「是。」

　　送走主人父親，藥研回頭看見物吉貞宗和三日月宗近兩把刀在中庭，其中物吉貞宗正撥弄著手中的……

　　藥研一個箭步衝上去，抽走物吉貞宗手中的專用來聯系主人姚羽凌的紅色手機，又將他已經發出去的信息一條條撤回，最後刪除他正在編輯的內容——物吉貞宗偷聽到的自己跟主人父親的對話內容。

　　「沒有重大的事情需要主人裁定的，就不要擅自使用這部手機，」藥研正色道，「還有，今天的事不可告訴主人。」

　　「為什麼？」物吉貞宗看起來著急壞了，「我覺得這件事就很重大！藥研先生你不想離開吧？主人一定會有辦法的，主人對我們一直都很好，我相信她一定……」

　　藥研厲聲打斷物吉貞宗：「你知道剛剛離開的是誰嗎？」

　　「是……主人父親啊。」

　　「你知道對於人類來說，『父親』意味著什麼嗎？」

　　「啊？這……難道是主人的主人？」

　　藥研無奈地笑了笑，他知道像他們刀劍男士這樣從未經歷過生養長大的，很難理解人類之間的很多東西，於是溫和下來，摸了摸物吉貞宗的頭：「主人為了我，已經跟她父親疏離很多了。所以不能再惡化下去了。」

　　「……為什麼？」物吉貞宗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關系不好了還可以再……」

　　「因為我們只是刀劍男士，而主人是人。對於人類，親情是『幸福』的一個重要指標。沒關系，現在你可能不太能明白，但聽我話，不要告訴主人好嗎？」

　　「……好的，藥研先生。但是我真的不想你……」

　　「好了，該干什麼干什麼去。休息這麼久了，怎麼還不去訓練？」

　　「哦……」

　　藥研離開後，物吉貞宗沮喪地詢問看完全程卻默不作聲的三日月宗近：「三日月先生，怎麼辦啊……」

　　三日月宗近也摸了摸脅差的頭，微笑道：「那就相信主人吧。」

第004章初遇狐之助

　　「這裡是鍛冶所，刀劍男士顯現的地方。可以用這些木炭、玉鋼、砥石、冷卻材料來鍛刀。然後這邊是修復工坊，受傷的刀劍會在這裡得到恢復……」秋憬言介紹道。

　　雖然慕容月已經委婉地表示目前她並沒有成為審神者的想法，但在秋憬言的熱情邀請下，她還是同意時不時來他本丸蹭飯，也不介意多了解一點關於刀劍世界的事情。

　　畢竟作為一個能看得見刀劍的普通人，多了解一點，以後她在人類世界偶遇其他刀劍時就不會出亂子了。

　　慕容月坐在秋憬言本丸的池中亭，手裡拿著半袋魚食。

　　池中五彩斑斕的大鯉魚蜂擁而至，爭奪吃食，翻起水花。

　　「對了，山姥切老師告訴我，我們班轉過來的那個女生姚羽凌是審神者。你注意一下。」

　　趁著山姥切國廣去前廳接電話，秋憬言躲在亭中角落打游戲——據說開學那次被山姥切國廣抓包，被小罰了兩天不許碰游戲，饞死了。

　　「怪不得，這些天山姥切老師都只是到窗外來看看，不進教室了。」慕容月抖了抖魚食袋子。

　　「有些審神者的生活重心還在人類世界，但他們可能會向政府申請攜帶一兩位刀劍作為近侍……」

　　突然一個火紅的東西向秋憬言竄過來，看方向是衝向他手機。

　　然而秋憬言眼皮都沒眨一下，一側身躲了過去。

　　此物在地上滾了兩圈停了下來，還伸長尾巴抖了抖毛——這竟是一只與小狗大小相似，有著兩只三角形紅色小尖耳朵、短粗尾巴以及帶著黃斑的短手短腳的紅白毛相間的動物。

　　小動物張開它短短的嘴吻，似乎想出聲，卻被秋憬言一手伸過來捏住，硬生生「閉」了嘴。

　　「怎麼，還想把老師引過來逮我不成？」秋憬言一副惡人「猙獰」狀，任這小動物拼命掙扎，向旁邊看呆了的慕容月解釋，「這是狐之助，時之政府訓練出來協助審神者的狐狸。它叫果子，會說人話。」

　　狐狸？敢情這小東西是狐狸？

　　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塞滿棉花的布玩偶，被古怪科學家一針扎活的奇異生物……刀劍都能顯現成人，狐狸會說話就更不稀奇了。

　　慕容月忍住挼毛的欲望，走過來蹲下，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狐之助的耳朵：「你好啊，我叫慕容月。」

　　果子被秋憬言捏得渾身炸毛，比原來看起來蓬松了許多，好不容易把嘴巴抽出來，一邊舔平身上毛，一邊瞅了瞅慕容月和秋憬言：「主人大人……這位姑娘是？」

　　「我同桌啊。」

　　果子坐下來，歪頭看了慕容月一會：「唔……不會不是審……唔！」

　　秋憬言又捏住果子的嘴吻：「欸對，她不是審神者，是我請來做客的。這事老師同意了的。」

　　果子嗷嗚嗷嗚扭動：「不行，果子是好狐之助……唔唔，告訴夫……人……」

　　秋憬言嘖了一聲，另一只手拿起手機操作了一會，然後將屏幕擺出給果子看：「喏，油豆腐外賣。懂？」

　　一聽到「油豆腐」，果子兩顆黑溜溜的眼睛立刻閃閃發光，尾巴揮動起來：「唔，果子是好狐之助！最，最聽主人的話了！」

　　「行吧，」秋憬言將果子拎起來，遞到慕容月面前，「來給你，隨便玩，沒關系。」

　　果子：「？」難以置信地看向主人。

　　慕容月還是很有節制地摸了摸狐之助的尾巴後，便讓秋憬言放它跑了：「秋憬言……我來你本丸是不是不太合規？」

　　感覺好像許多人都會在意她是不是審神者。

　　「沒事，本來就有挺多不是審神者但知道刀劍世界的。大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秋憬言蠻不在乎地拆了石桌上一包巧克力棒，挑出一根叼在嘴裡。

　　慕容月看著不遠處壩子裡刀劍們來來往往，熱熱鬧鬧准備著晚飯，想著她和秋憬言一進門便受到熱情迎接，隨後不久就有刀劍男士前來告知了今日菜品，五虎退和鳴狐看到慕容月來馬上主動提出讓他們的小動物陪她玩。

　　「真是……很奇妙的感覺，他們都很關心你。而且還是這麼多人……那秋憬言，刀劍對於你是什麼存在呢？」

　　秋憬言咯嘣咯嘣嚼著：「這個問題有點難說。」

　　「隨便說說，我也就是隨便問問。」

　　「嗯……你想成為審神者嗎？」

　　「……你問過好幾次了，你很希望我成為嗎？」

　　「都行，我無所謂。只不過我聽說過一個說法：所謂的法力其實是跟刀劍的緣分。如果你有法力，那說明你與刀劍有緣。」

　　「『緣分』？那只有我嗎？我身邊其他人沒有嗎？」

　　「也許……有？或沒有，」秋憬言本意想逗一下，但見慕容月眉頭微皺了一下，又趕緊接上，「緣分這東西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有時候突然緣分到了，擋也擋不住；但是有時候無緣就是無緣。所以也不用糾結啦。」

　　慕容月偏過頭思考了一會，回過神：「等下，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

　　「哎——怎麼沒被我帶偏啊，」秋憬言有些遺憾地拍了拍手上的餅干渣，「真要說什麼的話，那就——既然有緣，便是『命中注定』了啊。」

　　慕容月挑了挑眉，正想繼續問點什麼，卻見秋憬言張望了一下，迅速站起來收拾東西。

　　「燭台切老師過來了，估計是要叫我們去吃飯了。啊，這些零食盒子趕緊藏一藏，免得一會他又要嘮叨我飯前吃零食不好……」

　　山姥切國廣快步走過纏滿藤蘿的走廊，跨進前廳，白色的鬥篷隨風一帶，滑過一條銀色的弧線。

　　他接起叮鈴作響的座機聽筒：「您好，這裡是秋憬言的本丸。我是近侍山姥切國廣。」

　　「是山姥切老師啊，小憬言呢？他又跑去哪玩啦？」電話那頭正是秋憬言的母親李春華。

　　「他正在涼亭完成功課。夫人有什麼事嗎？」

　　「這樣啊……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山姥切老師？」

　　「夫人請說。」

　　「你看這都新學期開始了，一家人也該在一起吃個飯，聚一下嘛。」

　　「夫人，這事我也沒……」

　　「小憬言最聽山姥切老師的話，所以請老師一定、一定要幫幫忙，好嗎？」李春華的語氣十分誠懇。

　　山姥切國廣嘆了口氣：「我盡量，夫人。」

　　「好，謝謝你老師，」李春華話音一轉，壓低聲音，「我聽說姚舜的女兒轉到小憬言班上了，你看著點，別讓小憬言跟她有太多接觸。」

　　山姥切沉默一瞬：「夫人，我不會干涉主人生活。上次答應您作為『陪讀』查看主人學習情況，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和他爸爸其實都一直很關心他的，但是小憬言不怎麼願意跟我們聯系……只有拜托老師了，幫我們好好照顧小憬言。」

　　「分內之事，」在李春華開口之前，山姥切國廣又說道，「但是身為主人的刀劍，我不能逾矩，還請夫人不要勉強了。」

　　掛斷電話。

　　不知何時鶯丸出現在一旁，將一杯清香的淡茶放在山姥切國廣面前桌面上：「別人怎麼說，怎麼做，想干什麼，都是別人的事。我們只需要聽從就可以了，何苦要往這旋渦裡跳呢？」

　　「你的道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責任是為主人分憂。」山姥切國廣拿起面前的茶杯，手一斜，把茶水灌進旁邊的盆栽裡。

　　「『身為主人的刀劍，我不能逾矩』，可是你早就越界了，」鶯丸見山姥切國廣不語，勾了勾嘴角，「好吧，言盡於此，我意已達。」

　　鶯丸後腳剛走，一團毛茸茸便從窗台跳到山姥切國廣肩上：「那個女孩身上有前主人的氣息。她跟前主人是什麼關系？」

　　「她是慕容巍的女兒，前主人的孫女。」

　　「確定？」

　　「嗯，我在人類世界見過她跟慕容巍在一起。」山姥切國廣將肩上的果子雙手抱下，放在桌上。

　　「哎喲，我就說呢，山姥切先生怎麼可能把外行人帶進刀劍世界。不過，呃，雖然她是審神者的後人，擅自帶入也是違規的……」果子抽抽胡須，攀到桌上果盤上，雙爪撕開一包堅果，「慕容家早已脫離刀劍世界，你又拽回來干什麼？」

　　山姥切國廣沒說話，從旁取過一個小碟，將堅果倒進去。

　　「嗷嗚嗷嗚，唔，主人不知道這些吧？」果子咯嘣咯嘣咀嚼。

　　聽著壩子外燭台切光忠等刀劍呼喚伙伴們一起享用晚飯，山姥切國廣碧色的眸子望向池中亭：「憬言很聰明……他只不過放任我的私心罷了。」

　　畢竟他們彼此間是多麼地了解。

　　午後的陽光從窗簾後隱隱透出，溫暖溢滿整間教室。微風輕輕挑逗發梢。

　　真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秋憬言也這麼覺得。

　　慕容月帶著一迭開學考的英語試卷回到座位，開始統分。

　　原本趴著睡覺的秋憬言保持著趴相，湊過來瞧瞧，打個哈欠，頭往臂彎裡一埋，又睡去了。

　　「秋憬言，你是不是貓變的？怎麼作息時間跟人類相反啊。」

　　秋憬言悶聲悶氣地皮一句：「巧了，我也覺得我不太像是『人』。」

　　「……」慕容月一時語塞，「一會山姥切老師來了……」

　　「來了趕緊叫我，謝謝謝謝。」

　　「看來山姥切老師真是你的克星啊。」

　　「我只是個可憐的基層人民，即使受盡剝削也要笑著活下去……」

　　「……這說得太怪了，我看啊山姥切老師還是太仁慈了——對了，下節課物理課據說要換老師，你要不還是『堅持』一下？」

　　「我考慮一下，一、二、三，好，決定睡覺，午安。」

　　「……哦，不管你了。」

　　此時有倆人在他們班門口「游蕩」。

　　「楊嵐，你還要待多久？我回班了。」其中一個高個兒的有些不耐煩了。

　　楊嵐轉來轉去，又往教室裡探了探：「哎哎哎，孟寒你急什麼……你看那個窗邊的是不是凌凌啊？」

　　「不知道，別問我。」

　　「不會錯的，我聽我爸說凌凌轉學來這裡了。」

　　孟寒皺眉：「行了，既然是你想要找她，為什麼還叫我。走了。」

　　楊嵐一把拉住：「我們三個好久沒見過面了，難道不應該聚一聚嗎？」

　　孟寒正跟楊嵐「拉鋸」，轉身卻見一個帶著銀色半框眼鏡的年輕男老師夾著書走來，突然呆在原地。

　　「嗨，兩位同學，要上課咯，快些回去吧。」男老師微笑著拍了拍孟寒的肩膀，從他們身側經過進入慕容月班級的教室。

　　「我……」孟寒的目光一直跟隨男老師的身影進入教室，嘴巴張著卻沒吐出下一個字。

　　楊嵐捅了一下發呆的孟寒：「哎，那個老師，你認識？」

　　孟寒有些驚訝地看向他：「不然呢……怎麼，你不認識？」

　　「我要是認識問你干嘛。喂，你這什麼眼神。」

　　「你確定？」

　　「啊？我該認識？」

　　「難道是我認錯了？等等，他怎麼知道我們不是這個班上的？我們的校服是一樣的，他怎麼不覺得我們是這個班上的，反而說讓我們回去呢？所以，他是不是知道我們不是這個班的學生……」孟寒自顧自琢磨著。

　　「……你說的有點也有點沒道理。人家是凌凌班上的老師，怎麼不知道你是不是他們班學生。」楊嵐懶懶地應付了一下。

　　忽然鈴聲大作，倆人拔腿就跑。

第005章笙歌起

　　年輕老師拉開白板，展示出多媒體的屏幕，左手摁下開機鍵，右手則從左手腕上取下套著的U盤，反手插入屏幕最底端的U盤槽，隨後手指輕點幾下，一頁簡約的PPT便呈現在大家眼前。

　　動作之快，行雲流水。

　　原本要上前幫忙的多媒體管理員不禁愣在原地，最後被男老師禮貌地請回座位。

　　學生間瞬間泛起一片嘈雜聲。

　　「啊，這個新老師我可以！」

　　「臥槽，好帥。」

　　「……學校莫名其妙在下半學年換老師干什麼？」

　　「就是啊，還這麼年輕，教不好怎麼辦？我們是重點班呢。」

　　「據說這老師是海歸哦，學歷好像很高。」

　　「無妨，衝這張臉，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物理啦！」

　　慕容月聽著自家同學日常扯皮，順便淺淺八卦一下。

　　秋憬言只是換個胳膊當枕頭。

　　男老師在講台上待了片刻，或許覺得學生們一直沒能安靜下來，自己應該控制下局面：「同學們，安靜一下。我想上課前大家先認識一下。我曾經也是這裡的學生，可以算大家的學長。所以大家不用拘束，有什麼學習上和生活的問題都可以來找我，我會盡力幫助大家的。」

　　男老師稍作停頓，在班級恢復了原有的紀律之後，才開始真正的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姓孟，叫孟笙。接下來的時間裡，就由我來陪伴大家。」

　　話音未落，萬年不醒的秋憬言竟「唰」地坐了起來，看著台上的孟老師，一臉見鬼的模樣。

　　孟笙看向秋憬言，眼底漾出淡淡笑意，隨後又收回目光。

　　秋憬言呆了呆，按著太陽穴從書桌裡抽出物理書。

　　「……」慕容月表示她早已習慣了秋大神這種突然抽風的行為。

　　估計又是秋憬言的克星，慕容月如是想。

　　目測是秋憬言的新克星的孟老師翻著花名冊點了一下名，認識了一下自己的學生，點名完畢之後又道：「各位不介意我自己選定我的課代表吧……」

　　話音未落，學生堆裡某一個女生突然冒出一句：「不！介意！我想當！」

　　旋即這位有點「追星」上頭的女生便在同學的哄笑聲中捂住臉，撲在桌上埋著頭。

　　「真不好意思，沒想到我一個新老師居然還挺受歡迎的。感謝大家的支持啊。沒關系，是不是課代表不重要，我想大家應該還是看得起我，願意來找我問問題吧，」孟笙如春風般的笑意加深，「好，那現在我就要挑選我的課代表啦——姚羽凌，慕容月。」

　　被點名的兩個女孩站起身。

　　英俊的物理老師發出邀請：「你們願意當我的課代表嗎？」

　　姚羽凌點頭。

　　慕容月馬上想到自己已經是英語課代表的身份，但腦中迅速閃過開學考試的物理試卷，於是有些心虛地點了點頭。

　　「好，非常感謝，」孟老師示意兩位女學生坐下，「麻煩你們自習課的時候來一趟理科辦公室。」

　　女孩們再次點頭應下，隨後對視一眼，好像做完這些她們之間就形成了「同事」關系。

　　慕容月心裡暗自琢磨著物理試卷，坐下，卻看見秋憬言古怪的模樣——如果說之前他是「見鬼」了，那他現在就是「活見鬼」。

　　慕容月悄聲問：「你怎麼了這是？」

　　「呃……」秋憬言扶額，努力從牙縫中擠出字眼兒，「我感覺他被奪舍了……跟以前完全不同……」

　　慕容月立刻升起好奇，想要「探索」一下這位魅力十足的自己現任「boss」新老師，但礙於不好出聲，便傳起紙條：細說。

　　從桌子下遞給秋憬言。

　　秋憬言很快回復：（牙酸）（扭曲）（陰暗地爬行）

　　慕容月：？生物進化一下。

　　秋憬言：啊這，我其實以前只是因緣巧合見過他幾次。他出過車禍，被路過的我媽送去醫院。然後我那段時間咳嗽嚴重，要經常去做霧化，有時候跟我媽去看他一下。他就是冷冰冰的，不搭理人。他家裡人我沒見過，倒是有個他朋友經常在，性格很好，願意陪我玩。然後你不知道啊，我跟他朋友玩他就不樂意，簡直要把我吃了！

　　慕容月覺得秋憬言的誇張是常態，但不妨確實很樂呵：你最好說的是假的，不然這性格的轉變太神奇了，完全是相反的樣子。

　　秋憬言：雖然有件事其實不重要……但是我還是很想說……

　　慕容月：您請。

　　秋憬言：他真的是天才……純天然的那種……我真的很煩……

　　慕容月接過紙條一看，秋憬言字裡行間都是委屈，一時間覺得又好笑又可憐。難道這就是天才們的「同類相斥」嗎？

　　考慮一會，慕容月最後在紙條上畫了並排的六個圓圈以及一個大大的笑臉，傳給秋憬言。

　　自習課，慕容月帶著姚羽凌去理科辦公室。

　　這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年級的所有理科老師的辦公室基本上都在這裡。角落裡的一張辦公桌屬於新來的孟老師。

　　桌面整潔干淨，是理科生典型的嚴謹細致、一絲不茍。這顯得計算機旁擺放的一束精心修剪、搭配的插花格格不入。主花是藍紫色的勿忘我，配花是圓潤潔白的鈴蘭，還有一枝略高的尤加利葉和兩三片稍小的銀葉菊作為配草。

　　孟老師桌旁已站了兩個男生。

　　其中一個瘦高的男生，低著頭，背手垂眼，讓後腦上翹的亂發更加扎眼。另一個矮半個頭的站沒站相，塌著半個肩膀，無聊地望著天花板，發現慕容月她們走進來，眼睛一下亮了，揮手打招呼。

　　慕容月觀察到姚羽凌揮了一下手，響應的敷衍程度肉眼可見。

　　批改試卷的孟笙停下筆，筆蓋合上，將筆隨手放在卷子右側，成一種與試卷邊緣平行、與桌沿垂直的狀態。

　　「都來啦，」孟笙露出笑容，向眾人示意，「你們四個都是我教的兩個班的課代表。男生比女孩高一個年級，高一點的叫孟寒，另一個是楊嵐。女孩們是姚羽凌和慕容月——知道為什麼我選你們當課代表嗎？」

　　楊嵐下意識「啊」了一聲：「這還有原因嗎？難道不是因為你是……」

　　「咳，」孟笙迅速打斷，「因為我看了一下，發現在你們的所有科目裡，物理成績是最拖後腿的。所以，這學期裡大家一起努力，補齊這塊短板，好嗎？」

　　慕容月剛想開口說「好，」卻見姚羽凌和孟寒都齊齊點了點頭，於是也選擇了點頭的方式。

　　「這是剛到是物理練習冊，」孟笙示意了一下桌旁堆放的一大堆書本，招呼兩個男生，「辛苦你們男生把書抱到兩個班去，然後回來。」

　　「哦。」楊嵐繞過去，數了數練習冊。

　　孟寒跟過去，但在孟笙身邊猶豫了一下：「……哥……」

　　孟笙眼皮沒抬，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批改、算分剩下的幾份卷子：「在這裡叫我『老師』。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放學再說。」

　　孟寒點頭，小聲地「嗯」了一聲，抱起書和楊嵐一起出去了。

　　骨感修長的手指微微握著紅筆，蒼白的皮膚與紅色墨水形成鮮明的對比。

　　孟笙面無表情地「檢閱」著眼前的試卷，只是眼睛「輕率」地上下一掃，手中的筆便從左下至右上劃出一道橫蓋在錯誤答案上。

　　一張試卷要不到二十秒，便在批閱完的瞬間被孟笙翻回去，在最前方定格鮮紅的成績，於是它這「一生」就這樣草草收尾。

　　批改完畢，孟笙輕嘆口氣，推了推眼鏡。

　　慕容月發現姚羽凌跟她一樣身體緊繃。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秋憬言說的「天才」……被天才誇獎的天才……孟老師看我們的試卷是不是覺得離譜又惱人……

　　不過孟笙很快又親和地笑著，將手中的一沓試卷彎折一下，迭得整整齊齊，遞給女孩們：「幫忙統一下分，然後發了。你們倆的卷子先自己看一下，明天騰個時間來找我。」

　　慕容月接過，張嘴想說「好」，但在孟老師無形的威壓下愣是沒說出口，一下就理解了為什麼其他人在孟老師面前都是點頭而不是說話。

　　走出辦公室，慕容月只覺心頭一松，不由得拍了拍心口，偏頭卻見姚羽凌也是同樣的動作。

　　女孩們相視一笑。

　　「同事」關系迅速上升至「同病相憐」的「同僚」友誼。

　　「說實話，我真的有點怕，」慕容月先開口，感嘆道，「孟老師那麼帥，但是真的有點可怕，不知道為什麼。」

　　姚羽凌半掩唇笑起來，姣好的面容使她看起來可愛極了：「我也是！我當時看到孟哥哥走進教室的時候被嚇壞了。」

　　「孟哥哥？」慕容月捕捉到關鍵詞。孟寒叫孟老師叫「哥」，楊嵐貌似也不拘束，這會連姚羽凌都……

　　「哦，不對，應該叫『孟老師』，」姚羽凌趕緊捂了下嘴，又笑道，「孟老師是我哥哥的朋友，曾在我小時候來輔導過我功課。嗯……我從小時候就有點怕他。」

　　「那真是太可憐了！」

　　女孩們笑作一團。

　　「其實孟老師人很好，嚴謹又細致，也耐心。就是……用我哥哥的話來說就是『他有點管不住自己的氣壓，所以老讓身邊的人感到緊張』，」姚羽凌拍了拍慕容月肩膀，寬慰道，「沒關系，明天我們倆一起去找孟老師看卷子，有壓力一起扛。」

　　女孩們一言為定，共結「革命友誼」。

第006章同刀異魂（一）

　　月落日起，朝霞夾著山林間朦朧的霧氣，調和成誘人的蛋黃色。姚羽凌本丸灰白色的炊煙撲在院中高大的槐樹上，讓那些新生的嫩葉布滿了水汽。

　　藥研扣響藥研·極的房門。

　　「請進。」藥研·極的聲音壓過隱隱的一聲「啪嗒」。

　　藥研轉動門把，進屋。

　　藥研·極房間裡的陳設極其簡單：一桌、一椅、一床、一櫃。若要說裝飾的話，桌上一個普通深藍色立式活動相框勉強能算。

　　藥研·極見來者是藥研，不由得一愣——大概是因為他們是同一把刀，同一音容，同一歷史，彼此感覺別扭，因此也沒互相說過什麼話。

　　「主人父親讓我帶給你。」藥研平淡地說完，把信一放，未等藥研·極說什麼便徑直離開了。

　　藥研·極嘆了口氣：他一直想調他和藥研的關系，不過對方總不給他機會。

　　拿起信封，藥研·極又嘆了一口氣：這主人父親雖對他極好，但也不過是看在他的強大份上罷了……應該不會是急事，不急著看。

　　藥研·極隨手將信放下，然後把偏轉的相框的扶正——藥研敲門前，藥研·極在習慣性地看著他擁有的舊主人的唯一的照片。然而將照片放回相框並擺好需要花費一點時間，為了不顯突兀，藥研·極飛速地將兩張照片收進抽屜，並將相框翻轉。

　　藥研·極拿出兩張照片，將姚羽凌本丸的大合照擋在慕容水柳本丸合照面前，裝好——實際上這張其樂融融的姚羽凌本丸合照裡根本沒有他，裡面那個笑容溫柔的藥研藤四郎也根本不是他。

　　藥研·極看了看，又將相框倒扣。

　　可惜藥研比藥研·極想像的要敏銳得多。

　　西側房屋沿角的陽光，一晃便照射到了東牆的薔薇花上。

　　四周無人，藥研試探著轉動藥研·極房門的把手。

　　門沒鎖，反而讓他遲疑了，畢竟擅入他人房間是極不禮貌的。

　　藥研閉上眼。

　　長時間的焦灼與漸漸死寂的哀戚使他變得異常敏感，那偏轉的相框在這一天中不停撞擊著他的腦海——他隱約猜到了什麼，並對此感到萬分痛苦。

　　畢竟他們是同一把刀啊。

　　「藥研先生？」

　　藥研手一顫，回頭看見一只狐之助站在對面廊台上。

　　她火紅的毛發幾乎覆滿全身，只有幾縷金色的尾毛。她耳朵尖瘦，雪白長毛遮住腳爪，渾身帶著一股淡然的氣息。

　　這只狐之助跳下廊台，毛發猶如一條曼妙舞動的紅綾：「藥研先生，藥研·極先生在訓練場。」

　　「嗯，我知道，」藥研似笑非笑，「貝麗兒，我只想確認一下，不會做其他事。」

　　藥研推開房門，走進去。

　　「有什麼事不可以等藥研·極先生回來再說嗎？」

　　藥研反手輕輕關門，將一個凄然的微笑隱藏在門後陰影中：「那樣就來不及了。」

　　貝麗兒默默望著眼前關上的門，向外躍出幾步，搖動了一下脖子上系著的金鈴鐺：「主人父親大人，藥研決定要離開了。」

　　鈴鐺「叮」一聲，接著冒出姚舜的聲音：「好。」

　　藥研看向桌案上那早已擺放好了的藍色相框，眷戀的目光注視著那個站在他身旁、姿態親昵的女孩。藥研吐出一口氣，拆開相框，指尖顫抖著從他最愛的主人照片背後，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另一張。

　　照片上的審神者他不認識。

　　「啪！」

　　相框重重地摔在地上。

　　藍色的碎片如落水般向外四濺。

　　看見貝麗兒從他的房間的方向而來，仿佛得到一種隱隱的暗示，藥研·極心一緊，立刻跑了起來。

　　他一直不放心，早上的那場掩飾做得並不好，因此一整天都有在暗中觀察藥研。而剛剛在訓練場，藥研脫離了他的視野，於是他找了個借口離開回來看看。

　　藥研·極唰地推開房門——

　　一張照片正被藥研撕碎，緊緊揉進掌心。

　　滿地都是相框和的玻璃的碎片，反射著窗間漏下的陽光，刺得藥研·極眼睛生疼。

　　「砰！」

　　藥研·極一步衝上去，掐住藥研的脖子，把他死死抵在牆上。

　　藥研的眼鏡隨之而落，觸地即裂。

　　「你在干什麼？」藥研·極的聲音近乎歇斯底裡，雙眸似窗外落日余暉，其中有烈火熊熊燃燒。

　　「咳，」藥研一口氣嗆住，握住藥研·極掐住自己的手，用力得連指甲都嵌入他的手腕，「你配得上『忠誠之刀』這個稱譽嗎？」

　　藥研微眯雙眼，聲音因輕微窒息而顯得輕淡冷靜，但他如同冰川下的火種，隨時都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爆發。

　　「哦？呵，你說說看。」

　　「你本來就只有一顆心，卻妄想分給兩個主人！咳，你好好想想，現在到底是誰賜予你這具身體，誰才是你真正的主人。你的忠心只能獻給她，不要辱沒了『忠誠之刀』的名號！」

　　「忠誠？可笑，」藥研·極的聲音中帶著悲恨，「你知道織田信長怎麼死的嗎？他不是被殺也不是被燒死的，他是自盡的。拿什麼自盡？當然用他生前喜愛得從不離身的藥研藤四郎。關於我們還有個有趣的傳言，你想聽嗎？據說藥研藤四郎作為忠誠之刀，鋒利無比可穿透藥研，卻不會傷害主人——聽出其中的諷刺意味了嗎？」

　　藥研的瞳孔驟然一縮，奮力掙脫，緊接著將藥研·極的手往身後一拽，一個肘擊向藥研·極胸口襲來。

　　然而藥研·極的速度和力量都勝他一籌，立刻側身躲過，同時出腿一絆，往他背上一壓。

　　藥研摔在地上，被地上的碎片刺得生疼，咬牙切齒：「藥研·極，我警告你，不許背叛主人！」

　　「……」聞言，藥研·極反而松開藥研，退開，「如果你是擔心這個，那我明確地告訴你：我絕不會背叛主人。」

　　「那你，咝……」

　　藥研·極俯身試圖扶藥研起來，但被拒絕，轉身又拿出自備的小藥箱遞過去：「我曾經的主人是慕容水柳，聽說過嗎？」

　　「……知道了。」藥研頓了一瞬，垂眸，推開藥箱，離開了藥研·極的房間，在藥研·極看不到的地方松開一直緊握的拳頭，默默看著掌心中的那團碎片。

　　在一片狼藉中，殘陽之下，藥研·極倚在窗邊暗自神傷。

　　撕了也好，畢竟留存著也不異於飲鴆止渴。本應早早忘卻，開始新的生活，然而記憶如網，落入其中，不知不覺便沉溺……

　　當年慕容水柳的本丸傾覆之後，藥研·極被政府關進庫房，失去肉身，以刀的形態，強行封存了幾十年。

　　時間，對於刀劍來說，最致命的是記憶慢慢磨損消退……

　　幾十年後的一個清晨，當他再次顯現重獲肉身，再次感受到鳥鳴的愉悅和陽光的溫暖時——他基本上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對他的新主人，這個有著棕紅色頭發、靈動灰色眼瞳的女孩忠心耿耿，可他的新主人對他卻冷淡疏離。

　　他只是以為他還不夠努力。

　　當他有一天接連獲譽回到本丸時，卻見主人撲在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兒懷裡撒嬌時，他愣住了。

　　吃醋了嗎？不，刀劍大概沒有這種感情。

　　藥研·極只是很奇怪：這位個頭小小的主人，怎麼就能在一模一樣的兩把刀中，毫不猶豫毫無差錯地找到她想要的那把呢？

　　失落嗎？有一點吧。作為後來者，他在本丸的處境總有些拘束和尷尬，更何況主人並不願意待見他。

　　有時看窗外的景色，他會突然覺得陌生；有時打開燈，但覺得他想要的光不是這樣的，於是便關上；有時喝著杯中的水，又感覺沒滋沒味……他被排斥在熱鬧之外，仿佛身在異鄉的漂泊客，彷徨在此處，忘記了家的方向。

　　然而這片土地已有嘉木為居，他無處扎根，便試圖思憶起故土的味道。

　　那天，藥研收到護送一位名叫孟笙的審神者去接管某個本丸的任務。

　　時值槐月，空中有蟬鳴。

　　陽光流彩，白雲卷著尾巴。大朵大朵紫紅色的牽牛花侵占多年未修整的田間籬牆，螞蟻在其下過路。一只蜻蜓懸停空中發著呆。一朵柳絮飄來。

　　又有一朵緊隨而來。

　　柳絮繞著藥研·極轉個圈，輕快地飛遠，身後又是數朵白絮跟隨，柔軟朦朧。遠聞水聲。

　　走在孟笙身後落半步的位置，藥研·極望著柳絮，下意識想伸手去捉，回過神才意識到它早已遠去。

　　為什麼……心跳得那麼快，似乎有什麼要破土而出。

　　遠方，一座滿是翠綠爬山虎的、黑瓦白牆紅木梁的圓形土樓，從一棵拔高的紅豆樹後轉出來。土樓背靠一座山丘，臥在一片廣闊平原旁，橫抱一河碧玉，四周是開辟的田地和黃木馬棚。零星幾棵柳樹垂發掩目，襯得土樓在光影陸離中若隱若現。

　　繞著土樓。

　　但不管向哪走，眼前的圓土樓仿佛都是背面，找不到門口。孟笙停下腳步。

　　「孟先生，請往這邊走。」藥研·極引導孟笙走向一條栽滿櫻桃樹的小路。

　　一扇紅漆小木門漸漸從圓形土樓一側轉了出來。

　　「這怎麼是……孟先生，這是應該是後門，我們去正門……」

　　藥研·極話音未落，一位身著藍白運動服、栗色短發的青年從身後而來。他略一行禮：「是新上任的審神者嗎？壓切長谷部已恭候多時，請二位隨我前往大門。」

　　孟笙擺擺手：「無妨，我來之前沒有提前知會，是想不打擾你們正常生活工作。走吧。」

　　壓切長谷部顯然有些遲疑，但默然兩秒後，將兩人領進本丸。

　　本丸是仿式的客家土樓。六層圍作一圈，雕欄飛檐，不過都徒有其型，並無神韻，紋飾簡單。中間有一處大天井，但不同的是，天井中心的水池中又建有一座古式塔樓，層層塔檐墜滿金色刀鈴。風吹過喚起一串叮鈴。

　　這座本丸臨不遠處的瀑布而建，側耳可聞微微的轟鳴聲。以巨型水車等機械引出一條小溪穿過本丸中心為水池帶來活水，因此池邊的柳樹格外生機勃勃。

　　藥研·極見此景，不覺一怔。

　　此時壓切長谷部已帶著孟笙經小石橋至塔樓，去完成交接了。主人交給的任務已完成一半，藥研·極只需再護送換崗的審神者楊嵐回到北嶺的楊家即可。

　　無事可做的藥研·極顧盼四周。

　　不知為何，長久縈繞在他心頭的仿徨迷茫舒然消散，甚至感到輕松愉悅。

第007章同刀異魂（二）

　　「藥研哥哥！他回來啦，回來啦！」上方突然傳來稚嫩的聲音，藥研·極抬頭卻不見人影。

　　不一會，三把粟田口的小短刀前田藤四郎、厚藤四郎和亂藤四郎從旁樓梯跑下。

　　「藥研哥哥你總算回來了。這麼久沒有你的消息我們可著急了！」

　　「藥研哥，你這一去好久，有沒有找到主人？還有一期哥他們？」

　　三把小短刀團團圍住藥研·極，扯著他問東問西。

　　藥研只是笑笑說不知道——這是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本質上他們都屬於粟田口派，是兄弟無疑，但事實上由於召喚的可重復性，他們被召喚到不同的本丸，在不同的環境下成長，因此其實並不相熟。

　　藥研·極心中嘀咕：若是這本丸原本的藥研藤四郎回來了，看到我這個冒牌貨，不知會有多別扭和尷尬。

　　突然藥研想到了自家主人姚羽凌本丸中與他共存的那把藥研。

　　一般來說，本丸裡有兩把相同的刀，會在第一時間進行處理。藥研·極是主人父親經政府之手派發的刀，理應是來取代另一個藥研的，可那把藥研卻也遲遲沒有被處理。

　　藥研·極回憶起藥研對待自己漠然的神情——他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感受了。

　　「嗨，藥研先生！一路辛苦啦，上來喝杯茶休息一下怎麼樣？」樓上又探出個腦袋——大和守安定。他那白皙的臉蛋上，嵌著兩只如玻璃般純淨的眸子，左邊眼角下一顆淚痣，不顯妖艷，反倒襯得他清純可愛。

　　對於圍困在短刀中的藥研·極，這句話真是救得及時。

　　「……所以這座本丸裡沒有『藥研藤四郎』？」

　　「是啊，原先的藥研在幾年前……唔，十幾年前？或者幾十年前？被政府收走了。」大和守安定說著，燒水的小壺在旁冒著白氣。

　　藥研有些吃驚。

　　大和守安定笑著聳了聳肩：「所以小短刀們就會誤以為你是他們的藥研哥哥。真是不好意思啊。」

　　乖乖坐在一旁的短刀們聞言，一個個像「打地鼠」中的地鼠一樣飛快地冒泡：

　　「才不是誤以為，他就是我們的藥研哥哥！」

　　「他是走後門進來的。只有我們本丸的人才知道這條路。」

　　「不會認錯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沉吟片刻，大和守安定卻突然看著只剩一兩塊小酥餅的盤子說：「噯？怎麼吃得這麼快？都要沒有了。」隨後，短刀們就樂呵呵地被打發去取糕點了。

　　屋子裡很快靜下來，只聞燒水壺噗噗的吐氣聲。然而藥研·極感覺自己的心卻也隨之怦怦亂跳。

　　「……請問，為什麼他們會『誤以為』我是他們的藥研呢？」藥研·極試探著開口。

　　「其實沒什麼，只是你走了一條基本上只有我們這兒的人才知道的路……我們的本丸曾經重建過一回，那個後門是以前的正門。」

　　「……正門？！」

　　「沒必要太在意，我們本丸是圓形的，轉的方向不一樣就到不同的門去啦，」大和守安定笑盈盈地看著藥研·極，突然話音一轉，「那藥研先生……覺得這裡熟悉嗎？」

　　藥研·極瞪大雙眼——當他還是遠望這座本丸時，心中便不知從哪湧來了急切和煩躁……可踏入本丸之後……

　　叮當，叮當……

　　窗外傳來刀鈴清脆的聲響，風撩起半掩的窗簾。大和守安定起身將窗戶關好。

　　叮當……叮當……

　　藥研·極愣住。

　　他知道自己的刀鈴現在是掛在姚羽凌本丸的大槐樹腰上的，但這裡的鈴聲似乎在與他的心相撞，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響，一次比一次重，一聲比一聲響……

　　大和守安定端詳了一下藥研·極的表情，便已知曉答案：「雖然已經忘記，但還是感到熟悉嗎……你要相信，心是永遠不會欺騙的。」

　　「抱歉……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沒事。有時遺忘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回憶是道傷疤，即使痊愈可傷口依舊在那裡，永遠在那裡。所以……忘了也好，」大和守安定神情平靜，寬慰道，「有時候我們會在演武場上遇到我們原來的同伴。他們忘記了一切，在其他本丸裡過得很好。」

　　他從一旁小櫃中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交給藥研·極。

　　藥研·極看著照片上馬尾辮黑發女孩，隱隱的熟悉和更多的陌生一齊湧上來。

　　他莫名感到一絲惶恐：「我不想忘記……我能想起來的……可以告訴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嗎？說不定我就能回想起來。」

　　「啊，對不起……時隔太久，連我都記不太清了……」大和守安定歪頭溫和一笑，短短的馬尾辮隨之掃過他的肩膀。

　　可，為什麼，藥研·極覺得，那雙淺笑著的藍眸，如一對微涼又易碎的玻璃……

　　「哦對，藥研先生你若真想回憶起來，或許這個方法會很管用。」

　　「嗯？」

　　「時間——剛好呢。」

　　大和守安定唰地拉開窗簾。

　　暖橙色的燈光猛地湧入房間，溫暖地籠罩著。藥研·極的眸子被點亮，那光芒如羽毛輕輕拂去他心中深處掩蓋過往的灰塵……

　　那時的藥研（水柳）還未進行極化修行，只是慕容水柳的一把短刀罷了。

　　遠征歸來，將近黃昏。

　　初始刀加州清光抱著一堆雜物路過：「喲，回來啦，辛苦了。」

　　「藥研哥哥，你回來啦！」

　　藥研（水柳）聞頭上傳來弟弟們的聲音，抬頭卻只見一期一振在二樓笑眯眯地朝他揮手……不久，藥研（水柳）就被一群藤四郎家族的弟弟們包圍了。

　　三樓的今劍飛身坐上走廊外側的圍欄，身後伴著岩融：「嘿呀，沒想到是藥研先生的遠征隊先歸來呢。不愧是藥研先生！啊——我也想去遠征啊——我還沒去過呢……」

　　未等藥研（水柳）開口，只聽一聲怒吼破空而來：「今劍！回走廊裡去！不要把腳懸在空中，太危險了！」

　　今劍吐吐舌頭：「沒關系的，長谷部先生。掉不下去的，有岩融在呢。」

　　於是壓切長谷部又是蕩氣回腸的一聲：「你沒關系，但是我覺得有關系啊！回去！岩融，帶回去！」

　　「呀，真熱鬧！」四樓的鯰尾藤四郎手搭涼棚，向下張望。

　　「嗯，是啊，藥研回來了。」骨喰藤四郎抱著一迭換洗衣物，站在鯰尾藤四郎身邊，神色放松。

　　「藥研先生！」五樓又冒出一只狐之助的毛茸茸腦袋。它雙爪攀到圍欄上，向下大喊：「主人托您一會帶新顯現的博德藤四郎熟悉下本丸！」於是在它一旁的博德藤四郎的金發腦袋也冒了出來。

　　「好——」藥研（水柳）余音未落，便聽六樓傳來一串大笑聲。

　　「哈哈哈——太好玩啦！從下到上，每層樓跟報數一樣。我是不是也應該說句話，湊個數呀？」

　　一位黑發黑眼的少女的身影出現在六樓。

　　「主人！」

　　藥研（水柳）飛快地帶著他的遠征隊上了六樓，向慕容水柳彙報遠征情況。

　　慕容水柳笑吟吟地聽著，拍拍身邊，示意大家坐到她身邊：「哎呀，交給你們我可放心了。來來，大家都湊近點……給你們看個好東西，之前的你們錯過了，現在補上。」

　　慕容水柳神秘地眨眨眼，取了裝滿溫水的大玻璃杯，又從一條長筒中倒出一片硬幣大小的厚藥片：「這是一杯普通的白開水，然後這是一片神奇的藥片。看好咯，主人我要變魔術咯——」

　　藥片入水。瞬時杯中騰升起無數氣泡白沫，泡沫擁擠著四下奔去，發出「滋滋」的聲響。很快白沫便席卷了整杯的水。突然間，泡沫消失。失去白沫遮掩的水一下露出了新面容——鮮亮的橙黃色。

　　眾人驚呼。

　　「這個藥片呢是泡騰片，補維生素C的。我這是橙子味的，還有好多口味不同的。啊，我這就只有這一筒了，其他的……好像在清光那。一會你們找他拿點喝著玩吧！不過據說一天一片就夠了，別吃太多！」

　　慕容水柳正神采奕奕地「推銷」她搞回來的新奇玩意，手中的「橙子水」就被突然出現的狐之助嘬了一口：「哎，果子！我還沒喝一口呢！明天就把你丟出去帶遠征隊。就帶小今劍，他剛才不是說想去嗎？你就去做苦力……嘿，你還委屈上了……」

　　「哢噠」一聲，本丸中心的塔樓頂發出光亮。

　　橙色的燈光，如同主人手中那杯熱氣騰騰的泡騰片「汽水」，緩緩透過乳白色的毛玻璃燈罩，如冬天呼出的水霧，籠上了整座本丸。每一塊屋瓦，每一條雕飾，甚至是本丸內每一片植物的葉尖，都流淌著溫潤的流光。細小的灰塵在空中閃爍，轉動著金光，交錯雜舞。

　　六樓的女孩也被燈光覆上一圈毛茸茸的「金毛」，可愛極了。

　　當大伙都望向燈塔的時候，慕容水柳卻轉向相反方向的窗戶，向遠處望了望，把手裡揪住的果子往門口一丟：「快去叫人開門，另外兩支遠征隊也回來啦！啊，還有，大伙都趕緊的，准備吃飯了啊！」

　　……家裡人都知道，天黑之際是燈塔點亮之時，而燈塔亮起的那一刻，也是所有外出之人歸家的時候。

　　而在那時，把時間都算好、只為所有人都能回家吃上晚飯的女孩，總會在本丸的某處，逆光微笑……

　　燈光穿過窗玻璃，在屋內的地板上，留下藥研·極和大和守安定一短一長的影子。

　　水燒開了，咕嚕咕嚕翻滾著頂起壺蓋。

　　拿糕點的小短刀們回來了。他們輕敲門一下，推開，卻被屋內的安靜嚇住了。

　　「藥研哥哥……你怎麼了？」

　　「嗯？」藥研·極轉過頭，不經意間一眨眼，一滴淚飛速地滑過臉頰、下巴，滴落至手背。

　　短刀們慌慌忙忙地又圍住他，要給他擦眼淚。

　　「藥研哥哥你怎麼哭了？」

　　「不哭不哭……」

　　話雖如此，然而短刀們自己的眼眶反而紅了。

　　藥研·極抹了抹眼角，笑道：「沒事，就是想你們了。」

　　含著暖黃色燈光的淚珠不斷落下，藥研·極難以開口，挨個揉了揉弟弟們的腦袋，緊緊擁住。

第008章同刀異魂（三）

　　兩把藥研藤四郎的矛盾，現在只能放在一邊。因為，今晚他們有共同的任務——

　　守護池田屋。

　　池田屋，憑著其池田屋事件的血腥性以及對歷史重大的影響性，成為了時間溯行軍最喜歡干擾的地方，兵強且重。同時守護池田屋也是對一個審神者能力的一個重要衡量，對那些能成功守護池田屋的審神者，政府認同其實力，並給予他們派遣自己的刀劍前往修行的名額。

　　池田屋之戰涉及巷戰、室內戰、夜戰。對此大太刀和太刀極為劣勢，因為他們在寬闊地帶才能發揮最好的實力。但對於機動性高、偵查能力強的短刀、脅差們來說，戰力值甚至可以翻一倍，而在開闊地方則完全比不過大刀們。

　　有這些優勢，藥研·極這隊其實並不吃力。不過，經常帶隊守護池田屋的藥研·極很清楚，這最後一戰，只能硬抗——

　　地勢開闊的河灘之戰。

　　幾番交戰後，城中再無敵軍。那麼，敵人的大本營就應該在……於是藥研·極領著隊伍出城搜尋敵人蹤跡。

　　偵查完畢的藥研·極召集隊伍：「去河灘。只要擊潰了在那裡的敵軍大本營，池田屋就能安穩不少日子了。」

　　「河灘？！那，我們，這樣豈不是沒有優勢了？」看著周圍房屋漸漸稀少，腳下雜草生多，博德藤四郎開始慌張。

　　「是這樣。不過大家都是經過辛苦訓練了的，完全不會有問題，放輕松。」藥研·極笑著安慰道。

　　話雖如此，藥研·極其實自己也不太放心。

　　要換作以前還好，而今天……愛染國俊一上來因為緊張受了點輕傷，物吉貞宗為去幫助被逼至屋中角落的博德藤四郎落下了傷，藥研雖然看起來還不錯，但實際上狀態實在不佳。

　　藥研·極輕輕吐出口氣。今天的藥研顯然不是他的作風，不像往常的那樣精細敏銳，反而有種歇斯底裡、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藥研·極在擔心之余又添一絲自責，想著應該在出陣前就跟他聊聊才對，藥研的狀態被影響得太深了，但又轉念想到了那張撕碎的照片……

　　算了，大不了就這樣一筆勾銷吧。

　　突然浦島虎徹一躍撲倒前面的物吉貞宗——一只飛箭擦過他的頭頂。這位奶油發色的脅差嚇了一跳。

　　敵方的攻擊比預料得早了一些，不過幸運的是，敵方的遠程兵裡只有弓兵，不然若是投石兵的話，突然襲擊，怕是沒有那麼簡單。

　　藥研·極一把扯過呆住的博德，大喊一聲：「散開！注意陣型！」

　　被敵人提前發現了，無法伏擊，只能正面對上了。有點棘手啊。

　　很快他們就遇上了時間溯行軍的隊伍：兩把金槍、兩把金大太刀，一把金打刀。他們也同樣化為了人形，如戰場上的腐屍，冒出連在黑夜也能察覺到的黑氣，眼中射出紅光，喘息得如破舊的抽風機吃力地轉動，令人駭然。

　　「沒關系的，雖然全隊金裝，但實際上他們很脆弱。像往常一樣來。那兩把槍交給我。」藥研·極推了一下被嚇住的隊友。

　　今天是怎麼了嗎？怎麼一個個都不讓放心？！

　　「鏘！」藥研·極衝上前，抬起刀狠狠地抵住一把槍揮來的槍尖，手腕迅速一轉，順勢滑過槍頭，反握刀柄，側身落到那把槍的跟前。趁著衝勁，他一刀插入槍身的腹部，用力滑過。聽著刀下皮甲崩落斷裂的聲響，藥研·極心中的煩躁不由得增加。

　　那把槍瞬間化作一團黑霧，升騰，消失。

　　藥研·極快速活動了一下手腕。刀入得太深了，以至於滑刀的速度有點慢。看來他今天狀態也不怎麼樣。

　　走一步算一步吧。藥研·極又迎上第二把搶。至少把剩下這把槍拖住。槍這種直擊本體的兵種，交給隊伍裡沒有太多經驗的刀們對付實在太危險。

　　……

　　麻煩了。

　　當藥研·極冷不丁被一塊碎石絆倒時，他如是想。

　　下一刻，手裡一空——刀飛落在遠處。

　　藥研·極愣住了，呆呆跌坐在地上，無助似的望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手，因力竭而暫時失去知覺，黑手套上滿是粘稠的血液。

　　為什麼……

　　藥研·極妄圖活動手指，卻也是徒勞。

　　我的刀呢……我的刀呢……

　　一段記憶不合時宜地突然「醒」了過來——

　　「藥研，藥研！」慕容水柳奮力掙扎出來，拾起他的本體，拉過他的手，把刀塞入，又將他滿是鮮血的手包裹進她的雙掌間，「你怎麼樣？你還好嗎？」

　　視野是模糊的，他感覺自己的氣息開始慢慢變弱了。余光裡，同樣倒地的加州清光在血泊中爬行，艱難地伸手去握住自己的刀柄，但他的刀卻被人一腳踢開。

　　「走……快走……」藥研·極心中不斷重復，但已無法再開口，只感覺主人將他抱在懷裡，向什麼人哭喊：

　　「我跟你們走，放過他們！求求你們……都是我的錯，不要再……」

　　這是什麼……

　　凌厲的風劃過耳畔，藥研·極渾然不覺。他耳邊盡是那個他從少女一直陪伴到成家的女人的哭聲。直到尖銳的強鋒刺穿他的肩骨，直到遠處的本體傳來一聲脆響，直到疼痛刺激神經，傳遍全身……

　　這是什麼記憶，讓他痛徹心扉！

　　槍鋒從他肩上拔出，准備著下一次的進攻。

　　藥研·極仰面躺倒在地，崩潰似的望著暗濁的天空。原本的月亮早已不見，只有幾顆殘星頑強又執著地閃爍著。晚風撫過凍草，吹不起塵埃。

　　藥研·極的雙手已隱隱恢復了知覺，但精神卻已渙散。

　　自從那次回過以前的慕容水柳本丸之後，他幾乎每天都會陸陸續續想起什麼，快樂的，無聊的……他貪戀這些時光，就像一只築巢的燕子，每每回想起什麼，便撿起來安置好，一天天下來，這個「舊巢」也形成了模樣，等待著歸燕。

　　而現在，他終於想起來，他的巢早已傾覆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個圓形土樓本丸「名存實亡」，他為「回家」之事糾結難熬，卻不曾想，他本就無家可歸。

　　我到底在做什麼？我想要什麼？我又能去哪裡？

　　身為刀，生來由主人握在手裡。我的形態，我的戰績，我的戰場都是主人決定。生成什麼樣，活成什麼樣，想去哪裡……從未想過。我只是一個殺戮的幫凶，一個用來完成各種或大或小的願望的工具。即使我現在擁有了肉身，沒有人需要我、使用我，我又能做什麼呢？

　　凌厲的風。

　　「叮！」接著是一陣槍尖摩擦刀體所發出的細碎聲。

　　「咳，你在做什麼！」藥研吐出一口血，咬牙切齒。

　　藥研·極猛地回神，一咬牙，不顧左肩的傷痛，右手一撐地，滾出這片危險地帶。他努力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從地上爬起來。

　　「哢。」刀碎之聲。

　　以及血液衝出血管的撕拉聲。

　　藥研倒下了，重重摔在了藥研·極身旁不遠處。鮮血的味道被夜風吹得更加腥冷。

　　原本應當衝去拾刀的藥研·極突然感覺很累。他想就此栽倒，痛哭一場。

　　拾刀，似乎也沒什麼意義了。

　　慶幸的是，今天倒還是有把刀發揮得很不錯。

　　「藥研先生！」浦島虎徹劃破最後一把槍的身體，「沒事吧？感覺怎麼樣？」

　　也不知道這把精力旺盛的脅差喊的是哪把藥研。

　　藥研·極勉強扯出個微笑，拿起物吉貞宗幫他拾回來的刀：「干得好，浦島。」

　　藥研卻一聲不吭——他也說不了什麼了。

　　槍尖穿透了他的肩頸，暗紅的血液淌了一地，浸濕了肩甲。要不是有肩甲撐了一下，讓藥研有短暫反應回避的時間，這一槍封喉，他怕是會直接粉碎在這裡。

　　短刀們緊張地圍在藥研身邊做緊急處理。

　　「藥研先生，敵人都已全部消滅了。」

　　「好，我們立刻回本丸。」

　　天際兩顆殘星閃爍，雖相伴，仍孤單。

第009章同刀異魂（四）

　　從物吉貞宗口中，藥研·極理清了事情的脈絡。

　　主人父親想讓藥研離開。三日為限，而今天就該做出決定了。

　　所以……好不容易壓下戰場上那陣失魂落魄的藥研·極一時間又百感交集：

　　命運無常，想留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了。藥研·極愣了一下，走……為什麼想走了？又能走哪去？轉念又覺得，如果姚羽凌主人想要的刀是藥研的話，他走也沒什麼，就當成全另一個自己和為主人獻上最後的忠誠吧——

　　他本就是在漂泊，又何須著急尋一個歸處呢？

　　照理妥當後，又是值夜班的太郎太刀帶著傷口處理好的短刀脅差們回屋休息。藥研·極留下來陪護仍是昏迷的藥研。本體重傷所需的修復時間要更久。

　　藥研·極在想一件事，也許其他刀劍也曾思考過：

　　人到底是什麼，對於他們刀劍來說。

　　是主人，擁有者，還是朋友，亦或是親人？

　　感情是什麼，令人萬劫不復。

　　只要與人相處，必定會有感情牽絆。就連他們從冰冷的刀，變成有體溫的人之後，也擁有相應的感情溫度。

　　所以人即是感情，這樣解釋也無可厚非吧。

　　他正沉思中，一旁的藥研幽幽轉醒。酒紅色的眼眸中旋轉著痛苦的漩渦——悲傷在此慢慢凝結。

　　藥研微微偏頭，見藥研·極守在一旁：「你還真貼心。」

　　藥研·極聽這話不冷不熱的，不打算接過話頭：「物吉把所有事都告訴我了。你要離開的事。」

　　「……主人知道嗎？」藥研看起來只在乎這個。

　　藥研·極沒回答。相對無言。

　　「我的未來估計跟你差不多。」藥研自嘲。

　　「身在此處，心在遠方？」

　　「我還以為你會用我的話諷刺我呢，」藥研閉上眼睛，「『忠誠之刀』？呵……就這樣吧。」

　　藥研·極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藥研的每句話聽起來都讓人不舒服，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脾氣：「隨遇而安吧。對於我們刀劍來說，多次易主是件很正常的事。」

　　「你不也對以前的主人念念不忘嗎。」藥研一副「你有什麼資格說教我」的樣子。

　　藥研·極：「……」

　　他就不應該抱著試圖處好關系的心態跟藥研說話。

　　「主人交給你沒問題吧？」

　　藥研·極睜大眼睛看著藥研，那雙藥研·極看慣了的黯淡眼睛現在卻在微微發光。

　　藥研·極頗受觸動：「主人對你這麼重要，那為什麼你不想……」

　　為什麼不反抗一下？

　　「別說了，你不是……算了，」藥研皺眉看了一眼，又轉過頭默默地望著窗下槐樹的月光倒影，「進門左拐右手旁的書櫃，第四排第二格。」

　　「……嗯？」

　　「我的房間。去找吧，我們互不相欠。」

　　大概是重傷未愈，精神不濟，藥研不願再說什麼，昏沉睡去。

　　進門左拐，右手旁的書櫃……好，然後第四排的……

　　藥研·極拉開第二格抽屜，一眼便看到了放置最上面的那張照片。

　　泛黃的照片昭示著泛黃的歲月。時光洗不去的是那黑發黑眼的女孩快樂的笑容。

　　藥研·極輕輕拿起。照片有些皺，但無破損。

　　他……不是撕了嗎？

　　難道……藥研撕的那張是姚羽凌主人與刀劍們的合影？

　　藥研·極收好照片，搖搖頭。搞不懂，他完全不明白藥研到底在想什麼。他與藥研雖是同一把刀，可時間卻將他們的靈魂雕刻成了形似神異的模樣。

　　藥研給他的感覺……

　　情緒有時不穩定，復雜，難以預判。似乎更像一個「人」。

　　「你在這啊。正好，省了找你的時間。」姚羽凌的聲音突然出現。

　　藥研·極嚇了一跳：「主人……」

　　「池田屋打得怎麼樣？」姚羽凌隨口問道。

　　「很順利。」藥研·極本不想如此回答的，可一遇上姚羽凌那清冷的眸子，不由得脫口而出。

　　姚羽凌點了下頭，跟藥研·極預想中的一樣，主人並沒有多看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在房間裡找什麼。

　　藥研·極不知應是坦然還是釋然。

　　「你知道藥研要離開的事嗎？」姚羽凌打開書櫃，將裡面一部分書都抽出，「事實上，你才是真正想走的那一個，對嗎？」

　　藥研·極愣住了。

　　姚羽凌這時才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是』還是『不是』，說話。」

　　「這我……我無所謂……」藥研·極有點懵：啊，自己是要被丟掉了嗎……

　　「如果你想要留下的話，很抱歉，我留不了你。」姚羽凌在書櫃深處找到一個盒子，打開，取出那張帶給藥研噩夢的通界符。

　　「這張通界符可以前往刀劍世界裡的任意一處地點，嗯，比較貴，」姚羽凌隨意揮了揮手中的符，點評道，又從兜裡摸出另一張符文繁復的黃符以及他的刀鈴，「但這張跨界符則可以離開刀劍世界，前去人類世界。選一個？」

　　藥研·極看著姚羽凌，這應該是第一次他與主人有這麼長時間的對視——她看起來是那樣的精致貴氣，像一個漂亮的玩偶，但是她的性情又是那麼古怪，如今的藥研·極依然不明白——

　　她怎麼就能在一模一樣的兩把刀中，毫不猶豫毫無差錯地找到她想要的那把呢？

　　於是他問了，因為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了。

　　姚羽凌的回復很奇怪：「如果有一個人跟你的主人長得一模一樣，你會認錯嗎？」

　　「……我想應該不會吧。」

　　姚羽凌聳聳肩，催促道：「那就是這樣。好了，你想好去哪了嗎？」

　　一時間腦海中閃過許多：回慕容水柳的本丸嗎？但，那裡還是他渴望的「家」嗎？他還能去哪裡，哪裡還能收下他這個不速之客？

　　不知道為什麼，在人類世界學校前遇到的那個女孩突然冒了出來。她是慕容水柳的後人……但藥研·極很清楚她不是審神者……

　　還猶豫什麼呢？藥研·極接過了姚羽凌手中的那張跨界符和刀鈴。

　　本是異鄉漂泊客，何必強求溫柔鄉。若能回去，看看也好。

　　姚羽凌一副了然的神情，展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晚安。」

第010章水面下的回憶（一）

　　「藥研藤四郎，請多指教。」我嘗試微笑。

　　「藥研？哇哦，我第一把刀呢。」面前坐著個灰眸的少年，身形有些瘦弱，眉目溫和。

　　「……嗯。」

　　「……沒啦？」

　　「？」

　　主人翻開桌上一本厚厚的書：「……不是說『藥研藤四郎』是把溫柔和善的小短刀嗎？」

　　那本大概是《刀賬》，記錄刀劍們的信息。

　　「性格是隨機的嗎……」主人抬起灰色的眸子打量著我，摸摸下巴，又突然僵住，「哎呀不好意思，我老是自說自話，太不禮貌了，抱歉抱歉。」

　　「我是姚晴川，請多指教。」主人笑著伸出手。

　　顯現的第一天，我學會了「見面握手」這項新奇的禮儀。

　　主人姚晴川是個不正式的審神者。他有偌大一座本丸，卻只召喚幾把刀劍，勉強湊了個內番可做，也沒有政府下派的受過培訓的初始刀和管狐做向導。因此那時我從未接收到攻克時間溯行軍的任務。

　　生活很簡單，似乎沒什麼意義。

　　庭院中央種有一棵大槐，春夏之交垂落細碎白花。四角皆以巨樹鎮四方。奶油金色的屋頂上常引來歌聲悅耳的鳥兒歇腳。刀劍們坐在樹蔭下，享受著林間濾過的清風。

　　主人閑時常來與刀劍們聊天逗趣。他有時會問一些無意義的問題，我當時是這麼覺得的，不過主人倒是認為沒有一件事是無價值的。

　　「藥研，你說你們刀劍知道自己是『刀劍』嗎？」主人突然湊過來。

　　我聽得莫名其妙：「……請問主人知道自己是『人』嗎？」

　　主人笑了笑：「人類會給『人』設下定義。比如『做人』就要誠實、善良之類的。」

　　我想了想：「刀劍要忠於主人，服從命令。」

　　「這是誰告訴你的？誰規定的？」

　　「……我是這麼認為的。」

　　「也對，應該是『人』強加的，」主人砸了下嘴，「我們『人』的規矩是老祖宗『強加的』，是這他們根據經驗和自然法則總結下來的，然後後代傳承。」

　　「嗯……刀劍也有歷史。」

　　「歷史？歷史是文明的產物……哦對啊！」主人突然捶了一下張欣，大笑幾聲，「我怎麼忘了，當你們是刀劍的時候根本就不是『生命』，所以你們的歷史實際上是人類的歷史——沒有生命的物品怎麼會有自己的思考想法呢，當然也就只能從人類這邊獲取啦。」

　　又開始了，聽不懂。我不再出聲。

　　主人總愛說些「生命與死亡」、「過去與未來」以及「歷史」，也不期待別人能有什麼響應，有點像是自言自語。

　　主人進入下一個階段——沉默思索。思考之後，主人就會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

　　果然主人靜默一會後，向我露齒一笑：「過兩天我把可愛的小妹妹帶來，讓你看看生命是怎麼樣的吧！」

　　主人的妹妹名叫「姚羽凌」，小嬰兒頭發沒有多少，眼睛瞳色是和主人一樣的灰色。

　　「藥研藥研，你看她多可愛！」主人抱著小嬰兒，蹭蹭她的臉，又用手握住她的小手，牽動自家小妹妹左右晃動，嘴裡還冒出「噠噠噠噠噠」的舞步曲調，惹得小女孩咯咯直笑。

　　「吶，藥研！」主人將妹妹舉起來，衝我搖一搖，「你想怎麼稱呼凌兒啊？」

　　「嗯……『小主人』？」

　　「啊？」主人一愣，笑起來，「換一個試試？」

　　「呃，那……」我皺起眉頭，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主人看我為難便趕緊打住：「沒關系，我就隨口說說。我就是想……你已經從冰冷的刀成為了一個37℃的人，你應該明白現在的你擁有從前從未獲得的選擇和機會。嗯……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呢……」

　　主人摸摸下巴。

　　「哎，我想到一個好主意。幫我抱一會兒，我馬上回來。」主人突然將小嬰兒塞到我懷裡。

　　我著實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對這個溫溫軟軟的弱小生物毫無應對之策。小女孩扭來扭去，好像極不舒服的樣子。我嘗試讓她躺在我腿上，又學著主人搖動撥浪鼓。可小女孩並不配合。

　　一不留神，小女孩扯下我腰間刀鈴。刀鈴輕輕晃動，發出清靈的脆響。

　　小女孩突然安靜了，仿佛對這顆帶著我的刀紋的金色鈴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刀鈴是主人與刀劍之間的契約，是主人擁有並傳喚這把刀的像征和工具。

　　我看著小女孩，她灰灰的圓眼睛也看著我——她又開始笑了。

　　我用大拇指輕輕撫過她軟軟的臉蛋……有種感覺如水般，溫柔地充盈了我的胸膛。

　　「嘿，哥哥在這裡，讓哥哥抱抱——看樣子凌兒很喜歡你呀，」主人回來，接過我懷裡的小孩，遞過來一個厚本子，「來，給你個小任務——你也像我一樣寫寫日記。」

　　「日記？」

　　「就寫一天中發生了什麼，做了什麼啊，還有你的心情、感受、想法……不一定每天都……算了，你先每天寫。每周五我都要檢查一下，先試試寫個兩三周吧！」

　　「是。」既然是主人交給我的任務，那我必須認真完成。

　　「啊，好干脆，好吧……噯，你跟著我叫我家小可愛『凌兒』怎麼樣？」主人一副「計劃通」的樣子。

　　我愣了一下，嘗試開口：「凌兒……」

　　「對，就是這樣，」主人捧起凌兒，握起她的小手向我揮了揮，「你看藥研哥哥向你打招呼了，你要說什麼呀？來，哥哥教你——『藥研哥哥你好呀，我是小凌兒~』。」

　　小女孩跟著主人的話哇哇亂語，臉頰上的肉肉隨著笑容堆起來。她蹬了蹬小腿，掙脫了一點她哥哥的懷抱，傾過身子，雙手前伸，似乎要撲進我懷抱。

　　我接住了她。

　　可惜我這雙執刀浴血的手，根本不知道要用多少的力度來拉住她的小手。

　　這是我寫日記的第一天——小嬰兒柔軟的觸感……就像掌心中放上一塊剛出鍋的嫩豆腐。

　　「生命」是這樣的嗎？後來的某一天，我將手按在大槐的樹皮上。

　　粗糙的質感。我看看了掌心，又抬頭望向蔥蘢的樹冠。

　　「哎呀呀呀呀，凌兒慢一點！啊，藥研！」主人的聲音突然出現。

　　我低下頭，尋聲過去，便見樹後轉出腳步蹣跚的小女孩。見到我，她眼睛一亮，呀呀一聲張開雙手要抱抱。

　　我蹲下將她抱了個滿懷……奶香的臉蛋，被陽光曬得溫暖的頭發，帶著點花露水味道的衣裙……

　　仿佛擁住了一顆溫度正好的流心蛋黃酥，輕輕一摟，金燦燦的甜蜜就快樂地流入心口。

　　「我有哥哥。」

　　「我，我也有哥哥……」

　　「我哥哥很厲害！」

　　「我哥哥也，很厲害！」

　　「我哥哥會讀很多很多書，給我講很多很多故事！」

　　「我哥哥也會讀書……我……」小孟寒沒兩句氣勢就弱了下去。

　　姚家與楊家關系關系較好，而楊孟兩家又是親家。三家的娃娃們便時常聚在一起玩耍，青梅竹馬一路。不過現在談青梅竹馬未免太早了點，畢竟現在的他們只是些吵吵鬧鬧、拼爹拼媽的小破孩兒。

　　小楊嵐看著兩個有哥哥的小羽凌和小孟寒杠上，獨生子的他心中琢磨著怎麼才能在這次「比拼」中大獲全勝。

　　沉吟半晌後，他道：「你們別爭了！我老爸肯定比你們哥哥厲害！」

　　小羽凌表示不屑：「沒出息，拿你爸壓我哥。怎麼不跟我爸爸比比？！」

　　「呃，唔！」小楊嵐漲紅了臉，於是立刻改變策略，「小寒的哥哥比你哥厲害！」

　　小孟寒緊張得眨巴了下眼睛。

　　「你怎麼知道？你見過他哥嗎？」小羽凌依舊強勢。

　　小楊嵐又噎了一下：「……沒有！」莫名理直氣壯。

　　「我哥就在那，」小羽凌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大人們歇息的涼亭，無不得意，「我現在就可以喊他過來。」

　　小楊嵐與小孟寒對視一眼，可見兩人都在努力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正當他倆「商討戰術」的空當，小羽凌小辮子一翹，一把抓過在旁邊默默守護孩子們的我：「我還有藥研哥哥！怎麼樣，嘿嘿。」

　　「不行，」小楊嵐「切」了一聲，「他算什麼，他只是一把刀。」

　　小羽凌眼睛一瞪：「我說他是他就是。」

　　「哼，我以後會有一座超大的本丸，有很多很多刀供我使喚。」

　　小羽凌努力比劃著：「我哥哥現在就有一做超大超大的本丸……」

　　小楊嵐打斷：「我爸說我們是刀的主人，刀是我們的僕人。哪有僕人當主人哥哥的？他不配。」

　　「什麼配不配？你懂什麼？」

　　「我爸說的……應該就是……不要一起玩的意思！」

　　「可是我哥一直讓藥研哥哥陪我玩啊。」

　　小楊嵐思考片刻，思考失敗：「反正聽我爸的好。」

　　「少來了！我哥比你爸好！」

　　貌似一切又回到起點。

　　我立在一旁，看著他們嘰嘰喳喳吵個沒完，心中無一絲波瀾。

　　小孟寒悄悄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的母親是楊鴻蘭，而她的弟弟是楊鴻成，也就是小楊嵐的父親。楊家與姚家都是頗有名望和勢力的刀劍世家，兩家的關系在多代人的經營下也比較和睦。孟家只是個小世家，不過自從與楊家聯姻之後便頗有出頭的樣子。可惜近年來孟家審神者預備役稀少，這麼久來也只有孟寒法力比較強大，有望繼承他們家在刀劍世界的資產。

　　但不同於嬌生慣養、少爺脾氣的楊嵐，小孟寒的性格反而有些懦弱內向，看人的目光都是小心翼翼的。

　　孩子們再這樣吵鬧下去會引起大人們的注意的，不過礙於凌兒和小楊嵐討論的話題，我似乎不應開口。

　　我悄悄向小孟寒示意了一下後面的秋千。

　　小孟寒的理解能力很好，准確地說應該稱之為情商高。左等右等，努力插話，小孟寒終於成功提議玩秋千。小楊嵐自告奮勇擔任推秋千的人，因為他是三人中年紀最大的，要當「大哥」。

　　小羽凌就像往常一樣，對任何玩具只有三分鐘熱情，很快便厭倦了只會吱嘎作響的秋千，拉著我圍著花園轉悠，問東問西。

　　小孟寒仍縮在秋千上。小楊嵐使勁推著他，見他畏首畏尾的，尖叫卡在喉嚨裡，不禁哈哈大笑，嘲笑他的膽小，接著頗具惡趣味地又推他「飛上天空」。

　　「楊小少爺，注意安全。請不要讓孟小少爺為難了。」小孟寒稚嫩的臉龐上哭喪的表情令我皺眉，我注意著用溫和的語氣提醒小楊嵐。

　　小楊嵐噘起小嘴，眼珠向眼角掃去，嘟囔道：「……有什麼資格管我。」

　　地面上，秋千擺動的影子越拉越長。鎖鏈前後快速交替著劃破空氣，嗡嗡作響。秋千的支杆也隨之扭來扭去，極不舒服似的吱吱嘎嘎。

　　突然一聲尖叫。

　　我看見秋千上翻下一團黑影。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住摔落下來的小孟寒，雙膝重重地跪在地上。一瞬間，小孟寒在我懷裡大哭，因恐懼而奮力扭動捶打。

　　聽著耳畔的風聲，我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一咬牙，努力扼住小孟寒亂動的手腳，弓起背，將孩子緊緊護在懷裡——然而事實上作為一把短刀，我的身形比這些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高飛的秋千重重落下，摔在我身上，磕在我後頸。

　　小羽凌在尖叫。

　　我背脊上，血湧出的那一剎，沒有知覺。旋即是鋪天蓋地的眩暈。遲來的，傷口疼痛後發涼發麻。

　　許多人朝這裡跑來。沉重的腳步聲，令我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

　　有一人猛地推開我，將小孟寒卷入她懷中。

　　「小寒！我的小寒！」楊鴻蘭的聲音尖銳而刺耳，氣息短促如呼吸不暢。

　　「廢物！」這位發了瘋的母親扇了我一巴掌，「叫你看好孩子，你就是這樣完成的？！小寒若有半點閃失，我馬上把你碎掉！」

　　哭聲、尖叫、怒吼……如一鍋悶油，我深陷其中，掙扎著沉沒。

　　楊鴻蘭放下懷中嚇傻了的兒子，抬起穿有尖頭高跟鞋的腳，要狠狠踹我。

　　小羽凌突然撲上來，將她撞開：

　　「不許你打藥研哥哥！」

　　「大人的事，小孩兒一邊去！」女人叫道，向小羽凌伸出青筋暴起，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爪。

　　我多麼希望那時我的身體能動起來，能將小羽凌緊緊摟在懷裡，能為她擋下一切風雨。

　　楊鴻成攔住了暴怒的姐姐，拖走一旁手足無措、嗓子眼蹦不出一個音兒的小楊嵐。

　　小羽凌也被趕來的主人父親拽走。

　　「不，我不走！藥研哥哥在流血！」小羽凌使勁想掙脫父親強有力的大手。

　　「你在那沒用。」

　　「不，我就不！嗷，放開我！」

　　「過來，我要好好教教你——怎麼可以對楊阿姨這麼無禮？」

　　「是她先動手的！她打藥研哥哥！」

　　「那也不行。走，去給楊阿姨道歉。」

　　小羽凌用另一只沒被抓住的小手捶打父親的手臂：「我不！放開！」仍被迫拖去。

　　「藥研你怎麼樣？」主人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地快步來到我身邊，用帶著微微法力的手撫摸我，「對不起，是我的錯……」

　　我什麼也聽不清了，似乎什麼也聽不清——

　　遠處的小羽凌在尖叫：

　　「藥研哥哥！」

　　這一聲呼喊破裂成無數尖銳的碎片，順著我的血液，使我的五髒六腑傷痕累累。

第011章水面下的回憶（二）

　　自那天起，不知道為什麼，凌兒很少再來本丸了。

　　在這偌大的本丸裡，沒有什麼任務，也沒什麼目標，幾把刀劍每天完成著內番，互相聊聊，彼此玩鬧。最重要的事大概就只有等主人回來，大家圍著他坐在大槐樹下，聽他說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話。

　　生活很簡單，似乎沒什麼意義。

　　日記我依舊寫著，格式工整，記錄詳細。

　　再一次的「任務檢查」，主人皺著眉翻了許久我的本子，抬頭問：「感覺就像是工作記錄……藥研，既然每天都是差不多的，那為什麼還要寫呢？如果這一天沒什麼意思，就不用記錄了。要靈活一點好嗎？我讓你每天寫日記是希望你能發現一天中最有意義的東西、一些觸動或者想法。」

　　我有些沮喪，自己的任務之前一直完成得很好，為什麼現在主人卻不滿意了：「什麼是最有意義的東西呢？」

　　「就是能帶動你大量感情的。嗯……也不對，」主人有些煩悶，揮了揮手，「算了，你先別寫了，之後再說吧。」

　　說完主人便又看著他桌上一堆東西發呆：老舊小油燈、暗沉沉的八音盒、款式古樸的鋼筆——主人喜歡收集這些「舊物」，甚至他從小使用的許多物品都很好地保存了起來。

　　「沒有意義的一天不應予以記錄……那沒有意義的一生呢……」

　　離開主人房間之前，我聽到主人喃喃自語，回過頭。

　　陽光從半掩的茶色厚重窗簾下滲透而入，仿佛是一陣淺金色的微風吹拂而來，閃爍的塵埃便輕輕落在了花紋暗淡的燈布、帶有缺口的白瓷、掉漆的桌面等等之上。主人半身浸入陰影中，唯有背後的發絲在陽光下微微發光。

　　對於刀劍男士，我們身上的時間流逝得極為緩慢，往往只有依靠外物我們才能真正意識到什麼才是「時間」。我看到這一幕，不知為何突然意識到——主人將像他這一屋的舊物一樣，總有一天，留在過去。

　　主人的性格看似活潑樂觀，實際上他身邊總有潭水般停滯的感覺。

　　然而只要凌兒一出現，她便會帶來清亮歡快的活水，濺起雪色的水花。

　　鏗鏘瘋狂的鋼琴聲從大廳傳來，攪亂了靜謐的夏夜。一個個音符似乎是迎頭砸進耳朵，「鐺」地撞進心口，讓五髒六腑都為之一震。

　　不遠處，我和太郎太刀正交接內番。一時間，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大廳中有架古老的三角鋼琴，主人有時會在那裡彈一些古典樂曲，沁人心脾。大家都知道主人的「寶物們」最好不要碰，但凌兒有恃無恐，常常向這些珍貴的老古董下毒手。

　　我飛快地下決定：「不好意思，太郎先生，失陪一下。」迅速前去「搶救」。

　　推開大廳大門，我便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蕾絲公主裙的小女孩跪在鋼琴椅上，支起小身板，當當當地敲擊黑白的鋼琴鍵：「凌兒！」

　　凌兒回頭看到我，灰色的大眼睛明亮亮的，隨後憤憤地指控道：「藥研哥哥！哥哥不跟我玩！他好討厭，還不讓我進屋。我要跟你玩！」

　　說著就搖搖晃晃地想跳下椅子，可惜重心不穩，胳膊肘撞在琴鍵上，發出一群巨大而嘈雜的琴音。

　　我趕緊衝過去摟住。

　　終於被魔音從房間裡炸出來的主人，看著好多個鞋印的鋼琴椅，心如刀割又無可奈何：「凌兒，你這又是在做什麼……媽媽說的對，真的是被慣壞了。你看她都丟給我不想管你了。」

　　被磕痛的小女孩脾氣火爆極了，紅著眼眶緊緊扒住我，回頭大吼：「我也不要你了！我有藥研哥哥！」

　　「沒有，不是，那什麼，哥哥也不是凶你……聽話一點好不好？剛剛哥哥不是跟你說，如果想玩這些『老玩具』要跟哥哥說一聲嗎？」溺愛的罪魁禍首之一的主人立刻軟下聲音。

　　被寵壞了的孩子埋頭在我懷裡根本不理睬哥哥。

　　學著主人以前的法子，我摸摸凌兒的頭，又拍了拍她的背，柔聲說：「凌兒不是想跟哥哥玩嗎？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不玩。」

　　於是主人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收到了我更加無助的眼神。

　　突然間，濃稠的黑暗從頭澆下來，扣住整座本丸。

　　凌兒瞬間尖叫，往我懷裡鑽：「哥哥！哥哥！」

　　我抱緊凌兒，隨著她蹲在地上，又擔心主人：「主人，請小心些！」

　　「哎好啦，沒事沒事，哥哥在這裡，讓哥哥抱抱，」主人慢慢摸索過來，把凌兒撈進自己懷裡，揉揉腦袋，捏捏臉，「停電啦，只是停電啦。嚇到了？哎喲都把我家小公主嚇哭了。」

　　下一秒便被妹妹一頓錘。

　　「藥研，去打個電話問一下，怎麼突然停電了，然後什麼時候恢復，」主人摸出紙巾給妹妹擦擦，末了又語氣輕快地說，「凌兒不是要玩嗎？那正好，叫上大家一起去大槐樹下吧。哦，再給我叫幾個不怕黑的幫個忙。」

　　「是。」

　　對於短刀來說，這點黑暗並不能算大麻煩。我很快完成了主人的指令，隨後在本丸中四處「撈人」，幫助了夜視不太好的大刀，安撫受驚的伙伴，派出短刀脅差去找主人。

　　等我最終回到大槐樹下——

　　一座一人高的鐵質花枝蠟燭台立在人群中央，一朵朵「花心」中有著隨風跳躍的小火焰，仿佛是它的呼吸，一息之間便向四周傳遞溫暖和光明。

　　燭台腳下更是一片「光之海」——許多花紋各異的鏤空球形白瓷燭台安靜地團著，點亮的是它們的「心髒」；幾只八音盒吵鬧地搶奪彼此的旋律，叮叮當當亂個沒完，伴著節奏閃爍點點的熒光；水晶球也獨占一份空間，不斷變換燈光顏色簇擁著球中的「主角」，不知疲倦地上演著不變的劇目……

　　絢麗的景色落入我眸中……難以置信……白日裡這些「暮氣沉沉」的死物，在這個沒有電的夜晚裡忽然「復生」，裹挾著令人難以忽視的魅力，如旋風般席卷了所有人的內心。它們身上模糊的花紋、無法清洗的污漬、醜陋難看的落漆隱藏在黑夜裡——唯有光芒，如「靈魂」般閃耀。

　　主人平日裡蒼白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充滿血色和生機。

　　刀劍們在主人的指揮下陸陸續續擺放、點亮著燭台，甚至帶來了一些可口的夜宵。

　　凌兒異常興奮地歡呼著，在燈火間蹦跳穿梭，像只不停跳動的白色蓬蓬水母。她或隨著老舊磁帶錄音機的音樂而舞，或蹲在水晶球的包圍圈中細細欣賞，或調皮地吹滅蠟燭又點亮……

　　我突然覺得這一晚是值得寫入日記的。一個念頭模模糊糊地出現在我腦海中——當一切陷入黑暗……一定會有什麼在我們心中亮起……它們藏匿於過往與記憶之中，看似消逝卻從未離去……成為那一束幫助我們突破黑暗的光芒和力量……

　　一夜的歡歌樂舞，一如煙花般燦爛而轉瞬即逝。

　　凌兒窩在主人懷裡睡著了。主人體弱，不能吹太久夜風。他召來我，讓我抱起熟睡的小孩回屋，他自己端起一只燭台，在我面前領路。

　　安頓好凌兒，我又送主人回到房間。

　　「蠟燭要熄滅了。」主人說。

　　「沒事的，主人，我不用……」我想告訴主人短刀在夜晚裡的優勢，然而主人卻將快燃盡的蠟燭抬至我眼前。

　　「這就是『生命』，藥研。人的一生就像這根蠟燭，」我聽見主人平靜地說，「從出生開始，他就被點亮，從此擁有照亮黑暗的力量。評判一根蠟燭是不是好蠟燭，並不是看他有多亮，而是他在其他人心裡有多『亮』。」

　　我默默注視著主人灰色的眸子，裡面是小小的焰火。

　　「抱歉，我又在胡說車轱轆話了，」主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將燭台放入我手中，走進房間，「晚安，藥研。」

　　主人房間的門關閉，我的目光慢慢落到了蠟燭上。

　　只剩一點蠟頭的米色蠟燭疲軟地攤在燭台中心，伴著流淌的蠟油……金紅色的小火焰終於淹沒在它從未停止的蠟淚之中。

　　只是一眨眼，四周便又全是黑暗了。

　　我沒有想到，在某一天，主人的「蠟燭」也燃盡了。

　　時光流逝著，因學業，主人和凌兒長期不在本丸生活。

　　我們刀劍們除了一起訓練，有時也會看些主人房間裡的書籍來打發時間。

　　這些書對於我來說很奇妙：閱讀它們，就像是在水下觀察岸上投下的倒影，模模糊糊，似真似假。有時我好像體悟到了什麼，卻又如水中幻影般消失在我伸出的「掌心」。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書房看書，只亮著桌上一盞台燈——為了節約用電，本丸裡很多時候都只開小燈，有些房間裡甚至不開。

　　「藥研哥哥！」我的弟弟們慌張地衝了進來，抓住我就往外扯。

　　「？」事出突然，我只堪堪把書夠住桌角放好，「別急，發生什麼事了？」

　　小短刀們看起來很無助：「不知道，主人妹妹還有主人母親突然來了。然後，就，主人妹妹一直在哭……我們不知道怎麼辦……太郎太刀先生說你會有辦法，讓我們趕緊來找你。」

　　凌兒？心中一緊，我一邊聽著弟弟們訴說的詳情，一邊急速奔至本丸大門。

　　本丸大門已被許多刀劍男士圍住。

　　大理石砌成的玄關內跪著一個穿著粉色蕾絲睡袍的小女孩，身邊還有一位身材高挑、發色棕紅的女士。

　　看到我來，眾人立刻閃出一條路。

　　「凌兒？」我慢慢雙膝跪在雙手掩面的女孩身邊。

　　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頰和發絲，讓她顯得脆弱而纖細——面前的女孩就像是一塊柔軟的豆腐，令人無措，仿佛光是其中劇烈的悲傷便足以讓她破碎。

　　凌兒抬起頭，灰色的眸子亮了一下，似乎是期待著「誰」一如既往地穿過刀劍男士組成的人群向她走來。

　　看向我時，無數的淚花瞬間從這雙稚嫩的眼睛裡湧出，洶湧地滑過下巴，落在她的掌心。在大門金色的燈光下，她的淚水晶瑩而格外刺眼。

　　凌兒濕潤的手指猛地拉住我的衣袖：「哥哥呢？他為什麼不來？他為什麼不在這裡？我的哥哥呢？你知道嗎？你肯定知道對不對……」哭腔使她的話變得模糊而含混，頻繁的抽氣聲撕裂著她的喉嚨。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哭泣的面孔，但這是我第一次因此動容：一團沉重的氣在我心口聚集翻滾，我試圖深呼吸壓住它，卻讓它趁機逸散而逃，從胸中炸開，遍布全身，使我的四肢僵硬和發麻。

　　我呆在原地，無法動彈，只聽到身邊的人說——

　　「好像是主人過世了……」

　　「啊？怎麼可能……主人確實很久沒回來了，但，也不會這麼突然吧……」

　　「是那位女士說的。她說她是主人母親……我也……」

　　「怎麼會……主人……不可能！之前主人還說我們要一起……」

　　有些刀劍男士已經哽咽了。主人的音容在我眼前不停地浮現，侵占著我空白的腦海。

　　陌生的女士面容憔悴，她蹲下來，壓抑著喉間的抽泣，溫柔地對凌兒說：「你看，哥哥不在這裡。凌兒乖，我們回家好不好？」

　　「不要！」凌兒尖叫道，瘋狂搖頭，哭嚎，「我要哥哥！他為什麼不在了！嗚嗚嗚，我要哥哥……他只是生病了！他會好起來的！」

　　「被寵壞」的孩子完全「不聽勸」，同樣傷心欲絕的母親只能煩躁、痛苦又無奈。

　　一滴淚水從我的左眼流淌而下，在我的臉頰上滑過一條發光的淚痕。

　　緊接著我的視野迅速模糊了起來，晃蕩著許多朦朧的幻影。

　　「凌兒……來，」似乎是無意識，又好像是下意識地，我傾身摸索著伸出手，將妹妹攬進懷裡，緩緩揉著她亂糟糟的腦袋，「哥哥在這裡，讓哥哥抱抱……」

　　我使勁眨了一下眼，擠落淚水，視野一下子清晰了起來——

　　女孩揚起腦袋，睜大灰色的濕潤的眼眸注視著我，突然間又淌出大量的淚水。

　　她用力地向前一撲，深深埋進我懷裡，蜷起身體，哭聲漸微。

　　主人的蠟燭燃盡了……

　　最終，他以「死亡」教會了我「生命」——

　　仿佛長期深潛水下突然被拽起，我大口呼吸著「岸上」的「空氣」，刺痛心肺。

　　之前在我眼中隱約迷惑的「風景」，如今我終於看得清晰確切，看得熱淚盈眶。

第012章水面上的回憶（一）

　　在女兒的懇求下，凌兒的母親將我帶回了「家」。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人類世界，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人類的家」。客廳、廚房、臥室……無處不與本丸相似，又無處與本丸相同。並排的牙刷杯、書房裡的玩偶、陽台上晾曬的大大小小的衣服……一進入這個空間，我就能感受到：這裡的萬事萬物是被一種更緊密的東西「聯系」在一起的。

　　我是一個外來者，堂而皇之地闖入，觸動這個「家」中隱藏的「絲網」。這張「網」如今失去了一部分，而我試圖用「我的絲線」拼接：像主人平常做的那樣，與凌兒玩鬧、安慰、鼓勵，檢查她的作業，聽她講學校裡的事……

　　可是我依然「格格不入」。主人父親對我的到來表達了強烈的反對——他不允許我離開「家」，不允許我接送凌兒上下學，不允許我跟他們一起同桌吃飯……

　　「薇拉，你怎麼想的？把刀劍帶到家裡來？凌兒不能每天跟他待在一起！」

　　「為什麼？他把凌兒照顧得很好，我很喜歡他，」主人母親並不太了解刀劍世界，一般在刀劍的事情上她會願意聽從丈夫的決定，但這位體弱卻性格強硬的母親這次並不想讓步，「我工作很忙，沒有太多時間陪凌兒。你有嗎？沒有。」

　　「不，你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主人父親有些焦躁——兒子的逝去已讓他一夜蒼老了許多，如今的他有些難以控制情緒，「凌兒不能跟刀劍走得太近！她可以找其他小孩子玩啊。還有那麼多人類小孩？為什麼偏要一把刀？」

　　主人母親顯然在這件事跟丈夫吵過很多次了，頓時來了脾氣：「我不懂？對，我是不懂，那你帶著凌兒出去玩啊？你幫她找人類小朋友啊？但凡你多關心一點……」

　　「我怎麼就不關心了？唉，早知道我就不讓川兒接觸這些，也不該讓他帶著凌兒也……」主人父親錘了一下桌子，「我真的，我，不能再這樣了，薇拉。再這樣下去，會害了凌兒。」

　　「我覺得我們一直都是錯的……我不想凌兒也像川兒一樣……」說著，主人母親就哽咽了，「你又知道什麼？那你有什麼辦法？我也不想……」

　　主人父親將她摟進懷裡，撫了撫她的頭頂，輕聲安慰。

　　臥室裡，我正輔導凌兒做功課。門外說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不過對我來說，最令我擔憂的不是主人父母對我的想法，而是面前凌兒的語文試卷。凌兒生在國外，直到主人去世後才回國念書，父母的放養式教育讓她並沒有什麼國語基礎。我生來為戰場，也不懂這些「風雅」之事，但好歹我在主人書房中看過一些書，這麼多天來也待在凌兒房間裡琢磨她的課本和作業。

　　今天老師布置的任務是讓凌兒重寫這份卷子的作文。作文的題目是寫「家人」，這是低年級學生常寫的題目。凌兒寫的是主人，她很清楚不能把「刀劍」的事告訴人類世界裡的人，不過凌兒確實寫得不太好——

　　我有一個哥哥，他跟我有一樣顏色的灰眼睛，但他的頭發不一樣。我是棕紅色的，他是黑色的……大槐樹會開出很多很漂亮的白色的花，長長的一條，好像掛滿了小鈴鐺。哥哥會找很多厲害的大哥哥們把花摘下來，然後洗干淨用來蒸飯。我們會在大槐樹下吃飯，飯裡會有白花的香氣……

　　有一天停電了……他就像精靈一樣，變出了很多很多閃亮亮的蠟燭。我問哥哥：「你是蠟燭精靈嗎？」哥哥說：「凌兒想向我許願嗎？」我說：「那我想要哥哥一直一直待在我身邊。」哥哥說：「好啊，那精靈就一直陪著凌兒，這樣凌兒就能一直許願啦。」……

　　「嗯……」我微微扶額。一整篇作文下來，講了很多事，可都沒講清楚。能看出來「小作者」有很多話想說，但行文邏輯很是雜亂。

　　我正努力思考怎麼幫助凌兒攻克這份作業時，凌兒突然雙手拉住我的胳膊，灰色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緊張地問：「藥研哥哥，你會離開我嗎？」

　　自從主人去世之後，凌兒總是愛問這句話。她這個年紀正是剛懂事，但對一切認識都還模糊的時候。凌兒的父母工作繁忙，很難陪伴她，但我不一樣，我所有的時間和心思都在她身上，面對她，我永遠都是耐心溫柔的。

　　我熟練地伸出掌心印了一下凌兒額頭，笑著眨眨眼：「怎麼會？藥研哥哥會一——直在凌兒身邊。凌兒在哪，哥哥就在哪。」

　　「那，如果你不在呢？」凌兒的手握緊了我的手臂。

　　我將凌兒書包上掛著的我的刀鈴取下來，撫開她掌心，將鈴鐺放進去，輕輕折起她的手掌握好：「那凌兒就使勁兒搖這個鈴鐺好不好？你一搖，哥哥就知道凌兒想哥哥了，哥哥馬上就到！」

　　凌兒垂下眼睛，看著手中閃著金光的刀鈴，用手指摩挲著，乖乖地回道：「嗯。」

　　「好，來，凌兒，我們來改改你這篇作文……」我展開卷子攤在桌上……

　　也許我的「學術能力」確實堪憂，並不能很好地幫助凌兒。主人父母請了主人生前的一位朋友來幫忙輔導凌兒——孟笙。

　　他是一個性情有些冷淡的男大學生，沒有什麼表情，也不太愛說話，鏡片下的眼睛中總有種淺淺的厭棄感。不過他對凌兒還是比較盡力的。

　　一般有客人來的時候，我都會回避。孟笙前來輔導凌兒功課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廚房裡削水果，無意間與經過窗口的孟笙對上了一眼。

　　孟笙進入書房。我聽見他問凌兒：「那是誰？」

　　「藥研哥哥呀。」經過許久的安撫和緩和，現在的凌兒終於又有了以前的活潑勁兒。

　　「藥研？」孟笙停頓了一下，「『藥研藤四郎』？」

　　「嗯……好像是藥研哥哥的全名。」

　　「他在做什麼？」

　　「唔？」

　　「我說，藥研在你家做什麼？」

　　「藥研哥哥在……就在廚房，應該是在削水果吧。媽媽昨天買了很多蘋果和橘子，因為你要來呀。」

　　輕輕拖動椅子的聲響。孟笙應該是坐了下來。可接下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削水果』？你知道什麼是『藥研藤四郎』嗎？」

　　「怎，怎麼了嗎？」凌兒估計是有點被嚇到了，說話變弱了許多。我微微皺眉，放下手中的削成四瓣的蘋果，考慮是否應該前去「保護」一下凌兒。

　　「他是刀劍，生來屬於戰場，『藥研藤四郎』更是如此。你讓一把歷史上戰功赫赫的刀在家裡當僕人？當寵物？當晴川的『哥哥替代品』？」

　　「不是，我……」從未被如此嚴肅指責過的凌兒頓時嚇懵了。

　　她飛快地推開房門「逃」出來，一頭鑽進廚房抱住我。

　　我俯身下來，伸手從她頭頂順著背脊往下一次又一次地安撫，微眯起眼睛帶著點警告的意味看著走進來的孟笙：「孟先生，還請您注意一下。」

　　孟笙皺眉看著我們，眼裡是我看不透的陰霾。

　　他消瘦的下頜緊繃，攥緊了雙手的拳頭。然而最後，他只是用力的將指甲往掌心一掐，轉過身，默默回到書房。

　　我拍拍凌兒，輕輕推著不情不願的凌兒回到書房。

　　孟笙坐在桌旁研究著凌兒的語文試卷，翻了一面，看到作文——他的手指驟然抓死紙張。

　　「『我的哥哥是蠟燭精靈』……」他的聲音似乎有種詭異的弧度，讓聞者的心隨之一滑而難受。他慢慢抬起那雙沒什麼溫度的眼睛，看過來，向凌兒招了招手，語氣極度輕柔：「來，凌兒，過來。」

　　凌兒拉著我，搖了搖頭，並不想去。我又微微推了推她，她便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讓我心都軟了。

　　「砰」地一聲，孟笙忽然站了起來，將試卷猛地按在桌面上。他的眼睛看向桌上的亮著的台燈，而他說的話卻似乎平靜又輕微：「『精靈』？他明明是『蠟燭』……為什麼你們都意識不到呢？」

　　他一步閃過來，蹲在凌兒面前。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戰鬥本能，不把眼前這個家伙摔翻在地。凌兒全身緊繃，死死貼住我，害怕地低下頭垂下眼。而孟笙只是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你的哥哥不是『蠟燭精靈』，凌兒，他是『蠟燭』，」他輕輕地說，「不要躲在後面。你哥哥不可能永遠保護你，藥研也一樣。你或許有資格，但沒福氣享受被保護的一生。你珍視的一切都是『蠟燭』，他們脆弱並且會慢慢消失……那該怎麼辦？你知道嗎？」

　　凌兒小心地看了孟笙一眼，懦懦地說：「怎麼辦？」

　　孟笙微笑了一下，用掌心溫柔地捧住凌兒的臉蛋，仔細端詳：「我們沒有辦法阻止他們『離開』，但是如果不鼓起勇氣、不采取行動，我們將會『失去』。明白了嗎？」

　　「不，不明白……」凌兒說著又習慣性地往我身後一縮。

　　見孟笙又要伸手去拉她，我立刻橫跨半步擋在他面前。可不等我嚴詞呵斥，孟笙便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幾滴眼淚緩緩落了下來：

　　「她的眼睛……真像晴川啊……」

　　我呆住了。

　　更令我震驚的是，看起來應該害怕討厭孟笙的凌兒一下子撲過去，抱住他的腦袋，輕輕拍打：「抱抱不哭，孟哥哥不哭……嗚，不哭……」安慰著別人，自己也哭起來了。

　　孟笙抬起手將凌兒緊緊抱進懷裡。

　　淚水洗去了這位青年冷漠疏離的氣質，讓消瘦的他看起來是那麼的……崩潰與絕望。

　　又來了……這種「無法呼吸」的感覺……看著孟笙與凌兒，巨大的悲慟湧入我的喉頭……

　　自從能夠理解並體悟到人類的思想情感之後，我總有這樣的感覺，就像長期習慣水下稀薄空氣以及寧靜生活的兩棲動物突然上岸，濃稠的氧氣和花花世界蜂擁而來令它頭昏腦漲，然而不等它享受一下水上世界的美好，「痛苦」便已先至。

　　我有時會想，以前的我努力觀察模仿，好奇地想要探索「人類」，不曾意識到未來突破屏障後這般的處境，那如今的我是否會……後悔？

第013章水面上的回憶（二）

　　直至凌晨，城市中的燈紅酒綠才漸漸散去，凄白的月光終於能夠在白瓷地板上描摹出它最喜愛的光影。巨大的林木在夜風中簌簌地發抖，它張牙舞爪的影子拉得很長，從窗欞一直橫跨整個客廳，宛如一只無聲尖叫的幽靈。

　　我蜷在沙發的一角，默默聽著掛鐘哢噠哢噠的聲音。

　　我很害怕在半夜醒來：害怕夢的逝去，也害怕清醒而不自覺地回憶。

　　我總是回想起本丸裡的弟弟們，擔心沒有我他們有沒有認真訓練；回想起庭院中長青的大槐，以及它夏日投下的涼爽綠蔭；回想起主人，他總會在天氣不錯的日子「自動」出門來，與我們聊天……

　　「我不是一個好主人。」那是一個難得有太陽的冬日，主人穿得圓滾滾的，揣著手坐在廊下突然與我說。

　　我在他身邊看主人推薦給我的書，聞言很是疑惑：「我不覺得。您很好啊。」

　　「如果你見過其他審神者就不會這麼覺得了。你聽說過『慕容水柳』嗎？據說她是最好的審神者，與她的刀劍關系非常好。她經常帶著她的刀劍們周游刀劍世界，拜訪各地的審神者們——和刀劍們一起旅游！」主人贊嘆道，「反觀我，我就只是讓你們在這裡待著，也不出陣，暴殄天物……」

　　他的語氣慢慢變弱，顯得沮喪極了。

　　看著縮在衣服裡的主人，我合上書認真道：「並不是這樣的。雖然我久經戰場，但實際上很多刀劍男士與我不同，他們有些被供奉在神社，有些被精心收藏。我覺得『好主人』，並不一定要指揮我們出陣或者旅游，一定還有其他不一樣的。」

　　「啊！藥研！天啊，你說得真好！我覺得我確實是有所成果了！」主人突然興奮，跳起來揮舞著雙手，「我是真心認為你們是能夠完完整整成為一個『人』的！啊，我覺得我能做到更多，我想為你們做到更多！哎我一定做到的，我覺得我應該繼續下去，再努力一下……」

　　自說自話的主人歡欣鼓舞地跑回書房，只留下我在原地莫名其妙。

　　太郎太刀路過，問我：「藥研先生，您在看什麼？」

　　我展示了一下書的封面：「《蘇菲的世界》。太郎先生感興趣嗎？」

　　太郎太刀又問：「藥研先生……您是想……與人類『共鳴』嗎？」

　　「嗯？『共鳴』？」

　　「啊，其實也沒什麼，」太郎太刀笑起來，「只是走向人類的路途會充滿苦難，還請您做好准備。」

　　「嗯，明白了，」我打開書，「這書確實看不懂……」

　　一滴眼淚慢慢從我臉上滑落。

　　我早該明白的……失去主人「指引」的我，就像在荊棘密布的小路上匍匐前行，每一步都是痛徹心扉，每一步都是無力無助。

　　但我想竭力保護什麼——凌兒是誘使我走向這裡的「甜美陷阱」，也是我傷痕累累也依然守護的「跳動的心」。

　　但是為什麼，明明如此痛苦，人類又如此脆弱，他們卻比刀劍更「堅強」？凌兒看上去是那麼的弱小又易碎，但是為什麼她甚至擁有安慰他人的力量？

　　…不久後，主人父親琢磨著時間差不多夠了，便向凌兒提出要將我送回本丸，而凌兒不出意外地強烈反對——

　　我不知道這對父女間的矛盾什麼時候出現的，但是他們不休的爭執確是從此開頭。我沒有任何立場可以加入，只是從未「缺席」過他們的爭吵，有時主人母親也會加入其中。

　　我默默地「旁觀」著，感受著這個「家」中的「絲網」劇烈跳動。

　　時常我會想凌兒是深受寵愛的，即使一家人再怎樣的爭吵，主人母親的早安晚安吻從未停止，主人父親出差歸來為女兒帶回的禮物也從未減少。

　　我突然覺得……凌兒的生活不應該處於這樣的父女矛盾之中，這或許是我的錯。

　　我曾准備向凌兒提議讓我回本丸，實行前卻突然回想起那個拉住我胳膊問我是否會離開的可憐女孩，於是又沉默。失去了主人，再失去凌兒，回到本丸我又應該做些什麼呢？

　　這一天是凌兒生日，凌兒的父母難得早早地回了家，准備了一個漂亮的奶油大蛋糕。

　　默默看著父親插好蠟燭點亮，凌兒突然開口：「我可以許願嗎？」

　　「當然，我的寶貝。」主人母親笑著將金色的小皇冠戴在女兒頭上。

　　主人父親說：「如果你想要藥研，那他就是你的生日禮物。」

　　我心裡咯噔一下，果然姚家人對凌兒的寵溺使他們在矛盾中總會選擇讓步。

　　「不，」凌兒雙手作禱告狀，眼眸中映出蠟燭穩穩的焰火，「我想成為審神者。」

　　主人父親一瞬間站了起來，似要發作，卻被主人母親狠狠拉住，復又坐了下來，穩了穩才試圖開口：「凌兒，你要知道，審神者的工作很辛苦……」

　　「我知道，爸爸，我想了很久，」一直以來采取撒嬌撒潑策略的凌兒此時卻顯得意外的冷靜和堅定，「沒有主人的本丸和刀劍男士是會被政府回收再分配的，對不對？」

　　主人父親默了一會，說：「誰告訴你的？孟笙？」

　　凌兒的雙手立刻收緊，聲音中是努力克制的難過和氣憤：「所以如果我之前就同意藥研哥哥回去，那我是不是就永遠失去他了，對不對？現在又說我可以留下他，是因為哥哥的本丸和其他刀劍馬上就要被回收了，對不對？」

　　主人父親嘆了口氣，放軟聲音：「凌兒，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就不要……」

　　「如果不是因為我很擔心找人問清楚了，那我哥哥的本丸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沒了！」凌兒的臉上忽又落滿了淚水，在燭火的映照下濕漉漉的眼睛和淚痕異常明亮，「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今天就會開開心心地許願藥研哥哥留下來，但是我卻永遠回不去了？這算什麼？」

　　「凌兒，你沒有必要再深入接觸刀劍世界。咱們一家人就好好過日子好嗎？簡簡單單的上班上學，周末我和媽媽一起陪你到處玩，好不好？」

　　凌兒搖搖頭：「我許願成為審神者，爸爸，這是我唯一的願望，我想繼承哥哥的本丸，我能夠做到的。」

　　「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問題……凌兒，成為審神者這會給你帶來很多的困難和麻煩，而且我和媽媽並不一定能幫的上忙，不能很好保護你。」

　　「我會保護好，我已經長大了。爸爸，我還聽說，」凌兒直視父親的眼睛，「『擁有法力，這是與刀劍的緣，應當承認而不是逃避』。所以我不逃。」

　　緣分……不知為何我的心一瞬間雀躍了起來，似乎無論有多少無奈和紛雜，都在這一聲「緣分」中釋然了。

　　主人父親微訝：「這是誰告訴你的？不可能是孟笙。」

　　「這是慕容水柳說的對不對？她是爸爸的老師。」

　　「……」主人父親眼裡流轉著復雜的光芒，沉默許久，才道，「好。」

　　「你這孩子也別太為難……」主人母親看了一眼丈夫，末了，又打住，嘆了口氣，揉了揉女兒的小腦袋，「罷了，別哭了，吹蠟燭吧。」

　　生怕父親反悔似的，凌兒立刻一口氣將蠟燭吹盡。

　　一片漆黑中我前去開燈。在燈亮之前我聽見凌兒輕聲說：「不會再哭了，這是最後一次。」

　　我愣在原地。

　　理智告訴我父女的這番對話決定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我應該……感到高興、激動還是……然而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凌兒抽出紙巾擦干眼淚拿著泛紅的眼睛望著我，感覺心髒突突直跳。

　　凌兒拉開座椅，向我走來，一步一步。

　　我的心怦怦跳動著。

　　凌兒濕意未散的臉龐露出了一個乖巧的笑容。

　　她走近我，伸出雙臂抱住我。

　　長大的女孩的身高已與我這把短刀差不了多少，而她也不再是幼時那樣一捏就碎的軟糯團子了。女孩細膩肌膚下的骨骼隨著用力輕輕勒了一下我的身體。

　　在我耳畔，凌兒安慰道：「藥研哥哥，我們回家吧。」

　　這輕輕的一聲，宛如一滴逆流的眼淚，順著我的耳滑入喉嚨，又滴落在心湖，一時間什麼鏡中花、水中月、光下影都被揉碎了，不成形狀。

　　我顫抖的手攬住凌兒瘦小的肩膀。隱約覺得什麼東西好像改變了——

　　我用盡全力以求將其庇護的存在，正試圖反過來把筋疲力盡的我庇護在她日益成長的羽翼之下。

第014章水面上的回憶（三）

　　在多雲的晴日裡，陽光被雪白的雲朵篩成細碎的金粉撒落，浮在空中。而溫暖卻像是一瓶打翻的橄欖油，和著雨後未散的水汽，慢騰騰地包裹住整個本丸，讓其中忙忙碌碌、收拾整理的刀劍們感到一種黏糊糊的熱度。

　　處理本丸繼承事務、參與審神者預備役培訓、受領本丸初始刀蜂須賀虎徹和管狐貝麗兒、拜訪政府委派的新手導師季雲子……本丸上下翻新，打掃整理，在日夜輪替中一點點恢復生機。

　　短刀們比劃著園藝書栽培修剪著花花草草，大刀們翻身躍上屋頂商討著修葺事宜。我和蜂須賀虎徹分工負責本丸的不同事項，各自忙碌。我核對歸納好各種文書，整理出需要主人確認和處理的事務，出門尋找女孩。

　　庭院中央的大槐一木成林，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朵有著牽掛的深綠色的雲。走近。槐木粗壯的下部樹干上圍了一圈扎實的麻繩。

　　一個身穿雪白紗裙的女孩正在將腳下紙盒中的刀鈴拾起，一顆顆用彩帶各自扎上一條顏色不同的長流蘇，最後均勻系在麻繩上。

　　這項「工程」接近尾聲——巨樹被一群叮叮當當、花裡胡哨的鈴鐺圍在其中，隨風發出沙沙的枝葉聲，仿佛是一聲悠長的喟嘆，打破了長時間的寂寥和孤單。

　　女孩退後兩步，左右搖晃身體，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隨後又從懷裡摸出一顆金色的刀鈴，輕輕搖晃了一下。

　　我的心立刻便被牽扯了，感受到了來自我的刀鈴擁有者的呼喚。

　　「主人。」我回應道。

　　女孩回過身來。

　　一束陽光從葉隙間穿出，正好落在她灰色的眼眸裡。她的眼閃了一下，彎起活潑的弧度。

　　女孩笑容燦爛地深深看著我，隨後從紙盒中挑出一條紫色的流蘇扎上——我眼眸的顏色，又珍重地將我的刀鈴掛上麻繩。

　　然後她轉回來，背著手，歪著身子看著我，柔軟的長發從她天鵝般的長頸滑下。她故意抿著唇不言語，眉眼裡卻跳動著笑意。

　　我輕咳一聲稍微正色，然而一開口還是破了功，沒忍住一起笑了起來：「凌兒。」

　　「嗯，我在呢，藥研哥哥。」聞言，女孩雀躍地跑來，撲向我。

　　我伸出雙臂將凌兒抱住，就像擁住一團暖暖的光。

　　「我也要抱！」

　　「主人主人，抱抱我！」

　　「我也要抱主人，嘿咻！」

　　粘人的短刀們紛紛跑過來「爭寵」，其余刀劍男士也被吸引過來。凌兒將刀劍們一個一個擁抱過去，一群人圍在一起，熱熱鬧鬧的。

　　「等一切安定下來，還要麻煩各位多多關照了，」凌兒笑道，俯身摸摸了短刀們的小腦袋，「要好好訓練，給主人爭光好不好？」

　　「好——」短刀們奶聲道。

　　其余刀劍們也樂呵：「放心吧主人，其余的事不敢保證，舞刀弄槍的這些可是我們的專長！」

　　對，戰場上的事，是我的專長。

　　當我在演練場上再一次打倒「敵方」，當裁判高聲宣判我方勝利，當興奮的尖叫和歡呼洶湧而來，我看了看握刀的流血的手，感覺以往所有的「力不從心」都消失殆盡，痛快「拼殺」的身骨舒張開來，連帶著靈魂也似有熱血騰騰滾過。

　　我笑看場下的凌兒，女孩迎著我抿嘴而笑。

　　我很喜歡這個時候，喜歡我心愛的女孩故作矜持地站在那裡，享受著來自其他審神者預備役們的驚嘆和艷羨，像一只驕傲的天鵝公主，而我卻依然能從她臉上看出難以掩蓋的眉飛色舞。

　　我為此感到快樂，為此我一次一次為我的女孩帶來勝利，不管是演練場還是出陣任務。

　　「我的天啊，短刀單挑大太！你這把藥研真是太棒了，他可是，那什麼，他現在還『年輕』啊！」凌兒的新手導師季雲子贊嘆道，「姚家果然還是不曾沒落啊。」

　　「嗯，當然，」凌兒說道，「他可是我的藥研哥哥啊，生來就屬於戰場。」

　　我向凌兒走去，帶著一身榮光。

　　近了，我聽見她說：「我好高興啊……」

　　鬼使神差地，我脫口：「為什麼？」

　　「我知道我這個人任性懦弱又總是逃避，但是我真的慶幸我終於做對了一件事，我終於為你做對了一件事，」凌兒的眼睛濕漉漉的，但沒有落下淚來，聲音顫抖著、克制著，「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閃閃發光的，真的。」

　　我的心瞬間也酸軟一片。我想擁抱我的女孩，但最後只是伸出沒有沾血的另一只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不知道凌兒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我希望我的凌兒永遠是這樣，不管是面臨了多大的打擊或困難，都始終驕傲堅強，甚至與他人分享她的力量。

　　據蜂須賀虎徹所說，我掀起了一股「藥研藤四郎熱潮」——許多審神者都開始注重培養他們的藥研藤四郎，並對藥研藤四郎這把忠誠善戰的短刀表示了極大的贊美和推崇。

　　我並沒有怎麼在意，只是偶爾發現演練場上出現的藥研藤四郎確實變多了。

　　只是有一天，我遠征帶隊回來，正帶著我的遠征報告書前往書房，蜂須賀虎徹臉色不好地拉住我說：「藥研，主人父親送給了主人一把新的藥研藤四郎。」

　　同一時間，書房裡爆發了熟悉的父女爭吵的聲音，隱隱蓋過了蜂須賀虎徹說的話。於是始終以凌兒優先的我下意識地先向書房走去，卻被蜂須賀虎徹一把拉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是一位刀劍男士……與我相同的身量，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聲音……他與我的弟弟們說笑著，神情溫柔。目光的轉動，行走的姿態，關節的活動……從他的舉手投足間我便能清晰地感受到——

　　他非常強大，比我強大多了。

　　只感覺大腦嗡的一下，我攥緊了手中的報告書，渾身僵硬。

　　書房的門打開。

　　凌兒躥出來，看到我，飛快衝過來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藥研哥哥你別擔心，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看著她急切的灰眸，我張了張嘴，想努力說些什麼，卻最後一言未發。

　　主人父親走過來，看了我一眼，離開。

　　他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很多次，在凌兒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主人父親問我：

　　「藥研，如果有人想要對凌兒做什麼，可能會傷害到她，你怎麼做？」

　　每一次我都是一樣的回答：「我會盡全力保護主人的，您放心。」

　　「如果凌兒命令你不許動手呢？」

　　每一次我都不曾猶豫：「主人的安危最重要。」

　　於是每一次我都在他眼裡看到了復雜混沌的情緒。

　　「好。」每一次主人父親都是這樣結束，揮手讓我離開。

　　月華如霜，鋪在冰涼的大理石上。我一個人獨自坐在階梯上，任晚風戲謔我。

　　太郎太刀坐到我身邊：「最近出陣地點大多是夜戰、室內戰，短刀的優勢更大。主人父親倒是試圖讓藥研·極強行融入。」

　　我抬頭望去，潔白的圓月被槐樹繁茂的枝葉遮擋，撕裂成無數碎片。

　　「為什麼沉默？」太郎太刀意有所指。

　　「我……」我的嗓子有些啞，略微清了清，「我不知道。」

　　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說出來有什麼意義。

　　太郎太刀靜靜陪我吹了一會風：「藥研·極原來的主人是慕容水柳。」

　　「嗯。」有點印像，好像是個名聲赫赫的審神者。

　　「但是他忘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像我如果忘記了凌兒會是什麼樣。

　　「我覺得他應該一點都不記得了吧，」太郎太刀輕笑一聲，「你看他那樣子，跟鬼魂一樣，明知道主人不待見他，卻還是任勞任怨。」

　　「……太郎先生，你是在為他說情嗎？」我一點也不想思考到底是藥研·極更可憐還是我自己更可憐，「次郎先生的酒會還沒結束，我想他應該在找您了。」

　　不遠處酒會喧鬧嘈雜的聲音傳來，太郎太刀投去目光，一會又收回來：「次郎跟我並不共享同樣的記憶。」

　　我正心裡懨懨的不想搭理，又聽他說：「因為我也曾是慕容水柳的刀，但他……不曾。他是現在主人召喚的。」

　　我驚訝地抬起眼看向他。

　　「這沒什麼，主人父親曾是水柳的學生。他能拿到幾把老師的刀並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太郎太刀笑著，語氣裡不無寂寞。

　　我又開始不自覺地想藥研·極跟我的弟弟們了。

　　「我多少能明白你為什麼沉默。因為你感到無力，你覺得你沒有選擇的余地，」太郎太刀嘆了一口氣，「但是人類又有什麼選擇的余地呢？他們看起來好像比我們更自由，但是代價也是更多的束縛。」

　　我沒說話，畢竟太郎太刀說的確實有道理。

　　「但是你放棄不代表主人會放棄。主人確實是我見過的性格最倔的審神者，」太郎太刀淺淺調侃一下，「藥研先生，羈絆是相互的，從來不是單方面的。」

　　我苦笑一聲：「我不想成為她的麻煩和痛苦。」

　　太郎太刀搖搖頭，起身，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什麼時候能明白——你是她的力量。」

　　這段對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是一個小插曲。在越來越近的「死期」裡，在大段大段的時光裡，我都處於極度矛盾和精神緊繃的狀態。

　　我覺得我自身就是一個被攪和得混亂的炸藥桶，只差一點就會崩潰。

　　於是我在藥研·極的房間裡看到兩張照片的瞬間，便摔碎了相框。

　　我想大喊大叫，揪住藥研·極痛打一頓，告訴他，凌兒是我多麼珍視的存在，我放棄了，讓給他了，他必須要回報與我同等的珍重和守護，而不是心裡還惦記著什麼前主人。但那一瞬間我又突然想起太郎太刀落寞的聲音：

　　「他忘了……跟鬼魂一樣……」

　　憤怒和恐懼在我腦中刺得我生疼——我意識到，我也即將成為像藥研·極一樣的，像鬼魂一樣的……

　　我終是沒有控制住自己——我將那張彩色的、凌兒的照片撕碎了。

　　又緊緊攥緊掌心裡。

　　我的「最後一戰」池田屋的戰鬥結束了。在修復過程中我做了許多夢，從顯現到現在，從原主人到凌兒，從槐樹下再回到槐樹下。

　　我睜開眼。斜斜的陽光敷在我額頭。

　　我動了動手指，然後是手腕、手臂，再緩緩坐起。

　　一偏頭，便見凌兒裹著張小毯子蜷在一旁。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腦袋，半途又停下。

　　卻見女孩迅速睡醒，雙手一把握住我滯空的手，衝我一笑：「早安，藥研哥哥。」

　　我笑道：「早。」

　　我的手最後還是落到了凌兒頭上。

　　隨後我才知道，藥研·極離開了。其余的刀劍男士有些感到奇怪，不過很快便也接受了。更多的還是覺得理所當然。

　　正如他的出現毫無征兆，他的離開也不聲不響，無人送別。

　　我坐在大槐樹下，傾聽著風過樹葉和刀鈴而喚起的聲音。

　　碩大的樹冠籠下巨大樹蔭，陽光星星點點地漏下。出陣遠征的隊伍一支一支向我打聲招呼，從我面前走過。他們穿戴的盔甲皮革碰撞的聲響慢慢遠去。

　　一切如常，安詳平和，仿佛我只是做了一個復雜的夢。

　　只不過「夢醒」之後，我依然記得原主人的逝去、女孩的眼淚、月夜的寒冷……還有宛如「過客」的藥研·極。

　　我又一次路過藥研·極房間的門口，最後還是選擇輕輕扣了下門，推門而入。

　　藥研·極雖然已經離開，但主人未下明確指示，他的房間便還保持原樣，也確實和往常一樣，干淨，整潔。

　　沒有留下藥研·極的任何氣息和痕跡。

　　唯有桌面上用相框壓著的一封信。

　　我將相框扶正，看信封上寫著幾個纖細的字：給藥研。

　　我想起這是主人父親讓我交給藥研·極的。信封開口已經打開了，但一張小紙條附在其上：

　　臨走前我覺得還是應該看一下。但這封信送錯了，請將它轉交給藥研先生。

　　——藥研·極

　　我愣了一下，將厚厚的信件拿出。

　　展開，這才發現，這是跨越多年才來到我手中的、來自原主人姚晴川的遺書：

　　藥研，這是一封遺書。遺書就是逝去的人最後留下的聲音。

　　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但也很感謝你和其他刀劍們陪著我這個不知能活多久的主人，玩這種過家家的游戲。我之前看了你的日記後，就有些後悔了。你一定覺得這樣的日子很無聊吧，每天只是種田洗衣做飯這種內番，聽我這個無聊的主人說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沒有出陣上戰場的機會。

　　每次想到這裡我都感覺很抱歉，所以我想為你們做什麼。我聽說過刀劍世界一些過去的傳聞，我想我還是很希望刀劍和審神者之間的關系能更溫馨一點，政府對刀劍的一些政策能更寬容一點……有些事不便向你細說，如果我真做到了，我很高興這版遺書就能丟掉了……

　　我這個人性格很古怪，朋友沒幾個，若是真要算能說真心話的，就只有你了，藥研。唉，我還是很抱歉，我總是要你聽我說。沒有幾個人類總是樂意聽我說這些胡話，我也不想讓我的情緒影響別人，所以還好我有我的刀啊，你們對我總是無限包容的。

　　我之所以請求父親讓我擁有一個本丸，擁有一些刀劍，一方面是因為落寞，而你們也做到了對我的陪伴，真的非常感謝；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想為我這個短促的人生留下一些永恆的東西，畢竟我想你們刀劍一定能比我走更長的路吧……我努力了這麼久，還是覺得一切都是短暫的，沒有什麼是我能獲得的永恆吧……

　　我還是很擔心凌兒……她還那麼小，那麼脆弱，我不希望我成為她心中巨大的缺口，更不希望她像孟笙一樣整個人生都是「失去」。所以，藥研，我想請你陪伴凌兒，以你永恆的時間來陪伴她，讓她明白她人生的主題不是「失去」，而是「擁有」……

　　我一遍又一遍讀過原主人的絕筆，將信件緊緊貼在心口，顫抖著吐出一口氣……

　　這麼多年來，終於有人告訴我——我有資格，也支持我站在凌兒身邊。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

　　我胡亂地抽出桌上的紙巾擦拭。

　　心裡好像有很多委屈，但又覺得所有的這些磨難也不過如此。

第015章失控的刀劍

　　姚羽凌走進會客廳，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坐在沙發上，頭發花白，眼角皺紋。

　　「爸爸，」姚羽凌開口，「我把藥研·極送走了。」

　　姚舜神色平靜，似乎早有預料。他示意女兒坐下談：「你聯系了你的導師季雲子幫忙。」

　　姚羽凌不置可否：「為什麼不阻止我呢。」

　　「因為我覺得你做得很好。季家負責刀劍世界之外的監察工作，如果你想送刀劍出去，會被他們覺察，」姚舜說道，「對於季家來說，隱瞞一把刀劍流浪的事情還是很容易。但是你之前本來准備將藥研·極送去其他本丸，為什麼現在卻選擇冒更大的風險將他送出刀劍世界？」

　　「換句話說，是誰告訴你藥研·極是原屬於慕容水柳，甚至告訴你慕容家的後人就生活在你轉學的那片區域？」姚舜繼續道。

　　姚羽凌撇開目光，閉口不答。

　　「是孟笙吧。」

　　姚羽凌有些生氣——難道到頭來她想盡辦法努力完成的事，在父親眼裡不過只是一場透明的、受到縱容的鬧劇？

　　「孟笙與以往不同，很有出息。你能跟他繼續保持聯系是件好事，」姚舜輕輕嘆息一聲，「你對這件事處理雖然還有一定問題，但總體來說……比其他世家同齡的孩子強太多了。」

　　「……」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展開，本來准備為藥研哥哥繼續「辯護」的姚羽凌只能悶悶地回一句，「哦。」

　　感覺自己很傻。

　　「所以有些事情我覺得是時候跟你說了。」

　　「那就先說說您為什麼要花這麼大力氣想把我的藥研哥哥趕走。」姚羽凌毫不客氣。

　　「行，」姚舜撫了撫膝蓋，「知道什麼是『刀劍失控』嗎？」

　　姚羽凌眨了下眼：「沒有聽說過。」

　　「簡單來說就是刀劍不聽從主人的命令。」

　　「為什麼？」姚羽凌琢磨了一下，「我見過的刀劍男士都會以主人的命令優先啊。」

　　姚舜十指交叉：「所以『失控』的前提就是刀劍認為有什麼是比主人命令更重要的。」

　　「啊？」姚羽凌心想還以為刀劍會出現「黑化」、「暴走」之類的情況呢。

　　「慕容水柳的刀劍就失控了。」姚舜幽幽說道。

　　姚羽凌一下坐直了：「怎麼可能？她不是最強大的審神者嗎？她的刀劍都是那麼忠誠……他們就像家人一樣！」

　　「對，他們就像家人一樣，相互扶持，榮辱與共，而且戰無不勝。在那個時候，他們是多少人羨慕、敬仰又追求的存在，」姚舜的聲音帶著一絲懷念，「季家、佟家以及我們姚家等等這些說得上名號的刀劍世界都跟她有關系，更別提慕容她自身具有極大的感染力，影響了很多審神者。但是正因為他們太過於強大了，時之政府察覺到了威脅。那時候爸爸我年紀跟你也差不多吧，可能還要小一點，就連我這個小孩都隱約感受了暗流洶湧——有人想集中力量逼迫中樞進行改革。姑且稱作改革派和守舊派之間的鬥爭吧。」

　　姚羽凌驚訝得睜大眼：「所以……要改革什麼？」

　　姚舜喝了一口熱茶：「凌兒，以後你會發現，絕大多數的政策和規則都更有利於審神者，這也其實是刀劍世界穩定了這麼久的原因。但是事實上，審神者跟刀劍之間是有無形的矛盾的。你現在可能沒有意識到『規則』對刀劍是有多麼嚴厲的束縛，可以說『規則』並不把刀劍看作是『人』。所以，那些與刀劍關系過密的審神者便想要為刀劍『爭取權利』。」

　　姚羽凌心中暗感不妙，捏了捏手指：「那……慕容家的衰落……」

　　「中樞反應很快，提前開始拔除『禍患』，慕容只是其中之一，」姚舜微微抬頭，目光投向遠方似是在回想著什麼，「那天我跟著……跟著老師一起參加了一場演練，和她一起在回她本丸的路上。中樞的監察機構的審神者便來了，還帶來了他們的刀劍。他們攔住了我們，要求把老師強行帶走。」

　　姚舜看著女兒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茶杯，頓了頓，說：「老師的刀劍們當即表示了拒絕，並在中樞的人試圖暴力『執法』的時候進行了武力反抗。老師最是疼愛她所有的刀劍，她寧肯自己受罪也不願意自己的刀劍為此受傷。所以她當即下令讓刀劍們停止反抗，而她願意被帶走。但，她的刀劍不聽她的話了。他們為了老師戰鬥到了最後。」

　　姚羽凌心髒亂跳。

　　她聽見父親繼續用一種悵然若失的語氣說道：「然後我就在那裡，看到了血啊，刀啊……看到陪伴了老師半生的初始刀加州清光折了，全身是血地，碎在了老師面前。我的老師，她就像太陽一樣，那麼的陽光，那麼的溫暖。但是在那個時候，我聽見她崩潰的尖叫和哭喊，她在不停地懇求……哦，藥研·極也在，不過他運氣不錯，受了重傷但還留著一口氣。本來中樞強行捉拿老師是不符合規章制度的，但他們隨後找到了漏洞，他們聲稱老師的刀劍失控了，很危險，以這個理由將老師逐出了刀劍世界。」

　　「所以，爸爸……這就是您只是在中樞工作，而不是審神者的原因嗎……」姚羽凌顫抖著。

　　「凌兒，爸爸承認你的藥研非常優秀，也喜歡他，感激他。但是你們之間的關系太親密了。據說讓孩子越早接觸刀劍，長大以後孩子的法力就會越強大，但本來那些事情發生之後，世家便不再采取這樣的培養方案了。你看，楊嵐孟寒都是這樣。凌兒，爸爸很後悔，爸爸不應該一時疏忽讓你哥哥帶著你……」

　　「您疏忽了，後悔了，木已成舟。然後您卻想讓我在失去哥哥之後再失去藥研哥哥！」姚羽凌突然站了起來，將茶杯「鐺」一聲嗑在茶幾上。

　　「藥研·極是我老師的刀，我相信他足夠……」

　　「足夠什麼？足夠取代嗎？您就是因為藥研哥哥可能會失控，可能會因為保護我而不服從命令強行做出……」

　　姚舜陡然提高聲量：「不是『可能』，是『一定』！」

　　姚羽凌一口氣噎在喉嚨中。

　　姚舜繼續道：「你哥哥曾有次提到，他覺得剛顯現的刀劍就像嬰兒，觀察並模仿著外界，所以他想是否能加以引導。川兒說的這些起初我並沒有在意，直到我看到藥研，我知道川兒他一定做了什麼而且成功了——藥研在模仿川兒，而且很到位。所以，凌兒，你在藥研心裡不是『主人』而是『妹妹』。」

　　「作為『哥哥』他會寵愛你、保護你，但並不會服從你。」

　　「不，他很聽話的，他從來沒有……」

　　「川兒從來沒有拒絕過你任何事，所以藥研也不會拒絕；川兒不願意讓你傷心，所以藥研也不會做讓你難過的事。他現在還只是在模仿，等到他更『成熟』，他會主動做出你沒有說過但他認為需要的事情。高自主性的刀劍很可怕，他們缺乏人類一定的三觀和認知，但是卻擁有比我們更強大的力量。凌兒，你明白了嗎？」

　　姚羽凌坐下，雙手攥拳，須臾，堅定抬頭：「我知道了，但這不是我放棄的理由。如果藥研哥哥有困難，那我就陪伴他、幫助他！爸爸，我也給您說說我的心裡話。您剛剛不是說我處理這件事還可以嗎？您知道我怎麼做到的嗎？您難道不奇怪我為什麼能做到嗎？明明您從來都沒有教過我，也從來不告訴我任何事。您和媽媽總是忙工作，我也不知道忙什麼；哥哥身體不好，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麼病。我什麼都不知道，爸爸！我想知道你們為了給哥哥治病工作多麼辛苦，我也想知道哥哥生了什麼病我又能為他做什麼……」

　　「凌兒……」姚舜伸出手想摸摸女兒的臉，卻被姚羽凌一手推開。

　　「你們什麼都不告訴我，把我養成了一個快樂的傻瓜！」姚羽凌眼圈紅了，「等一切都晚了，我才發現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我就像一個花瓶，對你們所有人好像都很重要，需要仔細保護，但是我自己又有什麼價值呢？……但是有人告訴我了，說我再這麼下去會失去所有。於是我發現，我可以幫助藥研哥哥，讓他更快樂，就像他保護我一樣，我也能保護他。」

　　姚羽凌深吸一口氣：「爸爸，長這麼大，我唯一認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沒有什麼是單方面的。如果雙方都沒有奔赴，沒有努力，那最終便是無果。」

　　父女倆相對而坐。

　　掛鐘輕輕發出聲響，就像無形的歲月在走動。這場對話來得太晚，但也並未來不及。

　　姚舜傾身而起，將握住女兒細嫩的五指握進粗糙的掌心：「好。」

　　姚羽凌哽咽一下，站起來摟了一下父親的脖頸。

第016章歸家之人

　　這個人……怎麼還在這裡？

　　放學回家的慕容月很是疑惑——

　　今早出門的時候就發現江邊柳樹下站著一個人，個子不高，發色偏紫，穿著白大褂。並且……那天放學她也無意間注意到了他。起初慕容月以為他可能是她爸爸醫院的實習生，但是後來在秋憬言本丸中遇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兒的時候，便意識到：這是一位刀劍男士——藥研藤四郎。

　　秋憬言倒是見怪不怪，對此事的解釋為附近有其他的審神者，而這把刀應該是其近侍。審神者可向中樞申請近侍隨護，比如秋憬言的山姥切國廣。

　　可是這把藥研藤四郎現在居然還未離去。他的主人呢？

　　慕容月頗為好奇的打量他——這應該算是除秋憬言的刀劍她見到的第一把其他的刀。一模一樣的刀……化形成為人之後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然而沒想到，敏銳的刀劍男士很快回過頭來，與慕容月對視。

　　「……」有些不好意思的慕容月只好硬著頭皮，小心地打招呼，「嗯……藥研先生？您好……」

　　藥研·極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點點頭算作響應，隨後目光又從她身上離開。

　　慕容月將雙手背在身後，攪了攪手指，自覺自己不是審神者，身邊許多人也沒有法力，那她還是應該盡量避免與刀劍世界接觸吧。

　　正當她准備悄悄離開時，藥研·極開口了：「小姑娘，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慕容月趕緊停住腳步回眸，才發現這位刀劍男士雖然話是對自己說的，但卻看著滾滾流水。

　　這把刀，與秋憬言的那位簡單快樂的藥研完全不同——融入春光的河水，每當被他目光觸及，便輕輕地柔軟了。

　　垂掛的柳條微拂著，似乎在他身邊編織了一只以時間與思念為針線的記憶牢籠。他在回憶，在悲哀，在痛苦，那條溫順的河流仿佛在一點點將他拖入一個美好卻致命的漩渦……

　　「我叫慕容月。」

　　紫發的人兒突然抬頭一頓，轉過身來面對慕容月，就像溺水昏迷的孩子睜開了眼，一時間無措無助：「慕容……你知道慕容水柳嗎？」

　　「嗯，我奶奶。」他怎麼會知道奶奶的名字，慕容月小小驚了一下。

　　「那……」藥研·極張開口，卻又猶豫了一下才說，「她……還好嗎？」

　　慕容月琢磨了一下，心中暗暗思索，決定應該把問題拋回去：「能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認識我奶奶嗎？」

　　難道奶奶以前跟刀劍世界有淵源嗎？

　　「她是……」藥研·極又停頓了一下，隨後正色道，「她是我主人。」

　　主人？刀劍的主人！慕容月的眼睛倏地瞪大。

　　那豈不是就是……難道奶奶曾經是審神者嗎？為什麼自己不知道呢？爸爸也從未提及過此事。

　　但是……

　　「嗯……所以你想見我的奶奶嗎？」慕容月突然吞吞吐吐，最後一狠心，「非常抱歉，我奶奶已經去世了。」

　　慕容月看見藥研神色不變，但身側的手突然攥緊了一下，又松開。

　　「啊，這樣啊，」藥研·極又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垂眸，「謝謝你。是我來晚了。」

　　他伸出手，輕輕摩挲一旁的柳樹。手指順著粗糙樹干紋理，仿佛在觸摸著那一圈圈隱藏的年輪。

　　風，起得剛好，綠條搖搖，如虛空的某處送來了問候。

　　慕容月看著披著斑駁光影的藥研·極——

　　他應該很累吧，沿著時間軸一路走來，身後飛揚的是泛黃的日歷。他所承載的記憶很沉重吧，色彩從歲月的縫隙中流逝，不知有多少已化為灰白的粉末……

　　正努力思考怎麼安慰奶奶這位故人的慕容月，沒有注意到藥研·極突然眼神犀利地往一側微微一瞟。

　　「不好意思耽誤你那麼多時間，我送你回家吧。」藥研·極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提議道。

　　慕容月下意識拒絕：「啊？沒事不用的，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很快就回去了。」

　　「讓我送送你吧。許久沒有見過慕容家的人了，真懷念啊。」藥研·極的語氣怪可憐的。

　　「那，那好吧，你願意見見我爸爸嗎？你認識他嗎？」慕容月最後還是輸在了「以為刀劍男士都像秋憬言本丸裡的那樣，都是善良純淨的」觀念上，松了口。

　　藥研·極隨慕容月走著：「認識。不過可惜，你父親現在已經看不到刀劍男士了。」

　　「啊？你這麼說的意思是爸爸以前是可以看到你們的？」

　　「嗯，但是他現在失去法力了。」藥研·極的口吻中充滿遺憾。

　　慕容月一時間腦中風暴驟起：她還沒從奶奶曾經是審神者中回過神來，而現在又獲得了爸爸法力消失的信息。一整個人都懵住了。

　　「法力……是會消失的嗎？」慕容月想，那自己的法力是不是也會在某一天失去呢？

　　「法力存在與否以及強弱，這些我們都不清楚。有些人生來有很強大的法力，而有些人可能突然會擁有或失去，」藥研·極搖搖頭，又頗為贊許地看了慕容月一眼，「你的法力很強大，慕容家的人果然都是天才。」

　　慕容月偏過臉：「沒……我從來都沒覺得我有什麼強大的。」

　　藥研·極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不同刀種顯現所需的法力不同，越強大的審神者可以支撐越大型或者更精良的刀。從一個人能看到什麼刀就大致能判斷他法力的強弱。我雖然是短刀，但是完成了極化，嗯……你可以理解為我進化了。而你與我相處毫不吃力，因此你的力量必然強大。」

　　慕容月被誇得心中有點小雀躍，覺得這位刀劍男士很好說話，於是打探道：「謝謝誇獎。藥研先生，你說你之前是我奶奶的刀，那你能跟我講講我奶奶的事嗎？我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便病故了……」

　　「我想想……每一天我的記憶都會慢慢模糊、消失，但是有些事我依然記得很清楚，」藥研·極回想片刻，又綻放出微笑，「主人她好像生來法力就非常強大，又開朗大方。所有人都喜歡她，想要接近她，連帶著我們這些刀劍也備受歡迎。我還以記得我第一次參加演練，緊張得一路都說不出話，結果還輸了。本來下了場，我就想跟主人請罪，但還沒開口，她就拉著我衝進人群裡，還說：『可算是演練完了，來，快來玩！』。」

　　「然後呢？」

　　「然後我就發現主人和伙伴們沒一個在意我們的失敗，他們與其他審神者和刀劍們在一起就地野餐玩樂。到最後我實在心裡過不去，向主人道歉，結果她……」

　　「結果她突然笑起來了對不對？還是那種笑得前仰後合的是不是？」

　　這下是藥研·極驚訝了：「對……她笑完了之後還說：『在家裡訓練要認真，但是大家一起演練就不用在意啦。我們都是頂著官方演練的借口，聚在一起玩的呀！』」

　　慕容月一拍手：「我就知道！雖然奶奶很早就去世了，但是我還是記得我每次犯了錯，她都會笑，而且我……」

　　「而且從來都沒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是嗎？」藥研搶答。

　　慕容月又一拍手：「對，沒錯！」

　　經歷相似的兩人相視一笑。

　　「呃，不過現在想來我感覺那些事還是有點好笑……」慕容月摸了摸下巴。

　　藥研·極不置可否：「可能在主人眼裡，生活就是很有趣的吧。」

　　與藥研·極一路聊天，聽他講奶奶以前帶著刀劍們在刀劍世界到處串門旅游的故事，有時也自己講講小時候奶奶跟自己一起玩的過往，慕容月與藥研·極的關系迅速拉進。

　　行至樓下，慕容月與藥研·極道別，卻見他一抬頭，目光准確地落在了三樓自家陽台上，隨後又環視了一下四周：「藥研先生……怎麼了嗎？」

　　藥研·極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實話實說：「刀鈴，是一把刀的像征。你家是不是有刀鈴？我隱約感受到了其他刀劍男士的氣息。還有……有一把強大的刀已經跟著我們很久了。」

　　話音未落，慕容月便順著藥研·極的目光看到一位身披白鬥篷的金發男士從樹林小道中走出來。

　　藥研·極暗中握緊藏在白大褂下的刀柄。

　　「山姥切老師？！」慕容月立刻認出來。

　　山姥切國廣微微向下拉扯了一下兜帽邊緣，目光在藥研·極和慕容月身上來回轉了一圈：「嗯。憬言對你的安全不放心。」

　　「……老師是在暗中保護我？」慕容月尋思這幾天她都並沒有再去秋憬言本丸，心生一個猜測，「您是一直還是只是今天……」

　　「一直，」山姥切國廣打斷慕容月，似乎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從發現你擁有法力的那天開始。這位藥研先生曾經是慕容水柳的刀嗎？」

　　慕容月點頭：「是的。等下，怎麼您也知道我奶奶……」

　　話未說完，一個矯健的身影從樓上跳下來，輕盈地落在慕容月身邊，揚起青色的長發。

　　山姥切國廣沒有任何舉動，眼皮也沒眨一下。

　　而藥研·極反應極快，一只手抽出刀，另一只手攬過慕容月護在懷裡。青色身影也同樣伸手去拉慕容月，可是慢藥研·極一步，於是又刷拉一聲，刀出鞘。

　　慕容月心髒狂跳，身體僵硬。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真刀對峙」。

　　突然出現的這個男人，身高腿長，有著金色的鳳眸。他勾起了嘴角，顯得有些邪魅，語氣不善：「不好意思，這是我們家的小姐，有的是人保護，不勞外人費心。」

　　「『外人』？」山姥切國廣的語氣有些奇怪，但很快恢復了往常的平淡。

　　藥研·極立刻意識到了這位刀劍男士應該就是慕容月現在家中的刀，馬上收回刀，向他說明：「笑面青江先生，您或許不記得了，但我曾經也是慕容水柳的刀。」

　　笑面青江看了藥研·極一眼，輕笑一聲，收刀入鞘，轉頭又向山姥切國廣抬了一下下巴：「你呢？」

　　「我找你們小姐說點事。」

　　「不必，我們不摻和任何事。月兒，我們回家。」笑面青江笑容淺淺，伸手要去牽慕容月。

　　然而這是慕容月第一次見到笑面青江，於是下意識躲開，無意識地向山姥切國廣看了一眼。

　　山姥切國廣無實義地輕笑一聲。

　　笑面青江垂眸看了一下空蕩蕩的掌心，手指張合了一下，輕輕摩搓。

　　藥研·極沒有說話——他們雖然說是慕容水柳的刀，看似與慕容月更親近一些，可實際上或許真的不如慕容月更為熟悉和信任、屬於其他審神者的山姥切國廣。

　　四人詭異地沉默著，直到一位穿著翠色衣裳、齊耳短發的高大男士從居民樓中走出來。

第017章再續前緣

　　「我是慕容水柳的刀石切丸。遠來是客，進屋再說吧，」石切丸眨動塗有紅色眼影的雙眸，朝慕容月微笑，「別怕，我們都是守護慕容家的刀。雖然我們之間並不熟悉，但請你試著相信我們。」

　　慕容月環視了一下面前的這四位刀劍男士，點了下頭，與眾人一起進了家門，邀請他們坐下。石切丸、笑面青江、藥研·極都自覺地想幫助慕容月端茶倒水，卻被她一個個「請」去了沙發坐好。

　　慕容月將一杯杯茶在刀劍男士們面前放好，自己搬來一個椅子面朝沙發上的眾人坐下：「好了，現在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來聊聊。之前我從未接觸過刀劍世界，所以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那麼，有什麼問題我們一個一個來——山姥切老師，您來找我是秋憬言有什麼事嗎？」

　　「不是，跟憬言沒有關系，」山姥切國廣說話一向不太喜歡繞圈子，「我來是因為看到了藥研先生，並且想建議你收留他。」

　　「『收留』？」慕容月看向藥研·極。

　　藥研·極完全沒想到山姥切國廣一開口說的事居然是這個，毫無准備，下意識回復：「不用為難，我只是來看看慕容家的人罷了，之後就會自行離開。」

　　從之前一系列「突發事件」中回過神來的慕容月現在反應極快，她馬上意識到了：「藥研先生，很抱歉，有些話我就直說了——你現在是不是沒有歸處？」所以你找到我是想……找個家嗎？

　　藥研·極沉默了一下，又淺笑了一下：「是。但實際上非審神者的人擁有刀劍是違規的，我並不想成為慕容家的麻煩。」

　　「『違規』……」慕容月朝石切丸和笑面青江歪了下腦袋，「反正目前看來我們家應該早就違規了，估計再多一位也沒什麼。」

　　藥研·極愣住了。這意思是……他可以留下嗎？就這樣簡單地決定收留他了嗎？慕容家的人也真是……

　　可還未等藥研·極道謝，山姥切國廣便說道：「在場的各位怕是並太不清楚，雖然我們刀劍政府明確規定『非審神者不可私藏刀劍』，但執法的監察官卻常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非有重大隱患，他們並不想處理。但是，慕容同學，我說的『收留』不是找個地方能待著就好了，而是指你成為刀劍的主人。」

　　「我想我之前說得很清楚吧，山姥切先生。慕容家早已脫離了刀劍世界，也不想再涉及。」笑面青江低笑一聲，插話進來，金色的眼眸緩緩流轉，他的嗓音如水般帶著微涼的華麗感。

　　「哦，但你也說過你們可以保護自己家的人是嗎。」山姥切國廣托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笑面青江笑道：「當然。」

　　「是嗎？」山姥切國廣微傾身將茶杯放回桌上，輕輕磕出一聲「鐺」響。

　　他兜帽下的碧眸緩緩滑過在場的其他刀劍男士，語氣淡然，似乎只是陳述一件事實：「但是你們——三個加起來也不敵我。」

　　笑面青江目光一凜。坐在他身邊的石切丸，安撫地拍了拍他肩膀。藥研·極默默握緊了拳頭。

　　「怎麼說？」慕容月挑了挑眉。

　　山姥切國廣看向慕容月，解釋得格外耐心：「主人是法力的來源。首先藥研先生，他目前沒有主人，所以他現在的法力用一分便少一分。為什麼我能做出這樣的判斷？因為他發現我的速度太慢了，範圍也太小了。短刀的偵察能力本應該很強，那麼出現這樣的情況便是藥研先生為了節省法力而自覺縮小警戒範圍。」

　　慕容月看向藥研·極。藥研·極只好點頭承認。

　　「隨後是笑面先生和石切丸先生，據我所知，慕容水柳多年前便已經離世，而慕容巍法力幾乎完全消失，所以你們根本沒有可以支撐戰鬥的力量，」山姥切國廣接著說道，「尤其是石切丸先生，作為一把大太刀，您現在連顯現都很吃力吧。」

　　石切丸笑著撫了一下額頭，聲音輕微：「對……你說的都對。」

　　「你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笑面青江握了一下石切丸的手。

　　「好，」石切丸的身影慢慢變得透明，但最後他還是叮囑了一句，「這麼多年了過去了，不要再執著了，青江……」

　　聞言笑面青江只是避開了石切丸的目光，朝山姥切國廣投去，臉上依然是略帶邪氣的微笑：「你知道的很多啊，山姥切。」

　　「只是事實，」山姥切國廣並沒有怎麼理睬笑面青江，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慕容月身上，「最後的決定還是看你，慕容同學。」

　　慕容月一手撐著下巴看著刀劍們你一言我一語，一手垂下指尖輕輕敲打著椅子邊緣。

　　她歪過頭衝山姥切國廣一笑：「您在說服我的時候最先說明的便是『監察官不會怎麼管非法擁有刀劍』這件事，這一下子搞得好像成為刀劍主人這件事很簡單、無需擔心似的。但是我真的不明白啊，山姥切老師，您說這些與秋憬言並無關系，但是您作為他的刀，為什麼要想要說服我收留刀劍呢？更何況，您也不認識這位藥研先生吧？」

　　山姥切國廣皺了下眉，估計是覺得慕容月「有些難纏」了，但還是願意給出解釋：「因為現在有許多勢力都聚集在這裡，你擁有強大法力這件事很快就會被發現。所以我們秋家搶先向你發出邀請。」

　　山姥切說得言簡意賅，他見慕容月張嘴似乎又要問什麼，於是立刻抬手做了個制止的問題：「如果你同意成為審神者，那我可以細說；但是如果你還沒做出這個打算，就不要再深入了解了。」

　　慕容月閉了閉嘴，但還是沒忍住：「那就問最後一個，很小的問題——為什麼我成為審神者就會跟秋憬言你們家有關系？」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秋家是負責訓練指導審神者預備役的。」

　　「……」啊這，慕容月回想著秋憬言帶她游覽介紹本丸時自然熟稔的樣子，心中不禁有幾分意會。

　　「好了時間耽擱太久了，我得回去了，」山姥切國廣起身，向慕容月行禮道別，「慕容同學，還請你盡快做出決定。」

　　送走山姥切國廣之後，慕容月還未回頭，笑面青江冰涼絲滑的嗓音便響起：「月兒，不要理會他，不要成為審神者，也別接觸他們那些刀劍世家。」

　　慕容月轉過身，叉腰，看著完全不知根底的藥研·極和同樣陌生但老是「替她決定」的笑面青江，皺起眉，長嘆一口氣，一時間感到很是頭疼。

　　笑面青江見狀，收回吐到嘴邊的對刀劍世家的「壞話」，微笑。

　　藥研·極無所適從，心想自己果然更擅長處理戰場上的事啊，不想成為慕容月的煩惱但又做不到分憂。

　　就在此時，鑰匙轉動門鎖，慕容巍推開門進來。

　　「爸爸！」心中一松，慕容月瞬間飛撲上去。

　　藥研·極知道慕容巍看不到自己，安靜地坐著。

　　而笑面青江的身體一瞬間僵硬了一下，他緊緊看著慕容巍，雙手有些用力地握住膝蓋。

　　慕容巍寵溺地摸摸了慕容月的頭：「是不是很驚喜呀，爸爸今天回來這麼早。月兒還沒吃飯吧，今晚爸爸來做飯吧。」展示了下拎滿各種蔬菜肉類包裝袋的雙手。

　　「玉米、冬瓜、半只雞……怎麼買了這麼多啊，根本吃不完！」慕容月翻著袋子，隨口埋怨。

　　「爸爸明天周末不用值班，在家裡給我女兒做飯，」慕容巍心情愉悅，順手將食品包裝袋放在茶幾上，卻看到了其上的茶杯，「……月兒，是你的好朋友麗華小姑娘來過了嗎？怎麼就走了，留下來一起吃飯啊。」

　　「沒有，她還在外地比賽呢，」慕容月快速掃了一眼沙發上的兩位刀劍男士，決定下來，認真地看著父親眼睛，「爸爸，你知道刀劍世界嗎？」

　　幾乎是立刻，慕容巍臉上閑適自在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擔憂。

　　他雙手按住女兒的肩膀，微俯下身，與女兒平視，語速急快地開口：「怎麼了月兒？你怎麼會知道？是不是有人騷擾你？別怕，告訴爸爸。」

　　慕容月呆了一下，完全沒想到爸爸是這個反應，不過一聯想笑面青江的態度，似乎又明白了什麼。

　　「浪人，」笑面青江突然開口，「有些刀劍男士逃脫了刀劍世界，沒有審神者作為主人，於是他們被稱為浪人。這些浪人會尋找有法力的人類做『主人』，但實際上他們根本不受這些未受過訓練的『主人』的控制，很危險。」

　　聽到這些，慕容月下意識看向沙發上的笑面青江。難道……我們家曾經受到過浪人的騷擾嗎？

　　然而慕容巍卻被她這一舉動嚇到了——他立刻把女兒往身後一藏，警惕地眯起眼掃視沙發區域。

　　笑面青江金色的眼眸注視著慕容巍。

　　「爸爸！」慕容月雙手拉住父親緊繃的手臂，強行讓他轉回來面對自己，「等下，您先聽我說……」

　　事已至此，慕容月便將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講述了出來。看著父親漸漸皺起眉頭，她心中忐忑極了。

　　她在秋憬言的本丸裡看到了善良友好的「刀劍世界」，但顯然那並不是全部。自己家與刀劍世界的淵源，她根本不清楚，然而現在她卻面臨選擇，更別提父親已失去了法力……想得越多，由「未知」帶來的憂慮和恐懼便越甚。

　　如果……當初她根本不在意進入教室的山姥切老師，那現在的她是不是還是像以前一樣，上學、放學，單調但隨性又規律地生活？

　　慕容月混沌的思維突然被打斷——慕容巍摸了摸慕容月的頭頂，又使勁捏了下她的臉頰。

　　「想什麼呢？好啦，別怕。我知道我們家月兒獨立又堅強，但是像這樣讓你困擾的事情，還是早些告訴爸爸媽媽好不好？」好像剛剛擔憂的不是他似的，慕容巍一改表情，恢復之前的閑適神色，「來，我們先做飯。月兒幫我把菜拿到廚房好不好？」

　　「好……」放好東西，慕容月走出廚房便看到——

　　父親好像對著「空空蕩蕩」的沙發說了什麼。

　　笑面青江站起來。他的笑容仿佛是面具，很難摘下，也很難從中流露出什麼情緒。他抬手似乎想觸碰慕容巍，但很快他又收回來，慢慢消失。

　　藥研·極遠遠地向慕容月行了個禮，也消失在原地。

　　之後的這個晚上，父女兩人說說笑笑但並不提起有關「刀劍」的話題。

　　直到最後——慕容巍表示他會優先尊重慕容月自己的決定，並且願意隨時提供幫助，又建議女兒抽空給爺爺打個電話，問問他的意見。

　　慕容月知道，這是今天晚上父親考慮這麼久給出的答復，便認真地點了點頭。回到自己臥室，毫無困意的她試圖逼迫自己理出一個頭緒，可越是想捕捉思路和心意，便越感到疑惑和迷茫。

　　躺在床上，望著臥室吊燈暖橙色的光發呆，不知道怎麼，慕容月突然想起了藥研·極在回家路上跟她講的「燈塔」。

　　原來曾經有那樣溫柔又強大的燈光，迎接了他們無數次的歸家，給予了他們無數次溫暖……即使早已物是人非，那燈光依然照耀著他們的內心，指引著未來，又讓「過去」流光溢彩。

　　輕輕扣門的聲響。

　　慕容月嚇了一跳，一個翻身坐起來，來到門前，遲疑了一下：「……誰？」

　　一個溫和的聲音慢慢透過門板：「晚上好，小姑娘，我是石切丸。」

　　手放在門把上，靜止。

　　慕容月還是打開了門。

　　門外是蹲著的大太刀石切丸，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身形過於高大，他選擇這樣來跟慕容月見面。

　　暖光順著他眼角的紅色眼影，慢慢流淌進他紫色的眼瞳，讓這雙眼睛顯得更加明亮而溫柔。這位刀劍男士似乎擁有什麼令人平和的神秘力量，慕容月感覺平靜安詳的「魔力」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放松了她的身心。

　　石切丸微笑著沒有說話，只是伸手順著慕容月的頭發，一次又一次地從她頭頂安撫下來。

　　慕容月能感受到他溫暖有力的大手微微滑過她耳朵時厚繭的觸感，腦中亂糟糟、沉甸甸的憂思仿佛也順著頭發消散了出去，呼吸放慢，心跳變緩……

　　「感覺好一點了嗎？」石切丸收回手，放在膝蓋上，歪頭笑著，「我想我作為一把神刀，可能會讓你感到安心一點。」

　　「呃，嗯嗯，謝謝。」慕容月回過神來，心想天啊，居然有神刀！

　　「很抱歉我們在你沒有准備的時候突然出現。因為其實我們家小姑娘之前是沒有法力的，所以……」石切丸輕笑一聲，「青江有點反應過度了，不過我是很高興的。」

　　慕容月愣住了：「原來……我之前沒有法力……那怎麼突然就有了呢？還據說很強大？」

　　石切丸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又一次撫摸她的頭：

　　「水柳曾經常說一句話：『相遇即是有緣。』別擔心，我們會守護你們，這是我們留在這裡的意義……晚安，我的小姑娘……」

　　石切丸再一次消失了。

　　慕容月關上門，轉身，看著屋內的小吊燈，抬手便擁有了一捧暖暖的光芒。沐浴其中，她聽到春夜新生的蟲鳴，以及窗外刀鈴隨風輕搖的脆響。

第018章夢中的守護者

　　本來慕容月只是想給爺爺打個電話，沒想到一通電話下來，原本住在城郊養老的爺爺直接進城過來了。

　　慕容月的爺爺名喚慕容紫楓，年齡挺大的了但身板筆挺，走路帶風，銀白的頭發梳得有型有範。據說爺爺早年是一位閑游畫家，先不論藝術成果怎麼樣，反正最後抱得美人歸。這一生也是很有浪漫主義色彩。

　　這位精神矍鑠的老爺子一進門就給自家孫女一個大大的擁抱，笑容滿面：「哎——好久沒見我家月兒啦——」

　　慕容月無奈道：「爺爺，前兩天我們一家才去看了您——您當時不是說要去旅游嗎？還以為您早就出發了呢。」

　　說罷，慕容月牽著爺爺的手扶他坐下，無意瞟了一眼門口，卻見一個身形極高、長發紫服的人也進來了。

　　長發男子彎彎眉眼：「看來所言不假，月兒當真有了強大的法力。我是天下五刀之一的數珠丸恆次，月兒，初次見面，請多關照。」他施施然行了個禮，身上穿戴的佛珠輕輕發出碰撞聲。

　　「你、您好……」慕容月有些無措地看了看爺爺和爸爸，「其實……我感覺您的聲音有些熟悉。」

　　印像中，好像在生病的時候，腦袋燒得昏昏漲漲的，慕容月隱約聽到這個溫柔如水的嗓音輕輕念誦著佛經。然後她就伴隨著這安寧祥和的聲音平穩入睡……

　　「哦？是嗎？來，月兒，關於你要不要應秋家的邀請成為審神者這件事，我們聊聊，」爺爺吹了吹杯中的茶葉，「不管是你爸媽還是爺爺，都是首先聽聽你的意見。當然你爸媽其實不太支持，爺爺我呢……」

　　「啊，媽媽也……」

　　慕容巍道：「你媽媽知道一點刀劍世界的事情，但我們的生活都是在人類世界，所以想著你在人類世界的話，我們能更照顧你一些。」

　　「但是奶奶……好像是審神者？還是那種很厲害很厲害的那種。」慕容月雙手貼在腿上，有些忐忑地撥動指尖。

　　「嗯，不過，啊，我們慕容家之所以離開刀劍世界……」爺爺坦然地笑道，「是因為被卷進了紛爭。哦不，應該是我們就是紛爭的中心。月兒你也學過歷史吧，就是那種，世界發展到一定階段，一定會發生的『革命』或者『改革』，『守舊派』和『改革派』之間發生衝突。我們慕容家就是經歷過這樣的巨大歷史事件。唉，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刀劍出陣到那個時候維護歷史正軌呢。」

　　怎麼聽著還怪驕傲的？

　　慕容月很疑惑。

　　慕容巍很無奈。

　　刀劍男士們也很無奈。

　　許久未見，又有新刀劍男士藥研·極的回歸，刀劍們便在屋內一角小小地團聚了一下，互相問候，追憶往昔。主人們沒有避諱，刀劍們也便跟著聽聽這場決定慕容家未來走向的「會議」。

　　石切丸笑道：「真的不愧是主人和主人的愛人。不管經歷過多大的悲痛，他們依然是那樣的美好。」

　　數珠丸恆次輕嘆：「生活就像是一顆玻璃珠，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主人們的玻璃珠卻從未被打碎，依然是那樣的流光溢彩……這也是我一直追隨的原因。」

　　笑面青江苦笑：「如果一切都沒發生，我現在應該是巍巍的刀。」

　　石切丸安慰：「沒關系，我們現在有機會成為月兒的刀。都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好孩子。」

　　藥研·極默默望著慕容月——或許人類無法理解為什麼刀劍們對「主人」如此執著，但究其根本，也不過是他們想要找一個「心」的歸處罷了。

　　慕容月耳朵聽著爺爺的絮絮叨叨，但心裡卻在想其他事。在感覺數珠丸恆次的聲音有些熟悉之後，她意識到可能在沒注意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與刀劍男士們「相遇」了——

　　兒時掛在樹上的風箏，自己怎麼也扯不下來，卻在快要放棄的時候，風箏輕飄飄地抖落了；不管自己走丟迷路到哪裡也從來不害怕，因為爺爺「總是」能找到她；心愛的玩具在外頭和其他小朋友玩的時候弄丟了，嚎啕大哭，但奶奶「一定」能找回來……

　　每當這個時候兒時的自己就會非常開心地說，真幸運啊。

　　奶奶會彈一下她的腦門，叮囑一大堆不可以亂跑不可以粗心，但最後還是會樂呵呵：

　　「別害怕，我們家有守護神啊！」

　　啊……對，守護神。奶奶去世之後，慕容月就很少再聽到這個詞了，但是每當遇到困難時，她心裡總又會蹦出。

　　慕容月清晰地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段時間被鬼故事、鬼片、鬼屋嚇得過分，晚上不敢一個人睡覺，不管看到什麼東西都覺得會有猙獰蒼白的惡鬼從它的縫隙、角落、陰影裡出現。

　　爸爸對此很難辦，安慰了很久都沒有效果，於是說：「月兒，爸爸小時候也特別喜歡聽鬼故事，真的特別喜歡。尤其是大晚上的時候，點幾根蠟燭，特別有氛圍。爸爸聽過的鬼故事，可比你們現在講的可怕多了。」

　　小慕容縮在被子裡：「那為什麼爸爸不害怕？」

　　爸爸揉揉女兒腦袋：「因為我們家有守護神啊。別害怕，我們的守護神會為我們祈福，斬殺一切可怕的鬼怪！」

　　「守護神！對！奶奶也說我們家有守護神！」小慕容眼睛一亮。

　　「對吧，奶奶也說過對吧，爸爸沒有騙你吧。所以現在月兒放心了嗎？」

　　「嗯……」小慕容乖乖在被窩裡躺好，末了又問道，「爸爸，我們家的守護神是是什麼樣的啊？」

　　「啊……他們溫柔又強大，喜歡聰明懂事的孩子。當他們找到這樣的小孩之後，就會一直守護孩子長大，無憂無慮。」

　　「真的嗎！」慕容月睜大眼睛，「他們會一直守護我嗎？」對於一個小孩來說，「守護」這一詞是多麼具有吸引力。

　　「當然，他們會陪著月兒學習，陪著你睡覺，」慕容巍捏捏女兒的臉蛋，「爸爸小時候就見過我們的守護神呢。所以啊，他們一直守護著爸爸，然後一看，嘿，爸爸的女兒也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那就一起守護吧！」

　　慕容月被逗笑了：「我也想見見我們家的守護神！爸爸，你說這世界上壞東西那麼多，守護神會不會很辛苦啊？」

　　「你奶奶說啊，有緣自會相見。等緣分到了，月兒就去感謝我們的守護神好不好？」慕容巍輕輕親吻一下女兒的額頭。

　　「好！」慕容月滿意地入睡。

　　但那個夜晚或許注定「不平凡」。

　　在美夢中慢慢轉醒，慕容月迷迷糊糊聽到了什麼聲音，但心裡並沒有害怕。她想，有守護神呢。

　　她聽見一個非常溫柔地聲音輕輕道：「今天沒有做噩夢呢，太好了，看來祈福是有幫助的。啊，月兒好像醒了，不會是我吵醒的吧……」

　　另一個聲音如夜華般清涼：「月兒沒有法力，感覺不到的。好了，你快休息吧，我守著就夠了，石切丸。」

　　「明明是你擔心才叫我起來祈福的，怎麼現在用完就丟呢。而且啊，有些話即使對方聽不見也應該說出來。言靈言靈，說出口的話格外有靈。」溫柔的聲音慢慢消失了。

　　慕容月稍稍清醒了一點，微微睜眼，見床頭隱約坐著一個青色長發的人。

　　「睡吧，」那人的金眸一閃而過，似考慮了一下又開口，「我是斬殺一切鬼怪的妖刀笑面青江。有神刀為你祈福，有妖刀為你守護，不用害怕，睡吧。」

　　守護神……神刀，妖刀……刀劍男士……

　　一個一個隱藏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重現，就像一片一片的貝殼被回憶的浪潮推上海灘。海浪的初衷不是「拋棄」貝殼，而是讓貝殼被拾起，成為趕海人玻璃櫃中珍藏的寶物——

　　原來我不需要羨慕別人有著從未改變的陪伴和守護，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的守護者就已經到位。

　　原來我與刀劍們的故事不是從今天開始，而是早早過了序章，埋下了伏筆，預留了今天雙向奔赴的情節。

　　原來我與刀劍世界不是緣淺，而是細水流長。

　　所謂「緣分到了」，就是「命中注定」。

　　「爺爺，爸爸，」慕容月扣住雙手，坐直身體，堅定道，「我想成為審神者。」

　　慕容巍張口想要說什麼，但被爺爺用紙扇打了一下肩膀。

　　「好，」爺爺笑道，「有骨氣。爺爺我可不覺得我們慕容家會因為一場變故而灰溜溜地離開本就屬於我們的舞台。」

　　慕容月看向刀劍男士們，笑容燦爛，行禮：「感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接下來，請多關照。」

　　刀劍們在慕容月說出要成為審神者的時候便安靜下來。

　　石切丸走上陽台，把系著的的兩顆刀鈴解下來。笑面青江拿回自己的刀鈴。藥研·極也取出自己的刀鈴。

　　爺爺搖了搖扇子，笑道：「爺爺這兒有幾把刀，不過月兒現在還用不著。現在就先家裡的這幾位吧。去吧，收下刀鈴，他們就是你的刀了。」

　　慕容月走過去，將刀鈴一顆一顆接過，仔細地摩挲著鈴上精致的刀紋：「真漂亮。」

　　刀鈴入手的一瞬間，慕容月感覺到有什麼無形的絲線立刻纏繞住了他們。刀鈴一響，刀劍們的目光隨之而來，溫柔的，感慨的，向往的……

　　她成為了他們的「唯一」。

　　緊張、激動、不好意思……許多情緒也翻湧上來。慕容月握緊手中的刀鈴。

　　善解人意的石切丸笑道：「請多關照，主人。」

　　「啊不不不，還是叫『月兒』就行！」慕容月連忙擺手。

　　「那私下叫『月兒』吧。」石切丸點頭。

　　「沒事沒事，隨你們習慣就好。」慕容月笑著。

　　「好。」笑面青江臉上依然是微笑，然而笑意卻更加充沛。他的目光略帶遺憾地掠過慕容巍，最後扎扎實實地落到了慕容月身上。

　　「啊，好好好，我要趕緊給秋憬言打個電話。」

　　正在努力適應新身份的慕容月「落荒而逃」。

第019章改革與守舊

　　「秋憬言」的電話接得挺快，只不過是山姥切老師接通的。也不知道是因為秋憬言還在睡懶覺，還是因為他的手機又慘遭收監。

　　雙方簡單交流了一下，約在了一家花園咖啡廳見面。

　　第二天，約定時間將至。秋家來的是秋憬言和他的母親。慕容月這邊則是慕容爺爺。

　　「季老……慕容先生，好久不見！看您身子骨硬朗著呢，太好了。」一上來，秋憬言的母親李春華便熱情問候。

　　慕容爺爺慕容紫楓擺擺手：「喲，真是太久沒見了，李家丫頭真是越發有出息了！來，月兒，叫李阿姨。」

　　兩邊簡單寒暄幾句之後便進入正題。

　　李春華詳細解說了審神者預備役培訓內容、時間地點、規則要求等等。慕容月在爺爺的陪伴下簽完審神者預備役合同和保密協議之後，爺爺和李春華便去一旁敘舊，留下孩子們仔細查看一些細則文書。

　　「……『通界符是在刀劍世界裡快速移動。跨界符是在刀劍和人類世界移動，要向政府申領以及定期彙報使用情況和原因』……」慕容月翻看著《審神者預備役必知100條》，「啊？原來這個這麼麻煩嗎？那秋憬言你之前帶我來來回回的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秋憬言用小銀勺挖了一口芋泥蛋糕吃：「哎呀，畢竟我是個『學生』，來來去去的多用幾張很正常。而且啊，其實大家都或多或少因為一些『瑣事』需要處理，所以其實管得不嚴。」

　　「……哦，」慕容月接著看，翻了幾頁，「……『審神者應認真對待刀劍的使用和回收問題，須及時上報，杜絕隨意拋棄和占有』……」

　　秋憬言嘬嘬冰咖啡：「意外過量召喚出來的刀劍要登記上交給政府，政府會集中起來統一下發或者摧毀，不過實際上太麻煩了，還是有不少刀劍會流浪。在刀劍世界，你可能時不時路過哪裡就撿回來一把。這時候就在定期報告裡面提一嘴就行，基本上也不管的。」

　　「那……『浪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咦？你居然知道浪人？」秋憬言咬著叉子。

　　看著秋憬言吃得那麼歡，慕容月也小小地享受了一下奶油高糖的快樂：「聽說過，還沒遇到過。」

　　好膩，放下勺。

　　「那就好。沒關系，他們就是有點不守規矩，有點麻煩，不過也不敢有什麼大動作，不然會被外察官——全名叫『對外監督與糾察』給強行抓回來銷毀。」

　　慕容月繼續：「……『刀劍和本丸原則上應在審神者卸任之後由政府收回。刀劍和本丸的繼承需提前申報，不允許私下進行轉讓、交易等行為……刀齡超過百年的強制收回並摧毀』……嗯？」

　　「嗯？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嗎？」

　　「『刀齡』……這裡是指刀劍男士顯現的時間吧。」

　　「嗯對對，」秋憬言覷著慕容月的神情，拍拍她的肩膀，「不用擔心，一般呢，一刀傳三代，人走刀還在。」

　　慕容月皺眉：「但是陪伴了幾代人的刀劍男士對於一個家來說一定非常重要吧，就這樣……我想肯定很多人不會願意。」

　　「是啦，不過很多時候也會寬容一點的，別擔心。而且大多數時候啊，審神者都更喜歡從零開始的、絕對屬於自己的刀劍，所以也沒那麼那啥，」秋憬言語速飛快，「而且啊而且！更大多數時候，一個家族在刀劍世界裡任職是斷斷續續的。因為很有可能下一代人沒有法力，但是下下一代就又有，這真說不定。所以很多審神者早早在人類世界留有後路的。」

　　「哦這樣啊。」慕容月想到失去法力的爸爸和慢慢擁有法力的自己，點點頭，對秋憬言的說法表示接受。

　　「我說是吧，像你們慕容家這樣隔了一代再次回到刀劍世界的也有很多啦。」

　　「哎？」慕容月盯住秋憬言，「你這麼說……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秋憬言趕緊舉起手，打斷：「沒有沒有，我之前真的沒注意！慕容家的事情我是昨天你說要成為審神者的之後才知道的，老師告訴我的。」

　　「沒有故意瞞著我就好，」慕容月歪頭一笑，轉移話題，「我聽山姥切老師說你們秋家是負責預備役培訓的呀，那我豈不是能有點『福利』？」

　　秋憬言比了個大拇指：「那必須的！」

　　慕容月樂：「我就隨便說說！哈哈哈……」

　　「你是我帶進來的，我當然要罩著你啊。」秋憬言故作嚴肅地抱起手。

　　慕容月輕輕踢了秋憬言一腳：「好哦，秋大佬——」

　　把《必知100條》瀏覽過一遍後，慕容月感到很是枯燥，淺淺打了個哈欠，拍醒趴在一旁睡覺秋憬言：「啊——你沒什麼事就給我科普科普，講點什麼八卦唄。」

　　「唔？八卦？誰的八卦？」秋憬言努力睜了睜眼睛。

　　「都行……」慕容月又打了個哈欠，「絕對是你影響我了。我本來不困的。」

　　秋憬言伸個懶腰：「嗯——那我給你講講『刀劍世家』吧。反正以後會碰上。」

　　「好啊，提前預習一下。」

　　秋憬言找服務員要了紙筆，一邊劃拉一邊講：「首先呢，刀劍世界最老牌的刀劍世界是季家、楊家、樂家。不是說其他家族歷史不古老，主要是這三家家大業大，人丁興旺，每一代都有審神者。然後呢就是姚家、孟家。我們慕容、李家、秋家之類的都是小家族，勉勉強強也算得上是小世家吧。」

　　「那季家、楊家、樂家這三家是守舊派嗎？」慕容月支著下巴。

　　「哎？哎哎哎？你又怎麼知道守舊派這些說法的？」秋憬言眉毛都要飛出去了。

　　慕容月聳聳肩：「我是慕容家的啊，被稱作『改革派』呢。不過爺爺說，其實我們家並沒有摻和進去的。」

　　「呃，那什麼，這個一會再說，」秋憬言畫著關系圖，「各大家族之間水也挺深。楊家與樂家、孟家都是親家。李家和秋家是親家，哎對『產物』就是我。然後據說楊、姚、孟三家關系也不錯。不過姚家、孟家有點沒落的趨勢了，因為他們沒什麼厲害的審神者。」

　　「是嗎？你不是說姚羽凌也是審神者嗎？」

　　「哦，對哦。不過姚家就她一個稍微厲害一點吧。」

　　「哇真的嗎？沒看出來呢！」

　　「審神者強不強一是看法力二是看他的刀。之前好像聽說過姚家有把藥研很強，」秋憬言晃晃腦袋，「既然我這個鹹魚都聽說過了，那或許是真的很厲害吧。」

　　「哦。然後呢？」

　　「然後……按現在主流說法，季、楊、樂、姚、孟這幾家都是守舊派，我們李、秋兩家是改革派。」

　　「這麼說來……守舊派勢力好強大……」

　　「當然了，畢竟經歷過以前的紛爭，守舊派基本上掌握絕對實權吧。楊家是基本上掌控時空轉移裝置和政令、財政，樂家主管刀劍世界內部監察機構，然後季家是管外部監察的。孟家大致負責時空監測之類的瑣事，姚家管理刀劍和本丸相關事宜。我們李家、秋家就是屬於教育、選拔這一方面的。這些就是目前的情況。」

　　慕容月抹抹額頭：「……改革派好弱。」

　　「……」秋憬言捂頭，「真的很煩……我們很多地方都會被制約。我爸媽天天都要去什麼宴會、會議之類的地方處理麻煩事，還想帶著我……頭疼死了……」

　　慕容月戳了一下秋憬言腦袋：「沒關系啊，我以後就可以陪著你了。我們一起解決麻煩。」

　　秋憬言眼睛一亮，握住慕容月的手：「真的嗎？太好了！」

　　「不騙你，我們現在可以算是同盟伙伴吧……那什麼，松，松手。」

　　「哦，哦好。」

　　「……你之前還說罩著我呢。」

　　「那當然！我會，會盡全力。」

　　「哈哈哈哈逗你的！」

　　「哎有什麼好笑的！」秋憬言的耳朵尖有些泛紅。

第020章潛藏的陰影

　　過了幾天，秋憬言說分配給慕容月的導師已經確定了，帶她去見見。

　　雖說是「分配」的，但當時面談的時候，慕容家提出希望能讓慕容月接觸到奶奶當年的本丸。所以李家淺淺地「協調」了一下。

　　「那目前管理我奶奶本丸的審神者是誰吶？」慕容月問。

　　秋憬言聳聳肩：「不知道。我媽沒告訴我，說是給我個驚喜。」

　　慕容月點頭：「估計是你的熟人吧。」

　　秋憬言擰了擰眉頭作思考狀：「……我都好多年、沒怎麼在刀劍世界搞社交了，演習都是老師帶隊的——能有什麼熟人呢。」

　　「不過為什麼見我的導師要去什麼雲鶴武館？不去本丸嗎？」

　　「因為這也是監察的一個環節。挺麻煩的對吧，管得還是嚴的。雲鶴武館是外察官季家在人類世界的『據點』。」

　　「聽起來季家人應該都擅長武術。」

　　「是啊，據說季家所有子弟都習武，家族要求也高，」秋憬言咂咂嘴，「我聯系了一個我的老朋友幫忙看著點，一會你就能見到他。他人還行。」

　　慕容月點頭。

　　雲鶴武館古色古香，於鬧市中自帶閑隱之氣。門口有兩尊石獅子鎮守，兩側門聯寫到：

　　風雨歸途閑雲鶴

　　莫笑金刀換酒錢

　　一道橫批：

　　老板請進

　　慕容月抬頭看著對聯：「……好有趣的一家人。」

　　「也就年輕這一輩而已。」秋憬言毫不客氣地推門而入。

　　開啟的木門搖動起門旁懸掛的幾串銅鈴。

　　武館內是一派有模有樣的雕梁畫棟、錦鯉蓮池。廊下坐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翹著腿，把玩著手中幾顆五彩斑斕的雨花石。

　　見有人進館，他隨手將石頭扔進池裡，嚇得魚嘩啦亂跳。

　　「嗨……」男子起身倚著柱，懶懶地抬起手慢慢揮了揮，卻在見到慕容月的一瞬立刻站直，笑容滿面，「您好小美女，我是外察官季風子。」

　　「季長官好，麻煩您了。」慕容月回禮道。

　　「哎，哪這麼生分啊。我是秋小少爺的朋友，那當然也就是小姐您的朋友啦。來來來，這邊走。我們去包廂等下小姐的導師。」季風子笑嘻嘻地攬過秋憬言的肩膀，將他往旁邊一推，自個兒走在慕容月身邊。

　　秋憬言白眼一翻，出腳絆了季風子一跤，極具警告意味地在這位吊兒郎當的外察官耳邊打了個響指。

　　三人坐定，便閑聊起來。季風子和秋憬言都屬於熱鬧活躍的性格，慕容月也自帶吐槽屬性，一番下來竟也未曾冷場。

　　聊著天，慕容月清楚了季風子和秋憬言的關系：娃娃外交也是刀劍世家的一種聯系方式，從小他們這些世家子就被拉去各種「應酬」。

　　這倆人認識得比較早，性子是如出一轍的混蛋勁兒，一拍即合，搞了不少「壞事」。

　　「幸虧你沒帶你家山姥切過來，」季風子搖搖頭，笑道，「我沒服過什麼人，我大姐我都不服，但是我真的服你家山姥切——每次每次！都能被他逮到個正著！你知道嗎，我一度懷疑你身上是不是裝了什麼監控？我好些時候都不想跟你玩了，太沒體驗感！」

　　「不是我說，風子，」秋憬言對「風子」的發音又輕又快，說的就像是「瘋子」一樣，「你居然還曾想過背叛組織？不是我老師攔住了，就你干的那些上房揭瓦的破事，夠雲大姐刮你一層皮！」

　　慕容月在旁邊笑得捶桌：「山姥切老師威名遠揚……」

　　「這可不。他家那把山姥切有名得很，」季風子指節扣扣桌面，「刀劍世界養娃第一人啊。」

　　秋憬言無語：「滾，養什麼娃。我老師那是專治『疑難雜症』。聽我媽說，雲大姐還想把我老師討走去專門對付你。」

　　季風子哼哼唧唧幾聲，卻聽銅鈴聲響，便起身接客去了。

　　慕容月緊張起來：「雖然你說刀劍世界的新人導師一般都很溫和，但是我還是有點緊張，真的。」

　　「真的沒什麼，不騙你。導師就教一些日常工作啊、常識啊。基本上不怎麼管。」秋憬言嗑瓜子。

　　「你說過的我知道……但是我為什麼就莫名覺得……」慕容月撫了撫心口。

　　所謂「好事」盼不來，「壞事」來不盼。

　　當孟笙隨著季風子走進來的時候，慕容月覺得自己應該是當場石化，然而實際上是「蹭」地一下站起來。

　　秋憬言的瓜子掉了。他也條件反射地躥了起來。

　　季風子本是拉開椅子請人坐下，看這倆反應也愣住了：「啊？你們？認識？」

　　「啊……」慕容月笑容有些僵硬，乖巧問好，「孟、孟老師您好啊……好巧……」

　　任誰在開學沒多久就被扣在辦公室痛苦改錯題，都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吧！

　　秋憬言抓起剛才還嫌苦不肯喝的茶水，猛灌幾口。

　　腦袋轉得飛快的季風子分別用些微不同的「同情」看了看慕容月和秋憬言。

　　孟笙倒是沒什麼不自在，稍微擺了下手，坐下，笑道：「秋家沒通知是我帶的你？」

　　他今天帶的眼鏡是一副有著一條柔軟金色防滑鏈的半框眼鏡。燈光打下來，金光也落在他略長的眼角，襯得他的氣質不太像在學校裡的「溫和親切」，而是有些「清冷貴氣」。

　　「這還真沒有……因為說是『驚喜』……」慕容月側過頭用目光剜了一下秋憬言。

　　秋憬言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

　　「哦，『驚喜』啊。」孟笙笑吟吟地隨慕容月的目光看了一眼秋憬言，似乎更覺得這應該是「驚嚇」。

　　不過孟笙這個人有趣的是：雖然他看起來溫文爾雅，但骨子裡是改變不了的效率優先和懶得矯情。

　　很快慕容月便像在學校裡聽孟老師講課一樣，迅速被他拉上節奏，聽他說了很多重要事宜和關注事項。

　　導師不負責大部分的理論教學，預備役大多是自行學習。導師負責的最重要的是預備役實操和實習，所以在監察官這裡點了卯、交了差之後就應該是帶著學生去自己的本丸實地教學，讓預備役更快地適應與刀劍相處和發號施令的這樣的環境。

　　秋憬言支棱起來，表示他也想跟著一起去孟笙本丸。

　　慕容月還未說什麼，便聽孟老師語氣涼薄地說了一句：「你怎麼還是那麼黏人。」

　　秋憬言：「……」

　　不是，你們聽聽這說的什麼話！

　　慕容月和季風子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師徒二人使用跨界符走後，秋憬言擰著眉頭敲著桌子，拉住季風子：「孟笙這家伙怎麼回事？他不是沒有法力嗎？」

　　美女不在了，季風子也不端著了，瓜子嗑得哢哢響，口齒含糊：「啊，是啊。以前沒有現在有了，這我也見多了，不稀奇。」

　　秋憬言攤開兩手，又抱頭，崩潰道：「但是他以前是一點法力都沒有啊！完全沒有啊！這才過了多少年啊？他的法力就強大到可以接管慕容家的本丸了？啊？」

　　「所以這才是真正最稀奇的。命定的要飛黃騰達，誰知道呢，」季風子撇撇嘴，拍拍朋友的肩膀，語重心長，「所以啊，你也別老是縮在你那個小本丸裡了，主動出來看看。就算是為了你那可愛的小女朋友也好。」

　　秋憬言拍掉季風子蹭得他滿身的瓜子殼碎屑，踹了他一腳：「廢話真多，滾。」

　　「好好好，哎呀我就隨便鬧鬧你，」季風子舉手投降，「唉，主要是你沒見孟家那得意勁兒，搞得他們要雞犬升天一樣。」

　　「……」秋憬言抓抓頭發，「我真的……世家聚會太惡心了。」

　　「你現在還能躲，那是因為你年紀還小。你再看看我——以後都會是這樣，誰又不惡心誰呢，」季風子收拾桌面，「你想過得好一點，就該巴結的巴結，該服軟的服軟，還得看別人給不給你面子。」

　　秋憬言郁悶地趴了一會：「但是我不喜歡孟笙。」

　　「為什麼？他人也可以，沒其他幾個世家的那麼討厭。」

　　「嗯……不知道，」秋憬言捏了捏鼻梁，「就是……從小就這麼覺得……打一開始我就看他不順眼！」

　　「謔，」季風子總結，「矯情。」

　　隨著孟老師進入本丸，慕容月仿佛來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

　　感受環形的紅木走廊熱切地圍繞在身邊，抬頭是圓形屋頂圈住豢養的蔚藍的天，還有令人放松的人聲、腳步聲從四面八方來到耳畔——

　　好像鑽進了一個塞滿棉花的小圓盒，是獨屬於自己的小空間。

　　這個空間看起來有些小，但有喜歡的花草樹木、鯉躍燕舞，有溫暖的燈光照亮每一個角落，有可愛的人們進進出出。

　　圓形是最漂亮的圖形——它封閉、面積小，但它的內部柔軟緊湊，對外又溫潤乖巧。它緊緊擁抱守護著自己的內核，讓人更心甘情願地沉淪……

　　這是倦鳥的巢，更是不可割舍的「家」。

　　一群人熱熱鬧鬧、幸幸福福地生活在這裡，太有家的氛圍了……慕容月想。

　　回過神來，慕容月才發現，前來迎接的「管家」壓切長谷部正睜大眼睛看著她。四周、各樓層走廊也有許多刀劍男士冒出頭來，投來驚訝、懷念、哀婉的目光。

　　慕容月低下頭，不知所措。

　　孟笙介紹道：「這是我的新學生慕容月，麻煩你們多照顧了。」

　　「是，」壓切長谷部領命，看向慕容月的眼裡露出溫柔，「歡迎慕容小姐來到我們本丸。我是壓切長谷部，您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我。」

　　慕容月小聲地「嗯」了一聲，便乖乖跟在老師身後前去本丸的辦公地點燈塔樓。

　　無意間回頭，慕容月看到樓上有一位扎著馬尾辮的藍發少年。

　　他有一雙藍色琉璃般的美麗眼眸。

　　後來慕容月才發覺，這雙眼睛不是「琉璃」，而是「玻璃」。只有靠近看才能發現，他的眼就像玻璃一樣，顏色透透的，目光輕輕的，情感涼涼的。

　　慕容月在孟笙本丸裡會跟從孟老師學習一段時間，但大多數時間孟老師都會讓她去接觸、認識不同的刀劍男士們。

　　這些曾屬於奶奶的刀劍們，對她熱情親切，讓慕容月漸漸放松下來，與大家越發親近。

　　她也是這樣認識大和守安定的，那位藍眸少年。

　　見過了那麼多曾經陪伴奶奶的刀劍男士，慕容月也發現了他們對「過往」的理解和認識，也有許多的不同：

　　有像藥研·極一樣，對過去的美好深情懷念的。他們貪戀慕容家帶來的歡樂和溫暖，因此他們對慕容月的出現感到萬分欣喜，並表示願意再次相伴。

　　有像笑面青江一樣，對過去的悲劇深感痛苦的。他們因幸福的破碎陷入了悔恨而敏感的旋渦，對於慕容家重新入世感到緊張和擔憂。

　　不過大多數都像石切丸一樣，感慨所經歷的一切。他們感謝感懷，但並不沉湎；他們悲傷難過，但並不哀怨。他們讓過去的美好、痛苦都過去，更重視當下和未來。

　　慕容月將她想的這些也分享給了大和守安定。

　　這位美貌的少年聽完露出溫柔的笑容。

　　他看向燈塔座下來往的人們，玻璃般的眼睛裡倒映著實景：「我每一天醒來，都以為我又起晚了——清光不在我身邊，因為他要早早起床，隨主人一起處理很多事情。」

　　慕容月心裡咯噔一下。她知道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歷史上是同屬於衝田總司的刀，他們一直相伴，親如兄弟。

　　「但是他不會回來了，就像這些紋飾一樣，」大和守安定撫摸著走廊欄杆上那些簡單生硬的雕飾，「這座本丸重建過一次。以前所有的紋飾都是我們和主人一起挑選、監工完成的，它們非常漂亮……」

　　「抱歉……」慕容月知道自己閱歷淺薄，或許根本理解不了大和守安定幾十年度過的痛苦。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但想表示她也為此感到難過。

　　大和守安定善解人意地笑笑，搖搖頭表示她不必介意：「我不知道我是否屬於你剛剛總結歸納出的那幾類，但是有點可能會有點不一樣——」

　　「我不會原諒。」

　　「那些曾為我們帶來的所有痛苦和傷害，我都無法原諒。」

　　慕容月驚訝地瞪大了眼……大和守先生就如此平靜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想，為什麼那雙海藍色的眼睛不像大海而像玻璃。

　　因為他的眼裡「平靜」得毫無一絲波瀾，看似易碎的，然而卻堅定地包裹了所有「驚濤駭浪」。

第021章如履「薄冰」

　　這些天她時不時琢磨著，她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她與大和守安定聊天的內容她誰都沒有告訴，但是最後選擇了征求孟寒的看法。

　　作為同一個老師手下的課代表，慕容月時常與孟寒接觸。

　　他有些慢熱寡言，但卻意外的細心體貼。

　　每天早上抱作業的時候，他會優先幫助女孩們把作業送到她們班上去。有時統計自己班上的成績時，也會順手把另一個班的成績也一起完成。他會在慕容月被「扣押」改錯題的時候偷偷給提示，也會在大家使用完辦公室的時候整理打掃，默不作聲地將孟老師的水杯盛滿。

　　慕容月喜歡跟孟寒說說話，與他聊天既不冷場，也不會感到一點冒犯，令人舒服。

　　所以當慕容月知道孟寒是孟家最受寵愛的二少爺之後，非常訝異。這種出身……養出來的性格雖說不一定是像楊嵐那樣的驕縱，至少也應該是跟姚羽凌一樣的自帶傲骨，或者和秋憬言差不多的自信大膽。

　　慕容月願意將大和守這件事告訴孟寒，其中一個原因是：

　　她莫名覺得孟寒能夠理解。

　　即使孟寒的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孟寒也是孟笙名下的一位審神者預備役學生，時常跟慕容月一起來本丸「上課」。

　　聽完慕容月所說，孟寒肉眼可見地變得緊張起來。

　　他急切地擺了擺手，說：「這些絕對不要跟其他人說。我也不會說。」

　　「？」慕容月很疑惑，「哦……我現在就只跟你說過……為什麼？」

　　孟寒有些為難地捏了一下鼻梁。

　　「如果不好解釋不說也沒關系。」慕容月趕緊說道。有些地方「水」很深，小心為好。

　　孟寒搖搖頭：「我只是在想怎麼說……就像……我也想拜托你不要跟外人說有關我哥，啊，有關孟老師的事情。」

　　「孟老師……的事？」突然跳躍了一下，慕容月一時沒反應過來，順口道，「我倒是聽說孟老師以前是沒有法力的。」

　　「嗯，他不喜歡刀劍的，」孟寒放低聲音，「我也不喜歡。」

　　慕容月一下明白過來：為什麼連姚羽凌都擁有本丸而孟寒現在卻掛名在孟笙下當學生。

　　「抱歉……我以為刀劍世家應該都……」似乎過分冒昧了，雖然很好奇但是慕容月覺得不應該再問了。

　　孟寒眨了眨眼，表示沒關系：「我們本就是聯姻家庭，我們父母的目標之一就是法力強大的後代。所有的『寵愛』皆因此產生，也因此消失。因為法力，我得到了多少，我哥就失去了多少。」

　　「我知道我享受到的一切，在未來都要付出代價，」孟寒垂下眼，「我很感激我哥帶著強大的法力突然出現。雖然其他人都覺得他奪走了很多我的東西，但我很高興。我終於可以把這些丟開，把本該屬於我哥的還回去。他一直比我更優秀，這是他應該的。」

　　慕容月靜靜看著身旁高高的男孩。

　　他身上捉摸不透的氣質是淡淡的憂郁和彷徨。可吸引她的並不是這一點，而是雖然他猶豫又徘徊，不知道哪裡是他所想前去的方向，但他卻始終如一地、固執地抗拒著那些試圖擺弄他人生的力量。

　　他自知力量弱小，乖順的面具下是無聲的拉鋸和堅韌，警惕敏感地悄悄摸索出路。

　　慕容月輕拍了一下孟寒的肩膀，笑道：「說什麼呢。你也很優秀啊！至少我更樂意跟你說話而不是你哥——孟老師好凶的。」

　　孟寒感謝地笑笑：「謝謝。我也很怕的啦。我小時候不敢找我哥，現在長大了也沒什麼出息。」

　　兩人互相打趣一下。

　　「慕容月，」孟寒言歸正傳，認真道，「我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一定要保持警惕。我哥以前倍受冷落，而現在卻風光無限。我認為這並不是『逆襲翻盤』，而是『補償』，以及更多的『約束』。」

　　「他們要補償我哥所有的『委屈』，還要給予『恩惠』，讓他願意為家族利益服務，這樣就能更好地控制他，」孟寒言辭懇切，「對於你們慕容家，這是一樣的道理。之前『他們』采取了多麼激進的方式打壓你們，現在就會用多麼溫柔的措施來『補償』你們，『引誘』你們放下過去，甚至為『他們』所用。」

　　「所以千萬不要跟其他人說那些話了，好嗎？如果『他們』發現你們心有怨恨，那『他們』可能會選擇再次將你們趕出去。」

　　「孟寒……」慕容月望著他的眼睛，心想，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孟寒卻能想到這麼多、這麼細，而且把這些心裡話全部都告訴了她。

　　她真的萬分感激。

　　「我只是稍稍提醒一下，我想你不會怕的，」孟寒笑著，「你很厲害，所以我覺得你一定不會被誰騙去做棋子，而是會成為一個可靠的『伙伴』。」

　　「呼——好！」慕容月深呼吸一下，將心中的負面情緒清理出去，「謝謝你！」

　　「嗯。」孟寒眨眨眼。

　　慕容月也笑著眨眨眼。

　　突然，孟寒注意到樓下天井中走過的幾人，皺起眉。

　　慕容月看過去——壓切長谷部正帶著一男一女前去燈塔。

　　靠前的女人身著艷服，頭飾精致。從窈窕的背影和優雅的舉止來看，這女人想必是位傾國傾城的貴人。

　　她身邊還有一個男孩，發型燙染成了新潮的奶油小卷，耳上戴有亮閃閃的銀色耳扣。

　　「他們是誰？」慕容月問。

　　「樂家人。女的是樂寧寧，男的是樂驍。樂寧寧是樂驍的姐姐，」孟寒介紹道，「這女的在追我哥。最近纏得厲害。」

　　「謔！在追孟老師！怪不容易的。」一聽有八卦，慕容月整個人都支楞起來了。

　　孟寒看著慕容月興致勃勃的樣子，捏捏鼻梁，心想還是不要說出自己覺得「這女的動機不純，可能是想以聯姻來壯大樂家勢力」這番猜測了。

　　樂家男孩被姐姐晾在外頭沒進燈塔。他四周看了一下，鎖定了樓上的孟寒、慕容月兩人，上樓來。

　　「你們好，我是樂家的樂驍。」樂驍一上來便自我介紹，紳士地伸出手。

　　話雖然是對著兩人講，但樂驍的眼睛只落在慕容月身上。

　　慕容月猶豫了一下，握了下他的手：「你好。我是孟老師的學生慕容月。」

　　「哦——慕容啊……」樂驍笑了起來，對孟寒來了一句，「對不住，我想單獨跟她聊聊。」不容回絕的語氣。

　　慕容月和孟寒有些尷尬地對視一眼。最後孟寒還是離開了。

　　「不知你是否了解樂家呢？」樂驍臉上是有些神氣的笑容，他遞過來一張閃著金邊的名片。

　　「嗯，聽說是很古老的刀劍世家。」慕容月接過名片，心裡吐槽著：這家伙看著跟自己年齡差不多，居然見面送名片，裝模作樣的小大人。

　　「那就好說了，」樂驍滿意頷首，「雖然孟先生是一位優秀的審神者，但是我想樂家一定能比孟家給小姐你提供更多的幫助。」

　　未等慕容月回復，樂驍又做哀痛狀望向四周：「我從小就聽著慕容水柳的故事長大，她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審神者。她非審神者世家出身，卻擁有強大的法力和魅力，已進入刀劍世界便掀了驚濤駭浪。只可惜……」

　　樂驍嘆口氣：「雖然物是人非，我們還是非常高興慕容後人回歸刀劍世界。所以還請你不要推辭我們的善意。」

　　慕容月心裡暗自琢磨，但表面上微笑行禮：「自從我來到刀劍世界，便接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我真心地感謝你們，讓我感受到了刀劍世界的溫暖。」

　　「小姐真是客氣了，互幫互助本是應當的，」樂驍笑道，「說來慚愧，樂家地位不高，但我們願盡綿薄之力——作為傳統世家，還是能說說話、賣點面子為慕容家追回部分流失的刀劍男士的。小姐你看可好？」

　　若不是正好之前聽了一番孟寒的忠告，慕容月當即就會心動——這可是連秋憬言都沒有給過她的承諾。

　　追回流失的原屬於慕容家的刀劍男士……就像尋回失蹤的親人……

　　但慕容月已不是當初覺得刀劍世界歡樂簡單的那個女孩了，她早已切實感受到了審神者與刀劍男士們、世家之間的各種紛雜糾葛。而她「孤身一人」進入刀劍世界，必須要慎重挑選同行之人。

　　慕容月保持著感激的笑容：「真是太感激了！可惜我現在只是一個剛入門的預備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既沒有當場應下，也沒有直接回絕，留有余地。

　　「哦，不好意思，我看慕容小姐已有優秀審神者的風範，一時間竟忘記了！這事確實也不著急，等小姐學成出師，想必會更希望留在祖輩的本丸裡工作吧，」樂驍話中有話，「屆時若有什麼麻煩——比如居心不良的世家阻礙，小姐也不用客氣，當樂家是朋友吧，我們定會相助。」

　　慕容月再次表示感謝。

　　等樂驍離開後，慕容月掏出名片看了看。

　　「樂家在人類世界的據點……居然是『舞韻樂坊』？！」

　　這是慕容月最好的朋友佟麗華所在的藝術培訓機構，並且……過不了幾天，去外地比賽的佟麗華便會回來，而慕容月正准備去迎接恭喜獲獎的摯友。

　　沒關系，慕容月心想，即使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不要害怕。

第022章舞韻樂坊

　　「月月~麻煩你再等我一會呀。我剛到，收拾一下就馬上出來啦。」

　　「好，不急，我也才剛到。你慢慢來哦。」

　　來接朋友回家的慕容月掛斷打給佟麗華的電話，打量著這家藝術培訓機構的——舞韻樂坊。

　　這家樂坊的品牌圖騰是一串心形的梨花。店面裝飾清新淡雅，擺放有許多盛有以淡色、冷色調為主的鮮花的青花瓷瓶。牆壁上懸掛的不是機構業績或廣告，而是一幅幅描繪自然風光的水彩或油畫。

　　慕容月以前不是沒有陪朋友來過這家店，只是沒想到這家老招牌的培訓機構居然也和刀劍世界有關系。

　　慕容月嘆口氣。

　　感覺自己跟刀劍世界似乎真的是命中注定。

　　「……欸？是慕容月嗎？」一個熟悉的女孩子聲音出現。

　　慕容月回頭看見姚羽凌在身後不遠處。

　　她梳著精致的法式發辮，每一格發辮中都嵌入了一朵雛菊裝飾，單肩背著一個櫻花粉的袋子。

　　慕容月看著她這架勢，猜測道：「我在等我一個朋友……羽凌你在這裡上課嗎？」

　　「是啊，學鋼琴。」姚羽凌點頭。

　　這時另一個明亮的女聲響起。

　　「呀！凌凌，這是你朋友嗎？」

　　慕容月這才發現從樂坊裡走出了一位身材豐滿的美女。

　　她身著朱色旗袍，旗袍上繡有黑色的百鳥圖案。大麗花頭飾、珍珠耳環、金手鐲、玫紅色指甲……打扮絢麗精致。

　　這「豪華」的裝扮有點似曾相識……慕容月心想。

　　「寧寧姐，這是我朋友慕容月。」姚羽凌介紹道。

　　哦！樂家的人！果然還是遇到了……

　　「慕容啊……」樂寧寧嫣然一笑，「小可愛想來學點什麼嗎？舞蹈、樂器、繪畫、聲樂……都有哦。」

　　慕容月客氣一笑：「真不好意思啊，樂姐姐。我沒什麼藝術細胞，而且最近作業也有點多吶。」

　　「哎呀，這有什麼關系，小可愛沒事和凌凌一起來玩也好啊，姐姐請你們吃小蛋糕。」

　　「謝謝姐姐啦~。」

　　「客氣什麼吶，你跟凌凌一樣喊我寧寧姐就好啦，」樂寧寧話鋒一轉，「好像上次聽我傻弟弟說過，他在阿笙本丸裡見過你。」

　　非常玄妙地，樂驍也從樂坊裡推門而出。

　　「樂二寧你……」一見，居然這麼多人，樂驍瞬間改口，「你們好。」

　　「但是我這傻弟弟居然沒想到應該邀請你參加我下個月的生日宴！」無視弟弟，樂寧寧故作誇張地嘆息道，從小皮包裡拿出一張金色長卡，「來，這是邀請函。阿笙的學生可一定得來參加呀！」

　　「啊……謝謝寧、寧寧姐。」慕容月面上微笑，心中尖叫：啊？啊啊啊啊？！我是不是又攤上麻煩事了！

　　「凌凌也會來的對吧？」樂寧寧又笑著問姚羽凌。

　　「啊，那是當然了。」姚羽凌笑道。

　　是了……看姚羽凌大小姐氣質就不難猜出，對她來說參加宴會應該是常見的事。還好至少有熟人。慕容月心裡安慰自己。

　　「好啦，寧寧姐，我朋友來這裡是等人的，」姚羽凌主動結束話題，上前挽住樂寧寧的手，「帶我去上課吧。」

　　話音未落，一個身形嬌小的漂亮女孩推著淺粉色行李箱走了出來。

　　女孩是標准的杏眼娥眉，櫻桃小嘴。完全不同於像姚羽凌一樣的精致洋風，以及像樂寧寧一樣的國色天香，這女孩的氣質溫婉淡雅，似一幅水墨蘭竹畫。

　　「欸？」女孩的聲音也細細軟軟的，「你們好……我叫佟麗華。月月……這幾位是……」

　　慕容月心想，抱歉讓你看到這混亂的一面了……

　　樂寧寧和樂驍看到佟麗華的剎那便同時一愣，雙方迅速交換了幾個眼神。

　　樂寧寧保持著迷人的笑容，將在場的其他人簡要介紹了一下：「麗華這是比完賽准備回家嗎？恭喜啊，我聽帶隊老師這次省級比賽大家的成績都不錯呀。」

　　「啊……謝謝……」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是培訓機構的老板，佟麗華局促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家裡有人開車來接送嗎？」

　　「我家就在附近啦，我們自己走過去就可以了。」

　　「這樣啊，你們倆女孩提行李怪辛苦的——欸，樂驍，呆著干什麼，幫個忙，去送送麗華和月月。」樂寧寧吩咐道。

　　慕容月能感覺到樂驍看向自己姐姐的眼神有些不滿。

　　「啊！不用不用！」

　　「真的不用麻煩！」

　　慕容月和佟麗華趕緊說道。

　　「哎呀，怎麼都這麼客氣，一點小事而已，」樂寧寧掩唇笑道，又扯過弟弟來，「趕緊的，去幫忙送送行李。你一個小紳士怎麼能看著兩位可愛的小姑娘受累呢？」

　　有些怕生的佟麗華著急地雙手攥緊了行李箱拉杆。

　　慕容月欲哭無淚。

　　就在這短短幾秒的「僵持」中，一只骨感分明的手附在佟麗華的手上，握住了行李箱拉杆。

　　一個輕佻的聲音冒出來：「喲，美女姐姐，這可使不得啊。『送女孩回家』的這種事，可別跟我這個男朋友搶呀。」

　　來人是一個身形高挑、發型瀟灑的男孩。一頭黑發但幾縷發尾挑染了白色，略長的頭發微向後梳，劉海向左，露出光潔的額頭。他一身黑衣綴有許多異形的銀環和銀片，叮鈴作響。

　　他一挑桃花眼，攬住佟麗華，嬉笑道：「哇塞，我家麗華真受歡迎。但是不好意思，我要拿走咯。」

　　他說著便保持著懷抱佟麗華的姿勢，拖著行李箱便走了。

　　慕容月立刻順勢道別：「感謝樂姐姐的好意！那我們就先走啦。」追去。

　　不知怎麼半路殺出一個「男朋友」，樂寧寧只好作罷。

　　送姚羽凌去上鋼琴課後，樂寧寧一把把樂驍拽進小辦公室，呵斥道：

　　「你小子要反了是不是？嗯？要你去邀請慕容家的丫頭你不聽，我說什麼你都不聽。想要我收拾你是不是？」

　　樂驍反唇相譏：「你不就是沒勾引上孟笙，想要用我去勾引其他世家的女的嗎？你不就只會這點手段嗎？」

　　「怎麼跟你姐說話的！」樂寧寧美目圓睜，「我之前怎麼教你的？這是人情世故，是手段的一種！」

　　「還有，你不聽我的話，難道你想看著楊家一家勢大，我們給他們做牛做馬撈不到一點好處？還有孟家那囂張樣！不知道還以為他們孟家把我們樂家取代了！再換句話，你看看楊家楊嵐還有孟家孟寒那窩囊勁，你自己都看不起他們，你比他們強多了，但你還不是得把他們當祖宗一樣供著。」

　　「樂驍，姐我再給你說一遍。你姐的這些手段和心機你看不起，那你也別怪別人看不起你。」

　　樂驍撇嘴不語。

　　「我之前教過你：說話要設陷阱，做事要有目的。你給我乖乖聽好了，姚家沒什麼價值，姚羽凌不是你的目標。去給我把慕容家的丫頭拿下。」

　　樂驍懨懨地「嗯」了一聲。

　　「不過我沒想到……那個佟麗華有點眼熟，」樂寧寧擰起眉頭，「是不是之前糾纏你的那個狐狸精？」

　　「呃……」樂驍抿抿嘴，含糊地說，「長得很像……但是她叫佟麗瓦。」

　　「謔，雙胞胎嗎，連名字都這麼像，」樂寧寧手指繞著垂在臉頰旁的秀發，思考著，「佟家、慕容家被逐後一直很安分——真不知道最近是怎麼了，什麼莫名其妙的事都在發生，連兩個骨灰都揚了的家族都勾搭在了一起，哼。」

　　樂驍說：「那要怎麼辦？」

　　樂寧寧指使道：「佟家那什麼瓦的你繼續給我吊著，看看能不能套出點什麼消息。慕容這邊的我來想辦法。」

　　樂驍毫不客氣地嘲諷：「你之前不是發瘋不許我跟她有來往嗎？怎麼現在覺得她又有價值了？」

　　「你自己在酒吧裡被她勾引，後來還嫌棄人家是個浪士。始亂終棄的又不是我，」樂寧寧優雅地翻了一個白眼，「反正這就是給你的任務，你自己看著辦。」

　　「呵，好啊。那我也看你拿孟笙怎麼辦，」樂驍反唇相譏，「像個牛皮糖一樣黏著他，結果到現在都沒搞清楚他是什麼想法。」

　　「你個小屁孩又懂什麼，我們大人間的試探不是你能理解的。」樂寧寧「哼」了一聲。

　　「最煩你這種倚老賣老。」樂驍瞪了一眼。

　　樂寧寧呵呵一笑：「沒我這麼一直以來拉扯你，你就不過是樂家一個小廢物，哪有現在的得意勁兒。」

　　樂驍摔門而出。

　　姐弟倆的談話就在互相攻擊中猝然結束。

　　另一邊，慕容月追上佟麗華和帶走她的那個男孩。

　　慕容月追上來的時候，男孩已經「放開」佟麗華，但是行李箱依然在他手中拖著。

　　這倆絕對認識。慕容月心裡嘀咕。

　　但作為佟麗華最好朋友，朋友的「男朋友」她怎麼可能不認識！不對，什麼時候麗華談戀愛了？

　　「等一下！」慕容月一上來插進他們中間，強制分割，先是「質問」男孩，「你好，我叫慕容月，是麗華的朋友。很感謝你剛剛幫我們解圍——不過請問你是誰呀？麗華的『男朋友』？你認真的？」

　　「啊哈哈哈——你好你好，」男孩燦爛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事出突然，對不住對不住。我叫汪克行，嗯……我嘛，算麗華的一個朋友吧。」

　　慕容月求證的目光落在佟麗華身上。

　　卻見佟麗華低著頭，臉頰微紅，雙手相握放在身前，支支吾吾。

　　慕容月心說行吧，不用說什麼了，一看就知道你們倆之前一定發生過什麼。

　　慕容月轉而「盤問」汪克行：「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次佟麗華倒是搶著先開口：「那、那個，是他之前幫過我解決了一點小麻煩。」

　　「欸，確實是這樣，舉手之勞而已。」汪克行提溜著行李箱，走起路來是一身的輕松隨性。

　　佟麗華將慕容月輕輕拉遠一點，小聲說道：「我之前在汪克行打工的酒吧門口路過……被人糾纏，是他出來幫我擺脫的……」

　　「嗯，然後？」這絕對只是個故事的開始，慕容月心裡清楚的很。

　　「然後……」

　　略微走在後面的汪克行卻停了下來，向女孩們示意了一下身邊的一家酒吧：「不好意思啊，我就送到這裡了。二位有空順路來我這坐坐，點杯奶茶哈。」

　　佟麗華小聲地「嗯」了一聲，點點頭。

　　汪克行將行李箱緩緩送到佟麗華手中，揮手道別，轉身進入酒吧。

　　佟麗華目送汪克行離開。

　　這家酒吧名叫「酒點半」，三個燙金鍍銀花體字，在其一旁還有一串正楷小字：音樂燒烤酒吧。看起來這家酒吧業務豐富。

　　目前尚未到酒吧開門的時間，店鋪內只開了零星幾盞碎花琉璃燈，沒有什麼人。但依著光線，還是能看到店內的裝潢：幾個造型浮誇的花枝大吊燈掛在頂上，干淨整潔的吧台桌椅上貼有顏色鮮亮肆意的貼紙裝飾。牆壁上也是豪邁大氣的噴漆塗鴉，有碩大的火紅的燃燒著的花朵，有衝擊感極強的幾個文字如「爽」、「Free」等等，還帶著點夜光閃粉閃鑽的質感。

　　慕容月繼續陪著佟麗華回家。

　　汪克行本人不在之後，佟麗華說的話明顯增加了許多。

　　「我後來專門在他工作時間去向他道謝——月月你知道嗎？他是他們酒吧的招牌調酒師！真的好厲害！」佟麗華撲閃著大眼，滿滿的都是驚嘆。

　　「是嗎？聽起來很帥的樣子。」慕容月附和道。

　　「真的很帥！你沒有看過他工作的樣子！」佟麗華用手輕輕拍了拍她有些發燙的臉，「說話又很有趣，特別有魅力……」

　　慕容月一合掌：「所以是你追的他？不過聽他說的話……你們不會現在還沒在一起吧？！」

　　「不是不是！啊，我說的是，不是我追的他……我感覺，嗯……應該是他在追我吧……」佟麗華有些難為情地左右晃了下頭。

　　她頭上挽著的翠色發簪的流蘇隨之搖動。

　　「啊？」慕容月艱難地卡了一下，「等下等下，讓我捋捋……」

　　「我在跟他聊天的時候曾聊到過我是在舞韻學跳舞的，所以好幾次他都是像這樣來接我下課，陪我走一段路。還會去看我的比賽和演出。」佟麗華話裡話外都帶著點依戀。

　　「我的麗華寶寶啊，你可別被這樣就拐走了，」慕容月正色道，「我並不是針對什麼，但是那個男生一看就是半個混社會的，和我們不一樣。不管怎麼說，謹慎一些都好。」

　　而且慕容月莫名覺得汪克行這個家伙態度有點奇怪，忽近忽遠的。

　　雖然覺得自家朋友對汪克行的說法不太對，但佟麗華還是表示聽進去了：「……哦。不過他真的人很好的，他還在一家福利院做義工。這個周末我也會跟他一起去，順便做一個義演啦。月月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慕容月考慮了一下周末時間，點頭：「行啊——那我也順便考察一下你『男朋友』！」

　　「哎呀！」佟麗華紅著臉捶打了一下慕容月，「都說了不是『男朋友』啦！還有，這件事什麼都沒有確定，一定不可以告訴明石哥和我媽！一、定、不、可、以！」

　　「啊好好——」慕容月笑著躲閃著她的捶打。

第023章塵世如網

　　據慕容月的了解，佟麗華本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但在很多年前，佟麗華父母離婚，一人帶走了一個，至今都沒有再聯系。

　　佟麗華家開門的是佟媽媽佟娜，也是一個杏眼鵝蛋臉的美人。不過她作為一名小有名氣的舞蹈演員，隨舞團到處演出，難有陪伴。

　　照顧佟麗華更多的是佟麗華口中的「明石哥」。慕容月以前來佟麗華家玩的時候，曾見過他幾面。

　　明石哥是一個發色很深偏紫的、帶著半框眼鏡的大帥哥，成天穿著寬松舒適的深色運動服。他說話總帶著點懶散自由的微調，做事也慢悠悠、從容不迫的樣子。

　　在這樣隨性的「放養式」教育下，佟麗華也成了一個溫潤柔和的慢性子。

　　好笑的是，佟媽媽的性格是風風火火的活潑歡脫。

　　一進門佟媽媽就給倆女孩一人一個大擁抱，嘴裡叨叨著很多，比如對女兒拿獎的恭喜、對兩人學業的問候祝福、今天慶功宴上什麼樣的菜式、最近又有什麼創新舞蹈等等。一刻沒停。

　　末了，佟麗華左右瞧了瞧，問：「媽媽，明石哥呢？不在家嗎？」

　　佟娜一把拉過女兒進廚房：「不管他——小寶貝來看看媽媽都准備了些什麼好吃的！」

　　「……」佟麗華看著准備得滿滿當當的食材，心想媽媽並不擅長做飯，還是等明石哥回來再做吧。

　　「？」慕容月其實很想說——在沙發上坐著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掰玉米的男子不就是明石哥嗎？

　　不過佟麗華總是莫名忽視明石哥的存在。明石哥一向是安安分分地靜享「擺爛」。

　　來蹭飯的慕容月自覺跑去幫忙。

　　明石哥貌似並不覺得讓「客人」掰玉米有什麼問題。他嘴裡哼著小調，順手從茶幾桌下翻出一瓶氣泡水，擰開，放在慕容月面前。

　　不一會佟麗華從廚房出來，看過來：「欸！明石哥你回來啦。」

　　接著她貼近，壓低聲音：「快去快去！別讓媽媽拿到鍋鏟！」

　　「我都跟她說了，麗華更喜歡我做的飯，」明石哥嘴角一翹，拍掉手上的碎渣，有些誇張地撐著膝蓋站起來，「嘿咻——走，做飯去。」

　　不過在明石哥炒了倆菜後，佟媽媽又嚷嚷著不能小瞧她，非要露一手。聳聳肩，沒辦法，明石哥只好「讓賢」，而女孩們也忙著打下手和「花式吹捧」。

　　換下圍裙，明石哥有些狹長的眼眸微微往飄窗下一瞟，微微一頓，便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明石哥下了樓，走向臨近單元樓的一處清淨小林。

　　小林中石凳上坐著一個披著白鬥篷的男人，細碎的金發在兜帽下微微露出。

　　他抬起碧色的眸子看向來人，點了下頭，道：「好久不見，明石國行。」

　　明石國行伸了個懶腰：「山姥切啊，對於我這閑人來說，不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但一轉眼，我們兩家的小孩兒都長大了……」

　　未等明石國行感慨完，山姥切國廣便示意了一下石桌上精致漂亮的包裝袋：「麗華獲獎的禮物。也有我的一份。你看看？」

　　明石國行拿過禮品袋，也沒往裡面看，徑直坐到山姥切國廣對面，笑道：「謝了——你的眼光一向沒錯。之前幫我挑的成年禮物，那只簪子，我看麗華很喜歡，今天都還戴著呢。」

　　「嗯。」山姥切國廣語氣淡淡。

　　似乎對於他來說，什麼都是合理的，不意外。

　　「可惜麗華的法力不夠，見不了你——她現在的法力不穩定，有時候連我都會『忽視』。她若是知道還有個疼她的哥哥該會很高興。」

　　然而山姥切國廣卻略一搖頭：「沒必要。」

　　「也是。你家的男孩兒很讓人頭疼吧。」明石國行帶著點得意的口吻。

　　山姥切不置可否：「說不上。」

　　「行吧，我就沒看到你遇到過什麼讓你覺得棘手的事情，」明石國行撇撇嘴，「很有趣的是，麗華的法力這麼多年沒什麼長進，她那個姓慕容的朋友倒是突飛猛進——本來之前只是能碰巧看到我一眼。」

　　「慕容月目前已經是審神者預備役了。」山姥切國廣倒是不隱瞞。

　　明石國行僵了一下，坐直身子，皺眉：「佟家早與刀劍世界沒了關系……為什麼現在有那麼多相關的人事打擾進來？慕容家是一個，還有之前那個纏著麗華的男孩兒叫什麼……」

　　「汪克行。」山姥切國廣補充道。

　　「我雖然長時間為家刀，但還是能看出來，這男孩兒是浪士吧。」

　　「嗯。不用擔心，他不是散人浪士，」山姥切國廣說道，「他從白嶺福利院出來的。這屆院長管得很嚴。汪克行是她親自帶大的。」

　　明石國行搖搖頭：「我擔心的不是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早意識到哪裡不對勁了。」

　　「刀劍世家的目光只會落在刀劍世界裡，他們很難意識到我們現在所在的柳河市發生了什麼，」山姥切國廣依然是一幅風輕雲淡的模樣，「季家、樂家大本營在這裡。原本只是姚家、孟家的後代曾在這裡讀過書，現在姚、孟、楊、秋李五家的後代都湊在了一起。更別說扎根於此慕容家。還有本來應該在城外的福利院以及佟家後裔的人也都慢慢入了這個局。」

　　「你看得比我清楚多了，」明石國行撐著下巴，手指敲擊桌面，「所以你怎麼想？」

　　「我說了，有人在做『局』。」山姥切國廣回答得理所當然。

　　「守舊派、改革派的核心勢力都被放進了同一個『院子』。『院子』裡還進了一只與刀劍世界有宿仇的『狗』，你猜猜福利院這幫人准備『咬』誰？反正我們佟家確實沒什麼好怕的。」明石國行笑道。

　　山姥切國廣卻道：「有問題。」

　　「哦？我還以為這是很正常的判斷。」

　　「是，你說的合理且正常。但是讓這一群人狗互咬有什麼好處呢？」

　　「……或許對福利院有好處？」

　　「如果福利院真的有能力吃掉刀劍世家，根本不會拖到現在。」

　　「第四方的人？」

　　「還有哪一個『第四方』能夠『調動』這三方勢力，還不被察覺？」

　　明石國行嘆口氣：「人類真的好麻煩。」

　　山姥切國廣繼續道：「做局的這個人很奇怪。明明現在不管是改革派、守舊派還是福利院，這三方的勢力沒有任何一個是真正處於頂峰的。在當下，三方的力量是達到微妙的平衡，並且如果不被打擾應該會長期保持下去。」

　　明石國行「咝」了一聲：「你的意思是，這個人會想辦法打破這個平衡？」

　　「當然。既然要讓所有人互相『咬』起來，必須要制造矛盾衝突。」

　　明石國行抬起頭向後仰了仰：「麻煩，頭疼……這勢必會影響到秋家、李家吧，你准備怎麼做？你能找到幕後的這個人嗎？」好想擺爛。

　　「我現在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你把我想得太厲害了，」山姥切國廣承認道，「不過我應該很快要知道了。」

　　「嗯？什麼時候？」

　　山姥切國廣垂眸片刻：「在我成為『棋子』的時候。」

　　「你這……」明石國行話卡在一半不知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當這個人『利用』我的時候，我自然能反過來去探清做局人的意圖。」

　　「謔，真厲害，這可比我想到的厲害多了，」明石國行拍了拍手，「李家的那個丫頭可是真的機靈。當年慕容本丸傾覆，所有人都在爭搶他的大刀、高級刀，只有李春華這丫頭想盡辦法把你撈走了——現在連這神秘人都不敢對秋李兩家輕舉妄動。」

　　「……」山姥切國廣默然。

　　「怎麼了？我說的又不對了嗎？」明石國行覺得山姥切國廣這把刀真是活得越老，脾氣越怪。

　　「時間耽誤太多。走了。」山姥切國廣利落離開。

　　他總不能告訴明石國行：他這把刀的「價值」比秋李兩家加起來還重要吧。

　　山姥切國廣向下一拉兜帽，將碧眸掩入陰影。

　　他知道他身上背負的秘密總有一天會被揭開。

　　但他並不惶恐。

　　並真切期待著。

第024章蒼白的鶴

　　「榔頭叔——東西收拾好了，徐姨問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回去？」

　　在「酒點半」，汪克行推門而入。

　　早晨的酒吧像個宿醉難醒的酒鬼，被喊了這一嗓子，也只是懶懶地在黑影裡翻個身。

　　收納在桌旁的一堆木椅後蹲著一個小男孩。他在這光線昏暗中，亮著一雙眼睛望著汪克行。

　　汪克行將小男孩拎著領子捉出來，放在桌上坐好，拍拍他衣服上的灰，整理一下。

　　「小紅豆，怎麼藏到那兒去了，」汪克行笑著，捏了一下小男孩的臉，「一大清早的，躲貓貓呢——你爸爸呢？」

　　小紅豆稍稍歪了一下頭，默不作聲，轉過身看向吧台的一側。

　　汪克形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一個身形高大修長的男子倚靠著吧台，穿著純白金邊的兜帽大衣，姿態輕松自如。吧台頂部下垂的幾盞圓形小琉璃燈亮著，暖色的燈光透過紅黃藍綠的碎玻璃落下來，給他月光般的白發上映下斑斕的色彩。

　　他面容冷淡，抬眼看過來，金眸流轉，金色的眼影也閃出一道光亮。

　　小紅豆從桌子上滑下來，躲在汪克行身後。

　　「啊，早上好啊，鶴丸大人。」汪克行馬上迎出熱情又得體的笑容。

　　怪不得小紅豆「藏」了起來，汪克行心想。他們的這一把名叫鶴丸國永的刀，性格頗有些冷峻無情，據說走過不少殺氣騰騰的歲月，也怨不得被對煞氣敏感的孩子們畏懼。

　　鶴丸國永沒搭話，只是朝他微一招手。

　　汪克行走過去，就著琉璃燈光，看見鶴丸國永手中拿著一張名單——白嶺福利院周年慶義演參與人員、志願者名單及節目名目。

　　汪克行隨意搭在吧台邊沿上的手指縮了一下，但依然面色不改，笑道：「孩子們畢竟喜歡熱鬧，汪奶奶想著剛好趁周年慶讓他們好好鬧一鬧。這不，我和榔頭叔今天一早就得去布置一下場地，准備准備。周年慶啊，鶴丸大人這次一起來玩吧！」

　　汪克行知道鶴丸國永這次也還是不會去——對於他們這些「年老的」、「壽命悠長」的刀劍男士們來說，「周年慶」跟「周末」怕是沒什麼區別，沒新鮮勁兒。

　　鶴丸國永的目光從名單輕飄飄地落在了汪克行身上。

　　他還是沒說什麼，只是用指甲輕輕在一個名字下劃了一下：佟麗華。

　　汪克行心裡咯噔一下，垂下眼。

　　他想若無其事地抬頭直視鶴丸國永，但他還是不敢，從小就是。

　　聽說鶴丸大人在來到白嶺福利院之前是屬於某個名門世家的刀，本身就氣度不凡，清貴冷冽，壓迫感十足。他想逼迫自己開口，但又覺得不管是說謊還是顧左右而言他，在鶴丸大人面前都非常幼稚。

　　於是汪克行也不說話了。

　　榔頭叔從後廚轉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榔頭叔姓王，身材挺結實，但也不至於「榔頭」。福利院的人們都喜歡熱鬧，愛起綽號。王叔會點祖傳的木匠工藝活，早些時候福利院裡的許多玩意兒都是他一個錘頭一個錘頭錘出來的，於是便有了這個「名號」。

　　奇怪的是，福利院的人都鬧騰，福利院的刀卻大多冰冷冷的。

　　首席當屬這位鶴丸國永。

　　榔頭叔面對鶴丸國永心裡也犯怵，不過好歹也是這麼大個人了，倒也不會真那麼慫。

　　「小汪來了啊，都准備好了吧，」榔頭叔衝鶴丸國永賠個笑，拉了拉汪克行，「那就趕緊走咯，過去之後還有的忙的。」

　　鶴丸國永並沒有為難，身體略微向後靠了靠。這是個「放行」的信號。

　　「好了，走吧，」榔頭叔又拉了一下汪克形，沒拉動，「怎麼了這是？」

　　汪克行突然抬起頭，正視鶴丸國永的眼睛，說：

　　「是『先生』。這是『先生』的指令。我本意……不想這樣的。」

　　在璀璨的琉璃燈下，鶴丸國永的眼依然是那樣的深沉冷淡，似乎再溫暖的燈光也不能使其有一絲松動。

　　「是嗎？」他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也不知道問的到底是什麼。

　　汪克行頓了一下，有些疑惑又糾結地磨了磨牙。最後他還是沒說出什麼，離開了。

　　「酒點半」的大門打開，又關上。微涼的春風吹進來，讓琉璃燈微微晃動。

　　鶴丸國永又在看名單。

　　但他的目光實際上落到的是「佟麗華」之後的節目名字：

　　《雙翼蝶》

　　他用指肚撫過這三個文字，末了，將名單隨手裁成正方形。修長的手指靈活翻動著，將這張白色的名單折成了一只白色的千紙鶴。

　　然後手腕一彎，將千紙鶴向下一拋。

　　就像記憶中那個春天一般的女孩一樣。

　　那是個晴美的早晨，園子裡的杜鵑開得熱烈，大紅大紫。數只菜粉蝶輕盈而安詳地留駐花心。

　　二樓的她將千紙鶴扔下來，砸中坐在花園裡的鶴丸國永的腦袋。

　　驚起三四只白蝶，撲閃著飛遠。

　　他一把攥住這團莫名其妙的東西，蹙著眉用眼神怪罪著女孩打擾他的清淨。

　　女孩滿不在乎地向前一趴，將自己掛在欄杆上，揮動著手臂，向他燦爛地笑著。

　　一副「罪大惡極」也懶得在意的模樣。

　　女孩面容姣好，皮膚白皙，身姿綽約，帶著點水鄉煙雨朦朧的詩韻和曼妙。一雙鹿眼圓潤柔軟，顯得她似乎十分溫順聽話。

　　也就誰豬油蒙了心才會覺得這個女孩「溫順聽話」。

　　鶴丸國永很清楚他的主人——這位女孩——「惡劣」的性格。

　　看這素雅的亭台樓閣裡，開滿了這麼多色彩濃厚的艷俗的杜鵑就明白了。

　　然而不管女孩的臉龐有多漂亮，人們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彙集到她的左眼皮上——

　　一塊黑紫色的胎記。

　　醜陋得就像一幅傳世國畫被火炭燙出了一道焦黑的口子。

　　「欸，你打開看看。」女孩指了指千紙鶴。

　　鶴丸國永拆開，千紙鶴「肚子」裡寫著一首詩，抑或是歌詞，題目叫「雙翼蝶」。

　　女孩斷斷續續哼了哼什麼曲調，突然說道：「曲子還沒想好，但編舞我有點想法了。你來幫我參謀參謀？」

　　……

　　鶴丸國永從吧台的陰影裡撿起千紙鶴，忽地拆開。

　　千紙鶴「肚子」裡一堆密密麻麻的字，也只有「雙翼蝶」這三個是他所期待的。

　　又折好。

　　琉璃燈絢爛的光落在千紙鶴上。鶴丸國永轉了轉手中的「鶴」。

　　這只白鶴似乎有了色彩，但底色仍是蒼白。

　　小紅豆從桌椅後悄悄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鶴丸國永折紙和他手中的有趣玩意。

　　鶴丸國永將千紙鶴向小紅豆的方向一遞。

　　不過他一動，小紅豆便迅速縮了回去。

　　於是他把這只「鶴」丟在吧台上便走了。

第025章春時之景

　　白嶺福利院的地理位置不錯，坐落於洛山白嶺南面，山清水秀，郁郁蔥蔥。若不是一早被福利院占去了位置，建一個療養院也該還是很好的。

　　紅瓦白牆。白牆是新刷過的，在陽光下泛著奶油一般的純白色。磚紅的瓦扣在屋上，熱熱鬧鬧，暖融融的。

　　不過細節之處仍可見這座福利院的「悠久歷史」：大量的木質、磚石構造殘留著人工痕跡；青石台階被來來往往的鞋跟磨得光滑锃亮，想必雨天會是個大麻煩；還有一面斑駁的灰牆被一大片綠油油的爬山虎強取豪奪。人們憐惜，便由著它在那裡，並不重新粉刷。

　　慕容月和佟麗華到來時，福利院院裡院外都是奔跑跳躍的小孩子。汪克行艱難地將自己從孩子堆中拔出，迎接慕容月兩人。

　　佟麗華要趕緊去准備自己的舞蹈節目，便跟著主事人徐萍先走了。慕容月的任務有些繁瑣，是協助登記分發孩子們周年慶的零食和玩具。不過比起汪克行要組織孩子們搬小板凳在院中坐好，她的還是簡單多了。

　　每次抬頭，看到的就是汪克行在福利院各個角落捉小孩回去，還總是被卷入孩子們無釐頭的「爭端」中，或者某處一聲喊，他又趕去那邊幫忙。

　　就像個陀螺一樣，轉來轉去，忙來忙去。

　　嘈雜之中，周年慶正式開始。一時間鬧上加鬧，好在熱鬧之中又有了秩序。孩子們被節目吸引，也不怎麼亂跑亂跳了。

　　阮琴低起高走，圓塤悠然長嘆。古典舞《雙翼蝶》就像是往一鍋熱油中潑了一勺涼水。熱油安靜了幾分，很快將涼水裹挾著又翻滾起來。

　　安詳古韻與紅塵喧囂碰撞，竟有些丟盔卸甲的趨勢。

　　慕容月：「……」

　　汪克行心想，他就知道這群兔崽子沒幾個坐得住的，汪奶奶偏還就堅持要給予「文化熏陶」。

　　不過主事人徐萍跟孩子們「鬥智鬥勇」慣了，頗有經驗。

　　舞樂聲慢慢變大，壓過來。原本的單人舞實際上改成了歌舞節目。

　　歌手並沒有上台露面，清麗的嗓音從音箱中傳出來，字字如珠玉，音落韻未盡。

　　「春吐滿洛山，采藥填竹簍。花香籠衣袖，隨風吹散走……」

　　「阿郎何時歸，梁上燕已回。阿郎何時歸，杜鵑催人回……」

　　「蝴蝶芳草間，花心上一點。盼花花不開，欲淚淚不來……」

　　曲韻悠悠，歌聲至柔，卻異常「強大」——頑皮的小孩們忽地一下就安靜了，雙手放置在膝蓋上坐好，乖巧極了。

　　就連歪著身子欣賞美人舞蹈的汪克行，也一個激靈猛地坐正。

　　「真的好好聽，」看慣了朋友的舞蹈的慕容月顯然對歌手更感興趣，「現在都安靜下來後就更好聽了。應該不是錄音吧？聽起來是現場開麥唱的。好可惜，怎麼不露面呢？」

　　「啊……確實……這是我們福利院最好的歌手哈哈哈……」汪克行悄悄在膝頭蹭去手心中的薄汗。

　　「福利院的？！哇塞，這可太厲害了！是職業歌手嗎？你看她一唱起來大家都安靜了，真的很好聽很專業呢。」

　　「嗯……差不多吧，算是職業。」這位「歌手」是他們酒吧的駐唱，雖然她平日的歌唱風格是朋克重金屬之類的，但也應該稱得上是「職業」的吧？

　　汪克行心想絕對不能告訴麗華的朋友這歌手是麗華的妹妹佟麗瓦。不過這首歌「威懾力」那麼強，單純是因為佟麗瓦一直以來「威名顯赫」，收拾起人來非常凶悍。福利院的一群潑猴們完全算是「條件反射」了。

　　想到這裡汪克行感到分外頭疼。

　　完蛋了……汪克行是大致清楚佟家的那點「破事」的，所以也一直向佟麗瓦隱瞞最近她姐姐麗華的事情。他明明之前確認過，這次的周年慶佟麗瓦應該要出任務，不在福利院才對啊？

　　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還唱歌救場？她肯定已經注意到麗華了，沒有露面應該是不想讓麗華發現。但，雖然姐妹分離多年，麗華真的沒有發現嗎？

　　萬一……他又怎麼解釋呢？他該怎麼告訴麗華，自己在第一眼就明白她的身世，本應該遠離她，卻又不受控制地靠近？……他應該就像佟麗瓦這樣，躲起來才對……他怎麼能讓麗華卷入這些刀劍世界的紛爭……

　　白嶺福利院表面上看上去似乎只是個普通的收養小孩和贍養老人的福利院，但實際上這裡是浪人、浪士們的「家」。

　　福利院收養的眾多孩子還有在此工作的員工，或多或少都有些法力的。而許多因各種原因流浪的刀劍男士彙聚在這裡，借助他們的法力存續，並也會做一些「工作」。

　　除了日常的內番，浪人和浪士們還有一些特殊的工作——

　　他們會保障福利院的安全，不管是野生動物、地痞流氓還是未有歸屬的游散浪人浪士。有時甚至涉及跟刀劍世界之間的「糾葛」。

　　本來福利院一直獨立在外，並沒有受到刀劍世界的注意。但隨著刀劍世界各種動蕩和巨變，福利院被牽扯進來。

　　白嶺福利院從一個單純只是收容流浪者的仁慈的「家」，慢慢演化成了刀劍世界的「放逐之地」，現如今又被貼上了「復仇者」、「憤懣者」聚集地的標簽。

　　量變到質變，需要一個「轉折點」。

　　據汪克行所知，福利院是在上一任的「女士」手中完成「蛻變」的。

　　「先生女士」制度的出現，是源於福利院實際掌控者與「院長」這個職位的分離。

　　現在的「院長」只是負責福利院日常工作和照料老人孩子的任務罷了。福利院內的所有浪人浪士真正的「主人」是「先生」或者「女士」。

　　按照「傳統」，能喚醒福利院中那把古老的刀，並成功令其認主的便是這一屆的「先生」或者「女士」。

　　這把刀是「小夜左文字」，一把復仇之刀。

　　那麼，就不難清楚福利院現如今的風氣如何了。更別提，福利院中還有著原屬於佟家、慕容家等被刀劍世界趕出、含冤的世家的刀劍男士了。

　　當然這些是外人不被允許知道的秘密。

　　汪克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棄嬰。他是被刀劍男士螢丸抱回白嶺福利院的。

　　福利院待他很好，將他養成了知足常樂的性格。他很少跟人起衝突，也根本不可能怨恨什麼。

　　所以他理解不了，那年，當小夜左文字被喚醒認主，新一屆的「先生」出現時，整座福利院陷入的狂熱氛圍；也搞不懂，為什麼所有人都願意聽從「先生」的指令，明明除了院長和小夜左文字，誰也不知道那是誰。

　　但他依然遵從——他一向不是個很會拿主意的人。

　　無論是因根骨不錯，被拉去習武，與佟麗瓦做搭檔；還是因為自己有些模樣和聰明，在酒吧裡本人和隨手調出的酒都很受歡迎，於是接了調酒師這份工作……汪克行基本上沒有拒絕過別人為他做出的安排。

　　他知道身邊人對他沒有壞心思，而他自己也並沒什麼其他想法。

　　所以那就這樣吧，至少他活得很輕松。

　　直到佟麗華的出現。

　　佟麗華是佟麗瓦的姐姐，汪克行很早就知道。但看著這張與佟麗瓦相似，卻氣質完全不同的面孔，汪克行發現自己很難控制住自己想要進一步靠近的衝動。

　　明明都是杏眼圓瞳，為什麼佟麗瓦的雙眼總是眼角上挑，殺氣騰騰，而麗華的眼角則微微下垂，似乎一直在認真注視著自己。明明都是漂亮小巧的下巴，為什麼佟麗瓦的就總感覺是咬牙緊繃的，而麗華的卻溫潤放松的。

　　他忍不住被佟麗華的溫雅氣質吸引，又時不時想著抽身出去。他貪戀在她身邊的歲月靜好，又害怕自己會是打破平靜湖面的那一塊不知好歹的石頭。

　　他靠近她，又遠離。來來回回，「莫名其妙」。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做了錯事，於是努力隱瞞著。

　　在小夜左文字帶著「先生」最新的指令找到他時，他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

　　原來他自以為藏得很好的事情，在「先生」這裡甚至躲不了第一眼。

　　收到指令的他，在那一瞬間，驚訝，欣喜，害怕，糾結。沒有哪一個陷入愛河的男子不希望能再靠近一點自己心愛的女孩，但也沒有一個真正心懷愛意的男子願意將愛人拉入連他自己都在掙扎的漩渦。

　　他有些後悔了。他當時應該把後廚的榔頭叔叫出來去「解救」麗華的，而不是看著跟自己的搭檔佟麗瓦相似的面容，下意識地衝出去。

　　「先生」的指令很簡單：邀請佟麗華參加福利院周年慶。

　　為什麼？明明佟家早就分成了兩半：一半在人類世界過著平靜的生活，一半投身「復仇」。明明麗華跟刀劍世界沒有一點關系。

　　汪克行覺得「先生」可能是想讓麗華意識到自己與刀劍世界之間的聯系，想讓佟麗華親自走進這個「圈套」。

　　有一瞬，他想過拒絕。

　　但福利院的浪人浪士們沒有一個不服從「先生」的指令的。因為他們相信被小夜左文字選中的「先生」一定能帶領他們成功復仇。

　　他沒有仇，沒有恨。但他裹挾其中，不敢妄為。

　　他服從了。

　　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完全配不上麗華。

　　她那麼溫柔，那麼善良，那麼信任他，像一只好脾氣的小兔子。

　　然而是他將這只純真的小兔，輕輕抱起，親自放入「獵人」的陷阱中。

　　他本來還暗中慶幸佟麗瓦不會參加周年慶，這樣他或許可以「脫罪減刑」。可是他早該想到的，既然是「先生」安排的事情，怎麼會落空呢？

　　可能佟麗瓦都不知道她會在周年慶上「偶遇」多年未見的雙胞胎姐姐吧。她或許會大發雷霆，然後打他一頓——她和她父親一心一意想要將她們推出去，又怎麼可能願意在這個時候拖她們下水。

　　讓她打，讓她罵吧。汪克行心想。這樣他們兩個人心裡或許都好受些。

　　滾燙的陽光壓在他身上，沉甸甸的，火辣辣的。

　　周年慶的喧囂和熱鬧都離他遠去了。他心裡的煩悶被太陽一蒸烤，鼓囊囊的，膨脹起來。他咬著牙，想要將這些強行吞下去。

　　一只穿著黑皮手套的大手突然蓋下來，狠狠摁了一下汪克行的腦袋。

　　汪克行滿肚子的負面情緒一下子被打斷了。

　　他頂起頭，偏過身，皺著眉看向身後的——

　　鶴丸國永。

　　鶴丸國永淡淡的金眸垂下來，看著面前的小孩：「你怎麼回事。」

　　鶴丸大人清冷的氣息仿佛逼退了烈陽。汪克行感覺一大口涼氣順著他的鼻腔注入肺部，讓他一下輕快了不少。

　　「鶴丸大人……」汪克行嘟囔了一下，張張嘴想說什麼，但面對鶴丸國永似乎又不敢傾訴什麼。

　　鶴丸國永再次摁了一下汪克行才松手：「有什麼話，等那把山姥切來了跟他說。他雖然很討厭，但對付人類還是很有一套。」

　　嗯？什麼？「那把山姥切」？是我認識的秋憬言的山姥切嗎？

　　慕容月在一旁暗搓搓地想。

　　汪克行這邊動靜這麼大，慕容月當然一早就注意到了。她也知道這位刀劍男士是一把名叫鶴丸國永的刀，因為她早就在秋憬言的本丸裡見識過了。

　　但她一直在旁觀望著，不敢出聲——這把鶴丸國永的氣場冷冽霸道，令她有些害怕。

　　汪克行理了理他被揉亂的頭發：「……山姥切老師那麼好，您怎麼就不喜歡他呢？」

　　鶴丸國永哼了一聲：「因為他在不該說話的時候一針見血，該說實話的時候全繞彎子。」

　　謔，這形容，好像還真有點像秋憬言家的山姥切老師。慕容月琢磨著。

　　這時鶴丸國永薄涼的眸子掃向慕容月：「小孩兒，慕容水柳是你什麼人。」

　　慕容月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我奶奶。」

　　「嗯，很好。」鶴丸國永沒頭沒尾地評價了這一句。

　　看著慕容月那雙柳葉眉，鶴丸國永一眼便知道慕容月該是與慕容水柳有些血緣關系的。

　　他的主人，那個有著黑色胎記的女孩，最喜歡的就是在與慕容水柳見面時誇贊她的細眉，好幾次還主動要求幫忙化妝畫眉。

　　慕容月心想面前這位應該又是一位認識自己奶奶的刀劍男士。自從她進入刀劍世界，她便對奶奶的過去很感興趣。

　　可她正欲開口詢問些什麼，卻見鶴丸國永望向舞台。

　　台上的歌舞接近尾聲——

　　「何物令儂羨，但為雙翼蝶。年年花相伴，歲歲皆有緣……」

　　「何物令儂羨，但為雙翼蝶。生於花自艷，余歲豈春怨？」

　　雙臂一展，一周旋轉。輕薄的紗衣迎風飄飄，似一只春蝶振翅。又在歌曲最後懸停，宛如心有所歸，俯身棲息花心。靈動的，自由的，快活的。

　　一舞既終，佟麗華向觀眾行禮致謝。

　　「怎麼樣鶴丸大人？麗華跳得很好吧。」汪克行沒話找話——他知道鶴丸大人時不時會去歌劇院看演出，也算半個行家。

　　「一般。」鶴丸國永平靜地目送著舞者下台。

　　一朵小小的雲彩忽地掩住日光，又剎那間散去。

　　在這一暗一明中，鶴丸國永的金眸也好像忽閃了一下。

　　似盈盈淚光。

第026章落花時節又逢君

　　「曲子還沒想好，但編舞我有點想法了。你來幫我參謀參謀？」

　　女孩笑盈盈地湊過來。她眼上的紫色胎記就像一塊永不褪色的眼影。

　　「季白梨，」鶴丸國永冷著一張臉，扣上手中的筆記本，向她示意了一下，「人前我承認你是我的主人。但你自己清楚我到底是來干什麼的。」

　　季白梨踮了踮腳，輕盈地跳了兩下，舒展了一下身體。

　　「我知道啊，你是家主下派來考察我有沒有成為下任家主資質的，」季白梨一高一低抬起雙臂，微微晃動，找尋著舞感，「有什麼關系呢？季家子弟那麼多，去考察的鶴丸國永的那麼多，給我一把陪我玩不行嗎？」

　　鶴丸國永眼皮跳了跳：「我最後一次提醒你：你在競爭家主之位。你是考生，我是考官。如果你沒有成為家主的野心，我根本就不會到這裡來。」

　　在春日暖陽中，季白梨施施然轉了一圈：「『野心』？嗯……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鶴丸國永還欲「呵斥」她什麼，卻有一陣有力而溫柔的風拂面而來。

　　香樟樹簌簌抖動著葉片，葉間篩下的星光般的陽光便閃爍起來。一樹一樹盛放的粉色春櫻落英繽紛，柔軟的花瓣被風拋灑至溫暖的空氣中。

　　女孩突然雙臂一張，宛如一只受驚的蝴蝶。纖細的腰肢扭動，牽引著白皙的手臂。蘭花指狀若小粉蝶，飛舞在落花中間。

　　大紅色的舞鞋摩擦著地面，她舞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黑色長發飄揚。白色的紗裙旋轉，薄如蝶翼，似乎下一刻就要騰空而起。

　　她優美的脖頸、漂亮的鎖骨、圓潤的肩頭……無處不顯露出蝶一樣的靈動，以及春一般的明媚。

　　她身姿雀躍，舞步靈動。她是春花暖陽中最美最自由的那一只蝶——群芳是她的背景，艷陽是她的觀眾。

　　下一刻，她忽然仰面彎下腰去，身體像一汪彎彎的新月。她的手向天極力伸去，用力而微微顫抖。

　　好似無聲的渴求，又像是奮力的索取。

　　但一只蝶能渴求什麼呢？陽光？花蜜？

　　她又想索取什麼？永無止境的春天嗎？

　　「盼花花不開，欲淚淚不來……」女孩輕輕唱出一個模糊的曲調——

　　這是一只有著「春怨」的蝴蝶。

　　那她……在怨什麼？

　　為什麼要「怨」……

　　「哐當！」

　　鶴丸國永猛地睜開眼。捏緊了手中的酒杯。

　　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酒點半」的琉璃光燈下熠熠生輝。

　　他一飲而盡，吐出一口微熱的氣息。

　　驚醒他的是佟麗瓦和汪克行。

　　「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瓦娘跟克老頭打起來了！」

　　一堆半大不小的孩子看熱鬧不嫌事大，興奮地交頭接耳。

　　福利院周年慶結束，汪克行送走佟麗華和慕容月——她們倆似乎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迅速溜回了「酒點半」。

　　臨近傍晚，落日余暉絢麗地燃燒著。

　　汪克行滿腹愁腸地推開「酒點半」的門，就被一只手揪著領子扯了過去。

　　常年的習武訓練讓他下意識地做出反抗。

　　結果對方也非常熟練地躲開，一條長腿凶狠地掃過來。

　　汪克行靈活地一閃，單手一撐，翻上最近的桌台。

　　「襲擊」他的是一位英氣干練的佳人。她身材勻稱，眉目銳利，略長的頭發扎成馬尾——

　　佟麗瓦。

　　「汪、克、行，」佟麗瓦冷笑一聲，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和肩膀，「你是不是應該給我交待點什麼？」

　　汪克行暗嘆一口氣，心想該來的總要來。他雖願意挨個打，但是佟麗瓦打人真的很痛啊……

　　「麗華她……」汪克行試探地開了一個口。

　　「嗒！」

　　佟麗瓦一腳一踩旁邊的椅面，騰躍而起，緊接著另一腿曲起，以膝蓋撞向汪克行。

　　汪克行趕緊閉上嘴，往桌台另一側「滾」下去。

　　「『麗華』？啊？你居然敢這樣稱呼她，」佟麗瓦保持著一腿搭在台上的姿態，口氣也凶悍霸道，「聽說你很有賊心啊？還敢瞞著我。勾搭我姐……我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賊膽！」

　　只一個簡單的單手撐，她便側身翻過桌台。隨後佟麗瓦閃到汪克行的另一側，把他逼到角落，毫不客氣地又是抬腿一腳。

　　對當前形勢一知半解的榔頭叔心急如焚。

　　「怎麼回事啊，都好好的怎麼打起來了？你們倆多少年沒打過架了！」

　　「哎！小心桌角！燈，燈！哎腦袋！」

　　「哎喲別打臉！小汪還要工作呢！」

　　「也別打手！他靠手吃飯的啊！」

　　「丫頭丫頭！悠著點！」

　　在榔頭叔著急忙慌的喊話中，兩人過了數招。

　　只不過基本上都是汪克行邊打邊退，滿屋子亂跑。而佟麗瓦則是步步緊逼，招招狠辣。

　　有時汪克行也老老實實地被結結實實打中兩下，便強行轉點跑路。

　　一圈下來，佟麗瓦的怒氣消了不少。

　　她猛地將汪克行推遠：「你老跑什麼？」

　　「姑奶奶，你打，我願意挨著——但輕點行不？」汪克行背靠矮花架，喘口氣。

　　「哼……」佟麗瓦睨他一眼，取下皮筋，散開頭發，整理著弄亂的發型。

　　汪克行知道這是告一段落的意思，便隨地滑下來一坐，伸開兩腿。

　　「這是『先生』的指令。」汪克行有些麻木。

　　「哦。」

　　「嗯？你……不氣了？」「先生」的名頭這麼好用嗎？

　　「我知道，鶴丸大人跟我提過，」佟麗瓦把頭發扎好，將馬尾隨手一拋，「我更氣的是你居然敢背著我偷我姐！」

　　「……哈！」汪克行覺得有些荒謬，「『喜歡』這玩意兒我能控制住嗎？你之前不也和那個樂家的小子……」

　　「停——」佟麗瓦伸出食指，點了點他以示警告，「早跟你說過了，釣住那家伙是『先生』給我的任務。」

　　「唉，」汪克行歇夠了坐起來，真情實意地發問，「我本來以為，咳，以為你會為你姐被牽扯進來發脾氣……你就那麼聽『先生』的指令？」

　　榔頭叔一邊說著「不打了吧？不打了就乖啦，喝點水」，一邊給兩人遞了兩杯檸檬水。

　　「我生氣啊。我完全想不到她為什麼有必要被拉過來。她什麼都不懂，從小就軟弱無能。我可比她強多了。」佟麗瓦仰頭悶了一口水。

　　「……」汪克行決定要為自家「女朋友」正名，「她跳舞很厲害，得過很多獎。」

　　「頂個屁用。」佟麗瓦翻了個白眼。

　　「她最擅長跳的可是季白梨的舞，很難的。『季白梨』你知道吧，我們福利院出來的，季家的女魔頭。」

　　佟麗瓦哼了一聲。她貌似仍不願意承認自己姐姐的「有用性」，但對於「季白梨」，她不願置喙。

　　汪克行默了一會，嘗試著拉回話題：「……你還沒說清楚，你為什麼不生『先生』的氣。」

　　「我說了啊，生氣啊。」

　　「你生他氣來打我干什麼……」

　　佟麗瓦毫不客氣地踹了汪克行一腳：「更氣你！你什麼德性我不清楚嗎？還想拱我家白菜，美得你！」

　　「啊痛痛痛痛痛！」汪克行懶得躲了，誇張得大喊大叫。

　　佟麗瓦也就地一坐，坐在汪克行身邊，望了一會吧台緩緩旋轉的琉璃燈，突然開口：「我們是雙胞胎，從小就在一起。」

　　「嗯。然後呢？」

　　佟麗瓦張口欲言，忽然又想起什麼，便話到口中換了一圈：「……我跟你是不一樣的。你不懂。」

　　汪克行自覺也算是半個人精了：「我怎麼就不懂了？」

　　佟麗瓦瞟了他一眼，不搭理他了。

　　她曲起雙腿，雙手環住膝蓋，下巴擱在膝頭上。她安靜地看著桌腳的花紋發呆。

　　酒吧內有些昏暗的燈光撫去了她眼眉的侵略感。

　　那雙與佟麗華相似的圓潤的雙眼半斂著，含著少女獨有的霧蒙蒙的憂思。

第027章本是流光溢彩

　　「欸不打了不打了，誰贏了啊？」

　　「肯定是瓦娘啊，克老頭從來沒贏過！」

　　「那是克老頭一直讓著她好吧。徐姨說過克老頭是我們這裡法力最強的。」

　　「呵，別了吧。瓦娘收拾人向來都是她占理好吧。」

　　小孩兒們交頭接耳，探頭探腦。

　　酒吧的門驀地一開，走進兩個刀劍男士，一高一矮。

　　矮個子男士螢綠的眸子在酒吧內一掃，迅速鎖定了藏在酒吧陰影裡的吃瓜小群眾。

　　「靠！螢總來抓人了，快跑快跑！」孩子們推推搡搡，作鳥獸散。

　　然而另一位有著半長銀發的略高的刀劍男士移速極快，一眨眼便擋住了頑童們的去路。

　　「往哪裡去？」他淡紫的眼居高臨下地落下目光，面無表情。

　　「呃……呃，骨喰大人……」孩子們交換著慌張的眼神。

　　螢丸跳躍幾下，從另一側「包抄」過來，點名道：「欸，小芋頭，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麼？」

　　小芋頭低著頭支支吾吾：「加、加練……」

　　「今天的訓練呢？」螢丸的口氣好似很溫和。

　　「沒……還沒……」

　　「今天螢丸大人有事，是我代課。怎麼？覺得我好欺負？」骨喰藤四郎抱著手，散發著冷冷的低氣壓。

　　「嚶嚶嚶就這一天好不好？今天周年慶，我們不訓練好不好？」其中的一個小女孩眼淚汪汪，非常大膽地拉了拉骨喰藤四郎的袖口，「我們一直都有好好訓練的，以後也會乖乖訓練的……」

　　「……」骨喰藤四郎向螢丸投來征詢的目光。

　　孩子們都鬼機靈。發現撒嬌賣萌好像有用，他們便都唰啦一下圍過來，嚶嚶嗚嗚哭作一團。

　　汪克行和佟麗瓦這兩位「前輩」，在一旁「冷眼旁觀」。

　　螢丸坐在桌沿，上下晃動著小短腿。他的身形容貌與這些孩童們差不多，嬌小稚嫩。他有天使一般乖巧純真的臉龐，柔軟細膩的銀色短發。

　　但他是一把大太刀。

　　「不可以哦，乖啦，」螢丸露出可愛的笑容，卻下達著可怕的命令，「不把今天該完成的功課完成，不許睡覺哦。快去吧。」

　　汪克行和佟麗瓦見怪不怪。

　　孩子們垂頭喪氣地跟在骨喰藤四郎後面。

　　螢丸轉向汪克行和佟麗瓦：「你們倆趴地上干什麼？『酒點半』要開始營業了，快起來干活。」

　　還未走出酒吧的孩子們，其中一個突然冒出來告狀：「報告螢總，他們倆剛剛打架了！」

　　「哦？是嗎？」螢丸歪了歪頭，笑著看向汪克行和佟麗瓦，「和顏悅色」，「你們兩個小可愛又是因為什麼打架呀？」

　　汪克行：「……」害怕。

　　鶴丸大人一般懶得管，但螢總最見不得的就是他手底下的孩子們互相謾罵，打架鬥毆。

　　又一個小孩來了個「精辟」的介紹：「克老頭背著瓦娘偷女人！」

　　汪克行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大聲指責：「我呸！胡說八道！」

　　佟麗瓦：「……」有點好笑，不想解釋。

　　「哎呀，是談戀愛的問題嗎？」螢丸收回嚴厲的氣場，有點愉悅地笑了一聲，「你們也到這個年紀了呀——」

　　「啊，不是，啊這，我的意思是……」汪克行語無倫次，手足無措。

　　螢丸根本沒管汪克行的尷尬，抬手一指吧台角落的鶴丸國永：「說起愛情啊，你們可以問問你們家鶴丸大人呀——他的主人季白梨可是令全刀劍世界瘋狂的女人呢。是吧，鶴丸？」

　　鶴丸單手撐著下巴，眯著微醺的雙眼，不置可否。鴉羽般濃密的銀色睫毛半掩金眸，顯得他很是放松，似乎有機可乘。

　　「啊？鶴丸大人曾經是季白梨的刀嗎？」自小跟隨鶴丸國永長大的佟麗瓦非常驚訝。

　　「是啊，他都沒有跟你說過嗎？」螢丸眨眨眼，「哦我明白了。你們若是知道了，肯定天天纏著他東問西問，想想確實很麻煩。」

　　不，不會。憑鶴丸大人的氣場就可以屏退一堆人。汪克行心想。

　　福利院的人們大多都不太清楚身邊的刀劍男士的過去，一來大家都心寬仁厚，並不在意，二來他們也不怎麼了解刀劍世界的事情，知道了也搞不懂記不住。

　　所以福利院的刀劍男士們互相間都了解一些，但並不會主動告知一同生活的人們有關他們的事。

　　「欸對了，鶴丸，你是不是也喜歡你那位漂亮的主人？」螢丸難得看到鶴丸國永這樣沒有防備的樣子，順便八卦一下。

　　鶴丸國永將酒杯往桌上輕輕一磕，抄了下汪克行的「作業」：「胡說八道。」

　　汪克行：「……」尷尬得想死。

　　佟麗瓦：「……」好笑，要忍住。

　　「哦——」螢丸笑著晃晃腦袋，「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啊，鶴丸。」

　　鶴丸國永沒回答，起身離開酒吧，臨走前給汪克行和佟麗瓦留下一句話：「你們倆自己去找山姥切。」

　　管他什麼破事，扔給山姥切國廣處理。

　　「他好像真的心情很好，」螢丸點頭，「他最討厭山姥切老師了，之前連提都不會提。欸，他今天遇上什麼好事了？」

　　汪克行和佟麗瓦面面相覷，一同搖頭表示不知道。

　　「鶴丸大人為什麼跟山姥切老師不對付？」佟麗瓦也很好奇。

　　螢丸擺擺手：「不清楚，估計跟季白梨有關系——季白梨是他的逆鱗，你們別找他瞎問。他生氣了我可不管你們。」

　　「哦……」

　　「好啦，要營業了，都麻利點，」把錯位的桌椅收拾回原位後，榔頭叔打理起吧台的瓶瓶罐罐，「小汪，小瓦，趕緊去換衣服化妝。」

　　「好，來了來了！」

　　鶴丸國永確實心情不錯。

　　夜幕一口一口吃掉火燒雲，燦爛的黃昏漸漸黯淡下來。春寒料峭已過，從腳心可以感受到被烘烤了一天的大地的暖暖的溫度。

　　微風拂面，散去微微酒意。

　　他很久沒有這樣快活過了。

　　在他暗淡的記憶中，連他最心愛的女孩也沒有顏色。

　　只要他回想，腦海裡便只會是那個午後。

　　那天的天氣怎麼樣？好像是灰撲撲的，可能要下雨了吧。

　　他還抱著一束玫瑰，是季白梨的花園新開的一叢。女孩想要，他便裁剪了送過來。

　　玫瑰是什麼顏色的？不記得了。玫瑰嘛，要麼白色，要麼紅色吧。

　　他就只記得這束沒有顏色的玫瑰，以及推開畫室門——

　　那個已沒了呼吸和心跳的女孩。

　　季白梨剝奪了他所有的色彩。

　　他是一只蒼白的「鶴」。

　　「雙翼蝶」……那個叫佟麗華的小孩跳的舞確實一般，比起季白梨差太遠了。她只不過是純粹的模仿而已，沒有領略到精髓。

　　但，鶴丸國永承認，在「春蝶振翅」的那一瞬間，他又再一次看到了他那個破繭成蝶的女孩。

　　這是他看到的，最令他「心動」的舞蹈。

　　他的記憶開始升溫，就像冬去春來的大地，萬物都慢慢有了生機和色彩。

　　他回想起了季白梨給他跳的舞，在一片堪稱艷俗的姹紫嫣紅之中，在一幕粉櫻零落的浪漫春風之中。

　　他想起她大紅色的舞鞋，想起她白色的裙，想起她的笑，她的聲。她黑紫色的胎記，像永不褪色的媚人眼影。

　　在「酒點半」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季白梨坐在他身旁。

　　琉璃彩燈絢爛的光印在她光潔的臉龐上。

　　她的長發盤起，露出瑩瑩的脖頸。她穿著蕾絲半袖的黑色短裙，手臂上是一串黑色的蝴蝶飛花的紋身貼。

　　「鶴丸，你醉了嗎？」女孩笑著問他，沾了薄酒的嘴唇閃著光。

　　「沒有，怎麼可能。」鶴丸國永說，半眯起眼睛。

　　「真的嗎？」季白梨湊近了一點，她耳垂掛著的銀色幾何長耳飾晃動著，「那怎麼辦？你快醉吧，或者裝醉。」

　　「……你想做什麼？」

　　「我想看看你的筆記本——你都寫了我什麼呀？」女孩晃動著高腳杯。

　　玫紅色的酒液險險地擦過杯沿，仿佛像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鶴丸國永拿出筆記本，遞給季白梨。

　　季白梨睜大眼睛，噗嗤一聲笑了：「鶴丸，你真的醉了。」

　　「沒有。」他固執地將本子又往前遞了一些。

　　季白梨沒接，抿了一口她的酒：「不要。」

　　酒精的影響讓鶴丸國永的思維有些遲緩。

　　他皺起眉：「為什麼？你不想要嗎？你不想要家主的位置嗎？」

　　「我想要的話，你會給我嗎？」季白梨衝他眨了眨眼。

　　他單手撐了撐下巴：「嗯……可以考慮。」

　　女孩笑了起來。她的眼亮晶晶的。

　　酒吧內忽閃忽閃的斑斕燈光讓鶴丸國永看不清季白梨到底是——

　　笑了還是哭了。

　　「那我不要呢？」他聽見女孩說。

　　鶴丸國永把本子放在桌上，他的吐字有些輕微的模糊：「麻煩……那你要什麼。」

　　酒吧內的火爆音樂突然炸裂開來，連帶著瘋狂閃爍的燈光和搖擺的人影。

　　「你猜？」女孩還是笑著，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微妙。

　　「不猜。」鶴丸國永脫口而出。

　　季白梨傾身過來。

　　他聞到了女孩身上被體溫暖熱的甜美的香水氣味。

　　「我想要……」女孩在他耳邊輕輕吐息，「我要他們不得安生。」

　　「嗯？」鶴丸國永將女孩推開，「你說什麼？聽不清。」

　　「我要他們為你陪葬。」

　　女孩說的話太輕了，在混亂的酒吧裡就像一縷稍縱即逝的風。

　　即使後來他無數次的酒醉之後努力回憶，他也想不起當時季白梨說了什麼，也不記得她說話的口型。

　　他只在當時清晰地感受到，酒吧裡音量過大的重金屬音樂震蕩著他的肺腑，酒精刺激得他的心怦怦直跳。

　　在光與影裡的女孩像一只魅魔，危險而迷人……

　　他好久沒這樣快活過了——

　　他的記憶從他與她的最終，回到了與她的最初。

　　冥冥中鶴丸國永有個預感：

　　雖然已經太晚了，但他或許終於快要真正讀懂這個謎一樣的女孩了。

第028章勿忘我

　　「卷子發下來，每人草稿紙兩張。40分鐘計時。」

　　「慕容月能做多少做多少。你的物理現在不許求快，做對再說。」

　　「孟寒只用寫英語作文。不管你寫成什麼樣，在40分鐘裡把字數湊夠，字寫端正。」

　　「楊嵐，你這周物理周考後面大題全是亂寫，重做。草稿寫規整，只有兩張，用完不補。」

　　「小羽凌把上周的錯題再做一遍。注意計算慢一點，步驟寫清楚。」

　　今天的孟笙身穿簡單的白襯衫黑西褲，袖口稍稍挽起，如同鄰家的大學生哥哥。

　　慕容月很想犯一會花痴——

　　如果沒有孟老師說完便按下定時器的話。

　　四人低頭寫起了自己的那份任務。

　　到老師家補習對於學生來說是件很常見的事。雖然孟笙只是個新來的年輕老師，但是憑著堪稱傳奇的過往光環和出色的姿容，估計還是有不少學生願意掏錢來「瞻仰」一番。

　　據說孟笙當年初中的時候便跳級考中這所重點高中，在開學考順利進入精英班，最後簡簡單單考上國外名校，學術一路毫無阻礙。

　　不過其他學生就算有心向學，也得不到孟老師的「私教服務」。孟笙只是奉父母之命給弟弟孟寒，以及與孟家關系尚近的楊家、姚家孩子補習罷了。

　　這也算是一種「世家社交」。

　　至於慕容月，她現在雖是孟笙以審神者身份帶的「徒弟」，但也不至於「享受」這樣的待遇。不過孟笙實在看不慣慕容月那「一瘸一拐」的物理成績，於是便將偏科偏到海王星的慕容月也扔進了他的補習班。

　　孟老師平常以及上課的時候總可以溫柔紳士地與學生們笑談，但一旦接觸到考試成績等方面便氣場突變，凌冽嚴厲。

　　孟寒看起來好像打小就怕他這個哥哥。連嬌生慣養、張揚跋扈的楊小少爺在幾次與孟笙的交鋒中也暫時偃旗息鼓。

　　反倒是從小被孟哥哥補習長大的姚羽凌更自然一些，時不時還敢跟孟笙討價還價。

　　雙手合十。慕容月心想，不怕不怕，遲早習慣。

　　補習地點是孟笙的住所，在一棟花園矮房的第四樓。

　　孟笙的家從各種方面來看，都是極為普通的理工科單身男子的家該有的樣子：極簡風格，白瓷地板，灰格沙發，黑漆書櫃。

　　唯一與眾不同的，是開滿鮮花的陽台。

　　現在正是勿忘我開得最美麗的季節。一片毛茸茸的花叢淹沒了陽台，模糊了邊緣。一顆顆星星般的淺藍、深藍、偏紫的小花，攢成一團一團的花球。嫩綠的枝葉隨風顫動，奶黃的花心盛放著蜜色陽光。

　　第一次來到孟笙家，慕容月就被吸引了。

　　她蹲在花叢縫隙中，想，孟老師辦公桌上的勿忘我是不是從這裡來的？

　　春日的陽光讓她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的。

　　突然，一團藍色的身影從外面翻了上來，悄無聲息地落在慕容月身側。

　　慕容月遲鈍地看過去，遇上一雙「凶狠」的三角眼。

　　這絕對不是勿忘我成精了。那瞬間慕容月腦子裡居然蹦出這句話。

　　「孟老師！」

　　她被嚇了一跳，咻地躥回客廳，躲在孟笙的椅子背後：「陽、陽台……」

　　補習中場休息，孟笙正手把手教孟寒怎麼把英文字母寫漂亮。

　　聞言，孟笙冷靜地放下筆，衝陽台喊了一聲：「小夜，過來。」

　　一個腦後扎著倆小辮的藍發小男孩探出頭來。

　　可能是因為剛剛嚇壞了人，他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

　　「小夜，過來。」孟笙重復了一遍，語氣柔和了些。

　　姚羽凌向慕容月解釋了一下：「這是孟哥哥的近侍，小夜左文字。他很喜歡孟哥哥的陽台，每次離家回家都一定要從那邊走，怎麼說都不改。抱歉嚇到你了吧……」

　　「呼——沒事沒事，原來是小短刀……真沒事，就是剛剛突然撞上臉，反應有些激烈。」慕容月拍拍心口。

　　小夜左文字觀察了一下客廳內的情況，才小跑著過來。

　　「先生。」他先是向主人孟笙問好，然後向慕容月鞠躬致歉。

　　「懷裡抱著的是什麼？」孟笙問。

　　小夜左文字輕輕揭開懷中包裹的破布，舉起來給孟笙看。

　　一只骨瘦如柴的姜黃色小貓虛弱地咪咪叫著。它的眼睛有些發炎，睜不太開。它的前爪也有較嚴重的皮膚癬，髒兮兮的。更糟糕的是，它的背部有一條長長的、泛血的傷痕，從脖頸直至後腿。

　　「它被小區的鐵絲網劃傷了，先生。」小夜左文字說道。

　　孟笙從書櫃底部提出一個醫藥箱，讓小夜左文字把貓放地上，拿出棉球和酒精簡單地給小貓背部的傷口消了消毒。

　　小貓凄厲地尖聲一叫，尾巴一抽，翻過身子就想抓他咬他。

　　小夜左文字一手摁住它的腦袋，一手壓住它的屁股。

　　孟笙拎起小貓耳朵，拿小手電筒照了一下：「耳朵有點化膿，要帶去醫院。」

　　「好。」小夜左文字說著跑進裡屋，抱著一個貓包回來。

　　孟笙一邊把一直伺機攻擊他的小貓塞進貓包，一邊對補習的四個小孩說：「今天就到這裡，剩下的卷子拿回去寫完，下節課交。」

　　嗯？啥？慕容月在收拾書包的時候也還沒回過神來——

　　孟老師一人一刀怎麼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做著一件好人好事？

　　還效率極高。

　　好詭異。

　　不過習慣了孟老師批卷糾錯時的凌凌氣壓，以及小夜左文字神出鬼沒地在陽台出現又消失，有時候還會帶回來需要幫助的流浪貓狗，慕容月現在對孟老師的各種「反差」都很是「麻木」。

　　補習四人組，彼此之間也混得挺熟。

　　由於孟笙對這個四個孩子的學習都是對症下藥，很多時候四個人的上課內容都並不一致。

　　於是四個人在被自己的任務折磨透頂之後，便開啟了新定義版「田忌賽馬」。

　　理綜題會悄悄傳給大佬孟寒。英語題則由姚羽凌負責。除了物理，其余學科的題目慕容月皆可「接單」。至於楊嵐，他這匹馬不怎麼樣，基本上只有吃草的時候，很少拿出來溜溜。

　　在他們學習的時候，孟笙會在書房工作，並不會監督。但孩子們也不至於猖狂到直接開口說話。他們用鉛筆在發放的草稿紙上寫字交流，或者自備稿紙。

　　雖然孟笙這邊總是會准備紙筆，他們來補習甚至只需要帶個腦子就好，但是如今為了更好的「作弊」，他們都自發帶了一些稿紙過來。

　　孟老師有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互幫互助」呢？慕容月不知道。

　　不過慕容月覺得孟老師應該也不在意——畢竟他會不定時抽一個人出來到他的書房裡，守著學生進行「突擊考察」。考察的內容都是錯題或者做過的題目。

　　啊，想想就很痛苦。

　　「滴——」40分鐘倒計時結束。

　　幾乎是同時，孟笙從書房中出來，收卷批閱。

　　他動作很快。慕容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招過去評講錯題了。

　　一人結束，拿回卷子開始訂正，另一人便又過去接受評講。

　　訂正結束拿給孟老師看一眼，然後再把錯題重做一遍，也沒問題之後，便可以下課了。

　　就在慕容月四人做最後的「下課衝刺」的時候，孟笙進了裡屋。

　　當他出來檢查重做題目的時候，整個人的衣著打扮都改變了——

　　駝色的長版風衣略偏硬挺，襯得他肩寬腰細，脊背平直，整個優越的身材更加亮眼有型。風衣內部搭配著立領白襯衫，領口紐扣是兩顆銀絲邊煙灰色寶石扣。腕上是塊銀色的石英表，隱隱露出手腕分明的骨骼。

　　他的發型有些自然凌亂，劉海發梢呈一個漂亮的左偏弧度，微微掩住細長的眼角。這使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上挑，給人一種專注而多情的錯覺。

　　一副天生禍害人的樣子。

　　孩子們不由得一愣。

　　姚羽凌對待熟人一向心直口快：「孟哥哥，怎麼打扮得這麼帥？當然，孟哥哥一向都很好看！」

　　「有約。」孟笙笑了一下，示意孩子們下課了。

　　他總是這樣，在冷冽與溫柔中來回切換，讓學生們學習時在他的威壓下瑟瑟發抖、咬牙切齒，但下課後面對他的英俊紳士又立刻選擇原諒，心甘情願。

　　五人一起出門下樓。來接孟寒、楊嵐、姚羽凌三家孩子的是宋叔叔宋硯。

　　宋硯是追隨楊家的散人審神者。

　　「散人」的「散」即是「游散」，這樣的審神者背後並沒有世家支撐，但又自身實力不夠，大多數便會選擇投靠。不過有些還是會繼續「游散」，並不站邊。

　　宋硯整個人都有些瘦削，一雙帶著魚尾紋的大眼嵌在眼眶裡，占據了大半的臉。

　　「哎喲孟先生！」宋硯待誰都過分熱情和討好，滿臉堆笑，「先生最近可是很忙？難得一見啊！這一見就讓我眼前一亮。謔！人中龍鳳！」

　　「過獎過獎。宋叔怎麼還跟我客氣，叫我『小孟』就好。」孟笙微笑著與宋硯握手。

　　「欸好好。那我就不打擾小孟老師了——我剛看到樂小姐在那邊了。我們先走了啊！我們家孩子勞煩小孟老師操心了！」宋硯說著招呼三個孩子到他的車裡。

　　孟笙客氣道：「沒有沒有，都聰明著呢。」

　　慕容月望眼過去，果然看到了精心打扮的樂寧寧。

　　她身著大紫色連體裙，優雅地提著一個小小的珍珠鏈的手提包。

　　孟笙與孩子們道別，向樂寧寧走去。

　　趁著與朋友們道別的功夫，慕容月低聲迅速八卦了一下：「孟老師在跟樂家的那個約會嗎？」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樂寧寧美是美，但多少有些艷俗了……孟老師喜歡這樣的？

　　楊嵐聳聳肩：「他們一直都這樣。」

　　孟寒搖搖頭，估計是不想妄加猜測。

　　姚羽凌貼過來，很大膽地在慕容月耳邊分析道：「聽說孟老師的媽媽不太滿意。可是世家裡門當戶對的適齡女孩除了樂家，就只有季家了。」

　　慕容月疑惑：「季家的有什麼不好？」

　　她沒見過多少季家人，不過季風子還是挺有趣的。

　　姚羽凌有些遺憾：「不知道。我覺得季家的雲姐很好啊，他們倆也互相認識的。」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季家專出女魔頭，把季家搞得亂七八糟，」楊嵐很是得意，「之前是季白梨。現在出了一個搶了家主的季雲子，還有一個白毛魔女季靈子。賊邪性。」

　　姚羽凌踹了楊嵐一腳：「不會說話就閉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楊嵐委屈巴巴地縮在「啞巴」孟寒的身後。

　　孟寒很少對這些復雜的事情做出什麼評價，仿佛之前在孟笙本丸裡向慕容月「告誡」了很多的不是他一樣。像個安靜的旁觀者。

　　但慕容月知道，他只是不說，但他也許比秋憬言都看得透。

　　「噓！」宋硯鑽進車裡的駕駛位，「這些事情背後稍稍說一點就可以了，別亂深究，孩子們。慕容小朋友，下次見咯！」

　　慕容月揮手目送他們離開，接著看了看手機裡佟麗華的消息——誰又沒有約呢？她也是有的！

　　佟麗華今天晚上要帶她「突襲」「酒點半」，給她看看自己「男朋友」工作時的帥氣樣子。

　　感覺會很有趣。哈哈哈哈。

第029章日落不終

　　慕容月沒想到，當她來到「酒點半」門口的時候，會正巧撞上這一幕——

　　有三人，佟麗華，汪克行，還有一位衣著潮流朋克的漂亮女孩。

　　等等……

　　如果努力忽略女孩那煙熏妝……她跟佟麗華的長相非常相似。

　　不會吧……

　　慕容月趕緊奔過去。

　　那個女孩難道是麗華的雙胞胎妹妹佟麗瓦？

　　怎麼會這麼巧？

　　然而三人之間的氛圍可不像是姐妹久別重逢的樣子。

　　「你為什麼要瞞著我？」佟麗華對汪克行說，眼裡噙著淚。

　　她說話一向溫柔，像暖風一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大聲質問著誰。

　　「我……」汪克行欲言又止。

　　他今天的打扮，走的是英式調酒師的精致風，白襯衫黑馬甲蝴蝶結。耳朵上一對錯位的銀色耳扣又打破了嚴肅，增添了點桀驁氣質。

　　「麗瓦是你的同事……你一直都知道，你一直都和她在一起。你看到我，你能不明白嗎？我跟她長得一樣！」

　　「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汪克行的眉毛愧疚地壓了下去。

　　「那你，你為什麼來找我！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我問你啊克行……你到底怎麼想的……」佟麗華的淚隨著眼睫毛的眨動而落了下來。

　　「我……」汪克行擰著眉，張開口似乎想說出什麼，但又生生咽了回去，於是只好補上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你有什麼『對不起』她的？你搞清楚她在說什麼沒有？！」佟麗瓦火大極了，要不是在人前得給汪克行留面子，放在平時她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佟麗華，我可不喜歡什麼事拖拖拉拉的。我今天就把話給你講清楚了！我，還有爸爸，過得很好，不需要你們關心。你也別再說什麼『帶我回家』這種話，我懶得聽。我在哪，愛干什麼，跟誰是同事，你們管不著！」

　　常年習武的佟麗瓦氣勢自然凌厲，她繼續說道：

　　「其次，我跟這小子只是同事，你別給我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不想摻和進你們的感情糾葛。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找問題，別給其他人扣鍋！你們互相折磨，不如早點分了！」

　　汪克行一個頭比兩個大：「佟麗瓦，你少說點什麼行不……」

　　佟麗瓦可不客氣：「一天天莫名其妙的。怎麼，為了你們小兩口，我還得藏著躲著不出來？不讓你們看見？不讓我上班？啊？」

　　「啊？啊什麼啊。就你會凶人？凶誰呢？！」

　　慕容月一把扯過淚汪汪的佟麗華，塞在身後。

　　佟麗瓦一挑眉毛：「你是誰？她朋友？」

　　慕容月不理她，轉頭對汪克行進行「輸出」：「我也把話說明白——從一開始我就告誡過麗華要注意一點。我不看好你，也不信任你！但是麗華真的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所以我沒有說重話。」

　　「你們的情感經歷我知道的不多，但是我現在可不想什麼『理性思考』，什麼『吵架雙方都有責任』。麗華這麼好的性格，你居然也敢這樣對待她。」

　　「我可不認為這段感情裡麗華有什麼需要『負責』的。倒是你，汪克行，我建議你別再來糾纏了。離我們遠一點！」

　　慕容月說完，回身攬過佟麗華的肩膀，徑直帶著哭哭啼啼的她離開了。

　　「唉——我真的……」汪克行煩躁地抓了抓用發膠精心定型的頭發，又摁了幾下太陽穴。

　　他就知道他遲早要搞砸……他這輩子沒做成什麼，倒是搞砸了不少。

　　佟麗瓦沒說話，只是看著慕容月兩人離去的背影，狠狠地咬住了腮幫，捏緊了雙拳。

　　她睨了一眼汪克行，哼了一聲，雙馬尾一甩，轉身要回「酒點半」。

　　卻見他們身後，站著一位穿著白色兜帽鬥篷的刀劍男士。

　　夜色漸濃，他鬥篷上的金邊紋飾卻微微閃著光。

　　「螢丸向我『告狀』，說你們倆的矛盾有點大，讓我來看看。」他說道。

　　好像即便天塌下來，他的語氣還是那樣平淡、安穩。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

　　一生要強的佟麗瓦，剎那間便落下淚來。

　　「唔，山姥切老師……您怎麼現在才來啊……」

　　像遇到了疼愛自己的長輩的小孩兒，佟麗瓦的眼淚不值錢地吧嗒吧嗒往下落，仿佛這樣的「耍小心機」便一定能換取到長輩的憐愛和關懷。

　　她一步便飛上去，撲進山姥切國廣的懷裡。

　　山姥切國廣沒說什麼，只是揉了一下女孩的腦袋。

　　「山姥切老師……我……」一時間汪克行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了，但眸子卻亮著。

　　就像一艘獨行良久的輪船，在大霧裡嗚嗚嗚地鳴笛，呼救著。無人回應。

　　卻在下一刻看到一座撕裂黑暗的燈塔，燈塔是那麼安寧地等待著他。

　　他甚至有些嫉妒了。若他是個女孩，那他也可以像這樣落著淚，在長輩的懷裡撒嬌求安慰。

　　「小汪，瓦瓦，你們還好吧？有什麼叔能幫得上的嗎？」憂心忡忡的榔頭叔走出來。

　　下一瞬，看到山姥切國廣，他的憂愁又立馬散開了：「山姥切老師！太好了，您終於來了！好久，好久沒見了啊！哎呀，太好了，好多事都有著落了，太好了……哎喲，我去給您配茶水！」

　　山姥切國廣基本上不喝酒——來找他的都是有求於他的，那麼他的腦子和精力可不能浪費給酒精。

　　山姥切國廣點了點頭：「這兩孩子今天不上工了。小王，騰個房間給我們。」

　　「欸好！老師你們慢慢談！」

　　山姥切國廣拍了拍汪克行，帶著他和佟麗瓦來到「酒點半」裡的一間小包間。

　　他只簡單地開了頂燈，沒管那些五花八門的炫彩燈光按鈕。

　　叫來一些普通糕點零食，以及兩杯熱牛奶。

　　佟麗瓦哭夠了，現在到覺得有些丟臉了。

　　她看了看牛奶，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兒了。」

　　山姥切國廣「嗯」了一聲，仍然分配了牛奶——兩小孩兒，一人一杯，放在面前。

　　「具體發生了什麼，說說吧。」

　　汪克行琢磨著，說：「其實就是……麗瓦在門口送客的時候，碰巧跟麗華撞見……麗華有點激動，說什麼都想要帶麗瓦回她家。」

　　「然後你小子好死不死跑出來觸霉頭！」佟麗瓦心煩地拍拍臉，「我又用不著你幫個鬼的忙。現在好了，你自身難保！」

　　「不是，你們倆吵得那麼厲害，我就干看著？你這人只會把架越吵越大！」汪克行扣了扣桌面。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出來干什麼？轉移火力？露頭就秒！現在好了，她覺得你喜歡的是我，她只是我的替身或者什麼玩意兒。莫名其妙的，把我卷進來！」

　　「欸，等下，你在說什麼啊，什麼亂七八糟的？」

　　「搞半天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在吵什麼，蠢貨！」

　　「啊我真的服了……你能不能先給我解釋清楚，別老是發脾氣——」

　　「我現在就是火大！我懶得管你死活！你自己作死！」

　　「瓦娘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我說過，不許這樣叫我！」佟麗瓦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

　　「啪嗒」一聲。

　　山姥切國廣拿起茶杯，往桌上輕輕一磕。

　　兩人倏地頓住，覷了覷山姥切老師並沒什麼變化的臉色，不約而同閉上嘴，乖乖做好。

　　「好，我大致清楚了。那麼，問題一個一個來。」

　　山姥切國廣朝汪克行抬抬下巴：「你的問題更簡單。你先來。」

　　「啊……啊？」汪克行愣了一下。

　　或許在閱歷豐富的長輩面前，這些折磨小輩們的事情都不能算事吧。

　　汪克行將自己的事情和想法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在山姥切老師面前，似乎什麼話都可以自然地流露，無需遮掩，也無需修飾。

　　不過他還是很小心地把有關於「先生」的事情隱藏了起來。

　　據說山姥切老師以前也曾是白嶺福利院的刀。

　　因此雖然他現在「從了良」，「入了編制」，成為了一位以正經審神者為主人的刀，但他依然很關照福利院，認識每一位福利院中的成員。

　　甚至，福利院周年慶給員工和孩子們分送的個性化小禮物，都向山姥切老師征求過意見。

　　他似乎關心每一個人，了解每一個人。

　　他好像總是順應人們的心意，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福利院中的所有人和刀劍男士都喜歡他，愛戴他，尊他為「老師」。

　　好吧，除了鶴丸國永。這家伙老是個例外。

　　不過，「先生」之於福利院是極度重要和高度機密的。

　　即便是山姥切老師，既然已經他出了福利院，那便還是應當保密。

　　語畢，汪克行有些期待和忐忑地看向山姥切國廣。

　　這只不過是他目前的人生中，許多次向山姥切老師訴說心事中的一次罷了。但每一次，他都在「答案」即將揭曉的時候，感到緊張和依賴。

　　橙色的燈光籠罩著山姥切國廣，像是一團柔軟的暖氣。

　　門外「酒點半」熱鬧嘈雜的人聲、樂聲滲透進來，晃蕩著屋內有些嚴肅的氛圍。

第030章緣起緣滅

　　山姥切老師拿起茶杯，抿一口。

　　淡淡的茶香和白色的熱水霧氣從他的指間漏出。

　　「你隱瞞她，不希望她牽扯進刀劍世界，更是不希望她跟福利院有太多的關聯。」山姥切國廣總結道。

　　「嗯，對。但是……現在就是，越來越糟。」汪克行皺眉。

　　山姥切國廣輕笑一聲：「因為你就是她與刀劍世界的『關聯』。」

　　「……啊？啊，我知道，所以我想要不要遠離她好了……」

　　山姥切國廣抬了下手，打斷他：「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關聯』，或許更應當稱之為『緣分』，可不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

　　「舉個例子。你認識慕容月吧，麗華的朋友。那個孩子本來是沒有法力的。但是她的祖輩曾是最有名的審神者。她的身邊有刀劍男士在守護。她的朋友佟家也與刀劍世界有不少的糾葛。現在，就連她的同學和老師都是審神者。你覺得她會怎麼樣？」

　　「……我見過她，她能看到鶴丸大人。她的法力很強大。」

　　「她身邊的所有都是她與刀劍世界的『緣』。她躲不開的。她與刀劍世界結緣只是時間的問題。」

　　「所以……」

　　「所以，這是麗華與刀劍世界的『緣』。躲不開的。你，還是麗瓦，不過是她的『緣』中的一部分。」

　　「那，怎麼辦？」汪克行有些著急，雙手緊緊扣住桌子邊沿，「現在可不是『結緣』的好時候！」

　　不是「好時候」？

　　半掩在兜帽陰影下的碧眸中，有微光一閃而過。

　　經過老一輩的「洗禮」，如今的刀劍世界可謂是和平安定。守舊派的勢力穩穩占據著優勢，完全壓得住改革派和散人勢力。

　　為什麼說「現在不是好時候」——是因為後面會發生什麼嗎？

　　山姥切國廣的拇指指節微微摩挲過杯沿。

　　這些孩子藏不住事兒。

　　他們可能連他是敵是友都分辨不清楚。

　　無妨。

　　本來也沒有什麼能真正瞞得住他。

　　山姥切國廣繼續道：「你現在這樣著急擔憂，是因為你覺得你沒能力保護麗華。」

　　汪克行縮了下脖子：「是……是，事實。」

　　「呵。」佟麗瓦歪著腦袋，單手捧著腦袋，咧嘴嘲笑。

　　山姥切國廣朝汪克行搖搖頭，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怎麼還是……算了，還是走正題。我剛剛說了那麼多，你都知道，也想到了很多……」

　　「對，然後呢？」汪克行很急切。

　　「那你為什麼沒有想過，有種可能——麗華她早就知道刀劍世界的存在，或許也知道佟家與刀劍世界的過往。她只不過是不在意。」

　　汪克行僵住了：「……不是吧……不對……」

　　「不，她至少不知道我們家的事！不然她不可能無動於衷！」佟麗瓦突然激動地插嘴道。

　　山姥切國廣這次微抬起了兩只手來示意兩人冷靜下來：

　　「麗瓦，你的事我們一會說——克行，你應該也沒想過，麗華可能也根本不需要你保護。你們對麗華的理解都有些偏差。」

　　「我……」汪克行很想反駁山姥切老師——他怎麼能說自己不了解麗華呢？他跟她在一起還是有那麼長時間了。而麗華說不定都沒「見」過山姥切老師！但他真的了解嗎？

　　還是一直執著於他所認為的「了解」裡？

　　「麗華是我見過在你們這一輩的，人生目標和規劃最清楚的孩子。」山姥切老師提過一旁的茶壺，自己續茶。

　　「她的母親佟娜是個優秀的舞蹈演員。耳濡目染，她也喜歡。她嘗試過很多不同的舞蹈，最終選擇了以季白梨為代表的浪漫抒情派系。至少在我看來，不管是她放下部分學業走藝體方向，還是參加各地的訓練比賽，她一直明白自己想做什麼、要做什麼。她把握著自己的道路。」

　　「她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但這不代表她脆弱，」山姥切國廣十指交叉，「汪克行，在你猶豫後退的時候，她反而向你走來。如果你還想繼續發展你們的關系，我覺得『坦誠』是第一步。」

　　「我想她很期待聽到你的想法、你的煩惱。她不是容易動搖的人，也不是貪圖舒適、逃避困難的人。我想，她應該能成為你的支柱。」

　　汪克行低著頭，目光在桌面紋理中磨來磨去。

　　他未嘗不知道若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麗華，他身上的壓力會驟然減輕——

　　然而這些壓力會轉移到佟麗華身上。好像是他推卸的「責任」。

　　他到底是不忍心讓心愛的女孩承受這些憂苦，還是愧疚於他即將帶給她的壓力？

　　事實證明，他一個人解決不了。反而漏洞百出。

　　他很高興，他最信賴的山姥切老師說出了他心中最期望的。

　　但這並沒有給予他足夠的勇氣。

　　汪克行嘆了一口氣——他果然還是一個懦弱的人啊。

　　就算他從小跟隨著強大冷冽的刀劍男士們習武，就算他目前是福利院法力最強大的浪士，就算他的搭檔佟麗瓦是最狠最辣的女孩，他也做不到。

　　他就像一只訓練有素的家犬，即便有能力，也改不了骨子裡的乖順和服從。

　　他根本不像是白嶺福利院裡的人。他格格不入。

　　但他心裡又希冀著——不敢細想。

　　山姥切國廣見汪克行心裡正鬥爭著，也不再多說什麼。

　　他是提建議的人，而不是做決定的人。

　　甚至替他人做決定，或者引導他人做出某個決定等這種事，這對他來說幾乎不可能。

　　他樂意把所有的可能性和信息分享、分析出來，但他厭惡別人求他幫忙決定。

　　他比任何的刀劍男士都清楚人性的復雜和事實的無常。

　　他見過太多了。

　　山姥切國廣轉向佟麗瓦。

　　佟麗瓦似乎很是焦躁。

　　塗著煙紫色指甲油的指甲用力地磕在桌上。嘴上說著不喝牛奶，實際上她杯中的牛奶只剩下一杯底。

　　「麗瓦，接下來是你了。」

　　「哦，哦……我沒問題……」佟麗瓦眼神閃躲，像個諱疾忌醫的病人。

　　她雖然看上去好像脾氣暴烈，大手大腳，卻和大多數女孩一樣，極會藏心事。

　　或許之前在情緒的作用下，這個蚌殼曾嘗試開開口，不過冷靜下來後，她覺得難為情極了，想跑。

　　山姥切國廣才不會讓她跑掉，他處理這些「問題兒童」可有經驗了。

　　比如，座位的安排：

　　山姥切國廣坐在靠門的一側，而汪克行和佟麗瓦坐在他對面，即遠離門的一側。

　　這是一個「保護」的姿勢。門外若是發生什麼事故或者有人進入，作為長輩的山姥切國廣可以做出最快的反應。

　　但這也是一個「鎮壓」的姿勢。屋內的倆小孩若是想離開，會經過山姥切國廣身邊，換而言之，必須經過山姥切老師的同意。這樣可以避免小孩突然起身打開門就跑路，不能隨意開溜。

　　同時，山姥切國廣坐的位置是斜對著汪克行，正對著佟麗瓦。

　　這樣，即使山姥切國廣在跟汪克行說話，余光也總能落在佟麗瓦身上。這是一種幫助提高參與感、關照感的方法，也是一種隱隱的警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呢。」

　　之所以選擇先處理汪克行的事，其實更多的是因為汪克行的性格較軟，心思也活絡敏感，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做出更精細的引導。受到點撥後，汪克行也還需要一段時間思考和梳理。

　　這段時間內，剛好解決一下佟麗瓦的問題。實際上，在白嶺福利院，像汪克行「羊」一樣的性格是「變態」，而像佟麗瓦「狼」一樣的性格才是「常態」。

　　心直口快。這是在大群體裡最有效率傳達信息、解決問題的辦法。

　　暴躁易怒。這是在「武德充沛」，並且是規則不完善、長輩們時常缺席或者壓根懶得做主的環境中養成的。所謂的「誰拳頭大，誰說話才算話」。

　　這確實是個一直困擾院長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並不是請佟麗華或者誰來跳跳舞、唱唱歌就能夠「馴化」的。

　　福利院中的刀劍男士們各有各的心傷。冷漠和疏離是他們的保護色，盡管本性是柔軟的。大人們忙著工作掙錢，有自己的生活。義工沒名沒分更是治不住一堆熊孩子。

　　總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像山姥切國廣一樣會帶孩子吧。

　　所以這些娃們幾乎都是野蠻生長的。福利院的管理方式也挺「野性」。

　　年紀尚小的時候不怎麼管，年紀大點再不懂規矩就會被刀劍男士們狠狠「收拾」——誰又不是被螢丸大人「修理」過幾遍，才長成如今的「人模人樣」呢？

　　這樣長大的孩子，天生有慕強心理。

　　那麼對付他們就很容易——只要比他們更狠，更蠻不講理就行了。

第031章晚風起

　　「你也是一樣的，麗瓦，去向麗華坦誠，」山姥切國廣晃了晃捉在手上的茶杯，「哦，最好先道個歉。」

　　「啊？道歉？我，我也沒做什麼，是她自己誤解，自己把自己搞哭的！」佟麗瓦蹭地一下竄起來，「還有，跟她坦誠干什麼？不管她知不知道，她都沒有用，幫不上忙！」

　　「媽媽和她法力都弱，所以來福利院的只有我和爸爸。用不著她們，她們也管不了我們！」

　　「哦，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山姥切國廣示意佟麗瓦坐下。

　　「當，當然了。我比她強多了。」佟麗瓦雙手握緊牛奶杯。

　　「你不羨慕麗華平靜安穩的生活？」

　　佟麗瓦回復極快：「不。那種糯嘰嘰的生活有什麼意思。」

　　「你不羨慕麗華身邊有媽媽？」

　　「不。我還有爸爸呢。」

　　「我似乎都沒見過宋先生。」

　　「呃，他確實……經常不在……媽媽還經常在外巡演，很少回家呢。」

　　「媽媽和爸爸是不一樣的。」

　　「管他那麼多。我還有汪奶奶、徐姨、鶴丸大人，再不濟汪克行這玩意兒也能算半個朋友。佟麗華那家伙可沒有，天天就知道跳舞跳舞，無聊死了。」

　　「你嘴上說著不關心，其實還挺清楚的。」

　　「……哼。」佟麗瓦坐立難安，想喝一口牛奶，卻發現杯中已經空了。

　　山姥切國廣敲了敲桌面：

　　「但是，你跟福利院中的所有人不一樣——你有一個永遠等待你，隨時歡迎你回去的家。你的家溫暖，包容，和諧。」

　　「福利院的日子並不好過吧。在家裡，父母隨時繞著你轉，姐姐也永遠在你身邊。兩個小孩鑽進一個被窩，貼在一起說悄悄話，這樣的時光你都記得。你本來從來沒有孤單過。」

　　「但在福利院，你從『特殊』變成了『普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由簡單的血緣連接——沒有人會無理由地陪伴你，無條件地寵愛你。你必須去爭——福利院所有孩子都會搶奪的東西——大人們的偏心。」

　　「這很苦。如果是一般的福利院都還好，人類總是心軟的。但是你們的『賽道』是討刀劍男士們的歡心。很不幸，據我所知，福利院收留的所有刀劍都是被人類傷害過的。你也發現了，你們的刀劍大人們是捂不熱的。難過嗎？你隨著鶴丸國永長大，你把他當作『第二個父親』，但他估計連你的生日是哪天都不會記得。」

　　佟麗瓦深吸一口氣：「那又怎麼樣？！所有人都這樣！都是刀劍世界裡那些該死的混蛋的錯！」

　　山姥切國廣沒有管她：

　　「你有時候會想，如果佟家沒有與刀劍世界宿怨，或者大家都放下了世仇，你的家會不會繼續你兒時的那樣幸福美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分崩離析。」

　　「我才沒這麼想！我想這個干什麼！」

　　山姥切國廣提高聲量：

　　「你時常關注你的母親和麗華，因為你有一種優越感——你認為自己正在做的是關乎家族的偉大的事情，你為家族還有母親、姐妹不受打擾的生活做出了貢獻和犧牲。為此你感到驕傲。」

　　「你的父母對子女是如此的包容。母親支持麗華追逐她的理想，即使麗華選擇的舞蹈派系她並不欣賞。父親把你交給福利院最強大的刀劍男士鶴丸國永，卻不告訴你他在做什麼。因為他並不需要你去冒險，不管你能成長到什麼地步，能幫多少忙，他會滿意。」

　　「但你還是會設想：如果當年留下的不是麗華而是你呢？那你現在是不是也會享受著……」

　　「沒有！」佟麗瓦尖叫著，把杯子「哐」地摔在桌上。

　　汪克行慌張地截住被磕破的杯子，放在遠離佟麗瓦的位置。

　　山姥切國廣身體前傾，音量繼續拔高：

　　「你愛麗華。因為她是你唯一的親姐姐，也是你過往的像征和觸手可及的幸福！但你也討厭她。因為她活成了你羨慕的模樣——自由的，努力的，擁有人生的目標和動力。而你，自詡在參與一件偉大的事情，但是你從中沒有收獲到足夠的滿足感。你所有的驕傲，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別說了！」

　　佟麗瓦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

　　她氣息不穩，身體在顫抖。面色潮紅，眼淚含在眼眶。

　　她精致的妝容早已亂七八糟，看起來就像是個被倒了喝彩的小醜——努力表演著自己的戲份，卻被精明的觀眾一眼看破。

　　「別再說了……」

　　眼睛一眨，她的淚便又落了下來。

　　山姥切國廣抬杯淺抿了一口茶。

　　茶水已經涼透了。入口微苦。

　　「我說錯了嗎？」

　　山姥切老師的聲音恢復了以往的平淡。

　　他仿佛是一個「極其優秀」的過客。只需輕輕一收，他便能從人世間所有的深深淺淺、悲歡離合中抽身出來。

　　汪克行早就不能再專注於他自己的事情了。他的邊緣感很弱，容易被身邊的人影響，這是他受歡迎也是他受苦的原因。

　　汪克行起身，雙手搭在佟麗瓦兩肩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慰，隨後稍一用力將佟她按下坐好。

　　「既然你們問題的核心都是麗華，那就去找她談談吧。我所說的只是參考。」山姥切老師將茶杯落在一旁。

　　汪克行點了下頭。佟麗瓦接過汪克行遞過來的紙巾，擦拭著眼淚和妝容。

　　一時間屋內很安靜，但誰也不平靜。

　　「我很奇怪，」山姥切國廣突然開口，「你們明明可以及時止損，比如，克行不邀請麗華參加周年慶，而麗瓦也應該在明知道義演人員名單的情況下拒絕回來參演，或者換個酒吧駐唱。但是你們偏偏選擇了風險最大的路，以至於現在你們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呃，這……就是太混亂了，也胡塗……」汪克行遮遮掩掩，支支吾吾。

　　山姥切國廣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彈了彈：「……是『女士』的命令？」

　　「啊，啊？」汪克行下意識歪了下腦袋。

　　「看來這一屆是『先生』，」山姥切國廣十指交叉撐在下巴下，思索，「果然福利院新一屆的『女士、先生』已經誕生了……」

　　汪克行的脊背冒出冷汗。

　　佟麗瓦有氣無力地踹了他一腳。

　　山姥切國廣轉換成單手撐下巴的姿勢，指尖點在眼角。他的碧眸一半在兜帽的陰影，一半在燈光下泛出粼粼的光。

　　「你們不想知道你們的『先生』為什麼要下達這樣的命令？」

　　佟麗瓦立刻道：「不想。」

　　「不，你想。」山姥切國廣專治死鴨子嘴硬。

　　佟麗瓦哼了一聲，埋頭不理人了。

　　汪克行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只好閉嘴默認了。

　　山姥切國廣徐徐道來：

　　「你們可以理解為他在斷你們後路。或者是他給你們的『試煉』。」

　　「你們的信念不堅定，所以他給你們制造了這個『困境』，逼迫你們做出選擇。如果你們選擇脫離福利院，就算是清理門戶。如果你們依然留下來，那必經過了一番掙扎，你們打磨好了自己的心境。」

　　「啊這……」汪克行撓撓腦袋，苦笑道，「費那麼大功夫干什麼，直接問問就好了啊。」

　　「因為福利院最近該會有大動作了。」

　　「真，真的嗎？」汪克行慌裡慌張。

　　雖然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麼做准備，但是他總覺得自己還沒有准備好。山姥切老師這句話無疑是當頭一棒。

　　山姥切國廣嘆了口氣，捏了捏帽沿：「你們是福利院的有生力量。如果連你們都心有動搖，你們的『先生』還能怎麼辦。」

　　「你們可能覺得過分，但是現在的『女士、先生』就是這樣的無情。你們也不是小孩了，是時候做出決定了。」

　　山姥切國廣說著，拉開門走出去，徒留佟麗瓦和汪克行面面相覷。

　　山姥切國廣一走出去，榔頭叔便迎了上來。

　　「辛苦了啊山姥切老師，那個……」榔頭叔滿臉堆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山姥切國廣會意地一點頭：「萍兒已經把你們的問題彙總交給我了。我回去整理好，寫信寄給你們。」

　　「欸好好，還是老樣子。真是又麻煩老師了……哎，您慢走！」

　　山姥切國廣一步走進晚風中。

　　雨後的夜風是潮濕粘稠的，夾雜著絲絲的清寒。路燈投下喇叭狀的月白燈光，照得路面閃著星幻膜似的的亮光。

　　山姥切國廣籠了籠身上的鬥篷，無目的地游蕩著。

　　他又長嘆了一口氣——

　　他為白嶺福利院而惋惜。

　　白嶺福利院建立的初衷本是很好的，溫暖了很多浪人和浪士。

　　可惜了現在的畸形成長。

　　他所搜集到的所有線索都暗示著接下來福利院會有大行動，但他想不通。

　　如今刀劍世界內改革派勢力薄弱，白嶺福利院本身也人才凋敝——不然就佟麗瓦、汪克行這倆小孩怎麼就能算是重要力量了？

　　無論從人員還是時機，現在都不是「改朝換代」的時候。

　　但福利院「先生」的誕生本就預示著未來的腥風血雨。

　　可惜湊不齊天時地利人和，必定是失敗的。

　　以山姥切國廣的建議，「先生」最好的選擇是養精蓄銳，暗中發展，不急於一時。等再過兩三代，人們的思想和意識轉變說不定會讓改革派再次強大起來。

　　就像季白梨、慕容水柳那個時代。一切都水到渠成，只差導火索。

　　只要改革派沉得氣，能有一個統一嚴密的指揮和規劃，那麼即使保守派提前發難，也不至於像之前那樣被拆得分崩離析，還未開始便已失敗。

　　啊，到那個時候，改革派應該改名為「革命派」才更准確。

　　所以這一屆的「先生」為什麼要著急？

　　從他暗中布置的精細「埋伏」中，山姥切國廣可以看出這位「先生」謹慎耐心，並不是個衝動的性格。

　　福利院所有人都在為「先生」的計劃做准備，卻不知道這是個注定失敗的行動。

　　山姥切國廣不相信「先生」他自己意識不到這一點。

　　他為什麼要領導這一場「失敗」？

　　他為什麼寧願失敗也不肯放棄？他能從「失敗」中獲得什麼？

　　他的仇到底是什麼，即使是失敗也要奮力一搏？

　　山姥切國廣看向遠方。洛山白嶺連綿的線條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先生」，是誰？

第032章知識點「復習」

　　「呃……身形比較小巧，看起來應該是短刀。銀發……銀發的短刀……是『今劍』！對不對！」慕容月一拍手。

　　鶯丸笑著將手中某刀劍男士的卡片翻過來。

　　圖片背面寫著：螢丸。

　　慕容月捂住臉：「啊這，對不起鶯丸老師……我忘記大太刀中有一個例外了……」

　　鶯丸整理了一下手中的卡片，寬容道：「沒關系，正式審神者考試在即，有點緊張是很正常的，休息一下吧。」

　　聞言，慕容月長嘆一口氣趴在桌上。

　　被一堆文件書籍淹沒的秋憬言探出頭來：「怎麼最基礎的刀帳記憶都出問題了？『前田藤四郎』和『平野藤四郎』、『髭切』和『膝丸』，現在連『今劍』和『螢丸』都分不清了？要我帶你看看真人嗎？」

　　「啊……」慕容月奄奄一息，「我說我有點臉盲你信嗎？」

　　「誰信啊。」

　　「嚶。」

　　慕容月翻過臉來看秋憬言手邊的一沓文件：「你最近怎麼這麼忙？這些都是什麼？」

　　「嗯，好歹我也是改革派的重要成員。一些重要的提案還有一些規劃我還是需要過目的，」秋憬言一目十行地翻動著紙張，「實權不在我手上，但有些地方我也可以提意見。也就是最近……山姥切老師好像有什麼事，所以這些零碎報告我也得處理了。」

　　慕容月動了動手指「爬」到一張文件的邊緣，好奇道：「我可以看看嗎？」蠢蠢欲動。

　　「別，」秋憬言刷拉一下把那張引誘的慕容月的紙張收回，「你看了可就真得入伙了啊。」

　　「……我還以為我們一直都是一伙的！」慕容月氣哼哼。

　　「你一個守舊派的老世家手底下的『預備役』可不好說，」秋憬言開著玩笑，見慕容月真有點生氣，趕緊收收，「欸我說真的，你現在還沒有成為正式審神者，確實也沒必要這麼早考慮站邊的問題！」

　　「……哦。」

　　秋憬言訕笑道：「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請山姥切老師在考試前幾天再突擊補習一下？」

　　慕容月沒精打采地左手翻著刀帳，右手翻著筆記：「沒關系我自己可以……」

　　「為什麼孟笙那家伙不管你了？」

　　「找過兩次了……估計孟老師覺得這麼簡單的考試根本就不用上心。」

　　「……是我錯覺嗎？我怎麼覺得你這兩天特別沒精神，心不在焉的？」秋憬言摸摸下巴，「你可不能因為補習老師從山姥切老師變成了鶯丸老師，就消極怠工啊。」

　　慕容月無語地瞟了他一眼。

　　「真的，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秋憬言認真道，把擋在他和慕容月之間的兩堆文件挪開。

　　慕容月思索了一下：「就是……我有一個朋友……」

　　「嗯嗯嗯。」

　　「我的那個朋友喜歡了一個男生。還算帥吧。但是最近發現這個男生的同事是她很久沒有見面的雙胞胎妹妹。他們吵了一架。」

　　「啊？」秋憬言表情復雜，「你是雙胞胎嗎？」

　　「……」慕容月咻地起身敲了下秋憬言腦袋，「不是『無中生友』啦！真是我一個朋友！亂想什麼呢你！」

　　「哦哦哦好的，您請繼續！」秋憬言捂住腦門。

　　「沒什麼可繼續的，就是這樣。」

　　「聽起來像是替身文學。」

　　「……怎麼你也這麼想。好吧，我承認我第一反應也是這樣。」

　　「不是替身，那就是你朋友跟她妹妹有什麼不一樣，讓那個男的覺得很有趣。讓我猜猜，他們之所以吵得那麼狠，是因為她男朋友瞞著你朋友關於她妹妹的事吧？」

　　慕容月學著秋憬言的姿勢打了個響指，不過是個啞炮：「對。太可怕了，問題是那個男生第一時間居然都沒做什麼解釋。氣死我了，唉。」

　　「嘛，雙胞胎的戀愛故事好像總是會狗血一點。」秋憬言嘿嘿笑著。

　　「所以我愁啊——我那個朋友太溫柔太善良，我害怕她受到太大的傷害……雖然感覺現在好像挽救不回來了……」慕容月毫無復習心思地劃拉劃拉翻著刀帳，記憶著每位刀劍男士的面容、刀種、歷史等等。

　　「嗯……嘶……真的好難辦。要不等山姥切老師回來問問他？」

　　「……不好吧，怎麼感覺什麼事都在麻煩山姥切老師？」

　　「哎呀，安啦。整個刀劍世界都知道我家的山姥切老師最厲害，天天都有人上門來請教求助的。這點小事，老師揮揮手就解決了。」

　　「那真好，放心多了。」

　　心裡舒坦許多，慕容月終於能稍微靜下心來復習了。

　　翻到刀劍男士螢丸的資料處，正准備仔細研讀，晃一眼卻看到前面幾位刀劍男士中的某一位格外眼熟。

　　「明石國行……」慕容月咂摸著。

　　她每次看到這位刀劍男士都有莫名的……「既視感」。

　　什麼的「既視感」？

　　搞不清楚。

　　畢竟短時間內大量記憶很多刀劍男士的信息，腦子裡真的就是亂七八糟一片。

　　但是最近感覺這位「明石國行」讓慕容月越來越……情不自禁地多加留意。

　　……到底像誰呢？

　　「嗯？明石國行？來派太刀。有什麼問題嗎？」秋憬言隨口道。

　　很深的紫發……狹長的眼睛……眼鏡……

　　「明石哥！」

　　慕容月突然睜大眼睛，猛一拍桌子立起來：「他這跟明石哥長得一模一樣！」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麗華家的明石哥……這這這……

　　「刀劍男士能有雙胞胎嗎？」慕容月腦子一短路，這樣問秋憬言。

　　秋憬言正躥過去把慕容月掀倒的椅子扶正，迎面就被劈下這一問題，瞪著倆大眼：「能，能有嗎？」

　　「欸不對！」秋憬言反應過來，「刀劍男士本體是刀！又不是真的人！怎麼可能有雙胞胎！」

　　慕容月懵傻了：「那我朋友家裡為什麼會有明石國行這把刀？」

　　「嗐，這不很正常嗎。說明他們家有審神者啊。」秋憬言很滿意，覺得自己的智商雖然剛剛不小心蹦迪了一下，但是現在正在穩定恢復，不算丟臉。

　　「但我確定我朋友家裡沒有審神者啊？」

　　「那可能就是浪人。有些有法力的普通人家裡偶爾有一把流浪的刀劍男士很正常。」秋憬言給兩人的茶杯裡添了紅茶。

　　「但是他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啊……」

　　「有可能她家族之前是個刀劍小世家吧，然後最近一兩代退出了。這也很正常，畢竟法力這個東西終歸是看緣分嘛。有些離開刀劍世界的世家確實會帶走一兩把刀到人類世界，」秋憬言翻出糖罐給自己的那杯茶加糖，順口道，「你朋友是哪個家族的？我給你八卦一下？」

　　「她姓佟。」

　　「哐當！」

　　秋憬言手中的糖罐翻進了他的茶杯，然後從杯口摔了下來，咕嚕咕嚕地在桌上亂滾。

　　「欸！你怎麼了？」慕容月趕緊上前幫忙搶救秋憬言桌上的文件和糖罐。

　　「呃，讓我捋捋。」秋憬言抖了抖沾了水的紙張。

　　他擰起眉毛，撇撇嘴，又捏了捏鼻梁和下巴，看起來困惑、糾結又復雜。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秋憬言抓了抓他四處亂翹的頭發。

　　「唔，嗯，你問。」慕容月心想，完了，她不會又「觸發」什麼了吧？

　　「你之前說你跟你朋友去家福利院做義工。這個朋友就是你這位姓佟的朋友嗎？」

　　「對。」

　　「你們去的福利院是不是叫『白嶺福利院』？」

　　「對，你怎麼知道？這家福利院怎麼了？」

　　「……你朋友喜歡的男生不會就是白嶺福利院的人吧……」

　　「不清楚。看他樣子對福利院很熟悉。不過他是在一家叫『酒點半』的酒吧上班的。」

　　「嗯？『酒點半』？是離樂家的舞韻樂坊不遠的那家嗎？」

　　「對……你怎麼這麼清楚？」

　　「你朋友的妹妹是做什麼的？」

　　「呃，呃……好像是駐唱？」

　　「我的天我的天……」秋憬言有點慌亂地走來走去，突然又停住冒了一句話，「我敢肯定你朋友的男朋友應該跟那個雙胞胎妹妹沒什麼情感關系。」

　　「啊？」慕容月覺得自己的思維要跟不上了。

　　「之前聽風子說過一個八卦：樂家的那個小太子爺跟一個酒吧的駐唱女孩有私情。」

　　「太子爺？誰？啊，那個樂驍！」

　　「我的天……先不論這個八卦是真是假……如果那個酒吧本來就是白嶺福利院的一個小據點，而且那個駐唱的女孩還姓佟——那這個八卦的性質就不太對勁了！」秋憬言又開始走來走去轉圈了。

　　「福利院怎麼了？喂……別轉了！解釋一下！」慕容月揪住秋憬言。

　　於是秋憬言詳細地給慕容月解釋了一下。

　　「……總而言之，佟家和你們慕容家都是當年被強制趕出來的世家。佟家也是個老世家，當年跟姚家、季家三分天下，被樂家擺了一道，才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而白嶺福利院是個復仇聖地，當年季白梨就是靠著他們撐起來的。當然他們都被打壓了。但是福利院沒有被趕盡殺絕，因為他們在人類世界根很深，刀劍世界的中樞不好處理。」

　　「所以……」

　　慕容月接過話：「所以你覺得像佟家這樣的世家跟白嶺福利院聯合了起來？准備『復仇』？」

　　未等秋憬言開口，慕容月又搶先說道：「但是我朋友只是個會跳舞的女孩子，她根本不關心這些。」

　　「不關心不代表真的不知道。」

　　慕容月心裡想著：好嘛，到頭來，一直以來我身邊的原來都是刀劍世界的人，就我一個不知道！

　　她還想著要提防牽扯麗華進刀劍世界來，結果人家也是個有背景的「大人物」。

　　「不過既然你朋友跟她男朋友鬧翻了，那說明她男朋友還沒告訴她這些。」

　　這時慕容月打開靜音多時的手機，發現了佟麗華給她發的一堆消息。

　　仔細看了看。

　　她遺憾地告訴秋憬言：「他們倆好像現在和好了……」

　　「啊，那，她有沒有告訴你什麼？」秋憬言按了按太陽穴。

　　「只是說他們倆，還有跟她妹妹，深入交流了一下，解開了誤會，」慕容月翻著聊天記錄，「她說她還是覺得她男朋友人挺好，叫我不要擔心……」

　　「那我覺得她可能知道福利院這些事了……」

　　「但是她不知道我其實是個審神者預備役……她現在也還沒告訴我關於刀劍世界的事情……」

　　「沒事，」秋憬言安慰道，「至少你朋友不是一無所知地被卷進來。」

　　慕容月深吸一口氣：「唉，說得對。」

　　秋憬言斟酌了一下，拿起手機：「我把這件事給我媽和山姥切老師說一下。我預感事情有點不太對，希望只是我錯覺。你最近也注意一下，小心福利院的人。」

　　「好。」慕容月收拾東西准備回家。

　　「欸，對了，」秋憬言去而復返，「樂家的晚宴，樂寧寧的生日會，別忘了。你跟誰一起參加？」

　　「按規矩我要跟著我的導師孟老師。」

　　「哦對……沒關系，反正到時候我也在，我來找你，不用擔心。」

　　「好。」

第033章樂家晚宴

　　樂家晚宴舉辦在樂家主家的本丸裡，是一座規模巨大的莊園。

　　從山下鍍銀大門進入，換乘主辦方提供的汽車。一路上的風光是大片的應季花田和森林，奇珍異獸、人造勝景也四處可見。一直到山頂，才是樂家金碧輝煌的別墅主宅。

　　像楊家、樂家、季家這樣的龐大家族，族人都生活在一起。在刀劍中樞工作的族人都隨家主住在主宅。而擔任審神者職位的族人有自己的本丸居住，但他們的本丸不會離主宅很遠，而是以眾星拱月的姿態守衛在四周。

　　因此一個強大的刀劍世家，本身就像是一座堡壘。

　　賓客入場的順序也是有規矩的。根據「尊卑貴賤」，首先受到樂家家主親自迎接的是楊家，其次是季家、姚家。

　　由於生日晚宴的主角樂寧寧，似乎跟孟笙有那麼點「特殊」關系，小世家孟家的地位水漲船高，成為第一批入場的嘉賓，享受了樂寧寧親自接待的待遇。

　　慕容月的這一身禮服和素雅裝扮是秋憬言的母親李春華幫忙准備的。

　　卡其色的泡泡袖禮裙在燈光下閃爍著繁復的暗紋，裙擺零星墜著的水滴形銀鑽使禮服在淡雅中有一絲低奢的貴氣。

　　烏黑的發散開，臉頰一側梳起一束用橙色大蝴蝶結絲帶收尾的小發辮，搭在肩上，端莊中又有少女的可愛。

　　慕容月穿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雙手，有些局促地扣在一起。

　　相比起從小長在宴會上的世家子弟，慕容月著實算是毫無經驗了。

　　但堅韌獨立的性格控制住她。她並沒有露怯，遵循著李春華和山姥切老師之前的指導，用合乎世家禮儀的言行響應每一個對她感興趣的賓客。

　　作為聲名顯赫的慕容家的唯一的「回歸者」，慕容月自然吸引到了無數人。

　　她應該感到惶恐和不安的，但實際上，當腦子飛速運轉、精神高度集中以避免出錯的時候，她心中的情緒無暇顧及，是空蕩蕩的。估計事後反復回憶會被嚇得藏進被子裡吧。

　　姚羽凌不喜歡宴會，因為漂亮的她總是會被一群人圍著各種拉郎配對。然而她最討厭的就是毫無感情基礎只求利益的世家聯姻，比如孟寒的父母。

　　因此姚羽凌只是露了個面，向樂寧寧送達了家族的問候祝福及禮物後，跟孟笙、慕容月淺聊一會便離開了——她背後支撐的家族使她有這樣隨心所欲的資本。

　　而一同入場的孟寒一直待在她身邊，幫助她應對各種來客。

　　「不要離我哥太遠，」孟寒悄悄說，「在我哥身邊，不會有人讓你難堪的。」

　　慕容月看看被許多人圍住的孟笙，保持著微笑：「真的嗎？」感覺孟老師都自身難保。

　　「嗯，」孟寒小小地靠近了一點，低聲說，「在我們這個圈子，出身可能比較重要，但是實力才是決定一切的。我哥目前應該是世家子弟裡法力最強的。」

　　法力這個東西難以控制。

　　一個龐大的世家可能突然因為一代人的法力弱小而衰落，而一個弱小的世家也可能因子嗣中出現了強大的審神者而興盛。

　　誰說得准後面會發生什麼呢？但巴結上強大的審神者總歸是好事。

　　這也是高傲的樂家為什麼願意放下姿態，將本家的適婚女子往孟笙身邊塞的原因。

　　慕容月點點頭。

　　她看著在孟笙身邊言笑晏晏的樂寧寧，嘆了口氣，趁著還沒賓客來找她，趕緊問：「孟老師真的會跟樂家聯姻嗎……」

　　孟寒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小就很少有機會跟我哥接觸……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抱歉……」

　　孟寒示意並未受到冒犯：「我哥現在確實跟以前變化很大。」

　　慕容月繼續點頭：「我聽秋憬言也這麼說。」說孟老師以前冷漠又沉郁。

　　「以前我跟他說不上什麼話，但是現在感覺好說話一點了。」孟寒笑笑。

　　他的笑容很少見，也很淺，像冰原上稍縱即逝的晨光。

　　他們身旁突然飄過一個輕柔的、甜美的聲音：

　　「那你覺得，你哥哥現在真的開心嗎？」

　　說話的女孩一頭亮閃閃的銀發，宛如蠶絲。她的瞳孔很淺，皮膚也白得近乎透明。

　　她畏光，因此她帶著一頂帽檐很寬的帽子，擋住水晶燈璀璨的燈光。渾身上下除了臉和脖頸，沒有任何一處的皮膚暴露在外。

　　女孩身邊陪伴的是一位跟她身高一樣的刀劍男士，他也是一頭漂亮柔順的銀發，但瞳孔是充滿活力的紅色。

　　「不好有意思，我不是有意偷聽的，」女孩的聲音軟綿綿的，「我是季家的季靈子。這是我的近侍今劍。」

　　季靈子眉眼彎彎，像一只童話中才有的月光下的精靈。

　　季靈子？慕容月回憶晚宴前李夫人和山姥切老師對她的「特訓」。

　　季家有一位患有白化病的女孩，叫季靈子。她生來孱弱，性格柔順。

　　但她的樣貌並不討喜——疾病總是會給人帶來隱秘的心理恐懼，更何況是這種明顯外露的疾病。

　　她就像一朵亮晶晶、輕飄飄的雪花，讓人覺得美麗，但又立刻聯想到脆弱、易逝和——

　　死亡。

　　人類都是趨利避害的。他們可以欣賞，但會遠離這些會令人感到無力掌控、天生畏懼的東西。

　　「主人」的晚宴，刀劍是不被允許入場的。不過季靈子身體情況特殊，所以她的近侍今劍能夠陪同。

　　這位可愛的刀劍男士也是個子矮小，銀發白膚。

　　他的存在算是給「人類異類」季靈子的一種關懷吧。

　　「小寒，好久不見。慕容小朋友，初次見面呀，」季靈子行了個禮，她好像完全忘記了之前向孟寒提出的問題，「慕容家的後人能夠回到這裡，真是太好了。」

　　這種話慕容月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慕容月公式化回復，笑道：「非常感謝您的關心。您是一位優秀的審神者，我仰慕已久。請您多多指教。」

　　季靈子笑得很甜。一雙圓潤的大眼在寬帽的陰影中，顏色淺淺的，瞳孔就像倒映了萬事萬物的玻璃。

　　她柔柔地說道：

　　「我很高興，有慕容家的女孩能做我們的見證者。」

　　嗯？總感覺這些世家說話都莫名其妙的。

　　可未等慕容月細想，便見宴會大廳走進了一大波人。

　　為首的是秋憬言的父母——秋家家主和李家家主。他們身邊的是秋憬言和山姥切國廣，身後是與他們同伍的其他家族。

　　秋憬言默不作聲地環視會場，看到慕容月，衝她飛快地一眨眼。

　　秋憬言本身皮相不錯，自帶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眼中略微戲謔的光芒搭配著唇角的半笑不笑，像只勾人魂魄的小妖精。

　　而現在，平日裡隨性散漫的四肢被規規矩矩地套進西裝裡，總是偏亂的頭發被發膠束縛，一雙修得鋒利整齊的劍眉壓住靈動的眼……

　　竟還真有種大世家繼承人的感覺。

　　雖然慕容月一直都知道秋憬言是真正的改革派太子爺，但他從來沒有任何架子，一身混蛋勁兒渾然天成，搞得她到現在才有點對他身份的真切體會。

　　慕容月向孟寒和季靈子道別，准備向秋憬言等人走過去。

　　然而季靈子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她身旁。

　　白發女孩靠近了些，輕輕說：「小慕容，你很受歡迎呀。秋家和孟家的小少爺都喜歡你吶。」

　　慕容月嚇了一跳，趕緊頓住。她感覺自己要被腳上半高的小皮鞋絆倒了。

　　「真的，我大學的專業輔修的是心理學，」季靈子笑著，「而且誰『喜歡一個人』，作為旁人可是很容易看出來的。」

　　「他們看到喜歡的人，眼睛都會這樣亮起來。沒有旁人的時候，眼裡就只有自己喜歡的，滿滿的全都是。但是如果有其他人啊，他們就會把目光藏起來，但是余光還是會黏在喜歡的人身上，甩不開。」

　　季靈子的口吻輕松愉快。

　　慕容月可不覺得輕松愉快。經過自己的朋友佟麗華一事之後，她覺得男女感情著實需要認真一點的考慮。

　　她很不好意思地應付道：「哇，季小姐真的很專業。」

　　「欸，我見過一對互相喜歡但不自知的人兒，真的很可愛，」季靈子咯咯笑了下，突然話鋒一轉，「所以你放心，你的孟老師不喜歡樂寧寧。」

　　「啊，嗯，」話題變化太大，慕容月卡了下殼，「但是世家聯姻也是很正常的啊。」

　　季靈子捏著帽檐，微微抬起一點朝孟笙看去。

　　人群中的孟笙衣著精致，容貌英俊，笑容得體，好像生來就散發著鑽石般閃亮奪目的光芒。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姚家的大少爺不在了之後，就只有我最了解他。」

　　「對於他來說，不重要的東西永遠不重要，重要的東西……當然也永遠重要。」

　　「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二分法』。」

　　季靈子左手右手各豎起一個食指，向外分開。

　　「孟笙不會接受任何的強迫。所幸的是，他現在有實力『做自己』了。」

　　接著季靈子將一只豎起的食指輕輕碰了碰嘴唇：

　　「悄悄告訴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孟笙他輸不起，也不會輸。」

　　「雖然會有點可怕……但他最後一定會贏。」

　　「即使，贏的只有他自己。」

　　慕容月睜大了眼。

第034章季家的魔女

　　「嗨，靈子姐好久不見啊。在聊什麼？」

　　秋憬言被強行「摁頭」捉去給主辦方道賀送禮，一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結束，他趕緊溜過來。

　　「沒什麼，」季靈子純良地眨眨眼，「在猜猜樂二小姐今天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是什麼。」

　　「哦，好像聽說是姚羽凌送的一把天下五刀之一的誰，」秋憬言隨便應答道，聳聳肩，「她可是界內有名的『歐皇』，被好運眷顧的審神者再召喚出一把天下五刀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說罷，他轉向慕容月，一雙桃花眼饒有興趣：「今天這身打扮我可要認不出你啦，慕容！」

　　慕容月「冷漠」道：「少揶揄我，我的禮服是什麼樣的你本來就知道——倒是你這幅樣子……我才是認不出的。」

　　秋憬言嘿嘿兩聲，在慕容月面前攤開雙手轉了一圈：「別看我平常那樣子，我其實是個宴會的常客吶。」

　　「『常客』的意思是，你說的不想理人的時候就躲在山姥切老師的鬥篷底下？」

　　「欸喂，這可是我為了不讓你緊張才告訴你的黑歷史，再說了，小時候的事情，就當個樂子唄。唔……怎麼感覺你火氣有點大？」

　　慕容月也不矯情：「你自己看看我們之前約定的時間——你現在才來。」

　　落著她一個人踹踹不安。

　　秋憬言趕緊雙手合十，認錯態度良好，言辭懇切：「對不住，本來是沒問題的。就是不知道樂家怎麼突然抽風，改變主意不准山姥切老師參加晚宴了。這件事處理的時間有點久。」

　　「好吧。」慕容月點點頭。

　　山姥切老師可重要了，慕容月也這麼覺得。

　　季靈子在一旁樂呵呵地看著：「你們倆關系真好。」

　　「當然了，這可是我同桌。」秋憬言的得意勁兒也不含糊。

　　也不知道「同桌」有什麼可炫耀的。

　　打住。

　　慕容月可不願細想了。

　　一切先順其自然再說。最近需要上心的事太多了，別又給自己找「麻煩」。

　　「風子呢？」秋憬言順勢問季靈子。

　　按道理，憑地位，季家應該是第一批入場的。然而很明顯，目前在場的只有零星幾個季家人，連家主都不在。

　　「他們呀，」季靈子的口吻輕輕松松，「在准備賀禮吧。」

　　說曹操曹操到，宴會廳鑲金錯銀的大門再次開啟。季風子隨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入場。

　　這位年輕女子一身黑色立領風衣，衣擺獵獵，在一群絲綢紗裙的禮服中格外另類。長發干練地挽起，只用一根細長鋒利的烏木發簪固定住。

　　「那是……」慕容月有些躊躇。

　　秋憬言聳聳肩：「那是雲大姐，季雲子。季家皆是武者出身，大多數性情都直率不拘。雲大姐參加這種裝模作樣的宴會就是這樣，她能賞臉到場已經很不錯了。」

　　確實……季雲子一身的氣場都是強大凜然的，眼神也犀利敏銳。

　　慕容月想著，目光不由自主挪到了身邊小家碧玉模樣的季靈子。

　　季靈子也不避諱：「我是季家的『異類』啦。」

　　「抱歉抱歉，冒犯了！」慕容月慌忙低下頭。

　　「沒有關系，畢竟，」季靈子眼裡總含著笑，「我可是被稱作『白毛魔女』呢。其實呀，季家的人越怪，他們越怕。」

　　「他們？」

　　「嗯，」季靈子朝樂家楊家等一群人抬了抬下巴，「對於陳舊的家族，當然是一切事情保持不變是最好的。大家都規規矩矩的，按照或明或暗的規則做事。托季白梨的福，現在他們即使看我們不順眼也不會故意招惹。」

　　「小慕容知道季白梨嗎？」

　　「聽說過一點。但是據說最好不要在大家面前提及。」畢竟據說是「反動分子」。

　　「這麼說好了——在散人審神者群體中，最受歡迎的是慕容水柳。她開朗、親和，天生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快樂和幸福。她與刀劍男士親情般的相處模式，也是散人推崇的。她是散人心中最明亮的榜樣和標志。所以，小慕容，如果有什麼事，求助散人審神者或許比求助世家更有用哦。」

　　季靈子衝慕容月眨眨眼。

　　「但是在世家大族裡情況就不一樣了。小慕容，可能我的比喻不太合適，但是在世家眼裡，慕容女士在沒有凝聚起足以動搖他們的力量之前，只不過就像是一個受人追捧的明星罷了。」

　　「而真正讓他們又愛又恨的，是季白梨。」

　　慕容月思考了一下，能理解季靈子前面所說的：「有關季白梨的事情我知道的很少，好像大家都在避免談論到她。」

　　慕容月看了一眼秋憬言。

　　秋憬言躲閃開。

　　「因為她是我們世家心照不宣的渴求與禁忌。」

　　季靈子的神情堪稱虔誠。

　　她話鋒一轉：「你看過季白梨的舞蹈錄像嗎？或者她的畫、她的歌，都行。」

　　「嗯……我看過我朋友跳過她的舞蹈和曲目，很漂亮的舞蹈。」

　　季靈子笑意更深了：「那你沒有真正看過她的舞——如果可以，我真心推薦你去看。然後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會那樣害怕她，又迷戀她……」

　　季靈子空靈的雙眸睜大了，似乎對什麼向往又狂熱。

　　「哦，你可能還是不好理解，你是個好運的孩子，」季靈子突然衝秋憬言燦爛一笑，「不過小憬言肯定能明白。」

　　「放過我吧，靈子姐，」半背著她倆的秋憬言摸摸後頸，嘆了口氣，「本來你們聊的話題就不太合適，聲音小一點……」

　　不過季靈子看起來很興奮。

　　她把聲音壓低了些，但是緊緊地貼了上來。慕容月能清晰地看見在她眼中的自己的倒影。

　　「本來，我們季家也像那些可憐的老世家一樣，族人眾多，族規森嚴。季家尚武。我們一生下來就是『武士』，學習武術、劍術，然後成為審神者。我們要強大，勇敢，忠誠。這是季家人的品格。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喜歡。所有人都會說：『那是個季家人，來自一個古老的優秀的家族。他們非常可靠，值得信任。』」

　　「我們的一切都早已被規劃好了，甚至是我們的性格。我們與散人不一樣——我們生來就在牢籠裡。我不是說家族不好，對子弟的嚴格是對整個家族榮耀和未來的負責。但我們不僅不自由，我們更像是身體裡嵌入了鋼絲的娃娃，一舉一動都受到嚴格要求。」

　　慕容月注意到，聽到這些話後秋憬言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袖口。

　　秋憬言其實也是這樣的嗎？

　　所以他才會寧願獨自一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的本丸裡，遠離身為家主的雙親？

　　所以他的言行才會那樣隨性，有時甚至做出些放肆荒誕的舉動，只是因為這樣他才能透口氣，努力忽略纏繞在他身上的絲線？

　　季靈子繼續說道：

　　「像我這樣天生羸弱的人，其實是不配姓『季』的，族人甚至不願意讓我走出家門。因為丟臉啊。人們會說：『這是季家人嗎？好弱啊。季家是不是在這一代衰落了？』但是你看，我站在這裡，參加世家的宴會，享有最高規格的待遇。」

　　「因為季白梨嗎？」慕容月接住。

　　「對，就是她。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是怎麼做到的。當大家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那樣光彩奪目。她自由，大膽，也非常漂亮，」季靈子撫了撫她銀色的長發，「就算她眼上有一塊深色的胎記，但這使她更具魅力了，令人見之難忘。當時的世家子弟都瘋了一樣地愛她。她是真正的魔女。」

　　「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那麼愛她。」

　　「她是季家人，但她不會武藝。季家人嚴肅忠誠的品格也不在她身上。她愛笑，聰慧，狡猾，謊話連篇，欲擒故縱……她完全稱得上是一個很壞的女人。但是這樣的人居然敢放肆地在所有世家面前展現她的叛逆。」

　　「她就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刺破了世家們高貴華麗的瓷器外衣。」

　　「令所有人迷戀的不是季白梨，而是因為靠近她，就靠近了自由。但是她又像火焰，接近她會有焚身的危險。而這樣的猶豫本身就是一種痛苦，一種折磨。」

　　「這種折磨本身也是一種『自由』！你以為只有刀劍男士沒有選擇權嗎？我們也沒有！世家審神者很少能跟刀劍們產生緊密的聯系。一方面是因為從小的觀念灌輸，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世家的審神者並不真正熱愛自己的工作。」

　　慕容月聽得有點懵。

　　但是她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之前在孟笙本丸，也就是原屬於自己奶奶的本丸裡，幫助並學習處理本丸事務時，孟家的兩兄弟公事公辦、漠然的神情。

　　「季白梨已經死了。」秋憬言突然冷冰冰地插了一句。

　　季靈子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責怪他不識時務：「她沒有真正地死去。」

　　秋憬言也不客氣：「她沒有嚴密的計劃，也沒有強大的勢力支撐。她誰也救不了。她只是在表演一場獨角戲。她是那個時代可悲的產物。」

　　「她的死讓人們心中無處宣泄的情感繼續藏匿。但是她的一切都是導火索。」

　　季靈子有些生氣，但是當她看到季雲子與季風子一起走向生日會主角樂寧寧的時候，她又一下高興起來。

　　她轉了一圈，裙擺上的絲帶像蝶翼一樣輕輕飛舞了一下。

　　有一瞬間，慕容月以為她會摘下那頂厚重的大帽子，完整地、完全地、毫無畏懼地站在燈光下，向所有人展示她那一頭病態但閃亮的白發。

　　但她只是用力地捏緊帽檐，抬頭望向刺眼的吊燈。

　　她的眼睛半眯起來，睫毛撲閃著，眼神迷離。

　　季靈子的近侍今劍趕緊走近，將她的帽檐壓下，避免自己的主人受到強光的危害。

　　季靈子的頭微微垂下，有些落寞。

第035章白梨的寶藏

　　「呀，季大姐，沒想到您還能出席，真是受寵若驚。」

　　樂寧寧彎著一張烈焰紅唇，笑吟吟地，美目卻毫不客氣地直視季雲子。

　　季雲子沒理她，第一時間跟當前的樂家家主——一位風韻猶存的老婆婆，打了招呼，之後才響應了樂小姐。

　　「失禮了，樂小姐。家族事宜繁重，實在抱歉。」

　　季雲子說著，神情卻無一絲歉意。

　　也許是因為秋憬言在身邊，慕容月習慣性吐槽道：「怎麼感覺她們說話有點陰陽怪氣的。」

　　秋憬言見怪不怪：「同輩的雲大姐成了家主，她當然嫉妒了。」

　　不過樂寧寧還是很穩：

　　「姐姐說的什麼話，妹妹可一直盼望著姐姐。現在如願以償，很是開心呢。」

　　不等季雲子回復，樂寧寧自顧自地將目光轉到季風子手中的禮盒：

　　「我也很期待最後一份賀禮。」

　　「當然，一定不會讓樂小姐失望的——季家准備的可是一份『寶藏』，可比在場的所有賀禮珍貴多了。」

　　季雲子高聲回復道。

　　寶藏？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靠攏了些。

　　這年頭，所謂的「秘密」和「寶藏」已然讓人們提不起什麼興趣了。但是這是季家拿出來的寶藏——那可是真正的「神秘」。

　　季雲子很滿意人群自發地聚攏。

　　「風子。」

　　季風子上前一步，手捧著一個繡著雲中白鶴的朱紅色大方禮盒。

　　季雲子輕啟。

　　偌大個盒子裡只有一張薄薄的白色信封。

　　樂寧寧皺了下眉，但很快松開恢復美麗的笑容：「哎呀，原來季家貴重的賀禮是這樣的呀。有點令人吃驚呢。」

　　「確實挺令人吃驚的。」

　　季雲子笑著。她的眼角微向上挑，帶著點微微的輕蔑。

　　「想知道這封信的內容嗎？」

　　季雲子將信取出來，遞給樂寧寧。

　　「那我就不客氣啦。」樂寧寧微笑著，伸手要取。

　　季雲子卻在信封即將觸碰樂寧寧的指尖時，突然收回。

　　樂寧寧有些生氣，強壓下怒火：「姐姐雖貴為家主，也不至於這樣戲弄旁人吧。」

　　「哪裡的話，」季雲子坦然道，「只是啊，我突然想到，既然是在如此高規格的宴會上，為表季家的誠意和尊敬，這封信的內容還是請人念出來，讓大家都聽聽吧。不然日後大家會說：『哎呀，季家搞這麼大陣仗，說是最貴重的賀禮，結果卻不敢拿出來給所有人都看看。』」

　　樂寧寧緊緊攥了下手心，面色不改：「還是姐姐想的周到。那……我們請一位？」

　　大家都互相看看。

　　「樂小姐，我來吧。」宋硯略彎著腰，笑容討好地走出來。

　　在座各位都是世家大族，只有零星幾個由世家帶進來類似於「家臣」的散人審神者。而宋硯作為從屬於楊家的「家臣」，無論身份還是閱歷，是最適合的。

　　「那宋叔，麻煩你了。」

　　「欸不麻煩不麻煩，樂意效勞！」

　　宋硯接過信封，先送到樂家家主和樂寧寧面前看了看。

　　這是一封保存完好、非常干淨的信封。

　　干淨到甚至沒有封泥或任何封信手段的殘留。

　　只是紙質看起來有些舊了。

　　大家交換著疑惑的眼神。

　　宋硯小心地打開信封，從中取出一張對折的白紙。

　　攤平。

　　他的目光掃得很快，好像紙上的內容非常少。

　　而當他看到最底下的落款時，神情一下變得驚恐起來。

　　他的眉眼向上抬，皺出額頭上層層的抬頭紋。他努力地想要控制住面部肌肉，但這使他的表情猙獰了不少。

　　樂寧寧見狀，非常著急：「宋叔，快念啊！」

　　樂寧寧甚至邁了一步，想奪過信紙，卻被季雲子攔住。

　　宋硯手抖著，瞪著大眼抬頭看了看眾人，張了張嘴，口中發出的聲音有些緊：「我死了……」

　　「宋叔你在說什麼？」樂寧寧擰著眉。

　　「『我死了，你們也不得安生！』」宋硯大喊道，仿佛這樣能給他帶來勇氣，「『我現在告訴你們，有一個地方藏在你們所有的秘密，還有足以顛覆一切的力量！去搶吧！』」

　　「『這是我送給所有人的寶藏，也是給你們的詛咒！』」

　　樂寧寧呆在原地：「這是，這是……」

　　「這是季白梨的信！」宋硯喊出最後這一句話，喘著氣，滿頭大汗。

　　「魔鬼……真的是魔鬼……做鬼也不放過我們……呵……」樂家家主，滿頭銀發的老婆婆氣得直敲手杖。

　　樂寧寧怒視季雲子：「季雲子！你要干什麼！」

　　「賀禮啊，是不是很驚喜？」季雲子笑眯眯，「比起天使的饋贈，我倒是覺得惡魔的寶藏比較貼合妹妹的口味。」

　　「你耍我！」

　　季雲子打斷：「而且啊，這只是季家賀禮的一半呢。」

　　「我不需要！拿走！」

　　「我要告訴你『寶藏』在哪裡！」季雲子高聲壓過樂寧寧的怒吼。

　　所有人都定住了，彼此眼神復雜。

　　季雲子冷笑一聲，不等樂寧寧反應，迅速靠在她耳邊，低聲耳語了一句，又立刻遠離。

　　樂寧寧難以置信地呆在原地。

　　「先說好啊，我說的可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季雲子好整以暇地背著手。

　　「哦，當然。謎題展示給了大家，謎底告訴了你。至於是獨占還是共享——也是由你選擇。」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樂寧寧身上。

　　「那麼，我親愛的妹妹，生日快樂。」

　　季雲子利落轉身，揮了揮手，招集所有在場的季家人，直接帶領族人們離開了宴會。

　　留下了一個炸開鍋的樂家晚宴。

　　「天啊——那可是季白梨的寶藏——」

　　「真的會有所有人的秘密嗎？」

　　「當初所有的世家都跟季白梨有關系，她能知道世家的秘密很正常吧。」

　　「顛覆一切的力量？！世家間豈不是要打得頭破血流？」

　　「騙人的吧。季白梨的謊話還少嗎？真有這樣的力量，她自己怎麼落得那個下場。」

　　「可能是殺手锏吧。還沒來得及就被毒殺了。」

　　「要命……這是潘多拉的魔盒吧……我們真的能駕馭的了嗎？」

　　「不管怎麼樣，不能落在其他人手上！」

　　「如果找不到呢？你看季家都知道地方，為什麼他們自己不去拿？」

　　「估計實際上他們也找不到才公開的——反正找不找得到都是我們心裡的刺！媽的，煩死了！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

　　在璀璨的燈光下，宴會上唯一的刀劍男士山姥切國廣，平靜地看著穿著西裝革履、精致禮裙的人們爭吵得面紅耳赤。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慢慢回憶著——

　　他，鶴丸國永，季白梨，三人坐在白嶺福利院內，那間還曾屬於他的「辦公室」。

　　雖說是山姥切國廣的辦公室，但在連一塊錢都要掰開成兩塊用的福利院裡，這裡其實是「臥室」兼「辦公室」。

　　簡陋的一桌一椅一床，來了客人便臨時從其他屋子裡拿椅子湊數。

　　他們三人在裸露著燈泡的頂燈下，圍坐一起整理著各種資料。

　　當時他們好像說了很多話，山姥切國廣有些記不清了。

　　印像最深刻的是，季白梨說：

　　「哼，沒關系。我死了，他們也不得安生。」

　　在劣質燈泡偏黃的燈光下，女孩看起來樸素、普通，說得話卻十分可怕。

　　山姥切國廣：「……」

　　「但是我要死得安生。」

　　季白梨突然補充一句，語氣中有點小得意。

　　鶴丸國永淡淡地接住話題：「給你埋在白嶺那片樹林，種一棵梨樹。」

　　「好啊。每年花開的時候讓那些兔崽子給我磕頭。」

　　山姥切國廣：「……」

　　一個對死亡無所謂，一個對死亡不在意。

　　山姥切國廣嘆了口氣：「你們……」

　　「嗯？怎麼了老師？不可以嗎？」

　　「不，隨便都行。」

　　默了一會，山姥切國廣還是沒忍住「好為人師」的習慣：

　　「你們最好從今以後都保持現在的心態。不然後面有的是讓你們後悔的。」

　　季白梨：「為什麼？」

　　鶴丸國永：「我能後悔什麼。」

　　「你們都太年輕了。對生命和死亡還沒有概念。」

　　季白梨揚了揚頭發：「年輕正好，就是要瘋一點。反正都是要後悔的，留著以後再說吧。」

　　鶴丸國永更不客氣：「老氣橫秋的。」

　　……

　　山姥切國廣眨眨眼，將注意力收回到宴會上的鬧劇。

　　想來他當時還是沒說錯。

　　生離死別，哪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不是毫無觸動，只是看得多了。

　　看多了離別與逝去，也看多了人們在擁有時自以為豁達而並不珍重，在失去時才知什麼叫肝腸寸斷。

　　想來，白嶺的那棵梨樹應該開花了吧？

　　樹如其人，也是個奇怪的脾氣。想開就開，想不開那就連著幾年也不長花骨朵。

　　就好像是季白梨——

　　愛來不來。想來的人自然來。

第036章今已亭亭如蓋

　　女孩踮著腳尖，在潮濕的青石路上跳躍。

　　蓄滿一個個豆大的小水坑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光滑，泛著油油的青苔。

　　女孩今天的打扮不復往日的美艷。

　　只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圓領T恤，和一條黑色的短裙。

　　她兩條如蝴蝶觸須一般纖細的胳膊背在身後，手指相扣，悠閑地抬頭望向樹林上部。

　　斑駁的圓形光點落在她臉上。

　　她眼上黑紫色的眼影好似也閃爍了一下。

　　「白梨，該回去了。」鶴丸國永跟隨著漫步的季白梨。

　　「我才被山姥切老師趕出來呢。」季白梨委屈巴巴地說道。

　　「那是因為你一直在干擾他給孩子們上課……你還好意思跟我訴苦。我被你連帶著一起挨罵，」鶴丸國永無語道，「你該回季家了。你與佟大公子有約，還記得嗎？」

　　季白梨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角，歪頭想了一下：「哦——好像是有。」

　　「我可不是你的秘書——你什麼時候把你自己的事情記清楚？」

　　「我記得一直很清楚啊。」

　　季白梨笑著，腦後馬尾左右晃了晃。

　　「沒關系，放他鴿子。」

　　「……這是你的第幾次了？」

　　「嗯……對他好像是第一次吧。上次放鴿子的對像好像是樂家的小老三？還是楊家的那個混蛋？」

　　「……」

　　「哎呀，人嘛，總要學會什麼叫『知難而退』，什麼叫『迎難而上』。再說了，甜頭和苦頭都給一點才有競爭壓力。」

　　季白梨滿不在乎地用手指卷卷垂在臉頰邊的一縷發。

　　突然，她張開手臂，以舞者靈敏的身姿漂亮地轉了一圈：

　　「你看這裡——我之前說想帶你來看的地方就是這裡！」

　　想帶我來的地方……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吧。

　　鶴丸國永環顧四周。

　　「這裡不就是福利院的後山嗎。」

　　就像面前的這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這片林子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樹木品種很雜很亂，不均勻地擠擠挨挨。樹冠上爬著許多亂七八糟的藤蘿之類的寄生類小植物，纏繞著成一張大網樹冠們連在一起。

　　腳下的青石路碎了不少，露出內部濫竽充數的鵝卵石。它的盡頭是一條被雜草匍匐掩蓋的土路。

　　遠一點的地方似乎還有一組被叢林吞沒的石桌石凳。

　　沒什麼特別的。

　　就連雜亂得也很正常。

　　「不覺得熟悉嗎？」

　　季白梨有些期待的看著他。

　　於是他又認真看了一會。

　　「有什麼特別的嗎？」他還是沒忍住問。

　　他考慮過要不要隨便說點什麼敷衍一下，但是這片樹林普通得讓他詞彙匱乏。

　　「行吧。」

　　季白梨背過他，向樹林深處走去。

　　鶴丸國永眼尖地看見她抿了一下唇，背在身後的雙手，右手大拇指掐著左手的腕骨。

　　她生氣了。

　　這是她生氣的習慣動作……生氣也是她的習慣。

　　怎麼又生氣了……

　　回想起來，鶴丸國永奉家主之令來到她面前，見到她第一次時，她就是這樣抿了抿唇，繼續笑著。

　　當然，她面對刀劍世家的那些人更是這樣。

　　不過她會從他們身上找樂子，把受的氣討回來。

　　至於她生氣後怎麼從鶴丸國永身上討回來……

　　鶴丸國永只能承認他確實搞不太懂人類，尤其是人類中的異類季白梨。

　　她會莫名其妙地跟他說些什麼或者做什麼事，然後莫名其妙地高興了。

　　包括但不限於拿千紙鶴砸他腦袋。

　　鶴丸國永曾私下拿這些事情問山姥切國廣。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認為唯一能幫助他的、最了解人類的山姥切國廣根本不給他建設性意見。

　　「她高興就好。」山姥切國廣梳理著他的教案，對鶴丸國永的「悲慘遭遇」毫不關心也毫無同情。

　　鶴丸國永覺得山姥切國廣總是間歇性犯病：有時說話特別通透，有時又懶得搭理人。

　　「你就這麼慣著她？」鶴丸國永拿筆敲了敲山姥切國廣的桌子，「她這不符合人類基本的社交規矩。你該教教她。」

　　山姥切國廣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鶴丸國永，把筆從他手中抽回來。

　　「又不是我慣的，誰慣的誰負責。」

　　山姥切國廣就這麼落下一句話，把鶴丸國永趕出他的「辦公室」。

　　「想什麼呢，鶴丸！」

　　鶴丸國永回過神，發現季白梨已走出去好遠了。快步跟上。

　　「在想什麼呢，鶴丸？」

　　季白梨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我在想……」鶴丸國永的目光躲了一下，「你的馬尾有點歪……」

　　「嗯？」季白梨晃了下肩膀，像是在撒嬌，「那你給我重新扎一下？」

　　這都什麼毛病，這麼大個人了還需要別人伺候？

　　鶴丸國永下意識想拒絕，但是季白梨直接把他拽到了石桌石凳旁。

　　她坐在石凳上，翻出小梳子塞到鶴丸國永手裡：

　　「你還沒給我扎過頭發呢。」

　　……給小孩梳頭的事情還是讓山姥切國廣來做比較貼切，鶴丸國永想。

　　他認命地給季白梨梳頭。

　　女孩精心護養的黑發穿過指縫，滑亮如水，微翹的發絲撓得手心有些發癢，似乎讓心也有些癢……

　　「哎！疼疼疼，輕一點！」

　　「不對，你看我這邊的頭發鼓起來了。」

　　「這裡這裡，還有一縷你沒有扎上。」

　　「……我感覺你扎得也有點歪。」

　　鶴丸國永稍一用力拽了一下季白梨的頭發：「少廢話。」

　　季白梨閉嘴了。

　　多次「打回重做」後，季白梨摸了摸馬尾，貌似滿意了。

　　她掏出一面少女味十足的粉色方形小鏡子，展開，檢查鶴丸國永的「勞動成果」。

　　「呀！」她突然驚呼，拉了拉鶴丸國永的衣袖，「你快過來看！」

　　又怎麼了，總不能再讓扎一遍吧，放過他吧……鶴丸國永懨懨地想。

　　「哎呀你靠近一點，看鏡子！」

　　季白梨也不客氣，直接一伸手把鶴丸國永的衣領扯住，拽下來。

　　於是鶴丸國永看到了——

　　鏡中花。

　　樹枝交錯分割著鏡面。無數細碎的花朵，白的、紫的、紅的點綴在其中。它們隨著風晃動著，生意盎然。仗著背後的陽光，透亮的花瓣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

　　一朵白色的花瓣落在鏡面上。

　　鶴丸國永抬起頭。

　　頭頂是一片鮮花編織的穹頂。

　　以花為頂，樹為柱，中間擺放著一組做工不甚精細的石質桌椅。

　　這裡就像是一座自然的花亭。

　　鶴丸國永被花迷了眼，眨了眨。

　　季白梨很是得意地笑了起來：

　　「怎麼樣，生活中是不是總得有點驚喜呀？」

　　她將鏡子扣上，捧起鶴丸國永的一只手，將鏡子塞進他的掌心：

　　「來，我把鮮花放進鏡子裡送你~」

　　鶴丸國永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要在季白梨身邊，他總會這樣。

　　他覺得他應該生氣，季白梨總是逗他，戲弄他，拿他取樂。

　　但他自己又很清楚，雖然很難以置信——

　　他確實也感到了快樂。

　　女孩就像是一陣細風，暖暖地吹進了他封閉的世界。

　　宛如春回大地般不容回絕，她強勢地在他充斥著家族、本丸、責任、命令的世界裡，費力地塞入了鮮花、藝術、驚喜與美麗……

　　季白梨施施然站起來，站在了桌子的另一側。她圓潤的指尖沿著桌沿滑了半圈，塗有桃色指甲油珍珠裝飾的指甲在石面上淺淺地劃了一道白痕。

　　「告訴你個小秘密吧。哎呀，我感覺我告訴你的秘密會不會太多了呀？罷了，反正都這樣了，你多知道點少知道點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我曾經在這裡得到過一個『寶物』。它非常漂亮。它是我無足輕重的生命裡，最漂亮的東西。但有一天，它不見了。」

　　「你想要拿回去？」鶴丸國永問。

　　「不，」季白梨搖搖頭，「它太漂亮了，我沒有資格獨占。寶物之所以是寶物，是因為它有益於所有人——它不見了，然後，它不再漂亮了。」

　　鶴丸國永微微蹙起眉。

　　「如果它只是沾染了一點灰塵，沒關系，我可以幫它洗干淨，」季白梨的聲音有些冷，「但它被毀了。」

　　鶴丸國永也不自覺地嚴肅起來：「所以你想要跟所有刀劍世家作對嗎？」

　　「它被毀了，所以……」季白梨好似稚子般無邪，又如頑童般蠻不講理，「別擔心，我只是想讓他們付出點代價。誰叫他們不把別人的寶物當回事呢？」

　　「聽著，」鶴丸國永說，「你現在是家主的熱門人選。雖然家主目前對你並不滿意，但是你可以通過拉攏其他家族的支持……」

　　季白梨壓根不搭理他說了什麼，自顧自道：

　　「然後我又回到了這裡。我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麼。有人發現了我，問我發生了什麼。我全部告訴了他。他跟我說，既然我的寶物承載了我人生的全部意義和價值，那我應該勇敢地去討回代價。」

　　季白梨展開雙臂，高聲宣布道：

　　「鶴丸！季家不允許我成為審神者，不准我擁有本丸。但，我還有一把刀！」

　　一個背著巨大鬥笠帽子的、矮矮的「孩童」從樹林中走出來。他的發是藍色的，發質有些硬，因此他用紅繩扎起來的頭發看起來有些扎手。

　　「這是……」鶴丸國永自己都未察覺到他語氣中的顫抖，「小夜左文字……」

　　季白梨後退半步，向鶴丸國永行了一個鄭重的禮。

　　「在你面前的，是白嶺福利院的『女士』。」

　　「作為被家主專門馴養出來的刀，鶴丸，你應該很清楚我說的是什麼吧？別裝傻哦。」

　　白嶺福利院的……「女士」……

　　她就這樣穿著白T黑裙，扎著最普通的馬尾，站在少許落英間，向他微笑。

　　她站在桌子的另一側，說：

　　「鶴丸，選邊站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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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

　　鶴丸國永坐在一個小土包旁，扣上手中掉漆的粉色方鏡，放在身邊的三柱香旁。

　　側臉看到山姥切國廣從樹林中現身。

　　「前幾年你都沒來，今年怎麼又想著來了？」山姥切國廣問道。

　　鶴丸國永指了指頭頂爛漫的梨花：

　　「她想我了。」

　　山姥切國廣迎著光，半眯著眼看過去：

　　這棵梨樹是鶴丸國永當年親手種下的，在這荒山野嶺長得並不好，瘦弱、矮小。剛開始的幾年，它就好像只要有一口氣沒上來就會死透了。

　　每一次的狂風暴雨，他們都沒有安心過。風雨剛起，便頂著雨衣給這棵薄命的小樹搭棚擋雨。山姥切國廣甚至還盤算過怎麼瞞過鶴丸國永，把死去的梨樹偷偷換成另一棵。

　　所幸，這棵梨樹雖然氣息奄奄，但是只要還剩一口氣，便狠狠地活著。

　　如今，它還能時不時開點薄薄的、顫顫的花朵，惹人憐愛。

　　「聽說季白梨有一件『寶物』。」鶴丸國永隨口道。

　　「她的寶藏。現在刀劍世界都要翻天了。」山姥切國廣平靜地說。

　　「白梨的『寶物』，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鶴丸國永問。

　　「至於季家告訴的『寶藏』的地點，太好猜了，」山姥切國廣答非所問，「看世家們一副想動又不敢動，都等著別人先出頭的樣子，就知道地點應該是『白嶺福利院』。『白嶺福利院』，在當年這可據說是季白梨的據點。確實不能輕舉妄動。」

　　兩人說著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鶴丸國永最煩山姥切國廣這一點，拿著跟人類勾心鬥角的語言藝術對刀劍男士們用：「你跟我說這些干什麼，說去給你的主人。」

　　「我只是來向出題人提交我的答案。」

　　「找錯人了。」

　　「我若是把出題人都找出來了，可就沒你們什麼事了，」山姥切國廣攤開兩手，「看來連你也不知道你們『先生』具體的計劃。」

　　鶴丸國永：「……」

　　合著這家伙不僅知道了福利院這一屆的是「先生」，剛剛還試探他。

　　「關於白梨的『寶物』啊……我確實知道一點。」山姥切國廣突然轉移話題。

　　「呵，『一點』？」鶴丸國永不信。

　　「我可以透露一點，畢竟就算全告訴你也於事無補，」山姥切國廣拉了下帽檐，「跟我來吧。」

　　山姥切國廣領著他，來到一棵巨大的紅豆樹下。

　　「就是這裡。」

　　「這裡？」

　　山姥切國廣沒回應。他上前一步，微側過身，仿佛在穿過什麼無形的縫隙似的，從樹中消失了。

　　「？」

　　鶴丸國永伸手摸了一下，確實在樹上觸摸到了一個「裂口」，大致容許一個成年男子側身擠過。

　　他也鑽了過去。

　　再一睜眼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片廣闊的平原，回過頭，一座白牆黑瓦的圓形土樓出現在他身後。

　　「這裡是……」

　　「這裡是慕容水柳的本丸。哦，現在是孟笙的。」山姥切國廣說道。

　　他補充了一些：「以前這裡是季家的聚落。慕容水柳作為被季家提攜的審神者，也住在這片區域。你還有印像吧？」

　　鶴丸國永雖是季家的刀，但誰又會注意到家族邊區的一棵紅豆樹呢？

　　「我只提示到這裡。走吧，別被人發現了。」

　　他們又回到了洛山白嶺的那片叢林。

　　暗示……山姥切國廣給他暗示了什麼……

　　白梨的「寶物」……是有人穿過那條連通人類世界和刀劍世界的縫隙，來到白梨身邊嗎？

　　是誰？是人，還是刀劍男士？

　　鶴丸國永這麼想著，回到季白梨的墳頭前——

　　他放在這裡的，季白梨送給他的鏡子不見了。

第037章煙雨故人歸

　　「奶奶，我們來看你啦。還帶著您幾個以前的朋友，還記得嗎？」

　　慕容月說著，用幾張帶著清香的濕巾紙，將墓碑仔仔細細擦干淨，又拆開一包全新的絲巾，再次擦拭一遍。

　　慕容巍把新鮮的菊花的整齊地放置在墓碑下。

　　慕容紫楓面帶微笑，向身旁的刀劍男士們說道：

　　「這是水柳的墓。好啦，一個兩個呆呆的做什麼。」

　　石切丸眸光閃動，似有瑩瑩淚光。

　　他作為一把大太刀，因為慕容水柳的去世，時刻面臨著法力不足的困境，因此他這是第一次來到水柳的墓前。

　　笑面青江的微笑依然淺淺的。他比石切丸情況好很多，這些年都是他代替石切丸來水柳墓前探望。

　　他拉過石切丸的手，將他們手中的花一起獻上。

　　藥研·極哽了下，有些笨拙地把花也放下了。

　　輕雨飄飄，但藥研·極總有種炫目的感覺。好似時空靜靜地扭曲了，慕容水柳年輕活力的面龐一點點變成了墓碑上衰老的模樣。

　　他好像有點認不出她了……他有點羨慕笑面青江和石切丸能陪在水柳身邊，一點點看著主人的容顏變化。

　　時間如此細微，它讓石切丸和笑面青江覺得水柳從未變化；時間又如此龐大，它讓藥研·極與水柳再見面時不只陰陽兩隔，更是相見如陌……

　　藥研·極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像手腳都不在它們該在的地方。他想找一個做參考，但是整個墓園似乎都很安靜……

　　不，並不安靜。

　　許多的人們來來往往，走上走下，手裡拿著鮮花、蔬果，甚至有人還端了一盆煮熟的蒸雞。人們在說話，講著什麼故事。孩子們在墓碑間竄來竄去，接著被大人揪住衣領拖到祖宗面前獻花。

　　藥研·極有點懵。

　　慕容紫楓笑著伸出手，使勁揉了揉藥研·極手感極佳的腦袋。

　　藥研·極更懵了。

　　數珠丸恆次俯下身來，關心道：「藥研先生，你還好嗎？」

　　「我……應該哭嗎？」

　　數珠丸恆次笑了。他的笑像是煙雨朦朧中綻放的幽蘭，安寧而平和。

　　「嗯……不太合適。」

　　「哦……」

　　數珠丸恆次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下葬的時候可以宣泄悲痛，但是在掃墓的時候不太合適。」

　　「……為什麼呢？」

　　「因為，水柳會擔心的。」

　　數珠丸恆次溫柔地說：

　　「人類尋求的是：逝者安息，生者安寧。」

　　藥研·極點點頭。他感覺郁結在心中的一朵烏雲，都隨著今天的漫漫小雨散開了。

　　「安寧」——這也是藥研·極從慕容家身上感受到的。好像不管經歷怎樣的風浪，慕容家的人都善良、平和。

　　慕容水柳熱情似火，慕容紫楓散漫如風，慕容巍穩重如山，慕容月清澈如水。

　　或許只有到危難關頭，或者人心惶惶的時代，慕容家的質量才會凸顯出來——他們的「安寧」從心從骨，不可撼動。

　　秋憬言和父母也一起來為慕容水柳掃墓——他們兩家一直關系融洽。

　　慕容月在一旁問秋憬言：「山姥切老師呢？」

　　「他說他已經來過了，今天人多，應該錯峰。」秋憬言回答。

　　錯峰……

　　「挺像是山姥切老師會考慮的事情。」慕容月承認道。

　　山姥切老師好像確實不太喜歡跟大家一起行動，如非必要，他大多數都是獨來獨往。

　　「『山姥切老師』？」慕容紫楓突然進入他們倆的話題，小老頭銀色眉毛翹翹，「是當年給我跟水柳牽紅線的山姥切老師嗎？」

　　「是啊，」李春華笑著回應道，「山姥切老師也是我們家的月老呢。」

　　「哦哦！原來山姥切的下家是你們呀！那我可放心了。」

　　「慕容老先生說笑啦。是我們受山姥切老師照顧更多……」

　　兩家的長輩們聊起了往事。

　　秋憬言呆了一下，沒想到自己老師的「業務」還挺廣泛的。

　　然而慕容月——她一向抓重點都挺「行」的。

　　「山姥切老師也曾是奶奶的刀？！」慕容月震驚，如遭雷劈，外焦裡嫩。

　　「這，我，還真不知道。老師從來不提他曾經的主人。」秋憬言摸摸下巴。

　　慕容月的刀劍男士們也有些驚訝。他們都見過山姥切國廣，但沒一個人認出來。

　　對此，數珠丸恆次做出的解釋比較合理：

　　「山姥切老師應該追隨過多位主人。因為一位刀劍男士的性格氣質大多數受第一位、第二位主人影響大，從這個方面還是可以比較好分辨出來歸屬的。不過若是追隨過很多……」

　　慕容月注意到秋憬言的面色有些嚴肅：「你怎麼啦？」

　　秋憬言眨眨眼：「哦，沒什麼。」

　　一群人掃墓結束，與慕容水柳道別後，慢慢走出墓園。

　　藥研·極跟在隊伍最後，心中有些空空的。他抬頭看了看陰雨的天空，又將目光留戀地望向了慕容水柳的墓碑——

　　他看到了一位身量不高的、銀發的男子抱著一束菊花，默默地立在墓前。

　　藥研·極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骨喰……」

　　他下意識衝了過去。

　　銀發男子也發現了他。他紫色的瞳孔也擴大了。他放下花束，便迅速離開。

　　藥研·極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石切丸的反應比較慢，等他注意到的時候藥研·極幾乎沒了影：「哎！等下，你去哪……」

　　笑面青江攔住了石切丸：「讓他去吧。那是骨喰藤四郎。」

　　「那我們更應該一起……」

　　數珠丸恆次也注意到了這邊：「是小骨喰嗎？」

　　笑面青江答：「是。」

　　數珠丸恆次點點頭：「讓他一個人去吧。他需要知道他的兄弟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藥研·極隨著骨喰藤四郎追出墓園：

　　「骨喰！」

　　骨喰藤四郎終於回頭了。

　　他的眼深深地望向藥研·極：「藥研哥，你回來啦……但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藥研·極一愣：「骨喰，你怎麼不回慕容家……你在白嶺福利院？」

　　慕容水柳的本丸裡，與兄弟們一起無憂無慮地生活……藥研·極如今沒有忘記，但卻已經放下。

　　他所經歷的一切讓他自覺地承認世事無常，且幸運的是，他已有了新的方向。

　　他不再迷茫。

　　他的新主人慕容月，沒有恨。因此這也是他的選擇。

　　「骨喰，我們都會有新的開始的。」藥研·極笑笑。

　　然而，他的弟弟骨喰藤四郎的那雙眼……

　　歷史上的骨喰歷經火燒，顯現成為刀劍男士後，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他紫色的眼眸清澈透亮，在回憶時才帶上一些困惑。

　　沒關系，藤四郎家族都陪伴在他身邊。熱鬧和快樂是他眼中的底色。

　　然而就在那一天，一切天翻地覆。

　　骨喰藤四郎的眼眸中再一次刻入了火焰——

　　莫名闖入的敵人，突然出現的大火，吞沒他所擁有的美好的一切……

　　他的記憶很燙，燙得他每一次都鑽心蝕骨。

　　他的靈魂好像永遠留在了那一天，站在本丸中央。

　　看著一期一振被中樞的人釘在燈塔下，四起的煙灰嗆得他連連咯血。

　　聽見秋田藤四郎哭著問他，主人和藥研哥哥為什麼還不回來，誰能來救救他們。

　　最後，抬頭。

　　同胞兄弟鯰尾藤四郎，從焚斷的第四樓走廊上，摔進洶湧的火海。

　　如果世上有地獄，該是這樣的吧。

　　但是他們又因為什麼而要遭受這樣的懲罰？

　　「藥研哥，你還是那麼溫柔。」骨喰藤四郎面無表情地說。

　　燈啊，光啊……

　　燈光照不亮無星的夜。

　　「我根本不能忘記，也不能原諒。」

　　風啊，火啊……

　　風火交織著燃燒的夢。

　　「我的生活面目全非。我也面目全非。」

　　夢啊，緋色！

　　破碎成火紅的窗玻。

　　「藥研哥，我回不去了——我早就沒有退路了。」

　　墜落，墜落……

　　同那傾倒的樓。

第038章林深時見烏

　　慕容月這邊……欸。

　　確實沒注意到藤四郎家族的事。

　　因為出了墓園，慕容月就發現了不遠處的汪克行和佟麗瓦。

　　嗯，是麗瓦。雙胞胎雖然模樣相似，但是氣質大相徑庭，太好認了。

　　慕容月戳了一下秋憬言，向他示意了下那兩人，悄聲說：「福利院的。」

　　秋憬言來了興致。

　　於是兩人隨便找了個借口，脫離了大部隊。

　　過程非常順利，堪稱絲滑。

　　如果離開的時候，長輩們沒用那種「看破不說破」的目光目送他們就更好了。

　　爺爺他們以為他們倆是去約會嗎？

　　在掃墓的日子？

　　慕容月很無語。

　　他們是去做正事好吧。

　　一靠近，汪克行和佟麗瓦就發現了他們。

　　「謔，練家子，」秋憬言評價道，「不過比起季家還是差一點。如果你經常去武館玩就知道，在裡面想搞點什麼壞事是不可能的，他們太敏銳了。」

　　「練武？酒保也需要嗎？」慕容月反應了一會，意識到，「福利院的人確實有點危險。」

　　他們倆在討論，對面的倆也在交換意見。

　　雙方的正式會面還比較和平。

　　汪克行上前與秋憬言握手：「秋大少爺，有幸相見。」

　　「福利院消息挺靈通的嘛，安插了多少眼線？」秋憬言挑挑眉毛，好似調侃。

　　汪克行笑笑：「若是連世家的公主王子我們都不認識，萬一不小心冒犯可會很難辦啊。」

　　「那你們工作做得還挺足，我的信息可不是那麼好拿的。世家裡都還有不少不認得我的呢。」秋憬言勾了一下嘴角。

　　慕容月插入話題：「剛剛看到你們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需要。」佟麗瓦冷面無情。

　　「……」之前幾次接觸下來，慕容月知道這位佟二小姐的脾氣實際上是嘴硬心善。看在麗華的面子上，不跟她計較。

　　「我們是在找東西，一面小方鏡，粉色的，很舊了，」汪克行比劃了一下大小，「可能是被小孩兒拿走了。你們有看到嗎？」

　　慕容月和秋憬言搖搖頭。

　　「我們也來幫忙找找吧。」慕容月提議道。

　　然而四人把墓園裡裡外外的人都看了個遍，也沒看到誰撿到了一個舊鏡子。

　　慕容月坐在長椅上歇歇：「真的是被人拿走的嗎……」

　　汪克行買了幾瓶礦泉水回來給大家分分：「丟的地方比較荒，應該只有小孩兒才會上那邊去玩。」

　　秋憬言擰開一瓶水遞給慕容月：「動物呢？會有動物喜歡這種奇怪的東西吧。」

　　「但是這裡又沒有猴子，其他動物有手嗎……算了，麗瓦，我們再回頭找一遍。」

　　汪克行帶著大家進入了墓園旁的樹林。

　　這裡確實比較荒，但是荒的方式是雜草叢生。秋憬言和慕容月沒有福利院兩人的身手那麼靈巧，好幾次險些被絆個大跟頭。

　　「呼——」慕容月靠著棵大樹喘氣，「那面鏡子是不是很重要？」

　　「非常重要，」佟麗瓦哢嚓一下把面前橫著的樹枝折斷，扔在地上，「必須找到。」

　　「欸？」

　　慕容月一抬眼，發現面前的一小塊地方打理得非常整潔。

　　一棵瘦削的梨樹緩緩地落下幾片純白的花瓣，覆在一座孤墳上。

　　「就是在這裡丟的，」並沒有要解釋這座墳的意思，汪克行頭疼地敲敲腦袋，「奇了怪了，去哪了？」

　　這時，山姥切國廣和鶴丸國永從另一側出來。

　　「你們有找到嗎？」鶴丸國永銀色的眉毛擰起。

　　汪克行和佟麗瓦搖搖頭。

　　秋憬言有些驚訝：「山姥切老師？」

　　山姥切國廣略一頷首：「你們也在幫忙找鏡子？」

　　「對，但是墓園那邊應該沒有……」慕容月回復。

　　「嘖。」鶴丸國永有些惱火地攥了攥手腕。

　　「連兩位大人都沒有找到……難道真的是被人拿走的嗎？如果人已經離開了這一片，就不好辦了……」汪克行踢了踢腳邊的石頭。

　　佟麗瓦咬牙切齒：「來這裡的人很少。到底是誰——」

　　「我有個猜測。」山姥切國廣突然說。

　　其他人都看向他。

　　「拿走鏡子的人很有可能並沒有離開這裡，而是藏了起來。」山姥切國廣的碧眸掃了一眼樹林上部。

　　大家也隨著往上望了一眼。

　　「樹上？不可能。」鶴丸國永說。

　　憑他們一把太刀一把打刀的偵查能力，「那個人」能在樹林裡「躲」到現在都是個奇跡。

　　「你們聽說過這片樹林的一個傳聞嗎？」山姥切國廣「莫名」提出一個問題。

　　汪克行即答：「這裡野墳多，容易鬧鬼？」

　　從小被鬼故事荼毒的慕容月眼睛唰地瞪大了。

　　「……不是這個版本。」

　　山姥切國廣糾正道：

　　「『在這裡心有所求，有緣人將有所得。』」

　　鶴丸國永金眸忽地一閃，向山姥切國廣投去富有探究意義的犀利目光。

　　山姥切國廣沒理他。

　　「『心有所求』……想找到鏡子算嗎？」佟麗瓦的發問居然還有點真誠。

　　山姥切國廣聳聳肩：「也許吧。」

　　「那還得有緣……我們這裡會有人跟鬼有緣嗎？」汪克行竟然也在認真考慮這件事。

　　山姥切老師再次糾正：「不是鬼。」

　　「萬一我們都無緣，反而是鬼跟鏡子有緣怎麼辦？」慕容月也積極參加這個有些中二的事件，「鏡子是誰的呀？」

　　「我。」鶴丸國永並無含蓄。

　　慕容月：「……哦……」

　　真，真的嗎？一把太刀的粉色小方鏡。

　　「好了，別浪費時間。」鶴丸國永不想再跟山姥切國廣打啞謎了，轉身就走。

　　四個人類商量了一下，兩兩分組。

　　臨走前，山姥切國廣叮囑：「不管找沒找到，天黑前都早點回城。」

　　慕容月乖巧點頭：「嗯呢，我知道。天黑有鬼。」

　　山姥切國廣：「……」

　　真的沒有鬼啊！

　　……艱難撥開垂在臉上的、交織的藤蔓，慕容月踩著厚厚的、沙沙的落葉，磕磕絆絆地從茂盛的林間鑽出來：

　　「嘿咻——欸，花了這麼多人力和時間，那面鏡子肯定非常重要。」

　　秋憬言扶了下慕容月：「粉色的鏡子，很舊。無名孤墳。墳旁的梨樹。一把鶴丸國永。兩個福利院的人——基本上可以確定鏡子原先的主人是誰了。」

　　「誰？」

　　「季白梨。」

　　慕容月頓了一下，點點頭：「怪不得。確實很重要。」

　　秋憬言覷了覷慕容月臉色，斟酌著語句：「我還以為……樂家晚宴後，你或許……不太喜歡季家？」

　　慕容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秋憬言：「為什麼？」

　　「……你沒有被嚇到嗎？」

　　「一點點吧，沒關系，」慕容月跨過一條粗壯的樹根，「不知原貌，不能妄加定論。不管我喜歡還是討厭，每個人都會有珍愛他的人，所以應該給予每個人基本的尊重。這是我們家的家教。」

　　秋憬言笑了：「有道理。欸……小心！」

　　慕容月正轉頭跟秋憬言說話，一個沒注意，被一塊半露出來的大石頭絆了個正著。

　　秋憬言想伸手去拉她，好巧不巧，樹上一條枯萎腐爛的大藤蔓剛好斷裂，砸在他腦袋上。於是秋憬言一個趔趄，撞在慕容月肩膀上。

　　「哎？」

　　「啊！」

　　兩人「聲勢浩大」地滾下坡。

　　福禍相依，秋憬言剛剛被藤蔓爆了頭，現在被藤蔓半路兜住。

　　他掙扎著：「慕容！你還好嗎？」

　　「慕容——」

　　窸窸窣窣。

　　灰頭土臉的慕容月帶著一身落葉，爬上坡來，幫助秋憬言掙脫：「山姥切老師在這裡就好了……刀劍開路，還有劈開這個藤蔓一定很方便……」

　　突然慕容月呆住了。

　　「慕容？」秋憬言自己狼狽地從藤蔓裡爬出來，抖抖衣服。

　　「你看那裡！」

　　慕容月興奮地把秋憬言轉個個兒，指著坡下的一處：

　　「我剛剛好像看到了鏡子的反光！」

　　坡下是一條不大的淺溪。清凌凌的溪水貼著光溜溜的鵝卵石快速地飛過。

　　一個清瘦的、小小的身影坐在河邊的大石塊上。他一身紅黑配色，神秘而富有古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上，有著一對猶如鴉翼的狹長巨大的頭飾。他仿佛是神烏的使者。

　　他把玩著手中粉色的小鏡子，打開，拿起來照了照自己，又在微雨已末、淺淺陽光下，搖晃著鏡子，折射著光芒。

　　「找到了！」慕容月衝過來。

　　他側臉看過來，塗有紅色眼影的細長眼尾上挑，笑著道：「哎呀，吾竟然被找到了。你就是吾的有緣人嗎？」

　　慕容月一口氣跑過來，說了句「失禮了」，直接「啪」地一下從他手中抽走鏡子，轉身向身後追來的秋憬言揮揮：「鏡子！在這裡！」

　　紅黑的男子：「……」

　　哼！找的居然是鏡子！

　　「咳，」他穩了穩，展露一個和藹又神聖的笑容，「女孩兒，你知道吾是誰嗎？」

　　慕容月轉過來，歪頭端詳著男子的容貌：「您是……」

　　「欸？這裡為什麼有一把小烏丸？」秋憬言雙手撐在膝蓋上，喘著氣。

　　小烏丸：「……」

　　破壞氣氛！

　　「哦！」慕容月錘了下掌心，「我想起來了，是刀劍男士小烏丸！一把太刀，有神烏的傳說！」

　　小烏丸：「……」

　　這丫頭怎麼說得跟背書一樣？

　　「哈……反應慢了，你還是沒記清楚。回頭再復習一下。」秋憬言提議。

　　好煩，還要考試。

　　生活不易，慕容嘆氣。

　　「您是福利院的刀劍男士嗎？」慕容月問小烏丸。

　　「福利院？」小烏丸將手指搭在下巴上，想了想，「好像是吧……福利院在哪？」

　　慕容月：「哎？」

　　秋憬言：「啊？」

　　「剛睡醒，認不得路了。現在是幾幾年了」小烏丸誠懇道。

　　慕容月：「……」

　　秋憬言：「……您住哪裡還記得嗎？」

　　小烏丸指了指樹。

　　慕容月沒意識到自己驚訝得長大了嘴：「樹上？」

　　小烏丸點了點頭：「差不多。具體的不能告訴你們，為了我的安全。」

　　慕容月沉吟片刻，與秋憬言商量：「要不我們先帶他到福利院？」

　　秋憬言抓抓腦袋：「打電話問問山姥切老師？」

　　「山姥切？」小烏丸插話進來，「是哪個山姥切？」

　　「……這個要怎麼說明？」秋憬言攤開雙手。

　　小烏丸眨眨眼，又問：「剛剛聽到你們在討論『復習』……你們是審神者還是浪人？」

　　慕容月說：「他是審神者，我是預備役，還沒轉正。」

　　「哦——刀劍世界的人啊……」小烏丸興致缺缺地半斂眼眉，單手撐著頭，「那就沒意思了。」

　　小烏丸話音未落，他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

　　「欸？哎哎哎？」慕容月目瞪口呆。

　　「再見啦，小朋友們，」小烏丸艷色的薄唇輕啟，「有緣再見——」

　　他消失了。

　　「呃，」慕容月問秋憬言，「我估計小烏丸先生應該只是有些好奇才拿走了鏡子，沒有惡意。」

　　秋憬言聳聳肩：「好啦，我們拿到鏡子了，然後？」

　　「壞了，忘記要汪克行他們的電話號碼了！」慕容月突然發現盲點。

　　「嗯……你朋友應該有。就是那個，叫麗華的？」

　　「……你認真的嗎？」

　　「啊？」

　　「你要我向麗華要汪克行的電話，她問我為什麼需要，然後我告訴她：她男朋友在找一個粉色的鏡子，我找到了要給他。你覺得她會不會直接殺過來？」

　　「……為什麼這麼麻煩啊？」

　　「我建議你不要小看在熱戀中的情侶的腦洞。汪克行看起來好像正常，那是因為麗華所有的空閑時間基本上都給了她熱愛的舞蹈。嗯……你也可以理解他在跟『舞蹈』搶麗華，而且估計搶不過。」

　　「哈哈哈哈……」秋憬言樂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時間不早了，估計他們都會回城了。」

　　「那就去『酒點半』，他們的酒吧。佟麗瓦和汪克行肯定會在那裡。」

第039章山雨欲來風滿樓

　　「麗瓦！你好好聽我說……」

　　「放手！你認錯人了！」

　　「之前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不認識你！」

　　「麗瓦，我是真心的！我有苦衷，你能不原諒我？你跟我走好不好？你不能再留在這裡！」

　　慕容月和秋憬言才走到酒點半附近，就看到遠處樂驍抓著一個女孩的手腕糾纏不放。

　　秋憬言眯了眯眼：「那是……佟麗瓦？」

　　女孩穿著吊帶黑色短裙，半透的黑色絲襪和锃亮的短跟小皮鞋。耳墜是一長一短的非對稱黑桃掛飾，搭配著女孩細長脖頸上的銀黑十字架項鏈，滿滿的暗黑系潮風。

　　女孩渾身上下只有一處是違和的：她的秀發是用一根翠色的發簪挽起。

　　這跟發簪是碧色的石質材料，泛著瑩瑩的光芒。簪頭是一只昂頭的青鳥，亮著閃閃的綠松石小眼；簪尾是刀工精細的尾羽，墜著略長的青色流蘇。頗有種「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的旨趣。

　　慕容月飛快眨了下眼：「不對，那是麗華！」

　　旁人知不知道不清楚，但是慕容月曾聽過自家朋友跟她抱怨過好多次——麗瓦特別嫌棄麗華來酒吧玩。一問原因，結果是因為她討厭麗華穿得跟清純小白兔一樣，在一群殺馬特顧客的世界裡尤其格格不入。

　　終於有一天，佟麗瓦受不了了，揪著自己的姐姐去配了幾套跟麗瓦衣櫃風格相似的衣服。

　　露肩、黑絲、吊帶、紋身貼……

　　佟麗華整個人都懵了。

　　佟麗瓦挑了挑眉：「你的那個誰肯定喜歡你這身打扮的。不信？」

　　據說被麗瓦精心打造的、「煥然一新」的佟麗華再次踏入酒點半時，正在切割雕琢成鑽石形狀的冰塊的汪克行，「鐺」的一下，手裡的小刀沿著冰塊滑下來，劃傷了手指。

　　接著他說著「去拿一個創口貼」，便急速地溜進了內間。

　　佟麗華：「他這是？」

　　佟麗瓦得意地翻出前台櫃子裡的一個小化妝包：「哼哼~來，再給你畫個妝——看不他那小樣兒迷得七葷八素的~」

　　對此，慕容月的評價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佟麗華：「？」

　　慕容月：「反過來也是適用的嘛。」

　　佟麗華：「……」

　　所以，現在這位衣著打扮很有麗瓦的風範的女孩，實際上是麗瓦的雙胞胎姐姐佟麗華。

　　「你這個人怎麼不聽人解釋？」佟麗華很惱火，她用力地想將自己的手從樂驍手中抽出，「你認錯人了！但也請你不要去糾纏麗瓦！」

　　「你這話……」樂驍有些遲疑地微微松了手。

　　慕容月正努力跑過來，但有個人動作比她快多了。

　　白色鬥篷微揚，山姥切國廣非常強勢地捏住樂驍的手腕，將他推出去了幾步。

　　驚魂未定的佟麗華揉揉被捏紅的手腕，踩著小高跟，「噠噠」地往後退了好幾步，與樂驍拉開距離，下意識地躲在了山姥切國廣的身後。

　　「樂小公子，請自重。」山姥切國廣冷冷地說道。

　　樂驍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他沒想到這裡居然能遇到能認出他的身份的人。

　　他有些惱羞成怒：「誰給你的資格在我面前說話？你的主人是誰？這麼不懂規矩嗎？」

　　山姥切國廣還未開口，一個故意拖著懶洋洋的聲調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喲——臉盤子還挺大的，打起來應該挺響的吧。」

　　秋憬言身體後傾，雙手插兜，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慕容月來到佟麗華身邊，安慰眼淚汪汪的朋友——本來沒有哭的，一看到親友就忍不住。

　　樂驍看著秋憬言的架勢，心裡咯噔一下，然而面上卻冷笑一聲：「哦？你是誰？」

　　秋憬言晃晃悠悠地插入樂驍和山姥切國廣的中間，仗著身高優勢，低頭看著樂驍，嬉笑道：「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連我都認不出來吧？哎喲，不久前才見過呢，這就是樂家的人嗎？嘖嘖。」

　　這個囂張跋扈的模樣……不，不是楊嵐，他認得楊嵐。而且楊嵐並不像這樣欠揍，他只是骨子裡自覺高人一等，目中無人罷了。面前這個人……他沒有太大印像。要麼這個人是個很少露面的世家子，要麼這個人背後的靠山很大……

　　樂驍在心裡迅速地排除人選。

　　是了……山姥切國廣……刀劍世家中確實有一把山姥切國廣很有名，而他的主人是從小冠以「改革派小皇帝」名號的……

　　「原來是秋憬言。」樂驍勉強一笑。

　　如果對面真的是秋憬言，那他這個並不怎麼受重視的樂家小公子，便確實沒法比了。

　　秋憬言打了響指，笑著道：「欸，猜對了。」

　　「……」樂驍咬了咬後槽牙，他的目光在秋憬言、山姥切國廣、慕容月、佟麗華之間轉，「我可沒聽說過秋家愛管閑事。」

　　「啊，李家就會，」秋憬言晃晃手指，「不好意思，我是個『混血』。」

　　「哼。」

　　樂驍突然涼薄地一笑：

　　「不過你們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秋憬言半挑眉：「哦？還真有人相信『季白梨的寶藏』這個一聽就很假的噱頭啊？」

　　樂驍瞪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秋憬言聳聳肩，轉過身來，叉腰，對自家人吐槽道：「季白梨被神化得太嚴重了——明明她不過是個普通的……普通的瘋子。」

　　慕容月：「……你少說點吧。」

　　如果有狂熱白梨廚在這裡，能直接把他削了。更何況，佟麗華也算一點點季白梨的舞藝傳人。

　　在朋友的安撫下，佟麗華平靜許多了——作為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兒，她其實經歷過「很多事情」了。

　　佟麗華一一道謝。

　　她抬眼仰視山姥切國廣，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非常感謝您，嗯……小哥哥？」

　　「『小哥哥』？」慕容月忍俊不禁，「叫『老師』啦！」

　　秋憬言抬起手臂遮住臉，以免被發現笑得太猖狂。

　　山姥切國廣一時間有點無奈。

　　山姥切老師確實年輕貌美，就像是一顆被一塊白布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金綠柱石。

　　「好、好的，老師好！」佟麗華慌忙改口。她的保養良好的嗓音像一顆蘋果一樣脆甜。

　　「不用，我的義務。」山姥切老師捏了一下帽沿。

　　「你……」山姥切國廣碧色的眼眸深深地注視著佟麗華。

　　「老師？」佟麗華的雙手相握放在身前，因嬌小的身體她一直仰著臉。

　　宛如一只純良可愛的小白兔，後腿立起來，前腿提在胸前，抬著腦袋，垂著耳朵。她圓圓的杏眼濕漉漉地望著，柔軟又脆弱似的。

　　山姥切國廣布滿厚繭的大手輕輕蓋在了佟麗華頭上，大拇指微微滑動幫她理了理劉海。

　　他只是沒想到……

　　他看到佟麗華被糾纏，常年的習慣讓他不可能袖手旁觀，於是他下意識出手了。

　　但是……佟麗華看到他了。

　　「沒事，只是覺得……」山姥切國廣的目光落在佟麗華腦後的翠色簪子上，「這支簪子很適合你。」

　　佟麗華笑著摸了摸簪頭的小鳥：「謝謝~是我的哥哥送我的禮物，他眼光很好吧！」

　　山姥切國廣也淺笑一下：「確實。」

　　他的眼光確實很好。山姥切國廣接到明石國行的委托後，看到這只小翠簪的第一眼就知道，它很適合麗華，麗華也會很喜歡。

　　溫潤低調，美而不艷。

　　佟家雙胞胎從小出門玩耍，表面上好似明石國行偏愛麗華，總是陪在她身邊，然而實際上只是佟麗華的法力不足以能與山姥切國廣相見。於是佟麗瓦便偶爾慷慨地將明石國行讓給姐姐，而獨占山姥切國廣。

　　和慕容月一樣，父母不能長時間陪伴，明石哥雖然一直「在家」，但在佟麗華眼裡他經常「不在」，因此佟麗華更多時候都是「獨自」生活。

　　但是她一直很安全——總有刀劍男士在守護她——

　　無形無影，目不可見，不曾知曉，真正的守護神。

　　山姥切國廣本以為佟麗華今生無緣與他相見……

　　原來今天，他們的緣分已至。

　　山姥切國廣微抬眼向一旁建築的陰影看去——

　　鶴丸國永的身影隱沒在暗處。

　　他們都喜愛佟麗華，也都喜歡她的舞蹈。

　　不管鶴丸國永嘴上怎麼說，事實上他很少缺席佟麗華的比賽和演出。

　　佟麗華並不是天賦異稟的舞蹈演員，憑著熱愛選擇了對表現力和理解力要求極高的舞蹈派系。

　　評委們認可她的付出和努力，但總會批評她對季白梨的舞蹈理解不夠深入：

　　僅僅把舞蹈的肢體美表現出來是不夠的，她還需要去體悟、挖掘編舞樂曲背後的精神內涵：她應該用她的舞「無聲」地展現出「破繭成蝶」的渴望、脆弱、痛苦以及掙扎。

　　然而，只有山姥切國廣和鶴丸國永知道——

　　佟麗華的舞蹈才是……季白梨最初的蝶舞。

　　爛漫，自由，靈動。

　　她根本不在意如蝶一樣短暫的生命，和如春光般易逝的青春。

　　只是耽於花叢間的起舞，蜜一般的陽光與時光。

　　哦，鶴丸國永不知道。山姥切國廣想。

　　鶴丸國永已經遺忘了。

　　他忘記了季白梨「最美」的模樣——與春共生，與蝶同行，與愛相伴。

　　所有人都只記得那個在夏夜暴雨中回到季家的魔鬼……

　　她如一只夏蟬，強勢霸占著整個舞台，聲嘶力竭地上演著她的戲劇。

　　最後葬於落滿秋葉的荒坡。

　　山姥切國廣兜裡的手機突然振動。

　　山姥切國廣拿出來看了一下。是一個未知電話。

　　秋憬言理解：「老師，你去忙吧。慕容找到鏡子了，我們去酒吧還給汪克行他們。」

　　山姥切國廣點頭，遠走幾步，接起電話：

　　「我是山姥切國廣，請問哪位？」

　　電話那頭靜默了幾秒，才有一個有些忐忑的男聲開口：

　　「老師，我……」

　　「是小硯啊。」山姥切國廣的嗓音淡淡。

　　打來電話的是宋硯，那個依附楊大家族的「散人」審神者。

　　「楊家和樂家在查些東西……不知道怎麼查的方向突然有點偏……好像查到了點，」宋硯咽了一下，「一點別的東西。」

　　山姥切國廣沒有說話。

　　人類世界路燈下的他沒有影子。他就像是冷白燈光下的一只流連人世的鬼魅。

　　「老，老師？」

　　「你的兩個女兒都很好，」山姥切國廣像陳述客觀事實一樣，沒有語調，「她們都長成了很好的女孩。只不過麗瓦的性格會讓你頭疼一些。」

　　「……」宋硯的氣息亂了一瞬，「對不起老師，對不起，我……」

　　「不，你想哪裡去了，這不是威脅，我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這樣的事了，」山姥切國廣話是這麼說的，口氣卻比較硬，「『不知道怎麼查的方向有點偏』？我知道。需要我告訴你嗎？」

　　「……」宋硯沉默了。

　　「擺好你的立場，宋硯。你現在是在為你們的『先生』做事，不應該來向我通風報信。你們的『先生』想要你們這些福利院的暗線引導世家往哪裡走，我並不在意。但是，建議你們把控好『度』。世家是刀劍世界的基礎。你們可以選擇增改、修補，但若是想要撼動甚至拔除——除非你們能找到可以支撐刀劍世界運轉的力量平替。」

　　宋硯深吸一口氣，吐出：「既然老師您都知道——您的立場是什麼？您站在我們這邊嗎？還是秋家？改革派？」

　　「這是你的問題還是你們『先生』的問題？」

　　「呃，『先生』目前沒有這個指示……」

　　山姥切國廣輕笑一聲：「既然你們的『先生』都不在意——說明我的立場並不重要。晚安，小硯。」

　　入夏的強風席卷而來，兩側的樹木撲簌簌地抖動著葉片，地面上的光影也交錯雜亂。

　　山姥切國廣拉緊鬥篷，手中燃起一張跨界符，消失在原地。

第040章老師，再見

　　四面的大樹在水面上投下層層深淺不一的綠影。池水的波紋亮著夏日的閃光，像一條條柔軟的金線分割著水中倒影。五彩斑斕的鯉魚游弋在其中，點綴上斑斕，完成了這幅「點線面」組合的畫面。

　　慕容月趴在秋憬言本丸的涼亭裡，大把大把地將手中的魚食扔進池子裡。

　　一時間，群魚奪食，奮勇爭先，水花四濺。

　　「……」秋憬言有苦難言，默默看著慕容月禍害自家錦鯉。

　　一袋魚食告罄，慕容月拍拍手中的碎渣，嘆了口氣：「你說，如果我審神者考試沒過怎麼辦？」

　　「真沒你想的那麼難！」

　　「是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不覺得這就跟考公一樣嗎？！決定一生的鐵飯碗！」

　　秋憬言默默回想了一下自家本丸的百畝田地，誠懇道：「但是我們刀劍世界的『鐵飯碗』只給碗，不給飯啊。」

　　慕容月：「……你再這麼說我可就沒動力了。」

　　秋憬言嚶嚶：「這是實話嘛。」

　　慕容月撲進桌上的一堆卷子裡，掀飛出去好幾張。

　　山姥切國廣從書房中理出另一組考試真題，抱過來。他眼看著涼亭石桌面上亂七八糟，也不說什麼，簡單地掃出一片空位，放下卷子。

　　「休息好了嗎？」山姥切國廣說著拆開一卷真題。

　　慕容月欲哭無淚，拉拉山姥切國廣的袖子：「……山姥切老師，我是不是您教的最差的一屆學生……」

　　秋憬言在旁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干嘛！」慕容月惡狠狠。

　　「沒有沒有，」秋憬言笑著擺擺手，欲蓋彌彰地喝了口水，「就是想起來我曾經好像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類似的問題？」

　　「是啊！」

　　山姥切國廣毫不客氣地拆台：「不是類似，是相反。他問的是：『老師，我是不是你教過的最聰明的孩子。』」

　　慕容月哀怨地看向秋憬言。

　　秋憬言隨手抄起一本卷子，擋住猖狂的笑臉。

　　「好了，別鬧了。來做題吧，」山姥切國廣說著將手中的卷子刷刷勾出許多道題，「做這些就可以了。」

　　慕容月捂著腦袋乖乖接過。

　　山姥切國廣將桌上的一片狼藉迅速打理好，將它們抱回書房。

　　山姥切國廣一走，留在桌上的他的手機便開始瘋狂振動。

　　慕容月下意識看了一眼，便收回繼續刷題。

　　秋憬言向來也不管，翹著椅子向後仰，搖搖晃晃地也在「刷」文件。

　　手機振動停止了。

　　又開始振動。

　　停止。

　　又開始。

　　「嗡嗡嗡」的聲音響起，又迅速掛斷，接著又「嗡嗡嗡」。

　　可見電話另一頭的人是多麼急切地掛斷、回放、掛斷、回放。

　　「啪！」

　　秋憬言忍無可忍地把文件按在桌上，長手一撈，看到山姥切國廣的手機電話備注上正兒八經地寫著：

　　李春華（秋憬言母親）

　　秋憬言接通電話，公放：「喂？媽？什麼事？老師現在不在，他馬上來。」

　　「老師……憬言！」李春華有些尖銳的嗓音從電話裡刺出來，「快去找你的山姥切老師！告訴他，讓他快走！」

　　「啊？」秋憬言和慕容月對上疑惑的目光。

　　「快去！馬上！我馬上就到！」李春華嚴厲地命令道，隨後果決地掛斷。

　　秋憬言還沒反應過來，今日的近侍包丁藤四郎就抱著座機電話驚慌地跑了過來：

　　「主人，主人！剛剛中樞打來了電話！」

　　秋憬言一扶額頭：「那什麼，座機是要插線的，不能帶著跑……呃，沒事，你說，中樞說了什麼？」

　　包丁藤四郎瞪著大大的圓眼睛，著急地跳腳：「說是我們本丸觸犯了什麼『律法』，要求我們本丸全員待命，等候監察官審查！」

　　「審查？」山姥切國廣剛好回來聽了個漏。

　　「山姥切老師！」慕容月早已沒心思做題了，她的筆都被嚇掉了。

　　秋憬言喃喃自語：「內察官……是樂家。怕是沒什麼好事……」

　　鶯丸是隨著包丁藤四郎一起聽到來自中樞的電話指令的。他直覺這件事是跟山姥切國廣有關的，於是直接去拿了一張通界符過來。

　　秋憬言看了通界符一眼，搖頭：「不，不要這個。」

　　他抓過山姥切國廣的手，飛奔至審神者辦公室，打開玻璃櫥櫃。

　　「發生什麼事了？」山姥切國廣按住了秋憬言的肩膀。

　　「我媽打來了電話，叫你快走！」秋憬言取出一張跨界符，「你趕緊走！」

　　「憬言。」山姥切國廣加重了按壓秋憬言肩膀的力度。

　　光影在他的俊俏的臉龐上分割，瑩瑩的碧眸在昏暗的審神者辦公室內也依然閃亮著。

　　山姥切國廣將室內的頂燈打開。

　　「嗒」一聲。室內明亮。

　　秋憬言能清晰地從山姥切老師平靜的眼眸裡，看到驚慌失措的自己。

　　秋憬言冷靜下來了。

　　他將手中的跨界符往山姥切國廣的手裡一塞：「我不清楚，但你先走。」

　　山姥切國廣垂眸看著手中的跨界符——秋憬言拒絕了通界符，而是選擇了給他跨界符……秋憬言從未干涉、也不知曉他的一切，但在關鍵時刻，秋憬言的直覺總是驚人的准確。

　　秋憬言清楚山姥切國廣面對的「危險」是多麼的巨大，或許他的聰明讓他隱約猜出什麼，於是他選擇了讓山姥切國廣「潛逃」到人類世界。

　　包丁藤四郎又飛快地跑過來：「主人，主人！中樞來的人在敲門！」

　　「走吧。」

　　秋憬言笑著抱了一下山姥切國廣，拍了拍他的白色鬥篷——這件鬥篷從小便為他遮風擋雨。

　　「快走吧。老師，你要記得你還有我呢。」

　　山姥切國廣輕輕地笑了一聲，摸了摸秋憬言翹毛的腦袋。

　　未留詞組，他使用跨界符，消失了。

　　「再見，老師。」

　　秋憬言對著空無一物的房間說道。

　　秋憬言離開審神者辦公室，慕容月等在門口。

　　「山姥切老師呢？」她憂心忡忡地問。

　　「走了。」

　　「走了？」

　　慕容月無法想像沒有山姥切老師在身旁的秋憬言是什麼樣的，也從未想像……他們好像從一開始就是一起出現，彼此牽絆，從未分離。

　　「嗯。」秋憬言發現自己的情緒實際上是異常的平靜。

　　他來到大門，打開。

　　一群人蜂擁而進。

　　帶隊的是樂驍。

　　「喲——秋大少爺，」樂驍獰笑著走進來，一抖手上的一張中樞審查令，「知道犯了什麼事嗎？」

　　秋憬言聳聳肩，咂咂嘴：「說說看？」

　　「審神者秋憬言瞞報刀齡，私自包庇超齡刀劍，違反相關法律，造成嚴重的安全隱患，現令內察官即刻強制收回超齡刀劍山姥切國廣，審神者秋憬言停職調查！」樂驍高聲宣布中樞的審查令。

　　「欸，我家老師確實年紀大了點。怎麼，『敬老愛幼』不是傳統美德了？」

　　樂驍上前一步，與秋憬言直直對視，冷哼一聲：「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山姥切國廣上一任主人是慕容水柳。」

　　「所有人應該都知道吧。」

　　「那再往上走一任，你知道他的主人是誰嗎？」樂驍勾勾嘴角，「是『汪福生』。」

　　秋憬言微微蹙起眉。

　　「對！就是你想到的那個『汪福生』！不被季家承認的私生子，季白梨的養父，當年的白嶺福利院院長。你最親愛的山姥切老師就是他的刀。嗯……算算時間，山姥切國廣活得太久了，早就應該被收回了，不過是這些年一直有人在修改他的檔案。是季家？慕容家？還是你們秋家李家？」

　　「……你們認為我的山姥切國廣知道『季白梨的寶藏』的真正位置。」

　　「不止，你太小看你家老師了。他掌握的信息網遍布刀劍世界和人類世界，」樂驍用鼻子哼了一聲，得意地擺擺頭，「太可怕了，他知道所有秘密——這樣的刀劍還是越早處理掉越好。」

　　「欸，你這話說的就不上道了，」秋憬言笑了，「你們首先考慮的其實是怎麼把山姥切老師從我這裡搶過去為你們所用。」

　　「嗯哼。不過大家都『得不到』他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秋憬言攤開兩只手：「那你現在還跟我廢話什麼呢？」

　　樂驍背著雙手，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們猜不到嗎？提前聽到風聲了吧。哎呀，要公事公辦就得走流程批政令，耽誤時間——他被你放跑了吧？罪加一等！」

　　「倒也不缺這一等，」秋憬言笑嘻嘻，「我也不准備告訴你，我家老師去哪裡了。」

　　「……膽子挺大的。」

　　樂驍被噎了一下，但及時調整好不可一世的氣勢：

　　「那——刀鈴交出來吧。」

　　「什麼？」

　　「刀鈴！控制刀劍男士的媒介！你不會還想騙我說，你把刀鈴也給了山姥切國廣讓他帶走吧？哼，怎麼可能，從來沒有審神者會把刀鈴讓給刀劍自己擁有。」

　　秋憬言的面色冷了下來。

　　樂驍笑得更囂張了。

　　「哎呀，看來是我贏了。刀鈴還在本丸裡對吧？交出來吧——你還要我下令搜嗎？」

　　秋憬言冷冷地與樂驍對峙了幾秒，說：

　　「包丁藤四郎。」

　　近侍包丁藤四郎小心翼翼地探頭：「在……主人……」

　　「去把老師的刀鈴拿過來。」

　　「可是……」

　　「聽話。」

　　從放置、保管刀鈴的方式，這便可以管中窺豹，大致猜出一個審神者的性格以及他對自己手下的刀劍男士的態度和關系。

　　有人像是儲存黃金一樣，將刀鈴鎖在保險櫃裡。有人像是對待喜愛的古玩一樣，將刀鈴擺放在巨大玻璃櫥櫃裡展示。也有人比如慕容水柳、姚羽凌，把刀鈴掛在屋檐、樹上等等浸染霞光與風雨之地。

　　刀劍男士到底是審神者的私有財產？炫耀的資本？僕從？還是朋友？甚至是親人？

　　沒有人能真正給出確切的答案。

　　秋憬言對刀鈴的處置跟他本人一樣「隨性」——

　　每把刀的刀鈴都掛在對應房間的門把上。有些大家族，比如藤四郎家族，大家都住在一個大房間裡，於是門把上便擁擁擠擠地掛滿了一大把金燦燦、叮鈴鈴的刀鈴。

　　每一次開門，刀鈴一響，大家都知道：有人出門了——有人回家了。

　　每一次刀鈴一響，門一開，大家都知道：這是我的家——我回家了。

　　包丁藤四郎來到山姥切國廣的房間，猶豫了一下，把山姥切國廣的刀鈴從門把上摘下來，帶回去。

　　秋憬言接過刀鈴，拿到眼前，緩緩旋轉。

　　金色的鈴鐺細細地滑過流光，黑色的裂山刀紋清晰明亮。

　　「拿來吧——」樂驍半眯著眼，伸出手，掌心向上，懶懶道。

　　「秋憬言……」慕容月在旁輕喚。

　　她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但她確實也幫不了任何的忙。

　　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山姥切國廣離開秋憬言身邊，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秋憬言把山姥切老師的刀鈴交出去……

　　秋憬言沒說什麼，只是將刀鈴放在了樂驍的手心裡，垂眸。

　　一直完整的，出現了裂痕。

　　從來不變的，已分崩離析。

　　夏日晴空的背後，隱隱傳來雷鳴之聲。

　　風中盡是紛爭的氣息。

第041章他的真心啊

　　秋憬言本丸內沉悶得可怕，像是晌午的烈陽太過沉重，壓得人們只敢淺淺地呼吸。

　　「啪！」

　　秋憬言突然打了個響指。

　　慕容月有種被驚醒的感覺。

　　「快跑，」秋憬言突然一笑，「慕容，你再不跑就跑不掉咯。」

　　說著他自己衝去了審神者辦公室。

　　「啊？欸……等下你回來給我說清楚！」慕容月追在他後面。

　　她要被秋憬言驚出心髒病了！討厭的家伙！

　　秋憬言正全速處理著因他犯懶而擱置的各種事務，批注、簽字、蓋章……

　　「秋憬言？」慕容月在想此時要不要幫他一起處理。

　　此時，負責管理出陣和遠征事宜的狐之助果子回來了，在本丸門口剛好接了李春華進來。

　　「主人！」

　　毛茸茸的狐狸咻地一下躥進來，跳到秋憬言的肩膀上，身體成一個「U」形繞住秋憬言的脖子，拿腦袋和尾巴緊緊貼住秋憬言的臉頰。

　　「主人你沒事吧？山姥切老師呢？」

　　「唔，我沒事……老師他走了。」秋憬言費勁兒地把果子從脖子上揪下來。

　　果子四爪撲騰還想再貼回去，被秋憬言無情地吧唧一下扔在地上。

　　「秋憬言！」

　　李春華一身煞氣衝進來。

　　「李阿姨……」

　　慕容月還未說什麼，就聽見「啪」一聲脆響。

　　李春華扇了秋憬言一巴掌。

　　秋憬言捂住左邊的臉，低下頭。

　　「你把刀鈴交出去了？」李春華氣得渾身顫抖，狠狠地一錘桌子。

　　「嗯。」

　　「我沒你這樣的兒子！」李春華的聲音異常尖利，「憬言，你自己想想你從小那麼混蛋，我都從來沒打過你，也沒教訓過你什麼……這一巴掌是替老師打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努力克制住自己：「你個狼心狗肺的家伙！」

　　秋憬言沒有表情，只是垂著眼安靜地看著地面。

　　「憬言……你難道不知道嗎……刀鈴到了他們手上，他們有的是辦法捉到老師，控制他。他根本逃不出去……他……需要我們保護，你為什麼……你說啊，為什麼……」

　　李春華哀戚的眼眸閃著淚光。

　　「老師他看著我長大，看著你長大……他對所有人都好，有求必應，有願必達……他是所有人的老師。憬言，他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代表我們所有人背叛他！」

　　李春華蹲下來，捧住秋憬言的臉，撫摸。

　　「你說話啊，你跟媽媽說說話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家憬言特別聰明，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到底是為什麼把老師的刀鈴交出去了？是發生了什麼嗎？為什麼不能拖到媽媽來？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的……」

　　秋憬言的眼眶有些變紅。他迅速地把臉撇開。

　　李春華又捧住，說出的話鼻音很重，黏黏的，軟軟的：「嗯？寶寶？為什麼不說話？有什麼事是不能告訴媽媽的嗎？你從小就不跟爸爸媽媽說心事，但是爸爸媽媽沒有山姥切老師那麼厲害，我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秋憬言突然立起身，背過去，使勁揉了下眼睛。

　　「……一會就知道了。」他終於開口了，嗓子有點啞。

　　「嗯？」李春華從蹲姿慢慢站起來。

　　秋憬言又閉上了嘴，沉默地坐了回去，繼續完成工作。

　　李春華也不再說話了。她站在秋憬言的身旁，分擔了他文件的一部分，偶爾也指出秋憬言需要修改的地方。

　　秋憬言安靜地聽著，有時候聽話地進行了改動，有時候只點了下頭卻並無實際行動。

　　母子倆就這樣待在辦公室裡。

　　他們家的相處模式始終如一——父母會明確表達出他們的想法和期望。孩子會聽，認同便隨之行動，不認同便我行我素。而父母也不再加干涉。

　　他們不是像慕容家一樣是靠成員間彼此深入溝通交流而形成的和平家庭，他們靠的只是相互給予足夠的寬容和自主的空間。

　　狐之助果子團在慕容月懷裡，被她抱到涼亭。

　　「你要繼續准備審神者考試嗎？」果子的兩只前爪搭在石桌上。

　　「嗯，」慕容月做著山姥切老師給她圈出的考試押題，「我幫不了什麼，只能做我該做的事。而且之前山姥切老師囑咐過我……」

　　「唔？」

　　「他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持備考狀態，等待中樞開考。」

　　果子動動耳朵：「為什麼？目前刀劍世界亂糟糟的，這個考試能不能如期舉行都說不准。」

　　「不知道，但山姥切老師說了——」

　　「不能被外界的紛雜影響了判斷，要走好自己的命運主線。」

　　「『命運主線』是什麼？」

　　「不知道，『命運』這個東西更奇怪，」慕容月拿筆尖戳戳題目，「我理解的意思就是——不要怕，該做什麼做什麼。我自己的路走正了，就不會心慌了。」

　　池中的錦鯉們慢悠悠地擺動著尾巴，游走在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倒影中。夏日蔥蘢的樹木俯瞰著這座本丸。樹葉在風中細細地旋轉，落下一閃一閃的光影。

　　「鐺！」

　　「鐺鐺！」

　　慕容月聽到有人在怒氣衝衝地「砸」門：「嗯？」

　　包丁藤四郎又慌裡慌張，跑進審神者辦公室：

　　「主人主人！中樞的人又來敲門！」

　　秋憬言一推桌子，起身，笑道：「來得挺快。走，看看熱鬧。」

　　門一開，樂驍一把揪住秋憬言的領子：

　　「交出來！」

　　「欸欸欸，好好說話，動手動腳的。」秋憬言歪著嘴角。

　　「刀鈴！藏哪裡了？！」樂驍怒火中燒，血氣上湧，面色通紅。

　　秋憬言挑眉：「給你了啊。」

　　樂驍攥著手中裝著山姥切國廣刀鈴的密封口袋，舉到秋憬言面前：

　　「假的！耍我呢？知道你犯了多大的事嗎？！刀鈴造假！」

　　秋憬言瞪大眼睛：「啊？假的？我不知道啊？不可能！我親手交給你的，你不能這樣栽贓我！」

　　樂驍猛地把秋憬言推在門框上，惡狠狠地說：「裝，你繼續裝！中樞鑒定這就是假的！我腦子有病才把你的刀鈴換成假的——搜！都給我搜！秋憬言，你最好老老實實交代藏哪裡去了！」

　　「哎喲，」秋憬言沒骨頭地倚著門，「我有那麼大本事早就翻天了，抬舉我咯——」

　　「鐺！」

　　樂驍一拳錘在秋憬言耳邊：「好，別急，等一會搜出來，看你怎麼狡辯。」

　　「好啊，搜唄——」秋憬言拖著悠悠的調子，「搜出來算我輸。」

　　「你！」樂驍咬牙，一橫心不與秋憬言糾纏，隨著下屬一起把秋憬言的本丸翻個底朝天。

　　刀劍男士們都被轟出房間，不安地聚成一團一團。

　　秋憬言的刀劍男士們性情都十分溫和善良，即使被外人如此粗暴對待也不會發脾氣，只是退到一旁和伙伴們小聲抱怨著。

　　慕容月和李春華在旁聽完了全程。

　　「假的刀鈴？」慕容月很疑惑，原來刀鈴是可以造假的嗎？

　　「不可能！」李春華斷然道，「刀劍世界裡還沒出現過刀鈴造假的情況，所有的刀鈴都是絕對的一對一。而且……山姥切老師一直都是那顆刀鈴，從一開始就是……」

　　「『一開始』？真的嗎？」秋憬言依然掛著嬉皮笑臉，「媽，你認為的『一開始』是什麼時候？」

　　不等李春華回答，秋憬言自顧自地說：「是從慕容水柳開始吧。山姥切老師的檔案就是這樣的。」

　　「但是，之前樂驍那傻子給我說，他們查到老師在進入刀劍世界之前，是季白梨的養父汪福生的刀。那再往前呢？老師還有沒有其他的主人？他到底活了多久？我們都不知道——他的『一開始』比我們想像的要遠得多。」

　　「中樞的鑒定是不會錯的。假的就是假的。」

　　李春華默了一會，問秋憬言：「什麼時候知道是假的？」

　　秋憬言得意地小「哼」一聲：

　　「一開始。」

　　「什麼時候的『一開始』？」

　　秋憬言伸個懶腰：

　　「欸——就是我的一開始。我能有什麼復雜的『一開始』。」

　　他又衝李春華和慕容月單眨了眨眼：

　　「我聰明吧，你們都沒發現。哦，老師甚至也沒發現我知道那是假的。」

　　慕容月有些哀傷地看向秋憬言：「逞強。」

　　「嗯？」

　　「你明明很難過。」

　　慕容月看著秋憬言雖然笑著，眼睛卻暗著。

　　好像這玩世不恭的面具一旦帶上了，無論在誰面前，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要擺出一副極具「秋憬言」特色的頑皮灑脫。

　　秋憬言眨了下眼，他的笑容更淡了。

　　怎麼會真的不在意呢？慕容月想。

　　從小，最親愛的人便來到他身邊，關照他、教育他、陪伴他。如此多年，直到今天。

　　但，從秋憬言的一開始，山姥切老師就是「假的」。

　　誠然，山姥切老師是一把山姥切國廣的仿制品。

　　他的刀鈴，他的心好似也是一顆「仿制品」。

　　真的是「贗品」嗎？真的是虛情假意嗎？

　　慕容月回想著山姥切老師平淡的語調和神情。

　　他好像一直游離在外，輕輕的，如一片羽。空氣中任何的波動都會讓他迅速做出反應，但改變不了他輕盈飄然的狀態。

　　誰也抓不住他。

　　若誰想去捕捉一朵羽毛，結果便是像跳梁小醜一樣在空中舞蹈，而羽毛靈巧地從指縫間溜走。

　　似乎不應是假的。但確實難以判斷「真」的重量。

　　然而……秋憬言從他的一開始便已發現山姥切老師的刀鈴是假的。那他懷疑過山姥切老師嗎？這麼多年來，他又是怎麼想的呢？他是怎樣面對的呢？

　　換成誰，或許都是如鯁在喉吧。

　　但，秋憬言給予了山姥切老師最大的寬容和自由空間，如他的家庭風格一樣。

　　很古怪的應對方式，也極具「秋憬言」特色——

　　做了很多沒有但似乎又有意義的事。

　　至於是不是真的有意義，也只有秋憬言自己知道。

　　李春華的神情非常嚴肅，她似乎正在權衡著什麼。

　　「媽。」

　　秋憬言打斷她的思考。

　　「我說的這些，不打算告訴他們。」

　　「……刀鈴本來就不是你造假的。你要替山姥切老師頂罪？」李春華皺眉，「我雖然一直很尊敬和感激山姥切老師，但是刀鈴造假一事太過嚴重，我不認為……」

　　「媽，這是我的選擇。」

　　秋憬言仰頭看著慢慢集聚陰雲的天空，正色道：

　　「刀劍世界的法則對刀劍男士非常嚴苛，對審神者相對寬容很多——我有更多的余地周旋，但是老師他沒有。不管老師有多聰明、多厲害，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他能頂著巨大壓力走這麼遠已經很不容易了。」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刀鈴是假的有什麼關系——」

　　秋憬言露齒一笑，還是那樣的肆意張揚。

　　「我要的，只是他的真心啊。」

　　樂驍一行人忙活了半天，無功而返。樂驍的臉氣得老黑了。

　　他一指秋憬言，厲聲道：

　　「帶走！」

　　秋憬言向本丸內的人們張了張五指，做告別狀：

　　「鶯大人！我不在，本丸的事麻煩你管管哦——欸，我好像被停職了來著。」

　　「慕容，記得好好復習哦——不要再喂魚了，它們要撐死了……」

　　「媽，回去跟爸合計合計，早點來撈我啊——你今天這支口紅不錯，終於不吊死在那個『小辣椒』色號了，老牛裝嫩。」

　　鶯丸：「憬言……」

　　慕容月：「……哦。」

　　李春華：「趕緊滾吧，混小子！」

第042章驟雨將至

　　山姥切國廣將速溶咖啡一飲而盡，寫了張便條，取了一塊可愛的冰箱貼壓在桌上。

　　理了理鬥篷兜帽，山姥切國廣在玄關穿好鞋。

　　「『感謝收留，有緣再見。』嘖嘖嘖，一板一眼，」明石國行突然出現在桌邊，念著紙條上的內容，「山姥切，你這就走了？不等麗華放學回來跟她道別？」

　　「免了。」山姥切國廣伸手去按壓門把。

　　「哎哎哎，等下，」明石國行拉住他，「我發現你這家伙有點毛病——」

　　山姥切國廣懶得跟他計較：「我毛病多了。」

　　「嗯，對，你這也是個毛病——別人關心你的時候，你就會這樣。」

　　「哪樣。」

　　「愛答不理的口氣，油鹽不進的表情。搞得好像我們好像不應該過問你的事情，」明石國行叉腰，無奈地搖搖頭，「拜托！這麼多年的朋友了，你能不能給個准話——目前這個情況你准備怎麼處理？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山姥切國廣拿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明石國行。

　　明石國行舉起雙手，投降：「好好好，山姥切老師神通廣大，不需要我操心，我幫不了你什麼忙，還得勞煩你注意不要被我拖後腿。」

　　「我自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麼要麻煩別人。」

　　明石國行比了一個大拇指：「經典的獨狼台詞。明明你自己根本解決不了。」

　　「……」山姥切國廣拍開他的手，「不好意思，我比你想像的能干一點。」

　　「行吧，」明石國行聳聳肩，一只手的手肘搭在山姥切國廣肩上，「欸，老朋友，臨走前，你就不想留幾句話？」

　　山姥切國廣用下巴點了點餐桌上的便條。

　　「那種玩意兒怎麼能算？」明石國行沒忍住「嘲諷」一下，「而且這是留給麗華的，又不是我。」

　　山姥切國廣嘆口氣：「你想要怎樣？」

　　「瞧你這副德行……你走的時候是不是也沒給你家小子留什麼話？」

　　「……」

　　「你看吧，你這個人就很奇怪。很多時候你對待越親近的人就越古怪，還不如你那些公式化應對外人的辦法。」

　　明石國行拿開壓住山姥切國廣肩膀的手肘：

　　「好了，也不是真要控訴你什麼。就是……難得你來家裡做客這麼久，想多跟你聊聊。走吧，我知道你跟我是不一樣的——你這個漩渦中央的人。」

　　山姥切國廣抿了下嘴。

　　明石國行側了側頭：「……不會真的要給我留話吧？稀奇，來，洗耳恭聽。」

　　山姥切國廣眨了下眼。

　　他忽的回想起了秋憬言與他告別時的擁抱。

　　他這一輩子經歷的生離死別太多太多，多到他所認為的人生便是「不斷地離開，奔赴下一個相遇」。

　　人類的情感中大多數的負面情緒，要麼來自「失去」，要麼來自「無望」。

　　前者是難以控制的占有欲作祟——「擁有」是及其重要的，無論是擁有記憶還是擁有事物。它將人類的軀殼撐起來，填滿，讓他們能踏踏實實、快快樂樂地活著。

　　不幸的是，山姥切國廣在他漫長的生命裡已經明白：人類之所以能夠活得滿足，只是因為他們生命足夠短暫。

　　時間會吞噬一切，生命、金錢、理想、善良……一切都會消失殆盡，只要時間足矣。

　　後者是人類的一種獨有的美好的質量的破滅，「希望」的破滅。似乎只要明天存在，未來存在，人類就能用幻想來激勵自己走向未知。

　　不幸的是，山姥切國廣的想像力已經匱乏了，因為他見證過太多的時光和人生。他只需要看到一個苗頭，腦中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推演出無數的走向和結局。他是位經驗豐富的長者，而長者總是缺乏活力的。

　　或許「永恆的生命」會帶來「無情」。

　　山姥切國廣把自己的情感壓得淺淺的、薄薄的。極度的情緒穩定讓他的感知愈加稀薄——他本就是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心，再向外流露，似乎就會直接崩塌。

　　「哎？山姥切，你怎麼了？」明石國行忽見山姥切國廣眼裡一閃而過的悲傷。

　　山姥切國廣搖頭，再次躲過來自友人的關心：

　　「……再見，明石國行。」

　　灰白的陰雲就像是鋪天蓋地的一大塊厚重的棉被，讓本就高溫的大地暑氣難消，如一籠冒著蒸汽的蒸籠，籠中蒸烤的萬物悶得無精打采。

　　雨前空氣濕度不斷增加。水汽無形地、黏黏地附著在人皮膚上，像一層薄膜捂在人的肺管、心口。身體受熱，血液加速流動以散熱，太陽穴突突直跳。即使大口急促地呼吸也仍有缺氧感。

　　這時候似乎唯有期盼一道閃電，劃破黑壓壓的雲層，把蜷縮在烏雲中的水滴驚落——瓢潑大雨如此下，方才有解脫舒坦之感。

　　需要一道「閃電」——

　　猙獰而凌厲地劃破這沉悶而停滯的局面。

　　來一場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吧。總好過這令無數人心慌難受的僵持。

　　命運的閃電不如早些落下，為這一切降下「審判」。

　　山姥切國廣身法靈活地潛去「酒點半」酒吧。

　　他對這一帶太過熟悉。只要他不想，沒有人能夠找得到他。

　　酒點半的門口卻貼了有告示，表示本酒吧員工放假，將歇業一段時間，敬請諒解。

　　山姥切國廣看了告示一會。

　　漆黑透亮的窗玻映出他純白柔軟的鬥篷。

　　山姥切國廣拉下兜帽，從藏身的陰影中走出，毫不避諱地路過舞韻樂坊、雲鶴武館。

　　沒有必要再隱藏了。

　　他已經聽到舞台開啟的前奏。

　　他的直覺果然是准確的。他不應該再躲在佟麗華的家中了——

　　投下「白梨的寶藏」在白嶺福利院的噱頭，其目的是想要將世家的目光轉移到人類世界。

　　但世家們都是些老狐狸、滑泥鰍，可沒那麼容易被牽著鼻子走。

　　這時候潛伏在世家內的「內鬼們」再稍微「幫」點小忙，讓他們查到改革派勢力最大的秋家李家頭上，「意外」收獲名聲在外的山姥切老師的身世背景，竟也與白嶺福利院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麼世家對「寶藏」的真實度的信任會上升許多。

　　不過最終的目的，也還是要讓世家把重心放在他們並不熟悉而福利院占優勢的人類世界上，以便福利院趁虛而入——

　　人在外全心全意「討小便宜」的時候，很難會想到自己會被「偷家」。

　　為此，福利院的「先生」甚至不惜「犧牲」山姥切國廣，將他逼出刀劍世界。

　　山姥切國廣是白嶺福利院元老級的元老，是關照所有孩子長大的長輩，是指導所有成人生活的老師……

　　這樣的「犧牲」，無異於「背叛」。

　　來自「兒女」的「拋棄」。

　　生氣嗎？

　　不。

　　山姥切國廣只是十分冷靜地就事論事——無論這個釜底抽薪的主意是來自已故的季白梨，還是這一屆的「先生」，憑其狠厲的辦事風格，他毫不懷疑地認為，如果他再繼續留在佟麗華的家裡，那麼佟麗華的這個家也會很快遭殃。

　　把山姥切老師扔出去了，把白嶺福利院也扔出去了……這一屆的福利院人把他們的一切都當做了籌碼，擲了出去，不留退路，瘋狂至極。

　　強勁的風忽的滾來，怒號著衝去。山姥切國廣攥緊鬥篷。

　　他走在街上，毫無顧忌。他知道會有很多人發現他的行蹤——

　　既然一切由白嶺福利院而起，那麼一切便在福利院落幕吧。

　　他想。

　　生氣嗎？

　　不。

　　他只是有些心疼。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一手「帶大」的福利院會走向這樣的深淵，只是……他以為福利院能陪他走過更長更久的光陰，如今它卻要如此「停步」了。

　　山姥切國廣閉了閉眼，望向陰雲下黯淡的白嶺。

　　他還是有些惋惜——

　　只有他還記得白嶺福利院最初的模樣了……

　　如一朵嬌嫩的朝顏花，陰盛雨露，晴享暖陽，如此而已。

　　這也是他當初願意追隨慕容水柳的原因之一——她有白嶺福利院最初的模樣，善良，溫暖，包容。

　　只可惜……好景不長。

　　山姥切國廣嘆口氣。

　　生離死別，盛極轉衰。他是真的見多了啊。

　　……

　　慕容水柳本丸內，亦或該稱其為「孟笙本丸」。

　　大和守安定束好發，整理了下白圍巾。他玻璃般透亮的眼睛看向屋內的放置的兩個劍架——

　　一座劍架上如彎月安置著一把「大和守安定」，另一座空蕩蕩，但不染塵埃。

　　大和守安定拿起自己的刀，握緊：「清光……」

　　輕輕的扣門聲。

　　壓切長谷部抱劍在門側：「走了，大和守先生。」

　　大和守安定走出房門，站在走廊上往下探去。

　　從圓形土樓的各處，全副武裝的刀劍男士們走出，彙集到本丸中心的燈塔前。

　　頭頂、腳下、左右，皆是沉重的腳步踏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悶響，混雜著盔甲碰撞的清脆之音。

　　大和守安定的心也怦怦直跳。他深吸幾口氣，試圖壓下急促的心跳。

　　孟笙從燈塔中走出來，身邊伴著小夜左文字。

　　他似乎比以前消瘦了一些，臉龐隱隱顯出過分陡峻的棱角。他帶著那一副有著金色防滑鏈的眼鏡，目光依舊犀利。

　　他的衣著是異常簡單普通的立領白襯衫，扎進一條黑色直筒長褲裡，勾勒出寬肩窄腰。領口的扣子打開了一兩顆，褲子隨意扎了一條黑皮帶。仿佛再單肩背上個包，騎上自行車，現在的他就能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大學生，肆意青春。

　　「走吧？集合了。」壓切長谷部催促道。

　　大和守安定看向壓切長谷部……

　　兩人相視一笑。

　　隨後便笑得停不下來，好像要把這幾十年丟失的「快活」補救回來。

　　「感覺就像是在做夢。」大和守安定長舒一口氣。

　　他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眸中的卻是蔚藍晴日的色彩。

　　幾十年積壓在他們頭頂上的「烏雲」終於要化作瓢潑大雨淋洗這片大地。多年來的無力感和無助感在此煙消雲散。

　　握緊手中的刀，大和守安定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興奮和力量。

　　「走吧。」大和守安定露出一個天使般美好的笑容。

　　……

　　白嶺福利院內。

　　汪克行掛斷電話，對福利院大堂內的人們說道：

　　「宋叔傳來消息了：世家正在集結審神者趕往人類世界。我們也隨時准備出發。」

　　「嗯。」佟麗瓦拉緊了扎發的發繩。

　　所有浪士的服飾都是輕裝武服，所有刀劍男士浪人整裝待發。

　　盔甲與佩刀反射過冷冷的光。

　　汪克行開始分發跨界符：「過去之後會有接應——所有人無條件服從『先生』和小夜先生的指令。」

　　「是。」

　　佟麗瓦見鶴丸國永將手中的跨界符放在一旁：「鶴丸大人，您不准備跟我們一起嗎？」

　　「嗯，」鶴丸國永抬眼望向窗外灰暗的景色，「我等一下。」

　　「您……要等誰嗎？」

　　狂風烏拉拉地，粗暴地拽著樹冠往地上砸。

　　昏暗的天色下，鶴丸國永一席白衣依然傲然挺拔。他的眼一眨，便似有光從他金色的眼影上閃了過去。

　　「我等山姥切。」

第043章風雨如注

　　灰暗的陰雲下，似已無法區別現在應是白晝還是夜晚。

　　白嶺福利院所有的燈光早已熄滅，佇立在黑暗中，黑黝黝的，如一座即將泯滅於歷史的孤城。人棄樓空。

　　山姥切國廣站在院門前，靜默了一會，推門。

　　門沒有上鎖，吱呀一聲打開。

　　福利院為來者展開黑洞洞的去路，似是在歡迎為它送行的故人。

　　山姥切國廣走進去。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他也對福利院中的一切事物都爛熟於心——

　　前院壩子的石灰地板裂了幾道口子，這麼久也無人修補。

　　東窗旁的兩棵藍花楹到了開花的季節，藍紫色的花瓣零落在地，被來往的人們踩爛。

　　去年春節張貼的窗花在日頭暴曬下早已褪了色，殘破的半邊紙張在風中凌亂。

　　突然一道雪色的光閃過。

　　是閃電嗎？

　　山姥切國廣看過去——

　　鶴丸國永坐在花壇上，一條腿屈膝立起踩在邊沿，另一條腿隨意伸長。他白色的鬥篷隨風揚起，獵獵作響，如一彎鋒利的月，散發出冷冽的寒光。

　　他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粉色鏡子，轉了一圈，合上，收好，從花壇上躍下。

　　「你來了。」鶴丸國永走來。

　　山姥切國廣身邊略微傷感的氣息立刻收回，不留任何痕跡，嚴密封鎖，好像只要他遇上了旁人就會自動啟動什麼模式機制。

　　「你在等我？」山姥切國廣問。

　　鶴丸國永伸長手臂向他展示了一下黑暗寂靜的福利院：「不合適的人們都隨徐萍搬走了。據說那座新福利院挺漂亮的，好像叫……『洪福福利院』？你可以去看看。」

　　山姥切國廣沒說話。

　　碧眼與金眸在昏暗中對峙。

　　「你一個人留下來，只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山姥切國廣淡然。

　　鶴丸國永嘖了一聲，捏了捏後頸——

　　鶴丸國永一貫的作風和脾氣，讓他做不到開口承認他對山姥切國廣的關心。

　　他與山姥切國廣亦敵亦友了這麼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白嶺福利院在山姥切國廣心中的重量。或許對山姥切國廣而言，對本人動手，都不及傷害他的福利院更令他心痛。

　　鶴丸國永坐在花壇上，看著山姥切國廣走進院中來。

　　輕飄飄的。

　　他就像是一枝干花，早已被連根拔起。通過晾曬和擠壓，他維持著他的美麗和色彩，只不過代價是干涸的情緒、薄平的殘存。

　　好像他回到這裡，只是一種「葉落歸根」的習慣。

　　鶴丸國永心裡咯噔一下。

　　他甚至希望著山姥切國廣能揪住他的衣領，大罵福利院的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瘋子、混蛋，揍他一頓。或者在他告知新福利院的信息的時候，山姥切國廣能多問一句福利院的新地址。

　　但山姥切國廣跟往常一樣，情緒波動幾乎為零，平靜地問他：

　　「你只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還能說什麼？鶴丸國永咬了咬後槽牙。

　　說他討厭他，因為他總是擺出一副明顯知道季白梨的很多事情，但是一點都不透露給自己？

　　還是說他對不起他，因為鶴丸國永明白山姥切國廣天生一條操心的命，他做出的選擇大多數都是為了別人的好，但是他還是很難原諒他，還要和許多人一起毀掉山姥切國廣最心愛的福利院？

　　鶴丸國永沒有回復。山姥切國廣也不急，他就那樣「安然」地拿著他的綠眼睛看著鶴丸國永。

　　「咳，山姥切老師……我也在呢……」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

　　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奶奶自己推著輪椅，緩慢地出現。

　　她是白嶺福利院這一屆的院長，汪明珠。

　　汪姓並不是什麼福利院專屬世家。當年被院長汪福生撿回來的許多無名無姓的孩子，照福利院的習慣，跟著院長姓，於是福利院的很多孩子都姓汪。

　　汪奶奶干瘦的的雙手顫抖著捧住山姥切國廣的手：「對不起……老師……對不起，白梨，白梨的寶藏……」

　　「很快會有刀劍世家的人過來，汪院長留在這裡應付他們。」鶴丸國永解釋道。

　　「哦？」山姥切國廣輕輕回握了一下汪明珠的手，「你們要怎麼應付？」

　　「白梨……白梨的寶藏……」汪明珠的手顫顫巍巍地指向後山，「後山……那片樹林……」

　　山姥切國廣眯了下眼，他的聲音很輕很輕：

　　「你們知道那片樹林到底是什麼嗎？」

　　汪明珠點頭：「祖先的墓地……」

　　「那是福利院浪士的墓地。許多刀劍男士在他們的浪士死亡後，選擇將自己的刀鈴懸掛在他們墓前栽種的樹上，陷入沉睡。」

　　「鈴木林……」汪明珠又點頭。

　　「那片樹林的別稱是鈴木林。『在這裡心有所求，有緣人將有所得。』指的就是浪士可能會在鈴木林喚醒沉睡的無主的刀劍男士。」

　　福利院的小夜左文字也是在那片樹林裡，季白梨心中的「恨」喚醒了他。

　　「鈴木林裡有很多強大刀劍男士留下的刀鈴。你們將他們暴露給那些貪婪的刀劍世家，有想過後果嗎，明珠？」山姥切國廣的語氣就像是一位資深老教師評講一份試卷。

　　汪明珠萎縮的嘴唇顫抖起來，她哽咽著：「對不起……老師……真的對不起……」

　　「挺好的，就讓一切解脫吧，」山姥切國廣輕笑一下，彎腰撫了下汪明珠的一頭亂糟糟的白發，直起身，對鶴丸國永說，「跟我來。」

　　「嗯？」

　　鶴丸國永隨著山姥切國廣穿過大堂，來到一個房間。

　　「這裡是儲物間？」鶴丸國永看著屋內擺放的眾多櫃子、架子、箱子，問。

　　「之前是我的辦公室。」山姥切國廣在雜物中穿梭，抹去標簽上的灰塵查看日期，尋找著。

　　破敗的剪紙、生鏽的金屬口哨、掉漆的鋼筆、有裂紋的公交卡……山姥切國廣從這些莫名奇妙的「垃圾」中翻出一個挺大的玻璃瓶。

　　玻璃瓶中「關押」的是一群老舊的千紙鶴。

　　它們的身體是用紙質不怎麼好的草稿紙折成的，上面還能依稀看到亂七八糟的筆跡和墨點。

　　「這座福利院留不下來了。有些重要的東西你帶走吧。」山姥切國廣將瓶子遞給鶴丸國永。

　　鶴丸國永掂了掂手中的瓶子：「重要的東西？」

　　「嗯，白梨的東西。她放在我這裡的。」

　　鶴丸國永愣了一下：「你……怎麼突然主動跟我說關於的她的事情了？」

　　「白梨當年請求我幫你脫離刀劍世界。我答應了，也做到了。」

　　鶴丸國永冷笑一聲：「拿她的命換我的自由？」

　　「也不算是，」山姥切國廣偏了下頭，「她的遺物基本上都在我這裡。她不想留給你。」

　　「為什麼？因為我失去了一部分記憶？」

　　「看來你已經意識到了，你和她之間存在記憶錯位——這個瓶子裝的據說是你折給白梨的千紙鶴，從第一只到最後一只。」

　　鶴丸國永捏緊手中的瓶子。

　　在他的記憶中，他不會折千紙鶴，更別提還會給季白梨折。一直都是季白梨折出一只只雪白的紙鶴戲弄他：從樓上丟下來砸他，夾進他的筆記本裡，或偷偷丟進他的鬥篷兜帽裡……

　　「到最後的時候，你才願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我嗎？山姥切？」

　　山姥切國廣笑著搖搖頭：「不。」

　　鶴丸國永心想他這輩子還是最討厭山姥切國廣了。

　　他衣擺一揚，轉身就走。

　　「走吧。」山姥切國廣輕聲說道。

　　然而鶴丸國永邁出了半步，還是停下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寧肯受我埋怨也不肯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就連我曾失去過一部分記憶這件客觀的事都不給我說？即使被我次次逼迫，也只是透露一點點，一直拖到我自己隱隱察覺到哪裡出現了問題，你才肯說一句准話。

　　鶴丸國永咬咬牙。

　　他一直以為白梨最親近、最信任的是她的山姥切老師，因為她所有的一切山姥切國廣都知道。多年來，他的注意力都在山姥切國廣隱瞞了什麼樣的真相上，而忽略了可能是他本身出現的問題。

　　直到那次給白梨的掃墓。

　　山姥切國廣告訴他，那裡有一條貫穿人類世界和刀劍世界的縫隙，一頭在白嶺福利院後山樹林中，另一頭連接的是當年的季家大本營。

　　是誰……曾穿越那條縫隙，來到尚且年幼的季白梨的面前？

　　從那天起，鶴丸國永就不斷思考著。

　　是他嗎？是曾歸屬於季家的刀劍男士鶴丸國永他自己誤入了縫隙，在樹林中碰巧遇到了季白梨嗎？

　　這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季白梨，一個被家族丟棄在福利院的私生女，毫無征兆地「殺」回了本家，掀起腥風血雨……

　　……遠在刀劍世界的季家怎麼就得罪她了？

　　「白梨回到刀劍世界是因為我的失憶嗎？」

　　「在其余知情人看來，是這樣的，」山姥切國廣回復，「在我看來……一半吧。」

　　「還有其他知情者？是誰？」

　　「水柳。」

　　鶴丸國永有些驚訝。

　　一個是世家裡攪弄風雲的女魔頭，一個是受萬人敬仰的審神者明星榜樣。她們似乎天生應是對立的，而不是並肩站在一起。

　　山姥切國廣翻開一本積灰的畫冊，略略地翻到一張畫技稚嫩的白梨花與碧水柳的景物畫：「她們是很好的朋友……本來是這樣。」

　　鶴丸國永透過玻璃瓶，看向那些因風化而十分脆弱的紙鶴，心中難掩的無能為力再一次湧上來：「你……好歹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失去記憶？」

　　「因為你不聽話。」這次，山姥切國廣倒是很直白。

　　「我知道我曾是屬於季家家主的刀。」

　　「是的——聽說過『刀劍重鑄』嗎？」山姥切國廣自問自答，「很多刀劍男士重傷修復後會出現記憶暫時性喪失的情況。『刀劍重鑄』程度更深，幾乎是回爐重造，清洗所有的記憶。重鑄的風險很高，但是確實是世家處理不聽話刀劍的方法之一。至少你該慶幸，他們還是珍視你，沒有選擇直接分解。」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的記憶再也恢復不了了，是嗎？白梨知道了這件事，於是才跟他們拼命？這不值得……」鶴丸國永將湧上喉的苦澀強行咽下去。

　　山姥切國廣還是搖頭。

　　「那你說啊！」鶴丸國永攥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努力克制住掐住山姥切國廣脖子的衝動。

　　「她是在償命。」山姥切國廣的聲音很輕很啞，似乎這麼多年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噎在了他的喉中很久了。

　　「什麼？」

　　「鶴丸，你可以理解為她覺得她害了你，她在為你償命，」山姥切國廣苦笑一下，「你也可以理解成——她為你陪葬，連帶著當時的整個時代。」

　　鶴丸國永顫抖著，氣息不穩。

　　突然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悲戚地說：「這算什麼……」

　　「白梨離開福利院前，跟我說……」

　　山姥切國廣的聲音變得輕飄幽遠，仿佛他又在這間黑暗的辦公室裡見到了那個眼上有著可怕胎記的女孩。

　　女孩的眼眸中閃爍著極度的痛苦和灼熱的恨意。

　　「白梨……」年少的慕容水柳拉住季白梨的胳膊，卻被甩開。

　　即使是友人的寬慰也不能使她柔軟半分。

　　「山姥切老師，我今天見到鶴丸了。」

　　季白梨的聲音聽似冷靜，實則扭曲。

　　「他們囚禁了他的自由。我能接受。沒有任何人、任何刀劍男士是自由的。」

　　「但是，他們還剝奪了他自由的天性！」

　　「山姥切老師！他們殺了我的鶴丸！」

　　女孩美麗的眼睛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冷漠，無情，愚忠……」

　　「他不會笑了！老師！那個會折千紙鶴逗我開心的鶴丸被殺死了！」

　　那天也是這樣的夏夜，隱雷滾滾，狂風怒吼，昏暗壓抑。

　　窗外盡是樹木受盡風雨虐待，而發出的不堪重負的折斷聲。

　　屋內的女孩嚎啕大哭。

第044章審神者考試

　　別看樂驍把秋憬言逮走的時候氣勢洶洶，實際上沒多久秋憬言就被放回了他的本丸，還帶回來了山姥切老師的那顆假刀鈴。

　　「？！」在慕容月看來，這簡直無異於秋憬言完成了一次「完璧歸趙」。

　　「嗐，那麼震驚干什麼，」秋憬言上下拋玩著假刀鈴，「就算我一直窩在這深山老林裡，時常也有不少人上門來拜訪——嘛，都是來找山姥切老師求助的。我家老師的業務能力全界認可，人也是一等一的好說話。嗯，就這樣幫來幫去……人緣好，人脈廣嘛！然後我爸媽再稍稍一撈……嘿，我不就出來了嘛。」

　　「……」慕容月心想就不應該為他擔心。

　　秋憬言嬉笑道：「哎呀，還是托現在局面的福。中樞現在沒什麼心思管我——一群人跑去人類世界搶『寶藏』。哈哈哈，他們還怪耿直的，保不齊季白梨的寶藏是什麼陷阱呢。」

　　「真奇怪，為什麼……好像咱們改革派對這個寶藏不太感興趣？」

　　「嗯……准確地說，我們在觀望吧。畢竟要論搶，還真不一定搶得過。」

　　「唉，沒事。我們的太子爺能平安回來就很不錯了。」慕容月笑道。

　　秋憬言抬手點了下慕容月的額頭：「欸，怎麼你也跟著喊『太子爺』了？好的不學壞的學——對了，你是不是要去考試了？」

　　「是啊，我剛收拾好東西，你沒發現嗎？」慕容月拎起書包，「我現在有種……提前高考的感覺。」

　　「哈哈哈……」秋憬言拍了拍慕容月的肩膀，「太好了，剛好能趕上給你送考！走，去拿通界符。」

　　中樞，或者更應准確地稱之為「中樞城」，坐落於一片廣袤肥沃的衝積平原，背山靠河。

　　中樞城是刀劍世界唯一的權力中心也是最繁榮的巨大城市，連幾座牛軛湖都被中樞城吃在腹中，成為城市天然濕地公園。

　　城外是規劃得井井有條的田野。農田分割整齊，水利設施完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還零星點綴著或大或小的演練場。

　　城內除了中樞各類機關、機構，還有各大刀劍世家的分部。亭台樓閣，灰牆烏瓦，紅木黃梁，各色的建築風格以一種奇妙的和諧混合在一起。公家、世家、市井也彼此相融，頗有一番皇城般的欣欣向榮。

　　慕容月隨著秋憬言來到審神者考試的考場——一座極具閩南特色的磚紅色洋樓前。

　　綠油油的藤蔓植物攀爬在紅色的磚瓦間，隨風愜意地搖晃葉片。整棟樓在光線不好的陰雲下也顯得生機勃勃，熱情溫暖。

　　樓前有一群胸口掛著名牌的考場工作人員。

　　「別擔心。你忘啦？負責預備役培訓考核工作的就是我們家嘛。這兒都是自己人，」秋憬言又噤聲，「噓！別說我給你開後門啊。我這只是打了聲招呼，稍微照顧你一下而已。咱們還是要公平競爭，持證上崗的嘛。」

　　慕容月沒反應過來：「什麼？」

　　卻見秋憬言一攬慕容月的肩膀，朝工作人員中的一個貌似是領頭模樣的人揮手打招呼：「嗨！三叔！」

　　秋三叔秋尋轉過頭來，眯起滿是魚尾紋的眼睛，笑起來：「小混蛋，今天跑過來干什麼壞事呢？」

　　「哪有，我規矩著呢——來送考！」說著秋憬言將慕容月往三叔方向一推。

　　「哦謔謔，慕容小朋友是吧。我看看啊……在305考室。走吧，跟我來。哎，現在是筆試，不用緊張，基本上都刷不掉什麼分的。更重要的是後面的實操考試……」

　　慕容月跟著這位嘴裡念念叨叨的自來熟的秋三叔前去了自己的考室。

　　秋憬言目送慕容月消失，才從褲兜摸出不斷振動的手機，接通：

　　「風子，別催了，我這就來……什麼叫做老師抓我就像貓捉老鼠一樣？那老鼠能抓貓嗎？真的，沒騙你，我確實不知道山姥切老師會去哪裡。嗯……好吧，其實還是有一點點頭緒的——我們去碰碰運氣吧。」

　　秋憬言燃起一張跨界符，前去了人類世界。

　　嗯……栗色短發的綠袍大太刀。太簡單了，這圖片一看就是我家的神刀先生石切丸。選A。

　　基本的內番類型……填空填上：飼馬、耕作、切磋。

　　簡述，在幕末時期的京都守護歷史時應做好的准備和刀劍派遣規劃……啊，幕末時期，我記得好像是有池田屋。這段時期是夜戰、巷戰和室內戰居多的……嗯，配隊應該是以機動性高、偵查能力強的短刀、脅差或者打刀為主……這麼想來我家的藥研先生是極化短刀，好像超厲害？笑面先生看起來也挺強的。哎呀，不能走神……

　　慕容月迅速完成著題目。

　　確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就像山姥切老師說的一樣，都是中規中矩的題目，也被山姥切老師押中了不少。

　　在安靜得只聞紙張翻動和寫字摩擦的聲音的考場外，突然傳來嘈雜的人聲和慌亂的腳步聲。

　　無聊得在數桌上有幾道劃痕的監考官挑了挑眉，起身，正欲出門看看情況……

　　刺耳的警報聲炸開。

　　啪的一下，慕容月被嚇掉了筆。

　　考室內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露出驚惶的神情。

　　警報尖銳長鳴了半晌後，一個機械女聲的廣播出現：

　　「警報，警報。紅色警戒，全城警報。有不法分子闖入中樞。請室外活動的居民立刻尋找就近掩體隱藏，室內居民鎖好門窗保持警惕……請收到集中令的審神者立即前往政務中心，其余待命……如遇不法分子請立即上報或實施抓捕……」

　　機械女聲話音未落，就被哢的一聲截斷。

　　廣播中又傳來秋三叔的聲音：

　　「請考場內所有人保持冷靜！考試中止，請監考官立即收卷。請所有考生暫留教室，保持安靜，後續聽從監考官指揮進行撤離。再重復一遍……」

　　「我靠！真的出事了！外面的人真的打起來了嗎？」慕容月聽到旁邊的一個男生不無興奮地說道。

　　「安靜！沒多大的事，給我老實坐好。頭！回來，不許探出窗外。」監考官麻利地走下來，將左右兩列卷子掃到手上，動作極快。

　　「但是，紅色警戒！紅色！」男生又喊道。

　　教室內考生的恐慌如汩汩的熱泉。所有人都坐立不安——大家都知道最近局勢有些緊張，人人心中都繃著一根線。

　　「小兔崽子，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監考官一沓卷子敲在男生的頭上，旋即腳一踹，把男生坐得歪歪斜斜的椅子踢正。

　　他又將厚厚的卷子一卷，夾在腋下，慢悠悠地摸出手機看了眼消息，這才下令：「來，從左往右出教室，排好兩列縱隊。我帶你們下去。」

　　在這位監考官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氣度下，考生有些暴動的情緒被壓住，大伙都乖乖聽話。

　　慕容月隨人流走出教室，還沒排到隊伍中去，就被監考官搭著肩膀一拉，提溜到了排頭。

　　慕容月：「？？？」

　　監考官看她懵逼的模樣直樂，笑得有些痞，欠欠地打了個響指。

　　等下。這個打響指的動作怎麼有點像秋憬言……

　　慕容月腦中突然復現秋憬言說的話——「這兒都是自己人。」

　　慕容月張了張口，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嗯……請問您是？」

　　監考官正帶著隊伍快速通過樓梯、走廊前去集合避難的大廳，聞言回頭衝慕容月眨了下眼：「姓秋的小鬼喊我二舅。你嘛，跟他一起喊就行啦。」

　　「好……」慕容月下意識應下，說完才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我為什麼要叫秋憬言的二舅叫二舅？

　　不過這一打岔讓她心中的恐慌散去了許多。

　　真是奇怪，好像秋家、李家的人都有這樣神奇的魔力——驚慌失措似乎不在他們的程序範圍內，而是玩世不恭的可靠。

　　考場大廳裡烏泱泱擠滿了人，但人員安置有條不紊：一個監考官帶領一間考室的考生到指定位置，保持好隊列，蹲下或席地坐下，都需保持安靜。巡邏官游走其間，幫助監考官整頓紀律，清點人數並上報。

　　李二舅李夏河閑不住，眼疾手快地隨機撈住了一位巡邏官頂替他的工作，又一勾手指示意慕容月跟上來。

　　「？」既然是秋憬言的二舅，慕容月覺得還是很值得信賴的。

　　李二舅帶著慕容月來到大廳旁的一間辦公室。

　　推開門，裡面正是緊急開會的領導班子。

　　「你來了，夏河，就差你了，快點。」秋三叔手中的平板正開著視頻會議，他頭都沒抬。

　　「催催催，就知道催。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李二舅嘟囔著，長腿一跨，坐在秋三叔秋尋身邊，兩臂一展，搭在沙發靠背上，坐沒坐相。

　　慕容月一進屋，屋內其余人疑惑的目光就聚攏了過來。

　　「姐，小慕容也在，她很好。你看。」秋三叔將平板轉過來，朝向慕容月。

　　屋內其余人聽說是「慕容小姐」，面上了然，看向慕容月的眼神也溫和親切了不少。

　　「……」慕容月微笑著禮貌問好，心裡卻是——

　　她真的很想知道秋憬言到底是怎麼給他的自己人「打招呼」的？！為什麼人、盡、皆、知？！

　　「月月！沒嚇壞吧？哎喲，憬言那廢物點心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你要是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你家老先生交代呢？」平板裡傳出了秋憬言的母親李春華憂心忡忡的聲音，她細細叮囑，「跟在三叔和二舅身邊哦，他們會保護好你的。」

　　「好的，謝謝李阿姨的關心。」慕容月乖巧回復。

　　「回歸正題，」李春華的語氣陡然一變，嚴肅冷靜，「剛剛討論的組織考生離開和通知家長接送，這兩個方法都不可行了。考生必須待在考場內，一天三次清點人數，保證安全。我會立刻上報中樞，申請物資和人員。阿尋，你們要做好考生安撫還有與家長信息對接的工作。」

　　秋三叔點頭。

　　他的桌上攤開了一面很大的彩色地圖。這幅地圖非常詳細，除了相應的地名還備注了有地理信息。地圖上面已用鉛筆圈出了一部分地點，而一部分的路線被畫上了叉。

　　這就是正式審神者的現場排兵謀劃嗎？慕容月悄悄湊近。預備役考試的紙上談兵，跟她眼前的這一幕比起來宛如兒戲。

　　李二舅傾斜過身子，看了看被秋尋做好筆記的地圖：「這麼多關鍵路口被切斷，世家被分割孤立，這樣不好救援啊……」

　　「樂家和孟家已經失聯了。」秋三叔說道。

　　「欸，合理，樂家得罪的人多了去了，福利院裡肯定一堆的都想收拾他們。」李二舅幸災樂禍。

　　福利院？慕容月心想，果然還是福利院是「反派」啊。但是……汪克行和佟麗瓦他們也參與其中了嗎？那……該怎麼辦……如果遇上了他們，她該怎麼做呢？

　　事實證明，目前的情況還輪不到慕容月這個預備役絞盡腦汁地想辦法。

　　「夏河，你怎麼看？」秋尋問道。

　　李夏河是刀劍世界榜上有名的審神者，其軍事嗅覺極其敏銳。只可惜他本性懶散，但凡願意卷一卷，也不至於年年要靠著親友打榜，其排名才能勉強混在前二十。

　　李二舅用手指劃拉著地圖：「這裡，樂家失聯，姑且不論。福利院的本質是復仇。但是他們目前的行動並不是呈現出散亂的無計劃的。相反，他們是有組織，有安排的。」

　　「樂家附近順著走就能到季家，但他們沒動，反而是山頭的另一側孟家失聯。如果我想的沒錯，和孟家在一塊的楊家、姚家都是他們的目標。」

　　「你的意思是……」秋三叔思索道，「全都是頑固的守舊派受到了襲擊……他們不在意我們改革派還有立場模糊的季家？」

　　李二舅聳聳肩：「可能吧。反正我們本來就沒招惹福利院。」

　　「稍等，」李春華插話進來，「我感覺他們這次的意圖不太對。」

　　秋三叔有些奇怪：「福利院的目的不是一直都是向世家尋仇嗎？」

　　「不，如果只是尋仇，那他們的行動軌跡就應該是混亂無序。但是夏河剛剛說了，他們是有組織有規劃的——他們有統一的目的。」李春華皺眉。

　　「中樞——」李二舅突然冒出一句，「城內不是都發出紅色警戒了嗎？怎麼現在還好好的？」

　　秋三叔回答：「確實有福利院的闖入者，但是只有一小撮人馬，進城後就躲起來了，應該是准備接應大部隊的。城內正在搜捕他們。」

　　「我就奇了怪了，這麼大一盤棋，福利院有這麼多人嗎？」李夏河半挑眉毛。

　　李春華嘆口氣：「是的，最糟糕的就是，貌似有許多散人審神者加入了福利院這次的行動，防不勝防。」

　　李夏河摸摸下巴：「有一部分的先鋒已進入了中樞城准備接應……所以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是中樞城。中樞有什麼是能夠同時吸引福利院和審神者的……」

　　在場的人的腦中同時蹦出來了答案：

　　「時空轉移裝置！」

　　「楊、樂、季、姚、孟、秋、李，七世家手上都有一把指令鑰匙，而如果未走正式流程、沒有下批權限，而要強制開啟中樞時空裝置，則必須至少要四把鑰匙。」

　　「守舊派掌握的鑰匙數量最多，對時空裝置有絕對的控制權。所以他們閃擊守舊派，奪走鑰匙，然後再到中樞城。天啊，他們想要回到過去改變歷史，這，這……」秋尋灌了一口茶水。

　　「姐，」李夏河眼神犀利起來，「增援什麼時候到？」

　　「不好說，季家的態度還是不明確。道路都被福利院的人封鎖了，老秋正帶著一部分的人在搶奪路口，另一部分正繞遠路趕來。現在還有不少散人在觀望，還有倒戈的……」

　　秋尋懨懨道：「但願季家別也是福利院的幫凶。改變歷史啊！天啊！季家應該知道這會有多嚴重吧？他們不能作壁上觀。」

　　「嗯，我馬上告知季家家主。我相信憑季雲子的性情，她是絕不會容許的。季家若是能積極出力，事情會好解決很多。不過在增援來臨之前……辛苦你們了，阿尋，夏河。」

　　李夏河打了個響指，勾住秋尋的肩背：「好說好說。」

　　「……」李春華看向秋尋，「阿尋啊，辛苦你了。」

　　秋尋一腳把李夏河踹開，寬慰道：「沒事，姐。放心吧，夏河有我看著。小慕容我也會照顧好的。」

　　李春華點頭：「還是你靠譜——月月！阿姨走了啊！別怕別怕！」她的聲音一下子又變夾了，像哄著小孩兒。

　　「李阿姨再見……」

　　慕容月看著被踹飛的李二舅沒事兒人一樣從地上爬起來，感覺自己對秋李兩家人的了解達到了新的高度和深度。

第045章笙鶴去不還

　　姚家正陷入苦戰。

　　刀光劍影裡，入侵者已推進到主宅附近。

　　姚舜的近侍獅子王啐掉口中的鮮血，試圖擋住福利院的鶴丸國永迎面劈來的一刀。

　　鶴丸國永面無表情地把手腕往下一壓，用刀背將力竭的獅子王掃到一旁。

　　「不要糾纏，速戰速決。」鶴丸國永下令。

　　說著他用刀尖挑開與骨喰藤四郎纏鬥的藥研藤四郎。

　　「這把藥研很厲害，小心。」骨喰藤四郎後撤一步。

　　「哦？」鶴丸國永轉了下刀，「姚家的藥研藤四郎嗎……略有耳聞。」

　　藥研眯起紫眸。

　　入侵者的突襲，讓正在召開緊急家族會議的姚家審神者們都退守到主宅內，包括他的凌兒。

　　藥研用手背擦掉額角滲出的血。

　　在姚家外圍審神者增援到來之前，他絕不會讓這些人闖入主宅。

　　鶴丸國永與骨喰藤四郎交換了一個眼神。

　　骨喰藤四郎開始後退。

　　鶴丸國永主動提刀發起進攻。

　　作為一把曾因在演練場戰勝大太刀而聞名的短刀，藥研對大刀的應戰可謂是經驗豐富。

　　藥研憑仗短刀極強的機動能力，閃到鶴丸國永身後，刀尖刺向他的背心。

　　鶴丸國永早有預料，俯身一傾，大刀隨慣性向藥研揮去。

　　藥研刀身一側，雙手壓住鶴丸國永的刀鋒，借力躲閃開。

　　就在鶴丸國永接手過骨喰藤四郎的對手後，得以脫身的骨喰藤四郎迅速穿越過混戰的人群，身法凌厲地踩過一個大刀的肩膀，跳上姚家主宅的雕花小陽台。

　　他抬起刀柄，一擊，便敲碎了緊鎖的玻璃門。

　　主宅內發出人們驚恐的尖叫聲。

　　可未等骨喰藤四郎徹底摧毀搖搖欲墜的玻璃門，一個身影便翻越上了陽台，伸出穿戴著破損嚴重的黑手套的手，一只扼住了他的刀，另一只鎖住了他的喉，強行將他拖出小陽台圍欄。

　　兩人一同摔下。

　　「咳！」

　　骨喰藤四郎嗆出一口血，屈膝踹向壓在他身上的藥研。

　　藥研側身翻滾拉開距離，咳嗽兩聲，半跪著支起身體但沒有站起——

　　他的肩甲已完全破損。鮮血從他的頸窩汩汩流出，順著他撐地的雙手流淌一地。

　　「嘖，麻煩。」鶴丸國永甩掉刀刃上的血。

　　鶴丸國永看了一眼掉落在他腳邊的藥研藤四郎本體刀——

　　這把藥研藤四郎的打法太不要命了。

　　在骨喰藤四郎破門的時候，藥研正抬刀全力格擋，卻在聽到玻璃破碎的剎那，他的手一松，選擇棄刀。

　　鶴丸國永的刀落下。

　　藥研只是略微偏了下身子，任由刀鋒穿破他的肩甲，刺中頸窩。他利用大刀沉重不易變動攻擊路徑的特點，極速近身鶴丸國永，但並不是進攻，而是翻身踏上鶴丸國永的肩背，躍上主宅陽台，把骨喰藤四郎摜下來。

　　發生的這一切只是一瞬。

　　思路清晰，行動果決，不論代價。

　　他心中沒有自保，沒有打敗鶴丸國永。他的目的只是阻止所有想要侵入主宅的敵人。

　　為此，他甚至能以這種極端方式脫戰，讓骨喰藤四郎功虧一簣。

　　但這又有什麼用？鶴丸國永想。

　　連刀都丟下了還能保護什麼呢？

　　鶴丸國永非常討厭這樣「愚忠」的刀劍男士，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下不去手。

　　骨喰藤四郎不一樣。

　　骨喰藤四郎失去了一切，也拋棄了一切。就算現在阻擋在他面前的是他名義上的兄長「藥研藤四郎」，他也絕不手軟。

　　骨喰藤四郎揮刀砍向藥研的脖頸——

　　「鐺！」

　　一把短刀突然出現，擋在了藥研的面前。

　　大量的失血讓藥研有些恍惚。他眨掉眼睫上的血珠，緩緩抬眼——

　　一位背著巨大鬥笠的藍發小男孩。

　　骨喰藤四郎瞪大眼睛，迅速收回刀：「小夜……」

　　「『先生』之前說過：不傷姚家人，不殺姚家刀。你忘了？」

　　小夜左文字眨著狀似凶惡的三角眼，神情甚至是有些呆萌。

　　骨喰藤四郎吐出一口濁氣，冷靜下來：「是。」

　　小夜左文字環顧四周，旋即高聲宣布道：

　　「『先生』有令——」

　　一時間，來自福利院的刀劍男士和浪士們全部主動脫戰。

　　混戰的場面安靜下來。

　　「姚家於『先生』有恩。若姚家願主動交付時空轉移裝置的鑰匙，我們即刻撤離。」

　　暴雨前的狂風吹不起染血的塵土，反將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散到各處。

　　戰場上，人們冷冷地互相敵視。

　　但誰也不敢妄自行動。

　　「吱嘎——」

　　姚家主宅大門開啟。

　　姚舜走了出來。

　　他更加蒼老了，頭發花白，皮膚干皺。但他一身著裝莊嚴肅穆，背脊筆挺。

　　他依然堅守著這個沒落古老世家的尊嚴與榮光。

　　姚舜從懷裡摸出一把古金色的鑰匙，放在手心，遞出去：

　　「拿去吧。這本該是姚家應拋棄的東西。」

　　小夜左文字彎腰行了個禮，從姚舜手中拿走鑰匙，後退一步，再次行禮。隨後他率先快步走出姚家院。

　　其余入侵者隨之離開。

　　姚羽凌提著急救箱從主宅衝出來，跪在藥研身邊，雙手顫抖著手忙腳亂地給藥研纏止血繃帶。

　　「我沒事，別怕。」藥研虛弱地露出一個笑容，輕輕說道。

　　他接過姚羽凌手上的繃帶，手法熟練地給自己止血。

　　姚舜背著手，站在一片狼藉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嘆息：

　　「唉——姚家本不再涉足權利中心，卻也還是躲不了鬥爭漩渦……明哲保身？呵……」

　　「『有恩』……姚家能做到什麼才會有恩於福利院的首領？」

　　姚舜搖搖頭，不明白「什麼都沒做」的姚家怎麼就能幸運地「回避」了這場風波。

　　……孟家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哎哎哎！你，你要做什麼！」

　　大和守安定刀劍回鞘，將孟家家主捆綁好，推進人堆裡。

　　孟家家主，是楊鴻蘭的丈夫，也就是孟笙孟寒的父親。他是個光有野心但沒什麼本事的瘦長男人，全憑楊家支持成為了孟家家主。

　　他留著兩撮短短的胡須，每根頭發都梳了厚厚的發膠。他自以為這樣的打扮能凸顯家主風範，而現在他卻被血腥味衝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一身的高定讓他顯得滑稽至極。

　　孟家主宅內的戰鬥已結束。孟家審神者們被五花大綁扔在大廳中。

　　孟寒安靜地跪在驚惶不已的孟家審神者中間，心中慶幸哥哥孟笙沒有回主宅和他們一起成為階下囚。

　　然而……孟家審神者突然炸開了鍋——

　　孟笙從主宅大門走了進來，干淨的黑色皮鞋踩過血泊。

　　「是你！」楊鴻蘭狼狽地側坐在地上，怒目圓睜，「叛徒！白眼狼！居然跟福利院勾結在一起……家族對你不夠好嗎？舉族之力支撐你！要什麼給什麼……家主的位置也是你的！」

　　跟隨在孟笙身後的螢丸探過頭來，乖巧一笑：「欸？這位阿姨……真不乖啊。『先生』，我替您管教一下吧。」

　　這位個子小小的大太刀笑眯眯地將手搭在刀柄上。

　　楊鴻蘭閉上了嘴。

　　孟笙連目光都沒賞給她。他只是掃了一眼大廳，便招來壓切長谷部，低聲跟他吩咐了幾句。

　　壓切長谷部順著金碧輝煌的旋轉樓梯上了樓，不久後提著一個保險箱交給了孟笙。

　　孟笙伸手一指孟家家主。

　　大和守安定便把孟家家主從俘虜堆裡拖出來。

　　孟笙單膝跪在孟家家主面前，將保險箱提到孟家家主面前，命令道：「打開。」

　　孟家家主哆嗦著，回避孟笙的目光，回頭看向楊鴻蘭。

　　楊鴻蘭惡狠狠：「不准給他！」

　　於是常年順從老婆的孟家家主趕緊瘋狂搖頭。

　　孟笙的眼看向楊鴻蘭。

　　他站起身，點了一下楊鴻蘭。

　　螢丸立刻揪住楊鴻蘭的頭發把她拽上來。

　　「啊！」楊鴻蘭尖叫。

　　螢丸的刀出鞘，冰冷的刀刃貼上她的脖頸。

　　「阿姨，別亂動哦。我的刀太沉了，有點拿不穩呢。」螢丸和藹道。

　　楊鴻蘭濃妝的臉早已失了血色。她渾身發抖，長發被鋒利的刀刃隔斷許多。

　　「天啊，瘋了瘋了……自己人何苦為難自家人呢？」五叔喃喃自語。

　　「哎喲，造孽哦！兒子打老子，不得了了！」三嬸喋喋不休。

　　「小笙啊，這是你爸、你媽啊，我們是一家人啊——小寒，快，勸勸你哥！不要干傻事！」大姨念念叨叨。

　　孟寒始終保持沉默。他抬頭看向他哥俊冷的側臉。

　　被族人的斥責和怒罵包圍，孟笙面色不改，連眼皮都沒有多眨一下。

　　只是偶爾囚犯們太過喧鬧，他才淡淡地掃去一眼。這時大和守安定與壓切長谷部便會毫不客氣地上前一步，強令他們閉嘴。

　　冷漠絕情，殘酷狠厲。

　　他似乎天生就缺乏溫熱的情緒，沒有同理心，也不會共情。

　　先前英俊溫柔的紳士形像，只是他這只狼，披給愚蠢的人類看的羊毛。

　　他的骨子裡，靈魂裡，從內而外，都冷透了。

　　孟寒回想起了他的童年——他第一次見到他的親生哥哥。

　　那天是個周末。父母難得都有事，沒空帶他出去玩，也沒帶他到本丸，而是單獨將他留在了孟家在人類世界的一套房子裡。

　　那套房子不大，家具都很簡陋——重心在刀劍世界的刀劍世家並不在意人類世界的資產，畢竟他們只是偶爾來人類世界玩玩，嘗嘗新。

　　孟寒巴拉了一下電視機，發現電視機是壞的。

　　真討厭。

　　孟寒在屋子裡翻遍了，才兩眼呆滯地接受了事實：沒有游戲機，沒有漫畫小說，甚至連零食都沒有。

　　爸媽是把他丟在這裡吃苦的嗎？有求必應的孟小少爺想著。沒關系，他肯定比楊嵐這小子強多了。

　　心理平衡了一下。孟寒沒什麼事兒做只好開始寫作業。

　　鑰匙開鎖的聲音。

　　「爸！媽！你們回來啦！」孟寒立刻丟下筆衝去玄關。

　　然而進屋的是一個比他高很多的陌生男孩。

　　男孩頭發剪得短短的，穿著肥大的褪色的校服，背著一個沉重的灰白色書包。

　　孟寒被嚇了一跳：「你，你是誰？」

　　陌生男孩雖然身上穿的不怎麼樣，但他眉目清俊，氣質淡然，讓孟寒討厭不起來。

　　面對孟寒的詢問，男孩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換了拖鞋，單肩背著破舊的書包進了裡屋，落鎖。

　　「欸，等下等下！我的作業和書包還在裡面！」孟寒拍門。

　　他當時轉遍了屋子，只有裡屋這間書房有張像樣的書桌適合拿來寫作業。

　　話音未落，孟寒的「家當」就被扔了出來。

　　「砰！」關門，落鎖。

　　怪人。孟小少爺只能慘兮兮地撿起地上的作業，塞進書包，憤憤地吃下這個悶虧。

　　好在他很快就被接回了孟家主宅。

　　晚宴上，他隨口抱怨了幾句，才從族人們口中知道一個令他震驚的事實——

　　那個冰冷的、毫無禮貌的陌生男孩是他的親生哥哥。

　　哥哥！他居然有哥哥！

　　孟家這代人丁不昌，孟寒唯一的玩伴是楊家的楊嵐。玩伴只是說著好聽，被楊嵐玩才是常態。

　　孟寒有些雀躍：「真的是我哥嗎？為什麼我從來都不知道呢？」

　　「他啊——嗝，你說孟笙？」五叔打著酒嗝，醉醺醺，搖頭晃腦，「別——管他。他沒有一——點法力！沒有用，啊，沒有用。」

　　三嬸扶正五叔：「哎喲，怎麼好端端的就提起那個東西了。不是給了他房子，還有錢嗎？他又作什麼妖了？」

　　大姨拉住孟寒，低聲說：「別在你爸媽面前提起你哥，也別說出去。」

　　「為什麼？」孟寒疑惑。

　　「丟臉啊！」大姨嚴肅地皺起眉，「小寒啊，你雖然還小，但還是要懂得什麼叫『家醜不外揚』。嗯，乖啊，來，吃肉。」

　　大姨夾了一塊油亮肥美的紅燒肉放進孟寒的碗裡。

　　孟笙卻只覺腦海中有什麼「嗡」一聲炸開了——

　　舊式的桌椅，壞掉的電視，褪色的校服，冷漠的哥哥……

　　而面前的璀璨吊燈，美味佳肴，親熱的族人……令他目眩。

　　孟寒在此刻想明白了——

　　被優待的他，並不是因為他是爸媽的孩子，也不是因為族人嘴中誇贊的聰明可愛……

　　只是因為他有法力，還挺強。

　　只要失去法力，他在族中什麼也不是。

　　稚子總是弱小可憐的。在沒有成熟之前，他們只能依靠長者才能得以生存。

　　他們最害怕的便是「拋棄」。

　　人們總說孟家的小少爺脾氣好，一點也沒有跋扈頑劣的性子。那是因為他心中總是藏著這樣的陰影與恐懼——

　　他害怕父母，害怕族人，害怕整個孟家。

　　再長大一點，他又發現整個刀劍世界的世家都是這樣的可怕……

　　他深刻恐懼著。

　　從那天起，孟寒總是想盡辦法搜集他哥哥孟笙的消息，想接近孟笙。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因什麼心理驅使，是愧疚，同情，還是克制不住想去看看「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因沒有法力而慘遭拋棄的自己。

　　孟寒會悄悄去孟笙所在的那間房子，敲門，但沒有人開。

　　可能哥哥總不在家，或者在家也不會給孟家的人開吧。

　　但是有一次敲門後，他聽見門裡傳來一句明快的「來啦來啦」。

　　開門的不是哥哥，是一個灰色眼睛的蒼白男孩。他的發絲很柔軟，眼睛也很亮，總是很專注地看著。

　　「請問你是？」這個男孩的聲音像陽光一樣溫和。

　　「我，我……我是弟弟孟寒……」孟寒慌忙說出這一句話，話出口才感覺哪裡有點怪。

　　「你好啊，我叫姚晴川。來，快進來玩。」姚晴川的笑容也像春日一樣，明媚而溫暖。

　　姚晴川把行動僵硬的孟寒請進客廳，拆了包零食給他。

　　隨後他又笑著對裡屋喊道：「阿笙——你弟弟來啦——好可愛的弟弟，你怎麼都不告訴我？」

　　……這是孟寒第二次見到孟笙，也是第一次見到形單影只的哥哥身邊有了朋友。

　　自從姚晴川出現之後，孟寒發現他能更容易見到他的哥哥了。

　　只要姚哥哥在場，孟笙幾乎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請求，無論是教他寫作業還是出門玩——姚晴川總是會替孟笙應下，而對此孟笙並無意見。

　　不過後來的事情就比較難過了……

　　孟寒的父母發現了孟寒的這些小舉動。總是溺愛他的父母大發雷霆，教訓了他一頓，嚴管了他之後的活動。

　　孟寒這才知道為什麼刀劍世家的人都會主動排斥在人類世界活動——他們認為與沒有法力的人接觸，會影響他們的法力，影響他們與刀劍世界的「緣」。

　　於是在很久之後，孟寒才在刀劍世家宴會上偶遇了獨自在露台吹風的姚晴川。

　　姚晴川溫柔的灰色的眼眸裡滿是悲傷和失望：「你們為什麼不來看看阿笙？」

　　孟寒愧疚地低下頭，卻聽姚晴川接著說道：「我知道孟家不待見他。但是他出了車禍，受了傷，你們總該來探望一下吧。」

　　「什麼？！」孟寒瞪大眼睛，「我哥他，他怎麼樣？」

　　「甚至都不知道……」姚晴川了然，神色憂傷，「沒關系，李家家主幫付了醫療費。她人很好，經常帶著她的兒子來看我們……」

　　「小寒！」楊鴻蘭突然喊道。

　　「媽……」莫名其妙，孟寒被母親拉走了。

　　孟寒正欲告訴楊鴻蘭有關哥哥車禍的事情，卻聽母親說：「不要跟那個人在一起，躲遠點。」

　　張開的嘴閉上了，但孟寒還是沒忍住問：「為什麼，他人很好啊。」

　　楊鴻蘭輕蔑一笑：「病秧子一個，活不了多久了。姚家完蛋了。」

　　孟寒一驚，慌忙回頭。

　　露台上的姚晴川身形單薄，遠離宴會的喧囂與繁華，隱沒在夜晚的黑暗下。

　　孟寒心都要碎了。

　　所幸在孟寒得到的消息裡，他得知自己的哥哥天賦異稟，成績優異，似乎未來不愁尋個出路。

　　孟寒暗自松了口氣，又覺得如果哥哥有法力的話就好了——他會是個完美的哥哥，聰明，強大，帥氣，所有人都會敬他愛他。

　　神奇的是，他的願望居然實現了！

　　突然回歸的孟笙，憑借著強大法力一舉拿下了眾世家爭搶的慕容水柳的舊本丸。他也溫柔紳士，英俊帥氣，連眼高於天的樂家二小姐樂寧寧也忍不住傾慕於他。

　　孟家舉家歡騰，揚眉吐氣，好像從小世家一步成為大世家指日可待。

　　雖然也有族人攛掇孟寒說，孟笙回來搶走了應屬於他的東西，但孟寒根本不在乎——

　　從未屬於過他的東西，他根本不稀罕。

　　而他的哥哥本該就享有如此的榮光。

　　這段日子是孟寒最高興的時光——他感覺一切的陰影似乎都在慢慢散去。

　　直到樂家晚宴上，季靈子的那句「那你覺得，你哥哥現在真的開心嗎？」徹底點醒了他。

　　一個人……在童年面臨家族拋棄後，還能心無芥蒂地回來嗎？

　　一個人……本是缺乏愛與溫暖的，怎麼會在多年後突然轉性，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

　　如果真的「能做到」，那他一定有什麼「目的」，重要到他能夠含恨咽下這些年的苦痛，笑臉相迎。

　　當看到孟笙踩著血泊，一身寒氣地走進孟家主宅時，孟寒腦中只想著——

　　哥哥本來就是這樣的，從未改變。

　　孟家的報應終於來了，太好了。

　　「不准，不准給！」楊鴻蘭還在嘴硬。

　　螢丸的刀輕輕壓出一道血痕。

　　楊鴻蘭眨動著掉粉的眼皮，又不敢說話了。

　　孟家家主冷汗直流，不知所措。

　　孟笙的手指從楊鴻蘭劃到孟家家主。

　　螢丸的刀寒光一閃，搭在了孟家家主的肩膀上。

　　「別！別！我開！我開！我馬上給你鑰匙！」

　　軟弱的孟家家主立刻舉起雙手投降，瞪著布滿血絲的眼。

　　「老東西！沒骨氣！不准給！啊！」楊鴻蘭破口大罵，卻被壓切長谷部丟回人堆。

　　拿到孟家的鑰匙，孟笙帶著人走出孟家主宅。

　　小夜左文字、鶴丸國永、骨喰藤四郎這只隊伍也剛好與他們在此彙合。

　　小夜左文字將手中的兩把鑰匙交給孟笙——

　　在快速解決姚家戰鬥之後，小夜左文字一行人便立刻趕赴了楊家。

　　楊家莊園雖人多勢眾，好似固若金。但依附楊家的散人審神者要麼是福利院的內鬼比如宋硯，要麼見局勢不妙臨陣倒戈。

　　很快在裡應外合之下，小夜左文字一行人便拿下了楊家主宅，逼迫楊鴻成交出了鑰匙。

　　孟笙又拿出在樂家獲得的鑰匙。

　　四把古金色的鑰匙在昏暗的天色下襯托下，顯得格外老舊。

　　孟笙一把握住四把鑰匙，利落下令：

　　「攻占中樞，奪取時空轉移裝置。」

第046章夜火焚山

　　「山姥切，你在做什麼？山姥切？」

　　白嶺福利院的後山樹林裡，小烏丸繞在山姥切國廣身邊。

　　老友重逢，卻無半點喜悅之情。

　　山姥切國廣只是簡單問了聲好，便用刀劈開雜草枯木，清出一圈土壤裸露的空地。

　　「山姥切？有什麼是為父能幫你的嗎？」小烏丸鍥而不舍。

　　山姥切國廣稍一停頓手上的動作：「小烏丸先生，您的刀鈴在哪？」

　　「在我手上。」小烏丸展示了一下。

　　山姥切國廣微頷首：「走吧，離開這裡。不要再回來了。」

　　「山姥切。」小烏丸輕喚。

　　山姥切國廣看過去。

　　濃重的夜幕下，小烏丸暗紅的衣裳宛如冥界的彼岸花。狂風席卷，他細長的衣擺獵獵作響，鴉翼似的巨大頭飾抖動著。他仿佛是一只神烏，降臨在暴雨之前，警示著無知的人們。

　　小烏丸眼含哀婉，聲似委屈：「為父不知睡了多久……山姥切又變另一個樣了。怎麼現在不搭理為父了？」

　　山姥切國廣頓了一下，沒回復，只是提起一旁的一桶液體，細細地灑在林間。

　　小烏丸輕嗅：「這是……油？你想做什麼？燒了這裡？為什麼？發生什麼了？」

　　「今夜有暴雨。火燒起來不會太大。」山姥切國廣走出林子，俯視著山下的白嶺福利院。

　　漆黑的福利院建築中亮起數點燈光，隱約間人影幢幢。

　　「他們來了。」山姥切國廣說。

　　小烏丸順著山姥切國廣的目光看過去：「是刀劍世界的人嗎……終於，他們還是知道了這裡。他們來把我們帶走。」

　　「那就毀掉吧。」

　　山姥切國廣說著取出幾盒火柴。

　　一簇一簇的火光閃現，落入草木之中，猶如一顆顆的流星，墜入大地，隱沒山林，無聲無息。然而卻在一剎那間，洶湧的火苗便迎風而起，張牙舞爪地吞噬著黑暗的世界。

　　小烏丸沒有阻止山姥切國廣。他默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夜風搖晃著樹林，但喚不起一點鈴聲。

　　沉睡的刀劍男士們陪葬在心愛的主人身邊……為何還有人妄圖驚擾他們的安寧？

　　沒有人有資格定奪生死。

　　但若生的代價，是與愛、與自由生生剝離，不如投向死亡。

　　見過光便接受不了黑暗，翱翔於天際的蒼鷹亡於金絲囚籠。

　　火焰毀滅的是一個痛苦折磨的未來，賜予的是永恆的安寧。

　　當刀鈴毀壞，刀劍男士與這個世界的聯系破裂，他們將回歸於虛無。

　　「不對，」小烏丸突然回神，他厲聲問山姥切國廣，「山姥切，你的刀鈴呢？」

　　山姥切國廣碧色的眼平靜地倒映著灼熱的火焰：「不知道。」

　　「你的刀鈴在哪？」小烏丸有些著急地拉住他胳膊，「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山姥切國廣用下巴點了一下燃燒的樹林。

　　「你！」小烏丸很是生氣，「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想要把自己一並毀掉？只有你……我們這麼多刀劍男士，只有你從未沉睡過。你一直都……」

　　山姥切國廣卻笑了。燙紅的火光印在他俊俏的臉龐上，晃動的光影令他眉目模糊。

　　「小烏丸先生，」山姥切國廣的口氣竟異樣的輕松，「我是這裡的守墓人。您為什麼不覺得……這裡也是我的墳墓？」

　　「葉落歸根，僅此而已。」

　　小烏丸沒有回復。

　　他突然躍進火海中，身形輕盈地穿梭遠去。

　　山姥切國廣伸手阻止，但反應不及。

　　末了，他收回手，孤獨地立於夜色之中。

　　他的手機振動起來。

　　山姥切國廣下意識摸出手機，才意識到好像如今已並不需要了。

　　然而來電備注的名字已出現在他眼前，令他……無法不在意——

　　秋憬言。

　　憬言……山姥切國廣握緊了手機。

　　秋憬言很少給他打電話，可以說幾乎沒有。即使山姥切國廣消失一整天，秋憬言也不會一個電話甩過來，頂多發發消息騷擾他。

　　手機振動停下又開始。

　　「秋憬言」這個名字在屏幕上暗下又亮起。

　　掌心被震得發麻，心也似乎隨之顫動。

　　山姥切國廣想，明石國行有一點確實沒有說錯——

　　他害怕來自親近之人的關心和幫助。

　　他是長久滯留在人間的鬼魅，若能無牽無掛，便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他從不介意自己的付出，但拒絕別人的回報。親昵、關心與依賴……這些黏膩的人際關系一旦捆綁上，他便再也無法逃開。

　　他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心承受不了人類飽滿而熱烈的情感。

　　秋憬言很好，給予了他所能擁有的最多的自由和尊重。

　　因此他也希望他和秋憬言也可以有個安穩的、平靜的結尾，一切圓滿。

　　電話掛斷，又響起。

　　嗡嗡地振動聲淹沒在燒焦草木發出的劈啪聲。

　　「秋憬言」的名字明明暗暗，他的心起起落落。

　　他又想起來明石國行的話了——「……你走的時候是不是也沒給你家小子留什麼話？」

　　山姥切國廣嘆了口氣。

　　他還是心軟了。

　　如果是秋憬言……他沒有什麼話想留下，但是確實願意最後再聽他喊一聲……「老師」。

　　山姥切國廣接通電話：

　　「憬言。」

　　語氣是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

　　「老師！」男孩充滿活力的嗓音傳來，是山姥切國廣最熟悉的一聲。

　　「老師，你在哪？」秋憬言很高興這通電話能接通，本來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但是同樣他也很是焦急。

　　山姥切國廣聽見電話背景聲異常嘈雜，隱約間有紛亂人聲。

　　「……沒有，這裡就是一座空樓……剩下的都是破爛！」

　　「……那個老太婆怎麼說……」

　　「……樹林……林子裡能有什麼……」

　　「火！著火了！那片林子！」

　　「靠！不會真有什麼『寶藏』吧？這還來『毀屍滅跡』？秋憬言你電話打通了沒有？人太多了，找到山姥切老師我們趁亂趕緊走！」山姥切國廣聽到季風子如是說。

　　「你來這裡做什麼？」山姥切國廣的口氣一下嚴厲了起來，「回去，這裡太危險了。」

　　「我來找你啊。」秋憬言似乎在奔跑，他說出的話氣息微亂。

　　「不用來找我，回去，馬上。」

　　「老師，是你燒的山嗎？哇哦。」

　　「我再說一遍——回去……咳！咳咳咳……」一陣巨風掀起草木灰，嗆得山姥切國廣連連咳嗽。

　　飛揚的灰塵迷了眼，熱度也漫了上來。

　　未等山姥切國廣平復下咳嗽，他便聽秋憬言愉悅地說道：

　　「找到你了，我的老師。」

　　山姥切國廣垂眸。

　　一個男孩在坡下。他耳旁亮起的手機屏幕微微照亮他的臉。

　　秋憬言隨手理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衝山姥切國廣露齒一笑，抬腳便要上坡來。

　　「站住。」

　　山姥切國廣命令道。

　　他白色的鬥篷隨風劇烈抖動，灰燼撲在上面又散落。他背對火光而站，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

　　「老師？」秋憬言遲疑了一下，沒有再動。

　　「回去。」山姥切國廣看著男孩，輕輕說。

　　他沒有掛斷電話，就以這樣的方式與秋憬言道別。

　　靜默了兩秒。

　　手機裡傳來男孩顫抖的聲音：

　　「……我是不是來晚了？」

　　「沒有，剛好。再晚一點你就見不到我了。憬言，我的根在這裡——被連根拔起。」

　　太晚了……其實山姥切國廣很想告訴秋憬言——他來得太晚了。

　　如果秋憬言能在自己生命中最早的時候出現該多好……這樣他也會成為秋憬言本丸裡那些如綿羊般溫柔無憂的刀劍男士。

　　一滴水珠落在山姥切國廣的臉頰上。

　　下雨了。

　　暴雨的前奏竟是如此的溫柔。小小的雨滴拍打在他灰撲撲的鬥篷上，滴答作響。

　　坡下的男孩固執地站在那裡。他向山姥切國廣伸出了他另一只手。

　　是一只金色的刀鈴。

　　「老師，我們回去吧。我接你回去，好不好？」

　　平日裡張揚肆意的孩子，實際上沒見過什麼大場面。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挽回自己珍重的人，只能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

　　「扔了吧，假的。」山姥切國廣漠然道。

　　終於……

　　他預想過許多秋憬言發現他的刀鈴是假的時的場景，也准備過相應的對策。但這個秘密居然是在最後，由他自己說出口的……

　　山姥切國廣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冰冷無情。

　　「我知道。」秋憬言說。

　　對了，他應該知道了。畢竟中樞不可能發現不了這枚刀鈴是假的。山姥切國廣想。那秋憬言又來找他做什麼呢？來抓捕他回去麼。

　　但是，緊接著秋憬言說——

　　「我早就知道了，老師。」

　　他向山姥切國廣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如果老師是擔心刀鈴造假的事情的話……我會盡全力把這件事處理好的，老師，你要相信我能做到。」

　　「什麼……你早就知道？」

　　「是啊。」

　　「什麼時候？」

　　「嗯……一開始拿到我就有點懷疑，後面算是證實了吧。」

　　山姥切國廣沒有再說話。

　　一道雪亮的閃電閃現，霎那間照亮了山姥切國廣蒼白的臉龐。

　　「……老師？」秋憬言小心地試探著——所有人都覺得他的老師強大又全能，只有秋憬言自己覺得，他的老師單薄而脆弱。

　　「你……為什麼……我是假的，我的一切是假的……你又為什麼……」山姥切國廣深吸一口氣。

　　明知道他是一把贗品刀，明知道他的刀鈴是假的……

　　「憬言，」山姥切國廣的聲音有些啞，「我知道你最討厭虛偽的人、虛假的東西。為什麼……」

　　為什麼我可以成為你的例外？為什麼你可以縱容一個沒有把「真心」交給你的刀劍男士這麼多年？為什麼到現在，冒著這麼大風險，你也願意奮力拉住走向毀滅的我……

　　滾雷凌厲地炸開，像是要將搖搖欲墜的靈魂直接摧毀。

　　驟雨倏然降下，劈頭蓋臉地，讓一切都無所遁形。

　　林中的大火升騰了一瞬，仿佛是最後的掙扎。

　　「老師。」

　　在瓢潑的大雨中，雨簾將萬物彼此隔絕，雨聲將聲響吞食掩蓋。

　　但秋憬言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

　　是那樣的清晰。

　　他的一字一句盡皆嵌入山姥切國廣的心裡。

　　男孩的話語認真而懇切。

　　「我不是早說過嘛，我肯定是你教過的最聰明的孩子，」即使是到這樣的地步，秋憬言依然笑著，打趣著，緩解著他們之間有些嚴肅和僵硬的氣氛，「老師，我分得清什麼是『真心』，什麼是『假意』。」

　　山姥切國廣看著秋憬言好像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刀鈴。

　　奇怪，明明這刀鈴是假的，明明跟他沒有任何聯系，明明根本聽不見鈴聲……他的心卻也晃動了一下。

　　他動搖了。

　　秋憬言在他耳畔乖巧地請求道：

　　「老師，我答應過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真的要……這麼早丟下我嗎？」

第047章秋來山不空（一）

　　山姥切國廣成為秋憬言小朋友的刀，是在一次秋李兩家共同舉辦的晚宴上。

　　按照世家間的習慣和傳統，雖然刀劍男士不被允許參與審神者的高級活動，但年幼的世家子弟外出會有固定的刀劍男士作為保鏢陪同，因此大家也默許了刀劍男士作為孩子們的近侍在宴會上出現。

　　自從慕容水柳的本丸覆滅後，她的刀便被無數人搶奪，尤其是眾人眼紅的珍稀大刀們。漸漸地，這座已經失去靈魂的本丸連鮮活的血肉也沒剩下多少了。

　　在這瓜分的熱潮中，山姥切國廣一直處於漩渦的最邊緣——

　　豐富的閱歷讓他深知盛極必衰的規律。在如鑽石般閃耀的明星審神者身邊，他始終保持著最低調的姿態。

　　在這之前，他是白嶺福利院院長汪福生的刀。

　　本來汪福生最初想將山姥切國廣留給一手帶大的季白梨，但他現在不喜季白梨對世家尖銳刻薄的態度，而是更青睞後來者慕容水柳開朗善良的性情，於是將山姥切國廣送給了慕容水柳以示長輩的寵愛。

　　他在慕容水柳的本丸裡享受了他這一輩子都難得的「清閑」。

　　本丸的事務無需他操心。慕容水柳的加州清光和壓切長谷部，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分工明細，管理妥當。

　　戰鬥出陣的事務也不用他操勞，有的是年輕強大的刀劍男士為主人分憂。

　　連日常內番也很少輪到山姥切國廣。

　　慕容水柳本人成熟穩定，開朗豁達，不像其他福利院的小孩兒那樣需要山姥切國廣及時安撫和適時引導。每逢節假日，她還甚至專門「上門拜訪」獨居一間屋的山姥切老師，噓寒問暖。

　　嗯……他應該是被慕容水柳當做「如人類老人一樣的刀劍老年人」了。

　　山姥切國廣並不覺得自己「一身本事」無處使有什麼令人煩惱，倒是很有新鮮感地享著清福。

　　所以當聽說李家年輕的女家主點名要他時，他很是驚訝。

　　他想起李家主李春華是慕容水柳教導的弟子之一。在她求學期間，自己似乎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客。

　　只不過是某次看見小女孩苦惱於功課，他隨口告訴李春華，即使她認真地亂做、認真地做錯，好脾氣的水柳都不會介意。

　　也只不過是偶爾看到李春華被同學「欺負」得眼淚汪汪，他並沒有安慰，而是「敲打」了一下那個姓秋的男生，教給他追求暗戀的女生的正確方法。

　　對於山姥切國廣來說，他所做的一切與「職業病犯了」沒什麼區別。不過在被幫助的人眼裡，這樣的刀劍男士令她印像深刻。

　　本以為新生改革派的李家主會委派他做什麼重要的事務，到頭來還是山姥切國廣的老本行——

　　帶孩子。

　　金碧輝煌的宴會樓中的一間休息室裡，李春華將山姥切國廣「引薦」給她的兒子秋憬言。

　　小男孩個頭小小的，身高才勉強到山姥切國廣大腿的位置。他的頭發被梳理得整齊光潔，眼睛圓潤可愛。面部有孩童特有的柔軟細膩的線條，而為了迎合宴會，他甚至被化了淡妝。小男孩穿著大人們精心挑選的華服，背脊挺直，小大人似的背著雙手，一身氣派。

　　這孩子年齡不大，但從他的儀態能夠看出，他對自我管控能力已大大超越了同齡人。

　　聽聞李春華的兒子秋憬言早慧，如今看來確實屬實。

　　這小孩兒一上來便是標准的友善的微笑，眼神裡卻是不留痕跡的打量。

　　李春華早些時候囑托山姥切國廣，她這個兒子有些古靈精怪，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刀劍男士作為他的近侍。特此，她請來山姥切老師，同時也希望山姥切老師能幫忙教導一下自家兒子。

　　「寶寶，來，這是山姥切老師，」李春華蹲下來，拿出一顆金燦燦的刀鈴，放進兒子手心，「從今天起，山姥切老師就是你的刀啦。山姥切老師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刀劍男士，寶寶要聽老師的話，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請教老師哦。」

　　小男孩看了看手中刀鈴，細嫩的手指捏著金色的鈴鐺，輕輕轉了轉。

　　金色明亮的鈴鐺上細細地滑過水晶燈璀璨的流光，黑色的裂山刀紋清晰明亮。

　　「老師？」小男孩琢磨著這個詞。

　　李春華點頭，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又合上了——這對年輕的父母很難琢磨清楚自己聰慧的兒子到底在想什麼。

　　小男孩突然搖了搖刀鈴。

　　清脆的鈴聲響起。

　　小男孩歪著頭看了看山姥切國廣，旋即目光掃遍了山姥切國廣的全身，最後停在了山姥切國廣腰間露出鬥篷的老舊刀柄上。

　　山姥切國廣看到小男孩的眼角上挑了些許。

　　「老師好，」小男孩展露出一個大大的乖巧的笑容，「我叫秋憬言。嗯……既然是『老師』，怎麼能叫我『主人』呢？你不介意的話，就叫我憬言吧。」

　　「好。」山姥切國廣點頭。

　　李春華松了一口氣。略微囑咐幾句，她便匆匆前去操持宴會了。

　　與山姥切國廣獨處的秋憬言並無半分不自在。他在鏡子前打理確認了一下自己的儀容，便徑直前去宴會大廳。

　　山姥切國廣默默跟隨。

　　他發現他這位新鮮出爐的小主人在宴會上絲毫不露怯。無需族中長輩的牽引，秋憬言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掛著可愛的笑容，說著討喜的話，機靈地回避不懷好意的試探和語言陷阱，儼然一副豪門俊傑的模樣。

　　山姥切國廣淺淺思考了一下——他的小主人似乎非常「完美」。至少在表面上，是山姥切國廣目前見過的孩子中最優秀的。

　　與所有重要嘉賓打過招呼後，秋憬言開始不留痕跡地離開人群，退到舞池邊緣。

　　他默默看了會兒流光溢彩的宴會場面，偏過頭來望了望身後的山姥切國廣。

　　這是他們見面之後，秋憬言第二次看向他。

　　在他「流連」於宴會中時，秋憬言壓根兒沒搭理山姥切國廣，仿佛他完全不存在。

　　他們倆對視了一會。

　　山姥切國廣非常謹慎也很穩，他並沒有說話——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裡面有一條就是，如非需要他不應主動，而是盡量被動接受，如此可提防和避免大多數的麻煩。

　　秋憬言開口了：「無聊嗎？」

　　但他問完便將目光從山姥切國廣身上移開了，貌似並不期待山姥切國廣的回答。

　　「你想做什麼？」山姥切國廣回復。

　　「這裡不好玩。我們能逃出去嗎？」秋憬言說著，並沒有看他，就好像他在自言自語陳述事實。

　　「如果你能做到，並且可以接受這麼做的後果，那就逃吧。」山姥切國廣淡淡地建議道。

　　秋憬言聞言，唰地一下回頭看向山姥切國廣，眼睛裡閃爍著小雀躍：「你知道如果是我爸媽，他們會怎麼說嗎？」

　　山姥切國廣思索片刻便道：「我想他們會告訴你：參加宴會是你身為世家子弟的責任，即使不喜歡也得學會接受和承擔，而且還要完成得很好，不能給家族蒙羞。」

　　「我現在是真心實意地願意喊你一聲『老師』了，你跟其他刀劍男士確實不一樣，」秋憬言笑起來，拉住山姥切國廣的手，「走吧，我們快跑。」

　　從消防通道離開宴會樓，從燈火輝煌走進靜謐夏夜，黑暗一點點覆上這個光彩奪目的世家男孩。

　　宴會樓外是廣闊的鄉間田野。綿綿的蟲鳴從毛茸茸、黑乎乎的草叢中透出。無月的夜裡，遠遠的零星的路燈就像是墜落人間的星辰。

　　山姥切國廣以為秋憬言應會像普通小孩兒那樣歡呼著在夜晚的田梗上奔跑，但實際上小男孩只是慢慢走著，一路上順便給山姥切國廣介紹。

　　「那是秋家老主宅，另一邊是李家老主宅。秋李兩家聯姻後才新建了一棟主宅在這裡。結婚的兩位審神者的本丸要合並。你看，那座本丸，是三叔和二舅的。這片地也是他們的。嗯……黑黝黝的，看不清……我記得是瓜田吧。」

　　山姥切國廣聽著，末了，只說了一句：「你年紀不大，懂得挺多。」

　　秋憬言聳聳肩：「你作為一位刀劍男士，對人類的事宜倒是很清楚。」

　　「應該的，我好歹略年長一點。」

　　「一點？老師你騙騙其他人就可以了，對我就不必了。」秋憬言笑道。

　　山姥切國廣也不客氣，畢竟未來要長期相處，他需要盡快摸清楚這位新主人的脾氣：「哦？那你說說看。」

　　「老師，刀劍男士確實青春常駐。但是時間要留下痕跡可是有很多辦法的，」秋憬言倒著走路，回頭看著山姥切國廣，「你看啊，你這麼個漂亮的人兒，渾身的氣質卻暮氣沉沉的……欸！」

　　「小心。」

　　山姥切國廣拎住秋憬言的領子，把差點掉進溝的男孩提溜回來。

　　秋憬言卻眼睛一亮，仿佛發現了什麼新世界。

　　他轉身又往溝裡跳。

　　山姥切國廣拎住，提回來，放下。

　　又跳。

　　拎住，提回來，放下。

　　又跳。

　　拎住。

　　……重復循環了五六次。

　　秋憬言不跳了，而是很歡脫地繞著山姥切國廣蹦跶。

　　這個少年老成的男孩兒身披的「成熟」的外殼開始脫落，一點點露出他童真的內核。

　　「好玩嗎。」山姥切國廣說。

　　「好玩！你怎麼不阻止我？我還以為你會不耐煩。」

　　「你做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你最基本的兜底。」山姥切國廣語氣平和。

　　況且他沒什麼事，陪小孩兒胡鬧也算是打發時間。

　　「欸——真的嗎？」秋憬言雙手拉住山姥切國廣的胳膊，甩了甩，「那你每次都能及時保護我嗎？」

　　「以你目前的情況，我完全應付得過來，」山姥切國廣用拇指點了一下黑漆漆的一側，「你要繼續試試嗎？」

　　「要！」秋憬言軟嫩的小手巴拉著山姥切國廣布滿厚繭的大手，往瓜田拖，「我想去偷二舅的瓜！老師陪我去——」

　　「等下。」

　　「嗯？哎……欸？」

　　正用力拽山姥切老師的秋憬言，反而被有力的大手拉了過去。

　　白色的鬥篷揚起，將小孩迎頭籠住。

　　「下雨了。別動，我們回去。下次再偷。」

　　夏日夜雨來得極快也極巨。剛剛才只是零星的一點水花飄在臉頰上，幾息之間，瓢潑大雨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本是潛藏的雷聲隨著耀眼的閃電愈演愈烈。

　　山姥切國廣懷抱著小孩兒，身形迅疾地在雨幕中奔跑。

　　懷裡的小男孩乖巧地依偎了一會，便不安分地想探出頭來。

　　山姥切國廣按住鼓動的小腦袋：「別動。」

　　小男孩咯咯笑了起來，溫熱的吐息落在山姥切國廣的頸間。

　　他感覺秋憬言隔著鬥篷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安分一點。」

　　「好——」秋憬言拖著長長得調子，一雙小短手環住山姥切國廣的脖子。

　　人類體溫略高，小男孩兒好像一塊軟乎乎的、蓬松的、新鮮出爐的小白饅頭貼在了自己身上。

　　山姥切國廣微愣了一下——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與他親密接觸過了，上一個擁抱是什麼時候他的印像都有些模糊了。

　　……他覺得自己果然「年紀大了」，幼崽總是會令他忍不住心軟和疼愛。

　　「好玩嗎？」山姥切國廣輕輕問。

　　秋憬言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說：「回家肯定會被我爸媽削一頓。」

　　「那你可以考慮下次不偷跑出來。」

　　小男孩沒說話，似乎真的在思考。

　　接著一個輕輕軟軟的聲音在山姥切國廣耳邊悄悄說：「我一直都很乖的……這是我第一次跑出來哦，老師。」

　　「第一次？我看你對偷跑路線和時機把握的都挺好。以前都只是想想沒行動嗎？」

　　「是啊。」

　　「為什麼？你不是覺得很無聊嗎？」

　　「嗯……」小男孩輕輕揪著山姥切國廣的頭發，「因為跑出去也沒什麼好玩的。代價比回報更大，沒什麼意思。而且……留在宴會看那些討厭的大人們互相虛與委蛇也還算有趣。」

　　山姥切國廣笑了一下，重復了一下小孩兒的話：「虛與委蛇……」

　　「你是不是不信？！」秋憬言來勁了，戳了戳山姥切國廣的臉，「我當然看得出來！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好好好，我相信的。」山姥切國廣有些敷衍地偏了下頭，躲開男孩不停戳的手指。

　　秋憬言眨眨眼，突然道：「老師，你是不是沒見過幾個世家的孩子？」

　　「怎麼說？」山姥切國廣半挑眉。

　　他確實缺乏對刀劍世家的充分認知，因為他絕大多數的時光都是在人類世界度過的，唯一長期停留在刀劍世界只有在慕容水柳本丸裡的時候。

　　「嘿嘿，因為世家的小孩兒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你好像還不知道這一點，」秋憬言又開始玩山姥切老師的頭發了，「所以老師呀，你別想著騙我哦。我可是在這些真真假假中長大的，是真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嗯。」

　　「哈哈哈哈……」

　　秋憬言這小孩兒確實怪怪的，不知道怎麼他又笑起來。還笑得格外的肆意和開懷。

　　「老師啊，我是不是你教過的最聰明的孩子？」

　　「可能吧。」

　　小男孩安逸地將腦袋枕在山姥切國廣的頸窩裡，語氣輕松地給自己定位：「肯定是，你就看著吧。」

第048章秋來山不空（二）

　　山姥切國廣確實不得不承認，秋憬言真的很聰明——

　　「老師你認識嗎？那是樂家的人，樂寧寧和樂驍。你看，明明他們倆互相都不喜歡對方，在人前卻還裝出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樣。」

　　「哎喲，我爸媽又『吵』起來了——也是假的。我爸唱紅臉，我媽唱白臉。看起來好像內訌了，屬於弱勢，實際上他們倆通過這種的方式反而會讓你不得不讓步……」

　　「對啊，他們就是這樣對付我的，比如說我不想來這宴會。我爸會很『生氣』，我媽就會『心疼』我。他們吵架，三叔就會來勸我說：『欸，一家人該和和氣氣的，別老是吵架。憬言最懂事了，去勸勸你爸媽吧。』然後我能怎麼辦呢？全家都這麼努力做戲給我看，給點面子吧。」

　　「嗯？老師，你怎麼不說話啊。我說得哪裡不對嗎？」

　　「沒有。」山姥切國廣半斂眼瞼。

　　就是因為秋憬言基本上沒有說錯，所以山姥切國廣才暗覺一絲可怕和感概。

　　山姥切國廣垂眸，摸了摸秋憬言的毛茸茸的小腦袋。換作是福利院裡的孩子，他們這個年紀的小聰明都花在跟他鬥智鬥勇和撒嬌犯渾上了。

　　秋憬言眯起眼睛，享受了一下山姥切老師的撫摸，隨後又鑽進山姥切老師的鬥篷下面。

　　山姥切國廣發現自從上次雨夜開始，秋憬言就格外喜歡他的鬥篷。只要遇到他不太高興的事情就會鑽過來，像只縮回母獸懷裡的小動物一樣。

　　秋憬言最開始的矜貴莫測的世家少爺形像已蕩然無存，反倒是有些「解放天性」：近些天來盡是變本加厲地跟他父母對著干。

　　山姥切國廣一度懷疑李春華會控訴他把秋憬言慣壞了。

　　不過秋家李家的人大概都有些什麼奇怪的毛病。頭疼歸頭疼，秋憬言父母甚至覺得小孩兒不聽話說明很有活力，他們還蠻高興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很好說話？」山姥切國廣一把揪住秋憬言的領子，「晚宴期間，躲在我這裡成何體統。」

　　秋憬言死死扒住山姥切國廣的腰，倔強得不肯從鬥篷底下出來：「該做的我都做了！偷個懶怎麼了！你又不跟我一起跑出去玩，哼。」

　　「……你要不看看現在才什麼時候？晚會剛開始不到半小時，提前這麼早離場合理嗎？」

　　「嚶。」秋憬言很不走心地撒嬌。

　　山姥切國廣：「……」

　　拿他沒辦法。

　　山姥切國廣注意到，雖然秋憬言貌似很「消極」地躲在他鬥篷底下，但實際上卻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你又看出來什麼了嗎？」山姥切國廣鼓勵道。

　　「沒什麼新鮮事兒，」秋憬言仰起小臉看著他，眨巴了下眼睛，「我倒是對老師更感興趣。」

　　「你想知道什麼。」

　　「老師的第一任主人是什麼樣的？」

　　「……不記得了。」山姥切國廣回答。

　　「真的？」秋憬言睜著大大的眼睛觀察著。

　　「嗯。」

　　「為什麼？第一任主人都會印像深刻吧。」

　　「因為不重要。」在男孩兒眼睛亮亮的注視下，山姥切國廣面色如常，平靜淡漠。

　　「為什麼不重要？嗯……你覺得什麼才是重要的呢？」

　　「我的想法對你沒有參考價值。如果你真想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會在時間的作用下慢慢失去意義。」

　　「真的嗎？」

　　「你覺得呢。」

　　「可是我看老師就是個經驗主義者。你其實很重視你過往的經歷。」

　　山姥切國廣眨了下眼，用食指點了下秋憬言的額頭：「你這小孩兒，沒大沒小的。說話一點都不客氣。」

　　話雖如此，即便山姥切國廣有意看淡他的「歷史」，但近些年也時不時回想——在一切物是人非之中，似乎只有他的記憶還在昭示他從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可是他不知去往何方。

　　歷經無數春秋，他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呢？為什麼不停下來，停在鈴木林，隨一位前主永眠呢？

　　他走過來太多的歲月，見識過太多的人們，這好像已經成為了他的慣性。

　　他想不起他為什麼走上了這條用不停歇的路途，只是覺得這樣走下去，或許有朝一日能重拾他的初心。

　　手被拉住了。

　　小男孩兒溫軟的雙手只能堪堪抱住他的手背一半。

　　「老師——你看起來有很多秘密——」秋憬言毫不掩飾眼中好奇和探究的欲望，好似在開啟一個有趣的冒險任務，「我可以挑戰一下，把你的秘密找出來嗎？」

　　「也沒什麼秘密……」

　　「可以嗎可以嗎？」秋憬言晃了晃山姥切國廣的手，「你不介意的話，我就不客氣咯。」

　　按照山姥切國廣的原則，他本該拒絕並嚴厲批評秋憬言這種失禮的行為。

　　但可能是小孩兒貼在他鬥篷底下，可可愛愛的，像只暖手寶，山姥切國廣鬼使神差地回答道：

　　「那你提前做好失敗的准備。只要我想，你就不可能知道。」

　　秋憬言一挑眉：「那我就當作你應戰咯？」

　　「來啊，」山姥切國廣碧色的眼眸閃過一絲笑意，「我可不怕。」

　　也許滿盤皆輸的起點就是雨夜的那一次心軟。而他沒想到，他對秋憬言這一次的讓步，意味著他再也無法理智地對待秋憬言的請求。

　　一次的讓步，是未來無數次讓步的開始。

　　而這個聰明的孩子，卻步步緊逼。

　　至於山姥切國廣有沒有意識到這「致命」的一點……帶娃從未有過敗績的山姥切老師倒是一點點後悔——

　　秋憬言這孩子，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露就泛濫。

　　稍微順著他一點，他就無法無天了！

　　這小魔頭現在倒是不天天吵著要山姥切國廣陪著他偷跑出去玩了——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季家的混小子季風子。

　　兩人湊在一起准沒好事，天天謀劃「越獄」。

　　於是山姥切國廣從秋憬言的「共犯」一夜之間變成了抓捕熊孩子的「獵手」。

　　秋憬言會想方設法地「拖住」山姥切老師，包括但不限於將他推出去協助或處理一些事務、陪桌陪酒，然後和季風子一起逃跑。

　　對此，山姥切國廣只能以最快速度完成這些「副業」，接著馬上完成他的本職工作——吃，啊不，是抓小孩兒。

　　這一來二去，愣是把山姥切老師博學廣思、精明強干的名聲打了出去。

　　「哇哦，」秋憬言鼓掌，「我就知道我家老師可能干了。」

　　秋憬言將他的行動計劃美化成：山姥切老師為他們倆偷跑創造機會，而山姥切老師也可以借著找回他們的名義成功提前離席。

　　秋憬言：「嘻嘻。」

　　山姥切國廣：「……」

　　不嘻嘻。

　　對於秋憬言來說，這或許是跟自家老師一起玩的「玩法升級」。但是對於季風子，山姥切老師一抓一個准，令他很是受挫——他本以為他跟秋憬言那叫「強強聯合」，卻不想次次落敗。

　　經過刻苦反思之後，季風子得出結論：「你是不是帶著你家山姥切的刀鈴？」

　　秋憬言點頭。

　　「你蠢啊！刀劍男士能感應到自己刀鈴的！我說為什麼他每次都能找過來！」

　　「嘿嘿。」

　　「嘿啥嘿！」

　　自以為看破玄機的季風子當天遭受了巨大的「迫害」——回到季家，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身上被藏了山姥切國廣的刀鈴。

　　淪為秋憬言實驗對像的季風子被長姐提著腦袋去給秋李家致歉。

　　秋憬言只好為季風子任勞任怨、做牛做馬了倆月游戲代肝，才勉強挽回了朋友的原諒。

　　奇怪的是，秋憬言到當初信誓旦旦地說要揭示山姥切國廣的「秘密」，卻根本不找他爸媽等人來接觸到山姥切國廣的檔案。

　　山姥切國廣還提醒了一下——雖然他覺得秋憬言那麼聰明不至於想不到。

　　秋憬言的回答倒是很爽快。他認為山姥切老師的檔案肯定做得很漂亮。既然沒有任何人對山姥切老師的檔案起疑，那就沒有參考價值。而且據他判斷，山姥切老師最有價值的「秘密」一定不是近期的。他要找就要找別人不知道的。

　　山姥切國廣聳聳肩。

　　先不論有關他的事情絕大多數都是發生在人類世界，在刀劍世界肯定找不到，就他的「秘密」本身早就成過眼煙雲。

　　只留下一山的鈴木林和無名孤墳。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看起來你很忙？」鶯丸說。

　　「嗯，我是憬言的初始刀。」山姥切國廣回答。

　　秋憬言年紀稍大一點後，便迫不及待地考取正式審神者，獨立擁有了一個自己的本丸。

　　由於此時秋憬言未成年，他並不能完全決定自己本丸的所有事。不過秋李夫婦一向散養兒子，他們只是順手塞了點刀劍男士充實秋憬言的本丸。

　　鶯丸是其中之一。他也原是慕容水柳的刀，與山姥切國廣還比較熟識。

　　「我們這位……新主人，你覺得他怎麼樣？」鶯丸問。

　　深秋午後，酒足飯飽，回房休息的兩位刀劍男士順路一起走著。

　　「我不便評價主人。」山姥切國廣略一搖頭。

　　「我初來乍到的，了解一下主人的性格喜好，這應該很合理吧？」鶯丸知道這把山姥切國廣素來謹慎，甚至有些刻板。

　　山姥切國廣思索片刻：「挺活潑的。」

　　鶯丸笑了：「就這樣？」

　　山姥切國廣點頭。

　　他回想起初見秋憬言的那天晚宴……精致的小男孩就像是被精心打造的盆景，舉手投足間都像是被繩索人為捆綁的痕跡。

　　而自從山姥切國廣接手之後，這棵小樹苗得以舒展枝丫，自由生長。

　　山姥切國廣沒做什麼。他只不過比年輕的父母經驗豐富太多了而已。

　　當秋李夫婦因擔心養娃養歪而過度管控小孩兒時，山姥切國廣只需看一眼，偶爾淺淺引導一下即可。

　　天性至善，因材施教。

　　不過……山姥切國廣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仁慈了，秋憬言這小鬼壓根不怕他，愈加「放肆」。

　　得找個機會收拾一下。

　　「行吧，新主人看起來挺好相處的，不該多慮。那——午安。」正好來到山姥切國廣的臥室門口，鶯丸也不再多問。

　　「午安。」山姥切國廣打開自己的房門……

　　嗒一聲又關上。

　　「……怎麼了？」

　　還未走開的鶯丸，看山姥切國廣開門後整個人僵了一下，一副「一定是我打開方式出了問題」的表情，把門關上了。

　　山姥切國廣面無表情：「沒事，憬言給我開了個玩笑。」

　　「瞧你的臉一下就黑下來了。"鶯丸笑了笑便離開了。

　　山姥切國廣默然兩秒，再次開門——

　　房間不大，在門口就能一眼看到床鋪。

　　原本應是規整豆腐塊狀的柔軟白色被子，此時卻成了一只巨大的「白天鵝」蹲在床上。

　　被子的主體迭成了天鵝胖乎乎的身子，被子的一條邊角從主體延伸而出，捏成粗粗的天鵝頸。

　　一頂格外眼熟的黃色鴨舌帽充當了「被子天鵝"的頭部，長長的帽檐就像是天鵝扁扁的鳥喙。

　　一副小墨鏡搭在帽子上。

　　這只「被子天鵝」酷酷地看著門口的山姥切國廣。

　　山姥切國廣：「……」

　　山姥切國廣草草掃了一眼屋內。

　　書桌和櫃子都有輕微翻動過的痕跡，但都努力進行了還原。

　　不過頑劣的小鬼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老師一定能看出自己「到此一游」，於是也毫不客氣地留了份「大驚喜」，酷酷刷著存在感。

　　看來秋小鬼最近並沒有找到什麼有關山姥切老師秘密的線索，以至於「鋌而走險」跑來山姥切老師屋裡碰碰運氣，不過也以失敗告終。

　　哼，山姥切國廣想，他怎麼可能那麼傻把「秘密」放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常年的習慣使山姥切國廣會下意識避免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跡。他的房間干淨整潔得像酒店賓館，毫無個人特色。

　　山姥切國廣拿起墨鏡，捏著眼鏡腿，考慮著要不要順勢「收拾」一下這頑劣的搗蛋鬼。

　　窗外傳來喧鬧聲——

　　一群刀劍男士圍著院中幾棵高大的楓木，熱烈討論著什麼。

　　「欸對，像這樣……腳放在這裡，手這樣抓……」

　　「沒事兒不用怕！大家都在這裡！我們會接住主人的！」

　　「……再來再來！」

　　山姥切國廣走近人群：「你們在做什麼？」

　　人群倏地靜了一下，猛回頭看了看山姥切老師，又面面相覷。

　　掛在樹枝上的秋憬言一用力，翻身坐上最近的一根壯碩的楓木樹枝：

　　「我在學爬樹！老師你看，我爬上來了！掌握了一項新技能！」

　　山姥切國廣：「……」

　　學什麼？學會了就直接進化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嗎？！

　　山姥切國廣把看熱鬧的刀劍男士驅散，勒令秋憬言下樹來：

　　「你下來。」

　　秋憬言拍拍身側的位置：「你上來。」

　　「下來。」

　　「你上來嘛。」

　　「我再說一遍——」

　　「哎呀老師啊！你就上來陪陪我嘛！我好不容易才爬上來的。上面吹風可舒服了～」

　　「……」

　　「你上來抓我唄，然後我就下去了嘛。」

　　山姥切國廣嘆口氣。

　　行吧，妥協。

　　白色的鬥篷揚起又落下。

　　他輕身一躍，微微踩在樹干上借力，像一片羽毛一樣，坐在了秋憬言身邊。

　　「這是輕功嗎？！」秋憬言浪漫主義式發問。

　　「不，是基本功。」山姥切國廣非常現實地回答。

　　秋憬言撇撇嘴，示意山姥切老師手裡的墨鏡：「嗯……老師生氣了嗎？」

　　「沒。」山姥切國廣收好墨鏡。

　　真生氣了還會上樹來跟著胡鬧？

　　「為什麼啊？這樣都不生氣？」

　　「嗯。」

　　福利院裡的熊孩子可過分多了——山姥切老師的辦公室沒一天不是亂七八糟的，早習慣了。

　　秋憬言嘿一聲笑了。

　　午後的風軟軟糯糯的，貼膚而過。男孩臉上印著片片楓葉透紅的影子，令他的臉頰紅潤可愛。

　　「我家老師怎麼能這麼好。」秋憬言說得大大方方。

　　男孩兒的眼睛彎彎的，一眨一眨亮晶晶，好似金秋的陽光掉了進去，閃閃發光。

　　風突然變大了，從背後猛得一推。

　　晃蕩著雙腳的秋憬言的身形向前一傾：

　　「欸？哎哎哎……」

　　山姥切國廣眼皮都沒眨一下，淡定伸手，拎住秋憬言的後領，將他拉回穩住。

　　驚魂未定的秋憬言雙手死死抓住山姥切老師的手腕：「哎媽呀嚇死我了！還好老師在這裡哈哈哈哈！哎呀，呼——」

　　山姥切國廣嘴角不自覺上揚：「當然，我說過的：我完全能應付你目前所有的情況。」

　　「真的嗎？」秋憬言捏捏山姥切老師的手。

　　「……你還想試？」

　　秋憬言燦爛一笑，身體往樹下一落。

　　他攥住山姥切老師的手，生生把山姥切國廣從樹上拽下來。

　　楓木劇烈一晃，發出沙沙的聲響。

　　「秋憬言！」

　　山姥切國廣將男孩往懷裡一塞，平穩落地。

　　「嘿嘿嘿嘿。」

　　秋憬言壞笑著掙脫山姥切國廣的手，背著雙手，歡快地往後蹦跳著——

　　腳一滑，摔進後方的池塘。

　　嘩一聲，水花四濺。

　　五彩的鯉魚被驚得四處逃竄，劈劈啪啪甩著尾巴。

　　山姥切國廣：「……」

　　有種剛出狼窩又入虎穴的感覺。

　　「哈哈哈哈……」

　　會游泳的男孩從水裡咕嚕嚕冒出來，笑嘻嘻地向山姥切國廣伸出一只手：「老師，拉我一下！」

　　山姥切國廣抱著手，毫不客氣地揭穿他的陰謀：「你想把我拽下去。」

　　「哎呀糟了！我失信於老師了！」

　　秋憬言嬉皮笑臉，雙手嘩啦啦拍打著水面。

　　斑斕的倒影被揉碎，如一幅流動著色彩的油畫。楓葉的紅，晴空的藍，陽光的金，如此絢爛瑰麗。

　　而畫面的主角還是男孩的笑顏。

　　秋憬言劃水游到岸邊，仰頭看著山姥切國廣。

　　一陣秋風拂來，熾熱的紅楓葉似隨性潑灑的顏料，點綴在空中。

　　一片紅葉落在秋憬言頭上。

　　秋憬言伸手拉住了飄過來的山姥切老師的鬥篷衣角。

　　山姥切國廣彎腰拾起了男孩頭上的楓葉。

　　深紅之中又透著些微的金黃與甜橙。好像一片紅葉便可熱鬧了整個深秋。

　　在山姥切國廣的印像中，走向寒冬的秋季是落寞與枯寂。然而事實證明，秋季也能是盛夏之曲熱烈高亢的尾聲。

　　鬥篷被人拽了拽。

　　山姥切國廣垂眸。

　　水中的秋憬言又向他伸出手。

　　山姥切國廣笑了一下，握住了男孩的小手。

　　秋憬言立刻抓住機會，雙手扣住山姥切老師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拉——

　　山姥切老師巋然不動，挑眉看向他：「還來？"

　　秋憬言認輸：「好吧好吧。」

　　山姥切國廣一用力，將濕淋淋的男孩從池塘中拉起，沒松手，就像提一只落湯雞一樣拎著秋憬言進裡屋。

　　「嗯？」秋憬言懸空蹬了蹬兩條腿，「為什麼不放我下來？」

　　「放你下來，然後讓你撲我一身水嗎？」

　　「我還沒這麼想呢！老師你過度緊張！」

　　「這叫防患於未然，」山姥切國廣敲了一下男孩的小腦袋瓜，「好了，趕緊的，換衣服，洗個澡，別感冒了。」

第049章秋來山不空（三）

　　「咳咳咳……咳！咳咳……」秋憬言偎在床上半死不活，堅強控訴，「老師，你是不是還自帶一點烏鴉嘴的體質……」

　　「這是經驗之談，也是合理預測——體溫38攝氏度，」山姥切國廣看了□□溫計，甩了甩，收回盒子，「秋天還在冷水裡泡著，下次還敢這樣鬧嗎？」

　　「哇……老師你居然會看水銀溫度計……哇……看完還會把水銀甩下去，好標准……」秋憬言聲音啞啞的，但堅決不閉嘴。

　　山姥切國廣貼了份退燒貼在秋憬言額頭上：「安靜點吧，讓你的嗓子歇歇。」

　　「嚶。」

　　燭台切光忠取來了清淡的菜粥，秋憬言委屈巴巴地吃下。

　　包丁藤四郎提議找藥研哥哥過來看病開藥，被秋憬言駁回了。

　　「這什麼年代了……小小的感冒發燒不用那麼大費周章……藥箱，在那個櫃子裡。吃點中成藥或者西藥就好了，很快的。」秋憬言遙控指揮包丁藤四郎拿來藥箱。

　　包丁藤四郎一打開，一堆「復方」、「顆粒」、「膠囊」等字繞得他頭暈目眩：「唔……唔，這是什麼藥啊？吃，吃什麼藥啊？」

　　秋憬言亂七八糟地說：「吃……那個什麼紅色黃色小人兒跑步的……」

　　包丁藤四郎：「？」

　　山姥切國廣：「布洛芬。」

　　「欸對對對，」秋憬言又說，「還有三個數字的……」

　　包丁藤四郎翻出一個藥盒：「是這個嗎……叫666？」

　　山姥切國廣將盒子倒了個個兒：「是999。」

　　秋憬言暴風咳嗽：「咳咳咳咳咳……老師你看看，咳咳，還有沒有那個阿彌陀佛枇杷膏……」

　　山姥切國廣嘆口氣：「京都念慈庵枇杷膏……糊裡胡塗的，燒傻了已經。」

　　「我家老師真是個妙人啊！」秋憬言笑得很開心，「咳咳咳……我要吃，咳，吃枇杷膏……老師你喂我，啊——」

　　平日裡生龍活虎的秋憬言便已足夠令人頭疼，生病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大多數人不舒服一般都是懨兮兮的，虛弱疲憊。秋憬言不，他就是要鬧騰，用更加鬧騰來掩蓋身體的不爽。

　　「來來來，聯機聯機——你家WIFI密碼是多少？」前來探病的季風子拿著手機問。

　　秋憬言背靠著床頭坐著，身殘志堅地肝游戲：「123456。」

　　「？」季風子敲敲手機屏幕，「連不上啊，密碼不對。」

　　山姥切國廣給兩個孩子端來兩盅燉梨糖水，順嘴一提：「是一個2，三個4，5個6。」

　　秋憬言眼睛一亮。

　　季風子一邊聽著一邊輸入：「244466666……哎連上了！不是我說，秋憬言你有病吧！什麼鬼密碼！你這兒深山老林的又不怕誰來蹭網！」

　　「哼哼哈哈哈哈哈……」秋憬言等待這樣的「指責」已久，頗為滿意，「這個本丸裡除了我，就只有你會來用WIFI了，不坑你坑誰啊。」

　　季風子破口大罵。

　　秋憬言哈哈大笑。

　　為避免傳染擴散病情，山姥切國廣任兩個孩子玩鬧一會後，便領著季風子離開了。

　　回來時，看到秋憬言還在無聊地戳屏幕。

　　「消停一點，」山姥切國廣把手機奪過來放到遠處，「睡覺。」

　　秋憬言有時特別犯渾，有時又格外乖巧。現在他的模式剛好開啟了後者，他聽話地縮進被子裡。

　　但下一秒秋憬言拉住了山姥切老師的鬥篷衣角。

　　「又怎麼了？」

　　秋憬言笑盈盈地：「老師……你怎麼知道WIFI密碼的呀？」

　　「不。但我還不知道你嗎。」山姥切老師淡淡地說明事實。

　　秋憬言咯咯笑起來：「老師好懂我……怎麼辦，老師你太好了。怎麼會有你這麼好的人——又聰明又能干。」

　　「少來了。」山姥切國廣扯了下自己的鬥篷。

　　秋憬言不松手。

　　山姥切國廣用力扯。

　　秋憬言揪得更緊了。

　　山姥切國廣挑眉。

　　秋憬言可憐兮兮地眨巴眼睛。

　　山姥切國廣聲音放輕：「不想我走啊？」

　　「不能留下來陪我嗎……」秋憬言哀求。

　　「……你知道本丸的事務都是誰打理的嗎？」

　　「嚶嚶嚶老師辛苦了！」秋憬言說著就要松手，「老師你去忙吧……」

　　然而鬥篷離開了他的手指，鬥篷的主人卻坐在了他的床頭。

　　秋憬言愣了一下。

　　山姥切國廣收攏一下他的鬥篷，把男孩的腦袋撥正：「好了，現在可以乖點睡覺了嗎？」

　　秋憬言怔怔地抬眼望著山姥切國廣，淺笑了一下：「……老師，有你這樣溺愛孩子的嗎？」

　　山姥切國廣莫名其妙：「你管這叫溺愛？」

　　「……如果是其他人就不會這樣。他們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規劃。他們的時間很寶貴，每分每秒都有相應的安排，照顧小孩兒只是其中一部分……」

　　「這就是你不願意讓父母知道你生病的原因？」

　　「不然他們肯定又要吵著來看我，還會哭著鬧著要把我接回主宅。」

　　「憬言，他們很愛你的。」

　　「但是，老師，」秋憬言的聲音聽起來委屈極了，「他們也愛工作。我是他們的工作之一。」

　　山姥切國廣明白了。

　　面前的這個小孩兒之所以能展現出「懂事」的一面，只是因為他發現他的撒嬌和可愛不能吸引身邊大人們的「溺愛」。

　　大人們若是對一個孩子的評價是「懂事」，那一定是從成年人的角度來看待的。安靜，聽話，不打擾大人們工作，不勉強大人們做他們規劃以外的事情，這就是「懂事」的孩子。

　　但是孩子又怎麼看呢？

　　「懂事」或許是孩子攫取家人們寵愛的一種手段。

　　沒有孩子是天生懂事的，都是被馴養的。

　　但實際上大人們喜歡的「懂事」孩子是個偽命題。因為他們一旦習慣了孩子的「懂事」，孩子就再也無法「從中獲利」，甚至還要委屈地接受「懂事」這個標簽。

　　秋李父母一直搞不懂自家兒子。他們可能從來都不會意識到——其實是兒子遷就父母，而不是父母遷就兒子。

　　山姥切國廣思考了一下，能理解情況為什麼會這樣：

　　現在的年輕父母工作繁忙，事業有成。雖然孩子不至於是他們的「負擔」，但確實占據了他們的「日程表」重要的部分。如果花在孩子的時間上太多了，其他的事務就會相繼受到影響。

　　於是要求孩子要「懂事」。

　　但孩子並不快樂。

　　連大人受到拘束都會感到痛苦，更別提難以控制自己行為和情緒的孩子了。

　　人類幼崽不僅身體上脆弱，心靈上也非常敏感——

　　秋憬言是個懂事的孩子。然後他很快發現了這是個「巨坑」，於是他現在「不懂事」了。

　　至於秋憬言走出「不懂事」這一步的契機……

　　也許是新來的「老師」很認真地跟他商量，如果他足以承擔後果，那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也許是這個長輩心平氣和地陪著他玩連他自己都覺得無意義的游戲。

　　也許是那場夏日突至的暴雨——

　　電閃雷鳴劈開了他偽裝許久的外殼，而溫暖的懷抱成為了他夢寐以求的依靠……

　　山姥切國廣摸了摸秋憬言的頭：「在我這裡，你可以不那麼懂事，可以任性一點。」

　　秋憬言眼眶慢慢泛紅：「真的嗎？你不會討厭我嗎？」

　　山姥切國廣笑了一下：「你當我是誰啊……你的父母一定很愛你。不過他們太年輕了，有些地方做得太多，有些地方又考慮不周。我不一樣……」

　　「你可以任性，做你想做的事情。做錯了就接受懲罰，性情頑劣就要被我修理一頓。很簡單。」

　　養孩子，講究的就是收放自如，自然雕琢。

　　在山姥切國廣漫長的生命中「路過」的孩子太多太多，因此他可以做到刪繁就簡，恰到好處。

　　秋憬言突然翻起來，撲進山姥切老師的懷裡。

　　小孩兒畢竟是小孩兒——強烈的情緒需要通過眼淚來抒發。

　　山姥切國廣任由秋憬言趴在他胸口哭了一會，摸摸他炸毛的腦袋，溫柔地問：「好了嗎？吃個藥就睡了吧。」

　　秋憬言沒搭理。

　　山姥切國廣提了一下他的後頸。

　　秋憬言慌忙扒住山姥切老師的衣服，把頭埋下去。

　　「現在覺得不好意思了？」山姥切老師心想小孩兒果然是小孩兒，「我不看你，我去給你拿藥。你自己鑽被窩裡藏好。」

　　秋憬言突然又緊緊抱住山姥切國廣。

　　「……」山姥切國廣頭一次覺得秋憬言這麼粘人。

　　就在山姥切老師極速思考對策的時候，男孩在他耳邊小聲說：「對不起，老師，我錯了。」

　　「嗯？」

　　「我不該打探你的秘密的。你從來都避免談到關於你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自己也覺得挺失禮的……」

　　「……」山姥切老師樂了一下，「沒事——畢竟憑你現在的本事根本威脅不到我。」

　　本來山姥切國廣還以為他的話應該能激起秋憬言一點「反抗」，結果男孩只是「嗯」了一聲承認了。

　　壞了，山姥切國廣想，不會真受到什麼打擊了吧。

　　「老師……」男孩又黏黏糊糊地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一直陪著我？能不能一直在我身邊？」秋憬言許願。

　　山姥切國廣沒有回復。

　　秋憬言感覺到……山姥切老師的身體微僵了一下。

　　秋憬言心裡咯噔一下。

　　山姥切老師在他面前從來沒有展現過明顯的喜惡，以至於秋憬言忽略了——山姥切老師也會有「雷區」，或者說是「痛處」。

　　秋憬言試探著開口：「……老師？」

　　「嗯，我在。」

　　秋憬言還未想好該說些什麼，就聽山姥切老師淡淡道：

　　「我會陪著你的……但遲早有一天你會不需要我。」

　　「怎麼會！老師這麼好！」秋憬言抱住山姥切老師。

　　山姥切國廣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是很勉強。秋憬言在他胸口聽到了悶悶的一聲。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老師。」秋憬言非常認真地承諾道。

　　然而山姥切老師卻將男孩從自己懷裡揪了出來，塞進被子裡，籠住。

　　秋憬言掙扎著，被山姥切老師按住。

　　隔著厚厚的棉被，山姥切老師有些落寞的聲音很輕很輕地傳來，似乎他並不想讓秋憬言聽見：

　　「……怎麼可能……你們都不會再需要我……」

　　秋憬言不動了，乖乖的，很聽話。

第050章秋來山不空（四）

　　沒過幾天，秋憬言的病好了，但很快又開始另一種形式的「犯病」。

　　一大清早，山姥切國廣晨練完，轉個彎就發現一堆人圍在秋憬言的臥室門前。

　　山姥切國廣走過去看了一下——

　　秋憬言不知道什麼時候搞來了一塊小地毯鋪在門前。

　　這塊地毯白底黑字寫的是：

　　左側「快遞」請放這裡，一個剪頭指向左側一個黑色區域。

　　中間「外賣」請放這裡，一個剪頭指向中間一個黑色區域。

　　右側「施舍」請放這裡，一個剪頭指向右側一個黑色區域。

　　橫批——「頂級社恐，不要敲門」。

　　山姥切國廣：「……」

　　真正的社恐喜不喜歡這個毯子他不知道，但是門裡的家伙一定是「社交恐怖分子」。

　　燭台切光忠圍觀了一下，放了兩顆糖在「施舍」區域，隨後指著「外賣」區域跟山姥切老師開玩笑：「一會早餐放在這裡？」

　　山姥切國廣冷漠：「別管他。」

　　包丁藤四郎研究了半天，然後鄭重地雙手捧住一個剛取回來的快遞小盒，放在地毯「快遞」的區域。

　　「……」山姥切國廣俯身撈起快遞盒，想看看秋憬言又買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本丸的財務也在山姥切老師管理的範圍內，但最近並沒有額外的開銷。估計是秋憬言用自己的小金庫買的。

　　這時，門開了。

　　穿著毛茸茸鯊魚服睡衣的秋憬言，睡眼惺忪地冒出「鯊魚頭」來。

　　他的眼睜圓了一瞬，似乎沒想到自己的門口如此「門庭若市」。接著他的目光落在了快遞小盒上，雙眼一亮。

　　「啊呀，這麼早就到了……」秋憬言下意識伸手去拿小盒子，反應慢了半拍才發現面前是山姥切老師，表情呆了一下，「……呃，老師……」

　　山姥切國廣半挑眉，在秋憬言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時，唰一下把快遞盒舉高。

　　看這小子的表情，一定是有什麼想瞞著他，山姥切老師可太熟悉了。

　　「嘿，老師，這我可就聯吳抗曹了啊，」秋憬言笑著一打響指，「包丁！」

　　包丁藤四郎轉身就撲住山姥切國廣，將他強控三秒。

　　秋憬言趁機一跳，拉下山姥切國廣的手，奪過快遞，迅速躲回屋裡。

　　就像一只藍色的毛絨小鯊魚，一躍而起，叼走就跑。

　　山姥切國廣：「……」

　　這小子，翅膀還沒長硬呢，就敢當著老師的面作妖了！

　　……有點生氣。

　　但是他有什麼好生氣的呢？他明明早就清楚，孩子大了之後會有自己的心事秘密，會逐漸與父母疏離。

　　而且……他又有什麼資格……仗著秋憬言更依賴自己，「恃寵而驕」嗎？

　　秋日的陽光落在池塘水面上，淡淡的如一層金色的薄紗。楓木葉已掉落許多，不復之前的火紅厚重，露出光禿禿的枝丫。

　　山姥切國廣坐在池塘邊的石凳上，碧色的眸子微垂，目光慢慢地隨池中游魚移動。

　　「老師！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找你好久啦。」

　　在這座本丸裡，秋憬言簡直可以稱之為「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山姥切國廣抬眼瞟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敏銳細膩的孩子很快發現了：「老師？怎麼感覺你心情不太好？」

　　「無事。」山姥切國廣擺擺手。

　　他現在倒是更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了。

　　秋憬言狗狗祟祟地從他的左邊繞到右邊，又從他的後邊繞到左邊，覷著他的臉色。

　　真可愛。就像是一只親人的小動物。

　　山姥切國廣自覺更難過了。

　　可沒等他發話把秋小狗趕走，男孩就乖巧墊腳跪在他膝前，將一個黑色的小盒子放在他腿上。

　　「這是什麼？」山姥切國廣看著，沒動。

　　秋憬言將小盒往山姥切老師懷裡輕輕推了一下，雙手暖乎乎地搭在山姥切國廣的膝頭。

　　「是禮物，老師。我送給你的禮物。」

　　男孩仰著臉，期待地望著山姥切老師，眼睛圓潤明亮。

　　很乖，不像是一肚子壞水的樣子。

　　山姥切國廣拿起盒子。

　　是個黑色的長方形盒子，結實牢固，貼著他不熟悉的logo。盒子不重。

　　打開。

　　剝開雪白的泡沫層，被精心打包、仔細保護的是一塊黑亮亮的扁形長方塊。

　　如果讓包丁藤四郎他們刀劍男士來猜這是什麼東西，他們會覺得這是一塊薄薄的黑磚，或者一塊大巧克力。

　　因為他們很少見到這個物品，也沒見過它最初的模樣，畢竟這東西在秋憬言手裡是花花綠綠的玩意兒。

　　山姥切國廣剛開始也沒反應過來，但當他拿起來，感受到手感和重量，以及看到「方塊」背後的攝像頭時，他一下意識到了——

　　這是一部全新的手機。

　　山姥切國廣的手沒拿穩，手機滑落回盒子裡。

　　秋憬言眼疾手快地扶住盒子。

　　「怎麼樣？我的手機就是這個牌子的，我覺得挺好用的，」秋憬言喜滋滋地邀功，「老師覺得呢？老師？」

　　他的山姥切老師卻震驚地瞪大了他那雙美麗的碧眸：「……你為什麼……會給我這個……」

　　「呃，是有點貴……但是我覺得老師有部手機不管是和外面聯系，還是處理事務都會方便很多。所以這不能算是亂花錢！我也想過要不要順便給老師配個計算機，不過個人習慣不一樣，我覺得應該跟你提前商量一下……」

　　秋憬言的話停住了——山姥切老師的手落在了他的頭頂。他看到自家老師的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似是疑惑，又像是茫然。

　　「你那麼聰明……就沒有發現嗎？」山姥切老師輕聲道，「沒有一位刀劍男士有自己的手機……誰也沒有。」

　　手機是新時代的產物。它能為使用者帶來極大的便利和許多的娛樂。

　　但在功能性之外，手機更是新時代最具代表性的「私人」標簽。它本身就包含著使用者眾多隱私和個人信息，無論是通訊簿還是玩樂活動。

　　而刀劍男士們……他們更多被視作審神者的私人財產，為審神者使用，被審神者保護。

　　「私人財產」怎麼會有私人財產呢？

　　手機為人類創造，為人類服務。刀劍男士是刀，不是人，又怎會有人突發奇想給他們配備一台手機呢？就像主人給家中的寵物送了一部手機，很奇怪也很沒用。

　　刀劍男士們只需要每天完成內番、出陣就可以了啊，怎麼會需要手機呢？就像家中的寵物每天吃吃喝喝，陪主人開心就可以了，不需要看電視玩手機。

　　這些年來伴在秋憬言身邊，山姥切國廣知道這個男孩思想清奇、思維跳脫，但是……送他一部手機？這也太離譜了！

　　山姥切國廣見過的手機怕不是比秋憬言見過的人還多。

　　他也偶爾有機會奉命使用過一些公共手機、主人的電話，但他懶得羨慕也從未擁有一部自己的手機。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並不逾矩。

　　為什麼……會送給他一部手機？

　　多年來習慣性依靠豐富經驗做出合理反應的山姥切老師，第一次感受到迷茫。

　　他來到了一個「全新」領域的面前，躊躇……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害怕，他不知道他越過他舒適圈的邊緣之後，即將面臨的是什麼……

　　「欸？是這樣嗎？我想想……唔，好像是吧……」秋憬言伏在山姥切老師的大腿上，得意地晃晃腦袋，像只搖頭擺尾的小狗，「那這更好了！我家的山姥切老師是第一個！」

　　山姥切國廣張了張嘴，不知說些什麼。

　　秋憬言自顧自拉住他的手，將手機放進去：「老師是不是不太會用手機啊？哎，沒事！我來教你！哼哼~我還可以教你打游戲——以後就跟老師雙排，把風子那個拖油瓶踢出去！」

　　山姥切國廣任由秋憬言擺弄放在他掌心中的新手機。

　　手機在秋憬言的操作下啟動了。

　　黑色的屏幕亮了起來，出現了漂亮流暢的顏色線條。

　　……真是神奇的造物，山姥切國廣想。

　　他平穩的心跳漸漸加速，就像他第一次見識到手機時的那樣——

　　化無為有，愈加精彩。

　　宛如春回大地，冰雪一夜繁花。

　　又似暗夜極光，頃刻無限璀璨。

　　心髒砰砰撞擊著胸腔……好像要擊碎他這具遲暮的身體而重獲新生。

　　「你看這步就是設置密碼了。數字密碼老師你待會自己設，別告訴別人哦！指紋密碼是這樣的……來，你的手指放到這個按鍵上……老師？」

　　秋憬言自己費勁巴拉巴拉了半天，一直無人響應，疑惑地抬起頭。

　　兜帽的陰影下，山姥切老師碧綠的眸子像一汪翠色的春湖。

　　一滴淚從盈滿的湖中流落。

　　秋憬言撐起半身，抱住自己的老師。

　　「……老師，我仔細想過了，我覺得不對，」秋憬言說，「我不應該央求你承諾永遠留在我身邊。這不對。」

　　「我聽說過很多，也見過……某些審神者當年異常寵愛某位刀劍男士，希望他能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刀劍男士呢，當然會答應，也一定會做到。」

　　「但是做不到的往往是審神者。有點好笑是不是……審神者不是什麼大人物，卻搞得跟皇帝一樣，還後宮三千，皇恩難留。」

　　「該承諾的應該是我。」

　　秋憬言伸出雙手捧住山姥切老師的臉龐，注視著那雙溫潤的碧眸。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老師。嗯……除非你煩了，不想我粘著了。」秋憬言笑了一下。

　　「我可不想當說空話的壞孩子，我可是老師的好孩子。這部手機就是我的『證物』！我不會未經你允許就擅自看你手機的，也不會干涉你做你想做的事。我會盡我可能給你最大的自由，最多的方便，最……嗯，其他刀劍男生有的你必須有，他們沒有的你也要有。」

　　「就像老師對我這般的寬容……老師一定能比我走得更長、更遠。我想，如果老師在未來回憶起跟我在一起的時光時，能覺得是最開心最自在的日子，那就好啦。」

　　秋憬言笑著，手心暖暖的。

　　一陣猛烈的秋風掃過。楓木上苦苦支撐的紅葉無力對抗，劈裡啪啦落下來，砸了樹下的一刀一人滿身。

　　強風卷起一旁堆積成小山的落葉——早晨刀劍男士們清掃出來還未收拾，楓葉小山轟然傾倒。半蹲在地的秋憬言首當其衝，被埋進了紅色的洪流中。

　　秋憬言：「？？？」

　　在庭院另一角打掃衛生的刀劍男士趕緊前來「賑災」：「對不起主人！我們馬上收拾走！」

　　而在山姥切國廣眼裡——

　　就像是一抹鮮艷的生命鍥而不舍地，終於叩開了他的心門，洶湧而入。

　　山姥切國廣笑了一下，將男孩從楓葉堆中抱出來，貼在胸口。

　　這是他的好孩子啊……

　　明明是應受長輩寵愛的孩子，怎麼總是反過來「寵愛」長輩呢？

　　在走向寒冷孤寂的秋日裡，秋憬言火紅而熱烈地熨燙著他布滿皺紋的心。

第051章驟雨將歇

　　秋憬言說到卻也真的做到了。

　　他從不過問山姥切國廣的事務，交付完全的認可和信任。

　　山姥切國廣甚至得以自由穿梭於刀劍世界與人類世界之間，而不用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蹤。

　　第一個屬於刀劍男士私人擁有的手機，是秋憬言送給他的。

　　第一個身為刀劍男士但可以參加任何審神者宴會，是秋憬言為他爭取的。

　　第一個以刀劍男士之身但受全刀劍世界敬稱為「老師」，是秋憬言鼓勵支持的。

　　山姥切國廣曾訓斥過秋憬言，身為刀劍，他不應該如此「高調」。

　　「我是改革派啊，老師，你可是我改革派的招牌！」秋憬言嬉皮笑臉，「我愛怎麼樣怎麼樣，我是改革派的小皇帝~」

　　山姥切國廣伸手捏住秋憬言手感極佳的臉蛋：「皇帝也不許這麼猖狂——物極必反不懂嗎？」

　　秋憬言鼓了鼓腮幫子：「那就……嗯，正負相抵唄。」

　　山姥切國廣：「？」

　　於是所謂的「負」便是秋憬言本身的「極度低調」。

　　秋憬言推掉幾乎所有的世家社交宴會，窩在自己的本丸，極少露面。

　　世人們每每談論起秋家那把強大能干的山姥切國廣時，總是忍不住嘲笑其主，調侃這一對是好鍋配破蓋。

　　畢竟刀劍男士並不稀奇，「山姥切國廣」這把刀更是常見，審神者才是世人目光的焦點。

　　然而山姥切老師的審神者秋憬言卻閉門不出，貌似消極避世，看起來沒什麼本事也沒啥野心。

　　有人戲謔說是江郎才盡。

　　有人懷疑是扮豬吃老虎。

　　「我哪有想那麼多，吃什麼老虎啊，」秋憬言叼著棒棒糖，打著游戲，樂了，「老師那麼勤快，我為什麼還要工作折磨自己。擺爛擺爛！」

　　耀武揚威的秋憬言下一秒被山姥切國廣揪去做功課。

　　管他擺不擺爛，各種知識、刀劍世界發生的大事和局勢等等，山姥切老師絕對不會讓秋憬言落下，親自監督學習，有備無患。

　　「嚶，」秋憬言被沒收手機，看著文件，「老師，我要emo了。」

　　「……」山姥切老師表示他「聽不懂」。

　　在慕容水柳本丸時期，山姥切國廣有多悠閑，在秋憬言本丸中，他就有多忙碌。

　　……見了鬼了。

　　但是，若日子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或許是因為被秋憬言重鑄了鮮活的生命力，山姥切國廣竟是在極早的時候便心生隱隱不安。

　　他在刀劍世家間逢迎，又時不時回一趟白嶺福利院。

　　他反復研究刀劍世家間的糾葛，並且暗中觀察白嶺福利院，試圖找到令他不安的源頭。

　　沒找到。

　　一切似乎都處於正常的矛盾與衝突中，哪裡都尋覓不到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端倪。

　　在秋憬言新一學期開學的那天，山姥切老師還在自嘲自己是否確實過度憂思——

　　直到那個名叫慕容月的女孩「看」見了他。

　　仿佛是一只警鐘，猝然敲響。

　　山姥切國廣確認，最近這代慕容家的人法力幾乎全無，而慕容家的女兒在今天卻達到了法力的高峰……

　　必定有什麼關鍵節點已悄然發生，牽一發而動全身。

　　不知所以，無法阻攔。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逃不掉的。

　　山姥切國廣眼看著白嶺福利院一步一步走向深淵，就像是目送自己的過去破碎毀滅。

　　他本是扎根於人類世界的刀劍浪人，機緣巧合下才重回刀劍世界。如今，白嶺福利院人去樓空，過往灰飛煙滅，又有什麼可以挽留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點燃跨界符，山姥切國廣在秋憬言的目送下離開——

　　他沒有說「再見」。

　　在他看來，白嶺福利院傾其所有，傾巢出動，而與福利院命脈相連的他，已是陷入死局，何必再見。

　　離開吧，離開。

　　永遠地離開。

　　他的一生都是不斷地離開。看似是奔赴下一個相遇，但是分離比相遇更磨人心神。

　　他送走美麗而魔怔的季白梨，送走善良也熱情的慕容水柳……他做不到真正的冷漠無情，只是克制著壓抑著，於是痛苦變成了長期的折磨。

　　他很累了，沒有心力和勇氣再繼續走下去……

　　為什麼不沉睡呢？和鈴木林裡的同伴們一起。為什麼遍體鱗傷還要走下去？

　　他想不通，覺得自己真的很傻。

　　現在想來，最傻的還是在這最後時刻，他居然忍不住接起了秋憬言的電話。

　　對，這部手機，應該早些丟掉的。

　　但是，山姥切國廣還是錯估了與秋憬言在一起這些歲月的重量……明明這些日子在他的生命中占據不到百分之一，明明無足輕重……卻鮮活得刻骨銘心。

　　好像這些記憶化作了他新鮮溫熱的血液，催動著他疲憊不堪的心髒持續跳動。

　　「老師！」他聽見手機裡傳來男孩熟悉而雀躍的呼喚。

　　不能讓步。這次說什麼也不能讓步了。

　　就讓一切盡早結束吧。

　　可是那個總是令他心軟的「小動物」嗅覺是如此的靈敏——他一下就找過來了。

　　他的小男孩早就長大了，長高了，不是一個鬥篷就能包得嚴嚴實實的了……

　　秋憬言站在坡下，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身高才到山姥切老師大腿的小孩兒。

　　「老師……你要丟下我嗎？」

　　暴雨澆頭，秋憬言濕漉漉的，如一只被拋棄的小狗，委屈極了。

　　冰冷的雨水滲透了鬥篷，貼在頸側皮膚上寒意陣陣。

　　山姥切國廣眨掉睫毛上的水珠。

　　此時此刻，亦如彼時彼刻。

　　只不過，山姥切國廣不會再走向秋憬言，將他抱在懷裡了。

　　山姥切老師覺得，到最後，他還是可以做到如此冷漠無情的。

　　「你走吧，」山姥切國廣輕輕地說，「刀劍世界恐怕已亂。你回去，這裡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老師！我……」

　　山姥切國廣把電話掛斷。耳邊便只剩下喧囂的雨聲與呼嘯的狂風。

　　厚重的雨簾，讓秋憬言的身影都分外遙遠。

　　手機從濕滑的掌心中跌落。

　　山姥切國廣轉過身——鈴木林的火焰已慢慢熄滅，失去刀鈴的他也該漸漸消失了。

　　突然一股蠻力襲來，將他撲倒在地。

　　鬥篷兜帽滑落，露出山姥切國廣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的金發。

　　山不走來，便向山走去。秋憬言長這麼大，主打的就是反骨。

　　秋憬言壓住山姥切老師，很是霸道：「抓到你了——你又想去哪？」

　　「你——」只是一時不察被反將一軍的山姥切老師眼神一凜。

　　然而他正欲將秋憬言掀出去時，深刻了解自家老師吃軟不吃硬的秋憬言立刻乖下來，像只黏人的小奶狗一樣蹭了蹭山姥切老師的頸窩，抽抽噎噎地說：

　　「嚶，老師——你不可以留下來嗎？我真的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現在你嫌棄我也趕不走我了，嚶嚶嚶——」

　　話說得可憐巴巴，壓住山姥切老師的勁兒是一點也沒減。

　　果然，秋憬言感受到，原本全身繃緊意圖反擊的山姥切老師一點點放松下來。

　　自家老師果然很吃這一套。

　　秋憬言抓住機會摟住山姥切老師的脖子，鎖緊。

　　「……你總有一天會不需要我的。」山姥切國廣的聲音凄涼而篤定。

　　「為什麼？你說說看？」秋憬言拂去山姥切老師額頭、臉頰上濕透的發絲，直視他的眼，「我不想逼你回憶不好的事情。但是，讓我來一條一條『反駁』你吧。給我個機會，老師。還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

　　山姥切國廣的目光落向遠處的黑暗，緩慢開口：

　　「我……第一個主人，我不知道。因為我沒見過。我從顯現的那一刻就被拋棄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秋憬言知道，但他沒接話。

　　「山姥切國廣」這把刀是刀劍世界非常普遍常見的一把刀，每天都有無數的「山姥切國廣」顯現，然後被登記上交或被摧毀。

　　也有被直接丟在外面，等候其他過路的審神者撿去的。

　　中樞曾嚴厲管控過丟棄刀劍的行為，但實在管理不了，便只好默認。

　　山姥切老師就是眾多被遺棄的刀劍之一。

　　「我剛剛獲得身體，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做，不甘心就此離開……我靠著僅存一點法力走著，但是不知道去哪裡……意外來到了人類世界。」

　　在那棵紅豆樹生長起來之前，那條連接人類世界和刀劍世界的縫隙便曾拯救過山姥切國廣。

　　精疲力盡的他掉了進去。

　　「我在人類世界遇到了一個女孩。她救了我，我看著她長大，成人，成家……」

　　山姥切老師突然不說了。

　　「然後呢？」秋憬言知道這個時候需要推一把。

　　「……她恨我。我毀了她的人生。」山姥切老師的話很淡很涼。

　　「……為什麼？」秋憬言自己都覺得問不出口。

　　山姥切老師含糊其辭：「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人類能看到不屬於他們世界的東西，並不意味著是好事。」

　　「但是我是審神者，正兒八經的有編制。」秋憬言衝他笑了一下。

　　山姥切老師薄涼的碧色眼珠轉向秋憬言：「你以後也會成家，結婚生子。」

　　秋憬言有些疑惑。

　　「你還意識不到。你現在還小，身邊的人都是同學、朋友。但是等你長大了，成家了，你才會明白：人類最小的群體單位是小家庭。你最親最愛最重要的是你的愛人、孩子。」

　　「血緣的聯系是無形但是最強大的聯系。憬言，我跟你沒有血緣關系。我們注定不是一家人。」

　　秋憬言挑眉：「我一直都是跟老師住在一起的，怎麼就不能算……」

　　山姥切國廣喉嚨裡悶出一聲笑：「所以你還小啊……你可以想像一下，你和你父母在一起，但是家裡還住進來了你父親或母親的朋友，你不會覺得別捏嗎？我的主人們……都是有了自己的歸宿之後，把我贈予他人。」

　　秋憬言想了一下，說：「那我的愛人必須也要喜歡山姥切老師，不然我一生也可以光棍啊，多自在。」

　　「說來輕巧……」水滴落滿山姥切老師的臉頰，滑落，似淚又是雨，「我又憑什麼要求你的犧牲……」

　　「為什麼是我的犧牲？」

　　秋憬言的聲音突然凌厲起來。

　　他雙手撐起來，籠住山姥切國廣的上方，擋住天空落下的慢慢變小的夜雨。

　　「我的犧牲就是犧牲？你的犧牲就不是犧牲？」

　　秋憬言生氣了，雙手扣住山姥切國廣的下巴，逼迫他直視他。

　　「你寬容，你偉大，你不拒絕所有人的請求，你可以一直無私奉獻！」

　　「那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真正想的是什麼！」

　　秋憬言的眼淚落下，熱淚侵占了山姥切國廣臉上冰冷的雨痕。

　　「我一直都看著你……我知道你難受，知道你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為難你……你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你不能在我這裡歇上一口氣，我害怕你會碎掉……」

　　「你對我很好，對所有人都那麼好……但是，我可不可以是你的特殊？至少在你承受不了的時候，你告訴我，我會傾盡所有來幫助你……至少……」

　　秋憬言埋下頭，抬起胳膊試圖遮掩愈加洶湧的淚水。

　　「至少你不要不告而別……你就不能答應我嗎……你不能留下來嗎？」

　　「我知道我還是個小孩……很多事我決定不了，我不強大……老師你就相信我吧，求求你了……我真的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解決……你給我機會好不好？你給我點時間好不好？我會想出辦法的，我，我會讓你覺得留在我身邊不是個錯誤……」

　　暴雨漸漸變小……但山姥切老師的男孩哭得越來越厲害了。

　　他還從未在老師眼前這樣狼狽地哭過，撕心裂肺。

　　山姥切國廣坐起身來，伸出手將他的男孩抱進懷裡。

　　緊緊地，用力地，仿佛要揉碎。

　　「你真是……」山姥切國廣哽咽著，強忍不住淚水落下，「你要我怎麼辦才好……」

　　秋憬言抽噎著：「老，老師，你至少看過我人生的盡頭再走好不好？你說你看事情的開頭就能猜到結尾，但是我保證，你肯定不知道我以後會怎麼樣，你肯定想不到……」

　　山姥切國廣笑了一下：「這算什麼挽留的借口……」

　　他好像有點回想起來，為什麼他這樣執著地從一個「離別」走向下一個「相遇」了……

　　他走過那麼多的時光，跨越那麼多的生死，但還是期待著——

　　期待著未來。

　　似乎從他誕生開始他就心有不甘……不甘在此停下，不甘沒有見識過更美好的事物。

　　他不斷被傷害，但也不斷被感動。

　　他是白嶺福利院唯一一個從未放棄、不停前行的旅者。

　　他背負著過往的歷史，又是未來的見證。

　　催動他永無止境前行的，是他對這個世界、對未來、對人類深刻的愛與留戀……

　　在一片灰燼和殘枝中，衣服有些燒焦破損的小烏丸背手看著相擁而泣的兩人。

　　琢磨了一會時機，小烏丸上前來，伸手遞過來了一只被煙灰撲得暗沉沉的舊刀鈴。

　　「小烏丸先生……」山姥切國廣愣了一下。

　　小烏丸殷紅的唇彎了彎：「晚輩有難，為父自然要施以援手——你可能不記得了，吾當年沉睡的時候，是你自己把你的刀鈴拴在我旁邊，說是陪為父一起的呢。」

　　山姥切國廣啞然失笑：「原來是這樣的嗎……」

　　山姥切國廣接過刀鈴，輕撫去灰塵。

　　「憬言，」山姥切國廣拍了拍秋憬言的肩膀，「把那顆……假刀鈴丟掉吧。」

　　「嗯？」正在胡亂抹臉的秋憬言抬眼過來。

　　山姥切國廣將他的刀鈴送到秋憬言面前。

　　秋憬言頓了一下，接過刀鈴。

　　黎明的霞光漸漸從遠方漫開。曙光在水汽充盈的空氣中延展，落在山姥切國廣的發絲上。

　　發色的金色，以及晶瑩的水珠，雙重熠熠生輝。

　　秋憬言被光芒迷了一下眼，眯起眼笑了笑。

　　老舊的刀鈴在手中也泛起燦爛光芒。

　　山姥切國廣垂眼，眼下投出睫毛細密的陰影：「……你是怎麼發現那顆刀鈴是假的？」

　　「哼哼~」秋憬言小得意，「很明顯啊，那顆刀鈴太新了，但是老師的刀是舊的啊——不是我觀察能力特別強，而是估計其他人壓根兒沒想過這樣的事吧。而且——」

　　「而且？」

　　秋憬言搖了搖手中的刀鈴。

　　聲音略微沉重的鈴聲在晨曦霧靄中響起。

　　即使背對著日出，秋憬言看見山姥切老師的碧眸也閃亮了一瞬。

　　仿佛是刀劍的心與之回應。

　　「而且我覺得……刀鈴是刀劍男士與審神者的契約，從來不是單向的。」

　　「這也是我對你的承諾，老師。」

　　秋憬言將手中刀鈴遞到山姥切國廣面前。

　　「等我們回去，把這顆鈴鐺掛在你的門把手上吧！」

　　色彩逐漸加深加重，越來越厚的晨光鋪在秋憬言的笑顏上，他整個人就像是從金光誕生的小妖精，聆聽山姥切國廣的心聲，實現他的願望。

　　山姥切國廣笑了起來，伸出手，將手掌覆在秋憬言的掌心上。

　　微涼的刀鈴在他們的相合的手掌中溫度逐漸升高。

　　「那還是掛在你臥室的門把手上吧，」山姥切國廣翠色的眼裡含著笑，「這樣如果你早上睡懶覺不出門，我就會知道，然後來抓你。」

　　秋憬言推了一下自家老師的肩膀：「怎麼能這樣

　　！太壞了，剝奪我賴床的樂趣！」

　　山姥切國廣心情頗好地捉住秋憬言推搡的手。

　　反之——

　　當他的刀鈴隨開啟的門而叮鈴作響時，他也就會知道，他活潑可愛的男孩今天又來見他了。

第052章再見白梨

　　李二舅李夏河現在很煩。

　　非常煩。

　　被白嶺福利院突破中樞城，控制了時空轉移裝置就不提了。畢竟對方准備充足，閃擊各個世家，中樞城防御從內部瓦解，他們打不過也正常。

　　權宜之計是保存有生力量，時刻准備與城外援軍接應。

　　幸運的是，季家果然不滿白嶺福利院覬覦時空轉移裝置。有武士老世家季家的振臂一呼，反撲力量迅速集結，奪回中樞城。

　　不過實際上白嶺福利院壓根沒想過長期占領中樞，而是抓緊機會利用時空轉移裝置的總控，進行了大批量的時空傳送。

　　看著總控顯示屏上閃爍著眾多警報的紅點，聽著「發現時間溯行軍，請立即清除」翻來覆去地被機械念讀……

　　李二舅頭都大了。

　　結果隨著季家一起進城的秋憬言，一過來就毫不客氣地「搶」走他包裡的兩部備用手機，還言辭鑿鑿地說他和山姥切老師的手機壞了，所以他來「劫富濟貧」。

　　李二舅：「……」

　　由於秋三叔秋尋事務眾多，為做區別，他將聯系人都分在不同工作手機裡。其中兩部不常用的放在李二舅這裡。

　　現在可好了，當秋三叔來向李二舅討要那兩部備用手機來工作時，他交不出來了。

　　救命。

　　聽聞李二舅的遭遇，秋三叔痛敲了李二舅的腦袋，然後幾分鐘內就把秋憬言捉拿歸案。

　　秋三叔：「既然我工作的手機都在你手上了，那這部分就交給你了——該怎麼做不用我再教你吧？不會就問問山姥切老師。」

　　秋憬言：「？？？」

　　陰溝裡翻船啦，變成送上門的免費打工人咯。

　　好不容易見到親友，慕容月兩眼淚汪汪。

　　「我真的沒想到……孟老師他……啊為什麼？我真的……我要被嚇死了！」這是慕容月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復這句話。

　　「教我最怕的學科的、我也最怕的老師，是攪動風雲的、最可怕的BOSS……」慕容月凄涼捂臉。

　　暴擊三觀，兩眼無光。

　　秋憬言倒是不怎麼震驚：「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調動各個力量，估摸著也就是刀劍世家內有人反水了。」

　　山姥切國廣沉吟片刻。

　　「山姥切老師，您有什麼看法嗎？」慕容月問。

　　「……動機，」山姥切老師低聲跟兩個孩子解釋道，「只有足夠的強烈的『恨意』才會成為白嶺福利院的『先生』。」

　　「是恨孟家嗎？」秋憬言思考。

　　「孟家已經被……」慕容月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如果真是這個動機的話，早就已經達到了。」

　　山姥切國廣點頭：「我剛剛查了一下孟笙的履歷，很簡單也很干淨。不排除人為篡改的情況。但這樣很難判斷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刺激到了他。」

　　「哎，我就說過孟笙給我的感覺不太好，沒人信我，」秋憬言聳聳肩，「孟笙以前的性格就有點偏執，容易走極端……哦，我想起來了，小時候在醫院，連山姥切老師都沒見過那時候的孟笙。」

　　三人正緩慢推進著研討進度，季風子突然冒出來拽住秋憬言：「喂，借一下你家老師唄。」

　　秋憬言挑眉：「干嘛？」

　　季風子拍過來一迭圖表，上面勾勾叉叉畫了很多：「只要在某時空中出現想要改變歷史的舉動或想法，時間溯行軍就會被吸引過去。我們可以靠對時間溯行軍的感應來判斷，那些福利院的家伙去了哪裡、去了多少人。」

　　秋憬言將圖表翻得嘩嘩響：「所以？我看你們不是已經派了很多人出去維護歷史了嗎？」

　　季風子指了下圖表中的一片紅色重災區：「喏，大部分都集中在祖輩這一塊兒的時間。說白了，就是圍繞季白梨和慕容水柳這一圈的。」

　　「那你找我干什麼？」

　　「呃……」

　　「你這是想讓我家老師出陣去維護歷史？那我當然要一起啊，」秋憬言指尖點點，「審神者親自下場，可以更快更精准感知時空波動，鎖定擾亂歷史的敵人。你不會忘了吧？」

　　「沒有。你願意去當然好……」季風子欲言又止。

　　「……看你這反應……我們要去的歷史節點不會是跟季白梨有關吧？」

　　「阿巴阿巴，對。」

　　「哦——」秋憬言了然。

　　世家間的大多數人都對季白梨有或淺或深的「感情」，要他們去見識真正的季白梨，簡直不得了了。難得有像秋憬言這樣對季白梨有些了解，但又不感興趣的。

　　更重要的是秋憬言的山姥切老師。

　　季風子悄悄看了看並無什麼反應的山姥切老師。

　　山姥切老師從白梨水柳的時代走過，想必能更好地完成維護歷史的作用。

　　「行吧，那我再抓一個『武力輸出』。」秋憬言打了個響指，去秋三叔辦公室報恩解救了被白花花文件淹沒的李二舅。

　　在總控的指引下，他們一行人被傳送至時空波動最強烈的某時間節點。

　　秋憬言除了山姥切老師，沒有帶其他刀劍男士，把更多的有效力量的位置讓給了經驗豐富的李二舅。

　　傳送一落地，寒涼的秋風就迎面來了個大逼兜。

　　「阿嚏！」秋憬言無奈地看了一眼一眾的夏裝，「那啥，就不能提前知會一聲嗎？好歹換個衣服？你看我們一群人多顯眼！」

　　李二舅摁了摁秋憬言的後腦勺：「時代越近的實際上越不好把控，因為嚴格來說，近期這些時間並不算是『歷史』，時空轉移裝置會有一定誤差。而且……歷史有自我修復能力，咱們完事就走，別太過度影響和干涉，不會留下什麼痕跡的。」

　　「啊？有誤差？那我們豈不是還會來錯時間地點……」

　　「不，沒錯，」山姥切國廣看了眼商店內電子屏的時間，「『今天』是季白梨的忌日。」

　　秋憬言一愣。

　　「啊，忌日啊，那就來對時候了……啊？忌日？！」李二舅這才反應過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季白梨是被內部毒殺的？」秋憬言琢磨。

　　山姥切國廣補充：「慢性中毒。救不了的——但是她的刀不知道，他一定會有所行動。」

　　「她的刀是那把據說是叛離的鶴丸國永吧，」李二舅伸了個懶腰，「好——季白梨的死亡這件事不會被改變，那就好辦了。」

　　秋憬言經驗尚淺：「為什麼？」

　　李二舅伸出食指擺了擺，痞痞地笑了笑：「季白梨是這個歷史節點的核心，雖然她的死亡不會改變，但是在這之前，她依然有較大的改變歷史的可能性——我們只需要阻止福利院的人靠近她，保證她命定的軌跡按部就班就可以了。」

　　「說白了，就是打架唄，」秋憬言聳聳肩，「那我好像就沒用了……」

　　李二舅揉亂秋憬言頭發：「你家老師對季白梨了解一點，你們去找到這個核心人物，看好，有人靠近就……」

　　話音未落，天邊的一側出現了滾滾黑雲，旋轉的烏雲吞吐著閃電。

　　「嘖，時間溯行軍來了。那些想要改變歷史的估計也行動起來了，」李二舅派了一組刀劍男士去對付時間溯行軍，回頭問山姥切國廣，「據說季白梨死在她的畫室——在哪？」

　　山姥切國廣抬頭望向面前的一座玻璃大樓：「就是這裡。在三樓。」

　　「好。我們去圍堵。」

　　一行人剛走進大樓，就隱約發現樓上有人影閃過。

　　李二舅派短刀上去偵查，結果彙報回來是三樓沒有任何人。

　　「季白梨不在這裡。福利院的人先來了一步，他們已經發現了，」李二舅一揮手，發號施令，「但是他們一定還沒有走遠，我帶人去抓——憬言，你和山姥切老師立刻去找季白梨！一定要比福利院的找得更快！」

　　「好，」秋憬言應下，「老師，我們走！」

　　全員散開，搜尋各自的目標。

　　陰影中，福利院的浪人浪士們也在奔走。

　　在哪裡？

　　鶴丸國永掃視季白梨生前最喜歡的一家咖啡店。

　　風鈴敲擊著明淨的玻璃，咖啡豆的香氣混雜在店內淡雅的花香中。

　　不在這裡。

　　不在畫室，不在畫廊，不在公園……

　　鶴丸國永皺起眉，忽的余光瞥見一把不認識的脅差崛川國廣的身影在窗玻中掠過。

　　中樞的人來了。鶴丸國永閃身躲藏。

　　白梨，你到底在哪？

　　鶴丸國永抬頭仰望，小巷內的天空是窄窄的一條。

　　快沒時間了……白梨……讓我再見你一面吧。

　　在搜尋完周邊建築之後，山姥切國廣突然停住。

　　「啊，呼——怎麼了老師？」秋憬言氣喘吁吁，「要擴大範圍嗎？」

　　「不，她一定就在這附近。」山姥切國廣的語氣突然變得確定。

　　「……老師你是想起什麼了嗎？」

　　山姥切國廣捏住下巴，思考：「我記得……這段時間裡，我在福利院接到了白梨的電話……」

　　「她有說什麼嗎？」

　　「她請求我……帶走鶴丸國永。讓他脫離刀劍世界，」山姥切國廣垂眸，「我當時直覺不對勁，就趕了過來。然後在畫室裡看到了已經死去的季白梨和……鶴丸國永。」

　　「然後老師就把鶴丸國永帶走了嗎？」

　　「……算是吧。情況有點困難，因為鶴丸國永那時候情緒很激動，費了不少功夫。」山姥切國廣嘆口氣。

　　秋憬言將話題轉回來：「既然這樣，季白梨肯定在能很快到達畫室的這個範圍內……」

　　「有些地方我們忽略了……」山姥切國廣抬起頭。

　　樓房之間，天空被分割成一塊一塊，連一片雲彩都不完整。

　　「樓頂。」

　　秋憬言驚了一下：「為什麼？她喜歡望高嗎？」

　　「好像……她喜歡在高處往下看，不知道為什麼。」

　　「好，事不宜遲。」

　　不在這一棟的樓頂……也不在這一棟……

　　山姥切國廣站在空曠的天台上，望向四周或高或低的屋頂，努力模仿著季白梨的思維。

　　慢性毒藥……她本人一定也能感受到。她或許尋求了醫藥的幫助，但是可能收效甚微。在最後的時刻……她會想看到什麼……風景的不同決定了她在哪裡。

　　山姥切國廣在最高的樓頂上轉圈，研究著，目光突然鎖定不遠處的一棟——隨著腳步，一步一步，那棟稍矮的樓身後漸漸露出洛山蒼翠的遠景。

　　從那棟樓的樓頂，可從高大的城市大廈中，窺見她長大的地方——白嶺福利院。

　　山姥切國廣立即趕去。

　　鐵黑紅鏽的天台門半掩著，在風中輕微晃動，發出咯吱聲。

　　山姥切國廣蜷縮了下手指，最終還是推開了門。

　　秋風揚起了女孩黑色的長發，蕾絲白裙泛起波紋。身形單薄的女孩坐在天台邊緣，晃蕩著雙腳。

　　女孩回過頭來。

　　青黑色的胎記如蛆附骨，在女孩消瘦的臉頰上醒目突出。

　　但她的臉色並不灰敗。就算是這個時候，她也細細化好了妝：細膩的白膚與自然的腮紅，唇色是上了唇彩的櫻桃粉，瑩瑩閃光。

　　她笑了起來，微微露出貝齒。

　　不管是活在人們的記憶裡，還是後人的轉述中，季白梨都是那樣的美……或許沒有人能在她本人面前，直擊承受這樣攝人心魄的美麗。

　　即使這份美麗走向了末路。

　　但作惡者無法遏制她的美走向另一個維度而永恆。

　　「山姥切老師，」季白梨開口，「不久前才給您打了電話呢。怎麼您就找過來了？呀，還真的找到了。不愧是山姥切老師啊。」

　　女孩的聲音有些虛弱，不過好在風將她的話穩穩地送到了山姥切國廣的耳邊。

　　山姥切國廣張了下口，但沒有說話。他背著手，用手機給秋憬言發了一個定位。

　　手機振動了一下，提示對方發來一條新消息。

　　秋憬言收到了。

　　季白梨低下頭，望著腳下的車水馬龍：「老師您猜猜……鶴丸現在在哪裡呢？」

　　不知道，山姥切國廣心想，無論是這個當下的鶴丸國永還是未來傳送回來的，他都不知道……但願未來而來的鶴丸國永別找到這裡來。不然，一切都會很難辦。

　　山姥切國廣自知自己「違規」了，意外出現在了季白梨面前。不過還好，並沒有釀成大錯。

　　「吶，說些什麼吧，老師，」季白梨笑容淺淺，「我應該快死了。您應該是我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了。說點什麼吧。」

　　「……這裡風大，容易著涼，」山姥切國廣艱難開口，「白梨。」

　　季白梨眨眨眼，笑出了聲：「您在說什麼啊？」

　　「我就想在這裡，」季白梨攤開了雙臂，「我想在這裡結束。回去？回哪裡呢？畫室嗎？有人在我的畫室動了手腳，但是我不懂，我找不到。也沒人幫我——他們就是想讓我下地獄。」

　　山姥切國廣微皺眉。季白梨知道她的畫室有使她慢性中毒而死的東西，可能是水，可能是氣體，也可能在她的物品上無處不在。

　　她拒絕回到畫室。因為在那裡就是加速她的死亡。

　　所以……她最後……為什麼回到了畫室？

　　「我在想……我的鶴丸在哪裡呢……」季白梨仰頭。

　　沒有高樓遮掩的天空，清澈而寂寥。

　　「哦，他已經『死』了。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追逐他破碎的靈魂。」季白梨的聲音漸漸冰冷。

　　山姥切國廣上前一步：「但是鶴丸他……很在意你。你如果能給他更多的時間，他會明白的。」

　　即使被重鑄，即使記憶盡失，即使山姥切國廣這麼多年都是刻意隱瞞，不知全貌真相的鶴丸國永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復仇之路」。

　　他從失去季白梨的開始，就在奔赴與她「重逢」。

　　他可以救下他的白梨嗎？

　　鶴丸國永自己也不敢細想，但，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他能回到白梨的身邊……

　　「但是他終究不是他啊……」季白梨半臉眼瞼，「老師，您也知道的。他根本不是『鶴丸』，他差得太遠了……」

　　風中傳來一聲悲嘆。

第053章千鶴一心（一）

　　這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一次普通的相遇卻掀起一個新時代的一角。

　　「撕拉——」

　　衣服灰撲撲的小女孩唰一下撕掉草稿紙的一頁，攥進拳頭裡。

　　唉，好難，不會。

　　小女孩泄氣，麻木地望著石桌上的一堆厚厚的作業。

　　正值午後，白嶺福利院後山樹林中樹影婆娑，搖晃的陰影落在小女孩光潔的臉頰上，模糊了她眼皮上青黑的胎記。

　　「啪！」

　　小女孩氣憤地將紙團摔了出去。

　　幾乎是同一瞬間，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從那側樹林中冒出。

　　紙團落在他腳面上，彈開。

　　小女孩被嚇得蹭一下彈起來，抓起桌上最厚的數學練習冊就扔了過去。

　　來人也被嚇了一跳，但非常輕松地接住了襲來的「武器」。

　　「抱，抱歉，嚇到你了，我沒想到這裡有人……啊，太好了！終於有人了！」來人蹲下來，雙手捧住練習冊，微微往前送，「這個……還給你？小姑娘你別怕啊……」

　　「你是……」小女孩一下又頓住。

　　來人一身飄逸瀟灑的白衣，身形修長。他臉頰略微圓潤，笑容裡帶著點討好，和藹可親。林間的陽光落在他細碎的銀發和閃閃的金色眼影上，他就像只僅存在於夢境和童話的精靈。

　　……不過好像沒聽說過有這麼大只的精靈。

　　「你是什麼東西？」小女孩下意識這樣問出來了。

　　白衣男人呆住了，摸了摸下巴：「我叫鶴丸國永。是……一把刀？太刀，你能理解嗎？」

　　「刀？太刀是什麼東西？你是變成人的妖怪嗎？」

　　「嗯……准確地說是刀劍男士。」

　　「哦，知道了。」

　　「欸？這一說你就懂了？」鶴丸國永瞪大眼睛。

　　小女孩聳聳肩：「我知道什麼是刀劍男士。」

　　鶴丸國永眼睛一亮：「那你知道刀劍世界吧？！我在我們世界走著走著走著……隨便在一顆樹上靠了一下，就啪一下掉到這邊來了！這是哪裡啊？荒山野嶺的我轉了半天，終於找到個人……」

　　「這裡是福利院的後山啊。」

　　「福利院……是哪裡？」

　　「喏，山下那裡。」

　　「唔，不認識……你知道我能怎麼回去嗎？」鶴丸國永惆悵地捧住臉。

　　小女孩疑惑地看著他：「你覺得我會知道嗎？」

　　「也是哦，你這麼小一只……」鶴丸國永隨口一說，雙手撐住膝蓋站起來。

　　小女孩眉一橫：「山姥切老師會知道的。他什麼都知道。你跟我來！」

　　「山姥切……山姥切國廣嗎？這裡也有刀劍男士？」鶴丸國永嘟囔著。

　　小女孩吭哧吭哧地把書本文具收拾起來。

　　鶴丸國永將手中的練習冊遞了過去。

　　小女孩看向練習冊，眼神哀怨，將書一股腦塞進一個破布書包。

　　「好像有點重，我來幫你拿吧。」

　　小女孩本想拒絕，但鶴丸國永已經很自然地將書包拎起來了。她只好作罷。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白梨。」

　　「好哎，小白姑娘。」

　　「……我不姓白。」

　　「……姓白梨？」

　　「直接叫白梨不可以嗎？」

　　「好啊，」鶴丸國永一指路過的一棵花滿枝頭的野梨樹，「你的名字是這個梨花嗎？」

　　「應該吧。」

　　「好甜的名字。」

　　白梨疑惑：「這是個很土的名字。」

　　「但是梨花很美啊，和你很搭。」鶴丸國永一伸長手，折下幾朵盛開的梨花。

　　晶瑩透亮的梨花瓣從他的指縫間飄下，飄搖落在瘦小女孩的頭上。

　　白梨指著她的眼上的胎記：「……你覺得我好看？」

　　鶴丸國永沒懂她意思，歪了下頭：「是啊，我第一次見到你這樣好看的女孩兒。」

　　白梨拿古怪的眼神看鶴丸國永：「……你果然不是人。沒有基本的人類審美。」

　　鶴丸國永扁扁嘴，有點委屈。

　　看著小女孩低著頭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前面引路，鶴丸國永幾次伸手，想把被草叢絆來絆去的女孩抱起來，都被女孩警惕地躲開了。

　　鶴丸國永撲閃兩下金閃閃的眼睛，很委屈。

　　「白梨，我記得你名字了——你記得我名字嗎？」跟在短手短腳的小朋友身後，人高馬大的鶴丸國永乖巧耐心地一點一點挪動。

　　白梨走累了，不想理他：「不。」

　　「一個人跟他的名字是很有關系的！我叫鶴丸國永，你看，我是不是就像一只白鶴？這樣是不是就很好記啦？」鶴丸國永揮動了一下長袖袍，模仿白鶴展翅的模樣。

　　女孩又神情怪怪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麼東西？」

　　「啊……」鶴丸國永明白過來，「你沒見過白鶴……」

　　耷拉腦袋，更是委屈了。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矮房院落前。

　　鉛灰色的屋瓦上零星冒出幾株翠綠的雜草，牆皮布滿裂紋，脫落，露出暗紅色的內磚。

　　剛一推門，孩童的喧鬧便充斥了整個空間。

　　「啊！醜八怪回來了！」

　　「哈哈哈渾身都是草，這是又躲到哪裡去了喲——」

　　「那，那是什麼！」

　　「一大坨白色的！」

　　「快去找汪爺爺！醜八怪帶了怪物回來！它會吃人的！」

　　「我不去。院長爺爺睡著了，喊醒他要被打的，你自己去，呸。」

　　「山姥切老師！山姥切老師！」

　　一個披著白色鬥篷的金發男人狼狽地被三四個小孩兒拽了出來。他手上甚至還有一只筆帽都沒蓋上的手寫筆。

　　「就是她！帶壞人進來！」

　　「你要干什麼？打、打架嗎？」

　　孩子們離鶴丸國永遠遠地圍成一個圈，氣勢洶洶。

　　「嘿，他們怕你。」白梨叉腰，有點高興。

　　然而這個大個子本人手足無措，局促不安。

　　山姥切國廣理正兜帽，抬眼看了一眼：「哦，是浪人啊。不用擔心，只是福利院近期很少有浪人來，他們不熟悉。跟我來吧。」

　　想必這就是白梨所說的山姥切老師了，看樣子是這裡的管事。鶴丸國永想。他隨著山姥切國廣走進去。

　　房屋內的木頭磚瓦都有明顯的歲月痕跡，但是打掃得很干淨，連角落都沒有留下一絲蛛網灰塵。

　　鶴丸國永一邊走著一邊澄清：「雖然我確實迷路了，但我並不是浪人。」

　　山姥切國廣打量了他一下：「……你確實不像。你的主人是誰？」

　　「季舸。」鶴丸國永未有絲毫避諱。

　　白梨微睜雙眼：「什麼……山姥切老師，這是誰？」

　　山姥切國廣微移目光：「是當下季家的家主，也是……你的爺爺。」

　　「嗯？」鶴丸國永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年幼的孩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和表情。

　　白梨的臉色唰地冷下來，咬緊腮幫，睨了一眼鶴丸國永，凶巴巴地甩手走掉了。

　　鶴丸國永向山姥切國廣投來無辜又疑惑的目光。

　　「……白梨是季家三少的私生子。她對你有意見只是遷怒，她本性不壞。」山姥切國廣解釋。

　　「啊，既然是我們季家的孩子，那我能帶她回去嗎？」鶴丸國永提議。

　　山姥切國廣揚了下眉，見鶴丸國永確實不了解，進一步說明道：「季家戒律森嚴，私生子擺不上台面。以前她父親來看過一眼，但白梨身骨不行，習不了武，所以留了點錢便走了。」

　　「……」鶴丸國永遠望白梨的背影。

　　小女孩獨自捧著大大的課本教材，蹲在角落裡，遠離院子裡四處亂竄的各種球類。

　　「她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漂亮，活潑，有主見。跟季家的人都很不同。」

　　鶴丸國永說完發現山姥切國廣也眼神奇怪地看著自己，跟之前的白梨一樣。

　　唉，我在他們眼裡是不是那種超級難理解的怪胎？鶴丸國永苦惱。

　　「你可能……見過的人類比較少吧，」山姥切國廣開口，「人類幼崽的性格大多都是活潑好動的，至於有主見……我覺得任性或者倔強比較合適。還有，她的胎記會讓習慣求同的人類感到不適。不過我們刀劍男士沒有這種感覺，你可能不好理解。」

　　鶴丸國永摸摸後頸，努力消化了一下山姥切國廣所說的。

　　「我覺得吧……是你見過的季家人太少了，」鶴丸國永比劃著，「季家的人都是分門別類放置的，同樣的練武服，同樣的發型……甚至連表情都是一樣的，唉！都很無聊！」

　　「而且，特別一點不是挺好的嘛。至少……」

　　鶴丸國永笑著單眨一只眼，尾音愉悅上揚：

　　「就算她也在季家人堆裡，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發型，我也能一眼認出她——我是真的很喜歡她胎記，多有意思啊，像個專屬印記。」

　　「好，」山姥切國廣點頭，「我知道你來這裡是想解決你的問題。但如果你不著急的話……陪陪白梨吧，她沒什麼朋友……算是我幫助你的報酬。」

　　天色漸漸暗下，福利院黯淡的燈光亮起。就著半死不活的燈光和聊勝於無的月光，白梨坐在涼滑的石階上，撲在一條小木板凳上寫寫算算。

　　鶴丸國永厚著臉皮湊過來：「你這一整天都在寫什麼呀？」

　　白梨斜眼瞅一眼他，悶頭繼續算。

　　「好多數字和符號……這不會是，數學吧！」鶴丸國永如臨大敵。

　　聞言，白梨疑惑了一下：「你……看不懂嗎？你不會數學嗎？」

　　鶴丸國永也疑惑了一下：「不會啊，我為什麼要會？」

　　「但是山姥切老師什麼都會，我們上的課都是他教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刀劍男士裡有像你這樣啥都不懂的，真奇妙。」白梨童言無忌。

　　鶴丸國永：「……」

　　他要怎麼跟這個小女孩解釋：刀劍男士並不需要學數學，他們的工作根本不是這些書本文字；像他這樣的刀劍男士才是合理的，而那把山姥切國廣是真正的異類！

　　看鶴丸國永吃癟，白梨樂呵一下，然而下一秒就笑不出來——數代錯了，重新來算。

　　「……」白梨啪一下拍在草稿紙上，撕下來捏做一團丟在鶴丸國永身上，「你不要跟我說話了！太煩了你！」

　　蹲在女孩身邊的大白團子受到訓斥，慘兮兮地挪遠了一點點。

　　白梨劃拉著數學試題，奮筆疾書，時不時把寫滿草稿的稿紙撕下來，丟在一邊。

　　紙張凄涼地飄在地上，過了一小會，被幾根修長的手指捏住，偷偷劫持拖走。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啊，不行，做不來！白梨抱頭。她不是學習的料，但是她別無選擇，只能逼迫自己。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白梨停筆。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在沒有暴走寫字聲的掩蓋下，一旁細細碎碎的聲響愈發突出。

　　「你在干嘛！」白梨怒而轉頭——

　　跟窩在紙堆裡的鶴丸國永四目相對。

　　姑且算是紙堆吧……他四周落滿了奇形怪狀的紙團子，面前擺了本五顏六色的書，手裡正捏著一個什麼東西。

　　見白梨終於停下來了，鶴丸國永滿臉堆笑，將手中的不明物體雙手送到白梨面前：「看！」

　　「這是什麼東西？」

　　「千紙鶴啊，我照書上折的，」鶴丸國永眨巴眨巴眼睛，「你不說沒見過白鶴嘛，我看這本折紙書上的千紙鶴挺好的，折給你看！」

　　「……」白梨看著眼前軟趴趴、病歪歪、滿身數字與黑線的千紙鶴，「你不是說是白鶴嗎？」

　　「你的草稿紙不是不要了嘛，我就拿來用了啊。」

　　白梨撕下幾張空白紙：「那你拿這些再折一個。」

　　「好！」鶴丸國永鬥志昂揚。

　　然而就在他還在笨拙地折小千紙鶴翅膀時，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千紙鶴出現在他面前。

　　女孩兒柔軟白胖的小手一前一後拉了拉千紙鶴的頭和尾巴，小紙鶴便呼啦呼啦拍起了翅膀。

　　「你看你看！我折得跟書上是不是一模一樣！」女孩興奮地捧住紙鶴炫耀。

　　「哇——好看欸！你好厲害啊，一下就會了！你會折其他的嗎？」鶴丸國永也呼啦呼啦玩起女孩的紙鶴。

　　「不會啊，這是我第一次折。你這本書是從哪裡翻出來的，好多灰，都不拍拍……」

　　「啊？那還折這麼好！來來來，我們試試折這個這個。」

　　於是一只巨大的雪白團子跟一只小小的灰團子，並排埋在紙堆裡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本來是鶴丸國永和白梨一起折的，但他粗糙的大手實在駕馭不了精細活兒，被白梨嘲笑好一會，索性罷工，開啟了點單之旅。

　　「白梨，這個好好看！你折給我看看嘛。」

　　「欸這個這個！看起來很有意思！」

　　「白梨，我想玩這個——」

　　女孩十指翻飛，手中的紙張異常乖順。

　　鶴丸國永探頭探腦觀賞她折紙，等待「投喂」，時不時驚呼喝彩——情緒價值拉滿。

　　折完一輪，又回到千紙鶴這一頁。

　　白梨手指書上一句話，問：「千紙鶴……一千只千紙鶴可以實現一個願望嗎？」

　　鶴丸國永呆了一下：「為什麼要一千只？」

　　「你不覺得一千只鶴同時為一個願望而努力，會很厲害嗎？」

　　「嗯……我覺得吧，如果真的很想實現什麼願望，一只千紙鶴也是可以。」

　　鶴丸國永自然地摸了摸白梨的頭：

　　「即使只有一只千紙鶴，它也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實現你的願望的。」

　　小白梨歪了歪頭，似乎在思考他說得有沒有道理。

　　「刷啦——」他們身後的門打開。

　　「這麼晚了還不快去睡覺……這地上的都是些什麼？」山姥切國廣出現。

　　「啊！我馬上收拾！馬上馬上馬上！」白梨砰一下跳起來，將地上的各種折紙玩意兒抱起來。

　　「山姥切老師，我可以把這些放在你屋子裡嗎？汪爺爺看到肯定會凶我。」白梨請求著。

　　山姥切國廣頷首。

　　看著女孩歡天喜地的背影，山姥切國廣向鶴丸國永說道：「謝謝。」

　　「客氣什麼，多好玩啊！你不能陪她玩嗎？」

　　「時間比較緊。而且福利院孩子太多了，不好處理。」山姥切國廣說得很含糊。

　　「行，」鶴丸國永起身，抖抖衣服上的灰塵，「那我以後再來玩？不能趕我走吧！」

　　「……我會兌現我的承諾，幫你回到刀劍世界。至於你回去了還來不來，是你自己的事情。」

　　「好啊，這樣就好，」鶴丸國永露齒一笑，「晚安咯。」

第054章千鶴一心（二）

　　撥動鶴尾，紙鶴腦袋便往下一點一點點，憨態可掬。

　　白梨無聊地膝上放著書，手裡玩著一只純白的千紙鶴，見山姥切國廣回來了，便滴溜溜跑去問鶴丸國永的去向。

　　山姥切國廣回答：「他回家了。」

　　「那他還會再來嗎？」

　　「可能吧。」

　　「他什麼時候來？」

　　「不知道。但是你不准再一個人跑去那邊了，太危險了。聽懂了嗎？」

　　「行吧。」

　　白梨丟下山姥切老師跑掉了。

　　……

　　昨天鶴丸國永沒來。

　　今天他也沒來。

　　明天他會來嗎？

　　白梨屈指彈了一下千紙鶴的小腦袋。

　　鶴丸國永說得沒錯，一個人跟自己的名字關聯挺強的……

　　鶴丸國永的「鶴」是千紙鶴的「鶴」……

　　嗯，還是挺可愛的。

　　白梨雙手合十：

　　「許願鶴丸早點來找我玩。」

　　是他自己說的，一只千紙鶴也能實現願望。

　　第二天，鶴丸國永果然來了。

　　白梨鄭重地找了個玻璃瓶將這只千紙鶴裝進去，「供」起來。

　　「喏！」鶴丸國永攤開手掌。

　　一只稍顯粗陋但神采奕奕的千紙鶴。

　　「哦！」白梨拿過來瞧了瞧，「不錯不錯，很有進步！」

　　「哼哼～」鶴丸國永得意叉腰。

　　隨後，鑒於鶴丸國永之前在雜物堆發現了那本折紙書，兩人決定再去那裡淘寶。

　　翻出了藝術剪紙、手影戲曲、兒童彩繪、童謠民歌……

　　這些大多是福利院活潑好動的孩子們不喜歡的。

　　白梨滿身是灰，小手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學著書上的圖案比劃比劃——

　　直到鶴丸國永在翻出了一盒漏墨的水彩筆。

　　山姥切國廣喜提「災難現場」。

　　「去，洗干淨。然後回來把這裡也清理干淨。」山姥切國廣黑著一張臉。

　　五顏六色的小白梨訕訕地跑去出去洗手洗臉。

　　「你好凶哦。」趴在地上擦墨水的鶴丸國永嘟囔著。

　　山姥切國廣嫌棄地扯了下鶴丸國永的白衣：「你這還是一身白衣，全毀了。」

　　「啊，」鶴丸國永擺弄了一下他的衣裳，「沒事，洗得掉就行。應該，可以吧？」

　　山姥切國廣頭疼：「你們倆……要做什麼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我不管。但是別搗亂，行嗎？」

　　鶴丸國永誠懇：「好的，山姥切老師。」

　　鶴丸國永來訪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天天冒出來刷存在感，有時連著一兩周都不見人影。

　　白梨漸漸習慣了。

　　不過，不是每次鶴丸國永到來的時候，白梨都有空。

　　「白梨——」

　　「白——梨——」

　　「白梨白梨白梨白梨白梨白梨……」

　　鶴丸國永大大的一只，席地坐在白梨左手邊，下巴搭在課桌上。

　　「你什麼時候能寫完作業啊——我好無聊啊——」鶴丸國永腦袋一倒，毛茸茸的頭發動動。

　　白梨一伸手捏住鶴丸國永的臉。他也不反抗，鼓了鼓腮幫子。

　　「你休息一會好不好？山姥切又不會怎麼樣。他要生氣，我幫你對付他！」鶴丸國永像只大型犬，精力旺盛但又沒收到主人的同意，只好在一旁等著白梨啥時候有空陪他玩。

　　「我這是在刷題，長時間才有效啊……」白梨用筆尾敲敲他額頭，「等，等下……哎你的臉別貼在我寫過的地方！」

　　白梨啪一下雙手把鶴丸國永的腦袋掰正。只見他的另一側的臉上淺淺印上了一堆阿拉伯數字和符號。

　　「……」白梨抽了一張紙就死命給他臉上搓。

　　鶴丸國永眯著眼睛不動，隨她處置。

　　「好啦，你自己玩會兒嘛。」白梨把白毛大狗打走。

　　然而不到十分鐘，鶴丸國永又竄進來：

　　「白梨白梨！你快來看！」

　　不接受白梨的反駁，鶴丸國永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跑。

　　白梨一頭霧水地被帶去福利院後院的籬牆前。

　　她抬頭看著高大肅穆的籬牆。

　　被預防危險和自家熊孩子翻牆，福利院的籬牆修得格外的高。牆頭還布置有廉價的碎玻璃片和鐵絲網，強勢地將幼崽們圈進籠中保護起來。

　　但鶴丸國永本身就很高大。

　　「不介意我抱一下你吧？」說著，鶴丸國永將白梨舉起來。

　　越過威嚴高聳的籬牆，白梨看到了——遠處漫山芳華，像是一條用陽光、碧草、鮮花編織而成的山巒地毯。

　　「哇……」白梨瞪大眼。

　　她的世界不過是福利院這老舊狹小的方寸之地。她從未想過要越過這些保護她但束縛她的圍牆。

　　福利院在郊外。她沒進過城，也見不到外人。連院中的小孩也不怎麼跟她來往。

　　或許等她再大一點，汪爺爺會帶他去附近的村子裡繼續讀書。若是能考上城裡的學校，她會去上學，然後在城裡人的目光中，低著頭生活。

　　不過憑她的成績……可能並不能實現。到城裡打工糊口，或是留在福利院裡打雜，普普通通過完一生的概率更大。

　　一切的變數是那天她一時衝動跑出了福利院。而變量的關鍵是鶴丸國永迷迷糊糊地闖進了她的世界。

　　「我們出去看花海吧！你編花環肯定很好看～」鶴丸國永嘿嘿一笑。

　　白梨沒有表態，只是說：「這麼高的牆呢。走正門會被山姥切老師發現的。他不讓我們亂跑出去。」

　　「簡單。對刀劍男士來說，這叫高？」

　　鶴丸國永一挑眉，將白梨往肩上摁住，背身一躍便翻過碎玻璃和鐵絲網，穩穩落地。

　　白梨感覺自己好像騰空飛了起來。

　　似乎有什麼錯覺……僅僅是翻過了牆，就已經聞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

　　從一個灰蒙蒙的世界跳進了五彩繽紛的童話。

　　困於高牆的公主並不需要等待白馬王子救走，只需一只白鶴將她輕輕托起——

　　從此她面前的高牆都不再是高牆。

　　她開始好奇、期待，牆另一側的世界。

　　她不再固步自封，不再害怕。

　　本次「出逃」收獲頗豐。

　　一樹一樹花開，漫天櫻色。一叢一叢花落，鋪滿道路。腳下有軟軟的綠草，碎星般的小花。

　　這些植物白梨都不認識，但是它們的艷美震驚了她。

　　穿過薔薇纏繞的鐵架門，一小片嬌紅的花晶瑩奪目。層層迭迭的花瓣從花心推出，柔軟而有韌性地舒開圓潤的形狀。

　　白梨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出手……

　　「呀！有刺！」白梨吃痛，縮回手。

　　鶴丸國永趕緊捧起她的手吹吹瞧瞧：「呼——還好，破了一點點皮，沒流血。疼嗎？」

　　「嗯。」生理淚水在女孩眼眶裡打轉。

　　「雖然有刺，但是它很好看啊～我幫你摘下來好不好？」

　　「好……你要小心哦。」

　　「我怕什麼，皮糙肉厚的。」鶴丸國永說著就將紅花摘下來，徒手掰掉花刺，遞到白梨面前。

　　正當白梨伸手去接時，一個溫柔的女聲冒了出來：「哎呀，送小女孩的花，紅玫瑰不太適合，考慮一下白玫瑰？我覺得小雛菊更好哦。」

　　來者是一位年紀偏大但保養極好的中年女人，她笑吟吟的。

　　白梨下意識躲在鶴丸國永身後，小心露出半只眼睛來看。

　　「啊，抱歉啊抱歉，這裡是您的花園吧？抱歉抱歉！」鶴丸國永迎風凌亂。

　　女人掩唇笑著：「有啥不好意思的，來就來唄。不介意的話，來跟我們一起玩吧～」

　　接下來白梨和鶴丸國永才得知，這是一對退休的姓管的夫婦。管夫人曾是一位舞蹈演員，管先生是樂隊成員。兩人退休後在郊外買了塊地，建了個小房子和大花園。天氣好時，管先生奏樂，管夫人跳舞，生活和美。

　　對於鶴丸國永來說，舞蹈是個挺難用腦子理解的東西。

　　若是當作武藝，動作冗雜沒有殺傷力；若是當作鍛煉，手足柔軟肌肉訓練不到位……

　　但是白梨很喜歡，她在管夫婦之間唱唱跳跳了一下午，笑顏如花。

　　這就好。鶴丸國永坐在溫暖的陽光和烘烤的花香中昏昏欲睡。

　　在森嚴的季家，他享受不到如此明媚的笑容，而在這裡，白梨總是無盡地施舍。

　　「鶴丸鶴丸！」白梨突然跑過來，搭住鶴丸國永的雙肩，「管阿姨說我很有天賦！我想跟她學跳舞！你覺得怎麼樣？」

　　「嗯……嗯？」鶴丸國永晃晃腦子清醒一下，「好啊。」

　　白梨撇撇嘴：「我知道你肯定會同意，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尤其是汪爺爺，他覺得讀書才最有出路……怎麼辦啊？我那麼傻……」

　　「嘿，誰傻啊。你會做的題，我都不會啊，我更傻，」鶴丸國永伸了個懶腰，「咱們可以先去找山姥切，他能支持你的話，就可以更好說服他主人了唄。」

　　兩人一拍即合。

　　可惜這件事拖了幾天他們才敢跟山姥切老師提起……

　　因為山姥切老師為鶴丸國永擅自帶小孩兒外出這個行為，火冒三丈，狠狠修理了他倆一頓。

　　「……學舞蹈？」山姥切國廣微皺眉。

　　「呃，唔嗯……」白梨的氣焰一下消退下去，點頭點頭。

　　山姥切國廣嘆口氣，兩手肘撐在桌上，十指相扣：「白梨，知道藝體這條路有多難嗎？即使你讀書不太行，但是讀書能拓寬你未來發展的方向，能幫你達標許多工作要求。」

　　白梨躲到鶴丸國永身後。

　　「別躲，我們這是在商量。你逃避不了，必須面對。白梨，過來。」山姥切國廣示意鶴丸國永出去。

　　白梨抓緊鶴丸國永的衣擺。

　　鶴丸國永一頓，反而將白梨推出門去：「我跟他談談，你在院子裡等我好不好？好啦，乖……我為什麼要怕他？他又打不過我……真的真的。」

　　關上門。

　　山姥切國廣背靠椅背，向鶴丸國永抬了下下巴：「你確定你一個外人要摻和進來嗎？」

　　鶴丸國永的舌尖頂了一下上顎。

　　山姥切國廣嚴謹冷靜，相比鶴丸國永而言更加成熟穩重。好在他並沒有像刀劍世家那些習慣拿上位者姿態說話的人一樣——跟季家大家長制有根本區別，至少山姥切國廣講理。

　　鶴丸國永沒有十拿九穩的信心能說服山姥切國廣，但，他覺得白梨只有他了。

　　「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可是很吃虧的。所以，我們倆來聊聊吧。」鶴丸國永微笑。

　　「我的建議是，讓她自己來跟我講清楚，我也會幫她梳理利弊，然後我們再做決定。小孩的認知和理解不夠，需要大人提供輔導。」

　　「大人也應該給予支持鼓勵。」

　　「當然。但那是後話。」山姥切國廣的手指輕叩桌面。

　　「你為什麼會覺得白梨沒有認真考慮過呢？」

　　「我沒記錯的話，學舞蹈只是白梨不久前的想法吧。」

　　「你應該比我清楚，白梨根本不是那種衝動或三分鐘熱情的孩子，不是嗎？」

　　山姥切國廣停住了一瞬，不得不承認：

　　「……是。但她肯定沒有考慮全面。藝體的路不僅過程艱難，結果也不一定滿意。這些孩子想不到的事情就需要我們去提醒……」

　　鶴丸國永打斷他的話：「既然白梨不是因為衝動，那為什麼她會在這麼短時間內提出來呢？山姥切你有注意到這點嗎？不覺得奇怪嗎？」

　　山姥切國廣若有所思：「……嗯，你繼續。」

　　「說明她是真的喜歡，從心裡深處……無法抑制的……」鶴丸國永努力組織語言，言辭懇切，「她讀書很刻苦，但是貌似學得不好……她學折紙、畫畫這類的很快，做的也很好……」

　　「你是想說她有藝術天賦？」

　　「差不多……管夫人也說過這句話。她是城裡舞樂團的。我覺得她眼光不會錯。」

　　鶴丸國永說著，卻暗暗咬了下牙。

　　不，他還沒有說到點子上。他搜腸刮肚，試圖捕捉到那關鍵一點……有什麼是不由自主地影響了鶴丸國永，為此他願意做白梨的代理人，與山姥切國廣當面對峙。

　　「那位管夫人我會擇日拜訪。我會表示對她照顧白梨的感謝，也會請教一下這方面的事。」山姥切國廣說。

　　……白嫩手指間的折紙，衣裙上誤粘的油墨，星光般小花叢間的足尖，還有陽光下女孩雙手緊緊搭住他肩膀，虔敬而向往地說——

　　鶴丸鶴丸，我想學跳舞！

　　如此閃亮璀璨的雙眼，自內而外散發的渴望……與白梨安靜地坐在小桌前刷題一整天，形成鮮明對比。

　　一股鮮活的，宛如春天般的強勁力量在她身上驀然出現。

　　「山姥切……問你一件事。」鶴丸國永覺得自己好像要完全明白過來了。

　　「你問。」

　　「白梨她……有沒有跟你提出過什麼，比如願望之類的？」

　　「我印像最深的是，她說……不對，」山姥切國廣抿了下唇，「她問她的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後來問過她爸爸能不能帶她走。」

　　「……她有向你要過什麼東西嗎？想要什麼禮物？」

　　「她想要的她自己會去爭取。不過福利院沒有多大能力能滿足孩子的一些需求，在這方面，白梨確實不會哭鬧。」

　　「白梨也從來沒對我說過……我雖然沒接觸過太多小孩，但我也知道這不正常吧？我的意思是……這算是白梨第一次對我們，第一次，你能明白嗎？」鶴丸國永捏了捏後頸，「她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願望。」

　　鶴丸國永深吸一口氣：「她在向我們尋求幫助，尋求支持。因為她靠自己是實現不了的。她是真的很希望……她那麼勇敢地向你提出了這個願望，她知道這很難……」

　　山姥切國廣長嘆一口氣，仰頭閉眼一會，手握拳頭抵在額頭。

　　「山姥切？」鶴丸國永打量著。

　　「我知道了……缺愛的小孩的典型情況。」

　　「缺愛？」

　　「嗯。她覺得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是可以真正依靠的，所以遇到事情會優先自己解決，解決不了就放棄。」

　　「……我能彌補嗎？」

　　山姥切國廣睜開眼，古怪地看著鶴丸國永：「你在說什麼？你一個新生的刀劍男士，連人類基本的常識都理解不了。」

　　鶴丸國永：「……」

　　他下意識想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詢問山姥切國廣「愛」是什麼，怎麼才能彌補「愛」。但他發現他開不了口——

　　他心很痛，胸口發悶，情緒低落，幾欲落淚。

　　這是……怎麼了？

　　山姥切國廣沒有發現鶴丸國永的異樣，他自顧自地進入下一步的思考：「……福利院的資源支撐不了，要想個辦法……嗯，要看你願不願意幫忙了，鶴丸先生。」

　　「嗯？」

　　「白梨的母親留下的聯系方式是空號。不過好在你是季家的刀。」

　　「好，我會去找白梨的父親。」

　　「不用，你暴露會很危險。我會給你一封信，你帶給他別被任何人發現。」

　　「只需要這樣？」

　　「嗯，季家家規家法很嚴厲，季三少知道該怎麼選擇。」

　　「……沒想到你看起來正兒八經的，居然還會威脅這種招數。」

　　「實不相瞞，我連一天的正式編內刀劍都沒當過，跟你不一樣。」

　　鶴丸國永聳聳肩：「行，需要我的時候叫我。」

　　他離開山姥切國廣的辦公室，在院子裡找到了白梨。

　　她坐在屋檐下，發呆，影子拖得很長。漿洗發白發灰的衣服松松地籠住她。

　　「白梨。」他喚道。

　　白梨很快回過頭來。她的眼裡是忐忑，緊張與不安。

　　鶴丸國永摸摸她的頭：「山姥切基本上同意了。按他是行事習慣……應該會跟你確認一些細節問題之類的。別被他唬住咯。」

　　白梨抬頭深深望著他，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眨一眨的。

　　她突然張開雙臂。

　　鶴丸國永將她抱起來。

　　女孩吧唧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鶴丸國永慌亂地飛快眨眼，濃密的睫毛如羽翼。

　　白梨咯咯笑了起來，又伸手捏了捏鶴丸國永的臉：「謝謝你！」

　　下一瞬，鶴丸國永的頭靠過來，額頭貼住女孩的額頭。

　　白梨一驚，睜大眼。

　　「不客氣呀。」鶴丸國永溫熱的吐息掃過她的脖頸。

　　他一只大手就能捧住女孩香軟的臉蛋：「白梨……你真的很可愛。」

第055章千鶴一心（三）

　　時間對於萬事萬物都是平等的，但萬事萬物的時間不對等。

　　鶴丸國永只覺得他不過是完成了幾次內番、出診、遠征，身邊的刀劍伙伴依然如舊，而他的主人卻開始衰老，臉上出現了皺紋。

　　白嶺福利院的白梨也長高、長大了。不負所托，她的舞蹈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她的天賦為行家們認可。

　　但她每一支新舞、每一幅新畫、每一首新詞，第一觀眾永遠是鶴丸國永。

　　常年的習舞使她儀態優美，手足柔軟。

　　藝術的熏陶令她的氣質溫雅，容貌恬靜。

　　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得體，眼上的胎記通過化妝化為一點水墨般的煙雨朦朧。

　　亭亭少女走來，似一朵沐浴春光的瑩瑩梨花。翩然起舞，宛如乘風而落的花瓣，頃刻間化身為蝶。

　　恍惚間，鶴丸國永都不認識面前這個女孩，只驚艷她春華般的美麗。

　　福利院裡也時不時有其他刀劍男士或孩子來往離去。

　　新來的一個瘦高的女孩兒叫慕容水柳，比白梨大幾歲，熱情陽光。令鶴丸國永欣慰的是，這位水柳小朋友跟他的白梨關系還不錯。在鶴丸國永不在的時候也有人能陪伴她了。

　　這天，鶴丸國永又從自家本丸裡偷溜出來，來到福利院。不巧的是，兩個女孩兒剛好結伴去城裡逛街。

　　山姥切國廣三令五申警告他城裡人多，怕有影響，不許他跑進城。不過實際上山姥切國廣嘮叨過幾回，鶴丸國永就進城玩過多少次。

　　真聽山姥切國廣這個老古董的話，那就不是自由爛漫的鶴丸國永了。

　　雖說城裡熱鬧，不過也只是個小縣城。鶴丸國永很快找到了在買新衣的白梨和慕容水柳。

　　白梨瀏覽過衣架上一排掛得整整齊齊的新衣，隨手撥動，取下一件藏藍色牛仔裙。

　　衣服取下，剛好打開了一條空缺。從這條空隙，白梨看到了蹲在櫥窗外的鶴丸國永。

　　鶴丸國永俏皮地向她單眨了一只眼。

　　白梨笑起來，輕聲說道：「你怎麼來了呀？嚇我一跳。」

　　鶴丸國永湊近了一點，目光在店內轉了轉，然後指了指旁邊衣架上一條奶白色碎花裙。

　　從白梨小時候開始就這樣。管夫人帶著小白梨進城玩的時候，鶴丸國永就「悄悄」跟著。為避免驚嚇到他人，他只好透過店鋪櫥窗「偷看」。

　　小白梨每次在試衣間換了衣服出來，都要在店內轉上一圈。在其他人看來，這像是一個小女孩在臭美。不過小白梨能有什麼壞心思呢，只是想讓店外那只大白團子也能看看而已。

　　而且大白團子的表情會很明顯地表現出哪件新衣服更符合他眼緣。

　　由於鶴丸國永「白鶴」式的審美，白梨的衣櫃主色系是白色或淡色。

　　白梨順著鶴丸國永的手指看了看那件奶白色碎花裙，故意逗他說：「不要，我有太多白色的衣服了。」

　　鶴丸國永撇撇嘴。

　　話雖如此，白梨還是拿走了那件他挑中的裙子。

　　女孩們往商場更深處的店鋪去了。鶴丸國永只好無聊地坐在角落階梯上，撐著腦袋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一支用彩紙精心包裝的白玫瑰出現在他面前。

　　「嗯？」鶴丸國永慢半拍地往旁一看。

　　白梨笑靨如花。她毫不客氣伸手挼了一下鶴丸國永毛茸茸的腦袋，將白玫瑰塞進他懷裡。

　　「走啦回去啦。」白梨背著手提著購物袋，墨色長發在她瑩潤的肩頸間滑落。

　　她跳著腳往前走，似乎每一步都踏著獨特的樂曲。

　　花刺被細致剪斷，略微硌手但不尖銳。荊棘上的白玫瑰將開未開，如少女未啟封的心事。

　　為什麼突然給他送花啊？鶴丸國永很懵。

　　他轉了轉小花束，包裝紙上細小的碎鑽貼閃閃發光。

　　「果然她買來是送給鶴丸先生的呀～」慕容水柳從後面冒出來，嘿嘿一笑，「不同花有不同花語，送花的意義也不同。」

　　「花語？還有這種東西？」鶴丸國永覺得人類真會玩。

　　「是啊，白玫瑰的花語是——純潔無瑕的愛。」慕容水柳壓低聲音。

　　鶴丸國永琢磨：「純潔無瑕的……」

　　不遠處傳來白梨的呼喚：「水柳！」

　　「欸！來啦來啦。」慕容水柳衝鶴丸國永一眨眼，趕緊跑到白梨身邊。

　　白梨有些緊張地瞧了一眼鶴丸國永：「水柳，你剛剛給他說什麼了？」

　　慕容水柳一臉無辜：「沒啊，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就怪了！快，從實招來！」

　　「都說了沒有啦，我就跟他說花要泡在水裡才能開得久……」

　　「嗯？真的嗎？我怎麼一點都不信呢——」

　　「哎呀，壞！你怎麼就不信呢！」

　　兩個女孩打打鬧鬧。

　　「愛……」

　　到底是什麼？

　　鶴丸國永很想知道。他一定要知道——他為什麼冒著這麼大風險也想跑出季家，來看一眼白梨；為什麼他的心跳得這麼快；為什麼白梨會送他一朵花……

　　玫瑰對於人類，意義應該很特殊。鶴丸國永想。

　　因為當他將這支白玫瑰放在山姥切國廣面前時，山姥切國廣啪一下把花拍走。

　　鶴丸國永趕緊護住花，心疼道：「怎麼了這是，反應這麼大……」

　　「突然給我送花干什麼？你不懂人類的知識就不要隨便送東西。尤其是玫瑰。」山姥切國廣皺眉。

　　鶴丸國永委屈：「你是刀劍男士啊，我又不把你當人類……」

　　「……」山姥切國廣回過神來，「誰給你送的白玫瑰？」

　　鶴丸國永張了下嘴，卻又閉上了。

　　他身邊真正最好的朋友只有山姥切國廣了。鶴丸國永原本是想向他請教一下這件事的，但話在口中，他又覺得不適合了。

　　山姥切國廣見他不說話也沒逼迫，只是提醒了一句：「不管送你花的人是誰，我建議她做好心理准備。」

　　「啊？」

　　「刀劍男士天性溫良，但人類的情感可不是那麼好把握。尤其是愛情這種復雜情感。」

　　鶴丸國永下意識想反駁，但山姥切國廣開口堵了回去：「你想說給你時間，你就能學會？我想你應該意識到了人類的時間跟我們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你可以慢慢摸索，但是她等不了。」

　　「那就不讓她等了。」鶴丸國永突然說。

　　山姥切國廣見鶴丸國永的眼中閃過一道光，似是決定了什麼：「稍等，你多考慮一下……」

　　「我就不喜歡你畏畏縮縮的謹慎——有什麼辦法可以離開刀劍世界嗎？」鶴丸國永鄭重道。

　　「……什麼？」

　　「我想留在人類世界。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山姥切國廣輕笑一聲：「福利院裡的，都是像我這樣被刀劍世界拋棄的。只有你想離開。」

　　「……好吧，我自己想辦法。」

　　「具體要怎麼做我不知道，但關鍵只有一點——你要拿到你的刀鈴。」

　　鶴丸國永皺眉，嘖了一聲：「有點麻煩。」

　　「你要小心。」

　　「嗯，」鶴丸國永想了一會，「我會找機會。這段時間就先不過來了，你幫我向白梨請個假。給她說，我下次再來就不會離開她了。」

　　「行。」山姥切國廣答應。

　　然而白鶴一去不復還。

　　「鶴丸去哪了？」白梨問。

　　山姥切國廣默然。

　　「沒關系，」白梨聳聳肩，「一味地等待沒有意義。而且老是辛苦他跑來跑去也不好。該我去找他了。」

　　山姥切國廣想阻止，但一切都阻止不了了。有些事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停下。

　　汪福生憤怒地將茶杯擲在地上，一時間碎片與熱水四濺。

　　「滾出去！」老人指著白梨，氣得渾身發抖，「你個孽畜，坑害別人還錚錚有詞！惡毒的東西，給我滾！」

　　白梨神情冷漠，向汪院長鞠了一躬之後，毫不留戀地拂袖而去，拉走門口的慕容水柳。

　　汪福生拄著拐杖到門口，大喊：「回來！水柳！回來——」

　　只有兩人離開的背影。

　　「水柳太善良了，被賣了還幫著數錢！」汪福生用拐杖狠狠點地，嗒嗒作響，「說什麼水柳法力強大，歸附季家很有好處。我不知道這些破爛世家嗎？那小丫頭片子是想把水柳賣給季家，來拿到她回季家的機會！」

　　山姥切國廣只在一旁安靜地清掃。

　　一夜之間，白梨不復春光般明媚美好，而是冰霜拂面，心狠手辣。疾風驟雨打碎了她稚嫩柔軟的花瓣，殘留的是一樹鐵骨。

　　本就一無所有的女孩，被奪走真愛至寶，多年來深藏的恨意與苦痛將她吞沒。

　　「好端端的，白梨小時候好端端的！聽話懂事，不哭不鬧，現在跟個鬼上身的一樣！唉，世家的人，本性都壞，沒一個好東西……」汪福生嘟嘟囔囔。

　　「就是苦了水柳這麼個好孩子哦……不行，得想個法子……」汪福生摸出山姥切國廣的刀鈴，遞給他，「你把你的刀鈴給水柳。你以後就跟著水柳了，照顧好她。」

　　「……是。」山姥切國廣握緊手中的刀鈴。

　　他走出去，在後院遇到了白梨。

　　她站在後院籬牆前。籬牆被一片爬藤植物侵占，綠油油的一片，在風中泛起碧浪。

　　「你還不走嗎？」山姥切國廣提醒。

　　白梨看過來，緩慢地眨了一下眼：「山姥切老師……我面前有一面高牆。那麼多人困死在那裡，為什麼沒有人想——摧毀呢？」

　　山姥切國廣抿了下唇：「你想怎麼做？」

　　「鶴丸曾翻過這面牆跑出來，但他逃不了的，我早該明白。腳環拴著鐐銬，白鶴能飛多遠呢？羽翼也會被剪斷！」

　　白梨半斂眼瞼，眼上的如附一塊沉重陰影，籠住了她。

　　「他跑不出來，我就進去找他。他翻不過去，我就毀掉困住他的一切東西。」

　　「你做不到的，」山姥切國廣冷靜客觀，「刀劍世界陳窠舊俗過於龐大，你不過是蜉蝣撼樹。」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白梨做了一個抽出的動作，「再龐大的高牆，只要被抽掉幾塊磚，就會是它走向泯滅的開始。」

　　「我見證不了它的毀滅，但我要埋下伏筆，創造機會。」

　　「我的時間太短，不夠。沒關系，刀劍男士有很多很多時間，總有一天，鶴丸能得到他想要的自由。」

　　山姥切國廣皺眉：「為此你不計後果，即使是葬送你的一生？」

　　白梨笑起來。她腳尖發力，原地旋轉了一圈，奶白色的裙擺短暫飛舞了片刻急停。

　　「我只是其中一塊籌碼。」

　　她的話狂妄而尖銳。

　　「葬送一個時代，比葬送一個人生更刺激不是嗎？」

第056章千鶴一心（四）

　　無星無月，奢華富麗的大樓璀璨奪目，如一顆巨大的夜明珠。傾盆的暴雨敲打在樓外等候主子晚歸的僕從傘面和昂貴的轎車上。

　　鶴丸國永執傘，淡漠垂眸。他一席白衣被四濺的雨珠沾濕，衣擺厚重下垂。無聲無息，悄然佇立，似一只蒼白的鬼魅。

　　一地支離破碎的水面中出現一個身影。

　　鶴丸國永濃密的長睫毛輕顫一下。抬眼。

　　應是一位曼妙的女子立於不遠處。她身著露背黑禮裙，手執一把紫色的蕾絲傘。

　　凶猛的雨簾不停割斷黑夜中本就稀少的光芒。在雨水的阻隔下，女子的身影隱約而模糊。

　　但鶴丸國永敏銳地察覺到這位陌生的女子在深深注視著他，於是他回以警惕審視的目光。

　　她是誰？她來這裡做什麼？

　　有侍從注意到了她，向她搭話。可在嘈雜的雨聲中，女子一動不動，仿佛她才是暗夜出現的真正的妖魔。

　　「那是誰？怪滲人的，」佟家的近侍螢丸摸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啊，晚宴結束了，主人出來了。」

　　華貴的大門開啟，西裝禮裙的世家貴人們走出來。等候在外的僕從立刻上前迎接，不讓主子們受到暴雨侵染。鶴丸國永為他的主人季舸，也就是季家家主撐傘，侍於他身邊。

　　「佟大家主喲！您看……」季舸頭發花白，滿臉皺紋，雖年老但身體強健，精神矍鑠。

　　話音未落，佟家主含笑道：「季家的女兒們都颯爽勇武，英氣十足，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我家小兒性情乖張跋扈，招人討厭得很。我看啊，說什麼都不能禍害了您老費心栽培的閨女們。」

　　「欸，您這話說得可就太謙虛了啊。佟大公子一表人才，才華橫溢，整個刀劍世界的女孩們都傾慕呢！」

　　「嗐，您別抬舉他了。他什麼樣我不知道嗎？哎喲，這雨太大了，咱們一把老骨頭的，早些歇著啊。」佟家主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撥開。

　　季舸看著佟家主身邊興致缺缺的佟大公子，心中暗自嘆氣。

　　今晚舉辦的晚宴主人公們是季家女眷，其重大目的是達成與各個家族的聯姻。季家上下全族習武，女兒們不免有些強勢霸道，在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圈裡評價一向不怎麼樣。

　　佟家主不欲與季家主再多糾纏，轉身便走，卻差點與手執紫色蕾絲傘的女郎相撞。

　　鶴丸國永眨了下金眸——作為旁觀者，他看得非常清楚。這位神秘的女子一直靜候在雨幕中，宛如蟄伏的捕獵者。她敏銳觀察著她的獵物，迅速抓住時機。在佟家主欲離開前的一刻，她款款走上階梯，正好「意外」與佟家主相撞。

　　佟家主身邊的僕從呵斥一聲，女子連聲道歉，快步退到一旁，卻不料她的雨傘又磕碰到了佟大公子的傘。

　　「喂！看著點！」佟大公子的僕從也是一聲斥責。

　　「抱歉抱歉……」女子雙手握住傘柄，將傘面向外大幅傾斜，錯開相撞的傘面。

　　剎那間，沒有了傘面的阻攔，燦爛的燈火落在了女子的臉龐上——

　　一雙水靈圓潤的大眼，小巧可愛的鼻尖，粉嫩的半抿紅唇，精致光滑的下頜線條。她的面容侵染在雨夜中，煙雨朦朧的氣息愈加濃厚，仿佛自帶飽滿濕潤的情感和絲滑甜美的香味。

　　令人矚目的是，她左眼上有一塊青黑的胎記，卻用絕妙的化妝技術畫作了一只粉紫色的蝴蝶，與她性感的禮裙相稱，使她清麗的面容又平添一絲嫵媚。

　　好似單純，卻也誘惑。攝人心魄。

　　佟大公子一瞬間呆住了。他今晚在一群「孔武有力」、嚴肅古板的季家女中郁郁不得志，不料這剛出門，滿腦袋的熱氣都還沒散去，就遇上了這樣的尤物。

　　佟大公子反應迅速，立刻上前半步，握住女子的傘柄，將傘輕輕撥正，溫柔道：「小心，在我面前的女孩子若是被雨淋濕了，我會很愧疚的。」

　　接著佟大公子又訓斥下人：「你怎麼說話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面對女士要溫柔體貼？」

　　僕從趕緊低頭謝罪。

　　女子驚訝得睜圓了美目，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只乖順懵懂的小寵物：「呀，公子您這樣衣服會濕透的……」

　　好像是下意識，她貼近了些，將手中的傘舉高，籠住佟大公子，又輕撫了下他的肩頭，語氣軟糯地懊惱道：「唉……還是打濕了……這下可怎麼好啊，您是我們季家的貴客，怎麼能委屈了呢……」

　　十分享受美人主動靠近的佟大公子眼睛一亮：「……請問你是？」

　　女子溫婉地點頭行禮：「公子您好，我是季白梨。今日衝撞了，還請您寬恕。」

　　佟大公子連忙擺了下手：「沒，沒什麼事，也該是我們突然走下來驚嚇到你了。啊，我來，我來打傘吧，怎麼能勞累女士呢。」

　　「公子太客氣啦。」季白梨眉眼含笑。柔軟的發絲隨她的笑滑落，露出光潔白皙的脖頸和漂亮的肩骨。

　　佟大公子正搜腸刮肚地尋覓與季白梨進一步攀談的話題，適時接受到了「助攻」。

　　佟家主早駐足在一旁觀望，見兒子有意，便先以揶揄起勢：「你個混小子，見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動路，把我都晾一旁了！」

　　隨後佟家主又走回來，對季家主埋怨：「怎麼回事啊，季老兄。咱們兄弟倆巴心巴肝了這麼多年，怎麼還藏著個這麼個寶貝閨女舍不得帶我們見見？」

　　季舸本心中厭煩這私生女莫名跑來宴會上堵人，還擅作主張給自己冠以了「季」姓，卻見佟家父子都對白梨感興趣，只好表面上穩住：「這是說得哪裡的話，我們倆誰跟誰啊！就怕我小孫女入不了您的法眼啊。」

　　季白梨適時地圓話：「我自幼身體孱弱，天賦不佳，只能在外學點其他本事傍身。承蒙爺爺體恤，免了白梨來回奔波。不過白梨想著不日便是爺爺的大壽，應早些前來侍奉爺爺。」

　　「欸，孝順的孩子，」佟家主點點頭，口吻像嘮家常一樣，「白梨啊，你都在學什麼呀？」

　　「會點歌舞曲藝，」季白梨笑道，「上不了台面。但若能博爺爺還有您老一笑，便也很值得了。」

　　佟家主大笑起來：「好丫頭！唉，這天氣太磨人，大雨天聊天難受。季老兄，我們改日一起喝茶啊！走了臭小子，別影響人家天倫之樂。」

　　季舸滿面笑容地送走佟家主，末了，板起臉，嚴厲地掃了一眼季白梨：「倒是會哄人開心。可以。明天，你搬來主宅。」

　　季白梨溫順低頭，微微含笑。

　　季舸鼻子裡哼了一聲，大步離開。

　　鶴丸國永盡職盡責為季家主撐傘，與季白梨擦肩而過時，卻見女孩仰起頭來，眼神中不復剛才的游刃有余和詭計狡詐，反而有些迷離和哀怨。

　　鶴丸國永本來只是心無波瀾地與她對視一眼，可這一眼，卻讓他禁不住將錯開的目光又轉了回來。

　　季白梨又笑了起來。昏暗的雨夜中，她的眼睛宛若墜落的星辰。

　　這是真正的笑容。笑意暈染她俏麗的面龐，眼上的紫蝴蝶泫然欲飛。

　　遠方一道閃電裂空，撕心裂肺的炸裂聲震懾魂魄。慘白的電光撲閃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長長窄窄的漆黑影子。

　　誰也沒想到，在這個混沌暴雨中，這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在蠱惑人心的皮囊下，她悄然咧開森然的獠牙。

　　人心與詭計，她肆意玩弄；誘惑與墮落，她輕而易舉。她可以讓人們愉悅歡樂，同時也能做到令他們折磨痛苦。

　　好似一只嬉戲春日而薄情世人的蝴蝶。

　　「嘖，是個聰明的東西，難對付。」季舸從觀景台上望下去。

　　最初排斥異類的季家子女們如今卻圍在季白梨身邊說說笑笑。

　　「這個小妖精，她的目標一定是家主之位。嘖，太難控制她了……這樣吧，」季舸將刀鈴拿出來，對鶴丸國永吩咐，「我會把季白梨列入家主候選名單，把你分配給她來考察她的候選資質。但是——你記住，你真正的任務是監視她，向我彙報。她當然成不了家主，不過確實還很有用，要控制住。明白了嗎？」

　　鶴丸國永行禮：「是。」

　　或許季舸是對的。對於善於玩弄人心的季白梨，派遣刀劍男士到她身邊要合理很多。

　　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季白梨眼中的這位鶴丸國永不能「算是」刀劍男士。

　　來到季白梨身邊，一直以來都是旁觀者的鶴丸國永這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類會如此沉迷於她。

　　她的眼，她的手，都是那麼溫柔。他心甘情願接受馴養，渴求她的憐愛與觸碰。

　　她的一舉一動都牽扯他的心弦，鶴丸國永清楚自己已經被完全馴化了，無計可施也並不掙扎。

　　就連知曉她是白嶺福利院的「女士」時，鶴丸國永心裡只是淡淡地提醒自己，應該向家主彙報。

　　啊，實際上他應該不假思索地立刻上報，而不是現在這樣，悠悠地坐在季白梨院中的秋千上慢條斯理地考慮。

　　自爆身份的季白梨更是悠閑。她手拿著調色盤，將畫布唰唰塗抹成一堆「色塊」，畫完還招呼鶴丸國永過去看。

　　「……」鶴丸國永覺得這不對吧，「女士」為什麼要跟一把世家的刀走那麼近。

　　見鶴丸國永不理睬她，季白梨便扔了個廢紙團來催促他。

　　明明毫不費力就能躲開，但鶴丸國永還是懶懶地眼睜睜看著紙團砸到他頭上。

　　「……好，行，」鶴丸國永妥協，走過去，俯身看她的新畫，「畫了什麼。」

　　季白梨指著畫布上一只飛翔在朝陽雲霧中的大鳥：「你看這是什麼？」

　　「鶴。」鶴丸國永答。

　　「不對哦，這是丹頂鶴。」

　　鶴丸國永無語：「……有區別嗎？」

　　「有啊，你是白鶴，它是丹頂鶴。區別就在腦袋上有沒有紅色。」季白梨笑盈盈。

　　「……」鶴丸國永還未發難，卻額間一涼——季白梨提起沾有紅色顏料的畫筆，在他眉心間一點。

　　「好啦，你現在也是丹頂鶴啦。」季白梨滿意地欣賞鶴丸國永眉心的一點朱紅。

　　不料下一秒鶴丸國永捉住了她執筆的手。

　　鶴丸國永將筆丟開，緊緊握住季白梨的手：「你昨天在季家小公子臉上畫油彩。」

　　「哦——那是因為他真心話大冒險輸了呀。」

　　「上周末你在楊家少爺額頭上貼滿了貼紙。」

　　「啊，好像有點印像，因為他買的貼紙太醜了，」季白梨挑眉，「怎麼？你要清算下去嗎？」

　　鶴丸國永金眸半眯，氣息逐漸危險：「我警告過你，不要拿你對付他們的辦法來對付我。」

　　「欸——那你想……我用什麼法子來對付你？這樣嗎？」

　　季白梨從小畫凳上起身，毫不猶豫地向他靠近。女孩溫香軟玉般的氣息貼上來，縈繞在他鼻尖。一時間，鶴丸國永只覺渾身發麻，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後退一步。

　　季白梨施施然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從鶴丸國永的鬢角緩慢地滑下。她專注而滿足地注視著她的手指描摹鶴丸國永的臉龐輪廓，最後才用細膩的掌心捧住他的臉頰。

　　「吶，鶴丸，你還沒回答我呢。你站在哪一邊呀？季舸，還是我？」季白梨歪頭笑著，甜美的嗓音猶如塞壬海妖。

　　在她的貼近與觸碰下，鶴丸國永只覺他的心髒往下深深地一沉，接著猛得躍起。唐突短促的心跳仿佛要告知他面前的女孩——他早已潰不成軍。

　　季白梨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

　　下一刻，鶴丸國永捉著她的手腕，吻在了這塊細膩的肌膚上。

　　一個吻，克制又滾燙。

　　季白梨僵住了，想趕緊抽出手，卻被鶴丸國永緊緊握住。

　　鶴丸國永抬起眼，看向這位驚慌失措的情場高手，金色的眼眸在白羽般的睫毛下波光粼粼。

　　他露出一個難得快意而舒心的笑容：「跑什麼？」

　　他又輕輕將季白梨拉近少許，輕啄一下她的手腕內側。

　　柔軟的唇角碾過女孩白皙的皮膚。季白梨臉頰泛紅，兩眼飛速眨動，目光慌忙躲閃，似乎心緒已亂，適合趁虛而入。

　　「白梨，」鶴丸國永輕喚，認真且誠懇，「交個底吧。你想要什麼？家主之位，還是什麼？我都給你。」

　　命都給你。

　　季白梨安靜下來，慢慢抬頭望向他，秀氣的蛾眉微沉，雙眸中流轉著愈演愈烈的悵然和哀思：「……我？我想要什麼……鶴丸，我想要實現你的願望。」

　　想完成你的願望，想讓你自由，想替你報復這個困擾你的世界。

　　季白梨貝齒咬唇。她在想，下一句鶴丸國永問她為什麼要實現他的願望時，她該怎麼不留痕跡地糊弄過去。

　　但，鶴丸國永卻微蹙眉，流露出了一絲為難和困惑：「我的願望？我就想你能夠開心。我覺得實現你的願望，你就會開心。但是你的願望又是實現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你開心……這不就是死循環了嗎……白，白梨？」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女孩濕潤的眼角落下。她單手抵在顴骨，但制止不住洶湧的淚水。

　　鶴丸國永的心疼得一塌糊塗。

　　「唉，為什麼哭啊，」鶴丸國永半跪下來抱住季白梨，非常苦惱，「為什麼哄你高興就那麼難呢……」

　　季白梨乖巧地偎在他懷裡，但是語氣很凶：「哼，就是這麼難。你自己想辦法吧！」

　　「嗯，好。」鶴丸國永閉上眼，將下巴放在季白梨的頭頂，揉搓女孩的頭頂。

　　繁花簇擁在他們身邊綻開。而不論多麼繁復瑰麗的花瓣，都不免零落成泥，但香如故。

第057章玫瑰花期

　　風吹，雲斂，日隱；雨點梨蕊三分。霧中看，一寸寒心。

　　麗日，花開，約定；傘下觀春生，涼亭駐足音。也罷，風拂去；殘影。

　　自是無心之處，緣以相慶。許浮生若夢，若夢不是亂紅一點，一點冰心。

　　撥雨簾，啟雲霧，梨裙已舞，畫曾駐……

　　「筆落去紙點眉心，心不復，相思意……」季白梨坐在天台邊緣，幽幽唱著山姥切國廣陌生的曲調。

　　些許陽光從雲層下撒下，如淅淅瀝瀝的小雨，沾染了女孩消瘦的臉龐。

　　「山姥切老師，鶴丸還是鶴丸嗎？」她問，但神情似乎並不想要什麼答案。

　　山姥切國廣默了片刻，答：「或許他……依然愛你。」

　　季白梨的喉中悶笑了一聲：「他不是他。他依然愛我……」

　　她望向遠處的洛山白嶺。那淺淺的一抹翠微隱沒在樓房間，像一個遙遠而虛幻的夢境。她看起來並不想離開這個地方，她就這樣呆坐。

　　山姥切國廣放松下來，心想只要他能守住這個時空裡的季白梨不受其他外來者或者時間溯行軍侵擾，他們就完成任務了。

　　然而「歷史」證明，一定發生了什麼——

　　季白梨的手機鈴聲響起。

　　季白梨沒動，任由悠揚的樂曲飄逸。

　　但鈴聲不停不斷，似有足夠的耐心。

　　季白梨看了下來電備注，偏了下頭。她貌似在考慮，而不絕的鈴聲不疾不徐。

　　山姥切國廣沒有做任何事。他本就不應該干預這個時空的任何事。

　　鈴聲停斷——季白梨還是接了起來，打開了免提。

　　「喂？」她說。

　　手機裡傳來鶴丸國永的聲音：「你在哪？」

　　山姥切國廣警惕了一瞬，但又很快反應過來，打來電話的是這個時空的屬於季白梨的「鶴丸國永」，而不是白嶺福利院的鶴丸國永。

　　「你管我在哪裡，你要干什麼嘛。」季白梨的口吻還是一如既往帶著點傲嬌的意味。

　　「鶴丸國永」顯然對此非常習慣了，自然地往下說：「紅玫瑰花開了。我想摘一捧來找你。可以嗎？」

　　季白梨沉默。她攥緊了手機，垂目落在萬丈之下的車水馬龍。

　　「嗯？白梨？你不是一直心念念這一棚的玫瑰嗎？」電話另一頭的「鶴丸國永」還在自顧自地說，「你在畫室嗎？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現在不讓我進畫室了，但是我可以在門外等你嗎？」

　　天台上的風很大，呼嘯著卷起她的長發。紛雜飛舞的發絲在空中凌亂，倘若糾纏不清、藕斷絲連的情愫。

　　「你可以進畫室來，」季白梨突然道，「你來吧，快來，我等你。」

　　「嗯？哦，好……」一頭霧水的「鶴丸國永」，想不到也永遠不願回想，他接下來會遭遇什麼。

　　他懷裡的紅玫將成為猩紅的笑話，從此與他的愛陰陽兩隔。

　　季白梨慢慢地站起身，走過山姥切老師身邊。她的眼瑩瑩閃爍著淚光，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對山姥切國廣說：

　　「我想……我想看看他送給我的紅玫瑰。山姥切老師，再見啦。」

　　季白梨走了，在山姥切國廣的一聲嘆息中。

　　他知道「歷史」中季白梨沒能等到她的玫瑰。

　　但是……這個孩子……向他許願了啊。山姥切國廣想，他這一輩子聆聽又實現了多少人的願望，但他看著長大的白梨卻寥寥無幾。

　　第一個願望：她想學跳舞。

　　第二個願望：帶鶴丸國永離開刀劍世界。

　　而在這意外的小小的「重逢」中，山姥切國廣才聽到白梨第三個願望——想看看那束代表著愛意的紅玫瑰。

　　靜默片刻，山姥切國廣給秋憬言發了一條消息告知他季白梨的動向，隨後撥通了一個號碼。

　　「季白梨不在，有事請留言。」對面傳來了「鶴丸國永」冷冷的嗓音。

　　這是季白梨居所的座機電話。

　　「是我。「山姥切國廣說。

　　「鶴丸國永」有些訝異，語氣緩和了不少：「我記得你有白梨的私人電話。所以你打過來是找我什麼事嗎？」

　　「……嗯，」山姥切國廣迎面吹上天台颯颯的秋風，最終還是決定開口，「白梨喜歡帶刺的玫瑰。」

　　「你在說什麼？啊……你剛剛在白梨身邊是嗎？」

　　山姥切國廣置之不理：「我只是告訴你，她喜歡帶刺的玫瑰。」

　　「你傻了嗎？你不可能不知道玫瑰的刺有多尖銳……」

　　「她就是喜歡帶刺的玫瑰，」山姥切國廣固執道，「你愛信不信。」

　　山姥切國廣說完立刻掛斷。他知道這個時期的「鶴丸國永」對他還是保有較高的信任，或許他真的會考慮……

　　快來吧，帶著你的玫瑰。不要花費無用的時間去修剪玫瑰的尖刺。快來吧，一定要趕上……

　　白梨喜歡帶刺的玫瑰——她本身就是。扎手的尖刺只為抵御妄圖摧殘她的敵人，花朵的嬌妍會為了她的愛而常駐在愛人的花瓶。

　　結束通話，山姥切國廣回撥來自秋憬言的未接電話。

　　「老師～你那邊還好嗎？」秋憬言的聲音依然活力四射。

　　「嗯，我……」山姥切國廣抿了下唇，「憬言，你知道我不算是完全正規的刀劍男士……」

　　也沒說錯，他並不是正規編制出身。

　　「哦——」秋憬言很快反應過來，山姥切老師這麼說估計是他做了什麼事，干預了下「歷史」。

　　「問題不大，我相信老師有分寸，」秋憬言毫不在乎地聳聳肩，本身他也不是個恪守規矩的人，「不過……但願能有什麼法子把福利院這把鶴丸國永制住……」

　　山姥切國廣聽到秋憬言電話背景裡有隱約的刀劍相向的聲音，蹙眉：「你多遠一點，注意安全，我馬上就到。」

　　「好——我躲得老遠老遠啦——」

　　山姥切國廣迅速下樓，小心避開季白梨可能途徑或看見的路徑，沿著牆角陰影跳進一個小巷中。

　　在李二舅的指揮下，試圖改變歷史的浪人浪士們被強制分割，逐個擊破。

　　福利院的鶴丸國永被圍堵進小巷中。身為大太刀的他在巷戰中非常不利，而對手卻是默契十足的和泉守兼定和崛川國廣。雖然鶴丸國永的強大使他們沒法完全打敗他，但是這一把打刀一把脅差以靈活難纏的身法阻撓他前進。

　　時間不多了。鶴丸國永幾次突圍未果，心煩氣躁，狠狠一攥刀柄，決定不計後果、不顧代價地衝出去。

　　時間不多了……先前白梨不在畫室，他找不到她。但時間拖到現在，按照他的記憶，白梨差不多回到畫室了。

　　他要去找她。

　　找到她後做什麼呢？能改變什麼呢？但鶴丸國永只想帶她走，帶她走得遠遠的。

　　將這個不知死活往漩渦裡跳，還在深淵裡攪得腥風血雨的傻姑娘強行抓走。

　　鶴丸國永自私地想，白梨只需要有他一個就夠了，不許再跟刀劍世界裡其他什麼人和刀糾纏。

　　他猛一蕩開大刀，將崛川國廣摔在牆壁上，隨後刀鋒一轉壓住和泉守兼定，以優越的氣力強行將他逼退幾步。

　　密不透風的防御終於泄出一條縫隙。

　　崛川國廣翻身跳起，立刻上來填補空隙，但鶴丸國永的刀隨後而至，生生拓寬這條缺口。

　　鶴丸國永緊跟上前，已然從他們的包圍圈中脫出半步。

　　這時一個身影從巷口上方翻下來，「鏘」一聲借著下衝的勁力劈下利刃，強勢地將鶴丸國永逼了回去。

　　白色的兜帽隨風往後退了少許，露出山姥切國廣金燦燦的短發。

　　「山姥切！」鶴丸國永簡直火冒三丈，血氣上湧，「你既是中立旁觀，就給我滾一邊去！」

　　山姥切國廣輕輕轉動了一下刀，寒光凜凜。他異常冷靜地指出：「錯了，我是敵不是友。」

　　鶴丸國永陰厲地眯了下眼，咬牙切齒：「好。我也沒把你當作朋友。」

　　他提刀與山姥切國廣戰在一處。略微疲憊的和泉守兼定和崛川國廣得以喘息，隨後見縫插針干擾鶴丸國永。主人李夏河派下的首要任務不是捉拿反賊，而是優先拖住時間，保證歷史關鍵節點不受影響，再做其他。

　　「讓開，山姥切，」鶴丸國永的刀尖險險擦過山姥切國廣的咽喉，「我不想傷你。」

　　「寸步不讓，」山姥切國廣反手雙手執刀抵住鶴丸國永的刀，「還要我說幾遍？你去找她沒有意義！歷史並不只是這一刻決定的，有很多你根本想不到的因素一起導向了最終結果。你根本改變不了。」

　　「你個老古板，」鶴丸國永真的特別討厭山姥切的極度理性，「改變不了又怎麼樣？不試試怎麼知道？至少不會後悔！」

　　不行，得想辦法。鶴丸國永心想。山姥切國廣經驗豐富，謹慎小心，鶴丸國永不覺得自己能在完全防守、滴水不漏的山姥切國廣手裡討到什麼便宜。

　　但是……鶴丸國永狠下心，賭一把。

　　「至少……讓我再見她一面吧，求你了，山姥切老師。」鶴丸國永放低姿態，哀求道。

　　山姥切國廣一愣，抵住刀劍的手勁不由得一松。

　　果然……山姥切這個家伙吃軟不吃硬。

　　如果說山姥切國廣歷經滄桑，渾身上下都是看似無情無謂，實際拖泥帶水的糾纏；那鶴丸國永就是即便受盡命運的戲弄，骨子裡仍是干脆利落、熾熱執著。

　　鶴丸國永立刻抓住機會，撇開山姥切國廣的刀，從他身邊掠過。

　　意識到被擺了一道的山姥切國廣氣急敗壞：「攔住他！」

　　機動性最強的崛川國廣踏地躍起，舉刀刺向鶴丸國永胸口，試圖逼停他。

　　卻見鶴丸國永突然身形一頓，手中刀鏘然墜落，狀若失魂般歪向一旁的巷壁，慢慢滑落跪在地上。

　　山姥切國廣一驚，飛身上前來用手肘衝開崛川國廣的刀。刀刃劃破鶴丸國永胸口的衣襟。

　　「你怎麼了？」山姥切國廣將鶴丸國永揪起。

　　但鶴丸國永眼神渙散，雙目失焦。

　　他濃密的睫毛微顫，明麗的金眸中竟流下一滴淚水。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既定的歷史無法改變。然而命運卻開了一道缺口……色彩傾瀉而下，是莊重而炙熱的玫瑰紅……

　　他的記憶悄然「修改」——這次，正在季白梨花園小棚中修剪玫瑰花刺的自己，接到了來自山姥切國廣的莫名其妙的一通電話。

　　「白梨喜歡帶刺的玫瑰？」鶴丸國永掛斷電話，很是疑惑，「山姥切瘋了吧……他也不是個亂開玩笑的人啊。」

　　他看著手中裁剪花枝花刺的園藝剪，思索了片刻，最後選擇了取幾張裝飾紙直接厚厚地裹住花束，使用跨界符前去季白梨的畫室。

　　畫室門外倚著一個單薄而孤獨的身影。廊外淡色的陽光斜斜落在她腳尖前。她似乎身處在一處無法打破的黑暗當中。

　　「白梨。」鶴丸國永捧花，心猝然加速跳動。

　　是陽光太溫柔，還是玫瑰太鮮艷？

　　年輕的女子從陰影中走出來，像是一個虛妄的夢境一點點凝成現實。

　　她的眉，她的眼，都為來者而歡欣。

　　「白梨，」鶴丸國永又喚道，將懷中的花束送出，「我……給你帶了玫瑰。」

　　季白梨接過來，抱在胸口，目光愛憐拂過花朵：「真漂亮啊，我喜歡。」

　　實際上這束養再棚屋、開在不合時宜季節的玫瑰並不完美。瘦弱，憔悴，偏小。但好似因以愛為名，它們在女孩蒼白的指尖下，開得是那樣轟轟烈烈，至死方休。

　　「如果它們永不凋謝就好了，一直陪著我，」說完季白梨又自嘲，「我在說什麼啥話。」

　　鶴丸國永撫了下女孩的發頂：「花會凋零，但也會重開。等它們謝了，我再送你一束。這樣也算是永不凋謝的玫瑰。」

　　季白梨笑得很開懷：「你居然能說出這麼藝術的話。」

　　「跟你一起這麼久了，總該沾染一點吧，」鶴丸國永歪頭一下，「你想把花放在哪裡？畫室嗎？」

　　「……好啊。」季白梨的目光幽幽落在畫室門上。

　　她打開了她的畫室門。

　　花卉植物的馥郁香氣在鼻尖撲開。畫室內的木質畫架、顏料櫃恬靜地立於這片浸染淡雅香水的空間中。采光良好的彩窗玻璃透下五彩斑斕的光影，細小的灰塵在空中緩緩閃爍著微光。

　　季白梨在設計桌上坐下，臉頰蹭過玫瑰花瓣：「嗯……好像有幾個花瓶吧。你挑一個？」

　　鶴丸國永望向花架上的空花瓶。清一色的都是淡色系的。

　　鶴丸國永隨手撈了一個：「我去接水——你小心些，花刺我沒來得及剃光……山姥切那家伙說什麼你喜歡帶刺的玫瑰……」

　　聞言，季白梨睜大了眼，隨後噗嗤笑了一聲。

　　「……」鶴丸國永抿了下唇，嘟囔一句，「我後悔了，我就不該信他……你，你等下我接水回來，把花刺再剪完。」

　　然而等他再回來，他的女孩便已悄無聲息地伏在桌上陷入了「沉睡」。

　　「白梨？白梨，白梨！」鶴丸國永伸手觸碰女孩的臉頰，但她不再回應。

　　她依偎在紅玫瑰花束中，神情安然而自在，如同一個乖張跋扈、憤世嫉俗的頑劣孩童，終於受到了親昵的安撫與慰問。

　　血色的玫瑰篇章從此落幕，但不改顏色。

　　她同這間畫室，寧靜安詳地凝成了一幅曠世的畫作。

　　銳痛貫穿心胸，鶴丸國永渾身顫抖。

　　「白梨，白梨……」他喚道，好像這位獨舞不休的靈魂落下了她的名字，請求她返回。

　　畫室內突然闖入一個風塵僕僕的身影。是這個時代的「山姥切國廣」。

　　他在福利院接到季白梨的電話，她請求他幫助鶴丸國永脫離刀劍世界獲得自由。他直覺事情不妙，即刻動身前來。

　　「山姥切！」鶴丸國永眼眶發紅，如見救星，「你快來……救救白梨……」

　　「山姥切國廣」一愣，見季白梨已無生氣時，全身一僵。他搖搖頭。

　　鶴丸國永狠狠咬牙。

　　「山姥切國廣」伸手觸碰了一下季白梨的肩膀，卻被鶴丸國永猛地推開。

　　他抱住季白梨的身體：「你要做什麼！」

　　「找東西。」「山姥切國廣」蹙眉，他很快掰開季白梨的手，手心中是一顆金燦燦的白鶴紋刀鈴。

　　「山姥切國廣」催促道：「走，我們快走，帶著白梨一起。這是她給你爭取的機會。我們要在其他人發現、來回收你之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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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淚水從眼角滴落，牽動著撕心裂肺的痛苦。

　　「鶴丸，醒醒，你怎麼了？你還好嗎？」山姥切國廣急切地晃了晃鶴丸國永的肩膀。

　　和泉守兼定和崛川國廣趁機卸下鶴丸國永的武裝，捉拿住他。

　　睫毛微顫，鶴丸國永金色的眼珠轉了過來。他嗓音嘶啞：「山姥切……你做了……什麼？」

　　山姥切國廣一頓：「你……見到她了嗎？」

　　眼一眨，又一滴淚珠飛速至下頷滴落。

　　「嗯，」鶴丸國永的目光飄遠，似在回憶那一瞬的美好，「她收到了我的玫瑰。」

　　「好。我冒險是為了她不是你，」山姥切國廣刻意將語氣冷下來，顯得有些生硬，「現在，你是階下囚。你最好配合一點跟我們回去。」

　　鶴丸國永仰首，巷中的天空狹小卻也漏下縷縷陽光。

　　「行，走吧。」他呢喃。

　　幾十年如一場幻夢，不知夢中人是誰，又誰向誰奔赴。

　　本以為夢醒該是刻骨銘心的苦，卻有愛與玫瑰跨越時空撫慰生者的痛。

　　她的玫瑰花期已逝，但她的愛繾綣綿長。

　　而他溯時而上，將他遲來的愛也送達。

第058章鬼節的夜（一）

　　在季家統一領導和其他家族的積極配合下，中樞系統逐漸恢復正常的運轉。

　　管理人員觀測並迅速確定時空坐標，時空轉移裝置將一隊一隊的人馬送去相應的時空捉拿反賊。一切緊張忙碌，但井然有序。

　　羈押反賊凱旋後，秋憬言一心只想偷懶。他本想跟慕容月大倒苦水，哭訴他怎麼跑上跑下跑斷腿，卻見慕容月的爺爺慕容紫楓在她身邊，於是立刻擺好聰明能干的秋小少爺人設。

　　如此情形下，慕容紫楓見到秋憬言身後的山姥切國廣，頗為感慨，便與他敘舊一番。

　　與慕容紫楓一同前來的，還有慕容月的藥研·極。比起慕容家深藏的石切丸和笑面青江，常年受訓和出陣的藥研·極要更適合些。

　　有親人和自家刀劍男士的陪伴，慕容月顯然放松自在了許多。她認真又配合地聽完秋憬言的啰嗦，遞給他一個抱枕，讓他趕緊休息休息。

　　「休息完早點來干活。」慕容月誠懇道。

　　秋憬言：「……嚶。」

　　懶懶散散的鹹魚秋少爺醒了睡，睡了醒，消磨了一整天，最後被自家山姥切老師拎起。

　　「起來了，有任務。」山姥切國廣平靜道。

　　秋憬言呆了一瞬。

　　卻見慕容月和她的藥研·極也做好了出陣准備。

　　「啊？」秋憬言覺得一定是他沒睡醒，「慕容……你也要去？」

　　開什麼玩笑！她還是個預備役！怎麼可以冒這麼大險呢！

　　已經做好心理准備的慕容月點頭，甚至有些興奮：「我……會努力的！三叔會帶我們的。他說讓我別擔心，只是有漏網之魚而已。本來他一個人去就可以了，但他想順便帶我們去歷練一下。」

　　「啊？所，所以，我們要去哪？」

　　「我奶奶的本丸。」慕容月忐忑又期待。

　　出陣前，秋三叔指示：他們的任務目標是福利院的骨飱藤四郎。

　　按理來說，他應該是跟大部隊一起前往慕容水柳本丸傾覆的那一天的。但前方前去扣押的我方人員傳來消息說，他們清點核對時發現這把骨飱藤四郎並不在。推測可能是福利院人員不熟悉時空轉移裝置的使用事項，出現了岔子，導致骨飱藤四郎傳錯了時空。

　　在工作人員的努力下，骨飱藤四郎的位置大致獲取。因只有他一人，這個任務危險系數並不高。

　　「但是，一定要小心！我們都或多或少會留下痕跡，我們離開後，歷史的自我修復和矯正會抹除掉。但是如果我們給那個時代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就會產生難以清理干淨的後果。」秋三叔再三叮囑。

　　慕容月若有所思：「嗯……非常深刻的印像……比如呢？」

　　「比如『自己』看到了自己，」秋三叔格外提醒，「雖然我們的藥研藤四郎和山姥切老師對我們要去的本丸很熟悉，但這個優勢也有一個小問題就是，你們要注意回避自己在那個時空的『自己』。當然我們也要避免骨飱藤四郎遇到那個時候的自己。」

　　眾人表示了然。

　　秋三叔放下心來——然後他的心就淡淡地「死」了。

　　剛剛還在吐槽福利院的人被傳錯了時空，結果求三叔自己也被超負荷工作過熱的時空轉移裝置傳錯了地方。

　　好在只是地方傳錯了，時間還是對的。

　　秋三叔汗流浹背：「我馬上趕過來，你們行動一切小心！」

　　有戰鬥經驗豐富的藥研極和穩重可靠的山姥切老師，應該不會出事吧！秋三叔想。

　　秋憬言關閉與秋三叔的通訊，衝慕容月聳聳肩：「那就先這樣吧。我們先自己想辦法咯。」

　　慕容月環顧四周，一片黑漆漆的：「看樣子現在應該是晚上。晚上挺好的，不會有什麼人出來吧。」

　　就著手機的光，慕容水柳看到了這個不大的小屋裡整齊堆放了一些雜物和清掃工具，是個工具間。

　　藥研·極翻看了一下掛在旁邊的內番日歷表：「我們在的這一天好像是……七月半。」

　　慕容月一驚：「等下，這個，這個聽起來有點熟悉……」

　　秋憬言摸摸下巴：「這是……中元節？」

　　「啊！鬼節！」全場最怕鬼的慕容月一激靈。

　　晚上挺好的，沒有什麼人出來……那鬼呢……

　　還未了解到主人屬性的藥研·極不合時宜地念叨了一句：「啊，是這一天啊……我有點印像，今晚還挺熱鬧的……」

　　「……」慕容月懦懦開口，「怎，怎麼個熱鬧法？」

　　「抓鬼。」藥研·極的神情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慕容月：「……」

　　秋憬言：「……」

　　山姥切國廣：「……」

　　藥研·極一臉無辜。

　　山姥切國廣揉了一下眉心：「既然會有人員活動，我們需要更小心些。藥研先生，還記得這夜發生了什麼嗎？我們現在需要推測福利院骨飱藤四郎的行蹤。」

　　藥研·極偏了下頭，回憶道：「我想想……起因好像是小秋田……」

　　唉……失策！但凡早一點意識到今天是鬼節，就不會派笑面青江出征了！

　　慕容水柳麻木地躺在床上。

　　這個女孩剛成為正式審神者不滿一年，偌大的本丸空蕩蕩的，怪瘆人。

　　突然有串輕盈短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戛然而止於自己房門口。

　　慕容水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將枕頭抄在手中，緊張地盯著門。

　　然而過了好一段時間，門外沒有絲毫動靜。

　　慕容水柳爬起來，小心靠近門。枕頭在手，隨時准備扔出去。

　　她緩緩打開一條縫。

　　「嗚——主人大人——」蹲在門口的粉毛小短刀見主人出來了，哇一下哭出聲。

　　「呼，是小秋田啊……」慕容水柳長出一口氣，有些虛脫地拍拍胸口。

　　「主人大人——我看到鬼了——我，我好害怕嗚嗚嗚……」秋田藤四郎兩只小手抹著眼淚花，哭哭啼啼。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秋田藤四郎起夜回屋，余光間好像看到了一絲飄揚的白衣，嚇了一跳。

　　這時一旁的廚房傳來了「咚咚」的聲音。原本想著可能是窗戶沒關好，料理台上的東西被風吹起的簾子推倒了之類的……結果進去一看，一個白衣白臉的鬼正敲著窗戶。

　　頓時給秋田藤四郎嚇傻了，連滾帶爬跑出去。

　　聽完秋田藤四郎抽抽嗒嗒的敘述，慕容水柳的心拔涼拔涼的。

　　可怕，這個鬼故事居然還跌宕起伏的。

　　秋田藤四郎大大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又使勁眨巴。

　　謔，看這架勢，興奮大於害怕。這是想把「鬼」捉拿歸案啊！

　　慕容水柳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拿起一旁的手表帶上，看了看時間。

　　嗯……今天這個日子和現在的時間……阿巴阿巴，好像明白了什麼，不過也行。

　　她揉揉秋田藤四郎的腦袋瓜：「放心吧，這裡有很多很厲害的刀劍！鬼傷不了你的！走，我們去找人幫忙一起捉鬼！」

　　「有鬼？！」

　　一整間屋子裡的粟田口短刀聞言，立刻聚攏緊挨在一起。

　　慕容水柳提議：「小秋田說他看到鬼了，我們大家一起去抓鬼吧。」

　　小短刀們集思廣益。

　　「嗯……一期哥正好去遠征還沒回來呢……」

　　慕容水柳心裡暗中吐槽，憑一期一振的偵查能力，即使他在，貌似也只有壯膽的用處。

　　「我們去找藥研哥哥問問吧！還有骨飱哥，鯰尾哥……」

　　慕容水柳點頭，順便提醒：「但是別太打擾他們哦，明天藥研和骨飱要出陣呢。」

　　一伙人躡手躡腳地走去隔壁房間找哥哥們，沒注意他們旁邊的一扇門悄悄打開了一條縫，然後又輕輕合上了。

　　「看來捉鬼行動已經開始了，」藥研·極說道：「骨飱想改變歷史，應該會去找鯰尾或者主人……主人奶奶。想必他會選擇他們落單的時候告訴他們未來會發生的事。」

　　慕容月順著門縫隙小心往外看：「哇……這就是年輕時候的奶奶啊……奶奶身邊圍著很多人，暫且不會落單吧。」

　　藥研·極點頭：「問題是鯰尾跑去哪裡了，他今晚一直在亂跑。我行動方便，我去找他。一會捉鬼隊會分成兩支，我跟著主人……主人奶奶那一隊，你們跟另一隊。」

　　「你一個人？」慕容月有些不贊同。

　　藥研·極客觀道：「主人奶奶的一隊會跑到本丸外，我比較熟悉也更方便。」

　　確實，在深夜，隱蔽性、機動性高的短刀很占優勢，反觀慕容月等人可能會有暴露的風險。

　　山姥切國廣贊同：「你們倆小孩留在本丸內會更安全一點。還有，慕容月，你要避免跟你的奶奶遇上。你們最好錯開。」

　　慕容月比了個OK的手勢。

　　小短刀們敲響哥哥們的房門。屬於這個時空的「骨飱藤四郎」，和目前尚未極化的「藥研藤四郎」出來聽弟弟們手舞足蹈的比劃訴說。

　　「有鬼……」「骨飱藤四郎」淡淡重復一遍。

　　眾短刀和慕容水柳齊齊點頭：「來一起捉鬼吧！」

　　「骨飱藤四郎」卻沉默了數秒，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後開口：「沒有鬼。」

　　慕容水柳：「……」

　　折服。這位白發少年除了出陣之時會露出認真神情，其余事情似乎都不足以使這雙紫色眼眸注意。

　　「是真的，我看到了一個白衣飄飄、面色蒼白的鬼……」秋田藤四郎兩只手糾結地抓在一起。

　　「骨飱藤四郎」與「藥研藤四郎」對視一眼。

　　「骨飱藤四郎」篤定地說：「沒有鬼。」

　　眾人沉默。

　　氣氛詭異。

　　慕容水柳咳了一聲，打破僵局：「嗯……那什麼，怎麼沒看到鯰尾呢？」

　　「骨飱藤四郎」與「藥研藤四郎」又對視一眼。

　　「藥研藤四郎」笑道：「他睡得很沉，沒醒。」

　　「骨飱藤四郎」附和：「嗯。」

　　「也是……」慕容水柳拍拍兩位粟田口刀劍，「你們明天也要出陣。早點休息吧！」

　　慕容水柳覺得他們這兩次對視有些許貓膩，怕不是有「某人」在搗亂。

　　欸，這麼想想，也挺好玩的。

　　小短刀們一聽，急切地看向主人：「但是……」

　　「好啦，你們都是大孩子了！即使哥哥們不在，捉只小鬼肯定沒有問題！」慕容水柳俏皮眨眨眼，一拍手，「這樣吧！大家今天努力抓鬼，主人獎勵大家明天不訓練！怎麼樣？！」

　　小短刀們一聲歡呼：「好耶——」

　　「那五虎退、平野跟我一組，秋田、厚、前田、亂你們四個一組。我們分頭行動。」慕容水柳提議。

　　「好——」小短刀們都很乖很聽話。

　　屋外的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屋內的「藥研藤四郎」和「骨飱藤四郎」靜靜地站在鯰尾藤四郎空蕩蕩的床前。

　　「骨飱藤四郎」掀起自家兄弟用枕頭填充的鼓鼓囊囊的被子：「嗯，床單不見了。」

　　「藥研藤四郎」叉腰，頭疼道：「但願他不要把弟弟們嚇壞了……骨飱，你跟著主人那一隊，我跟著小秋田那一隊。悄悄看著他們點，別出什麼意外，不然怎麼跟一期哥交代……」

　　「骨飱藤四郎」點頭，順便提議：「該讓一期哥教訓一下鯰尾哥了。藥研哥你太溫柔，管不住他。」

　　「藥研藤四郎」心累地擺擺手：「如果我們能在他搗亂之前抓住也好……骨飱，如果你看到他，馬上抓回來，跟他說道說道，大半夜不睡覺裝神弄鬼！」

　　「骨飱藤四郎」頷首。

　　捉鬼隊分組完畢即刻出發。

　　「主人大人……您確定還要去廚、廚房嗎？」五虎退弱弱地問，目光飄忽不定。

　　慕容水柳知道，這些小短刀們還沒正式出陣過，個個膽量都小，正好趁此機會鍛煉一下。

　　「要捉鬼，當然就先要遇到鬼啦。」慕容水柳嘿嘿一笑。

　　「嚶！」五虎退糯嘰嘰地抱住他的刀。

　　「主，主人大人！」平野藤四郎猛地停下腳步，指向一個方向，「您看那邊！」

　　只見某間屋子的窗戶半開，窗外的樹叢裡似乎有個灰白的身影在晃動，探頭探腦的。

　　「鬼」突然回頭——面目模糊。

　　「啊！」兩把小短刀齊齊扒住慕容水柳。

　　沒被鬼嚇到甚至覺得有點憨態可掬的慕容水柳，硬生生被他們倆嚇了一激靈。

　　「它，它往農田跑了！」平野藤四郎呼喊道。

　　可能是會跑到獵物會激發戰鬥力，這下大家都不害怕了，追了出去。

　　他們不知道，「骨飱藤四郎」悄悄跟了上來，暗中保護。

　　而他不知道，來自未來的藥研·極也無聲無息地尾隨而至。

第059章鬼節的夜（二）

　　腳下的草叢落葉被踩得沙沙作響。慕容水柳三人一路攆著「鬼」。

　　但「鬼」十分狡猾。它一頭栽進種滿西紅柿的菜地。

　　這就麻煩了。慕容水柳為難，細長的眉毛呈八字撇開。西紅柿藤蔓彎曲攀附在架子上，寬大的葉片遮擋住視線，讓人摸不准鬼的位置。

　　慕容水柳正一籌莫展，卻見訓練有素的兩把小短刀們把手搭在刀柄上，身體前傾，警惕地環顧四周，一副索敵的標准姿態。

　　平野藤四郎走在前，五虎退倒退著走在後，被保護在中間的慕容水柳很是欣慰——小短刀們雖然看起來畏畏縮縮的，但是還是有長大的，已經不用再需要大刀們的保護了！

　　「咚咚」！

　　「啪」！

　　「啊！」

　　突然響起了一串的聲響。慕容水柳分辨出最後一聲呼喊是平野藤四郎發出的，趕緊上前查看。好在平野藤四郎安然無恙地站在那兒，只是被嚇僵了。

　　「怎麼了？」慕容水柳睜大眼在黑暗中仔細看：腳旁是一個閉合了的夾鼠板，但上面並沒有夾住老鼠，而是兩顆石子兒。

　　「嗚哇，好可怕！」平野藤四郎哆嗦一下，靠住主人，「我就，就剛剛走著走著，忽然啪一下嗚嗚嗚好嚇人！」

　　石子兒怎麼會正好觸發夾鼠板呢？可能是小平野不小心踢到了吧。但是為什麼會有兩顆石子兒呢？這就更巧合了吧？

　　不等慕容水柳細想，五虎退也湊上來跟著一起大呼小叫。她只好回頭安撫兩把一驚一乍的小短刀。

　　暗處，藥研·極搓了搓指尖——他眼見著平野藤四郎差點一腳踏入夾鼠板中，立刻拾起一顆石子兒打了過去。

　　不料，另一顆石子兒也同時破空而來。

　　「骨飱藤四郎」也發現了這個隱患，並迅速出手。

　　希望「骨飱藤四郎」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藥研·極暗想，將自己藏得更隱秘些。

　　「主人！鬼在那裡！」平野藤四郎驚呼。

　　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一只「白鬼」迎風囂張跋扈。

　　慕容水柳趕緊捂住平野藤四郎的嘴，輕聲說：「噓！我們悄悄包抄過去，偷襲它！」

　　兩把小短刀聽話地安靜下來，潛下身慢慢靠近。

　　平野藤四郎拔刀縱身刺去，然而「白鬼」並沒發出慘叫而是凹了下去，在刀尖撕拉破開。

　　五虎退試探著扯了一下——是一張白色床單！

　　「晚上好啊——」一個故意捏著嗓子、靈異又歡脫的聲音霎時間響起。

　　隨床單落下，西紅柿架後出現了一張蒼白的臉，眼睛黑洞洞的似乎沒有眼珠……

　　「啊呀！」離得最近的五虎退條件反射揮刀砍去。

　　只聽一聲刀劈砍斷西紅柿架和不屬於捉鬼隊任何一個成員的聲音冒出來：

　　「啊啊啊啊！冷靜，是我啊！」

　　「鯰尾哥？」

　　「鯰尾哥是不是你嚇唬人！你臉上的東西時什麼？」

　　鯰尾藤四郎一臉嬉笑，還將其一抖，展現出兩個陰惻惻的眼睛洞：「啊這個啊，是亂的面膜啦。欸，哎哎！別打我啊……」

　　小短刀們跟鯰尾藤四郎打鬧作一團。

　　「咳，」慕容水柳鎮場，單手叉腰，「這麼看，你就是嚇唬小秋田的罪魁禍首咯？」

　　愛搞惡作劇的鯰尾藤四郎欣然「認罪」。

　　看來沒有真的鬼啊，小短刀們松了口氣。

　　但鬼節的夜注定不平凡。

　　鯰尾藤四郎一臉壞笑，拖著調皮的尾音：「欸？小秋田看到的鬼是我，那我看到的——就是真的鬼咯？」

　　氣氛凝固了一瞬。

　　平野藤四郎沒反應過來：「？」

　　五虎退放下的心又懸起：「！」

　　慕容水柳扶額嘆息：「……」

　　這一晚上怎麼這麼熱鬧！

　　五虎退磕磕巴巴地問：「你，你看到的，不，不會也是什麼，床單之類的，吧？」

　　「才不是什麼床單呢！」鯰尾藤四郎叉腰，語氣幽幽，「我剛剛在廚房，呃，試用了一下扮鬼裝束，嗯，把小秋田嚇跑了……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

　　五虎退和平野藤四郎屏住呼吸。

　　「是骨飱！」鯰尾藤四郎大笑道。

　　五虎退和平野藤四郎：「……」

　　「欸，差點被他抓住！我立刻跑路，結果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麼——」鯰尾藤四郎神秘兮兮，「我看到一旁玻璃裡出現了一個白森森的影子……它一頭亂糟糟的，懷裡還抱著一顆圓滾滾的……」

　　「停！停停停！有話好好說！別在鬼節晚上講鬼故事！」慕容水柳汗流浹背。

　　鯰尾藤四郎兩手一攤：「好吧，就是我在廚房那邊看到了鬼，完畢。」

　　慕容水柳敲敲腦袋：「行吧，一切回歸原點。我們打道回府吧。看看另一支捉鬼隊有沒有什麼收獲。」

　　暗處的「骨飱藤四郎」微微疑惑了一下：他並沒有去廚房抓鯰尾啊？

　　不過他性子偏冷，既然大家都好好的，沒有人員受傷就可以了。其他的他也不在意。

　　藥研·極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明明記得當時的他和「骨飱藤四郎」一直待在房間內直到小短刀們來找他們捉鬼。

　　所以鯰尾藤四郎口中的那個突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的「骨飱藤四郎」……

　　是白嶺福利院的骨飱藤四郎。

　　藥研·極心中一凜。他小心潛行離開，抽身回本丸——

　　福利院的骨飱藤四郎還留在本丸內伺機而動，他要馬上趕回去增援。

　　既然骨飱不在鯰尾藤四郎這邊，想必他的目標……是慕容水柳。

　　骨飱藤四郎摩挲指尖……

　　他記得這一天晚上，他的兄弟鯰尾藤四郎會頂著床單出去裝神弄鬼。

　　他專門等在廚房那邊等著鯰尾出現，不過目前看來……好像把兄弟嚇得不清。

　　怎麼辦，鯰尾跑掉了。他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給他聽。

　　很多很多……說不出口。

　　拍擊肩膀的手掌傳來溫暖和切實的實體感。即使是面對兄弟這鋪著面膜的、有些搞笑的面容，骨飱藤四郎也只覺恍若隔世。

　　記憶中，那由兄弟的死亡而帶來的恐懼和焦躁，逐漸被面前這生龍活虎的鯰尾藤四郎所替代。

　　鯰尾藤四郎誇張又熟悉的聲音再次來到了他耳邊：「哎呀哎呀！被抓住了！骨飱你不要告狀啊！你放著我再玩一會，一會就好！」

　　話音未落，白色「床單幽靈」風風火火地逃離了。

　　徒留骨飱藤四郎在原地悵然若失。

　　算了，骨飱藤四郎自顧自搖搖頭。他知道鯰尾跑去的方向會是農田，但他不會追過去。因為很快這個時空的自己就會為保護主人和弟弟們悄悄跟過去。

　　他不能跟「自己」相見——他的目標是想辦法改變未來的災難，而不是毀掉這段美好的時光。

　　而且鯰尾的性格調皮歡脫，向他警告未來回發生的事情或許不會被重視。還是應該去找主人，骨飱藤四郎想，等主人回來單獨告訴她，她一定……

　　骨飱藤四郎倏地掃向斜上方的走廊。

　　走廊隱隱綽綽有幾個人影。對方貌似也發現了他，迅速行動。

　　嘖，骨飱藤四郎咬牙。好快，中樞的人已經找過來。

　　「啊，他跑了！快追！」慕容月壓低聲音。

　　山姥切國廣行動果斷，立刻翻身下樓，前去堵住骨飱藤四郎的路。

　　但骨飱藤四郎對本丸也很熟悉，在黑暗中快速躲藏轉移。

　　「秋憬言，你跟著我！我們幫山姥切老師一起圍堵他！」慕容月拉住秋憬言。

　　雖然她只是在重建的這座本丸裡學習了一段時間，但好歹比起秋憬言，她對這裡的構造和路線了解得更清楚。

　　與此用時，由粟田口家的厚、亂、前田、秋田組成的另一支捉鬼隊，正在廚房搜尋線索。

　　四個人影手持電筒在廚房上上下下探頭探腦。四個影子映在牆壁上閃閃爍爍。

　　「這裡有人來過。」厚藤四郎指了指旁邊淺淺一碗底水的小碗。

　　「好像還切了一點東西……」亂藤四郎摸了下菜板，有些濕滑，舔了下舌尖，「是西紅柿！」

　　「可能是次郎太刀先生吧。他最近愛吃白糖西紅柿下酒。」前田藤四郎蹲在地上數酒罐。

　　秋田藤四郎發現問題：「那個……我今天才去萬屋買了酒回來……但，但現在少了一罐……」

　　「會是次郎先生嚇到你了嗎？」厚藤四郎提問。

　　秋田藤四郎仔細回憶：「沒注意到有沒有酒味……好像是有一點……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就是白色的鬼！次郎先生的衣服也沒有白色的啊，我不會認錯的。」

　　前田藤四郎起身，一不小心踢到了什麼東西：「啊！欸？這個空罐子……剛剛沒數到。這是剛剛少的那一罐吧。空了。」

　　亂藤四郎湊過來：「看樣子鬼來偷酒喝！」

　　這個結論大家都表示合理。

　　「等下窗外……好像有什麼鬼影！」離窗最近的厚藤四郎發出預警。

　　大家都跑出去查看，屏息凝神。夏夜的本丸內的樹影搖晃，仿佛鬼影重重。

　　只是路過的慕容月和秋憬言完全沒意識到這邊會一下竄出這麼多人，狼狽逃竄。

　　秋憬言一腳踩空，慕容月伸手拉住不及。只聽秋憬言的腦袋磕到一旁木柱，咚一聲。

　　立刻吸引了捉鬼隊的注意：「這邊！」

　　慕容月、秋憬言正一籌莫展，「神兵天降」。

　　山姥切老師折返回來，用自己的白色鬥篷將他們一籠，低聲道：「跑！」

　　秋田藤四郎恍惚間好像瞥見了一片白色衣角，立刻嚷嚷：「我看到了！跟我之前看到的一樣！白衣的鬼！」

　　慕容月三人在鬥篷的掩護下跑至一個岔路口。不等他們反應，山姥切老師一手一個提起，迅速躍上樓，藏起。

　　慢一步的二號捉鬼隊來到岔路，卻與轉角走過來的一個高大的人撞上。

　　「啊！抱歉抱歉，」一馬當先的厚藤四郎捂住額頭，向面前的人道歉，「欸，欸？小狐丸先生？」

　　小狐丸撫撫一頭長長的白毛：「哦哦，沒事沒事。怎麼了？急急忙忙的。」

　　「小狐丸先生，您懷裡圓圓的東西是什麼？」眼尖的亂藤四郎聞道。

　　「啊，這個啊，」小狐丸捧起那毛茸茸一團，「是鳴狐先生的侍狐，它好像喝醉了。我想送它回去。」

　　前田藤四郎戳戳呼呼大睡的侍狐：「就是它偷喝的酒嗎……」

　　「小狐丸先生，我們在抓鬼！您有看到嗎？白衣飄飄的，跑得很快！」秋田藤四郎很是焦急。

　　小狐丸聞言嚴肅道：「是的我也發現了。我起夜回屋，但是我剛來本丸不熟悉，迷路了。正好次郎先生先生路過給我指了方向。嗯……可能是他喝醉了吧，方向好像不太對。」

　　「我意外撿到了侍狐，轉了好幾圈……有個白色鬼影一下從我面前閃了過去！跟你們說的一樣，白衣飄飄的。我本想追上去，但是……呃，我現在徹底迷路了……」小狐丸難為情地眨眨一雙紅寶石般的眸子。

　　「啊？！這可怎麼辦！鬼去哪裡了嗚嗚嗚！」小短刀們圍著小狐丸嘰嘰喳喳。

　　意外被小狐丸「拯救」的慕容月送了口氣。可還沒等她把氣吐勻，山姥切老師就收回他的鬥篷，將他們倆往前一推：

　　「骨飱跑去水柳房間了。在那個方向。你們快去。」

　　秋憬言遲疑：「那老師你……」

　　「有人跟上來了。我引開。你們快走！」山姥切國廣催促。

　　慕容月推了一下秋憬言，拽著他疾跑而去。

　　山姥切國廣余光中見一個矯健的身影翻上樓，一步一步，熟練而迅速地搜尋過來。

　　山姥切國廣將鬥篷微揚，轉身又上一層樓，將那人的注意力吸引。隨後他停下，背靠樓梯口的一處拐角牆壁。

　　心中盤算著將此人一擊打暈的可能性和成功率。

第060章燃燒的夢

　　來者是「藥研藤四郎」。

　　這個時空的「藥研藤四郎」盡職盡責地暗中陪伴著秋田藤四郎這一支捉鬼隊。

　　當然，慕容月、秋憬言造出的動靜也引起了他的關注。

　　但不同於被小狐丸轉移目標的小短刀們，他們的哥哥「藥研藤四郎」可是名滿天下的戰場之刀，壓根沒跟丟。

　　他很快鎖定了「鬼」的位置，謹慎靠近。

　　山姥切國廣心想，不行，已經被「藥研藤四郎」發現了，成功打暈他的成功率太低，而且更可疑。

　　於是他現身。

　　「山姥切老師？」「藥研藤四郎」有些驚訝地放下手中刀，「您怎麼……啊，不好意思，是弟弟們打擾到您了嗎？」

　　山姥切國廣擺擺手表示不在意：「只是以為出了什麼事來看看。不過好像驚嚇到他們了，我很抱歉。」

　　「沒有，他們鬧著玩呢。回頭我教育他們一下，不管怎麼樣也不該影響到其他人，」「藥研藤四郎」溫和地笑笑，「嗯……只是看著主人好像想跟著弟弟們一起玩鬧，我也不好說什麼……希望他們玩的開心吧。」

　　這時，樓下傳來嘈雜聲——兩支捉鬼隊彙合了！

　　結果雙方一合計發現……

　　「原來我在廚房看到的白毛鬼是小狐丸先生！」鯰尾藤四郎大受震撼。

　　「啊……我看到的是鯰尾先生扮的鬼啊。扮得真像。」小狐丸反應過來，順便稱贊道。

　　秋田藤四郎松了口氣：「原來沒有鬼！太好了，呼——鯰尾哥哥太壞了！」

　　「哈哈哈……我要把今天的事情記下來，等遠征的回來告訴他們，太好笑了……」慕容水柳笑得前仰後合。

　　一群人扎堆在一起嘰嘰喳喳復盤，個個樂不可支。

　　早已忍無可忍的壓切長谷部穿著睡衣就衝了出來，怒吼：「大半夜的！別吵了！一群人上躥下跳！睡覺去！啊，啊，主人大人，您怎麼也在……」

　　全場閉麥。

　　全本丸最後一個被吵醒的加州清光打著哈欠走出來：「怎麼所有人都不睡啊……啊？抓鬼啊……抓到了嗎？哦，沒鬼啊。那睡覺吧——哦好，您別擔心，我把侍狐送回去……好啦水柳，別看熱鬧了，快回去睡覺吧，明天，等下，早過零點了，今天還要早起去參加演練呢。」

　　「嗯？等下，現在幾點了？」慕容水柳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看了下腕表，瘋狂趕人去睡覺，「啊啊啊快睡吧快睡吧，睡不了多久了，要珍惜呃啊……」

　　趁著場面一度混亂，慕容月和秋憬言悄悄溜去慕容水柳的房間。然而房間內居然亮著燈。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一腳走進了慕容水柳房間旁配套的小書房，順著內部聯通的小門，悄悄往屋內窺視——

　　「嘶——」慕容月倒抽一口冷氣。

　　只見暖色燈光下，藥研·極與骨飱藤四郎正提刀對峙。

　　「沒想到來阻止我的會是你，藥研哥。」骨飱藤四郎陰冷地眯起眼。

　　藥研·極面色不改：「這是我的任務。骨飱，你本不該走上這條路。」

　　「事到如今又有什麼好說的呢？藥研哥，你心中真沒有一點怨恨嗎？你受過的那些苦又算什麼呢？」骨飱藤四郎咬咬牙。

　　「我並不是活得通透，只是對過去的事情不再糾結，」藥研·極心如止水，「你看到我就應該明白你已經失敗了，你什麼也做不了。」

　　「呵，我不會束手就擒。」

　　戰鬥一觸即發。

　　可在這時門外的腳步聲響起，以及女孩的一聲疑惑：「欸？為什麼燈開著？我沒關燈嗎？」

　　慕容水柳回來了！

　　骨飱藤四郎一喜，轉身想去為主人開門。然而藥研·極抓住機會，衝上來將他摁住。

　　兩人雙雙跪坐在地上。

　　骨飱藤四郎瞪眼，因發狠而眼眶有些泛紅。

　　唰一聲，門打開了。

　　「咦？藥研，骨飱，你們倆跑我屋裡來干什麼？有什麼事找我嗎？」慕容水柳瘦高的身影框在門框裡，像是一幅畫活了起來。

　　終於……骨飱藤四郎仰起頭，望著溫暖的燈光落在慕容水柳寬容舒展的眉眼上。他的眼角濕潤了。

　　他終於再見到他的主人了。

　　啊啊啊啊啊啊！

　　慕容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尖叫起來，然後急切地詢問秋憬言：「怎麼辦怎麼辦！這算不算是改變歷史了？」

　　秋憬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也只能安慰：「不好說……歷史有自我修復的能力，如果沒有留下足以改變的痕跡，就不會有什麼明顯的問題……啊這，這怎麼說，我能說還好不是我們倆被發現嗎？我們倆被發現的話就鐵定出事了！」

　　慕容月扯扯頭發，苦思冥想：「我們現在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嗯……看你家藥研·極怎麼穩住局勢了，」秋憬言拿出手機，「我們就……就趕緊聯系我三叔吧，看他有什麼辦法……」

　　藥研極剎那間也恍惚了一下，但他傳送過來之前便已做足了心理准備，很快便回神，搶先道：

　　「沒什麼事，主人。我們馬上離開……」

　　骨飱藤四郎果斷說道：「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您！」

　　藥研·極故作皺眉，指責道：「現在已經很晚了，不要打擾主人休息了。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慕容水柳看著面前「兄友弟恭」的場面，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骨飱藤四郎奮力掙扎，不料藥研極手勁極大，根本不松手，只好咬牙切齒：「主人！你聽我說……」

　　藥研·極立刻壓過他的話頭：「主人！骨飱……骨飱就是剛剛做了個噩夢！他偏要來找您！沒關系，我安慰過他了，沒什麼事了……」

　　「你……」見慕容水柳的目光落在了藥研·極身上，看起來更信服他一樣，骨飱藤四郎狠狠一瞪眼。

　　藥研·極手上壓制骨飱藤四郎的力氣絲毫不減，面上卻擺出溫柔體貼的笑容：「好啦骨飱，一個噩夢而已，別怕，不要叨擾主人了……」

　　不好，被藥研·極完全帶著跑了！骨飱藤四郎心中焦急。主人若是相信了，讓他們離開，他就沒有機會了！

　　骨飱藤四郎心一橫：「主人！你聽我說完——」

　　一雙纖細的手伸過來。

　　一手一個，揉亂了兩位刀劍男士的發頂。

　　「好啦好啦，在我面前還鬧什麼呢，」慕容水柳寵溺一笑，眸中閃爍著細碎的金光，她跪坐下來，「我的刀劍寶貝們需要我，我還能拒絕嗎～好啦，乖。」

　　藥研·極心中一沉，而骨飱藤四郎直接撲上去抱住慕容水柳。

　　「哎喲，難得骨飱這麼黏人～」慕容水柳像撫摸一只大貓，欣慰地挼挼，「來吧，你想跟我說什麼？」

　　她的眼清澈而明亮，宛若包容吸納一切悲傷與痛苦。連她房內的燈光都是那樣的柔軟，棉花糖似的暖融融地擁住從未來艱辛趕來的疲憊旅人。

　　「我……」這一刻骨飱藤四郎等了太久了，以至於事到臨頭，復雜的情緒堵在了喉頭。

　　藥研·極又想開口，被慕容水柳一指頂在額頭制止。

　　「藥研，安靜，」慕容水柳又順順骨飱藤四郎的脊背，「不急，慢慢說。」

　　骨飱藤四郎吐出一口氣，正色道：「未來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中樞會派人來抓走您……我們的本丸會被燒毀……會有……」

　　「很大很大的火……把一切都毀掉……所有，所有人都會……燈塔等不到歸人，只有血、哭喊……滾燙的火和墜落的……」

　　眼淚從骨飱藤四郎水晶般夢幻的紫眸中落下。悲痛的回憶正如洶湧的洪水，帶來沒頂的絕望。他顫抖著，泣不成聲。

　　藥研·極攥緊拳頭，別開眼，不忍再看。

　　他屬於那一隊演練結束的歸人，親身經歷了中樞前來捉拿慕容水柳的事件。他並沒有親眼見證本丸的毀滅，但可想而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和家人消失殆盡……是多麼慘痛的記憶。

　　「哎喲哎喲，」慕容水柳心疼地叫喚，趕緊抽出一旁的濕紙巾擦拭骨飱藤四郎的眼淚，「真是可怕的噩夢啊，看把我們的骨飱嚇的……」

　　「不是噩夢！是真的！主人你相信我！」骨飱藤四郎一邊抽泣一邊發狠，顯得奶凶奶凶的。

　　「好嘛好嘛。但是一切都還沒發生，怕什麼呢？」

　　「但是一定會發生，怎麼辦，我……」

　　慕容水柳屈指彈了一下骨飱藤四郎的額頭，語氣有些鄭重：「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你說一定會有壞事發生，那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骨飱藤四郎固執道：「沒有，沒有好事。一切都被摧毀了……」

　　「然後你就這樣永遠悲傷痛苦嗎？嗯？」

　　「……可，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可以哦。不可以因為一些壞事，尤其是你掌控不了的意外而陷入永久的自我折磨和怨恨。」

　　慕容水柳捧起骨飱藤四郎濕漉漉的臉龐，黑眼睛溫潤但又認真地注視他。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骨飱藤四郎呆住。

　　「你可以難受一天、一個月、一年，但是不可以一輩子。發生的事情不能挽回，但你要好好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你不可以被毀掉哦。誰都不可以，你自己也不行。」

　　「若是放任自己被摧毀，這也是對愛你的人的摧殘。也許你愛的或愛你的人還沒有出現，但是你一定要早早做好准備。用你最好的狀態去迎接不知什麼時候到來的他們。」

　　慕容水柳抹去骨飱藤四郎睫毛上的淚珠，摟住他，輕輕搖晃：「而且我的寶貝，我愛你呀。你這麼難過我可是很心疼很心疼的呢！」

　　「可是一切，所有，包括主人，都會……」骨飱藤四郎哽咽。

　　慕容水柳緊緊擁了一下骨飱藤四郎，撫摸他的腦袋：「別怕，除了我，還會有很多很多人愛你。這個世界很大，足以容納一個你和一個愛你的人幸福生活。所以呀，不要讓不好的情緒持續霸占你的心，要給美好但或許遲來的留下空間。畢竟我們的心只有那麼大，對不對？」

　　眼淚緩緩滑過臉頰，溫暖的懷抱熨燙著發疼的心髒。骨飱藤四郎埋頭在慕容水柳的頸窩間，輕輕「嗯"了一聲。

　　「來，藥研，你也過來。」慕容水柳伸出一只手臂招呼了下呆在原地的藥研·極。

　　「嗯？」藥研·極眨了下眼，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也早已淚流滿面。

　　「來吧，小可憐們。看一個噩夢就把你們委屈的……」慕容水柳笑著拉過藥研·極，攬在懷裡。

　　晨光熹微，淺金色的光芒散落在早間朦朧的霧氣中。隱隱約約已有輕微幾聲鳥鳴，又慢慢安靜，將醒未醒。

　　慕容水柳用下巴蹭蹭自家兩把刀的頭頂，拍拍他們的背：「好啦，天亮啦，噩夢也該醒啦。別怕別怕。」

　　藥研·極的拳頭緊握又舒開。

　　是啊，該醒了。他們應該離開了。

　　藥研·極伸手抓住骨飱藤四郎的手腕——他沒有反抗。

　　他紫色的雙眸水汽蒙蒙，望向窗外這一個祥和的清晨。看起來仍有些迷茫，卻又似恍然。

　　那在黑夜裡折磨灼燒他的烈火，在燈塔檐下清脆刀鈴聲響中，漸漸退去。他好似一個一頭扎進無限循環的可怕夢境的人兒……

　　而今大夢初醒。

　　慕容水柳放開他們，示意他們回屋休息。

　　突然她又好像想起什麼一樣，閃到窗邊，小心翼翼向外探看了一會，回頭囑咐：「啊，山姥切老師回來了！你們一會回去，走另一邊，別跟他撞上了！」

　　「……」還沉浸在情緒中的骨飱藤四郎沒有注意。

　　「？」藥研·極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她說的「山姥切老師」，其實是屬於這個時空的「山姥切國廣」。

　　「！」被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慕容月以為暴露了嚇了一跳。

　　「？」秋憬言正激烈地跟秋三叔傳達確認情況，無暇顧及。

　　慕容水柳見兩位刀劍男士呆呆的很是可愛，笑著將話說詳細了些：「山姥切老師其實每過段時間都會偷偷跑出去的啦。估計是這次鬼節夜裡一下沒注意，被小秋田看到了，嚇到他了。不過好在正巧有鯰尾在搗亂，哈哈。」

　　慕容水柳知道「山姥切國廣」去的是哪裡——白嶺福利院。即便他被汪院長贈予給了慕容水柳，但是他依然掛念也一直為福利院操心。

　　「啊，這件事不要告訴山姥切老師哦！他不知道的。你們倆了解一下就好，後面幫忙注意、照應一下，拜托拜托！」慕容水柳雙手合十。

　　「……原來鬼節的夜是這樣的。」

　　慕容月和秋憬言驀然回首。

　　不知何時，他們的山姥切老師趕了過來，找到了他們。

　　「水柳她……確實善解人意，又能吃苦又溫柔……」山姥切國廣停下話頭，搖搖頭，不認為自己能評價她。

　　他垂眸摸了摸慕容月的頭：「跟你的奶奶悄悄道個別吧。」

　　慕容月感懷地望了望那在愈來愈燦爛的晨光中逆光而站的年輕女孩兒。

　　「再見……」她輕聲說。

第061章晴川依依（一）

　　就在秋三叔帶著慕容月和秋憬言，傳送去抓捕骨飱藤四郎後不久，季家年輕家主季雲子就收到一個令人頭疼的報告——

　　找不到白嶺福利院首領孟笙的蹤跡。

　　壓根找不到。

　　時空波動太微弱，很難監測到，完全無法准確定位捕捉到他的位置。

　　季靈子想了想：「可能是他在時空中快速轉移穿梭，所以留下的痕跡都很淺。」

　　季風子認為這不失為一種可能：「這樣的話，就太難找到他了。」

　　季雲子皺眉：「孟笙做事一向目的性很強，他絕對不會做無用功。」

　　「唉——雖然我認識他的時間挺長，但是很多時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腦回路太奇怪了，」季雲子捏捏眉心，「有些對大多數人無所謂的東西他非常在意，反過來，人們極其重視的他不屑一顧。」

　　季靈子拍拍大姐的肩膀，寬慰：「連晴川都說他也拿不准孟笙的性子。」

　　「姚晴川啊……」季雲子呢喃，「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季風子跟她們社交圈不重合，沒做什麼評價，只是拉回話題：「要想更精確地感知時空波動情況，就必須要有審神者親自到場探查。只是現在……我們連目標方向都沒有。所以，姐，你看……」

　　季雲子從手腕上扯下兩根皮筋，將長發利落束起：「孟笙不好對付。我親自去。」

　　「孟笙沒帶手下也沒帶刀劍男士。他一個不會武的、單獨行動的家伙，用不著雲姐你親自出馬，」季靈子提出異議，「而且中樞這邊需要大姐坐陣……」

　　「中樞這邊靈子你來代我，」季雲子已下決定，「羽凌呢？還有，孟笙有個弟弟吧，是叫孟寒？把他也帶來。」

　　「姚家基本上已經到了。但孟家受驚受傷的人比較多，目前還在修整。」季風子回答。

　　「雲姐是想找跟孟笙關系比較密切的人嗎？」季靈子問。

　　季雲子點頭：「也許有人會知道對於孟笙來說，他的關鍵時間點是哪裡。」

　　然而……姚羽凌困惑地睜大了她灰色的漂亮眼睛，搖搖頭。

　　「我只知道他是我哥的朋友……」姚羽凌有些難過地垂下眼，「我不知道孟哥哥為什麼要做這些……他，他明明是很好的人。」

　　季雲子頭疼：「也就只有你到現在還覺得他還算得上一個好人了。他對所有人都是若即若離的……麻煩。好，那就不浪費時間，直接地毯式搜索吧。風子，把疑似波動的節點都報給我。」

　　就在季雲子准備出發之際，季靈子突然建議：「雲姐，帶上羽凌吧。」

　　「嗯？」正在幫忙篩選時間節點的姚羽凌抬頭。

　　季雲子停下動作：「為什麼？你今天有點奇怪，靈子。」

　　嗅覺敏銳的她總覺得季靈子似乎隱瞞了什麼，但她無法確定。

　　「我也捉摸不透孟笙在想什麼啊，」季靈子笑笑，「但是我猜，他會願意給羽凌一個面子。」

　　「行，」季雲子不知道季靈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性格果決爽快的她決定見招拆招，便招呼姚羽凌，「做准備。」

　　這時季風子急忙遞過來一個電話：「聯系上孟寒了！」

　　電話中這位孟家小少爺報出了一個地址。

　　「這是……」

　　「我哥在大學前都住在那裡，」孟寒的聲音冷靜而克制，「你們去看看吧。他在那裡……過得不是很好。」

　　電話猝然掛斷。

　　季雲子挑了挑眉：「至少有個方向了，運氣還不錯。羽凌，我們要多次進行時空跳躍，刀劍男士就不帶了，速戰速決。」

　　「是。」臨陣的姚羽凌神色嚴肅。

　　「好，我們走。」

　　傳送落地，姚羽凌立刻確認當前時空的年份時間，然後發現……

　　「啊，我好像剛出生沒多久……」姚羽凌懵了一瞬，撫了撫鬢角的頭發，「那這時候孟哥哥年紀也不大吧……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傳送錯時間了？」

　　響應她的卻是突然出現的三個小混混。

　　「喲——這兒居然有這麼極品的美人兒啊，都沒人跟我說道說道，」其中一個黃毛滿臉獰笑地靠過來，「哎，小美女，跟哥兒幾個玩玩唄？來嘛，保證虧不了你的……」

　　季雲子凌厲的眼刀霎時就刺了過來：「哦？先跟我玩玩？」

　　混混們瞬間縮了縮脖子，噤聲。在武傳世家面前，他們就像是一塊又黑又髒、到處破洞的抹布。

　　另一個紅毛悄悄說：「大哥，咱不還有活兒嗎？」

　　黃毛咬咬牙：「行，放她一馬，遲早我要抓到手。」

　　綠毛又道：「老大，我看到他了！就是他！」

　　混混們腳步一拐，又跑去騷擾其他人了。

　　可沒等姚羽凌松口氣，便聽到不遠處的黃毛攔住一個人：「你小子，叫……孟笙對吧。」

　　正准備校對時空點進行再次轉移的季雲子愕然看去——

　　被混混們圍住的少年眉目冷峻，神色淡薄。他單肩背著褪色的書包，即使校服不合身也擋不住他挺拔的身姿。

　　聞言，孟笙只是撩了下眼皮，沒搭話。

　　黃毛陰森森地將胳膊搭住孟笙：「欸，聽說你成績很好啊，年年都拿第一獎學金！哦對了，今年沒拿到，你是第二名。但你把第一名從領獎台上踹了下去——知道那是誰不？我兄弟，我罩著的！懂？」

　　孟笙冷笑一下。

　　紅毛搭腔：「看你腦袋也不怎麼好使。你獎金不是挺多嗎？拿出來給哥哥們分分唄，見者有份嘛——」

　　綠毛也跟著唱戲：「對咯——雖然你招惹了咱兄弟，但是咱還是講道理的嘞。花錢消災的道理懂不懂——」

　　孟笙開口，少年的嗓音冰冷無情：「我當他敢在大型考試作弊，背後的靠山有多大呢。」

　　「謔？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來，哥兒幾個今天有的是時間陪你好好玩玩。」

　　黃毛一把奪過孟笙的書包，紅毛綠毛立刻配合地將包裡的東西全翻出來。

　　雪白的紙屑漫天飛舞，撕碎的書本試卷堆積在腳下。路人見狀，迅速繞路。

　　黃毛倒替著書包抖了抖，只落下幾片脫落的皮屑，罵罵咧咧地扔到一旁：「窮鬼！」

　　孟笙平靜地看著他們毀掉他的課本、試卷、文具、水杯……好似在看一群猴子□□。

　　見他毫無懼意，黃毛氣得掐住他的脖子：「你小子！我告訴你，我知道你家在哪！你最好明天這個時間帶好足夠的錢來孝敬我！不然我就給你來個□□——」

　　「他們怎麼能這樣！」姚羽凌急得快哭了，下意識想衝出去，但被季雲子攔住。

　　「別動。」季雲子皺眉看過去。

　　她看得很分明：孟笙在被掐喉的瞬間，手在兜中握住了什麼東西……有一閃而過的寒光。

　　一把小刀。

　　「好啊，歡迎。」孟笙回復。

　　黃毛僵住。

　　殺意。

　　面前的小孩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他老老實實身著校服，看似個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實際上卻是一只根本沒被任何或明或暗規矩約束住的野獸。

　　還是只極端聰明的野獸——

　　他在盤算，如何啃食敵人的骸骨，而令其無人知曉。

　　就在場面僵化的這一刻，一個少年清脆的聲音傳來：

　　「警察叔叔，就是那裡！他們在欺負人！」

　　同時，一個瑩綠色馬甲的交警衝過來：「我記得你們！紅綠燈三人組，敢別我警車，刮警車的漆！我今天非得逮到你們不可——」

　　「靠，晦氣！」黃毛啐一口，帶著小弟們開始了跟交警的追逐戰。

　　喊來支持的那個少年喘著氣，在孟笙面前停下，撐住膝蓋緩了一會才道：「呼，小弟弟，你沒事吧……啊，脖子上的紅印，看著都疼……」

　　這個少年面容清秀而蒼白，眼睛瞳色是這一帶並不常見灰色。

　　「謝謝。」孟笙客氣道謝。

　　他撿起地上的空書包就要離開。

　　「欸？」少年呆了一下，「這……這些書不要了嗎？」

　　說著，他蹲下來收拾一地的破爛，自顧自地叨叨：「啊……這些卷子好像沒辦法了……不過我覺得書應該還是可以，唔，好像也不太好了……啊！弟弟你是我們高中的附屬初中的呀！我初中的課本都保存得很好，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給你……」

　　「不用。」孟笙抬腿要走，但被少年拉住。

　　少年一臉認真嚴肅地樣子：「不管怎麼樣，都要好好學習，好好讀書！我看你試卷上的成績都很好，將來肯定很有出息！」

　　「我知道，」孟笙覺得莫名其妙，「有沒有書對我沒影響。」

　　少年有些尷尬地慢慢松手，撓撓頭：「這樣啊……」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這讓附近奶茶店的店員的聲音清晰了許多：

　　「77號？5077！這怎麼半天都沒人來啊？哎喲，點的還是冰淇淋奶茶，這都快化掉了……」

　　少年一驚，又有些蠻橫地拉住孟笙，去奶茶店取了冰淇淋奶茶。

　　「送給你，」少年將那杯冒著甜絲絲冰氣的漂亮奶茶杯往孟笙懷裡塞，見他沒反應，又哄道，「拿著吧，就當是學長送你的小禮物嘛。」

　　「這是你自己買的，給我干什麼。」孟笙不接。

　　少年有些為難，磨嘰了一下才不情願地承認：「我身體不好，喝不了這些東西……你拿去喝了吧，正好不浪費。」

　　「那為什麼要買。」

　　「……看著解饞不可以嗎？唔，其實可以喝一點點……啊我知道喝一口就扔掉很浪費的我錯了……」

　　孟笙將奶茶杯往回推了一下：「那你喝一口。」

　　少年噗嗤一聲笑了：「你傻嗎？我喝過了怎麼還好意思給你喝？」

　　但孟笙向來拒絕這些無謂的「施舍」。

　　「行吧，」少年向店員多要了個塑料勺，「我吃一點點冰淇淋，就一點點！」

　　他只是用勺子輕輕戳了下冰淇淋球，舌尖一舔，瞬間兩眼放光：「嗯！好吃！你快吃！化掉了就虧了！」

　　香草冰淇淋如絲絨般纏繞在口齒間，豐腴的奶香、清冽的冰紅茶味中和著全糖的甜度。

　　「怎麼樣？我聽說這家是冰淇淋做得最好的奶茶店。」少年期待地望著孟笙，像一只吃不到葡萄、只能望著別人說葡萄甜的另類小狐狸。

　　孟笙皺了下眉，本想說太甜了，卻聽少年的這一說，無語極了：「你真是個怪人。」

　　吃冰淇淋為什麼要去奶茶店？奶茶店為什麼要比冰淇淋？

　　少年眉眼耷拉下來：「行吧，都覺得我很怪……至少我不算壞吧。」

　　這點孟笙倒是贊同。

　　見孟笙一聲不吭地把冰淇淋吃完了，少年滿意極了，道個別就准備走。

　　肩上的書包傳來了一絲拉力，少年的腳步頓了一下：「？」

　　回頭卻看孟笙扯住了他拴在書包上的校園卡。

　　「姚晴川……高一精英班……」孟笙淡淡地念了下卡上的姓名班級。

　　「哦，對了，你是我小學弟，」姚晴川笑著摸了下孟笙的頭，「後面如果你能升學上來，可以來找我哦。」

　　孟笙有些危險地眯起眼，但最後並沒躲開姚晴川挼腦袋的手：「知道了。」

　　姚晴川很欣慰，卻又聽孟笙說：「我會盡量快一點。」

　　嗯？什麼？快一點干嘛？為啥要快一點？姚晴川冒頭問號。結果孟笙管殺不管埋，落下這句話就走了。

　　「川兒，你什麼時候認識孟家的大少爺了？」周末前來接兒子回家的姚舜遲遲等不到人，一路尋了過來。

　　「啊，爸！」姚晴川歡快地打了聲招呼，突然又反應過來，「等等，什麼孟家少爺？是我知道的那個孟家嗎？」

　　「攀附上楊家的那個小世家。他是楊鴻蘭的第一個兒子，沒有法力，已經被放棄了。」

　　姚晴川心中一涼：「他們就這樣把一個小孩兒獨自扔到人類世界不管不顧？」

　　姚舜皺眉：「那孩子我不清楚，我對他沒意見，但孟家其他人不是什麼好東西。跟他走太近如果牽扯到孟家就很麻煩了。」

　　「但是他說了要來找我……」姚晴川灰蒙蒙的眼睛裡泛起一絲委屈。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來找他。

　　還要快一點。

　　他想等。等他來。

　　在他這填滿病痛和他人不解的世界裡，終於有人向他走來。

　　真稀奇。他居然也能等誰走進他的生活。

　　雖然對方也是個奇怪的小孩兒。

　　啊，糟了！忘記問他名字了！姓孟，叫孟什麼呢？

　　姚晴川不准備問父親。這樣他還可以期待一下他的名字。

第062章晴川依依（二）

　　吃過藥，姚晴川有些犯迷糊。他雙手勉力撐住下巴，半闔著眼皮讀早讀。

　　陽光透過紗窗，在他身上印下細碎的窗格。他偶爾會想起，似乎有什麼人要來到他身邊。

　　他的腦袋混混沌沌的，都沒注意班主任走進來說要介紹一位新同學。

　　「叩叩」。

　　有人路過他的桌子，敲了敲。

　　姚晴川的睫毛顫了一下，慢半拍地抬起頭——一個身高拔高許多的少年站在他桌前。

　　少年微微俯身下來，一手撐在桌面，一手在他眼前揮了一下。

　　「啊，是你！」姚晴川清醒過來。

　　金色的陽光從側面覆在少年的臉頰上，毛茸茸的。他眼中似乎閃爍著暖暖的笑意，似乎在奔赴一個真心實意的約定。

　　……假像吧。姚晴川拍拍臉。

　　因為少年自我介紹時語氣仍是那樣漠然：「我叫孟笙。」

　　孟笙在黑板上寫上名字。

　　「笙」字，不錯，好聽也好看。就是跟他本人氣質不太搭。姚晴川想。明明「笙」字浪漫又溫柔，他本人卻剛好相反。

　　孟笙的目光又直直地看了過來。

　　姚晴川：「？」

　　下一秒，孟笙問班主任：「我可以跟姚晴川做同桌嗎？」

　　結果不僅成了同桌還成了室友。

　　「等下，你說什麼？跳級？連跳兩級？」姚晴川扶住額角，難以置信，「還跳到重點高中的精英班？你是什麼高級品種的天才嗎？！」

　　孟笙整理著床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懂姚晴川大驚小怪什麼。

　　姚晴川本以為來的會是一個高冷但還是很可愛的小學弟，結果他心中的「小可愛」在班裡潛伏了一段時間後，把班裡的前幾名一口一個咬了下去。

　　「……」姚晴川捂臉。

　　他感覺班裡的同學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本來他們只是覺得姚晴川是個有點神神叨叨、腦回路清奇的病秧子；現在一個小狼孩突然出現，寡言少語，誰也不理睬，只跟在姚晴川身邊——像是他豢養的一只小怪物。

　　晚自習結束，孟笙晚一步回到宿舍，見在他上鋪的姚晴川黑色的支架蚊帳關得嚴嚴實實的。

　　孟笙用指尖戳了戳蚊帳。

　　裡面的人沒有絲毫回應，裝死。

　　「他怎麼了？」孟笙問另一個室友。

　　「……」室友不是很想關心，壓低聲音隨口一說，「他時不時這樣。不用管他，一會就自己好了。」

　　室友自己也很委屈。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隔壁基地班升上來，結果分配到了怪人堆裡，險些空間上被全班孤立。

　　他本來想跟孟笙吐槽，姚晴川人脆玻璃心，估計是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或者哪裡不順心了就會這樣自閉一會，但他又看著孟笙這個更討厭的家伙……不是很想搭理。

　　孟笙聽了，站在原地想了一瞬，出門而去。

　　室友：「哎，要關門了！你跑哪去？算了，懶得管你，扣分了也不是我的錯。」

　　唉——姚晴川悶著腦袋嘆氣。這下好了，他這一個學長在學弟面前丟大臉了——

　　悶死自己得了。

　　門一開一關……又有人在敲他的蚊帳了。

　　「……」姚晴川決定裝死到底。

　　突然蚊帳底部的拉鏈被拉開——

　　一個果凍滾了進來。

　　姚晴川：「？」

　　兩個果凍滾了進來。

　　接著是巧克力，奶糖，餅干……

　　海苔，薯片，泡鳳爪……

　　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零食被一股腦塞了進來，頗有一番要把他的床改造成倉鼠窩的架勢。

　　「！」姚晴川只是愣了一下，就差點被這些垃圾食品淹沒了。

　　他慌忙地撥開零食堆，然後一把抓住某人還在往裡丟泡泡糖的手：「孟笙！你這是在干什麼？」

　　姚晴川體質弱，手總是冰涼的。孟笙的手在他掌心裡熱乎乎的，暖手寶一樣。

　　蚊帳的拉鏈又被拉開了一點，露出孟笙的眼：「要吃嗎？」

　　姚晴川屈指彈了一下孟笙的額頭：「吃什麼吃。不吃。」

　　「我知道你不能隨便吃這些，」孟笙收回手，撕開了一袋薯片，「但你能吃一點點。」

　　他將開包了的薯片又遞了上來：「你吃一點，剩下的我都吃。不浪費。」

　　姚晴川睜大眼呆了呆，在孟笙固執目光中，捏碎了一小塊薯片。

　　「青檸味的。好吃……」舌尖輕輕舔舐指尖，姚晴川呢喃。

　　孟笙收回薯片，自己哢嚓哢嚓吃起來，隨口評價：「一般。」

　　姚晴川樂了：「我覺得很好吃啊。你怎麼不問我要不要再吃一點？」

　　「那是在害你。」孟笙說得極具原則似的，好像剛剛「誘惑」姚晴川吃垃圾食品的不是他一樣。

　　寢室裡不許關死門，也不許吃零食。宿管阿姨聞著味兒就過來了。

　　孟笙反應很快，將余下的薯片一口吃盡，包裝袋扔到床底下，又把桌上亂七八糟其余零食一股腦塞進姚晴川蚊帳裡。

　　唰一下拉好蚊帳拉鏈。

　　姚晴川：「……」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手動關上他自閉的「蚌殼」。

　　宿管阿姨闖進來，跟孟笙大眼瞪小眼。孟笙雙手插兜，冷漠地望著她。

　　宿管阿姨轉了一圈，沒找到什麼實際罪證，又頂不住孟笙涼涼目光盯著她，嘟囔幾句就走了。

　　姚晴川小心聽著外面動靜，估計宿管不會突然殺一個回馬槍，就拉開了蚊帳。

　　一拉開，便見孟笙的目光迅速地跟了過來。好像主人一打開門，自家的小動物就下意識黏了上來。

　　真可愛。不管其他人怎麼想，這時候還能來哄他開心的孟笙，在他看來就很可愛。

　　「我還以為你不會搭理宿舍裡的這些小規矩呢。結果藏得這麼快。」姚晴川笑道。

　　孟笙有些疑惑地抬了下眉毛：「遵守規則能避免很多麻煩。」

　　他明明一直都「遵紀守規」，也不知道姚晴川為什麼對他有這麼大的誤解。

　　「現在……這麼多吃的怎麼辦，我吃不完啊，」姚晴川嘩啦啦攏了攏零食，「你拿回去吃吧。」

　　「每天吃一點點，」孟笙回答得很認真，「你吃。我不吃這些。你吃了我再吃。」

　　「我吃？我能吃多少啊，你怎麼一下買這麼大一堆。」姚晴川將小零食一個一個丟到孟笙懷裡。

　　孟笙一個一個接住，又捧回他蚊帳裡：「給你看著解饞，看著高興的。你挑著你喜歡的，我陪你吃。但是每天只能吃一個，慎重考慮。我會監督你。」

　　姚晴川抿唇笑了下，探身出來使勁挼了挼孟笙的腦袋，又長長嘆道：「你怎麼能這麼可愛——」

　　孟笙：「？」

　　他怎麼覺得自己在姚晴川心中的形像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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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於這個時空的人隨著時間流動，春夏秋冬輪轉，時光悠長。但對於穿越時空的人來說，這段短到連一個小刻度都算不上的時間，真就是彈指一瞬。

　　季雲子和姚羽凌發現她們在孟笙家蹲不到他了，跟中樞聯系了一下才得知：這段時間的孟笙在上住宿制的高中，周末才回家。

　　於是在中樞的協助下，兩人將時間轉移裝置上的時間往後「微調」了一下。

　　一睜眼，嘈雜的人聲和鳴笛聲震蕩耳膜。

　　「別過去！有人受傷了！」

　　「我靠發生什麼了，怎麼這麼多血！」

　　「剛剛有輛摩托車欻一下就拐過來了！那邊那個學生，要不是他身邊高一點的男生把他拉開了，躺地上的就是他了……嘖，但這個高個兒就被摜倒了，造孽喲——」

　　「媽的，在放學時間校門口飆車，救護車都擠不過來！他奶奶的，這是我年級第一！未來狀元！但凡有個好歹……」

　　「姚大少爺！」一輛小巧的香檳色小轎車以高超的技術、刁鑽的角度躥了過來。

　　一個女人下了車，哐一聲打開後備箱拿出急救箱，手腳麻利地給不省人事的孟笙打了一針止血針。

　　「您，您是……」姚晴川眨掉眼中的淚水，「李家主……」

　　「我娃在附近讀書，我去接他，看到這邊出事了，」李春華纏好止血繃帶，指揮姚晴川，「來，搬上車，我帶你們去醫院。小心，小心傷口！」

　　一上車，李春華就指示姚晴川打電話給交警部門請求幫助，申請清道。

　　很快一個熒光綠馬甲的交警騎著閃著警燈的摩托，在李春華車前一招手，在他們面前開路，無視紅綠燈趕到醫院。

　　「嗯，沒什麼大問題。看著挺嚇人的對吧。哎喲，就是右手手臂骨折了，這對學生娃影響還是很大的，這考試咋整啊……」目測急診醫生也有個跟孟笙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一開口叨叨了半天才走。

　　姚晴川坐在孟笙未受傷的一側，望著他平靜的睡顏，手捂在心口。

　　李春華見狀趕緊關心：「姚少爺，你沒事吧？」

　　世家裡大多數都知道姚家大少爺有先天性心髒病，體質孱弱。

　　姚晴川搖搖頭。心髒有些疼，但應該還好。他心想，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犯病。

　　李春華說：「你有你朋友家人的電話呢？通知一下吧，這不得急死。」

　　姚晴川又搖頭，輕聲道：「我只見過他弟弟幾次，但是都沒有聯系方式。」

　　姚舜的近侍獅子王走了進來。收到消息的姚舜被嚇了一跳，不過好在自家兒子沒事，自己有事來不了，便遣了獅子王來看顧。

　　「我剛聯系了孟家，但他們貌似不在意的樣子，只是說後面找時間把醫藥費轉給李家主。」獅子王報告。

　　李春華聞言很是火大：「啊？轉醫藥費？我差這點錢嗎？孩子出事都不來看看，這是什麼破人啊？欸，等下，孟家……是我知道的那個孟家嗎？孟家不是只有一個男孩嗎？」

　　「那是他弟弟，」姚晴川壓低聲音，「孟笙沒有法力……」

　　「沒有法力，就不認了嗎？親身骨肉！」李春華差點當場爆了——本來改革派和守舊派關系有些僵硬，結果孟家一腳踩中她雷區，「怎麼，連姚家都不放在眼裡了？姚家打來的電話也這麼敷衍？攀上楊鴻成，他們就覺得他們孟家算是個人物？天天擺著個破架子給誰看……」

　　姚晴川和獅子王趕緊勸慰這位年輕氣盛、嫉惡如仇的李家主。

　　等等，說到「孩子」……同樣也是位年輕媽媽的李春華終於想起了什麼！

　　她急匆匆跑出病房，給自己兒子打電話：「喂？寶寶？對不起啊，突然出現了特別要命的事情，媽媽忙忘了……」

　　「哦，沒事的。我只是多等了半個小時，山姥切老師就來找我了。」小秋憬言稚嫩的嗓音中帶著點歷經滄桑的意味。

　　「啊，太好了太好了。山姥切老師就是靠譜！」

　　「嗯，贊同。比你靠譜。」

　　生活破破爛爛，山姥切老師縫縫補補。

　　病房內，很會照顧老年人的獅子王整理好了住院所需的物品，並一一給姚晴川交代清楚。

　　姚家人生病住院，一向都是這位活力四射、開朗能干的金燦燦小太刀照顧。要不是孟笙沒有法力，獅子王本來也可以留下陪護孟笙的。

　　「主人請的陪護阿姨一會就到啦。少爺我就先回去啦。」獅子王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嗯。」

　　病房安靜下來。吊瓶的點滴均勻地下落，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姚晴川悄悄離孟笙坐得近了一些，輕輕貼了下他沒有受傷的手。

　　依然是溫熱的。幸好。

　　突然孟笙的手抓住了姚晴川逃走的指尖。

　　姚晴川一驚，轉頭看見孟笙微微睜開他的眼。

　　他臉色蒼白，神情疲倦。他的聲音嘶啞而微弱，但姚晴川聽得很清楚——

　　「原來……你是刀劍世家的，姚少爺……」

第063章晴川依依（三）

　　孟笙其實很早就醒了——清創縫合的時候被活生生疼醒。

　　醫生見他恢復了意識，便扎了針麻醉針。

　　撕裂碎骨的刺痛慢慢化為磨人的鈍痛。他並沒有真正睡去，感官雖然鈍化，但意識仍木然地飄動著，聽到了身邊人說的話。

　　姚少爺……刀劍世家的大少爺……

　　與姚晴川日夜相處的過程中，他不是沒有發現姚晴川偶爾會跟「空氣」說話或看向某處。其他人覺得這樣的姚晴川令人毛骨悚然，但多少知道點刀劍世界的孟笙並不在意。

　　或許姚晴川只是個擁有法力、能看到刀劍男士的普通人罷了。

　　但如今他知道了，姚晴川並不「普通」，他本身就是「屬於」刀劍世界的。

　　這算什麼呢？命運讓他從一開始就與刀劍世界「結下梁子」，而如今他好不容易擁有了心中的牽掛，現在又告訴他，這個人與他最厭惡的東西息息相關。

　　思緒不受控地亂跑，糾纏在一起。麻藥的效力在慢慢減弱，疼痛也加入到折磨意識的行列……

　　手心中突然一涼。

　　孟笙條件反射地抓了過去，就像是去抓救命稻草。

　　是姚晴川的手，孟笙知道，只有姚晴川的手才這麼涼。

　　「你是……姚家少爺……」

　　跟他這個沒有法力、被家族拋棄的長子有著天壤之別。

　　姚晴川僵了片刻，緊張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孟笙卻很倔強地死死不松手。擔心他的傷口，姚晴川不敢再動了。

　　怎麼辦？姚晴川心中焦急。他知道孟笙一定對有關刀劍世界的東西深惡痛絕，因此他一向都小心避免在孟笙面前暴露。

　　這下好了，他知道了，出大問題了！姚晴川心裡七上八下，亂成一團。怎麼辦怎麼辦……

　　「……你要離開我嗎？」

　　「嗯？」姚晴川聽到孟笙這一句，愣了一下。

　　「你會離開我嗎……」孟笙說得很輕。

　　他臉上如往常一樣沒什麼表情，但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委屈和脆弱。

　　「不會。」姚晴川笑笑。

　　「我沒有法力……」

　　「我知道。」

　　「一點也沒有……」

　　「我知道。」

　　「你會不要我嗎……」

　　「好了，我不會走，我就在這裡，」姚晴川戳了下孟笙的臉，「我還以為……你會因為我隱瞞你這些生氣的……」

　　孟笙緩緩眨了下眼，似乎在努力啟動大腦思考著什麼。他沒什麼精力了，說的話很慢，但吐字都堅決鄭重：

　　「你很好。好到……你跟我討厭的東西在一起，你也還是很好。」

　　姚晴川咬了下唇。冷白的燈光打在他頭頂，皮膚蒼白如雪，似風一吹就會散去的晨霧。

　　「我真有那麼好？」姚晴川自己都不信。

　　孟笙沒說話，只是虛睜著眼，手指輕輕摩挲姚晴川的手背。

　　如果是姚晴川的話……孟笙想，他可以接受。

　　姚晴川更重要，比他對刀劍世界的怨恨更重要。

　　母愛泛濫的李春華時不時來看望孟笙，順便把著她那倒霉兒子丟過來玩一會。

　　「姚哥哥！可以給我削個蘋果嗎？」小秋憬言從果籃裡翻出個大大的紅蘋果。

　　「好啊。」好說話的姚晴川取出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晴川，別理他，」靠在枕頭上的孟笙皺眉，「這小孩兒不吃，他只是想看你削。」

　　姚晴川噙著笑：「沒關系啊，削了給你吃。」

　　紅彤彤的蘋果皮如絲帶一樣，緩緩旋轉而下，薄如一層紙，又連綿不斷，極具觀賞性。

　　小秋憬言都看呆了。

　　就在這條紅絲帶即將完美收尾時，孟笙撐過身子一把將果皮扯斷了。

　　姚晴川：「？」

　　小秋憬言：「！」

　　生氣的小孩兒不肯讓孟笙吃蘋果，奪過削好的蘋果就跑了，完全忘了這籃水果本來就是送給病人的。

　　姚晴川擦拭手指，無奈：「跟小孩兒置什麼氣。」

　　孟笙面無表情：「他天天纏著你。煩。」

　　「這下好了，蘋果沒了吧，」姚晴川逗了逗孟笙，「但是沒關系，沒了蘋果，我還有其他東西給你——鏘鏘！」

　　姚晴川從書包翻出一副拖著漂亮金色防滑鏈的金邊眼鏡，湊過來給孟笙戴上。

　　「嗯，合適，」姚晴川捏著孟笙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豪門貴公子，斯文敗類，哈哈哈……欸，你別摘啊，一會護士姐姐來查房，肯定會看呆的！」

　　孟笙轉轉手中的眼鏡：「我不需要眼鏡。」

　　「眼鏡又不是只有近視了才能戴！多帥啊，你也不好好打理一下自己，浪費一副好皮囊。」

　　「為什麼給我買眼鏡？」

　　「我喜歡，我樂意，」姚晴川拍開孟笙的手，又給他把眼鏡帶上，「不許動，不許摘。」

　　透過平光鏡看世界感覺怪怪，但孟笙只是眨眨眼，不再動了：「行吧，你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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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雲子和姚羽凌前腳剛趕到醫院，後腳中樞就傳來信息，說在她們當前時間點往後的某一時刻出現了較為強烈的波動，疑似為福利院首領孟笙的行蹤。

　　兩人二話不說，去往了強波動的時間點。

　　眼前是一片清新自然的林蔭大道，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們背著包走在路上。遠處隱沒在樹林間的建築群轉來悠揚的鈴聲……

　　「這裡是孟笙的大學校區，」季雲子很快認出來，「靈子跟晴川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我來過幾次，有印像。」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怎麼分辨哪個孟哥哥是我們要找的，哪個不是呢？現在他們的外表差異不大了，萬一我們搞錯了……」姚羽凌發現了大問題。

　　季雲子嘆氣：「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法律上不允許去臨近的時間。你可能會遇到過去的自己、過去的朋友，稍不注意就會讓時空混亂。我們要更謹慎一點，別急。」

　　不遠處，一個白襯衫黑長褲的人走過。他穿過樹林，輕車熟路地行走在校園間的綠茵小道，像是個沒有課程要趕、輕松愉悅回寢室的大學生。

　　「那個人……看起來像是屬於這個時空的孟哥哥……」姚羽凌琢磨著。

　　季雲子看著時不時閃爍一下波動紅燈的監測感應裝置，皺眉：「是這個時間點沒錯了，但是孟笙……」

　　你到底要做什麼？

　　為什麼波動這麼弱？連審神者親自現身該時間都難以探查清楚。

　　兩人在校園裡四處轉悠，來探測准確波動，差點撞上從教學樓下課出來的姚晴川和季靈子，趕緊躲起來。

　　成年的姚晴川眉眼舒開，清秀雋永：「我把之前我們討論的都細化了一下，發給你了。你有看到嗎，靈子？」

　　「看到啦。不過有些地方我還是覺得存疑。比如刀劍男士的繼承分配，我覺得還得考慮一下特殊情況，嗯……」季靈子打著一頂黑色的傘，遮住熱烈的光。她的近侍今劍跟隨在後面。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存在多方爭奪同一個刀劍男士的歸屬的話，決定權在刀劍男士手中。」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的啦。但是若存在原主人遺囑、繼承人意願和刀劍男士本人意願有衝突的時候該怎麼辦？」

　　「以刀劍男士的意願為主。即使他不選擇任何人，寧願碎刀。我覺得現在的律法事事都以審神者為准，忽視刀劍男士個人的想法本來就很不合理。更何況是原主人逝世，選擇新主人，當然更要聽取刀劍自身的想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覺得你的提議會很難被接受。循循漸進的來啊，可參考刀劍自身的意願，而不是刀劍決定……」

　　季靈子跟姚晴川爭論不下，只好作罷：「有時候覺得你很現實，有時候又覺得你太天真。」

　　「確實。即使我們倆吵翻天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姚晴川聳聳肩，「真正擁有改變律法權利的那些人根本不會理睬我們這些提案。」

　　季靈子嘆了口氣：「但願雲姐能成功拿到我們季家的家主位置……不過說到底，還是守舊勢力過於龐大。」

　　「我們只能想辦法一點一點說服他們了，同時也發展一下散人……」

　　「哎！想想就頭疼！」季靈子話雖如此，卻鬥志昂揚，「那就來試試吧！反正最壞的結果也就只是一無所獲而已——哎，若是有誰能突然出現把那些頑固的老世家推下去就好了，我們也不用管那些家伙了，直接翻身做主……」

　　「還說我天真，你這個想法也沒現實到哪裡去啊，」姚晴川笑道，突然發現草叢中有只小貓團，「有小貓欸……等下它受傷了！」

　　季靈子趕忙湊近：「是爬樹摔下來了嗎？啊，被劃傷了，看起來有點嚴重！我搜搜……最近的寵物醫院在東門外，距離有點遠……」

　　姚晴川脫下外套把小貓包住：「我騎車過去，要不了多久……」

　　一只手突然出現，奪過了小貓包袱。

　　孟笙有些惱怒的聲音響起：「你去？你吃得消嗎？你知不道你身體不好？」

　　姚晴川呆住：「啊，抱歉抱歉……還好你來了。」

　　孟笙向季靈子抬了下下巴：「地址發我。我去。」

　　他的目光在季靈子和他的近侍今劍前掠過。

　　目送孟笙騎車離開，季靈子對姚晴川提醒道：「你看，孟笙受到了你的影響，他現在也有法力了，都能看到我的今劍小可愛了。你應該早就注意到了吧？不考慮帶他考個審神者嗎？」

　　「我自己都不是正式審神者，」姚晴川自嘲地笑笑，「……他不感興趣的。只是因為……我跟刀劍世界有關系而已。」

　　「欸——孟笙這家伙性格不好，但還是挺能干的，你不想讓他來幫我們嗎？」

　　姚晴川堅定地搖頭：「改革這件事只是我個人意願，而且我自己都覺得很難成功，還是不要拉他下水了……」

　　「你這個家伙，我可不許你莫名悲觀！哼，討厭鬼，怎麼就很難成功了？你像我一樣自信一點好不好——」季靈子玩鬧著錘了下姚晴川的肩膀。

　　暗中看戲的季雲子皺起眉，剛剛出現的「孟笙」白襯衫黑長褲好像沒什麼問題……但是——

　　「方向不對！我們最初看到的那個孟笙去的是宿舍區，這裡是教學樓區！這是兩個相背的方向，姚晴川這裡出現的孟笙來的方向不對！」

　　姚羽凌接過話：「雲姐你的意思是……我們最早看到的那個孟哥哥不是存在於這個時空的……」

　　「孟笙這個家伙做了偽裝，混淆了試聽！」季雲子咬牙。

　　她們第一眼看到的孟笙就是他們要找到福利院首領孟笙。她們跟他擦肩而過！

　　季雲子立刻帶著姚羽凌飛奔向宿舍區。

　　雖然只是迷惑了追兵一時，但是這點時間對孟笙來說已經足夠了。

　　一道藍色身影閃電般翻上某宿舍的陽台。

　　小夜左文字扶正鬥笠，彙報道：「先生，她們發現了，正在過來。」

　　屋內沒有開燈，斜照的陽光落在密密麻麻鋪滿文字的信紙上。孟笙長身玉立，垂眸一字一句閱讀著。

　　「先生？」小夜左文字走近一步。

　　孟笙眸光閃動了一瞬。大拇指的指肚輕輕擦過這迭厚厚信紙的外側，發出微弱的沙沙聲。

　　他將這迭信紙整理好，塞進信封，放回原處。

　　小夜左文字歪了下頭：「先生，不偽裝得更好一點嗎？萬一被看出來這封信被人動過了呢？」

　　「不會，離開後這些無關緊要的痕跡都會消失。而且這封信，也不會出現在未來。」

　　「唔？」

　　「我知道他的習慣……晴川會把所有一切都寫下來。但是留下來給其他人看的，只會是他想留下的。」

　　孟笙走到窗邊，看著季雲子和姚羽凌跑至宿舍樓下。他英俊冷厲的眉眼一半隱在陰影中，一半亮在陽光下。

　　「小夜，走，最後一站。」

　　孟笙撥動時空轉移裝置。

　　「該死！」季雲子一拳砸在牆上，「讓他跑了！就差一點！」

　　就在她們衝來的一瞬間，監測感應裝置的紅燈熄滅了——福利院首領孟笙又進行了轉移。

　　「還能查到波動嗎？」季雲子急切詢問中樞人員。

　　「我們在持續搜尋！但是……太微弱了！目前大量人員在時空中穿梭，干擾太多，不能很快定位……」中樞人員焦頭爛額。

　　季雲子嘆氣。

　　現在，她們徹底失去了孟笙的行蹤。

第064章笙歌吹斷水雲間

　　怎麼辦？還追嗎？怎麼追？

　　姚羽凌感到無所適從。

　　額頭被敲打了一下，是季雲子。

　　「別急，越是這樣要緊的關頭，越是要冷靜。我教過你的，你忘了？」季雲子拍了拍姚羽凌頭頂。

　　「老師……」自從姚羽凌成為正式審神者後，已許久不曾受到導師的教誨了。

　　「一定有什麼被我們忽略了……」季雲子仔細回想，指尖敲擊著。

　　她突然聯系中樞：「我找季靈子，馬上！」

　　季靈子清甜的聲音很快傳了回來：「雲姐，你們找到孟笙了嗎？」

　　「追丟了，」季雲子的語氣鎮定，「靈子，你跟我說清楚，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我不知道啊。我跟孟笙也沒說上過幾句話。」季靈子說。

　　「但你給了提示——讓我帶上姚羽凌。羽凌能做什麼？」季雲子層層剖析，「還有，我在時空轉移中發現你跟晴川的關系並不是簡單的朋友關系吧？改革的戰友？我都不知道你對改革這麼感興趣。」

　　季靈子沒說話。

　　季雲子步步緊逼：「最初福利院暴動的時候，你就提議我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結果我等來的是中樞淪陷的消息。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跟福利院首領有私下的聯系。」

　　季靈子沉默。

　　「說話。」季雲子嚴厲命令。

　　半晌，季靈子才回復：「我跟孟笙沒聯系。只是我利用他，他利用我。」

　　「行，我信你的立場沒有問題。那麼，現在該老實告訴我，你聰明的小腦袋裡想到什麼了吧？你來幫我們猜猜孟笙去哪了。」

　　「……你們從他的起點出發，理所應當，要去往他的終點，」季靈子說的有些含糊，「我給的提示……只是我的感覺而已，我並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地點。」

　　季雲子看向姚羽凌：「姚羽凌……姚晴川？你的意思是跟姚晴川有關？」

　　「終點……」姚羽凌突然想起來，「葬禮！孟哥哥沒有參加我哥哥的葬禮，他現在是去補上嗎？」

　　「不會。」這次季靈子倒是否決得很果斷。

　　「欸？」

　　「建議你們不要以正常普通人的行為邏輯來判斷孟笙。他成長的環境本身就跟我們很不一樣。葬禮是生者對死者的告別儀式，有較強的社會性，但孟笙沒有這個意識。」季靈子指出。

　　季雲子接上：「說白了，就是他要親自去送別姚晴川的死亡是吧。嗯？羽凌，你怎麼了？」

　　姚羽凌的瞳孔放大了，身體有些僵硬：「沒，沒事。就是有點害怕……哥哥病逝的時候他確實不在場，是我……」

　　季雲子俯下身，按住姚羽凌的肩膀：「還記得時間和地點嗎？告訴我，我去。你先回。」

　　姚羽凌啪一聲雙手拍了拍臉頰：「沒事！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對那裡更熟悉些，更方便。走吧。」

　　話雖如此，當她來到那座高大的醫院大樓前，她心中還是驀然升起一股寒意，手腳有些發麻。

　　「走，走吧。我記得病房號……」她勉強向季雲子笑笑，向前一步。

　　一只帶繭的小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姚羽凌嚇得雞皮疙瘩起一身。

　　季雲子一把將姚羽凌往身後一推，警惕地盯住眼前的藍發小男孩，冷笑道：「獨來獨往的孟笙，事到臨頭居然帶了一把刀。」

　　小夜左文字眨動著他的三角眼：「哦，原來你們也多來了一個人。」

　　季雲子吩咐姚羽凌：「孟笙肯定在這裡了，你快去！我攔住他。」

　　執行任務的緊張感揪緊了姚羽凌的心髒，血液湧入了她的四肢。她立刻跑起來。

　　小夜左文字歪過頭看向姚羽凌的背影，神情看起來有些呆萌。

　　「你要攔住她，先越過我。」季雲子冷冷地說。

　　小夜左文字壓根沒任何舉動：「我只需要攔住你就可以了。」

　　「……你看起來對你的主人沒那麼忠心。」

　　「嗯……」小夜左文字用食指尖抵住唇角，想了一下，「准確的說，現在的先生不是我的主人了。」

　　季雲子挑眉：「你什麼意思？」

　　「他現在沒有恨了。我很高興。小夜左文字為復仇而生，但你們對我似乎有些誤解——我尋求的不是恨本身，而是化解仇恨，這才是復仇真正的意義，」小夜左文字稚嫩的臉頰上露出一個笑容，「因為我高興，所以我願意再幫先生一個忙。」

　　「哦？你真覺得你可以攔住我？」

　　小夜左文字理了一下鬥笠：「大姐姐，你可以試試哦。小夜來陪你玩——」

　　……醫護床的滾輪滾動聲，儀器滴滴嘟嘟聲，護士的呵斥聲，家屬的爭執聲……兒時的夢魘化為實體，漆黑的陰影從凄白的牆壁下延伸出來，黏住姚羽凌的雙腳。燈光似乎呼出了什麼霧氣，她眼前人影晃動，呼吸急促。

　　「欸，小姑娘，小心著些！」一個大嬸扶了下差點撞上牆角的姚羽凌，「來，讓我們先走啊。」

　　大嬸推著一個白發蒼蒼的枯瘦老人從她面前經過——

　　這條通向哥哥病房的走廊完整地呈現在了她面前。

　　剎那間，她從噩夢中醒來，才發現，原來「這一天」，天氣很好。

　　她走過光潔的走廊，腳下的影子小小的。時隔多年，她又再一次站在了病房門前。

　　這扇門沒有記憶中那樣高高的，極具壓迫感。門把手矮矮的，便於坐在輪椅上的人也可以打開。

　　她的手顫抖地按在門把上，閉上眼，一咬牙，推開門。

　　她迎面撲進了滿身的金光——黃昏飽含深情的日光填充整個病房，在床邊的金屬防護欄上，反射著璀璨炫目的光芒。溫暖的，甜美的，安詳的。

　　病床上是沉睡的哥哥。姚晴川蒼白的臉龐被夕陽拂上色澤，他面容寧靜，仿佛只是真的陷入了安眠。

　　窗邊倚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清風吹動他白襯衫的衣角，金色的眼鏡防滑鏈搖晃，閃爍著細碎的光。

　　孟笙側臉看過來，深黑的眼眸微微一動。他淡漠的五官在絢麗的夕陽下顯得有些瑰麗濃郁。周身的冰冷狠厲蕩然無存，如一潭平靜深沉的湖水。

　　姚羽凌呆呆望著他，只覺得無數的歲月都彙集濃縮成這一刻。

　　即使早已不是懵懂小孩兒，早已自強獨立，如今站在哥哥和孟哥哥面前，她只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

　　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哥哥對自己非常溺愛，只要跑到他身邊，他會停下手中任何事來滿足她：過家家、逛公園、畫小人……

　　孟哥哥很少說話，只會默默地在他們身邊填補漏洞或趕走麻煩：及時阻止彩筆滾下桌，一腳踢開突襲的皮球，甚至一言不發地把跑來搶場地的小男孩扔了出去，氣得其他小孩嗷嗷叫。

　　她從來沒受過什麼像樣的委屈。本來她應該長成蠻橫跋扈的公主脾氣。

　　直到在「這一天」，她失去了她的保護傘，她才開始痛苦掙扎地成長……

　　但她想不到，未來會變成這樣。她信賴的孟哥哥成為全刀劍世界的頭號危險人物，而她現在來捉拿他歸案。

　　「……為什麼？」姚羽凌向孟笙走去。

　　自從她在姚家主宅惶惶不安地聽著外面刀劍相擊的聲音時，她就覺得這一切才是真正的「荒誕」。

　　她以為孟笙會沉默，但他開口了：「晴川沒有跟我說過改革的事情。我有注意到，但不會違背他的意願隨便插手。」

　　「季靈子後來找我說，晴川留給她的遺書裡告訴她，他不願讓他父親發現，所以將他整理修改的律法提案藏了起來。我在宿舍找到了那些東西。」

　　「季靈子拿走前，隨口一提，晴川的願景不可能實現，他所做的努力都會被掩埋。」

　　「最高效的辦法就是削弱那些上位的守舊世家，讓中樞換血，改革派掌握實權。」

　　「所以，我只是創造了一個契機而已。至於你們能不能把握這個時機，我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孟笙的話條理清晰，簡潔明了。他語氣中沒有包含情緒，就像陳述一個事實：他成全了福利院眾多願望，也利用他們消耗了守舊派勢力有生力量，為改革派趁虛而入提供了「幫助」。

　　但其中的波濤洶湧和血海深仇又怎麼真像這樣一筆帶過呢？

　　姚羽凌張了張嘴，末了，才說：「你是……為了哥哥嗎……」

　　「他想要的，我都會給。」孟笙回答得很自然。

　　他從始至終從未改變。

　　姚羽凌搖搖頭：「哥哥愛著每一位刀劍男士，他不會希望你恨他所愛的世界……」

　　孟笙默然。

　　「嗯。」他承認。

　　在他空虛孤獨的世界裡，姚晴川是唯一柔軟溫暖的存在。他從姚晴川身上汲取到了情感，而在失去他的那一刻便只留下了猙獰的創口。

　　他才知道，原來越是脆弱柔軟的東西，越是這麼尖銳痛心。

　　「我在你心中占有的空間，騰出來給其他人，好不好？」

　　姚晴川的遺書他也有份，但是晴川給他留下了「殘忍」的話。

　　幾乎是同一時間，孟笙腦中便彈出了兩個字——

　　假話。

　　自知如蜉蝣般的姚晴川，一生都痴迷於為自己尋找生命的意義。即使在旁人看來蜉蝣撼樹、宛如兒戲的改革提案，也能令他傾盡心力。

　　姚晴川的本丸裡堆積著他的舊物，他保存著他的痕跡，也試圖在哪裡真正留下痕跡。他最害怕的便是永遠的消失與遺忘。

　　晴川這麼可能會讓他忘掉他？

　　但姚晴川一輩子體弱多病，性格也多愁心軟。他從不願他愛的人心碎，一定會為生者考慮，留下寬慰。

　　……一定在哪裡，還存在著「另一封遺書」，裡面記錄著晴川真正的心聲。

　　但是孟笙找遍了所有他知道的地方，都沒有找到所謂的「另一封」。

　　姚晴川毀掉了。他不願讓人們知曉他的痛苦。

　　太過熟悉他的孟笙甚至不會懷疑這「另一封」到底存不存在。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終於拿到了掌控時空轉移裝置的鑰匙。

　　他反復穿梭在時空中，只是想要找到這封遺書。

　　當他終於找到它的那一刻——即使信中寫有讓他成為信徒，他也會將這逝去的靈魂奉為神明。

　　但姚晴川還是改變不了他的善良本性——

　　他念念叨叨、啰啰嗦嗦了一大堆一直到孟笙老死的各生命階段的瑣事。最後只是說道：

　　「你說過，我很好。我跟刀劍世界有聯系，我也很好。」

　　「如果你愛我……我說如果，如果你愛我，即使是跟刀劍世界有很大關系的我，你也愛的話，就讓你的恨被埋沒吧。」

　　「阿笙，你的未來如果沒有其他人愛你……但你若是能一直愛著什麼，也應該差不了多少吧……「

　　這「另一封遺書」——稱為「情書」可能會更恰當——改變不了歷史，改變不了過去，但或許，能夠改變未來。

　　牆上的掛鐘滴滴嗒嗒移動著指針。好像視線被黏住，姚羽凌控制不住地去看向鐘表……刺耳的機器鳴聲、醫生護士的呼喊聲、哭聲……又開始湧入她的腦中。

　　她的哥哥很快會因心髒衰竭而亡。

　　她不敢看病床上安睡的哥哥。

　　她戰栗，顫抖。

　　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拉過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孟笙牽著姚羽凌，走在這條落滿余暉的長廊。

　　姚羽凌感覺自己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但靈魂又好像沒有離開。

　　護士站內的警報聲響起。幾名護士立刻衝過來，與他們擦肩而過。

　　腳步聲雜亂。醫生與護士急促交流。以及一個小小的稚嫩的女娃問道——

　　「媽媽，機器為什麼要尖叫啊？」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

　　「哥哥！你們要帶我哥哥去哪裡？」

　　「媽媽，我哥哥呢？我好害怕……哥哥怎麼了……哥哥……」

　　小女孩站在哥哥病房門口，呆呆的。未知生焉知死，但萬物總對生死有莫名的感知。

　　小女孩的眼淚落下來。

　　姚羽凌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如斷線的玉珠，無法收回。兒時懵懂的她還不知這是她與哥哥的最後一面，如今她竟又能站在這裡，可她不敢回頭與他道別。

　　柔軟的紙巾擦拭著她的臉頰。孟笙俯下身來，捧起她的臉。

　　「別哭了，」他的聲音很溫柔，「你的眼睛，真的很像晴川……」

　　「請你代他看看這個新時代吧。」

　　「來，把我帶走。我會成為你向上的功績。季家趁亂占據了高位，但姚家下任家主做出了巨大貢獻。」

　　「姚家從未沒落。」

第065章尾聲

　　歷盡艱辛，慕容月和秋憬言才成功與秋三叔彙合返程。

　　「三叔，我真的建議，直接把這次實戰當做慕容的實操考試吧。這實戰不比考試的兒戲強多了。」秋憬言積極爭取。

　　未等秋三叔說什麼，慕容月自個兒先擺擺手：「不不不，這還是不一樣。有大家帶著我，我不脫後腿就已經很好了。考試可享受不了這樣福氣啊！」

　　秋三叔笑著摸摸慕容月的腦袋：「憬言還是說得對，考試現在對你來說就像是兒戲，肯定沒問題的。我就等著給你發正式審神者證書啦。」

　　回到中樞，秋三叔與其他監察官一起將骨飱藤四郎押走了。慕容月和秋憬言剛一踏入，便遇上了黑眼圈的季風子。

　　「你們怎麼回來得那麼晚，」季風子哀怨，「晚出發的雲姐和姚羽凌都回來了。」

　　秋憬言聳聳肩：「三叔的轉移裝置壞了，麻煩了半天。」

　　「羽凌也來了嗎？她怎麼樣，還好嗎？」慕容月關心道。

　　「之前看著挺好的，他們姚家沒有受到太多的傷害。不過不知道為啥，現在她抓到了福利院首領，居然都不高興，」季風子兩手一攤，「她的父親帶著她修復好的藥研藤四郎在陪著她，你可以等會去看看。」

　　秋憬言一愣：「這麼快就抓到首領了？還是姚羽凌抓到的？謔，還挺能干的。」

　　「孟老師……」慕容月抿抿唇，糾結了許久才小心地問，「福利院……這些反，反賊會怎麼處置呢？」

　　「反正人肯定最後都是要永久逐出刀劍世界的，刀劍男士不太好說。要評估一下歷史時空的受損程度，如果影響不大，其實是可以酌情考慮，」季風子搖搖手指，「哦，還有看他們的態度吧。喏，現在正在審問呢。但願配合一點，我們就這點人手忙死了……」

　　其他人配不配合不知道，但是季靈子很確定孟笙「不配合」。

　　雖然他看上去問什麼答什麼，情緒穩定，邏輯自洽，但他開口異常簡潔，細節一概省略。審問者追問，他也會願意答，但審問者沒想到沒問出口的，他就不會交代。

　　一時間，場面甚至陷入了沉默。

　　季雲子也不客氣，抓過季靈子就讓她負責從孟笙嘴裡套話，待罪立功。

　　季靈子也不含糊，一上來就給孟笙透了個底：「我建議你多交代一點，交代清楚。尤其是把我跟你之間的聯系說明白。別把我拉下水，我後面要主持改革事宜呢。」

　　孟笙：「……」

　　季靈子這家伙，在其他人面前機靈古怪的，在熟人面前倒是挺霸道。

　　孟笙抬了抬下巴：「我說得夠清楚了。你們要怎樣才能滿意。你問，我答。」

　　看似積極實則消極的態度。

　　季靈子心想：你以為我不知道怎麼治你嗎？她拿出一封舊書信，用指尖輕輕壓在桌上。

　　孟笙的瞳孔一下放大了。

　　「這是羽凌剛剛給我的，是她父親帶過來的。姚家主稱晴川留給他的遺書裡夾雜了這封書信。晴川囑托如果孟笙過得還不錯，就讓這封信塵封；如果不好，就替他把信帶給你。看你這反應……你認識這封信？」

　　認識，當然認識。這是晴川留給他的「另一封遺書」。他持續穿梭在時空中，就是想找到這封信。

　　他本以為晴川會毀掉它……這裡面夾雜了晴川太多的苦悶和情愫……可晴川比他想像的更加心軟——

　　以至於為了他，將這封本該消失在時空中的遺書留下。

　　「未來」改變不了「過去」，但「過去」可以改變「未來」。

　　這封跨越生死與時空的安慰看似遲到，實則剛剛好。

　　「……給我。」孟笙伸出手，手指有些顫抖。

　　季靈子觀察著他：「當然可以給你。但你很清楚這是有條件的。」

　　「給我，」孟笙回答得很干脆，「然後答應我兩個條件。你們能做到，我就完整告訴你們事情原委，並且我可以幫你們說服福利院的人。但我提前說好，我只會幫忙說服，不會替他們交代。他們最終願不願意跟你們說、說多少，看你們的本事。」

　　「行，說說看，你的要求。」

　　「第一，改革使用晴川的提案，並且掛他的名。」

　　「掛名沒問題，我當然不會搶晴川的功勞，本來就是該屬於他的榮譽。但是晴川的提案要看實際情況進行修改，這你不許指手畫腳。」

　　「第二，你們記錄立案、事實公開都不可以把晴川跟我聯系上。他跟後來的這一切都沒有任何關系。」

　　「贊同。我可不想給晴川的後世名聲摸黑。哦，不過以後若是有流言蜚語或者野史，這可怪不到我們頭上。」

　　季靈子將信拍在孟笙手心裡：「信你拿著吧，我跟雲姐打個招呼了。我們不收，也不想知道裡面的內容。」

　　孟笙垂眸，指肚輕輕滑過陳舊紙張的封口。

　　「好了，別磨蹭了，趕緊交代。交代完，處罰完，趕緊滾回人類世界，」季靈子准備好筆錄工具，「你博導的電話都打到我這裡了。他巴不得馬上抓你回去，到他實驗室做牛做馬。」

　　孟笙緩緩顫了一下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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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判決下來，由於搶救及時，大多數浪士都被直接永久逐出刀劍世界，這輩子都不可能收編成為審神者。

　　慕容月當即押著汪克行和佟麗瓦，去向自家朋友佟麗華「請罪」。姚晴川喜滋滋地跑去前排吃瓜圍觀。

　　對於福利院的刀劍男士的處理就比較負責了，因為涉及不少世家大族。最簡單的比如骨飱藤四郎被本家慕容家撿走，改過自新。

　　鶴丸國永倒是想回白嶺樹林，與季白梨一起永眠，季家內部對此還沒爭論出個結果。

　　不過鑒於改革將至，「改朝換代」，宜寬不宜嚴，大多的處罰都比較溫和。

　　從此守舊派元氣大傷，將權力拱手相讓，退至幕後。季、姚、秋李等大世家分庭抗禮，共同支撐起一個全新的中樞格局。

　　至於慕容家……

　　慕容月又繼續享受著山姥切老師的一對一輔導，時刻准備著新中樞即將「重啟的正式審神者考試。

　　或許未來不久，刀劍世界又會出現慕容家活躍的身影。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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