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轉貼] 《(星穹鐵道)星際和平公司入職指南》作者:歸途何在【完結+番外】

《(星穹鐵道)星際和平公司入職指南》作者:歸途何在【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50個瀏覽者
文案:

想要快速略過那些長到令人絕望的考試拿到星際和平公司的offer該怎麼辦?
首先,越個獄。
其次,打個劫。
再次,綁個票。
只要順利完成以上三項,公司的通緝榜上您一定能有個好位置。
三年內不被賞金獵人捕獲並送往庇爾波因特受審,恭喜,公司高管的行列裡必有您一席之地。

准備入V了哈,預定下周二,當天有三更掉落,入V後雙更保底不定時掉落加更,感謝寶子們支持!

內容標簽: 星際 甜文 輕松 星穹鐵道
主角:安娜 砂金
其它:公平,正義,和平
一句話簡介:如何高效入職星際和平公司
立意:群星璀璨總有立足之地,不要放棄追逐希望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1章

  「諸位,歡迎來到全宇宙最後的法外之地,伊維爾。」

  安娜睜開眼睛,頭蓋骨下面好像有什麼要鑽出去似的疼痛。很快她就意識到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線並不是采光器的問題,純粹是視覺器官在接收信號的功能上出了點毛病。

  「要我說,庇爾波因特真應該給你們這些恬不知恥的罪犯一人一顆子彈,而不是浪費資源打造出一顆監獄星。」站在通道最前端的家伙被外骨骼重重保護在內,他大約想要做出雙手背後的動作,奈何護甲厚度感人,不管再怎麼努力手臂也只能僵硬的垂在身側。

  這東西……不,不對,姑且把他當成個人去討論的話看著實在圓得可笑,頭頸完全包裹在球形金屬腔內,活像只吃得太胖活動不便的機械企鵝。

  安娜右手邊的「鄰居」自言自語:「公司的走狗,呸!」

  ——公司?公什麼司?什麼公司?

  鄰座把臉藏在毛茸茸的胡子裡,也許是紫色的頭巾一圈一圈纏繞著盤在頭頂,最後留了個桃子一樣的尖。那頂頭巾實在是太髒了,只能試著猜測底色與花紋……大概是某種宗教信仰下的特有裝束。安娜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和自己一樣,都是灰色套頭衫加灰色長褲,雙手被拘束環扣在一起。

  「……感恩戴德吧……」

  機械企鵝喋喋不休自始至終就沒停過,能在一群窮凶極惡的罪犯面前趾高氣揚這感覺簡直棒極了,就像做夢一樣美妙。無論殺人如麻的星盜還是呼風喚雨的巨騙,不管他們之前過得怎樣走到這一步這輩子就算一眼望到頭了,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哪怕小小的物流部押運組組長也能指著這些人的鼻子一一數落。

  星神在上!要知道星際和平公司內部可是存在無數個他這樣的小組長,而能被公司列在通緝令上的大盜可不多。

  「伊維爾將是你們人生最後一站,洗干淨屁股好好享受吧,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幾乎要向後仰翻過去,安保部門配發的武器掛在腰間露出黑洞洞的槍口。

  所以……我終於犯事兒了?犯了什麼事兒?

  等等!為什麼要用「終於」?

  安娜收回投向鄰座大胡子的視線,轉而觀察起機械企鵝以及他的同僚。

  哪怕護甲武器樣樣不落,這些人內裡也穿著標准黑色職業西裝打著領帶,毛發更是收拾得一絲不苟。換句話說……窮講究,反正她絕不會穿著束縛身體的衣服去做押送工作。

  武裝押運,重刑犯,但是負責運送的人和「專業」二字毫無關聯。

  詞彙突兀的從腦海裡浮現出來,女子將疑惑藏在平靜的表情下。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犯下過何種罪行居然能享受如此高規格的「優待」,甚至回憶不出睜開眼的上一秒身邊都發生過什麼。

  大腦就像平白多了好幾個洞,記憶如流水般順著那些洞流得一干二淨,什麼都沒剩下。其實就連名字也是她從約束環標簽上讀出來的,鬼知道這究竟是真名還是代號。安娜?都是什麼古早嚴肅文學裡的悲劇女主角?

  「……如果我是你們現在一定匍匐在地額手稱慶,多謝琥珀王的慈悲吧渣滓們……」

  穿戴厚重外骨骼是件極其耗費體力的事,就算在材料中添加了相當比例的超輕金屬也無法改變總質量累積帶來的尷尬。機械企鵝終於滿足了表演欲,艱難撐起胳膊坐在部下搬來的椅子上變成一只機械南瓜,黑色版。

  所有人都能觀察到他胸部起伏的幅度變大了,看來厚重防護的代價是不得不犧牲部分機動性。「自重過高」正是全包型機械外骨骼的弊端之一,至少對沒經歷過軍事訓練的普通人來說是這樣。

  「哈,該死的走狗!」隔壁的尖頭頂大胡子毫無征兆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向前飛撲。

  那是真的「飛」起來「撲」,九排座位共計三米左右的距離他只用了一個動作,輕松越過眾人頭頂直取目標首級。約束雙手的液金環狀物被蠻力撕開丟棄,安娜幾乎無法在視網膜上捕捉到物體移動的痕跡。

  呯!

  咚咚咚咚咚……

  變故發生得極快,上一秒身側狂風拂過下一秒人形物體直挺挺倒在機械南瓜腳下。

  嗯……大概是個人吧。裹著頭巾的尖腦袋在地毯上來回轉了幾圈,撞在機械南瓜的椅子腿兒上又被彈開。手腳四肢齊齊斷裂撒了一地,缺了五樣配件的軀干躺在滿是腳印的過道上微微抽搐。

  「叮當。」

  液金約束環此刻才落下,彈動的同時發出清脆聲響。

  安娜小心挪開腳尖,不樂意讓自己沾到腥臭的紅色液體。要知道人類的屍體和血液總是很難處理,而且經常會給還活著的人招來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麻煩。

  「哼,不知死活!」機械南瓜評價得很平淡,如果他的呼吸聲沒有一陣粗過一陣或許可以騙過沉默中的重刑犯們,「這才哪兒到哪兒了,你們這些渣子該不會以為公司還會像對待匹諾康尼那樣心慈手段吧!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自從匹諾康尼脫離公司掌控後庇爾波因特不得不另外開辟出一個新的監獄星,充分參考失敗的先例後特別邀請博識學會的犯罪心理學專家們專門打造出「伊維爾」用來容納所有被公司宣布有罪並成功捕獲的罪犯。為了保證讓這些垃圾安分守己一輩子待在垃圾桶裡,連同送他們前往目的地的星艦與刑具都是定制款。

  要不是有這些裝備保護區區物流部押運組組長哪敢當著犯人的面大開嘲諷?被庇爾波因特審判的犯人中包含了全宇宙各個種族,琥珀王才知道他們身上都藏著什麼絕技!

  「你,還有你,去打掃干淨,馬上就要到伊維爾了,不能讓典獄長覺得咱們都是些不講究的鄉巴佬。」

  他奮力擺動了一下腦袋,似乎是想做個瀟灑擺頭的動作,可惜受限於外骨骼的厚重只能像征性微微發生些許位移,「其他人去抓這家伙的同伙,不用問那麼多直接就地打死。」

  南瓜用腳尖踢踢地毯上的血漬,不懷好意的搖晃著看向某個區域。

  冰冷的槍管抵在頭上,安娜被金屬管敲痛了,下意識皺起眉毛。以大胡子為圓心,倒霉坐在他四周的犯人全部被認作是「同伙」,有一個算一個腦門上都多了根黑色圓柱「裝飾品」。

  「嘿!嘿!嘿!輕點兒公司的小寶貝兒!我可什麼都沒做!」

  不止一個人發出不滿的聲音。這些重刑犯並不恐懼於抵在頭上的槍管,有些人甚至在不滿中夾雜著些許笑音——如果安保真的完全唯組長之命是從他們就不會只是比劃兩下,地面上也不會只躺著一具孤零零的屍體。

  怎麼?不開槍是因為不想開嗎?

  安娜坐著沒動,豎起耳朵認真傾聽。

  機械南瓜拉直了聲線幾乎破音:「打死他們!他們發出了聲音!我有這個權力!庇爾波因特的第二十三條!」

  除了他機艙裡只有嗡嗡嗡的機械音,仿佛一出滑稽喜劇正演到高潮。

  南瓜的臉色安娜看不見,他的頭顱被厚重頭盔保護著。不過她懷疑這家伙此刻一定像動畫片裡那樣奮力用鼻孔噴出大股白氣兒以顯示自己的憤怒,他用力得圓滾滾的軀體都跟著微微顫抖。

  安保人員並非押運組員工,他們接受的是另一項培訓,深知什麼時候能扣下扳機什麼時候不能。機艙裡至少有三分之二犯人掌握著公司渴望得到的資源,在那些能夠澆灌出財富的沃土徹底完成轉讓前琥珀王親臨也不能結束他們的生命。

  ——伊維爾就是能夠讓他們乖乖讓渡權力的中轉站。

  再說了,公司輻射到的大多數星域都不支持死刑,只要犯人沒有把手伸進衣袋安保就沒有清空彈夾的理由……這可真是件讓人悲傷的事。

  下達命令卻得不到響應的小組長惱羞成怒,好在他還保持著最基本的理智,明白安保人員遲疑的理由。機械南瓜轉動他那藏在頭盔後的小眼睛來來回回尋找目標,果然讓他找到了一只軟柿子。

  那是個年輕女囚犯,臉上的嬰兒肥尚未退盡,眼神怔愣木訥活像只愣頭愣腦的雛鳥……光源下她臉頰上的絨毛纖毫畢現,顯得毛茸茸的多了許多稚氣。黑色的長發隨意散落著,臉色很白,唇色很淡,有雙灰藍色的眼睛,整個人就像是褪色了似的。

  那姑娘叫什麼來著?名單上寫得安娜還是安妮?算了,總歸既沒有出名的姓氏也沒有有恃無恐的手牌,連入獄的理由也透著一抹荒誕不羈——以危險方式妨礙公共安全罪。

  這算什麼罪行?這不是庇爾波因特最廣為人知的兜底條款麼?機械南瓜差點笑出聲,這個看上去完全沒有神異之處的女人難不成還是什麼不得了的武裝反叛分子?別開玩笑了,真正的危險分子全都躺在公司董事會寬大柔軟的椅子裡喝著美酒吃著美食,才不會被抓到。

  既然是毫無背景的普通人,那可就不要怪他心狠了。話說回來……對於不慎犯下罪行的平民而言早早結束生命或許是種比服刑更為仁慈的命運。伊維爾可不是個好去處,來自宇宙各個角落的犯人統一住在由一處超規模死火山改造的孤島監獄中。

  那是顆海洋星球,陸地面積僅占總面積的百分之四,監獄深處海底,只能從火山口出入。


第2章

  安保人員遲遲不采取行動,隨著時間推移犯人們的膽子越來越大。

  「搞什麼啊,你的**是被站街女給OO了嗎,硬不起來?讓他們開槍吶!」

  粗鄙的挑釁就像燒開了鍋的水泡,要不是額頭被人用槍管指著安娜真想扭過去看看到底是誰把修辭學專精到如此奇妙的分叉上。

  南瓜先生不應該在這些人面前露出頹勢的。

  細細碎碎的憋笑聲比雨後的蘑菇還過分,至少蘑菇們需要很長時間醞釀突破土層的力量,發出笑聲就不用這麼麻煩了。很顯然,男人在撒潑罵街這種事上往往別有一番天賦,對於如何激怒同性他們向來駕輕就熟。

  機械南瓜毫不意外的中了對方的挑釁,他努力擺動身體掙脫椅子的支撐,咣機咣機踩過浸滿污血的地板走向事先看好的軟柿子。

  液金減震器將血泊踢碎,深紅色的血點子濺開落在更遠的地方,制造出更多污漬。

  第二個槍口抵在眉間,顫抖從機械南瓜的指尖傳遞到安娜的皮膚。

  「呵,廢物。」

  女人的表情紋絲不動,被期待的恐懼與求饒壓根兒就不存在,她甚至懶得抬起眼睛給闖到面前的押運組組長一個白眼,「我不歧視任何身懷障礙的人,嗯,包括並不限於智械。」

  措辭文雅嚴謹,但攻擊力拉滿。

  身懷障礙,也許是肢體也許是智力,她甚至怕對方聽不懂,體貼的多加了半句與智械有關的提示——我不會因為你蠢就歧視你。

  槍口抖得更厲害了,她太過有恃無恐,南瓜先生開始懷疑人生。莫非這也是個既不能輕易處死又不能歸還自由的家伙?這種可能並非不存在,否則依照庇爾波因特的法律「以危險方式妨礙公共安全」是足夠當場擊斃的重罪,一切可疑行動都可以扔進去適用,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女人能活著出現在前往伊維爾的星艦上本身就疑雲重重。

  開槍?萬一女囚犯身懷公司渴望的價值怎麼辦?不開槍……事關男性尊嚴,四周的竊笑已經逐步轉為大鳴大放的狂笑了。

  「臭婊子!」

  機械南瓜決定給她點顏色見好就收,如果安保人員制止他接下來的行為,那就說明這個女人確實是不能動的。如果沒有,他非得把她打成篩子!

  誰來也攔不住!

  「我建議你玩把大的,」安娜似乎被對方謹小慎微的試探給逗樂了,她眉心微挑,嘴角上翹,「抓緊時間。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叫和各種偏門兒的俚語層出不窮,如果不是聯覺信標及時發揮作用這些動靜和噪音差不了太多。

  南瓜先生騎虎難下。

  根據庇爾波因特適用的法律,執法人員有權在武裝押運過程中擊斃暴力反抗企圖逃跑的犯人。雖說在公司看來處理工作問題時員工和執法者之間差別不算太大,但是眼下觸發法條的另一個條件並未得到滿足——犯人沒使用暴力,她連動都沒動一下更不用說逃跑或企圖逃跑。

  不是說不能開槍處決,關鍵在於後續的報告和解釋會很麻煩。

  快點動啊?驚恐躲避啊?哭泣哀求啊?隨便哪一項都可以判定成功!

  看熱鬧的犯人們有的人伸長脖子有的干脆欠身曲腿半站著,生怕錯過任何樂子。這一路過得太乏味,等進了伊維爾又要面對另一重意義上的絕地求生,再想撞上如此歡愉的場面不知道得等到何時。

  要是護甲正面的視窗可以雙面透視安娜相信自己一定能看到南瓜脹紅的臉,她早已察覺到這家伙色厲內荏的本質,此刻好整以暇逼他做出抉擇。越膽怯死得越快,越是輕舉妄動越容易授人以柄,這本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奈何極限高壓的環境下很難做出正確判斷,面對槍口時換誰誰不迷糊,想要不迷糊只能權將生死置之度外。

  若非礙於生物本能,安娜甚至覺得處理眼下這團棘手的麻煩還不如領顆子彈重開來得舒坦,誰家好人刷新點設置在前往監獄的星艦上吶?

  槍口在她肩頭與眉心的這條直線上來回游移,幾乎能聽到扳機一點一點摳緊時金屬發出的摩擦聲。好幾個囚犯干脆直挺挺站起身盯著這邊看,眼睛裡放射出渴血的光,既像狐獴又像鬣狗。

  「……」

  「嘖,亂糟糟的,髒死了。」無人注意的方向上冷淡厭倦的聲線透出幾分不耐,「動手。」

  紅色光線毫無波瀾的從機艙一頭推到另一頭,有些人反應足夠快,有些人發現大事不妙卻也已經來不及躲閃。

  溫熱滑膩的紅色液體潑了安娜一頭一臉,喧鬧瞬間變成死寂。

  「日安,諸位,我是伊維爾的典獄長特拉維佐夫。從現在起我的話就是規則,違背規則付出代價,誰還有什麼意見嗎?」

  哢噠哢噠,哢噠哢噠。

  軍靴鞋底敲出規律的鼓點,支著手杖的白發男人從艙門走到機艙最前端。他戴著白色手套,黑色軍帽的帽檐壓得極低蓋住眼睛,只能看到冷硬的下頜曲線與扣得一絲不苟的風紀扣。

  所有高過座椅二十公分以上的「物體」統統被那道光線切做兩半,站起來看熱鬧的犯人,穿著厚重護甲的機械南瓜,以及持槍的安保人員……他們躺在地上的模樣和之前那腦袋尖尖的大胡子沒有本質區別。

  「太髒了。」男人眯起眼睛,這時艙門外才走進一排低頭沉默的黑衣獄卒。

  不知不覺間星艦已經降落在伊維爾星地表,額,嚴格來說應該是海「表」。

  獄卒迅速按照序號一個一個將囚犯拖出艙門。由於方才那場變故沒人願意在毫無指示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屁股從座位上抬起來,相比之下被人拖著走反而是種安全有效的對策。所有人都對地面上那些逐漸變涼僵硬的屍體視若無睹,安娜小心翼翼控制著呼吸讓這具身體的心跳慢下來,等待獄卒前來拖拽……原身的潛能不錯,就是有點缺乏鍛煉。

  死個把人這種丁點大的小事而已,見多了才不會被刺激到。

  「扔進海裡涮干淨,你們也一樣。」囚犯依次被拖過典獄長面前,輪到安娜時男人格外陰暗的掃了她一眼。

  女囚犯長發上掛著仍在滴滴答答滑落的粘稠血漿,統一的囚服上一塊黑一塊紅。她微微垂下頭,完全看不清長相,與方才屢次故意激怒押運組小組長時的狀態判若兩人。

  看到她從頭到尾一副「活著很好死了也行」的樣子一動不動,典獄長眼神中飽含著惡意與遺憾:「伊維爾星上的污濁已經足夠讓人喘不過氣,諸位行行好,別再為自己增加生存難度。」

  他繃緊下巴短促揮手,獄卒們嚴格按照命令拖著安娜走出星艦艙門直接跳進冒著白煙的黑色海面。

  極寒一擁而上,這樣的衝擊使得感官遲了一秒才成功將意識信息傳遞給大腦。

  安娜能清晰聽見牙齒在牙床裡打架的密集哢嗒聲,寒意來得猝不及防。那兩個獄卒刻意壓著後脖頸把她摁進冰水,就像搓一團破抹布似的奮力借助海水搓洗她頭發裡逐漸凝固的血塊。

  十五分鐘後,面色青白的三個人回到排隊序列中,向下走了一會兒來到白色建築外。此刻所有的門都處於開啟狀態,門內負責核驗身份的獄卒操縱儀器掃過囚犯,順便示意同事幫忙把人塞進自助采血儀。

  這東西就像個夾子,犯人被結結實實固定在夾齒之間動彈不得。

  「又一個從沒安裝過光腦的鄉巴佬……」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伸手抓向一只裝有三枚印章的匣子。

  沒有安裝過光腦就只能比對紙質記錄和系統信息核驗身份,平白多了道工序。當然了安裝過光腦也不是就能節省下更多力氣,還得交給醫生將光腦取出來統一「保管」。伊維爾禁止犯人攜帶任何形式的通訊工具,無論是向外界發送消息還是犯人之間傳遞信息都會被視作企圖越獄。

  獄卒拿起黃色的印章比劃:「把她的臉露出來,拍個照。身上有特殊標記麼?商品編碼,胎記,手術疤痕……什麼的。」

  「沒有。」架著安娜的兩人異口同聲。

  他們一個撐下巴一個拽頭發,把女人的臉湊到鏡頭前:「夠清楚不夠?」

  整場對話透著一股子荒誕的冷漠與死感,就跟女囚犯留下的入獄照一樣。

  印章懸在她的手腕內側正打算向下壓,耳麥裡傳來的命令讓獄卒皺起眉頭。他收回黃色換了紅色,幸災樂禍似的對她擠擠眼睛道:「哇哦,祝你在伊維爾過得開心,黑羊。」

  紅色圓形印章蓋在手腕上,微微有些刺痛。出血是肯定的,但對肌肉和骨骼並無損害。

  「後面的路自己走,」脫離自助采血儀安娜立刻被推到下一排隊伍的尾巴上站著,那兩個家伙轉身就走,看來他們的職責範圍到這裡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失去人形拐杖不能再繼續偷懶實在是件令人悲傷的事,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確認。

  她把右手手腕抬到眼前,圓形印章留下了一個羊頭圖案,彎曲的羊角盤旋著幾乎要刺破視線。左手蓋在圖案上揉搓,鮮紅的顏色絲毫沒有消褪的意思。

  看來擦是擦不掉的,只能慶幸這玩意兒還好蓋在手腕內側,換了全身任何地方都會變得更像是個屠宰章。

  伊維爾,山羊頭,整得還挺神秘。

  武裝獄警左右分列,排隊的囚犯們經過星艦內那場下馬威後一下子變得又溫順又老實。至少絕大多數人樂於表現出溫順老實的模樣,至於他們是不是真的溫順老實……其實並沒有人在意。

  隊伍慢慢向前向下,安娜從一個帶著眼罩的智械獄卒手裡領到新囚服和快速制作完畢的身份牌,那上面的數字編碼就是她今後的官方名稱。四肢上的液金約束環在這裡被取下胡亂扔在桌子上的收納箱裡,脖子上那個圈兒也換了種款式,據說裡面安裝了最先進的識別系統同時搭載自動處刑設備。

  為了讓犯人們明白伊維爾不是療養院通道上方專門掛了張光屏,監獄裡林林總總的規矩羅列其上循環滾動。

  安娜抬頭看了一會兒,總結下來一共也就兩點——不得忤逆典獄長,監獄裡憑工資吃飯。

  咱這也是頭一回蹲大獄,之前犯沒犯過事兒誰也不知道。所以……正經監獄是這樣的嗎?


第3章

  「速度快點!換上新的囚服,戴好身份牌,邁開腿往前走!」獄卒大聲催促領到物資的犯人趕緊前往下一關,早點完事兒早點下班。雖說下班了也不能離開但總歸不必盯著犯人看,精神上的放松和肉1體上的放松同樣重要。

  安娜學著前面人的樣子依次走進隔間,總算能把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脫下來,哪怕新發的囚服還是同樣的色系同樣的款式她也沒有任何意見。

  白得的衣服為什麼不換?凍病了可是算自己的!

  「08241086號記一次,帶走。」

  「為什麼?憑什麼!我要告你們!我要見我的律師!」

  「攜帶管理條例允許範圍外的物品,建議追加五年刑期。」

  隔間外的獄卒語氣平淡。

  安娜看不見其他隔間裡都發生了什麼但是能聽見,犯人因私藏監獄違禁物品而被機械獄卒帶走……很顯然,這個隔間內安裝有探測器,各種。

  套上新囚服,掛上身份牌,她借機摸了把脖子上的項圈。液金的,光滑柔軟但堅韌,無法依靠蠻力拆卸。走出隔間時新掛上的金屬身份牌垂在胸前微微搖晃,還真別說,頗有點進獄系時尚單品的感覺。

  流水線一般再向前是間方方正正的空屋子。不管進來的囚犯們什麼性別什麼信仰,統統被摁在椅子上剃成一模一樣的板寸,等他們出去就只剩下顱骨圓潤度的區別。

  可惜尖頭頂的那位沒活到現在,不然就能聽到他破口大罵的同時高聲向自己侍奉的神明請罪了呢。

  嘖,少看五毛錢的熱鬧,虧了!

  頭頂逐漸變得輕松,安娜悄悄松了口氣——她正犯愁這麼長的頭發該怎麼辦,蓄著這玩意兒很不方便吶,妥妥的弱點!

  她坐在椅子上溫順的按照要求擺出托尼老師需要的種種角度,抬頭時不經意間看到對方腋下露出的空洞——這位智械肯定是個自然主義者,崇尚簡樸的生活方式。她……他……它……好吧,安娜放棄斟酌該用什麼性別的代詞,總之這位托尼只給自己攢了半個人殼子,關節處干脆敞著個黑色圓洞,胳膊跟傳動軸一樣直接從洞裡穿出來,看得碳基生物翅膀根惡寒。

  不是,這麼整不需要擔心灰塵對體內零件的影響麼?萬一要是進水了怎麼辦?會不會短路?智械短路到底要算機械故障還是傷病?

  工傷?

  懷揣著這個隱秘的疑惑,她離開房間繼續向前走。

  「08241321號,碳基陸生種,八層404號囚室。」說話的還是個智械,「站到升降機上去,別堵路。」

  這裡的犯人並不僅限於狹義上的人類,左括號成年右括號,完畢。安娜親眼看到不同的族裔根據指示走進不同的升降機通向不同的分區,有的犯人還沒有她腰高,頭頂一簇白色絨球,罵罵咧咧和一群同樣精巧的小東西擠在一起。還有的犯人被裝在魚缸裡運走,大概是魚缸吧,半人半魚還得坐牢也是挺為難的。

  囚犯們頭頂冒火的,身後有尾巴的,長著個狗頭的,看一趟下來跟逛動物園有得一拼。

  守衛升降梯的獄卒一把將這個腿腳慢吞吞的女犯人塞進幾乎爆炸的轎廂,裡面實在是太擠了,安娜懷疑自己可以繼續腳不沾地的在眾人擁簇下移動到囚室門外。

  「!#@¥#¥#¥%@#¥!@」

  「&%@#¥@%#¥……&」

  「抱歉。」

  各式各樣極具地方特色的咒罵此起彼伏,聯覺信標如實翻譯。安娜抬起頭在一堆沙灘之子裡精准找到那股清流……是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金發男子,他低著頭,頸側露出一排數字條碼。

  黑色刺青?脖子上?

  兄弟你玩兒的還挺大。

  「唔。」驟然而來的失重感引起第二波修辭學大賞,好在這東西名叫升降梯實際上並不是想像中那種搖搖晃晃的老式金屬箱籠,除了把犯人當成豬運外它的工作效率遠超同僚,趕在擠出人汁前抵達目的地。

  門開了,安娜被守在外面的獄卒拽出來,他們就跟假日大促銷時趕著零元購的人一樣不管頭臉往外拽。

  趕緊的,後面還有那麼多人,不抓緊時間就得加班!

  托辛勤工作的獄卒們的福,犯人們得以成功脫離升降機來到位於地下八層的囚室走廊。

  「找到自己的囚室站好!」這裡的獄卒舉起槍,剛才還在破口大罵的人群瞬間安靜如雞。

  白色地板,白色牆壁,白色天花板,整條走廊燈火通明,哪怕一只蒼蠅也無所遁形。走廊兩側全都是一小塊一小塊鴿子籠樣的囚室,分單雙數排列。404號比較靠中間,安娜先數到400,走過402然後站定。那個金發青少年在403號,剛好是她對面。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倒數結束,最後一個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的犯人額心多了個小紅點。也許只是突然換了環境不適應,但獄卒沒給他機會。他倒在走廊地板上抽搐幾下就不動了,很快有人上前將屍體拖走,順便擦掉血漬。

  理由?不服從監獄管理夠不夠?

  囚室的金屬門自動彈開,獄卒平淡的給出第二道指令:「進。」

  安娜聽話的走進去,兩道門在背後自動關閉。

  為了方便管理囚室設置了兩道門。一道是僅由主系統控制自動開合的金屬門,另一道算是個雙保險,安裝了觸發式報警器,可以由獄卒手動開啟。金屬門完全就是個密些的柵欄,內側門上側有三分之一全透明,全靠下半部分才勉強保住犯人岌岌可危的隱私。

  她站在門口仔細觀察未來一段時間的居所。和外面走廊一樣的白牆白地白色天花板,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床腳牆壁凹進去一塊,那是個沒有門的廁所。看來典獄長本人罹患重度潔癖,否則不至於連廁所裡也一片刺眼的雪白。床頭一側是封死的窗戶,厚度堪比裝甲鋼板的玻璃外是幽深的黑色海水。

  「唉……幸好囚服不是白色。」安娜挪到床邊一屁股坐上去,被海水浸泡過後到現在頭皮癢得鑽心。她索性改成半躺,抬起手哢哧哢哧的撓。

  幸虧剃了,不然這會兒可有得熬。

  十五分鐘後整條走廊回蕩著刺耳的鈴聲——拜托!請各位臥龍鳳雛搞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好嗎?你們這是在坐牢,不是住療養院!

  每間囚室門後都出現一張臉,安娜這才發現對面的小鄰居有雙漂亮眼睛。粉紫色加淺藍色一圈一圈套著,妖異得不像是個人類。怪不得他全程低著頭,男孩子長成這樣確實得在外面好好保護自己。

  鈴聲停止,刺耳的喇叭裡播報起伊維爾監獄的各條守則。這些內容在之前的光屏上已經顯示過了,大家都在走神,拉拉雜雜放了半小時後廣播很是識趣的改為播放各項生活「常識」。監獄向犯人們提供的一切物資都不是免費的,從走下審判庭到現在平均每人已經欠了星際和平公司二十萬伊維爾幣不等的巨額債務,按照通用銀行利率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利息,希望在接下來的生活中所有人都能努力工作爭取在離開監獄前將欠債還完。

  理論上還不完也不至於丟掉性命,只是刑期將會無限累計。原本二十年就能重獲自由搬到地面上生活說不定額外多耽誤個三年五年的,總歸不是件讓人喜聞樂見的事。

  要還債就要工作,犯人們能夠從事的工作大體上分三類:留在監獄裡做「清潔工」,制作手工藝品,進入礦場挖礦以及下海。不是那種「下海」,而是深入海底采集伊維爾特產的珍珠貝以及散落在海床上的漂亮寶石、有時候還得根據需要狩獵專門類別的海洋生物。

  清潔工的時薪最低也最安全……額,相對安全,每小時能拿到五百伊維爾幣。制作手工藝品八百伊維爾幣一小時,超出計劃外的部分計件支付。挖礦和采集的基本時薪都是一千伊維爾幣,另外根據收獲還有額外獎金可拿。每天犯人們都必須嚴格按照鈴聲起床洗漱前往食堂用餐,用餐結束後自行選擇工種開始工作。午餐倒是不必非要在食堂用,但晚餐必須出現應卯,否則戴在脖子上的項圈就會被激活,一概以企圖越獄論處。

  服刑期間越獄,下場只有一個。

  能夠趕在刑期結束時還完貸款的幸運兒將得到重新做人的機會,他們可以平安離開位於海底死火山山腹中的監獄去到海面上的零星島嶼上生活。

  安娜注意到廣播裡的種種措辭,也就是說監獄運行著與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套體系——獨立的貨幣,獨立的行政,獨立的「司法」,真有人能離開伊維爾星嗎?恐怕不能,廣播裡明明白白說了服刑結束也只是離開監獄去到海面以上生活而非回歸正常世界。反復出現的「星際和平公司」是伊維爾監獄唯一的運營商,典獄長也只對公司董事會負責。就……聽上去好小眾啊!

  每個字都能聽懂,拼在一處頗為費解。

  廣播林林總總持續了一個小時,為了避免犯人以「沒聽到」作為借口,播完最後一個字它就從頭又來了一遍,然後又來了一遍,再一遍。

  今天是新犯人來到伊維爾的第一天,完成入獄手續花費了不少時間,早已趕不上報名工作的機會。橫豎都要欠公司錢,安娜毫無心理負擔的等待午餐鈴聲。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人均欠債二十萬呢,再多個幾千感覺也就那樣。

  廣播播完第四遍,刺耳的鈴聲終於帶*來好消息。

  最外側的金屬門應聲彈開,內側門鎖傳出脆響,安娜從床上跳起來走到門口觀望。和她一樣謹慎的人有很多,就比如面對總是垂著頭的金發小帥哥。寸頭這種發型實在是很考驗人的顏值,剃成這樣還能用「帥」字去形容的不管怎麼折騰臉都很能扛。

  謾罵聲由小到大,大家魚貫而出沿著走廊通道上的標記一直走,十五分鐘路程後就是陸生物種公用的就餐區域。

  新人們短暫的適應期到這裡就算告一段落,他們即將面臨伊維爾真正的考驗。

  負責清潔工作的犯人推著清潔車來來回回不停擦拭地面和桌面,偌大就餐區涇渭分明的劃成好幾片。

  「別在這兒傻站著!」後面的人催了一句,安娜抬腳邁過門框,混在人流中左顧右盼。

  隨著新囚犯不斷彙入,坐在食堂裡的「前輩」們有的繼續埋頭大吃有的停下動作上下打量。

  看來犯人之間存在派系,不同派系至少在明面上是互不來往的。安娜想起獄規裡從頭到尾也沒有提到過哪怕一句「不得互相攻擊」,忽然對這地方的生態產生了些許興趣。

  有點意思。


第4章

  「新來的?」瓦爾德饒有興致的看向食堂入口,這些還懷抱著天真想法的新人讓他不由想起自己剛進伊維爾時的樣子,「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能活過頭三個月,哈!」

  坐在他對面的搭檔收回視線把注意力盡數轉移到眼前的午餐上:「無所謂,反正所有人最後都會被公司榨干。」

  星際和平公司名為公司,你把它看做一個有武裝組織保護的松散政權也完全沒問題。公司聲稱自己的存在乃是為了追隨琥珀王偉大的存護事業,在全宇宙擁有數不清的產業與實際控制星球。

  公司的法務部向來人稱深空最強,除了仙舟聯盟那種真能把星神搖來的狠茬子外就沒有他們不敢伸手的油鍋。只要是能在伊維爾成功存活半年以上的人都明白這兒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多余的好奇心就像多余的善良一樣,越多死的越快。

  土豆泥在搭檔勺下逐漸變成很容易讓人誤會的形狀,瓦爾德嫌棄的皺眉坐遠了些:「可是咱們現在還活著,而且短時間內不打算死,老大的命令總要敷衍一下。」

  幫派建立在榨取底層成員剩余價值的基礎上,沒有新鮮血液就意味著沒有額外的橫財,那怎麼能行。

  「你去咯,看看哪個比較傻,騙也行嚇也行,先拉進來做上幾星期工抽成。」搭檔把形狀感人的土豆泥戳起來一條塞進嘴裡,嵌在土黃色圓柱狀物體上的蔬菜粒加深了這玩意兒惡心人的程度。但是他毫不在意,再醜也是天然主食和天然蔬菜,總比工業合成的膏狀營養劑要適口得多。

  瓦爾德忍住嘔吐的欲望吐槽:「看你吃東西真是一種折磨。」

  說完他撐著桌子站起來,與此同時臉上浮現出兼具和藹可親與老實淳樸為一體的表情。

  中年人搓著手湊到食堂入口附近,他只打算騙幾個傻瓜抽上幾星期的成,自然不會瞄准一看就不好惹的新人去——比如說身材特別魁梧或是渾身帶著濃重煞氣的那種。

  伊維爾的囚犯死亡率相當高,不過能被送到這種人才濟濟的地方來想必新人們也都各有絕活。說不定誰能熬出頭熬成大佬呢,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麼,沒必要一上來就得罪那樣的人。

  至於炮灰們……反正他們的平均壽命也就一百來天左右吧,死人不需要伊維爾幣,把余額轉贈給更有需要的活人難道不好?

  環保!節儉!美德永存!

  很快他就挑中了幾個目標。一個是瘦削高挑的女人,她有雙灰藍色的眼睛,正在好奇的左瞧瞧右瞧瞧,別人都知道自己是來坐牢的偏偏她像是在逛公園賞景。還有一個是陰郁稚嫩的……青少年?算這小子倒霉被分到成年囚犯聚集的區域,倘若能活著出去,監獄裡學到的東西絕對夠他受益終身。

  其余幾個人也都是看臉就知道相對更好對付的品種,完美符合需求。

  「哈哈哈哈,伊維爾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咱們手頭吃喝花銷的貨幣不和信用點兌換,想吃東西只能靠辛苦賺來的伊維爾幣購買,貸款吃飯的好事兒僅限頭一天。哥們兒姐們兒犯了什麼事兒進來的?」笑得跟個爛棗似的中年男人手裡拿著幾管膠體湊上來,安娜眨眨眼接過話題:「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冤枉吶!」

  十個犯人裡九個半都這麼叫,瓦爾德並不往心裡去。他把低級營養膏往女人手裡塞,順便還招呼了一下離得不遠的另一個目標:「公司的債可不好還,能不欠最好不欠,來來來,趕緊吃吧。姐們兒哥們兒怎麼稱呼?」

  「卡卡瓦夏。」年輕人接過食物打開就往嘴裡擠,絕不浪費任何食物,主打一個不吃白不吃。安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自己面前的纖維管,並不打算委屈親生的嘴:「你剛才說第一天可以貸款吃飯?」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可想好了,清潔工這份兒活時薪低沒有外快,每天還得支付食宿以及個人物品的費用,怕是還一輩子也還不完。我看姐們兒你這麼年輕,不至於就打算在伊維爾蹲上一輩子吧!」

  誰也不能質疑他語氣裡的真誠,但是安娜比他更真誠:「為什麼不?囚室的條件挺好,出去也不一定能遇到更好的了。」

  她應該沒坐過牢,無論自己的過去還是原身的過去又都是一片空白,有個安全的地方待著過渡一段時間求之不得。

  「貸款的地方在哪兒?」她踮起腳尖躍躍欲試。瓦爾德也是服了,他抬起胳膊直指窗口:「不用專門辦,你過去刷一下身份卡就自動累積。大家都知道欠誰的錢也不能欠公司的,姐們兒三思吶!」

  「嗯嗯,嗯。」安娜胡亂敷衍了他幾個語氣助詞,擠開人群走到冷冷清清的窗口前:「勞駕,吃飯。」

  身份卡在讀卡器上掃過,二十八萬的負數鮮血淋漓,高出債務平均線八萬。

  她果斷選擇了最貴的特級優質自然食物大餐,負數追加五萬。

  瓦爾德:「……」懂了,這姐們兒要麼是個真大佬,要麼是個純傻叉。

  三百伊維爾幣一支的低級營養膏不香嗎?五萬一頓的飯肯定是苦的!

  又酸又苦!

  三分鐘後機械臂將備好的餐盤推出來,從前菜到甜點,林林總總一共十三道。安娜點了自助送餐機器人服務,額外又花掉一百伊維爾幣。

  半個食堂的人伸頭去看究竟哪個瘋子敢在公司身上薅羊毛,看到的卻是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整齊干淨的簇新囚服說明那是今天才來的新人,除了圓潤優秀的顱骨形狀外誰也沒看出她有哪裡特別。

  安娜一人橫掃十三道菜,珍惜的把最後一口甜奶油抿進嘴,她靠在椅子裡嘆氣:「呼……好吃!」

  「不好意思,我這人一貫比較喜歡吃獨食。你的話還沒說完呢,哪種工作賺錢最多?」

  瓦爾德看向她的目光變了,不知不覺多了幾分諂媚:「那當然是去海裡狩獵,運氣好的用不了幾次就夠還清欠款。」

  高收入伴隨著高風險,海中狩獵就是最危險的工種。而且公司也不是做慈善的,提供給犯人的設備要收取租賃費用,如有損壞還得照價賠償,相當於還沒開始干就先行又欠了筆錢。

  這可不是他隱瞞不報,公司的鍋愛誰背誰背!

  「做手工藝品的性價比最高,還能學點技術。可惜每人每周最多只能有兩天選擇做這個,算是休息日。倒是所有人每周都必須安排一天做清潔工,很麻煩!」

  對,伊維爾沒有周休制度,從周一到周日都要工作,一周七天,每天最低八小時。

  包括清潔工在內。

  「這些都是寫在守則上的,當然還有些沒寫在守則裡但同樣能來錢的活兒……」瓦爾德的聲音逐漸放低,「那樣的活計可不能隨便介紹給不知來歷的人,姐們兒你說對吧!」

  也就是說每個幫派都有鑽過管理漏洞攫取來的額外生財之道,孤狼流在這兒屬於小眾賽道。

  「展開說說?」安娜同樣壓低聲音,瓦爾德遞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中年男人:懂的都懂。

  高挑女子:看不懂,但可以裝作看懂。

  「咱們陸生種監管區最大的派系有三個小幫派更是無數,反正各有各的道兒。就拿兄弟我所在的海魔幫來說吧,進了幫派就不用擔心被外面人欺負。礦場和漁場都有咱們的人守著,時不時還能享受些外面送進來的好處。」瓦爾德幾乎快要貼到安娜身上了,他攤開掌心向女人展示自己的真誠,視線狀似無意盯著她的手腕尋找。

  他說的「外面」並非伊維爾星以外,而是指監獄以外,海面上那些島嶼偷渡進來的計劃外物資。

  果然,女人的手腕那裡有個紅色的羊頭。刺兒頭,重刑犯,極度危險,無期徒刑。

  伊維爾可不是世外桃源,星際和平公司也從來都不是個「和平」的地方。死期已至仍舊還不清欠款的囚犯將成為這座監獄沉積在最底層的淤泥,包括屍體在內他們的一切都將經由法律裁定合理合法交給公司處置。無論犯人們曾經能夠調動多少財富,都將在這裡被一點一點吮吸殆盡。

  初入監獄時所有人都會得到一枚無法洗掉的刻印,有紅色、黃色、綠色三種。綠色是肥羊,紅色是黑羊,黃色代表羊群中數量最多也最普通的個體。這是一個由典獄長發起,隱藏在犯人之間的特殊指令——任何人只要能夠清除掉紅印的黑羊,他/她/它就能獲得一次機會。

  減刑二十年或是還本停息,被判處終身監禁的犯人則可以憑此額外得到去海面上繼續「服刑」的優待。這並不合理,因為海島上沒有監獄,變相相當於提前釋放了最凶惡的囚徒,但也正是因為這些法外狂徒最為凶惡,經他們之手干掉的黑羊數量最多。

  機會可以累積,上不封頂。也就是說一個犯人可以「幫忙」除去復數以上的黑羊,只要他/她/它能做得到。

  這裡需要提一句,所有被判處終身監禁的犯人印章全都是紅色。

  瓦爾德心動了一下,馬上把悸動的心又給原地摁回去。他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要是有除掉黑羊的本事還會每個月只能咬緊牙關吃一回「放縱餐」?不過眼前這個女人應該還不知道「黑羊」的含義,他大可以將情報交給幫派高層。

  大佬吃肉總會給底下的人一口湯喝,多得是人就指著這口剩湯過日子呢。想到這裡他側過頭去看默默擠膏體的金發少年,赫然發現這家伙手腕內側也有個紅色的山羊頭。

  乖乖,老瓦爾德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他還以為這就是兩個普普通通的肉羊呢,沒想到全是刺兒頭。

  「姐們兒哥們兒,咱們海魔幫的據點就在食堂東北角。每天早上管事的都在,諸位要是有什麼想法大可以去看看。」

  看歸看,看完還能不能走……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嗯,挺好,說得挺仔細。」安娜點點頭,從身邊待命的自助服務機器「手」裡拿過紙巾擦擦嘴角擦擦手指,「我先考慮考慮,不著急。」

  有什麼可著急的?到底犯了什麼事兒,怎麼犯的事兒她一概不知,總不能真就老老實實替人坐牢吧!話說到底要坐多少年牢她也不知道,還沒人跟她提過這個重點呢。


第5章

  食堂給犯人們留了一小時用餐,時間一到鈴聲響起,所有人都必須離開這個空間返回囚室。半小時後囚室未能檢測到囚犯的生物學信息就會聯動激活項圈內側的毒針立即執行死刑,沒有理由和借口,除非早上登記了外出工作。

  ——工作地點另有一套監測報道的系統,麻煩歸麻煩但是能節省大筆人力成本:交給AI系統去運算,麻煩也不是人類麻煩。

  安娜打著哈欠原路返回八層四號走廊,比老油條還要老油條的站在囚室門口伸了個懶腰。門開了,門關了,她看上去就像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十年那樣適應得不能更適應。

  住在對面的金發年輕人邁過門框時下意識回頭掃了一眼,只看到灰色囚服消失在門後。囚室門合攏上鎖,小空間裡唯有一人存在。他松了口氣倒在倒在床上,為了隱藏情緒用胳膊遮住眼睛——得想個法子從伊維爾逃走,茨岡尼亞-Ⅳ上或許還有零星氏族的人活著,他要回去!

  但是埃維金人天生就沒有高武的技能分支,僅憑他自己想要突破監獄重重防守無異於天方夜譚,也許是應該加入某個幫派借力……

  或者賭一把?

  頭一天的監獄生活體驗良好。雖然夜間伊維爾並不熄燈但安娜想睡覺時也不會受光線影響,繼午餐之後晚上她又貸款飽飽吃了一頓,回到囚室簡單洗漱躺下就睡,一覺睡到起床鈴炸響。

  下意識望向窗外,漆黑中偶爾閃過些許銀色的尾巴或者鱗片,完全無法判斷時間。

  十分鐘後所有人都打著哈欠垂頭喪氣出現在門後等待指令——今天沒有貸款吃飯的好事兒了,新人必須得給自己找份工作。

  在脖子上的約束環威脅下,犯人們比羊群還要溫順的魚貫走去食堂。安娜徑直朝船錨圖案下走,沒有花時間思考猶豫的她占據了個相當靠前的位置。

  前面有幾個來得更早的,看到有人走過來下意識往密集了移動。

  安娜停下腳步,保持著一個不會被人插隊但也不怎麼合群的距離站定,氣氛立刻重新變得松弛。

  那明顯是個早有默契的狩獵小隊,伊維爾監獄不允許犯人攜帶通訊工具,想來這幾個人同屬一個勢力幫派所以才能有效傳遞信息組成隊伍。

  既然不受歡迎,那就不必強行往圈子裡擠,就算硬擠進去不也是自己受罪,何苦?這地方又不是人間仙境,好心人沒有,全是窮凶極惡的罪犯。

  不過沒關系,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興味的繼續左看右看,滿臉好奇。

  很快背後另有幾個犯人排過來等著,本來還算高挑的安娜立刻成了山巒間的窪地。入獄時測量的身高有一米七五,現下前後左右無論男女目測都在一米八以上,她翻了個白眼抱著胳膊直吐氣兒。

  其他登記處早已人滿為患,就連做清潔工也有得是人搶。想想也是,留在監獄內面對的總歸還是同類,思維邏輯和行動路徑多少能推斷一二。下海采集狩獵就不一樣了,鬼知道魚是怎麼想的,也許人家就願意一口吃一個兩腳獸呢?

  等了好一會兒負責登記的獄卒才姍姍來遲,他腳邊跟著三個機械,除去犯人們常見的治安狗外還有個圓溜溜的打卡機。只需要將身份牌插進凹槽,「滴」的一聲後就可以去領取裝備順便簽署免責聲明——自願下海,後果自負。

  「08241321號,采集還是狩獵?」發放物資的獄卒頂著個正六邊形的腦袋,如果不是特殊XP愛好者的話那就他天生就是這麼個品種。

  安娜盯著他棱角分明的腦殼兩眼放光:「兄弟,帥啊!」

  一般人畫都畫不出這麼正直且標准的正六邊形!

  「咳咳!」獄卒被她語氣裡的真誠小小感動了一下,斥罵及時轉成戰術咳嗽。他敲敲桌面,催促對方快些回答。安娜看向分列兩側的裝備,潛水服都是一樣的,區別在於去海底揀珍珠蚌只需要攜帶采集器,而狩獵……只給了根頂端能放電的長棍。

  「狩獵。」聊勝於無吧,安娜指指棍子,「要做特殊登記嗎?」

  「不必。」這玩意兒電不死人,再說了伊維爾也不禁止犯人互相攻擊。獄卒抬了下眼睛,快速將裝備包和棍子塞給她,「去那邊等,到點上升降梯。」

  第一天就貸款吃了十萬塊的新人,碳基陸生區早就傳遍了,身邊來來去去的犯人無不盯著她的手腕看。

  那裡有個無法遮掩的紅色山羊頭。

  一時間四周眼神亂飛,安娜兀自要死不活的找了個牆角窩進去靠著——這是節能模式。到手的長棍疑似橡膠材質,硬度尚可電流強度感人,也就麻翻幾只鯛魚的程度。就這破玩意兒還要損壞賠償,放在外面指定讓人投訴到破產。

  第一天上工的新人們絕大多數選擇去做手工,比起深入地下礦道或是海底,留在監獄裡肯定更安全。而且做手工的工資也不低,劃下來一上午做四個小時也能收獲三千兩百伊維爾幣,中午領到薪水可以第一時間趕到食堂吃飯。這還是只算了時薪的情況,要是手腳利索些超出預期拿到獎金豈不是美滋滋?

  也有些自忖擅長社交的犯人選擇去做清潔工,反正每人每周都必須做一天,不如一開始就先選了。清潔工有個好處就是能在監獄內部四處游走,說不定偶遇哪位大佬交上好運。

  「時間到,跟著指示標走,老實點晚飯見,不老實咱們就來生再見。」

  有兩個武裝無人機鎮場,獄卒滿臉不耐煩催促所有登記好的犯人走向升降台。

  安娜隨著大流站上去,腳下一重圓形金屬脫離地面徐徐向上升去。

  升降台的面積比升降梯要大,但是四周沒有護欄。安娜眼睛半閉,拖著裝備擠在人群裡。她忽然像是被冷風吹了狠了那樣哆嗦著側過身,密密麻麻的升降台上一個人有大動作所有人跟著遭殃,臨時同事們張嘴就是罵。

  發明聯覺信標的人大概也沒想到宇宙中存在這麼多惡毒的語言吧……她抬起眼睛看著出現在身側的陌生人,嘴角弧度似笑非笑。

  對方梗著脖子垂下眼睛,不安的小幅移動腳掌。

  這場小小的騷亂在升降台直達海面後自動告一段落。

  從現在開始犯人們就可以進入海中作業了,不遠處的透明觀察室內督戰隊正在就著熱飲吃早餐。這些人名為「督戰隊」實為「收屍隊」,試圖逃跑的犯人被擊斃就會自然變成屍體,沒毛病。犯人想泡在海裡拖延時間也沒關系,反正到點不能出現在食堂簽退打卡一樣變成屍體,區別只在於搜尋難度……有液金項圈在倒也不是問題。

  安娜提著包和棍子走到海邊,反手挽了個棍花試試手感,試完順便用個巧勁兒把棍子扎在沙地上,疑似樹脂纖維管材質的長棍一頭輕輕顫動,周圍忽明忽暗的眼神立刻消失了一大半。她打開裝備包取出連體潛水服套好,嫌棄的用兩根手指捏起來捻了捻確認薄厚程度,嗯,糟糕。

  這東西薄得很,就跟套了件塑料布在身上似的,脖子以上像個有拉鏈還自帶潛水鏡的帽兜,拉上拉鏈隔水透氣,打開拉鏈人就能把臉露出來。簡單來說它本身只是個過濾膜,方便就方便在一次性且能夠支持十四個小時的水下呼吸時間。

  呵呵,一次性,但要求損壞賠償。

  放在需要防範犯人越獄出逃的監獄再合適不過。

  潛水服整體呈銀灰色,能在海中模擬出大型海獸的樣子,勉強算是種防護手段。換好裝備她將拉鏈拉過頭頂,抽出棍子撲入海中,很快水面上就再也看不到游曳的痕跡。

  伊維爾星上海洋面積遠遠超過陸地,這裡原本是海洋生物的家園,現在卻變成人類丟棄同類的垃圾堆。

  向前游了一段活動開手腳後安娜轉身看向自己游來的方向,錐形圓頂的外觀屬於典型火山遺留痕跡。從昨天了解到的信息看這個火山群已然沉寂,理論上堆積在地殼中的能量找到了其他道路。眼下她幾乎與火山錐的圓形入口同處一個水平面,上層還是普通且正常的岩石結構,隨著深度逐漸下降山體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方塊。

  那是囚室的窗戶。

  犯人們按照物種與屬性分配囚室所在的區域——就比如之前見過的那個趴在水缸裡的哥們兒,獄卒敢把放在碳基陸生區麼?人是上午關的,窗戶是下午拆的,中間還能吃頓午飯補充體力!

  所以貼著山體臨海的都是陸生種,水生種全在靠近礦道的岩基層蹲著。

  沿著山脊向前有一條幽深寬闊的海溝,其下叢生著葉片寬大的藻類,海溝裡面就是犯人們的工作場所。

  安娜提緊棍子游過去,經過一道圓形金屬裝置身份卡自動被識別並鎖定,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她的小命姑且算是保住了。

  抓個什麼東西帶上去交差呢?不同的獵物兌換的伊維爾幣也不盡相同,你要是抓一串小魚干那就只有基本時薪,到時候統一交給廚房用專門機器將它們加工成低級營養膏體。大型獵物麼……頭部生滿尖角看上去跟利維坦似的大型海獸曬著太陽慢吞吞游過,在它面前人類就像條傻了吧唧的小蠢魚。

  安娜默默移開視線。

  這個不行,打不過。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6章

  肚子有些空,當務之急是解決早午兩餐,至於需要上交的業績……嘖,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沒必要那麼積極的給別人創造價值,典獄長可是發了張三十多萬的欠條給她呢,欠債的才是大爺!

  打定主意後安娜一頭扎入深水,海溝中部的礁石縫裡生活著不少守株待兔的家伙,好不好抓另說,好找倒是真的。它們躲在各種縫隙構建的巢穴裡等待粗心大意的食物主動送上門,從來沒想過這種悠閑的生活也有被打破的一天。比起四處游動的魚群還是有固定居所的釘子戶更方便狩獵者登門「拜訪」——所以說買房子這件事並不適用於所有人。

  找到巢穴洞口,棍子懟進去,放電,很快就為自己准備好今天的早飯。這會兒肯定不能麻煩食堂大廚代為加工,她帶著戰利品浮上海面,找了個島礁靠著准備大快朵頤。

  潛水服的保溫效果不錯,拉開拉鏈海風迎面撲來,安娜畏寒的抖了抖:「呼……」

  原身之前生活的環境似乎少有低溫,不然她不至於這麼怕冷。

  海底撿來的黑曜石碎片還挺銳利,開膛破腹剝皮去骨,看上去很有分量的大家伙實際吃起來也就兩塊。而且魚肉熱量低,有其他食物來源的情況下它並不是補充體力的首選,想要吃飽肚子還得去找很會囤積脂肪的哺乳類。

  休息了四十分鐘解決早餐,她拉上拉鏈准備再次潛入水中。水面下有些躁動,原來是先前扔掉的魚頭魚皮魚內髒引來了不少機會主義者。這些流浪漢圍著大自然的饋贈流連忘返,看上去就很有進食品處理機的氣質。

  主動送上門的業績當然不會有人錯過,長棍甩出殘影,海面上很快出現白花花一片仰泳的魚。

  督戰隊坐在觀察室裡昏昏欲睡,在溫暖的環境中吃飽肚子會很容易犯困,所有動物都一樣。犯人們要干滿八小時才能從海裡出來,想泡八個小時摸魚是不可能的,水太冷,不動起來的話要不了多久就會失溫。最主要的是鋌而走險出來采集狩獵的大多都是刑期將滿著急還債的囚犯,根本不用催。

  「上禮拜屋頂花園送走了個老皮皮西,他媽的,幾千個億的遺產全便宜那群孫子了,也不知道這種好事兒什麼時候才能輪到咱們頭上。」

  奧斯汀的履歷最新,說起話火藥味兒也最衝。他把喝完的能量飲料罐捏扁,就好像捏得是暴富同事的頭骨。

  隊長轉動眼珠掃過這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很快又把眼珠子轉回去。

  像星際和平公司這種巨型組織,身處其中想要出人頭地靠什麼?能力?學識?口才?不不不,最重要的是關系!能被分去屋頂花園伺候那些不小心翻船的闊商大佬少說也得是公司管理層的親戚,一般社招考進來的人就只能待在底層一年一年熬。要不是奧斯汀他媽的親妹妹給市場開拓部的一個小主管當了情婦,這小子還能進督戰隊天天坐在暖房裡吃點心喝飲料?想都別想!

  站在升降機外面倒夜班去吧!

  要知道碳基陸生的這些犯人已經算是比較好管理的了,其他種類譬如智械、改造人或者海洋智慧生物哪樣好打發?真是想想就覺得頭都要炸掉。

  「要是咱們也能撈一筆就好了,提成足夠在庇爾波因特的中距離衛星上買個莊園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財帛動人心,隊長不發話不代表其他隊員心裡沒有小九九。

  督戰隊的內部通話一時間全變成埋怨,除了埋怨隔壁同事的好運外還要埋怨為何分到自己手下的犯人全都是些窮鬼。

  「肥羊幾乎都分去屋頂花園了,咱們這兒的只剩下些刺兒頭黑羊。昨天更是有人狗膽包天貸款十萬伊維爾幣吃飯,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屋頂花園」是伊維爾最特殊的一個區域,不分族裔不看屬性,唯獨需要驗資——資產到位很多事都會變得好通融。當然了,這個「到位」那是相當的到位,普通人祖宗十八代加一塊撅屁股彎腰干上幾百年也賺不來個零頭。所以住在「屋頂花園」裡的犯人除了失去自由外完全不用像其他人那樣辛苦工作「還債」,他們只需要享受和花銷,最好能把遍布全宇宙的家產全花在這兒。

  就算有些人心明眼亮不為所動也沒關系,獄卒們可以「幫忙」,上到三餐安排下到擬定遺囑,保管妥妥帖帖替大佬們安排好接下來的人生。

  在那裡工作的獄卒環境好,三餐吃得好,危險系數也低。富豪們大多怕死,花錢消災的姿勢一個比一個熟練,萬一哪位臨走時修改遺囑捐贈遺產,經手人怎麼著也得按規矩拿些佣金潤手。這些都是其他區域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兒,也怪不得奧斯汀和他的隊友們一聊起來就義憤填膺。

  「等吧,少一個黑羊咱也能分點獎金,別往高處比日子總能過得下去。」聊到最後督戰隊隊長簡簡單單下了個結論,卻見年輕氣盛的隊員忽然伸長脖子朝海面上看,「那邊好像有個犯人過來了!」

  呼啦啦半個隊伍一下子全圍到窗前向外看。

  一般來說下海狩獵的犯人多數恨不得干到最後一分鐘才肯收手,一是最大限度利用設備,二是關狠了權當放風,總之極少有人大中午半中腰的往回走。偏偏今天就有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家伙,百無聊賴的獄卒們恨不得貼到人身上瞧熱鬧。

  那是個高挑的女人,看發型就知道是新來的。她一步一步走上空無一人的升降台,手裡牽著條海藻「繩」,大大小小的魚連串捆在上面。

  她徑直穿過平台來到玻璃觀察室外,曲起手指在落地窗上敲了兩下。

  很客氣,很禮貌,很……平靜。

  「諸位好,我來兌換一批獵物。」安娜把海藻「繩」遞出去,等待獄卒給出兌換結果。她怎麼知道具體該抓多少獵物才能抵消每天的花費吶?萬一一不小心干多了不就虧了麼!萬萬不可如此,還是先行問清楚比較好。

  打工是為了生存,但活著並不是為了打工,這個順序不能反。

  犯人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就是有些奇怪。隊長看了奧斯汀一眼,高壯的年輕人上前接過那串魚在手裡大概掂了掂,扭回去衝著上司點頭。

  份量不輕,按照平均標准算她圓滿完成了今天的工作量。但是距離結束工作還有一下午時間,可不能讓犯人閑著。

  「稱一下。」奧斯汀把魚從海藻上解下來扔進不遠處的塑料筐,計數器不斷向上蹦,最終停在一個數字上。督戰隊隊長走過來看看:「如果下午也能保持這個數你就不必憂心將來的花銷和欠款了……08241321號?」

  他低下頭調取資料,看到刑期後愣了一下——三個一等罪,二百年到無期。

  「你是長生種?」不然沒必要起點就是二百年!

  安娜可疑的沉默片刻後開口:「應該……?」

  應該不是,但她不確定,所以只答了一半,是與不是都交給對方自行腦補。

  「早點還清錢爭取搬到海島上去吧,你還年輕。」聽上去像是一句忠告,安娜哼哼了兩聲敷衍他,「嗯,嗯嗯。」

  隊長不再說話,看著女人懶洋洋提起配發的長棍重新回到海裡去,等人影消失不見才扯扯嘴角冷笑:「咱們這兒怕是來了個不得了的人物,有樂子看了。」

  督戰隊成員馬上從玻璃窗前回到他身邊圍著,活像螞蟻圍著一滴蜂蜜:「怎麼說?」

  「一頭黑羊,嘿!」奧斯汀衝距離最近的同事擠眉弄眼,後者拿了罐飲料砸他,「可別看不起女人,一個女人能在伊維爾蓋上紅章說明她的凶殘程度更勝男人十倍,不然早讓人弄死了。」

  「我記得下水的時候她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居然沒被其他人組團兒干掉?」隊員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甚至做起新人大殺四方的白日夢,「還是說她把圍毆自己的人全給干掉了?」

  每「清除」一頭黑羊,負責監管並控制事態的獄卒就跟著也能拿到一些獎金,看在工資的份兒上大家對此樂見其成。

  「那不能,活到現在的舊人都不是傻子,那些魯莽的早就躺在冷庫裡等著挨刀分裝。」有經驗的隊員大搖其頭,頗有把腦袋搖下來的架勢。

  那些動不動就跟超雄綜合症一樣發作的犯人往往死在最前面,伊維爾又不禁止犯人內鬥互毆,一個人打不過一群人想法子坑也能坑死他\她\它。越謹慎的人越能活,其他人看到後照貓畫虎*也會變得謹慎。所以監獄裡完全仰仗暴力達到目的的人不是沒有,只不過很少,極少,就算能夠依仗身體力量大家也還是會多少動動腦子。

  比如這個季度來的新人剛剛落下腳,舊人只會冷眼觀察,看好想好了才是動手的時候。

  「算她運氣好!」奧斯汀像是平白被扣掉了一個月獎金那樣沮喪。他不覺得一個落單的女人有多危險,心底不由埋怨犯人們實在是越來越狡猾膽小了,為了保命白白放過大好機會。

  你們倒是上啊!

  可惜犯人們聽不到他的心聲,就算聽到也無動於衷。比起在海裡冒險獵殺黑羊,還是殺殺魚性價比更高,只要不是被債務逼得走投無路了誰也不想拿自己的命去給別人試探新人幾斤幾兩。

  萬一不是對手被人撿漏了呢?現在這世道能撿兩個漏誰也不會只撿一個吶!

  新來的女囚犯下了水轉眼功夫就消失不見,想抓也找不到蹤跡。浪費那個時間去堵她?就算運氣好得手了典獄長許諾的機會又該分給誰不分給誰!海中狩獵最忌內訌,尤其是獵物尚未入轂就想起分贓的事兒……實在是蠢得沒邊兒。

  能活著被關進伊維爾的好人不多,蠢人就更少了。


第7章

  下午安娜卡著點從海中回來,手裡拖著只半大不小的紡錘型哺乳類海獸。這家伙是個亞成體,兼具幼崽的好奇心行動力以及成體的力量與暴躁。

  長棍僅剩的電量只夠放倒這樣大小的獵物,再大就需要犯人親身上陣搏鬥,得不償失吶得不償失!

  兌換獵物的隊伍行進迅速,很快就輪到她。女人把海獸扔進量具,退到一旁等待結果。

  她今天的底薪是八千伊維爾幣,獄卒們沒必要在稱重這種小事上做手腳打消犯人工作的積極性。雖說經營監獄的名頭不好聽,但利潤從來都是實打實的一本萬利,犯人干活兒干得越積極典獄長上交的財報就越漂亮。

  「依陸斯膨獸的亞成體,博識學會針對它有個不大不小的訂單。」負責核對的獄卒心情不錯,看向安娜時臉上帶著些笑意,「運氣很好,等會兒走的時候別忘了領份懸賞冊,照著冊子捕捉效率更高。」

  安娜默然,怪不得今天在海裡沒遇到打對頭搶獵物的糟心事兒!原來是別人早已選定目標,叫她在其他地方稀裡糊塗撿了個漏。

  「知道了。」她繼續盯著獄卒看,這家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犯人究竟還在等什麼。

  「你今天拿滿了八千伊維爾幣的底薪,這頭亞成體海獸的獎金是五萬伊維爾幣,共計五萬八。但是潛水裝備和防身武器均已破損,需要扣費賠償。」

  他在計數器上戳了幾下得出最終結論:「還剩兩萬八伊維爾幣,恭喜。需要我幫你代還貸款嗎?晚餐加水費電費衣物磨損費,衛生費管理費住宿費……啊對了!再除去應繳納的個人所得稅,留下一萬伊維爾幣足夠從今晚到明早的花銷。」

  安娜:「……」

  正經監獄是這樣的?犯人居然還要交個人所得稅!

  ——這種稅也可以隨隨便便征收麼?交給誰?!

  「貸款利息是一日一記還是一月一結?」她想了一會兒,張嘴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新人少有能在這個問題上心平氣和的,見她並沒有撒氣鬧事的苗頭,獄卒態度不由變得慎重起來:「一日一記但一月一結,逾期未還將記入本金反復計算。」

  驢打滾,利滾利。

  「那就存著等月結的時候再說吧,我腦子不好使,每天還容易記不清數。」她平靜的做好賴賬准備。

  還錢?還什麼錢!我憑本事借的錢,為什麼要還!

  見犯人打定主意,獄卒也不為難她,在身份卡上輸入余額點數就放人去升降台——今天不花明天也得花掉,只要身在伊維爾就不怕榨不出油水。

  回到升降台上安娜眼尖的發現早晨站在自己前面的那支小隊裡少了個人,其他犯人也或多或少掛了點彩。活下來的人臉上帶著股莫名的興奮,沒由來的讓旁觀者打從心底反胃。

  早上出發時升降台人擠人就差把人擠掉下去摔個半死,晚上收工後圓形金屬台上松快了不少。看來失去隊友的小隊不止一個,但是沒人表現出悲傷的模樣。

  也就是說……同伴死亡能帶來足以抵過人類情誼的利益。

  「過了時間不回去食堂簽退打卡的人一律視作越獄自動執行死刑,都知道吧!」

  奧斯汀站在升降機開關前大聲提醒,人群稀稀拉拉有氣無力的回應:「知道……」

  誰也不喜歡被迫在脖子上套圈,只不過一時拿不出解決辦法而已。要是能有辦法不驚擾到系統的去掉它,用不著拖到第二天伊維爾就會被囚犯炸上天。

  他拉上開關,金屬台緩緩下降,犯人被送回監獄內部後就到了撿屍隊工作的時候。

  隊長打開監控器,黑色的海洋裡零星散布著幾個淡金色光點。

  「三人一組,遇到危險及時呼救。」他啟用了直通太平間的管道,等待隊員把屍體撈上來後核對過身份再扔進去。

  照著監控器給出的坐標,獄卒們全副武裝乘坐小型潛艇謹慎靠近,確認周圍沒有獵食者埋伏就立刻回收屍體撒丫子後撤。

  犯人們不知道伊維爾的海洋裡都生活著什麼,監獄的管理者不會不知道。

  「一共死了七個,兩個屍體被吃掉了,剩下五個全在。」

  很快獄卒們帶著死亡犯人的屍體回到監控室交給隊長仔細核驗,由後者口頭向獄醫報告。

  對面從頭聽到尾,只給了一個「嗯」字做回應,奧斯汀他們就拖著屍體亂七八糟往管子裡塞。這條管道的終點直達監獄太平間,分割速凍一條龍,能夠在第一時間把一具完整的屍體整理成可以出售的狀態。

  如果是刑期將滿債也還完了的幸運兒,只消家屬出筆賠償金外加運輸費就能領走骨灰盒或身份牌等遺物。刑期未滿還完了債的人將在太平間冷凍倉裡度過接下來的時間,然後重復上述操作(追加屍體保管費)。至於那些牢沒坐完債也沒還完的犯人麼……如果家屬繼承了遺產就必須代為償清貸款,家屬放棄繼承或是沒有家屬他們將會成為商品出售,用以抵償債務。

  「海裡總收不齊屍體,礦坑送來的屍體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只有清潔工那邊的收獲還湊合。真是的!」

  切斷通訊的獄醫大聲抱怨,得到同事們積極響應:「就是就是,辦事一點也不操心,煩死了!」

  數條粗大管道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出口就插在全自動流水線的下料口上,一堆又一堆人形物體被慢慢擠壓進去。

  「我要去吃晚飯了,你們誰一起?」她摘下口罩脫掉白色罩衣,好幾個人跟著站起身,「我去我去。」

  「……我看機器,麻煩帶一份海島風味的盒飯,謝謝。」

  醫療站必須有人留下值班,這事兒通常攤派給資歷最輕的新晉成員。才來沒多久的新人很識趣,主動提出總比被前輩點名有體面。自己主動站出來那叫「眼裡有活」,讓人點名點到頭上難免被戴個「脾氣古怪不好相處」的帽子。

  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好不容易拼過幾十場考試面試才得以被星際和平公司錄用,就因為辦公室生態的問題而不得不辭職離開誰也不甘心!

  好歹拿個年終獎再走嘛!

  其他人紛紛從辦工桌下面掏出飯碗,刷卡出門徑直走向專用食堂。

  獄卒不和犯人混在一起用餐,但是每一層的食堂都在同一個位置。醫生們選擇了距離碳基陸生監禁區最近的員工餐廳,聽說今天這裡供應很新鮮的海魚魚生,值得一試。

  星際和平公司的員工福利還不錯,底薪不高沒有房補但包吃,要知道很多文明都是一個吃字就解決人生大半難題的。

  獄醫不同於普通獄卒,屬於技術工種,起薪和其他方面的待遇理所當然要更高一些。他們臉上掛著碩大的黑眼圈,連著裝都有趨同的架勢——只要舒服就好,哪裡還管什麼搭配不搭配。

  「來個特餐,難吃就投訴你哦!」斯黛拉交出飯盒撐著台子和廚師開玩笑。

  今日特餐是伊須磨洲江戶星風格的生魚片,沾上當地出產的甜口醬油和山葵根研磨物別有一番風味。魚就是犯人們才從海裡抓上來的那些魚,從離開海面到躺在案板上挨刀沒超過四小時。適合生食的大塊魚肉被取下,切得薄如蟬翼如同花瓣一般在盤子裡擺出各種圖案與造型。黑褐色液體盛裝在仿漆器花紋的調料格裡,旁邊的格子躺了坨雅綠色。

  「你們運氣真不錯,剛才那條魚叫他們戳得千瘡百孔,大部分都不得不塞進機器加工成低級營養膏。這條一看就是猝不及防被電昏了抓到的,醒過來後又凶又野,瞧!」

  現場片魚的廚子摳緊魚鰓把食材展示給醫生們欣賞,金紅色的大鯛魚吃痛後奮力甩尾,響聲震天。

  「就吃它!」獄醫們好奇的圍觀廚子殺魚,然後心滿意足人手一份特餐找位置坐下。

  願意走一段距離到餐廳吃飯而不是讓無人機送餐的工作人員畢竟是少數,四五個人找到一處靠窗的好位置。他們額外又叫了飲料、水果和甜點,安穩下來便側頭盯著下方的犯人看他們都在食堂裡做什麼。

  ——伊維爾星不與外界往來,就連物資進出也由典獄長單方面與公司聯系再經過無人星艦不定期運送。在這地方住久了很容易變得無聊,這幾個人顯然把囚犯所在的食堂當成昆蟲飼養箱觀察。

  「……近日星際和平公司與仙舟聯盟達成一項重要合作協議……」

  「唉……這條廣播聽了有二十多天了吧,什麼時候才能換新的啊!」

  為了避免犯人得知監獄星以外的消息,連獄卒和其他工作人員也失去了獲取最新消息的權利,所以作為監獄醫生的斯黛拉才會發出那樣的感嘆。

  伊維爾星的公轉周期和故鄉不一樣,這姑娘只能憑借直覺大概估摸。宇宙無邊無際,銀河浩渺無垠,每個不同的恆星系統都有獨屬於自己的周期歷法,在一些特別的星球上甚至沒有晝與夜的概念。

  斯黛拉瘋狂懷念家鄉的一切,就連從小到大都極其討厭吃的臭球菜這會兒想起來也能稱贊一句「可愛至極」,可惜她沒有假期,不能回去探望。簽入職合同時HR說得很明白,除非將來能調職離開伊維爾,否則就算家裡出了白事也不能請假。或許她可以把合同撕個粉碎塞進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嘴裡,但最終她並沒有那樣做,簽下自己的名字後她獲得了一份全宇宙年輕人都夢寐以求的工作。

  午夜夢回時誰沒幻想過自己進入星際和平公司走上升職加薪成為人生贏家的道路呢?

  「欸欸欸!你快看!打起來了!打起來了!」飯搭子的胳膊肘打斷了斯黛拉的鄉愁,她正兩眼放光的盯著碳基陸生監管區食堂,不停大力提醒同伴一起圍觀。

  斯黛拉趕忙跟著探頭去看,一串獄醫排成一排,趴在玻璃上的樣子就像等待投喂的魚。

  一個身形單薄的年輕人被鐵塔般的壯漢掄起來砸出去,看樣子他是這方面的老手,雙手抱頭卸下力道沿著食堂拼成排的桌子滑了老遠,坐在這一排的犯人都跟著倒了大霉——他們的晚餐,沒了。

  「這家伙慘了。」飯搭子看得津津有味也不忘夾起一塊生魚片戳向醬油碟。泛著油脂光澤的魚肉蘸蘸醬油又蹭蹭山葵,她一口吃掉後鼓著嘴巴嘟嘟囔囔,「新人的脾氣可真爆,你說對吧!」

  斯黛拉點頭表示同意。

  望著被掀翻的餐盤,安娜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這人脾氣可真爆啊!


第8章

  「讓開!這小子歸老子了!」

  蒲扇一般的大掌排在金屬桌面上,留下枚清晰且完整的掌印。

  原本坐在桌邊的人大多立刻起身躲避,生怕給自己招來麻煩。

  受傷了要向醫療站申請治療艙,貴得要死!

  動手之人約摸兩米左右,豎起眼睛張嘴咆哮時露出兩排大白牙,面部表情像尊手法誇張的石像。被他扔出去的是個頭發茬短短的瘦弱年輕男子,看著未滿二十歲的模樣,半大不小仿佛剛剛長出翅膀和尾巴的小公雞。

  二者之間身形差異巨大,青年順著桌子滑倒在地面上,側頭吐了口混著牙齒的血。

  這年頭只要不是腦袋被當場揪掉,再重的傷也就進趟治療艙的事兒。獄卒就站在不遠處,連眼皮都懶得掀。

  這可是新人到來後新老犯人之間發生的頭一場衝突,稍遠些的地方有人端著盤子爬到桌子上伸長脖子朝這邊看。

  安娜坐在原地沒動。

  上回跟個鵝一樣伸脖子的人全都已經「因公殉職」了,以至於現下她對這個姿勢有點心理陰影。

  住在對門的漂亮小哥躺在她腳邊不遠的地方一口接一口吐血,活像座人形噴泉。

  壯漢推著面前礙事的桌子幾步來到對手身邊,抬起腳就要用力向下。眼看爭執雙方有一個即將血濺當場,坐在凳子上跟塊木頭似的女人忽然嘆了口氣指指她撒了一地的晚餐,道:「先別著急殺,我的晚飯怎麼辦?誰賠?」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金發小哥明顯不是壯漢的對手,被他活活踩死的概率很高,這樣一來債務也理應轉移到受益人身上。

  她充滿期待的看向因為自己突然出聲而踩了個空的高大男人:「兩萬伊維爾幣,盛惠!」

  雖然餐盤裡的東西只值五千,但是她被嚇了一跳呀,這個值一萬五。

  「找死吧你!不想挨揍就滾遠點兒,惹老子不耐煩連你一塊打!」沃爾夫岡沒好氣的衝安娜呲出尖利犬齒,後者臉上出現了懊惱的神色。

  嘖,流年不利,遇上不講理的了。

  「我賠!」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年輕人狼狽道:「但我現在沒錢。兩萬伊維爾幣,我把這條命賣給你,你敢不敢要?」

  清秀稚嫩的臉頰上沾滿血漬,他努力抬起頭向人展示資本。

  有好事的犯人站在不遠處大聲嘲笑:「殺死主人的埃維金奴隸,誰敢買你吶,把塔安巴扔水裡聽響兒都不能扔給埃維金人。」

  「嗡嗡嗡」的議論聲瞬間大作。

  伊維爾星上基本不存在「好人」這種生物,可就算大家都不是東西也有條隱形的鄙視鏈。腦後反骨還噬主的家伙,人人得而誅之。

  沃爾夫岡收起拳頭笑得陰狠:「你倒是聰明知道把禍水往外引,可惜找誰救命不好居然找個瘦巴巴的女人。怎麼,臨死還要再拉個墊背的?」

  人人都認定那個女人會諂笑退走,單看體型和性別她也不是壯漢的對手,總不能監獄裡來了個腦子和眼睛都不好使的聖母吧!

  有那麼一瞬間安娜確實打算找個台階離開食堂甩掉麻煩。倒不是忌憚埃維金人的壞名聲,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茨岡尼亞」的概念就更別提了。但那個年輕人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仿佛泥淖中掙扎求救的漂亮小動物,視若無睹的走開他大概會哭出來,伸手救他一定會惹上不少麻煩。

  唉……

  「別為難人了,你還不如問問哪位大佬願意在床上給你留個位置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世上從來不缺起哄架秧子的人,卡卡瓦夏的臉色越發蒼白——埃維金人為什麼流浪?為什麼滿口謊言?難道天生如此?

  呸!

  壯漢見安娜遲遲沒有動靜,心裡越發看輕她。他再次抬起腳,打算把人踢到角落裡去。這個新來的小子是頭黑羊,弄死他就可以向典獄長申請減刑或是減少貸款,他已經觀察了一整天,確認埃維金人背後沒有任何依仗。

  「等等,」安娜試圖給自己再爭取幾分鐘猶豫的時間,沃爾夫岡耐心告罄,攢足了力氣朝卡卡瓦夏頭上踢去。

  離得最近的犯人興奮不已,他瞪大眼睛擴大鼻孔不停吞吐粗氣,無比渴望看到紅色的血在地面蔓延。可惜這個願望被一道白光湮滅,下一秒高大結實的男人抱起腿吸氣呼痛。

  反應慢一些的人這會兒才看到沃爾夫岡小腿上多了只叉子,銀光閃閃的餐具破開皮肉深入骨縫,動手的女人抱著小臂狀似百無聊賴:「都說了等等。」

  她松開胳膊露出手腕,紅色山羊頭赫然顯露。

  「……嘶!」沃爾夫岡疼得直抽,這份疼痛讓他變得理智,「姐們兒怎麼稱呼?」

  以他的肌肉密度別說這種刻意做鈍處理過的叉子,普通人拿把短刀戳過來也奈何不得。只這小露一手的扔餐具功夫也足以說明此女不好惹,與她為敵得當心自己反過來成為獵物。

  她是也看上這頭黑羊了?

  「嗯,怎麼稱呼不重要,我這兩萬伊維爾幣就沒人給個說法麼?」安娜左思右想還是不太願意在局勢不明朗的情況下胡亂摻和到別人的糾紛裡去,語氣裡多少帶著幾分息事寧人的意思。

  見她有退走的苗頭,沃爾夫岡試圖討價還價:「交個朋友姐們兒,一萬伊維爾幣買這小子的命,我再把你引薦給『神父』,怎麼樣?」

  「神父」又是什麼玩意兒?只是坐個牢而已,用不著整這麼多花活兒吧!

  「你不知道?」旁邊有人看不下去,幫忙做了個背景介紹,「碳基陸生種監禁區最大的幫派有三個,海魔幫、互助會,還有散團,『神父』就是互助會的首領。」

  「我應該知道?」安娜一臉空白的看著突然義憤填膺冒出來的陌生人,「我似乎不是因為無知才被關進伊維爾。」

  這倒還真是,哪怕博識學會也不能因為真理大學的學生上課睡覺論文注水就判人有罪。

  「額……」觀眾群裡的帥哥帥姐們紛紛無語——你也不用這樣說話麼,多不客氣!

  「再說了,你出一萬伊維爾幣買人性命也不該問我,我又不是殺手。」她重新把視線投向屍體一樣躺在地上的卡卡瓦夏:「人跟你還價一萬,打個半死,你同意不同意?」

  雙方都不同意。監獄裡的治療艙按分鐘收費,費用高得能把死人嚇活,卡卡瓦夏窮得蕩氣回腸根本享受不起這種高檔服務。而沃爾夫岡的訴求是減刑或者減免貸款利息,把黑羊打個半死只能四舍五入成什麼也沒干。

  典獄長是個講究原則的人,在他面前沒有「半死」這個收費檔。

  「沒得談?」安娜試圖同時說服他們倆,唯一的效果就是沒有效果。

  倒在地上的年輕人逐漸絕望,對他虎視眈眈的壯漢越來越不耐煩。

  「少他媽胡攪蠻纏,別給臉不要臉!」他不想與她為敵,並不意味著真就怕了她。

  就像兩頭猛獸在雪後的山林裡偶遇,比起暴起互毆他們總會選擇遠遠點個頭然後禮貌而克制的各自轉身離去。不是沒有干掉對方的能力,而是這種可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沒必要采取行動。但是如果一方率先打破那條隱性的界限,另一方也一定會立刻做出反應。

  「唉,」安娜攤開掌心無奈搖頭,小聲咕噥:「談判破裂,我真的已經盡力了,果然不擅長這個……」

  破風的拳聲炸響,沃爾夫岡打算速戰速決。食堂開放的時間有限,鈴聲響起犯人必須返回囚室。如果不能趕在鈴聲響起前干掉黑羊,明天一早消息傳開後就會有無數人懷揣同樣目的趕來補刀撿漏。

  他企圖逼迫安娜讓路,只要她閃開,那個倒在地上的金毛小子絕對撐不住自己全力一擊!伊維爾星給犯人配發的液金項圈能夠壓制命途之力,除非面前這個女人是星神的令使,否則在身體力量上女性永遠不是男性的對手。她要真是令使就更不可能出現在伊維爾了,畢竟那得算另一個維度上的生物。

  卡卡瓦夏閉上眼睛,壓在身下的手攥緊拳頭。

  可惡!為什麼上天賦予埃維金人聰慧的大腦和秀美的容貌,卻偏偏吝嗇於一副健壯的軀體?

  不想死!不能死!也許還有活著的族人需要他趕回去!

  金黃色的嘆息聲被年輕人拋諸腦後視若無睹,他心裡想的只有黃沙漫天一點也不可愛的故鄉。

  「……」

  「人好歹值兩萬伊維爾幣呢,」拳頭最終並沒有落下來。那個總像是在神游一樣的女人背對著他,語氣裡帶著散不去的慵懶:「是不是得給予一些最基本的尊重?」

  「那就來過上幾招,誰贏了這小子的命就歸誰!」沃爾夫岡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站穩,這次他絕不會掉以輕心!

  一時不察被人正好踢在腳踝上絆倒的恥辱讓壯漢紅了眼,理智逐漸離他遠去。這家伙頻頻揮拳想讓對手也嘗嘗失敗的滋味兒,安娜輕松左右閃躲,甚至還有余裕出言調侃:「怎麼能這麼說呢?多不禮貌吶!小朋友是人又不是個物件兒,有什麼可搶的。」

  「揍你只是因為我這會兒剛好手癢想揍你罷了。」她停下閃避的腳步,「先說好,誰輸誰負責賠償食堂的損失哦!」

  男人的慘嚎瞬間響徹食堂,恰在此時代表收監的刺耳鈴聲終於響起。


第9章

  「好……好帥啊!」

  生魚片在醬油裡泡了太久,斯黛拉卻像是暫時失去味覺似的一點也不覺得它鹹過頭。

  礙於角度問題醫生們看不清那個女性犯人的相貌,但她留下的清瘦背影深深刻印在年輕姑娘心頭。也許她是個縱橫星海一時失察被公司捕獲的俠盜?或者傳說中來無影去無蹤的豪傑?

  沒錯,伊維爾星上關押的全是重刑犯,但她帥啊!

  設身處地想像,如果換做自己被一個橫寬豎闊的男人堵著欺負,從天而降施以援手的好心人絕對會成為她這輩子心目中唯一的超級英雄!

  不光斯黛拉一個人這麼想,周圍咽口水的聲音應該不是幻覺。

  那個人身形瀟灑舉止利落,脊背直得仿佛天塌下來也壓不彎,就連拗斷對手胳膊的樣子也氣質出眾。相比之下其他穿著同樣灰色圓領套頭囚服的犯人全都被襯得跟仙鶴腳下的瘸腿鵪鶉似的,連給人充當背景板都要被啐一句「吃藕」。

  臉頰有些燙,斯黛拉連忙低頭摸摸臉又欲蓋彌彰的抬頭左右看看——千萬別被人瞧見自己不經意間露出來的花痴相!

  然後她發現自己屬實是想多了,同事們的表情沒有最誇張只有更誇張的,全場數她最含蓄!

  只可惜收監鈴響起,大家只能眼睜睜望著犯人們如潮水消退般離開食堂。

  「你們看清楚那個犯人的動作了嗎?」男同事舉起兩只手比比劃劃,「就那麼輕輕一扭!星神在上!我到現在頭皮都是麻的!」

  「看不清,她速度太快。但我可以肯定肌腱完全斷裂,一般修復起不到治療意義。」就算工作地點有那麼一點小特殊,醫生的本能並沒有發生改變,大家頭在乎的頭等大事還是這種傷勢好不好治。

  能治,但不能簡單往治療儀裡一扔就萬事大吉。傷員的整條臂膀被反著折下去再也無法施力抬起,一般修復只能修好肌體但無法恢復功能。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是重塑該部位……但那是結締組織,不僅要考慮被撕裂的肌肉如何與新肌腱融為一體,而且這東西還不像其他器官那麼好培育,更不能從別人身上挖出來直接移植。

  「倒是那個被打飛出去的年輕人,運氣真好,治療儀隨便照照就好了,聰明點一萬伊維爾幣解決所有煩惱。」

  獄醫們吃掉盤子裡的晚餐,帶著滿肚子八卦回去為一整天的工作收尾。辦公室裡還有個看守儀器設備的小可憐呢,不能忘記帶晚飯投喂。

  同樣的消息通過各種方式迅速傳遍監獄星各個角落,如同插上翅膀一樣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碳基陸生監禁區裡來了個不好惹但估摸著能好騙的大刺頭兼冤大頭。

  真的好騙,那個被打的年輕人身上看不出太多附加價值,除了臉好看完全就是個累贅。

  說回現在,事件中心正站在走廊裡友好的和獄卒搭話。

  鈴聲一響安娜就松手放過沃爾夫岡。以伊維爾的尿性,掀翻桌子打爛餐盤必定要犯人自掏腰包買單。那她當然不能把他打死,否則兩筆債務合並在一處,這日子真就沒法過了。說好打輸的人買單,誰也別想從她手裡奪走勝利!

  本著送佛送到西的原則,她走到卡卡瓦夏身邊揪著領子把他拎起來,就跟拎條鹹魚似的朝走廊口移動。

  「我該,咳咳,怎麼,咳咳,怎麼稱呼你呢?」年輕人漂亮的眼睛亮閃閃的,然而女人的注意力全在走路上,「安娜,拘束環上是這麼寫的。」

  也沒有姓氏,還是姓氏不能說?

  他垂下眼睛,睫毛楚楚可憐的微微顫動:「謝謝你。」

  那種情況下願意伸手,把命賣給她他心甘情願。

  「不謝,還錢就行。」安娜耿直得堪比伊維爾冰冷的海水,「看在鄰居的份兒上我就不收你精神損失費了,其他等你手頭寬裕了再說。」

  「也許對你是件小事,但我不能不感恩……」卡卡瓦夏委委屈屈的小聲念叨,「他們都歧視我,說我天生狡詐……」

  手裡拎著的小朋友喵喵亂叫不給人清淨,安娜翻了個白眼:「你一定要在這種人擠人的環境裡討論這個問題嗎?」

  說著她停在一個端著槍的獄卒面前,就因為他手裡有武器,這地方空曠得令人落淚。

  「勞駕,這種情況該怎麼解決?」她把青年拎到對方面前晃晃,卡卡瓦夏適時吐了口血在衣襟上。他的肋骨斷了幾根,消化道也有破損情況。

  「省著點,再吐就沒了。」安娜調侃了一句,小朋友露出傻呆呆的可愛表情。

  這都什麼人吶!

  犯人消費,獄卒拿獎金,後者高高興興給他們指了條明路:「報上編號和囚室號碼,會有人把便攜式治療儀送過去。」

  「費用呢?」年輕人囊中羞澀是常態,難得他能如此平靜的接受現實。獄卒咧開嘴:「使用一次一般修復只需要五千伊維爾幣,但現在是晚上醫生們要下班了,過夜費一萬。」

  卡卡瓦夏:「……」頓時覺得自己那個無期徒刑吃得實在冤枉。

  論起詐騙和搶劫,星際和平公司才是真正的個中高手!

  「兄弟,打個商量唄?」安娜收回手裡拎著的鄰居,衝獄卒抬抬下巴笑道:「一萬的過夜費實在沒必要,不如麻煩您幫個小忙?你得五千辛苦錢,這小子省五千買命錢。」

  所有獄卒手腕上都有一部可操作的兌換器,這是她經過一天觀察得出的結論。不管是海邊的督戰隊還是走廊上維持秩序的獄卒,設備樣式千變萬化但基本功能大差不差。

  也就是說……伊維爾的獄卒時時刻刻准備好接受賄賂。

  行賄當然是件壞事,它打破了公平的原則。但這裡是監獄,典獄長的規則才是規則……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且只要沒被抓到就不算。

  所以獄卒愉快的和犯人達成了合作意向,收取五千伊維爾幣作為代價替他跑腿歸還便攜式治療儀。

  全程沒能找到第二次機會表達意見的卡卡瓦夏:「……」

  欸?

  他老老實實交出身份牌,眼巴巴看著血紅的債務多蹦出五千。安娜說了幾句好話獄卒立刻同意剩下五千等還設備時再給,想想該辦的都辦了她拎起疑似魂魄出竅的年輕人把他放在他自己的囚室前。

  「晚安小朋友,做個好夢。」鈴響門開,她打著哈欠自顧自邁過門框。

  「也沒比我大上多少……」目測自己比芳鄰矮了半頭,卡卡瓦夏氣悶不已。要不是胸口和肚子還在作痛他非得原地蹦跶幾下——聽說向上跳能長高。

  囚室門關閉了不大一會兒果然有穿著白色醫師外套的姑娘提來一部便攜式治療儀。她在獄卒幫助下為設備接上能源,面無表情對傷員道:「把受傷的部位暴露在治療區照射,治療結束後妥善保管儀器,弄壞照價賠償。」

  這種小型家用電器外面的賣場裡明碼標價十萬信用點,放在伊維爾少說翻五倍。

  卡卡瓦夏等人都走了才放心使用治療儀收拾自己身上的傷勢。考慮到「反正錢已經花了不好好享受實在虧得慌」,他脫下上衣就跟烤肉串一樣站在治療區前反復自動翻面。

  他身上就沒有沒受過傷的地方,照!玩兒了命的照!一萬伊維爾幣呢!

  後半夜安娜聽到走廊上響起一串腳步聲,緊接著對面囚室的門被打開了一扇,兌換機的尖叫結束後囚室門重新上鎖,腳步聲漸行漸遠。她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抱著被子的手下意識抹過嘴角,咂咂嘴再次擁抱睡眠。

  與此同時位於死火山腹底的碳基水生監管區內,消防通道的燈泡突然接連炸了好幾個,數道身影躲在明暗交界的地方鬼鬼祟祟。

  「直通海邊出口的升降梯在碳基陸生種監禁區那邊,咱們首先得繞過遍布攝像頭的礦坑……」

  萊塞提德吐出舌頭潤濕眼周鱗甲,警惕的轉動眼球尋找機會。陸生種監禁區和水生以及兩棲種監禁區環境差別極大,可是對於他們這些能夠自由自在水下呼吸的人來說靠近大海的出口才最有成功逃脫的可能,求生欲迫使他們不得不冒險。

  首先要從死火山腹底逃到山壁旁,然後冒充陸生種混進海裡,再然後?找到零星分布的島嶼躲起來,等待星際和平公司運貨的無人星艦降落就能躲進貨倉跟著逃出生天了!雖說脖子上的液金約束環是個問題,但是他們湊大錢找了個朋克洛德出身的頂級駭客順*利解決。對方駭入伊維爾讓控制約束環的主系統誤認為這幾個犯人已經死亡,所以眼下就算他們沒有老老實實蹲在囚室裡也仍舊能夠繼續活蹦亂跳。

  「空氣越來越濕潤,方向沒有出錯。」半人半魚的梅裡安趴在同伙背上時刻盯著後方,風吹過他的鰓,各種味道交彙雜糅帶來諸多深藏在鋼筋和混凝土下的秘密。

  背著他的男人沉默不語,倒是躲在旁邊的魚妹提醒了一句:「把你的尾巴撈緊點,別留下水漬。」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薄如蟬翼的魚鰭果然在地面上印出個濕漉漉的半圓形。

  梅裡安迅速趁著同伴調整姿態時把尾巴抱得更緊了些,四個人按照駭客給出的路線小心翼翼繞過各種攝像頭。

  這個時間點上只有值夜班的獄卒留在監禁區內,簡簡單單三兩個沿著固定路線來回巡邏,老實講僅能起到裝飾作用。水生種這邊的獄卒常年人手不足,夜間安防基本靠系統調度。

  「走過前面那道門就是陸生監管區,駭客讓咱們在這兒停留十秒鐘。」

  這種時候除了信任駭客也沒有別的辦法,萊塞提德神經質般一而再再而三舔舐眼周,兩棲類特有的瞬膜頻繁開閉。

  十秒時間很短,也可以很長。倒數結束後魚妹上前摸索了兩下,隔離門悄然開啟。

  「快點走,這邊夜間巡邏很頻繁。」梅裡安拽得自己尾巴疼。他焦急的不停催促著,背後沒有追兵並不意味著沒有壓力。

  越獄小隊順利從死火山核心區逃到更靠外的陸生種監管區,找到一處存放廢棄設備的備用間裡暫時落腳休息。時間不早了,他們得先想個法子把梅裡安打扮好,然後混入陸生種裡上去海面。

  「醫療站有輪椅吧?再弄條毯子蓋住他的尾巴就差不多了,伊維爾這種地方不會有人把好奇心表現在臉上。」

  魚妹看看萊塞提德,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的建議。

  萊塞提德同意了,他回憶了一下過去打聽到的各種消息,結合駭客給的地形圖辨明方向。

  「從這兒繞到右側,上去半層就是醫療站。你們先在這邊躲著,我和康巴上去拿輪椅,你找找看這裡有沒有能充當毯子的東西。」康巴就是背著梅裡安的沉默漢子,他們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行動起來速度更快。

  魚妹點點頭:「行,我會照顧好梅裡安。」

  別看在陸地上帶著條人魚走動時很糟心,等會兒下到海裡後大家全都要仰仗他才能識別方向找到目的地。

  康巴把人魚放在一堆墊子上,安靜的跟在蜥蜴人萊塞提德身後離開。備用間距離醫療站並不遠,兩個成年男子一來一回半小時足夠。只要把梅裡安的尾巴藏好,其他人打扮成碳基陸生種並不困難。

  魚妹的手指很長,也很靈巧,備用間裡只剩下兩個人後她找到許多能用得上的紡織品。

  「不能太顯眼,咱們的目的是逃出去……」她三兩下就僅靠折疊將亂糟糟的紡織品疊成小毯子小褥子的模樣,人魚青年彎起嘴角微笑:「真可愛,你的手好巧。」

  「……」魚妹低下頭,手指在布團裡攪來攪去,「嗯。」

  「等將來恢復了自由,你打算做些什麼?」就這麼干站著也挺無聊的,梅裡安努力想讓氣氛變得輕松活躍。

  魚妹聽見了,她並沒有把頭抬起來,保持著先前的姿勢小小聲回答:「我想回家。」


第10章

  魚妹就叫「魚」「妹」,字面意思直白理解即可。她從水中來,不過不是海水是淡水。

  以陸生種的審美看她不醜,但也好看不到哪裡去,非要形容的話……有點「怪」。水生種為了適應水中生活在身體比例上和陸生種存在一定差異,這是進化的結果。雖說大家都是碳基生物也都能統一在「人」的大範圍下,互相覺得對方生得可怕也是常理之中。

  「我家住在湖裡,好大的一個湖。整顆星球表面散落著各種湖泊,地表由大小不一的湖泊組成,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其中。」回憶起故鄉,姑娘眼底閃過一絲惆悵,「湖水就像藍寶石一樣透亮,金色的日頭,翠色的水草,還有各種顏色像是彩虹一樣游來游去的小魚……」

  她一改往日的沉默:「不騙你,我家的水草又厚又軟又滑,躺在上面就像躺在雲朵裡!」

  梅裡安是生活在海水裡的人魚,不過這不耽誤他對淡水鄰居家的水草分外向往。

  「真好啊!我家的海草太硬了,一不小心還會纏在尾巴上。」青年抱著尾巴坐在一堆灰撲撲的爛墊子中間,除了羨慕魚妹的水草更羨慕她的腿,「你是怎麼來到伊維爾的?啊,要是不方便可以不告訴我,就……純粹的好奇。」

  魚妹不覺得過去難以啟齒,但她希望得到公平的對待:「先說說你,你怎麼會被星際和平公司抓到?不是說成年人魚能把船撕爛麼?」

  人魚是海中嬌子,傳聞他們和不朽的後裔存在些千絲萬縷的關系,怎麼想都很難想像如此凶悍的種族會有束手就擒的時候。

  「我們就算再凶猛,面對不在同一維度上的武器也不得不低下頭吧!」梅裡安哭笑不得,這條淡水魚是不是把他想得太誇張了?

  面對遮天蔽日的炮口,留給他們發聲的渠道總是特別極端。

  「我知道我做過的事很殘忍……有同理心的任何生物都會認為無期徒刑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過仁慈,但是……」

  「從來沒有人對我們仁慈過。」

  漂亮的海水魚臉上出現了難過的表情:「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屠殺那些無辜的孩子,很抱歉,但是我們的孩子被屠殺時沒有人在意此事。」

  他沒有花費力氣去詳細描述自己都犯下了什麼罪行,那並不是難以查閱的話題,只消離開伊維爾,外面的世界早就罵聲震天。

  「哦!」魚妹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忙,這是她緩解尷尬的有效手段。

  「我家所在的星球被打包在恆星系裡賣給星際和平公司抵債,據說是什麼星系什麼皇室做出的決定,從頭到尾沒人問過我們的意見,我們也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皇室。黑西裝來過後告訴我們淡水資源要就地封存,說什麼『保護』,我不懂,我只知道祖祖輩輩生活的湖突然就不是我們的了。」

  「他們要我們走,愛去哪兒去哪兒。」

  為了捍衛家園她們拿起武器驅趕外來者,得到的卻是無情鎮壓,幸存者還有張通向伊維爾的單程票。

  「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類似的悲劇並不只發生在我們身上。萊塞提德和康巴他們也是……」梅裡安不由唏噓,「星際和平公司讓很多人過上了好日子,可惜咱們不在其中。」

  兩道視線在半空中碰觸,各有各的無奈。

  「唉……」

  「不說那些了,來試試看這條毯子能不能把你的尾巴蓋住。」

  魚妹把手裡的紡織物放在梅裡安尾巴上,皺褶惟妙惟肖的模擬出腿部線條,只要不掀開誰也無法發現下面其實是條魚尾。

  「謝謝你……」

  「嗯,不謝。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臨近起床鈴拉響時警報先被觸發,一長一短的刺耳動靜仿佛長指甲用力在磨砂平面上不停抓撓。

  廣播啟動,典獄長的聲音傳出來。

  「所有人待在囚室裡不得輕舉妄動,違者視作企圖越獄立即執行死刑。」

  安娜睜開眼睛,下一刻沒有任何過度的出現在囚室門後。對面的小朋友慢了幾秒,一湊到門邊就緊張的左右張望。他似乎想要交流些什麼,奈何隔著玻璃和走廊根本無從推測,畢竟聯覺信標只能讓智慧生物的語言互通,口型就……就有點為難人了。

  機械獄卒在全景監控的幫助下列隊出擊,它們瞧上去就像服裝店櫥窗裡展示商品用的人台,然而你絕不能小看那纖細金屬軀體能夠爆發出的力量。

  另一條走廊上很快傳來數聲槍響,怒吼聲、人體重重砸在地面上的響動,混雜成荒誕又真實的噪音。

  安娜看到對面所有囚室的玻璃後面都貼著張臉,活像魚缸裡一條接一條排得整整齊齊的魚,她差點笑出聲,可是一想到自己也跟清道夫似的趴在玻璃門上就樂不起來了。警報聲如同漲潮越來越近,一個長得跟蜥蜴似的犯人背著他的同伙,兩人一起逃入八層四號走廊。

  那是人?

  奮力奔跑的男子四肢和臉頰上叢生著古銅色硬鱗甲,至於他背著的那個人……腰部以下長著條魚尾巴。

  各處監控探頭自動對准他們旋轉,機械獄卒緊追其後。

  蜥蜴人跑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血色腳印,他差不多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扔下我自首,萊塞提德,這樣一來總能有個人能活下去。」梅裡安被掌心那枚不規則的寶石硌得生疼。

  他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如同此刻這般冷靜過,人魚屍體的價值不遜於他們活著的時候,僅憑這個萊塞提德有戴罪立功的理由。

  哪怕只有一個人活著,總有一天能把魚妹的心髒送回她心心念念的故鄉。

  萊塞提德喘了口氣粗氣,咬著牙縫嘶啞道:「閉嘴!

  他是個兩棲種,無法在海水裡長時間生存,相比之下還是梅裡安逃出去的概率更大。

  走廊兩側全是囚室,陸生種囚犯就像蜂巢中柔弱的幼蟲那樣被困在其中。前方出現蜘蛛似的機械獄卒,後方的警報緊貼腳跟。

  蜥蜴人選中了一個倒霉蛋,他將人魚扔下,轉身抓住衝得最近的人台獄卒狠狠將它砸在囚室門上——陸生種囚室的窗戶!緊貼大海!

  無緣無故近距離欣賞零件煙花大賞的安娜:「……」

  不是,你幾個意思?

  她退得及時,蜥蜴人砸了兩下後大吼一聲,徒手將第一扇囚室門上的金屬結構拉開,柵欄變成月亮門。他身後的人魚雖然不能站立卻也亮出爪子撕碎源源不絕湧出來的機械獄卒。

  為了滿足典獄長的命令同時不耽誤別人越獄,安娜不得不站到床頭上貼緊牆壁。

  加油啊哥們兒!給他們整個大的!

  囚室裡的小窗戶堅固程度遠超想像,蜥蜴人使勁全身力氣撞了四五下也沒撞開,情急之中他轉身把渾身是血的人魚從廢鐵堆裡拖出來,又將他扔到囚室主人腳邊,自己則渾身亮起危險的赤紅色。

  「萊塞提德!」梅裡安聲嘶力竭的喊出蜥蜴人的名字。囚室門很窄,擠在一堆的獄卒互相推擠誰也無法搶先。它們是僅由系統主腦調度的機械,亂成這樣能夠看出朋克洛德的駭客實力不俗。

  蜥蜴人墨綠色的鱗甲就像著了火似的逐漸被赤紅掩蓋,他沒有張嘴說什麼慷慨激昂的臨別寄語,只淡淡留了句「再見」給行動不便的梅裡安。

  「!」

  爆炸聲驚天動地,半個囚室被生命最後的挽歌炸開,黑色的海水如同激流無法阻擋的衝進囚室,幾乎眨眼間就淹沒了整條走廊。

  有犯人借機企圖逃出囚室,剛剛撬開門液金項圈立刻做出反應。注入人體的藥物迅速發作,凡是沒有按照要求乖乖待在囚室裡的人全都很快變成一具新鮮屍體。

  求饒聲和哭喊聲,還有發現自己被海水包圍後逃生無門的哀嚎混在一處,嗡嗡嗡的吵得人大腦發麻。

  混亂中梅裡安逆流而上衝出死火山,卻在下一秒定在原地苦笑。

  早該想到的,有匹諾康尼這個失敗案例在前,星際和平公司不可能不做後手。

  巨型無人潛艇偽裝成海獸的模樣日夜巡邏,早在警報拉起時它們就像無形的幽靈朝系統預測地點集結,終於等到一條蠢魚自投羅網。

  刺眼的激光束下梅裡安不希望自己成為躺在手術台上大小統一的肉塊,他回頭看了眼囚室的主人,低低道句「對不起」。

  很抱歉,連累到你們了。但我已經無法繼續前行,只能在此地畫上終結。還有就是……魚妹,沒能把你的心髒送回故土,有些愧疚。

  隨水飄向天花板,躲在氣泡裡借以苟命的安娜:「……」

  盛放於深海之中的煙花是什麼模樣?

  是生命結束時的璀璨。

  八層四號走廊接連遭遇水生種爆破,海水瞬間灌滿整個空間。囚室門撐不住水壓紛紛破裂,室內的犯人左右為難。

  跑出去項圈會激活,不跑就等著被淹死。

  作為頭一個倒霉蛋,安娜待在囚室上方的氣泡裡躲過第一波危機。她低頭看看只剩下半堵牆的屋子,無奈松開手順水進入走廊。

  活著挺好,死了也行,總之試試,試試又不虧。

  囚室都被炸成這德行了,探測器還能正常工作麼?衷心希望典獄長不要把這筆債務算到無辜犯人頭上,不然她真的要鬧。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11章

  水生種越獄小隊功敗垂成對於獄卒們而言是個好消息,大家總算不必擔心被扣光年金了,但是其他犯人的危機並未結束。

  隨著水流進入走廊,安娜注意到住在對面囚室裡的小朋友正躲在只剩下一半的門後瘋狂朝自己比比劃劃。

  大概是在求救吧,看不懂。

  水面越升越高,空氣逐漸減少,通向監獄內部的升降梯第一時間封鎖,整條走廊沒有人能逃出去。

  離開只剩下半堵牆的囚室,液金項圈內側的毒針果然沒有被觸發,安娜游到卡卡瓦夏的囚室。年輕人見她靠近急忙伸手去拉,笑死,根本碰不到,反而被大姐姐揪住領口帶到水面上。

  「八層四號走廊所有人,原地待命。」

  聽廣播裡再一次出現典獄長的聲音。

  嗯……這個命令,怎麼說呢?頗有些不講道理的荒誕。

  隨著海水不斷湧入監管區內溫度驟降,不幸在爆炸中遇難、溺水,以及死於窒息的犯人是沒辦法聽命行事的。至於活人……原地待命約等於坐以待斃。

  好在應急系統響應及時,排水口很快就打開了,許多微型工程機器人從破損的牆體斷茬中掙扎著爬出來,如同巢穴被毀的工蟻忙忙碌碌搶險救援。

  水位飛速下降,新鮮空氣替代了冰冷的海水,溫度也逐漸回升。

  卡卡瓦夏一直試圖把手裡的東西塞給安娜。這玩意兒是方才人魚梅裡安自爆時炸飛過來自己落進他手中的,正是因為它的存在土生土長的沙漠人才得以在咆哮的海水中幸存。

  「不會游泳?」她把年輕人塞來的不規則石頭重新塞回去,「找機會學學。還有,別給我,我運氣不好,存不住。」

  那是塊淺青色不規則石塊,有一定透明度但又不是那麼透明。介於藍色和綠色之間的顏色讓它難以邁入「寶石」的門檻,可要說是塊摔破的鵝卵石吧……似乎又有些可惜。

  「我也存不住。」卡卡瓦夏瞄瞄自己的胳膊腿兒,又瞄瞄安娜。

  明明都是人類,樣子也都是瘦巴巴的,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砂金石?不,不對,我分不太出來。」安娜搖頭:「不過應該不是很值錢的石頭,不用擔心。」

  這塊石頭沒有足以引人覬覦的價值,卡卡瓦夏就算是把它擺在枕頭上也沒關系,只要他自己不覺得硌就行。

  在沙漠裡長大的年輕人張開嘴想要繼續解釋,女人突然銳利目光讓他意識到此刻自己最該做的是閉嘴。

  一塊稍微有點漂亮的普通石頭沒人稀罕,但能讓人在水下呼吸的石頭另當別論。別說它看著還有點漂亮,就算是坨屎也能在伊維爾的犯人群裡掀起軒然大波。

  隨著積水逐漸排空,升降機重新開放,蜘蛛工程機器人和人類獄卒有序進入重災區檢查損失。顯而易見典獄長默認這條走廊裡沒有犯人能幸運存活,獄卒們全副武裝唯獨沒帶急救設備。他們從囚室裡拖出一個又一個犯人,直接當做屍體看待——也許有人只是昏迷,但他們懶得逐一核查。

  機械負責搬開斷壁殘垣將「屍體」拖走。運氣好的人在拖拽過程中清醒過來大力掙扎拼命呼救,獄卒只能垂頭喪氣罵罵咧咧的花費力氣把他們解下來。更多人運氣不太好,他們被不論死活的全部扔在一處,只等清理結束就要一並丟進通向太平間的管道。

  「喝!」搜到走廊中段位置,完全被炸毀的404囚室正對面「藏」著兩個犯人。他們聽話的留在原地不動,倒把沉迷工作的獄卒嚇了一跳,「你們站在這兒干嘛呢!」

  任誰被嚇到後語氣都不會太好,安娜好聲好氣對這人道:「典獄長不是要我們原地待命麼?」

  「……神經病啊!」獄卒小聲罵了一句,礙於這兩人嚴格按照典獄長命令行事也不好多說,「沒事兒就不知道幫把手嗎!」

  「算工資嗎?」安娜半步不讓。

  工資給夠什麼都好說,沒有工資還想讓人打白工?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

  「干滿一上午就算你們兩個做了整天清潔工,多了不行。」凌晨時分碳基陸生種監禁區遭遇水生種越獄者入侵,獄卒傷亡慘重,就算臨時從其他區域調用人手也不夠,非常時刻原則和規矩也可以變得很靈活。

  有工資拿,還能抵扣掉每周必做一天的清潔工,安娜欣然接受:「成交!」

  她朝卡卡瓦夏甩甩頭:「愣著干嘛?還不趕緊謝謝人家,身份牌拿出來!」

  重點是最後一句,第一時間拿出身份牌將工時砸瓷了才是要緊,不然萬一這個獄卒轉頭不認賬了去哪兒講道理?

  年輕人手忙腳亂摸出身份牌給獄卒劃了一下,安娜這才慢吞吞把同樣的東西遞過去:「兄弟,到底什麼情況?一大早還沒睡醒呢,好家伙直接給我房子開了瓢。」

  犯人的態度很好,笑臉迎人且健談得恰到好處。獄卒也是人,自然願意與她交流。

  「別提了,四個水生種從監禁區逃出來,我猜他們大概是想從陸生種這邊逃進海裡。呵呵,」他冷笑了兩聲,臉上盡是譏諷,「世上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說完他看向安娜:「一個忠告,姐們兒,進了伊維爾就別想著再出去。」

  「哦?」女人氣息如故,挑眉笑問:「怎麼說?不是有人刑期結束重獲自由了麼。」

  獄卒只是哼哼沒有解釋,指著堆在一處的「屍體」以及剩下那半邊水漬走廊催促:「別磨蹭,趕緊干活!」

  他不會告訴尚在服刑的犯人伊維爾根本沒有「釋放」一說,所謂「刑滿」無非從水面下的牢籠轉移到海島上繼續坐牢,整個星球就是座無懈可擊的牢籠,沒有人能逃出去。

  「好好好,你說了算。」安娜不再和他糾纏,擺頭領著卡卡瓦夏走到走廊另一側盡頭,混在諸多機械中扒拉「屍體」。

  她可沒有什麼忌諱,只要看到有犯人被拖出來上前就是連串幾個巴掌,能打醒的從機械臂上拽下來扔到一旁讓他們自己喘氣,打不醒的估計也就不會再醒過來了。卡卡瓦夏跟在她身後有樣學樣,這小子運氣好到爆表每次都能精准打到暫時閉過氣去的人,三兩下就攢了一堆人情。

  反觀安娜這邊,遇到的犯人不是費盡力氣才能打醒就是無論怎麼打也打不醒。

  臨時有兩個犯人加入救援,獄卒們的工作輕松了許多。做主給算工時的那人指揮機械將真正的屍體一一拖走,從耳麥裡得到指令後又調了一小隊機械獄卒帶領還活著的犯人去臨時騰出來的囚室安頓。

  系統已經調查清楚,那四個企圖越獄的犯人中有一個進入伊維爾時保留了備用生物光腦,之後更是借助這東西聯系上了監獄外的星際駭客。為了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典獄長下令所有犯人都要重新做一次全身影像透視。

  費用記在犯人自己頭上。

  原本他考慮過要不要把被炸毀的囚室成本也平均攤派給每個在押人員,但是最近這段日子出的意外有點多,如果繼續加碼很可能激化矛盾造成更多意外。眼看庇爾波因特的新年就快要到了,意外太多很可能惹得董事會不喜。百般權衡下他選擇將此事暫且壓下,八層四號走廊封存等待將來拆款重建。

  至於那些獲救的犯人麼……記他們救援費!醫療費!食宿費!

  將來憑空多出的債務現在的安娜不會知道,她跟著機械獄卒走進升降機,老老實實被押送到十一層七號走廊。

  「08241321號,174囚室。」

  伊維爾監獄所在的死火山由上至下計數,入口就是一層,越向下犯人的暴力指數就越高。一般來說經濟犯詐騙犯之類攻擊性不強的犯人會被安排在數字較小的層數,星盜殺人狂等依照犯案情節惡劣程度逐漸向火山深處掘進。

  緊接著卡卡瓦夏也有了新囚室,不像之前住在安娜對面,這次他被分在她隔壁。重新分撥過囚室後獄卒告知幸運的犯人們可以去食堂自助機上購買食物,剩下的半天時間也不計時了,完全留給他們放風,算是對幸存者的一種補償。

  劫後余生的犯人三三兩兩離開走廊——哪怕不吃飯也得去醫療站,溺水又復蘇後如果處置不當是有可能引發肺部感染的!眼下不是計較欠債的時候,保命要緊。

  監獄每一層的食堂都在同一個位置上,安娜的新房間靠近走廊末端,出門右轉走不到十分鐘就抵達目的地。從對門改住隔壁的年輕人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眼睛很尖的第一時間就找到了自助購物機。

  低級營養膏,每管三百伊維爾幣。低級自然餐,三千伊維爾幣。中級自然餐,五千伊維爾幣。普通甜味軟飲,五百伊維爾幣。均碼囚服,兩千伊維爾幣……

  卡卡瓦夏,轉身告辭。

  「去哪兒?你不吃東西了?」安娜視線尚未離開自助購物機的使用說明,右手伸出去剛剛好抓到小朋友的衣服,「慶祝你幸運的又活了一天,來個奶油蛋糕。」

  「活的呢,好棒棒。」她干巴巴的棒讀,全是技巧沒有感情。

  年輕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憋了好半天也只憋出個「謝謝」。

  對於埃維金人來說,能活著長大確實事件值得慶祝的事。

  買一小牙奶油蛋糕要花六百伊維爾幣,省著點嚼大概兩三口的量。安娜眼都不眨的一口氣買了四塊,又額外買了兩套均碼囚服。她從出口處取出商品直接分成兩份,將其中一份遞給卡卡瓦夏。

  「給,給我的?」

  說來也是好笑,他這輩子第一次得到的新衣服居然是囚服……也是夠地獄了。

  安娜翻白眼差點翻得只剩白眼:「要不然呢?拿著!」

  「哦!」他沒有再道謝,接過食物和衣服就去找了個位置,坐下前不忘先替安娜擦擦,「姐姐坐!」

  嘖,這小子的嘴。沒在他身上花錢的時候「你你你你」,花了錢馬上變成「姐姐姐姐」,還真是變化多端。


第12章

  安安穩穩坐在食堂的金屬圓凳上,卡卡瓦夏虔誠的打開一塊奶油蛋糕輕輕咬下一口,疑似虹膜異色症的多彩眼睛立刻眯成兩道弧線。

  糖的甜味與脂肪的柔軟口感,永遠能帶給人類最佳安撫。

  安娜自己也拆了塊蛋糕,送進嘴裡三下五除二吃掉。撿了一上午屍體獄卒算她做滿八小時清潔工,共計四千伊維爾幣已經到賬。與其等著被扣掉去交那些莫名其妙的欠債,還不如一口氣全花光。

  這具身體需要糖和脂肪!

  一小牙奶油蛋糕再怎麼小口抿前前後後也就四五口就沒了,吃完後她把包裝紙揉成一團來來回回用手指彈著玩:「說說唄,昨天晚上你為什麼挨揍?」

  白白多了個掛件,總得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吧,她又不是冤大頭。

  卡卡瓦夏端著包裝紙一點一點啃殘留在上面的甜奶油,絲毫沒有注意到臉頰已經蹭成花貓:「申請做手工的人太多,獄卒臨時決定用抽簽的方式安排名額,我抽到了比較輕松的串珠子……」

  當時沃爾夫岡就站在後面,不管什麼原因總之最後他不得不去礦坑挖礦。晚間用餐時有人議論礦坑氣體泄漏部分犯人沒能回來,年輕人拿著膏體走來走去想打聽些消息結果剛好撞上驚魂未定的壯漢。

  ——後面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姐姐,很多犯人都在議論你,你要小心!」卡卡瓦夏用包裝紙擋住自己,壓低聲音對安娜道:「進入伊維爾時咱們手腕上都多了個紅色羊頭章,有這個章就會成為其他犯人的重點攻擊目標。」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看到安娜能打跑沃爾夫岡就果斷抱上大腿的原因,要一個身嬌體軟的埃維金人在這種環境中保住小命……不借助點外力委實不太可能。

  安娜若有所思的翻開手腕上下摩挲那個完全沒有褪色跡像的刻印。

  她確定原身並非人形異獸,也沒有殘存的暴力變態念頭,這樣一個可以用「普通」去形容的女子,為什麼會被標記為高危人物?

  一開始獄卒是要選用其他顏色給她蓋章的,接了個指令後才臨時改變主意。所以,原身是惹了不能招惹的人被報復麼……

  「也就是說擊殺手腕內側有紅色羊頭的犯人,有獎勵可拿?」

  安娜絕不放過任何能薅羊毛的機會,僅從這幾天的觀察就能得出星際和平公司家大業大這個結論,小小薅些羊毛吃不垮偌大的組織。

  反正她一不是公司員工,二不是公司董事,對於擋在手腳前的龐然大物自是沒有好念頭。其實就算是公司的員工也不會在意這些啦,只要能按時足額領到工資,管他娘個屁的!

  卡卡瓦夏的原意是提醒她注意自身安全,沒想到大姐姐抓重點時和他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

  「……」尚且單純稚嫩的年輕人睜著他那雙多彩的漂亮眼睛,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表達此刻情緒。

  「怪不得監獄守則並不禁止犯人互毆,」安娜摸摸下巴,這個動作顯得她格外不懷好意:「下海殺魚還是來錢太慢吶!」

  「……需要我去打聽消息嗎?」猶豫了三秒,世代都是騾馬跪族的卡卡瓦夏整個人煥發出別樣生機——連換賽道都能換的這麼快,埃維金人肯定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用不著,」安娜看看他單薄的小身板,直接選擇放棄,「用不著拿你當魚餌,這世上學不會正確認識自己的人比比皆是,總有蠢魚樂於主動送上門。」

  小朋友悄悄鼓了鼓腮幫子,他好像意識到這種幼稚行為不應該出現在成年男人身上,於是馬上又把腮幫子裡的氣兒放癟。

  「哦,好吧……」

  游手好閑在十一層食堂坐了一下午,晚間就聽到廣播通知所有犯人按照所在樓層和囚室的數字排隊前往醫療站做檢查。

  檢查前自行處理掉違禁品可以視作表現積極,要是被檢查出來多了什麼奇怪的東西……那可就不能怪典獄長不留情面了。

  至於說為什麼要把檢查安排在夜間進行呢?主要原因在於白天犯人們要去干活。最近這段日子伊維爾發生的意外已經足夠多了,萬萬不能在利潤報表上再出紕漏。

  這事兒之於犯人只是個通知,他們願不願意並不重要。橫豎在典獄長的地盤上討生活,萬事只要典獄長做出指示其他人照做就行了,連腦子都不必動——最好別動。

  抱怨自然是有的,但是不管犯人們如何抱怨最終都得乖乖在獄卒槍口下排隊走進透視儀,這種起不到任何作用的稀碎聲音很快就隨風而逝。

  安娜回到新囚室踏踏實實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就聽說昨晚有人企圖蒙混過關失敗,這會兒屍體還掛在醫療站外面示眾,以及今天後半夜能輪到十一層去做檢查。

  「醫療站的火力有點猛吶!」安娜陷入沉思。

  「聽說那裡好像有【豐饒】的命途行者……」

  卡卡瓦夏緊張得要命。他手裡那塊神奇寶石藏這裡不行藏那裡不好,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把它留在死火山內——犯人們在醫療站排隊的同時獄卒在干嘛?

  反正肯定不會就著溫酒吃茴香豆。

  於是一大早他就跟著安娜,齊齊站在下海的隊伍裡。

  伊維爾的海洋面積超過百分之九十,一顆寶石藏在礁石裡比藏在囚室裡要安全多了。而且哪怕它真的遺失在大海中也比被獄卒搜走要好,石頭的舊主人不就是為了這個才對海中巨獸發起自爆式攻擊麼。

  十一層的囚犯單看面相就比八層的幸存者要凶悍,在他們眼裡一個女人和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那不就是盤隨隨便便夾起來美美吃掉的菜嗎?

  別管什麼紅章不紅章,蹲在十一層服刑的兄弟們哪個沒有?剛巧這兩人不知死活的要往海裡去,千載難逢的機會近在眼前,無數心思和眼神隔空亂飛。

  負責登記的獄卒驚訝不已,今天下海去撈魚的犯人怎麼這麼多?不會是又有人打算越獄吧!但是他沒有理由拒絕犯人努力為伊維爾創造財富,最終只要身份能通過核驗犯人們全部得到了放行許可。

  「你提好袋子跟著我,看到不對勁就按照直覺找個好位置藏起來。」

  長棍在手,安娜檢查過分量和電量就帶著卡卡瓦夏站在升降台旁等待。

  多的那個袋子其實是件舊囚服,領口袖口折回去扭個疙瘩就是只質地粗糙的口袋,裝寶石還是裝小魚都很方便。

  埃維金人手裡有了武器,眼底立刻生出無限戾氣——敲死那些剝皮刀!

  他激動的時不時摸它兩下,就好像那是把黃金打造的權杖。

  臨出發前安娜從自助購物機上買了點東西揣在兜裡備用,然後和眾人一起被送上海面。

  「好冷!」

  年輕人乍一遇到冷空氣也忍*不住縮了下脖子,茨岡尼亞的氣候不好,但平均溫度並不低。

  今天十一層下海狩獵采集的人太多了,出門就比平日晚了幾分鐘。此時海邊平坦的位置早已全都被人占據,新來的只能站在海風與眾人眼前往身上套防水服。

  卡卡瓦夏朝一塊陷在沙坑裡的巨石走去,石頭表面斑斑駁駁盡是黏在上面的小生物。選它完全因為這石頭瞧著實在是太髒了別人看不上,等走到近前一看安娜驚喜的發現巨石內有乾坤——漫長的時間線上它被風蝕得只剩下一個空殼,隱秘的另一側就像道小門,其中僅能容納一人卻相當於三面有牆。

  「姐姐你先去換衣服,我在這兒給你守著!」他握緊手裡的長棍,那模樣在安娜看來更像小貓撲蝴蝶。

  可愛是可愛,但沒有用。

  她沒有對他展開任何說教,那個人,那個年輕人,剛成年沒多久就犯下重罪被送進伊維爾終身服刑。不論他的過去是何種模樣都不需要聽一個陌生人絮絮叨叨,他必然已經有了一整套邏輯自洽的處事原則,願意對她低頭也只是為了求得庇護而已。

  簡而言之,人是來找飯搭子的,不是想找個媽。

  打開裝備包直接把連體衣套在身上,安娜滿臉邪惡掃了眼愣在原地的卡卡瓦夏:「再發會兒呆好位置就被別人搶走了!」

  曾經在沙海裡各種極限求生的年輕人瞬間清醒,抿緊嘴唇十秒內解決服裝問題。

  鑒於他目前還是個旱鴨子,為了照顧新手安娜帶著他在沙灘上充分活動開手腳才拿著長棍慢慢靠近深水區。

  就算穿戴了專門裝備,讓一個純新人一下子潛入深海浪裡淘金也只是種可望不可及的奢想。他只要能保護好自己不拖後腿就萬事大吉,狩獵這事兒還是交給搭檔效率更高。

  折騰這麼久海邊早就只剩下督戰隊的幾個人,蹲在透明暖房裡和磨磨蹭蹭的犯人大眼瞪小眼。

  「這兩個家伙怎麼還不下去?」

  才過去幾天奧斯汀當然還記得那個脾氣古怪的女囚犯,見她身邊突然多出個年輕男子他馬上就想到一些大家喜聞樂見的粉紅色情節,「哼,還真是悠閑!」

  伊維爾星上當然存在孩童,一部分是未成年的犯人,另一部分麼……別問,問就是自由和民主。

  他\她\它們都是自願的。


第13章

  海洋是什麼?

  對於一個自幼在沙漠中艱難求生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長到這麼大見過的最大的水面不過族人倒下時溢出的血泊,族中倘若有哪個孩子恰逢落雨的緊要關頭降生那也是一定要被抱出去好好炫耀一番的——必然是三重眼的地母神親吻過嬰兒的額頭,他才能如此幸運。

  大海是很多水聚在一起,鹹的,這就是卡卡瓦夏來到伊維爾之前對「海」的全部認知。

  他沒上過學,不認識字,離開茨岡尼亞-Ⅳ前曾天真的認為那日日不休的風暴正是地母神的氣息。多麼威嚴的氣息吶!直到後來同行的其他奴隸告訴他那只是數顆恆星星風互相作用下的產物,蒙在少年雙眼前的屏障應聲破碎殆盡。

  今日方知埃維金人早已被神明拋棄。

  如果我們生來就該忍耐這樣的痛苦,那麼埃維金到底造下過何種深重的罪孽,才會為了接受懲罰而出生?

  冰冷的海水沒過腳踝、小腿、膝蓋、腰間,背後被人堪稱溫柔的輕輕推了一下,冒著白煙的黑色海洋瞬間變成一片色彩斑斕的世界。手持型強力光源支援得及時,黃綠色的帶狀海藻仿佛神明垂下的帷幔,需要人自行推開。

  安娜不打算把菜鳥帶進深水區淹死,再說這十一層的犯人個個目露凶光,用腳指頭想也能想得到他們打算趁機做點什麼,總得挑個好地方動手料理。至於所謂的貸款和欠債……管他呢,只要能達到典獄長的最低容忍限度就行了。債務肯定是還不完的,能還完這裡就是療養院而非監獄,所以還努力個屁?

  夠吃夠住一分不留,躺!平!

  沒有通訊設備人類無法在水下以語言直接交流,她索性撕了條長長的海藻拴在年輕人手腕上,另一頭留給自己。卡卡瓦夏原本是有些慌張的,一看到不會被丟下馬上就變得信心滿滿。別的他不敢說,運氣麼,那還真不缺。

  小朋友貼在淺海的海床上大力騷擾欺負各種水生小動物,他手上好像自帶魚餌,魚蝦貝蟹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排隊出現在眼前。安娜看了他一會兒,等新手趕海趕得忘記緊張後她提緊長棍將注意力投向四周。

  她也得狩獵,不過狩的不是魚。

  碳基生物,脊索動物,哺乳類,陸生,能夠直立行走,主要技能點加在智慧屬性上。這種生物經常會出現加錯了點的個體,殺起來並不難。此刻他們正悄悄跟在後面互相打手勢,充當誘餌的家伙或可憐兮兮或熱情洋溢,繞過好大一圈去和第一天潛水的新手交朋友。

  卡卡瓦夏剛把一只比手掌還要大上兩倍的刺豚趕進口袋,這家伙大概是睡迷糊了,溫順的如了年輕人的意,渾身上下淬毒的骨刺一根也沒豎起來。他看到不遠處有條軟綿綿黑乎乎的東西緩緩移動,剛伸出手旁邊游來一個好心的姑娘。

  她拍開他裹在設備裡的手,比比劃劃的意思不能更明顯。

  ——當心!這東西不能吃!

  伊芙琳回憶了一下目標黑羊的模樣,不得不感嘆同樣都是重刑犯有的人生了張看上去就像是被冤枉的臉,有的人長得不死個十次八次恐怕難以平息民憤。

  不過伊維爾比他更好看的人多了去了,登上名單的甚至不僅限於人類,伊芙琳簡單遺憾了一下就把這事兒扔到腦後。

  漂亮男孩的死活哪能比自己的生活水准更重要?給男人花錢純屬自找倒霉,胡亂心疼男人一輩子翻不了身!

  比起他身後跟著的女人,獵羊小隊一致投票同意先把這小子干掉。無他,軟柿子好捏而已。誰叫他看上去好欺負?欺負的就是他!帶崽母獸尚且會為了突圍求生放棄幼崽,這兩人並非母子關系看著也不像情人,那個女人不會為了搭檔就把自己的命留在海裡。

  一個埃維金人而已,不值當什麼,就連做奴隸都賣不上價。

  卡卡瓦夏受了她的好意,果然不再去抓那只碩大的海茄子。

  海茄子當然沒毒,不好吃不代表它不能吃。但伊芙琳需要一個理由靠近目標,黑鍋就只能交給不能跳起來反駁的家伙背好。

  這一路上她期待了很久,咬人的海鰻,有毒的石頭魚,帶刺的鰩魚,甚至連色彩絢麗的海蛞蝓也沒遇到!這都是什麼破運氣!

  算了算了,等會兒弄死這小子後回頭再把這海茄子撿走吧,這麼大個兒真的很少見。

  出身沙漠部族,被人輾轉售賣的年輕人很簡單的就被她騙過去了。他還以為這又是個好心人,就像只龍蝦似的憑著直覺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安娜默默掐斷那節海藻,打架的時候身上累贅太多會影響發揮。眼看對手派來的魚餌好懸沒被搭檔釣成翹嘴,她把長棍的放電值拉到最大,忽然潛入海底撿了朵藍色皺褶海葵反手一貼。

  太過激動以至於貼得太近的先鋒被人糊了一臉海葵,雖然沒有造成有效傷害但他同時失去了視野。

  刺細胞伸出的細絲結結實實貼在質地薄脆的連體衣上,海葵肥厚的身體把潛水鏡遮得嚴嚴實實。

  住在海葵裡的小醜魚驚慌失措,夫妻兩個圍著用臉拆掉它們家園的惡棍口誅筆伐。這個品種和人們認為的無害小魚頗有差別,尖利的牙齒很快就將這個人的過濾膜潛水服撕出一道口子。

  他這邊正和小醜魚殊死搏鬥,冷不丁一根長棍橫過來戳在潛水服破口處。

  渾身一麻,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大抵是要重開了。

  安娜與其他好心來幫她減輕負擔的獄友打得火熱。水裡阻力大,鬥勇不如鬥智,眼見對手裡最傻的那個露出破綻,她立刻抓住這只雞腳送對方去隨波逐流。

  長棍儲電有限,每次都要等到關鍵時刻一擊斃命才好。

  兩邊打了個照面,己方猛猛衝的大將一個照面就被扔到旁邊冷處理,其他人更是讓人攔住了直取軟柿子的去路。

  被電暈過去的人體失去控制隨水飄蕩,看上去就和死了差不多,無論真假視覺上很有威懾力。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不講武德!

  沙子,海帶,破損的貝殼,慵懶的海膽海葵以及刺豚……一切能被摸到的東西全都變成了武器,她就像條溜滑的魚,每過一招立刻遁走絕不在原地停留。

  這種近乎無賴的打法硬是憑借一己之力將整個獵羊小隊分割成兩部分,如今大家只希望伊芙琳那邊能快些得手。

  有人被不明生物的刺扎了一下,有人潛水服破損,再不拿點真本事出來今天這筆買賣多少得虧。

  從海面上看,這處相對清淺的海灣下似乎有幾頭不大不小的海獸在爭奪地盤。時不時冒出個水花和氣泡,一條又一條兩腳魚陸陸續續翻肚上浮。

  地盤之爭,素來如此。雖說不至於一上來就到既分高下也決生死的地步,但是打著打著火氣難免蹭蹭往上冒,下手自然也是一招比一招要命。

  卡卡瓦夏和好心的少女攜手撿了很多海貨,全都是能兌換大把伊維爾幣,好吃好看還好安全的小可愛。年輕人滿懷欣喜的仔細辨認各路懸賞目標,僅他一個人就足以完成博識學會給的半部懸賞清單。

  伊芙琳也是奇了,怎麼有人的運氣能好到這種地步?運氣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伊維爾?他就不該被抓到才對!

  她從一開始的驚訝逐漸麻木,最後干脆主動帶著卡卡瓦夏滿海底搜尋——等會兒隊友們一擁而上,連人帶貨一樣都走不掉!

  只當這是個人形倉庫吧,還能幫著分擔一半獵物重量。

  然而說好的隊友左等等不來,右等還是等不來,周圍甚至聽不到除了海洋動物意外任何外來者的聲音。到這裡伊芙琳難免從心中生出幾分焦躁,她頻頻瞄向卡卡瓦夏被海水帶得左右亂晃的身形,大有種我上我也能的念頭。

  憑什麼不能呢?就體型而言我和他差不多,論力量男女之間天生的差異在海水阻隔下被無限縮小,這家伙一看游水的姿態就知道是個新手,沒有庇護者在側且翻不起大浪。

  總而言之他除了運氣好什麼都不是,埃維金奴隸,身段柔軟得很,全宇宙公認最適合他的地方只有娼館。

  她想了一會兒,終於拿定主意。

  連體的潛水衣隔絕海水也隔絕電流,制式長棍能放出的電量有限,無法擊穿這雙層的buff。但是海底並不缺武器,赤手空拳的人類是盤菜,但是當他手裡隨便握著塊石頭就能立刻變身成為獵人。

  伊芙琳佯做摸魚,實則從海底細沙裡摸出只六角蜘蛛螺握緊——這東西的甲殼上向外生有風車狀的數條細長突起,像刺又不是刺。如果一擊得手,當然無需贅敘,但是萬一失手了呢?

  只消年輕姑娘笑著比劃一句「開玩笑的對不起」,同樣年輕的男孩子十個裡有九個半會昏頭昏腦接上一句沒關系。

  說不定他還會在心底美滋滋竊喜。

  她怎麼不和別人開玩笑偏和我開玩笑呢?分明是我和別人不一樣!

  嗯,對,確實不太一樣。

  所以當那個年輕的埃維金人像是摔了一跤那樣避開來自背後的攻擊時,她根本來不及發起第二次進攻這場迂回了許久的平和爭鬥已然落下帷幕。

  海底是個危險的地方,它對所有人類一視同仁。


第14章

  卡卡瓦夏拖著戰利品轉頭向後游了半個多小時,來找他的安娜同樣提著條大魚的尾巴出現在一從高大的珊瑚樹後。

  她用大拇指比了個向上的手勢,帶著年輕人緩緩浮向海面。

  新手麼,第一天嘗試潛水,還是不要太為難他。至於他拽著的獄友屍體……那肯定是運氣不好被有毒的海洋生物給暗算了!

  海裡發生這種事多正常吶,誰也不能打包票保證絕不出意外。

  兩人來到安娜堆疊「戰利品」的島礁上,獵羊小隊諸位成員喜相逢。

  「呼……你都抓了些什麼?」她抬頭去看他手裡的袋子,除了舊囚服改的那只還有明顯來自遇難獄友友情支援的專業設備。

  卡卡瓦夏不認識這些生物,安娜也許曾經認識,但是現在他們兩個隨便看誰都只剩下「好吃」這一個屬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上肉最厚的魚卡卡幾下剝皮去骨,內髒以及不能吃的東西丟進海裡打窩,剩下的一分為二准備祭五髒廟。

  直到安安穩穩坐在島礁上卡卡瓦夏才發現自己的手腳一直都在抖,差點拿不住飛來的午飯……與殺戮無關,只不過體力告罄而已。年輕人頗有些羞愧的瞄了眼繼續加工午餐的女人,注意到她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後整個人都暗淡了好幾個色調。

  「看什麼看?我身體健康,你營養不良,起跑線不一樣。」她把第二塊魚肉扔過去給他,「多吃,吃飽,你要對自己的性別和年齡有信心。」

  卡卡瓦夏:「……」

  謝謝,但是並不想成為那種儀仗性別就討人厭的人。

  小朋友安靜下來抱著魚肉又撕又啃,看著就是個很能活的樣子。安娜放下心轉而去整理他的戰利品——她並不擔心他會在交鋒中輸掉。一對多艱難,一對一這小子失敗的概率真心不大。

  他可不是扭扭捏捏塗脂抹粉夾著嗓子只會搖屁股的寵物,一時眼瘸誤把小號斑斕猛虎當成金漸層的人注定要跌個大跟頭。

  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長眠不起。

  「下次更謹慎些才好,你應該不是那種展示過有毒刀刃後還非要多事再舔一下的人吧?」

  安娜挑眉揶揄,拽拽伊芙琳屍體上的「凶器」做演示。黑色白色交替間隔的利刺正正扎在年輕姑娘的咽喉處,一擊斃命狠辣至極。她接連拽了幾下,根本拽不動——卡卡瓦夏使用的工具鋒利歸鋒利卻生了些不合時宜的倒刺,稍不小心就有自盡的風險。

  「呶!」她將屍體上的傷痕亮給他看,「星際和平公司發放的裝備全都是一次性的,強度堪憂。」

  「嗯嗯!」卡卡瓦夏咬著魚肉一邊奮力咀嚼一邊點頭含混回應。

  她扔了一管膏體和一包甜味軟飲過來,工業合成的食物談不上美味不美味,但其中添加的維生素和糖類基本能滿足身體需求。

  年輕人吃得急切,時不時噎得直伸脖子。他已經錯過最旺盛的生長期,不過還有機會,一旦發現不必忍飢挨餓進食的本能立刻占據上風。

  「吃慢點,」安娜拍了他一下,這小子護食得厲害,抱著食物就像生怕被人從嘴裡搶食似的,「你要活下去,至少得把自己演得像個人類。」

  人類連同類都不會放過,對於和自己不一樣的品種只會下手更凶狠。

  對於安娜來說則是另一樁要求——總不能真把這年輕人當成個人形寵物吧,他吃東西的樣子著實不大好看,作為飯搭子來說有些不禮貌了。

  卡卡瓦夏被人拍到,蝸牛似的肩頭肌肉一緊。安娜捏住他單薄的骨頭,手指在暗紅色的商品編碼上擦過。

  那雙顧盼間風流多情的彩色眼睛變得冰冷而鋒利,只是一瞬,飛速慌慌張張被遮掩住。

  埃維金人實在太會偽裝自己了,他們深知如何才能搏得別人的喜愛與同情。顛沛流離的生活教會他們世上最真摯的演技,哪怕身處劣勢也能拐上好幾個彎讓人覺得他們可憐又可愛。安娜也不知道他從開始到現在哪兒是真的哪兒是演的,此乃天賦型選手,拼盡全力也無法戰勝的那種。

  若論表演藝術她自忖就是十個自己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卡卡瓦夏一合之敵,所以還是不要去分析路徑了,讓我們真誠的直接去看結果吧。

  「慢慢吃,我不會搶小朋友嘴裡的肉。」要說身手,安娜現在就能把這小子掄圓了扔回海裡,他在她手上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好在卡卡瓦夏真的非常幸運,他結識的大腿只弄丟了記憶,沒弄丟道德和人性。

  「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分你補給品了,你自己想法子去。」她松開手換了個位置改為摸摸他頭上的淺金色短發茬,幾天過去已經長了一些但還是刺茸茸的有點扎。

  年輕人凸起的肩胛骨就像被刺撓到的貓屁股那樣抖了又抖,他努力克制著強迫自己放慢咀嚼速度,也不再一下子把嘴塞滿食物。

  「乖小孩。」安娜滿意的稱贊了他一句,「誰都不希望身邊跟著只長得像人的野獸,皮毛柔順艷麗也不行。我也一樣。」

  人一旦失去對本能的控制就與無序的獸類無異,野獸總是很會闖禍進而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這樣不好。在伊維爾這種地方,麻煩是最不受歡迎的「驚喜」。

  管他真的假的呢,這個大前提必須談妥,不然就散伙!

  「姐姐對不起,」卡卡瓦夏花了五分鐘讓自己從猿人進化到智人。安娜發現他很聰明,模仿得很快,出現問題全得歸咎於那些提供範本的家伙。

  「不用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麼。」她把手裡充當刀具使用的黑曜石碎片遞給他,「回頭得給你找個能拿得出手的藍本。」

  碳基陸生種監禁區十一層顯然不具備能夠達到及格線的師資力量,她自己也只是勉強不粗俗而已,當不得孩子的老師。

  卡卡瓦夏看著手裡的小刀,恍然大悟。填飽肚子後他叼著那管膏體勤勤懇懇的在島礁上找了個洞,石刀伸進去修修邊,那顆漂亮的不規則石頭就有了臨時棲身之所。

  島礁比珊瑚穩定,也更容易定位尋找,如此一來既不必擔心它被伊維爾監獄的獄卒搜走,也無需憂慮它迷失在茫茫洋面。

  ——那條人魚自爆前在想什麼呢?他是不是也想回家?

  剩下的時間他們沒有再回到海裡去,島礁四周被血腥味吸引來的魚太多了,長棍戳到魚頭上放電,一電一個准。

  午飯後兩人邊坐在島礁上電魚邊大概商量了一番接下來的對策。面前這支反被一網打盡的獵羊小隊共計五人,監獄內有沒有朋友親人誰也不知道,殺死黑羊究竟能換到什麼好處也不知道,為了將利益最大化還是先賄賂一把獄卒問問再做決定。

  最重要的是明天說什麼也不能再來海裡摸魚了,萬一打了小的引來老的,水裡終究不方便動手發揮。

  「做手工還是去挖礦?」本周的清潔工工作已經被抵扣掉,安娜不想趴地上給別人擦血跡於是直接把它忽略過去。

  雖說清潔工能游走在監獄各處收集情報,但是很多情報只需耐心等待也一樣能得到。犯人過於熱衷收集信息是個危險趨勢,她不打算讓自己顯眼得如同屁股發光的螢火蟲。

  卡卡瓦夏也不喜歡擦地抬屍體之類的活計,搭檔給了選項,他只猶豫了一秒就選定去做手工。

  「我抽簽,我肯定能抽中輕松的活兒!」年輕人自信滿滿的樣子活像只剛剛開始長尾巴的小孔雀。

  安娜不愛潑人冷水,也沒有逗哭小孩的惡趣味,見他這麼說就拍板將此事定下:「行。」

  就收益來看挖礦的風險與下海相近,不然也不能時薪相同。礦坑有塌方泄露的可能,海裡有溺水和被魚咬的可能,說不來哪邊更極限。安全起見,還是去做手工歇歇更靠譜。

  商量已定,安娜用海藻捆住一串黑羊的屍體,卡卡瓦夏帶上兩口袋獵物,兩人一前一後慢吞吞隨著海流回到升降台旁。

  這會兒時間尚早,其他狩獵小隊要麼還在海裡瘋狂搜尋目標,要麼正忙得不可開交騰不出手。沒有人返程,甚至連在路邊埋伏都還嫌早。

  奇怪的女犯人帶著她新收的小跟班從海裡冒出頭,一開始奧斯汀沒想那麼多,但是很快,他看到了她身後漂浮的一串屍體。

  「……」

  不愧是身負三個一等罪,被判了兩百年到無期的狠人,同類屍體這種東西是可以這樣「隨波逐流」隨意拖著走的嗎?

  「辛苦啊哥們兒,」安娜用腳後跟碰碰卡卡瓦夏,年輕人面無表情的把准備好的漂亮紅色鯛魚奉上。

  奧斯汀已經冷靜下來,他接過魚在手裡掂掂,滿意從心裡直達臉上:「還行,辛苦了命就不苦。」

  女人隨性自在的用胳膊向後畫了個圓:「這幾位看我一個女人好欺負來著,只能不好意思對不住他們了。」

  典獄長的規矩裡沒有限制犯人使用暴力的條款,她這麼干當然也就沒有違反規則。

  奧斯汀咬緊腮幫子內側的軟肉,從牙縫裡找出一句:「等我去找隊長來核對身份信息。」

  一下子死了五頭黑羊,這樣大的事必然要請督戰隊的隊長來處理才行。另外狩獵成功的這兩個犯人有什麼要求,也得由隊長先斟酌一番才好上報給典獄長。

  隊長來得很快。距離本就不遠,要不是為了顯示出級別上下他甚至可以比奧斯汀更早出現在安娜和卡卡瓦夏面前。

  一、二、三、四、五,全都是碳基陸生監禁區十一層走廊裡的重刑犯,黑羊,罪行最輕的年輕姑娘伊芙琳也毒殺了她住在庇爾波因特外環的好心姑媽……一家八口。

  八條命!

  現在她臉色烏青的敞開四肢躺在沙灘上,咽喉處扎著根有毒的刺。也許是海膽的,也許是石頭魚的,也許是蝠鲼的。

  誰知道具體是哪種有毒的刺客呢,反正她因下毒被投入伊維爾,如今也因為毒而得以離開。

  「五個重刑犯,都是你一個人干掉的?」隊長的視線在兩個犯人之間來回移動,安娜指著其中最強壯的一頭黑羊道:「怎麼可能,這個是小朋友的戰利品。」

  整個督戰隊對卡卡瓦夏肅然起敬。

  不管真的假的,他有本事讓搭檔開口說出這句話那事實就是如此!


第15章

  「你們不錯。」

  督戰隊隊長核實了五人小隊的身份,確確實實都是手腕內蓋了紅章的黑羊,沒有錯殺也沒有漏網之魚。

  犯人鬧起來難免發生誤傷,純牛馬死就死了,最怕傷到肥羊。尤其油還沒榨干,家裡存在年輕繼承人的那種,打遺產官司格外費勁。

  倒不是說法務部辦不到,而是他們本身就是個麻煩,那麼高的佣金抽成董事們會心疼的。

  五個犯人死於另外兩個犯人的正當防衛,事情很快就遞送到典獄長案頭,安娜和卡卡瓦夏的資料也由聰明的秘書露西小姐提前准備妥當。

  「兩個……分屬不同星域的偏遠星居民?」特拉維佐夫的聲音裡飽含戲謔,「其中之一還是信仰本土神明的茨岡尼亞奴隸,他們的話你也信?」

  他更傾向於這五個人內鬥,同歸於盡後被路過的犯人撿漏。

  「但是根據項圈的記錄……茨岡尼亞奴隸不好說,那個女人確實徒手殺死了四個包圍她的人。」

  秘書用眼神安撫住惶恐不安的督戰隊隊長,特拉維佐夫停了一會兒,「女人?我好像對她有點印像。」

  典獄長用一根手指撐著腦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啊,新來的,被殉職的運輸隊小隊長用槍口指著威脅,髒兮兮臭烘烘害我不得不下令把她扔進水裡洗干淨的那個。」

  他的嘴角緩緩向下垂去,冷漠的灰色眼睛像是結了層冰。

  「我想起她了,很髒,讓人不快。」

  他的秘書也是他的副官,發髻嚴謹著裝更加嚴謹的露西小姐迅速閉緊打算說話的嘴。

  特拉維佐夫先生作為獨立指揮官曾經參與過多場星系文明之間的戰爭,然而打從他因傷退居二線後這人就多了個見不得髒污的毛病。

  灰塵、泥漿、血液……等等等等一切讓人看上去不太干淨的東西都會讓他感到不快,在伊維爾這樣的地方統治者的心情能決定太多,聰明人都知道這種時候該躲著他走。

  安娜的入獄照看上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她幾乎叫兩個獄卒架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被人拽著頭發抬著下巴半強迫的露出臉。另外一張剃過頭發後的標准照上女人灰藍色的眼睛又似乎藏著許多憂郁,反正一句話,橫看豎看都不像個好筍。

  但是她帥!氣質上的冷冽撲得人不由打個寒顫,尤其收拾干淨後的第二張照片,就像你千山萬水終於走到天邊,抬頭一看雪山安靜的立於面前。

  露西小姐動了動藏在軍靴裡的腳指頭。

  典獄長先生曾經很喜歡這種氣質,如果手下的哪個士兵能出色成如此模樣他必然是要把人調到近前細細琢磨栽培的。但是血肉橫飛的戰場留給他難以愈合的創傷,如今特拉維佐夫先生開始逐漸欣賞溫順白皙瘦弱幼小的審美。

  絕不是血色恐懼腐蝕了英雄的榮耀,他身上遺留的醜陋疤痕,他不得不換更換成機械的部分肢體,無一不是這位指揮官勇武的明證。

  但他現在並非身處戰場呀!他在伊維爾,管理著這座全宇宙最大的監獄星,以及無數關押在這個星球上的窮凶極惡的罪犯。

  不能反抗的犯人才是好犯人,無論他們因為何種理由出現在伊維爾,等待他們的只有一條路。

  「……哼,」特拉維佐夫思考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決定先把自己做過的許諾給兌換了,「他們想要什麼?」

  典獄長的話就是規則,這是他的特權也是他的束縛——想要讓這個規則被所有犯人接受,他就必須同時為規則所限制。如果今天那兩個疑似撿漏的幸運兒沒能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用不著等到明早整個伊維爾所有犯人都會知道典獄長食言而肥。

  利用重刑犯合理減少重刑犯數量的隱藏制度將比消融的冰山更快崩潰。

  「還,還沒說。」督戰隊隊長艱難的咽了口口水。

  每次面對特拉維佐夫他都會感到由衷的不適。就像你面前坐著一台披著人皮的AI,那是種生理上的反感。要知道帝皇戰爭雖然早已結束,可是智械與人類之間的分歧從未徹底消除。

  如今反有機方程的實踐者們仍舊時不時就要冒出來彰顯一回存在感,對普通人來說長得像機器的人和長得像人的機器同樣恐怖。

  「他們說自己初來乍到還沒有完全理解伊維爾的所有規矩,不敢隨便提要求,希望能暫時存著。」

  督戰隊隊長對安娜的原話進行了部分藝術加工,努力讓它聽上去更加悅耳迷人。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特拉維佐夫聽完冷笑:「狡猾的東西,讓他們明天上午九點三十分以後過來見我。」

  謝天謝地!典獄長沒有發怒失控!

  露西小姐松了口氣,督戰隊隊長也如蒙大赦似的立刻起身告辭:「我這就去通知。」

  男人的眼睛再次被軍帽帽檐擋住,沒人能猜透此刻他內心深處正在想些什麼。

  此時安娜正坐在食堂裡吃她剛點的高級自然餐,拋開費用不談雖說比不上最頂級那檔十三道菜的大餐但也非常值得一試。正常的湯,正常的肉,正常的主食,正常的蔬菜,並非邊角料擠壓冷凍後再切出來的合成品。

  卡卡瓦夏坐在對面點了同樣的晚飯,小心翼翼觀察模仿她的每一個動作。

  埃維金氏族人均胎教肄業,不過不耽誤他們像塊落進水盆裡的海綿那樣汲取知識。失學是不良環境加諸在年輕人身上的debuff,可不是他自己主動不學無術。

  「看什麼呢?」安娜不需要抬頭也知道他貓貓祟祟的搞鬼。

  除了那五條主動送上門的蠢魚這小子兜上海面的口袋裡也有不少大小驚喜,換了一大筆伊維爾幣後兩人釐清搭檔間債務,小朋友立刻把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收拾干淨。

  「姐姐你是怎麼讓叉子在手指尖來回旋轉的?」不再是個完完全全的依附者,他說話的語氣也跟著發生變化。

  對此安娜喜聞樂見,她將手伸出去,細長手指間鈍頭叉子旋轉翻飛:「只是點嘩眾取寵的小伎倆罷了。」

  叉子絲滑的轉過來又翻過去,銀光跳躍猶如海獸的脊背。

  年輕人大多都喜歡這個,沒什麼特別原因,主要就是好玩。他笨拙的用手指攪動自己的餐具,轉倒是轉起來了可惜動作不大好看。

  「這樣撥,不要害怕被劃到,越怕受傷越容易受傷。」

  這是個訓練手指的小技巧,叉子、文具,乃至各種硬幣,都可以在指尖翻飛出各色光芒。手裡有東西翻來覆去的動,對面正在看的人注意力往往很難集中,我方臉上的表情自然也不那麼輕易就被對手窺探得干干淨淨。

  卡卡瓦夏睜大眼睛認真鑽研,手指下意識跟著動。如果不看周圍環境這幅畫面堪稱溫馨,但是消息已經傳遍監禁區:那個瘦巴巴的女人帶著個小累贅,輕輕松松干掉了十一層頗有名望的獵羊小隊。

  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目光和眼神在黑暗中一邊傳遞一邊發酵。

  犯人不得保有、攜帶任何通訊工具,這是監獄守則中相當要緊的一條。由於它的存在犯人們更傾向於從自己囚室所在的樓層裡篩選隊友——至少每天吃飯時能碰個面,不至於組織個活動還得千難萬險輾轉聯絡。

  反過來想,能在一個監禁區的樓層中闖出名氣獵羊小隊至少也得干掉幾個排面上的人物。要知道全部都是暴力刑案重犯的十一層,隨便哪個囚室裡的犯人手上都沾著復數以上的人命。他們殺死不比自*己弱小的囚犯,獲得尊敬與榮耀一點也不奇怪。

  這樣一支配合默契的隊伍,為什麼會被盤菜跳起來吃下去?難道說那個女人是什麼品種稀奇的命途行者?甚至令使?

  你要是令使你早說吶!也許還能出現在星際和平公司的雇員名單上呢……都進了伊維爾了,低調這種事壓根就沒必要哇!

  所以……是嗎?

  晚歸鈴響起後犯人魚貫返回囚室,卡卡瓦夏一走進房間就累得躺在床上動也不想動。

  在海中狩獵體力消耗得厲害,要不是今天結結實實吃了兩頓飽飯這會兒真心扛不住。年輕人翻了個身,這硬板床躺著也能品出幾分雲朵的柔軟滋味。

  伊維爾的居住環境比起奴隸主提供的籠子可要好太多了,也許是托了典獄長的福吧,總之不管怎麼說東西都干干淨淨像個人類能住的地方。

  他正在思考剛剛被其他犯人懷疑過的問題。

  住在隔壁囚室的「安娜」,到底是個什麼人?

  從來沒見過坐牢也能坐得如此淡定的家伙,她不回憶過去的自由,也絕口不提來到伊維爾的原因。以她至今所展現出來的身手和智商,星際和平公司壓根就沒有抓到她的可能!

  原本只打算先借力苟一波,沒想到險中求生隨手抽出了張王炸。

  卡卡瓦夏見過太多埃維金氏族以外的人。無論殘暴的卡提卡(剝皮刀)、貪婪殘暴的奴隸主,還是周圍形形色色的過客,每個人看到他時眼睛裡閃爍的光都和鬣狗差不多。那是種醜陋的野獸,脖子短肚子大,成群結隊齜牙咧嘴,哪怕隔著半個沙漠也能嗅到腐肉的氣息,然後一擁而上連同干枯的骨頭也細細嚼碎了咽下去。

  但是安娜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經常開些冷冰冰的玩笑,她翻白眼的力氣特別大,她不把他當成寵物和所有物看待。

  那種眼神很好分辨,就比如養了貓的人,喜愛歸喜愛,尊重是沒有的。不管貓咪如何奮力搖擺扭頭躲避,越是掙扎鏟屎官越會賤兮兮的湊上來故意做些人喜歡貓卻不一定喜歡的事。

  她好像……把我當成一個地位平等的同類看待?

  為什麼?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16章

  卡卡瓦夏百思不得其解的在囚室裡翻來覆去,在稀碎枯燥的聲響中陷入夢鄉。黃沙下姐姐牽著弟弟的手,說是要帶他去看沙海裡的日出。

  沙漠裡的日出有什麼好看?我都已經看過海面上的日出了呢!男孩驕傲的挺起小胸脯,頭頂被姐姐大人狠狠揉了一把。他想要抗議,溫柔的,帶著些狡黠的活潑抗議好讓姐姐知道他並不喜歡被人碰觸頭頂。話到嘴邊來不及說出口,刺耳的起床鈴聲就打散了姐姐金色的長發。

  廣播聲響起,通知碳基陸生監禁區十一層的犯人做好准備排隊前往醫療站做檢查。

  嗯,還好那顆寶石一樣的心髒已經藏到海中島礁上去了。

  他打了個噴嚏,趕在鈴聲結束前站在門後安靜等待。

  兩層囚室門同一時刻統一彈開,無聲無息絲滑收入牆體。邁出去的當口年輕人下意識扭臉看向左邊,新結識沒多久的大姐姐單手叉腰做出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

  三更半夜口枯眼澀,誰也沒有那個精力和獄友打招呼。大家掛著同款沮喪的表情,邁著類似蹣跚的步伐,活像要穿過種在田地裡的植物和小推車闖入別人家找腦子吃。獄卒也因為典獄長的要求不得不爬起來加班,升降機裝滿一箱運行一趟,進出兩邊都有智慧生物帶著機械把守。

  就算早已有了心理准備,被鈴聲突然吵醒也是很讓人煩惱的事。安娜用手掌心揉著額頭隨波逐流,渾渾噩噩排隊,渾渾噩噩進升降梯,渾渾噩噩出來,又渾渾噩噩來到醫療站門前。

  所謂全身檢查,其實是一種古老的射線掃描技術,不屬於人體的組織,只要是後天塞進去的都將在鏡頭下無所遁形。至於射線對人體的傷害……又不是住在屋頂花園療養的大佬,普通人隨便照照死不了的。況且就算用上好設備好儀器這群天殺的惡棍也不一定會感恩,他們必然一味嫌棄收費昂貴!

  但是憑什麼不翻倍記賬呢?伊維爾遠離庇爾波因特,附近連個稱得上礦產星的落足點都沒有,它就這麼孤零零一顆星飄在恆星系統裡,它的恆星也陰郁孤僻活像個雨後陰暗小蘑菇。星艦往返一趟的成本得有多高吶?還以為自己是匹諾康尼那種能改造成度假星的地方嗎?別做夢了!

  話再說回來,這裡難道有好人和良民嗎?良民怎麼可能出現在伊維爾的牢房裡?!

  所以庇爾波因特的福利輻射不到伊維爾的監牢,鞭子倒是能一下不少的抽過來。

  斯黛拉雙目無神盯著顯示器猛看,她手邊擺著公司出品的新款提神飲料,一口就能讓人精神抖擻爬起來再打二十四小時工。

  看在加班費的份兒上……伊維爾的犯人怎麼會有這麼多?

  「我實在是不行了,必須得去洗個臉,你先頂一會兒,等我回來換你也去放松放松。」同事臉上的黑眼圈堪比某種黑白相間的熊,在猝死的邊緣搖搖欲墜。

  犯人們只需聽令行事半夜爬起來一次就行,獄醫們要考慮的就多了。就算能輪換著上夜班,三班倒著熬夜帶來的傷害也不是吃張餅就自動消失的。

  同事溜了,斯黛拉無比期待他趕緊回來兌現承諾。

  犯人們排著隊一個一個走過掃描儀,每個人都要在定位點上停留足夠的時間,等醫生摁下通行按鈕才可以離開。逃避檢查或是不服從管理的家伙視同企圖越獄立刻就地正法……這幾天執法隊就沒閑下來過,獄醫看熱鬧都看到麻木了。

  年輕姑娘端起提神飲料抿了一口,抬頭間不經意瞄到一道身影。

  是08241321號!

  她差點把手裡的杯子扔出去,先看了眼站在儀器下等待信號的犯人,大差不差就摁了通行按鈕。等下一個犯人站上來,斯黛拉借著調整坐姿的機會摸出小鏡子左右照照。

  除了臉色蒼白疲憊一切都很好,頭發扎成髻緊緊束在發網裡,根本就沒化妝所以不必擔心妝容會不會花掉,專門穿來和同事們互相惡心的黃衣服紫褲子被白大褂擋得嚴嚴實實。

  總之出門約會不行但來個偶遇沒問題。她小心搓搓眼角,擦掉熬大夜導致的大顆眼屎。

  犯人們如同羊群一般溫順的次第向前移動,不是說伊維爾有多強的改造能力,實在是這個時間點上所有人都困得要死沒精力搞事。

  再說了,接二連三擺出去示眾的執法照片說明典獄長的忍耐幾乎達到極限,不想吃啞巴虧最好老實些熬過這陣風頭。

  安娜垂著手百無聊賴跟行,負責檢查的獄醫頻頻投來掩耳盜鈴一樣的閃爍視線,有點詭異,但還能忍。綠燈亮,前面的獄友走下定位點,她隔了兩秒才站上去,剩下的事就是等。

  斯黛拉本打算直接摁下通行鍵放她過去,她抬頭做了個「看」的樣子,一看就看到愣在原地。

  「嗯……0824……1321號是嗎?」

  醫生從顯示器後露出頭:「來這邊稍微等一下,等會兒我再給你做個細化的檢查。」

  執法隊差點就要開槍了,幸好醫生小姐緊接著補了一句:「你生病了呢。」

  這種儀器原本就是醫院裡用來探測病人體內可有病灶的工具,要是換了別人病就病吧,只要他們自己不主動提出不適斯黛拉也懶得管。但她是08241321號呀……

  在伊維爾這座封閉的監獄裡,只有我能拯救她。

  卡卡瓦夏就站在後面的位置上,他的擔憂和斯黛拉不相上下。

  「姐姐你……」

  「不許交頭接耳!」獄卒大聲一喝,多少人下意識繃緊肌肉,氣氛一度相當險惡。安娜朝他擺擺手,走下定位點後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靠牆假寐。

  犯人自始至終都很平靜,獄卒的情緒波動跟著逐漸回落到正常範圍內。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醫生從外面回來,之前坐在顯示器後的那個姑娘和他聊了幾句便起身向犯人示意。

  「跟我來。」

  執法隊派出一名獄卒隨她們走進另一處房間,卡卡瓦夏想跟在後面充當病人家屬,其他獄卒用槍口告訴他不可以。

  「請你躺在這裡。」斯黛拉拍拍活動床,安娜不需要第二句催促就脫了鞋躺上去。

  「檢查全程需要用二十分鐘,同步出報告。」醫生小姐垮著討債臉,手上的動作迅速高效,卡卡兩下就把「病人」捆在束縛帶裡。

  獄卒一聽要傻呆呆在這兒站上二十分鐘,當時心裡就不樂意了,有這二十分鐘干站著不如去帶薪拉個屎。

  反正犯人被捆得結結實實,還是個得了病的病貓,哪裡能翻得起浪花?於是他放下心向斯黛拉比劃比劃,哐哐哐朝通風口走去。

  「其實只需要十五分鐘,你,你腦子裡似乎長了個不太好的東西,先等我仔細看看。」獄卒一走她的語氣就變了,溫和且極富人情味兒,年輕姑娘壓低聲音對犯人道:「不管長了什麼,現在的醫療手段很好的,基本沒有不能治的病。你是個好人,一定能逢凶化吉。」

  她殷殷切切的想要安慰自己的病人,奈何人在伊維爾待久了,表達能力實在有些欠缺。

  安娜躺在活動床上試著稍微動了動手腳,看向醫生小姐的目光充滿信賴和感激——還真別說,埃維金人的表情控制實在是一絕,現學現賣也足夠糊弄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謝謝你,說實話我一直都很擔心。來伊維爾前押送星艦上發生了些不好的事,醒來後我發現自己過去的記憶成了一片空白。這件事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是頭一個能讓我信任的工作人員……」

  被她灰藍色的憂郁眼睛溫柔而專注的注視著,無論誰都很難不淪陷。

  斯黛拉翹起嘴角,為了不讓人發現這姑娘抬起一只手捂著下半張臉,很快又用另一只手大力揉臉。

  「咳咳,我,我很榮幸。」

  救命!霧蒙蒙的灰藍色眼睛居然是如此可怕的武器!

  她就這麼捂著臉挪到檢查儀後,活動床緩緩進入檢查艙,鈴響燈熄,安娜閉上眼睛安靜等待。

  十五分鐘後檢查結束,醫生小姐出了份報告。

  「給你寫的診斷是惡性膠質瘤,但實際上那應該是個報廢的生物芯片?嗯……這個診斷結果我不太確定,對此你還有印像嗎?」

  她把紙質報告單扔在桌子上等著搪塞獄卒,看看安娜略微露出的驚訝表情就知道她是真的毫無頭緒。

  如果照實報告,執法隊才不會管犯人有什麼隱情,他們清空彈夾時根本懶得思考,但醫生小姐並不想讓她欣賞的犯人死得不明不白。

  「就目前觀察的結果來看,我個人更傾向於它是個芯片,但這只是個好的期待。生物芯片……不要去碰觸就是最好的治療手段。如果你將來有機會離開伊維爾,我建議去仙舟聯盟的羅浮艦丹鼎司或者博識學會所在的第一真理大學做進一步檢查和治療。」

  斯黛拉緊張的看看通風口方向:「我也會想辦法把你的病例發出去找人問問,放心!」

  她並沒做出格的事,只是履行一個醫生應盡的職責而已。

  「多謝!」安娜是真的有點被感動到……世上還是好人多!

  醫生小姐靦腆的側過臉笑笑——打工人嘛,不薅老板羊毛這工不就白打了!

  通風口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斯黛拉匆匆忙忙咧嘴多笑了一下,趕緊又把臉上的笑意收走恢復回那副冷冰冰公事公辦的樣子。

  「結果出來了,腦部有惡性膠質瘤,建議保守治療。」

  伊維爾醫療站給的十份報告裡至少有九份建議都是保守治療,相當於委婉告知典獄長讓這病人等死。獄卒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只在聽到疾病名稱時愣了一下,馬上就催促病人趕緊滾回囚室。

  「這兩天死不了就行,明天……不對,今天上午九點三十分時准時在升降機前等待,典獄長要見你。」

  他炫耀似的揚了下槍口,安娜等身上的約束帶被解開就揉著手腕坐起來:「知道了。」

  所以……報廢的生物芯片,那是什麼?


第17章

  報廢的生物芯片是什麼鬼東西?

  首先生物芯片平白無故出現在腦子裡就夠讓人不爽了,怎麼還是個報廢的……所以原身才會在押送途中猝死麼?但是現在換了她做芯子活著,問題就有點棘手了。

  首先,安娜不認為這具身體是自己的,並不存在她就是身體原主人的可能——她確實失去了記憶,但刻印在靈魂中的習慣不會發生改變,這具身體的反應能力趕不上她眼與腦的速度。

  看到、想到、動作慢半拍,潛意識裡她不應該是這樣。

  那麼問題就回到了原點:原主是誰?為什麼會被送進伊維爾?以及……什麼人該在入獄時就痛痛快快死掉?

  答案很簡單:知道的太多,或是握著別人秘密的家伙。

  說老實話,安娜對別人的小秘密從來都不感興趣,真要有人無私的公開向大家提供話題她反而更願意遠遠躲開求個清淨。可惜想也知道秘密的主人不會這麼認為,而她也很難向別人解釋自己與原主之間純屬海螺和寄居蟹的關系。

  作為被迫成了寄居蟹的人,她對海螺充滿感激但並不打算替她背鍋坐牢。一想到某個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躲在陰暗角落裡反復納悶兒目標為什麼還沒死,她就打從心底感到不舒服。

  而且醫生小姐特別著重友情提醒她需要去別的地方「進一步檢查和治療」,那就說明這個問題伊維爾解決不了。不管監獄醫療站是有能力但不想做還是沒能力卻懶得引進人才,總之腦子裡裹著個理論上報廢實際究竟如何誰也說不清楚的東西……是個人都沒法子當它不存在。

  安娜輕輕嘆了口氣,看來這裡住不得了。她是不太在意生死,但生死得由自己說了算,而非被別人捏在手心裡隨意搓圓揉扁。

  首先還是要搞清楚原身究竟是個什麼人,以及她為什麼會被塞進伊維爾星際監獄。只有弄明白這些才能繼續追查腦子裡的生物芯片是誰塞的,他\她\它為什麼要這麼做,最後才是還有沒有救。

  總而言之……還是要努力救救。

  「多謝。」她平靜的向斯黛拉道謝,沒有失控的驚恐也沒有焦慮的遷怒,就好像罹患絕症的是別人。

  醫生小姐擔心但不能表現,別別扭扭趕人:「走吧,沒事就多休息。」

  一旁的獄卒做了個不大贊成的表情,不過沒張嘴。

  於是安娜依舊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走出監察室,混在做完檢查的犯人隊伍裡返回十一層囚室。

  耽誤的這二十多分鐘裡同層的獄友剩得不多了,零零星星幾個人湊不滿一升降梯,又被值守的獄卒罵了幾句喝令和其他樓層的犯人混在一處。

  「第一回停的時候你們下,不是十一層的不許動!十一層的不許滯留!走錯樓層來不及返回囚室就等死吧!」

  獄卒罵罵咧咧,犯人嘟嘟囔囔,安娜站在角落裡,忽明忽暗的光照在她臉上,她便也跟著忽明忽暗。

  「姐們兒,給我留個落腳的空成不?」

  擠在旁邊的人搓搓手指,殷勤的遞了根橄欖枝過來。

  想要求個落腳的空地是假,搭上話才是真。

  她讓了一步,打算瞧瞧對方帶來的葫蘆裡都有些什麼好藥。

  奮力擠過來的人湊在安娜肩膀旁邊和她耳語,女人只消微微側頭就能聽得分明:「瓦爾德您還記得麼?就是八層的那個死胖子!」

  對方的笑容裡夾雜了點說不明白的味道,大概像是懷念,但又懷念得一點也不走心。

  瓦爾德是誰安娜其實是不知道的,但要是說起八層哪個犯人給她留下最深的印像,當然要數主動送情報和低級營養膏體的「好心」陌生人。

  不過那個人並不胖,只是略微有點駝背以至於顯得上身結構比較松散。

  「你是說,食堂的……?」四號走廊的犯人在水生種越獄那天死了三分之二,同樣的樓層其他走廊運氣比較好,死得大多是獄卒。安娜把話說了一半,留下另一半留給對方自由發揮。

  「對對對對!就是您剛來那幾天找您說話的朋友。」

  正說著升降機停了,那家伙留了句「明天手工車間見」就站回去變成了陌生人。

  這只是場簡單的投石問路,試試這位聲名鵲起的新人到底好不好接觸。不管怎麼說她沒有上來就喊打喊殺,看上去就像是個精神正常的人,這就很香了。伊維爾犯人的折損率比較高,重刑犯更是走得跟走馬燈似的快,少不了時時補充新鮮血液。幫派想要保住地盤就必須籠絡住幾個身手漂亮的門面,只不過最低標准也得大概是個人。

  不止長得像人,為人處世也得像個人樣子。

  初步的試探結果反饋給幫派高層,然後才會有進一步的對策。也許新人會成為未來的高層,也許她只能當個炮灰。這些都是尚未決定的事,所以完成任務的幫派成員就跟打工人一樣聽到下班鈴聲的瞬間立刻失去一切工作熱情。

  十一層剩下的幾個囚犯走出升降梯,步道兩側全都是擺好隊列等待開門後就返回囚室睡覺的獄友。偏偏有人慢吞吞一點也不著急的晃著走,謾罵聲不說此起彼伏吧,至少也頗有百花齊放的架勢。

  安娜頂著鈴聲結束的最後一秒邁進囚室,腳後跟差點就被關閉的囚室門夾住。住在隔壁的卡卡瓦夏喊話發來慰問,她含混的應了兩聲隨便把他敷衍過去。

  那個突然冒出來搭話的家伙說明碳基陸生種監禁區的幫派注意到了自己,好消息是情報與伊維爾的真面目在她面前徐徐開啟,壞消息是麻煩事有可能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半夜三更的這種讓人禿然的話題不要啊!

  她沮喪的倒在床鋪上,衝擊壓得鐵架子床嘎吱作響。住在隔壁的年輕人又在大聲詢問,不出意外的他被其他犯人給狠狠罵了一頓。

  困死了,能不罵他麼?天亮後大家還得去干活呢!

  然而卡卡瓦夏是個執著的年輕人,不得到隔壁鄰居的回應誓不罷休。而且他並不缺乏與人口吐芬芳一決高下的經驗,如果爭鬥僅限於君子之間那麼他從過去的同行們身上學會了太多——奴隸們或許不認識字,但一定精通母語中一切用來辱罵同類的詞彙。那個只值三十塔安巴的奴隸主手裡彙聚著來自全宇宙各個角落的奴隸,由此可知這位善於學習的埃維金青年大概能在該領域拿滿學分。

  事情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形式展開,囚室仿佛變成了養雞場的隔間,安娜就算有心勸架也無從下手。她試圖發出的聲音比沙漠裡的降雨量還可憐,自己都聽不見。

  就好比一只金毛對陣一群哈士奇,只要門鎖著他們就能從夜晚吵到天明再從天明吵到夜晚。

  一時之間整條走廊雞飛狗跳精神抖擻,直到獄卒發出聲音要求所有人要麼立刻閉嘴安靜下來要麼從今天開始延長工時,犯人們這才偃旗息鼓。

  安娜很是時候的咳嗽嘆氣,這種語言以外的交流方式讓卡卡瓦夏終於放下心。

  不管怎麼說,終於不必擔心搭檔暴卒了呢。

  閉上眼睛還沒來得及體驗睡著到底是種什麼感覺起床鈴聲就響了,某個瞬間安娜連早飯都不打算去吃,只想躺在囚室的床上睡到地老天荒。但是獄卒出現在門外提醒她今天上午要去面見典獄長,可憐的犯人不得不頭重腳輕爬起來洗漱排隊吃早餐。

  既然要去見典獄長,今天的工作勢必要被耽誤掉,工藝品車間可不給犯人記錄零碎工時。要干就干滿八小時,要麼就當查無此人,壓根沒有中間選項。

  誰都不是樂意白給人打工的冤大頭,安娜果斷選擇放棄。

  唉……原定今天去做手工的計劃也泡了湯,人生還真是充滿了各種驚喜和意外。

  睡眠不足導致食欲不振,她胡亂吃了些東西就放下餐具。把她對面座位當成慣例的卡卡瓦夏還以為她這是在緊張,去見一個隨時能找理由處死自己的人理論上不管誰都會感到緊張。

  「姐姐你還好嗎?你在擔心等會兒……嗯,醫生對你說了什麼?」

  年輕人尚且處於更願意留在家庭裡的年齡段,對於年長者和女性他總會下意識的順從。這大約是來自原生家庭的習慣,可以看出他的家人都很愛他,非常在意他的感受,他也就跟著學會了這種高階技能。現在他對半路上臨時撿來的「家庭成員」表現出了演技以上的關心,安娜很感動,然後把自己的餐盤推到他面前。

  「沒睡飽,吃不下,唉……勞你替我解決掉。」

  麻煩一件跟著一件,比貓咪撓亂的線團還讓人絕望。從星艦上醒來至今就沒有一天能完完整整一點糟心事也沒有的度過,她甚至產生了些與玄學相關的、虛無縹緲的怨念。

  ——難不成失憶前踩到狗屎了?運氣差到極點!

  卡卡瓦夏擔憂的神情越來越沉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張張嘴欲言又止閉上嘴止言又欲。那副仿佛便秘一樣的表情實在有些好笑,安娜不得不扭開臉不看。

  萬一沒忍住笑出聲來可有多不禮貌啊。

  年輕人大約看出了什麼,他努力調整五官做出輕松的樣子,然而安娜只看出了苦中作樂的苦,苦中作樂的樂完全不知所蹤。他不適合憂郁的模樣,不是說不好看而是顯得比平時更加好欺負。放在外面任何地方都足夠引得年輕姑娘捧臉尖叫,但這裡是伊維爾,好欺負約等於麻煩多死得快。

  「精神點,等見過典獄長我非得狠狠從中午睡到明早不可,困死了!你要是也這幅樣子咱們就不得不考慮買些膏體帶著以免中途餓醒。」

  這建議提的,深得即將冬眠的熊的肯定。

  卡卡瓦夏無語凝噎。

  知道你不想說了,倒也不必認認真真扯這麼多有的沒的敷衍我。


第18章

  上午九點三十分,一高一矮兩個囚犯乖乖出現在升降機前安靜等待。

  不乖也不行吶,命脈叫人拿捏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獄卒完成交接,通向典獄長辦公室的樓層才能開啟。

  典獄長先生會偶爾抽出些時間見見他管轄下的犯人,前提是這些人必須有足夠見他一面的實力與價值。

  嚴謹,慎重,這是他能活著離開戰場的法寶。

  步下戰場後他接受了星際和平公司的雇佣來到伊維爾,努力學習如何從一個指揮官轉職為職業經理人。老實講他做得很不錯,不但沒有犯人能在他的掌控下逃脫監禁,而且監獄的盈利也漂亮得挑不出一絲錯。這些大大超出了董事會的預期,於是更重的期待與壓力同時抵達。

  對於典獄長特拉維佐夫來說這並不是件壞事,非要辯個分明也得算是董事會對他看重的明證。他還有用,很有用,非常有用,而不是個傷痛滿身只能躺在床上呻1吟等死的落魄老兵。但是出於多年以來的職業素養他又很難控制住自己的習慣,比如說看誰都會用征召士兵的標准去衡量,或者總是在午夜夢回時聽到些甲殼與鞘翅摩擦的聲音。

  這不能怪他,一個指揮官,一個被真蟄蟲幾乎吃掉半邊身體的指揮官,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無愧於平日裡享受的榮耀和糧餉。

  那都是他應得的!

  如今他住在伊維爾,就像個再也上不去馬背的將軍,依依不舍回望過他的軍隊……然後將奇珍異寶賞賜給座下載歌載舞的輕柔美人。

  美人好!美人拿不動刀提不動劍,更不會突然翻臉把皮一扒變成嗡嗡叫的大蟲子!

  所以當他看到站在面前的兩個黑羊時,從表情到內心都有些復雜。

  眉目冷淡俊俏的女人身姿高挑,看她手臂上露出來那既流暢又緊實的線條就知道是塊好鐵。旁邊形貌昳麗的青年稍稍矮了些,多彩罕見的眼睛在淡金色發茬襯托下格外誘人,實在是天生的富麗華貴。

  這兩個人站在一處頗有種挑戰傳統的美感。

  但是08241321號的站姿又充分說明她只是個身體素質優越但並未接受過軍事訓練的普通人。她就像個坐牢坐久的老油條,典獄長面前也敢明目張膽的偷懶。整個人松松垮垮,無精打采……空虛的視線落點,下眼瞼上濃重的黑色很有說服力。

  丟人!

  軍人不會這樣,就算偽裝也不會選擇扮演一根爛泥樣的懶骨頭,這是尊嚴問題。

  特拉維佐夫看了眼安娜,又看一眼,再看一眼,最終決定轉開眼睛再也不看。

  傷眼!

  但是卡卡瓦夏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想怎麼欣賞就隨便怎麼欣賞了,這孩子就像尊漂亮的裝飾品,而且很便宜。他的罪名是詐騙……嗯,頂著這樣一張臉,干詐騙屬於專業對口。尤其他還是個茨岡尼亞人,刻板印像直接上升成鋼板印像。

  庇爾波因特那邊有好幾位高管對這個從種族屠殺中逃生的少年很感興趣,畢竟很少有人能把星際和平公司騙得團團轉,他做到了。埃維金氏族的卡卡瓦夏,他那天才般的詐騙手段再加上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以及仿佛刷了金漆一樣的幸運……整個宇宙加起來能有這種天賦的年輕人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指頭的數。

  頭一個希望能招到好下屬的就是主導市場開拓的奧斯瓦爾多施耐德先生,他的有力競爭者是戰略投資部的慈玉典貸翡翠女士,他們都很看好這小子的膽量與手段。

  公司追求利潤,膽小可賺不來錢。

  比起翡翠女士,施耐德先生的心情更急迫。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後他還需要更多功績證明自己——【開拓】的命途當然能與【存護】回響交錯,開拓就是存護吶!就算他在茨岡尼亞-Ⅳ的動亂背後做了些小動作又怎麼樣?他是為了給公司開拓市場呀,順便還讓無主荒星上的蒙昧人類沐浴到了文明的曙光呢。

  溫暖的!高效的!便捷的!文明的!琥珀王的福澤!

  至於那些不小心把太陽曬得太多以至於冰雪消融的小小犧牲……在公司利潤報表以及所有茨岡尼亞人的未來面前還是苦一苦他們吧,罵名就由施耐德先生背了。

  作為埃維金氏族最後的幸存者,卡卡瓦夏是公司比較喜歡的那種看板。漂亮,孱弱,聰明,極少數族裔,需要有人幫他主持公道——卡提卡人實在是太過分了,怎麼能連尚未高過車輪的孩子也殺死?

  必須有人站出來為那個悲情的消亡民族打抱不平,巡獵星神做不到的存護信徒能做到!不然這茫茫宇宙可還能有公理和正義落腳的地方?

  只可惜這男孩兒不是很聽話,距離公司要求的看板形像相差甚遠。在董事們看來他背後還有根骨頭沒被敲斷,居然敢騙到庇爾波因特?!於是打磨基石的任務就交給了伊維爾。

  特拉維佐夫先生深知該如何碾碎一個士兵的意志,連字都不認識的年輕人在他看來就像顆漂亮的石頭。

  僅限漂亮而已,除了擺在那裡為展架增光添彩外沒有一點用。

  他只消把這塊小石頭丟在犯人中間,他美麗的容貌,他資質一般的身體,他肮髒的名聲,還有他腕間的紅色羊頭,混合在一起足夠讓這孩子哭著匍匐在公司高管腳邊。

  但是卡卡瓦夏聰明的給自己找了個保護人,一個能保護他遠離侮辱與損害的……高潔的,正直的人。

  她的罪名是「以危險行為妨害公共安全」,其行為究竟有多危險連送到伊維爾的卷宗也沒寫明。

  哪怕身處偏僻的伊維爾,特拉維佐夫典獄長也明白這個罪名的分量。星際和平公司向來標榜愛與自由,一切獻給【存護】的星神琥珀王。在那位古老星神的光輝照耀下,什麼樣的行為叫做「危險行為」,又是怎麼「妨害」了公共安全的呢?她必然碰觸到了公司的痛點,動搖了克裡珀在庇爾波因特的信仰。

  最重要的是這個女人沒有被就地處死,也就是說她的血可能會成為導致高牆倒塌的蟻穴。

  但是她若死於意外、疾病,或是某種桃色的紛爭呢?

  這倒是個好辦法,不但能替董事會解決掉心腹大患,還能間接讓埃維金的年輕人弄明白除了星際和平公司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勢力能夠庇護他。

  觀察完畢,典獄長被帽檐遮擋的灰色眼睛緩緩垂下視線,露西小姐早已經將兩個犯人介紹了一遍,又按照慣例為上司端來茶和點心。

  茶是庇爾波因特遙控下的農業星球送來的特產,那是處氣候水土得天獨厚的宜居地,現在已經種滿公司想要的茶葉和香料。柑橘似的香甜氣息在深紅色液體表面氤氳升騰,再加上富含糖類和脂肪的甜點心,一邊看書一邊美美的吃上這麼一頓,就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氣實在是個應該躺在床上蓋著被子補眠的美好一天。

  「你們干掉了五個黑羊,說吧,想要什麼?」已經看過這兩人,特拉維佐夫有點意興闌珊。

  名叫安娜的女人不好說,但是金發的埃維金青年就很容易預測了。他必然想要減免欠債,或是申請減刑。

  「什麼都可以?」說話的是安娜。

  與黑羊有關的許諾就像個裹著毒藥的甜美陷阱,直覺告訴她這不是顆好棗。

  特拉維佐夫先生輕輕笑了一聲,就像養尊處優的貴婦*人聽到自己愚蠢的燒火丫頭提了個愚蠢的問題時一樣。輕蔑的,憐憫的,居高臨下的輕笑,連辯都懶得與她辯上一辯。

  這個時候站出來說話的是露西小姐,犯人和典獄長之間猶如泥雲之別,中間必然有個墊台階遞話的才好,不然難道要上司親自和囚犯討價還價嗎?

  「兩位大可以一試,畢竟,你們有五次機會。」

  她的目光落在安娜身上,輕輕彈了一下,很快落去她隔壁。

  雪山沉默不語,一味安靜的佇立在天邊。

  露西轉頭看向她的上司,就像個自覺的牛馬那樣詢問下一步該把蹄子落在哪兒。

  噠、噠、噠、噠、噠……

  典獄長曾經遍布傷痕如今白皙光潔的長指在桌面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擊,不是太明麗的燈光下,他選擇保持沉默。

  醫療站的報告一早就傳來了,犯人罹患重病隨時可能死亡。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她死在伊維爾,所以不管她提出什麼離譜要求都是一樣的……為什麼要拒絕一個將死之人呢?

  她的死可太有用啦!

  「呶,這事兒你看著辦吧。」

  安娜把選擇權給了卡卡瓦夏,她已經猜到結果,倒是卡卡瓦夏還對星際和平公司存在幻想。

  這不能怪他。

  這個年輕人連字都不識,更沒接受過任何現代文明定義下的教育。可以想見他之前必然生活在一個相對落後且閉塞的地方,文明的巨獸猛然間撕裂天幕出現在他面前,這份刺激下小朋友頭暈目眩心懷向往多麼正常!

  就連安娜自己有時也很想打聽打聽星際和平公司的招聘條件呢。

  「我?」卡卡瓦夏不敢置信,他迷茫的看著安娜,眼神散亂表情痛苦……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看她。沙漠人都知道不要直視太陽,會瞎,從此後只能「看」到烙印在視網膜上的影像,世間萬物就此隱入黑暗。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外一個人掏心掏肺的好,他們之間沒有堅不可摧的共同利益,也不具備滾燙的相同血脈,為什麼?憑什麼?

  戴著鐐銬和鎖鏈被推入角鬥場時他沒有驚慌過,第一次殺死對手滿臉都是血時他也沒有失措過,甚至當他用束縛在雙手間的鐵鏈扼殺奴隸主時也沒有懷疑過自己。但是現在,這個披著柔軟外皮實際上比頑石還要堅韌的男人突然驚慌失措自我懷疑起來——

  ——一個埃維金的遺民,茨岡尼亞的奴隸,他配得到這份好意嗎?這份好意背後的代價又是什麼?


第19章

  「……為什麼把減刑的機會讓給我?」

  離開典獄長辦公室後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卡卡瓦夏終於在升降機內找回自己的舌頭。不再刻意扮無辜演柔弱,也不用夾起聲線細細的裝作可憐可愛的小動物,更不必浮誇高挑虛張聲勢……年輕人的聲音干淨清冽,很符合他這個年齡應有的清新爽朗。

  他看上去莫名的有些狼狽,微微低頭向上挑著那雙多彩也多情的眼睛又狠又冷的盯著安娜。就像挨過餓也挨過揍的流浪貓,無論多美妙的氣味只要是突兀出現的東西都得先撓上一爪。

  安娜還是那副糊不上牆的松散樣子,抱著胳膊亂沒形像的左右晃著前行:「因為我用不到吶!」

  她笑著指指太陽穴:「這裡,長了個不太好的東西,留在監獄裡很多事都不必操心,就跟住療養院似的。但是你需要,我認為你至少需要一份公平……」

  就算那孩子只字不提過去,她也能從瞧瞧透進耳朵的零碎流言裡拼湊出事情的大概……不就是殺了個奴隸主麼?奴隸主這種踐踏同類的東西總是要被干掉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放輕松,下輩子換個職業就好。

  「這世上總有人願意為了公平去做些小事,所以你理應得到一個自己去討取公道的機會。」

  越獄風險大收益低,尚有牽掛的人不合適走這條違法亂紀的路子,萬一失敗伊維爾可沒有下次再來的好事兒,所以小朋友還是得正經想想減刑的辦法,別跟著不靠譜的大人閉上眼睛嗡嗡亂撞。

  五條送上門的蠢魚換來無期變有期,繼續努力提前出獄大有可為。

  反正伊維爾有得是黑羊,他們甚至不需要考慮主動出擊,蹲在原地等著還手就足以湊夠送他離開死火山的功績。

  卡卡瓦夏狐疑的看了她一會兒,不甘心的求證:「真的嗎?」

  巨大的幸運從天而降,可是這份幸運背後卻是另一個人的不幸。他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明明應該渾身輕松躊躇滿志,心頭卻反而像是多了塊大石頭那樣壓得喘不過氣。

  安娜看出了他這份躊躇,渾不在意般抬手揉揉年輕人刺絨絨的腦袋瓜:「騙你我能得到什麼好處?」

  「再說了,」她突然壓低聲音,像個低聲密謀的壞東西,「要不是有這個液金項圈在,伊維爾還有什麼東西能阻擋我?想走我自己就能走出去,多等一秒都是不夠自信。」

  聽上去很帥氣,但是顯得整件事更加悲情了啊!

  卡卡瓦夏的臉色仿佛已經快進到挑選墓碑款式的進度了,他悲傷的看著安娜,彩色眼睛蒙上一層陰翳。

  「這就是醫生特別留下你做檢查的結果嗎?」他像個不依不饒的醫鬧那樣開啟無端猜測,「一定是看錯了吧,那個女醫生年齡也不大,經驗不足看走眼很正常。再說了伊維爾這破地方能有什麼好醫生……肯定是看錯了!」

  斯黛拉是不在,如果她在這裡只消聽上頭一個完整詞彙就會舉起考試用書狠狠敲打卡卡瓦夏的腦袋——給我看看這些書的厚度再說話!

  獄醫究竟有沒有給出錯誤診斷,這件事只要病人心裡有數就可以。安娜掛著淺淡的微笑哄了年輕人幾句,她看上去是那樣鎮定,卡卡瓦夏懸在半空中的心也跟著緩緩落下。

  「其實也沒什麼的,」他偷瞄著女人的臉色碎碎念道,「只要身體沒有感覺到不舒服,檢查也就只是個檢查而已。也許是監獄收費的新手段呢,畢竟從來也沒見過有人敢和醫生討價還價……」

  「對對對,你說的沒錯。」安娜點頭表示同意。

  得到回應的卡卡瓦夏立刻松了口氣,重新變得閃閃發亮。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再難也能想出解決的辦法!等自己逃出伊維爾後一定要請到全宇宙最好的醫生報答她!

  話題就此告一段落,安娜找了個年輕人看不見的角度悄悄翻白眼。

  想要糊弄聰明小朋友可真是為難人吶!

  時間已經接近中午,考慮到下午不需要出門打工安娜果斷選擇去食堂吃飯然後再買些外食帶回囚室。她確實是要做好准備跳過晚飯一口氣睡到明天早上的,睡眠不足實在讓人痛苦。

  中午出現在食堂的囚犯數量並不多,絕大多數人要麼帶著食物在外面吃好節省時間賺取伊維爾幣,要麼就像她之前下海摸魚時那樣邊干活邊給自己搜羅當天的口糧。

  有本事有能力留在監獄內休息的都不是一般人,反過來講也可以說這個時間點上出現在食堂的沒有一般人。

  安娜吃了份自然餐,填飽肚子後走到自助機旁隨手點過一通。金屬機體內迅速傳來叮叮當當的動靜,她想要彎腰去撿,冷不防腦後吹來一陣涼風。

  死火山腹內怎麼會有涼風呢?這裡是封閉的,昏暗的,就算有通風設備也飄蕩著一股壓抑腐悶的氣息。退上一萬步講,伊維爾是懲罰有罪之人的監牢,並非度假村,糟糕的環境也是構成刑罰的重要組成部分。

  她偏頭讓開那道風,而後卡卡瓦夏的提醒才傳到。不是年輕人有心拖延,而是那速度快得他根本反應不過來。

  女人靈巧的跳過整排金屬餐桌避開第二擊,她像是能在空中懸停那樣輕飄飄的轉身落地,挑眉笑道:「兄弟,吃飽了消食麼?」

  她臉上雖然帶著笑,眼神卻是極冰極冷的,比外面黑色的海水還要冷。

  襲擊者是個身材勻稱神情陰婺的青年,他身上沒有虯結的肌肉,但是剛才那滋味兒十足的兩招足以說明這人既不缺力量也不缺速度。

  「哼。」面對身形稍顯單薄的安娜,他心裡是不太高興的。

  任誰休息日還要應付二老板的命令出門加班都不會高興,尤其這份臨時工還是力氣活,甚至有可能見血,那就更加不受歡迎。

  但是沒辦法呀,幫派的大佬怎麼能親自出面考校一個新來的家伙呢?哪怕當面直接和她說句話也是跌份兒。

  所以這裡就必須有個知情識趣的人主動請纓去做這件事,萬一沒有也不要緊,挑揀近來格外不討喜的家伙打發他去就是,事後還更好制造話題以便於和新人拉近關系。

  新人成色不行打死也就打死,白賺個黑羊的人頭。新人身手一般?沒關系,那麼多炮灰的位置等著呢。新人惜敗?很好很好,總算有了收下做狗的資格。至於說新人占據上風或是干脆反過來打死了老資格?說什麼胡話吶,人家分明是幫派未來的棟梁之材!

  到那個時候就可以派個面相老實年長且可靠的中層成員去哭訴了,哭訴什麼呢?當然是哭訴動手挑釁之人不聽命令自行其是,害得兄弟姐妹至親骨肉間起了嫌隙。

  當殺!殺得好!

  然後新人就可以歡歡喜喜死心塌地融入群體,再也不怕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找茬啦!

  只需要平日裡小小交些抽成,個別時候幫派需要你出力砍人別躲懶,這樣就很好。對於實力雄厚的新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能享受的幫派福利又豈止是少了一點點麻煩呢?

  這麼多好事,樁樁件件數也數不清,唯獨那個一開始不想加班卻被迫加班的家伙倒了最大的霉頭。他難道不知道自己被當成炮灰和石子兒被撇出去了麼?當然知道,但是他無法拒絕!

  如此算來人家心裡犯嘀咕也是很有道理的。

  與他而言如今最好的策略自然是打死或打服新人,打得她聽見自己的名號就夾緊尾巴瑟瑟發抖,不管眼下還是將來才能有安穩日子過。

  看吧,都已經到這一步了,安娜吃不到好眼色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麼?

  食堂桌椅板凳乃至囚室裡的床鋪馬桶等等全都是焊死在地面上的,只要犯人不是什麼人挨了打就會變成綠皮巨人的特殊族裔,他們就不能隨時隨地拔出一兩樣家具充當武器。餐盤叉勺倒是可以拿在手裡,但它們都經過倒角處理全是圓頭,也就見點血嚇唬嚇唬,造不成致命殺傷。

  但對手是抱著殺心來的,這種時候出手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安娜連連閃避完全沒有硬碰硬的打算,倒是發過警示就找了個地方躲好的卡卡瓦夏急得不得了,頗有想要用勺子戳死別人的氣勢。

  小朋友似乎對她產生出了某種奇怪的責任感,這算是……臨終關懷?

  噗!

  還怪可愛的。

  滿臉怠惰的女人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那樣笑得眉眼彎彎,她的對手還以為這是某種陷阱啟動的預兆,匆忙抽身拉開距離。

  「卑鄙!」他大聲喝罵,低頭來來回回在自己身上拍打翻找,「你使詐!」

  他研究過這個女人的行動軌跡,深切懷疑她是不是從海裡帶回來了些有毒的東西。不能怪這個倒霉蛋想得多,層數越深犯人越凶殘,環境也越來越糟糕,迫切想要改變現狀的人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安娜疑惑的看著對手原地手舞足蹈來了一段,目瞪口呆……嚴肅點行嗎?畫風變得太快我有點接受不來啊!

  看她氣定神閑站在那裡沒有上前追擊的意思,倒霉蛋越發篤定自己中了某種陰險的圈套。

  獵羊小隊他是知道的,甚至還交過手。漂亮狡猾擅用毒素的伊芙琳給他留下了深刻印像,那姑娘居然死在眼前這毫無名氣可言的人手裡,甚至全軍覆沒,裡面沒有點說法絕對不可能!

  「不是吧哥們兒!你要不要聽聽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安娜大駭,「你怎麼憑空污人清白?!」

  正午時分人流稀疏的食堂裡迅速聚攏出一圈看熱鬧下飯的囚犯。


第20章

  上門找茬的家伙先把自己狠狠拍打了一頓,這種操作還真是頭一次見到。看他情緒激動得幾近癲狂,安娜都不好意思乘勝追擊打爆狗頭了。

  總感覺他多少有點病,可別近距離接觸過後被傳染上!

  事情變得有些尷尬,雙方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僵持著,一方活蹦亂跳,一方不知所措。周圍或明或暗的圍觀看客們忍不住竊竊私語噗噗怪笑,安娜倒是無所謂,想看就看唄想笑就笑唄,可是來找麻煩的青年忍不住。

  他本就趕鴨子上架不得不來,又是滿心憤懣無處發泄,又是懷疑自己中招中毒,外界逐漸增強的壓力更叫他心煩意亂——由此也可以看出為什麼會是他被推來當這個炮灰。大抵是經常反應過度,實用效果不佳,被人給整了。

  「嘿!還打不打了!」獄友們著急吃這口瓜,竊竊私語變成陣陣起哄。

  安娜站在原地抄起胳膊,挑眉向人群裡看著揚聲道:「沒這樣的啊!惹急我了見誰揍誰!」

  嗷嚎怪叫和不懷好意的哄笑聲此起彼伏,一時間食堂熱鬧得就像開鍋。

  如同兒戲一般的決鬥把卡卡瓦夏看直了眼。這還能打到一半摁暫停?你是來搞笑的吧!

  搞笑當然不會搞笑,沒人閑成這樣。首先還是獵羊小隊平日聲名顯赫,那樣均衡的一個隊伍,突然之間被一個看不出底細的新人給團滅了,這事兒放誰心頭都得嘀咕幾句。其次是埃維金人的存在——這品種看著就不能打,相當於那女人扛著debuff孤身一挑五不說背後還有個躺屍抱大腿的主兒……

  嘖嘖嘖,越想事情越不一般!

  再加上這位來茬架的仁兄本身就一驚一乍,這下可好,帶得整個十一層食堂畫風跟著跑偏。

  人人都想撿軟柿子捏,誰也不願意自己流血流汗到頭來卻成了塊墊腳石。安娜跟著人群笑,放松的朝那位倒霉蛋擺手做驅趕狀:「行了行了,我看兄弟你今天狀態不好,回去歇吧。」

  欺負一個二傻子沒意思。

  噓聲四起,陰婺青年的神色越發陰婺。他終於意識到味道不太對,拍打的動作頻率逐漸放慢,但又不好說停就停。

  怎麼停嘛!要臉的呀!

  雖然是被扔出來的炮灰,但他到底也算個活人,喜怒哀樂樣樣不缺,腦子新歸新,努力一下還能用。對手究竟什麼水准,只有試過才知道。他的攻擊回回落空,對方一味閃避不曾還手,按道理講自己是已經輸了的。然而這樣回去肯定沒法交代,試探試成搞笑,下次再有這種工作他還會被推出來。

  這次被試探的新人脾氣好,沒有動輒下殺手,下一次……誰知道會遇上什麼?

  他必須抓住這次機會,才能避免「下次」出現。

  這個女人不下殺手是她自己優柔寡斷,伊維爾可不是善地,聖母絕不會有好下場——這地方也沒有聖母,就算有些犯人的罪行比較特殊也不能就說他們是個好人。

  如果說起初他還想過「打服她」,那麼現在這個選項徹底被拋諸腦後。他的念頭只剩下一個,那就是殺死任務目標,抹除黑點,消除環繞在四周的譏諷與嘲笑。

  總之這個謹慎的青年突然就破防了,發狠了,拼命了,紅著眼睛來了記泥頭衝撞。

  他筆直衝向安娜,速度飛快仿佛閃現,眾人只看見一道殘影,反應過來後才聽到肢體搏擊發出的砰砰聲。

  下一秒一道人影斜飛裝在金屬餐桌的桌子腿兒上,焊死在地面上的餐桌腿兒應聲凹下去兩條。原來是安娜拽著攻擊者的手腕原地轉了半圈借力把他甩出去,倒霉蛋就像個保齡球那樣一路叮叮當當。

  「事先說好,敗者承擔賠償,沒意見吧?」安娜深知就算已經不在乎欠債也不能把擺爛的心思表現得太明顯,不然總會有人想方設法叫她不得安寧。

  青年輕蔑哼笑,起身照她門面一拳揮來算是回應。

  不管實力如何,姿態必須擺足!

  安娜就當他同意了,雙臂交叉抵下對方騰空回身劈下的一腿。

  好大的力氣!手臂振得發麻。她注意到有人偷偷摸摸想去拿自己還沒來得及取的自助,這一絲分神立刻被陰婺青年抓住機會虛晃一槍繞到背後下手,本就被撞歪的凳子再受重挫,被他踩得嘎吱作響。安娜單掌拍在金屬桌面上躍過去又跳回來,騙得青年連連將招數使老。他越發焦躁,揮拳踢腿間動作逐漸變得凌亂遲滯,冷不丁一個疏漏胸口劇痛傳來,被那女人的飛踢送到自助購物機旁。

  想撿漏占便宜的犯人剛把手伸進取貨槽就被砸了個正著,兩眼一翻躺倒在地。青年忍住胸口余痛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這回安娜不再給他機會,她像穿透時間與空間的羽箭,只在看客們的視網膜上留下兩個點,那登門找茬的人吐著血再次起飛。

  「噗——」

  血濺了出來,犯人們起哄的聲音上了個新台階。

  可憐的自助售貨機無緣無故挨砸,承受了兩人分的重量後大有罷工不干的勢頭。安娜一把撕下那個想要撿漏的家伙的囚服,權將這件衣服當做繩索套在沒能及時起身的陰婺青年脖子上,順手打了個十字結。

  「……」

  青年雙手死死抓住那件衣服想要避免當眾被人勒死的局面,他仰面倒在收納餐盤的鐵架子上,堅固的鋼構剛剛好湊成一處絞刑台。

  「絞死他!絞死他!我出三百伊維爾幣!」

  這節目非常符合絕大多數十一層犯人的口味,第一個「打賞」的聲音響起後給錢的動靜越來越大。人人伸長脖子張望,就像那十字結的繩索套在他們自己頭上似的,必須踮起腳尖張大嘴巴。

  浪潮般的呼喝聲中,青年的掙扎越來越微弱。耳邊全是為了他即將死去而爆發的歡呼,眼前是十一層監獄食堂灰黑色的屋頂。他忽然想起遙遠的許久之前,天是藍色的,恆星是金色的,就連風中攜帶的也是各種輕飄飄的花果香氣。

  要是能死在那個時候,就好了,他這樣想。握緊繩索的雙手泄了力氣,只等脆弱的頸骨折斷一切就宣告結束。

  安娜站在眾人視線的焦點處,搖搖頭,像是看了場無聊的爛片那樣松開手。她隨手抽走套在青年脖子上的爛衣服,徑直走向躺在地上裝死的家伙。

  「衣服還你了啊,你說你都進來蹲監獄了還管不住手,當我比外面的治安官好說話是吧?」

  她把變得與破布條差不多的囚服扔在這人身上,占便宜不成反吃了個肉彈的人雙眼緊閉鼻孔外擴,說什麼也不肯面對現實。誰也沒法叫醒一個一心逃避的人,安娜也不例外。她翻了個白眼,腳步剛動卡卡瓦夏就抱著一堆營養膏和袋裝軟飲走過來:「我幫你把這些拿回去吧姐姐!」

  小朋友眼睛亮晶晶的,活像看到鏟屎官帶回來一箱罐罐的貓咪。

  「那就走唄!」

  有人願意幫忙拿東西當然好,既然他願意做,安娜也不攔著。兩人在噓聲中一前一後走向走廊,仰躺在金屬架上的青年奮力爬起來揉著脖子追了兩步:「等等!」

  他想要個答案。

  安娜停下腳步回頭,另一只手不忘伸向卡卡瓦夏要他遞飲料給自己:「嗯?」

  還有啥事兒?

  「你為什麼不殺我,我是想要殺你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這家伙死氣沉沉的,很難不懷疑他會不會半夜鑽進井裡爬來爬去。

  「啊?」安娜露出迷茫疑惑的表情,臉上寫滿「費解」這兩個字,「你誰啊?」

  人群中傳出「噗噗」的笑聲,青年的臉色從青黑變成青黑紅:「我要殺你,你卻不肯殺我,怎麼想都只有這個可能。你認為我的命和你的命不平等,我不值得你花力氣。」

  安娜向前伸頭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說出的話就像裹了蜜。

  「你有病吧!」她指指頭頂的方向,「有病就去醫療站找大夫,想討論哲學問題建議去見典獄長。我沒有給人當老師的愛好,更不喜歡給目力範圍內的東西貼標簽下定義順便再稱稱分量。至於你的命和我的命,誰的命更貴……」

  「生命本就無價,對誰來說都是一樣的。」她把到手的軟飲翻了一遍也沒找到撕口,沒奈何只能照著尖角咬開小口叼著吸溜。

  微微甜,還不錯。

  她可不是以德報怨的人,獵羊小隊在水下動手時她一個也沒放過,報復的烈度和速度都足以令人側目。但是這個上門找茬的二傻子吧……唉,半傻不傻的實在找不到恰當的形容詞。真正該殺的是躲在他身後安排布置這場鬧劇的人,安娜放過他並非心軟,只是不喜歡被牽著鼻子走而已。

  高挑瘦削的女人轉身離開,這次她頭也不回的邁入走廊,一個半大不小的埃維金人跟在她身邊說個不停。

  看客們交頭接耳時不時指指那邊又指指這邊,站在原地的青年悵然若失。

  就……她就這樣走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21章

  走廊上安娜把買到的應急食品分開,她和卡卡瓦夏一人拿了一份兒。

  「晚上不吃飯,困!別喊我!」接連兩晚上不能好好休息,別人能不能扛不知道,她反正是熬不住了。

  年輕人飛速乖巧點頭:「好的,我知道了。好好休息吧姐姐。」

  「嗯!」

  她哼了一聲,等了一會兒鈴聲響起囚室門打開,一走進去就埋頭倒在床鋪間,閉著眼睛拖過薄被蓋在自己身上。

  還是躺著舒服啊!

  這一覺睡得結實,中途安娜只醒了一次上廁所,回來連東西都不要吃接著繼續睡。晚上那幾道鈴她壓根就沒聽,鈴聲再響也只是翻個身咂咂嘴,一點反應也不給就這麼一口氣睡到第二天打起床鈴。

  伊維爾上沒有嚴格的白天和黑夜之分。囚室位於水下,無論何時窗外都是漆黑一片。走廊上的燈永遠也不會關,晝與夜的概念也跟著變得模糊。

  一切都依賴鈴聲調度。

  等她走出囚室,隔壁的卡卡瓦夏也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晃出來:「早,姐姐。」

  「嗯,你也早。」看到別人打哈欠,安娜跟著來了一個,「哈……今天做手工?」

  「好!交給我去抽簽!」

  年輕人對自己這方面的運氣向來信心十足,別說抽簽了,賭桌上猜點數比大小之類的游戲他長到這麼大從沒輸過。卡卡瓦夏一下子就精神起來,忍不住說起些過往的趣事。

  他本就是個活潑的性子,遇到能夠包容這份活潑的環境就會像復活草遇到水那樣立刻復蘇。

  「……那家伙到最後還趴在桌子底下不肯出來,非要找到證據證明我出千……我才不需要做那樣的事,無聊!」小朋友嘰嘰喳喳的,安娜耐心點頭:「嗯,嗯嗯!」

  年輕人嘛,神采飛揚的才好看。

  她邊走邊聽卡卡瓦夏講起過去他不得不賭命的幾次經歷,時不時還跟著吐槽幾句,囚室本就位置靠外,沒走幾步走出了走廊。這會兒食堂裡已經有不少人了,他們來到記憶中的地方站定。獄卒還沒上班,眼下排隊的人不是很多。

  「熬夜傷身吶!」安娜又打了個哈欠,擦掉眼角溢出的水漬,「估計干這活兒的哥們兒今天心情不怎麼好。」

  連著兩天晚上被拉起來,犯人痛苦獄卒也痛苦,尤其後者還有夜班崗,想想就忍不住四下尋找路燈。

  負責登記的人還沒來,隊伍就已經排上了。哪怕是窮凶極惡的暴1徒也不喜歡頂著風險泡在水裡鑽在土裡,相比之下手工工廠的工作幾乎相當於坐著聊天,時薪還不低,自然搶手。

  安娜站在隊伍裡和卡卡瓦夏說笑:「我覺著我大概是不太擅長串珠子刻木雕的,沒想到能在監獄裡學門手藝。」

  「還可以做雨傘和膠鞋,具體做什麼要看有什麼訂單。」卡卡瓦夏獲取情報的效率高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能從風聲中聽出端倪。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劃了一下,「不過串珠子做工藝品是最輕松的,不需要動腦子。」

  那些珠子的來源麼,自然是囚犯從礦道裡帶出的晶石副產物,隨便切一切磨一磨,打上孔後篩選出統一的大小就行了。

  這些裝飾品很受各大景點的攤販歡迎,價格低廉是主要原因,其次這玩意兒又是花花綠綠又是透明的,光線一照看著挺能唬人,隨手買上幾串做禮物很有趣味。星際和平公司控制下的十幾個度假星就是主要消費群體,每年都有一大堆訂單等著伊維爾的犯人們消化。

  干這活兒的也有小團體,不然你前後左右的人沒事兒就來來去去走動,磕磕碰碰的影響工作效率不說也很影響心情。

  聊了十幾分鐘,獄卒終於來了。大家不是第一天上工,看到他擺開架勢就乖乖取出身份牌在儀器上刷過,隊伍一下子就動起來,仿佛淤堵的河流被打開了通道。工作人員的心情就像安娜猜測的那樣不太好,他懶得和囚犯們討論公平不公平的問題,記錄過隊伍前列的一百號人手就把儀器收起來:「走。」

  隔壁負責登記出海和下礦的獄卒差不多也這幅氣息奄奄的樣子,多一句話也不想和人交流。

  看來情況是真的有點嚴重了,不然獄卒們又不是沒有加班費拿,情緒不至於低落到這種地步。

  排隊排得比較早的一百個幸運兒閉緊嘴巴跟著他行動,其他排了隊但是沒輪到的犯人只能去其他地方上試試運氣。當然也有人不想換地方的,比如說第一百零一位。

  卡卡瓦夏和安娜來的不算早,但排隊排得及時站在隊伍中間靠前。要是按照以前的慣例,身形瘦弱的埃維金人一定是頭一個被攻擊的對像——獄卒只招一百個人,要是少一個就剩九十九,不就剛好空出個位置給後面遞補麼?但是現在那小子背後有撐腰的人了,不再等同於一般的軟柿子。

  隊伍行進到一半,尾巴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重刑犯之間有事沒事打作一團並不罕見,監獄守則又沒有明文規定不允許,大家也就把這種時不時出現的熱鬧當做娛樂項目觀賞。安娜也跟著停下腳步扭頭看,看得相當專注,專注到卡卡瓦夏不得不提醒她:「姐姐,再不趕緊走就要掉隊了哦!」

  「哦哦!好!」她戀戀不舍的多看了幾眼,趕忙抬腿追上前面的人。

  工藝品加工坊在囚室走廊的反方向,走出食堂這裡另有一處升降機,一部分犯人先上去,升降機向下運行,等到交接完畢空箱返回繼續運載。

  工廠入口處豎著簽到打卡的設備,還是掃身份牌,唯一不同的是走過這一道手續後犯人們要分流進入不同的車間。哪怕串珠子也得有人切割有人打磨有人鑽孔才能有人穿串兒嘛!卡卡瓦夏說的抽簽就是在這裡,他和安娜交換位置站到她前面,向工作人員表明小團體後胡亂點了下光屏,守在這裡的獄卒就給了他們兩個牌子:「往右走,串珠子。」

  「你這運氣,好得有點離譜了吧!」安娜想起水生種越獄那一夜,這小子躲在門後也有寶石主動飛到手裡。

  卡卡瓦夏頓了一下,笑容依舊明媚燦爛:「嗯,我從小到大運氣都很好,不然也活不到現在。」

  安娜若有所思的走進車間找了個靠近角落的工位坐下,桌上擺滿一筐又一筐各色珠子,成把的線穗隨意掛在一旁。年輕人熟門熟路坐在她對面,仔細一看,他的頭發似乎又長出來了一些,從淺金色的栗子殼變成淺金色的絨毯。

  「能講講嗎?」大姐姐垂下眼睛挑了根繩子,一頭固定在掛鉤上,另一頭笨笨的一顆珠子一顆珠子往上串,「埃維金人到底都干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兒?無賴還有三個幫腔的,怎麼到了你們頭上就一句好話也沒有?」

  混到這種人人喊打的地步,怎麼著也得造下屠殺他族祖宗十八代的罪孽。還是說埃維金人放高利貸了?住在別人家裡賴著不走了?賊喊捉賊四處賣慘了?

  埃維金氏族的名聲,就連她這個失去記憶的人也在短短數日內就有了直觀認識。什麼小偷騙子都算是好聽的,難聽起來那話根本就不能往耳朵裡進。要不是伊維爾監獄絕不存在犯人串囚室的可能,只怕她也得跟著一並落入道德的低谷被眾人口誅筆伐。

  「……」

  很少有人如此直白的向卡卡瓦夏問起這個問題。從前他所接觸過的人裡,無論同一片籠子裡的奴隸還是奴隸主的客人,「埃維金」這個詞就像是有毒那樣為人所回避。當著他的面說難聽話的人比比皆是,那些自我標榜著「文明」「民主」「平等」的活動家們在公眾面前也不過做出一副憐憫的樣子,背後還是一樣竊竊私語。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安娜看看他:「不願意說就算了,我只是好奇為什麼埃維金人會遭到全宇宙系統性的迫害。」

  一個人說埃維金的壞話,十個人百個人千個人,人人都這麼說……就算大家壓根不知道「埃維金」該怎麼拼寫也會在心裡下意識認為那是個糟糕的民族。

  認知一旦形成就難以更改,前面記不清楚後面忘了,但埃維金人放蕩墮落幾乎成為共識。

  可是卡卡瓦夏這個人並非如此,除了自我評價偏低外他就是個心思細膩想得比較多的大男孩,嗯,生得比較漂亮,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羚羊不該為頭上那對美麗的*角背負責難,有錯的分明是那些偷獵者。

  至於所謂的「放蕩墮落」,這幾個琥珀紀之前衛道士們嘴裡的古老罪名究竟從何而來?真要算起來誰年輕時沒經歷過個把人渣呢,人家關起門來愛怎麼作怎麼作,只要不在公開場合宣揚誰也礙不上不是。

  「沒有,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卡卡瓦夏低著頭,字裡行間帶著點無由來的鼻音,「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能等我想想嗎?」

  全宇宙都說你沒臉沒皮沒節操,忽然有一天某個人不經意的翻著白眼質疑:什麼?你臉皮厚?怎麼個厚法?我怎麼不信?!


第22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被迫在沙海中流浪,不是不想停下來,而是沒有土地可以給我們停靠……」

  卡卡瓦夏說起盤旋著風暴的茨岡尼亞,那灼熱的金色沙漠,沙子敲在帳篷上的聲音仿佛不停叩門的命運般悲愴。

  咚咚咚、沙沙沙

  埃維金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從天而降的黑西裝給了他們武器,然後把更好的賣給卡提卡人。兩個族裔就像困在陶甕裡的蛐蛐,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挑撥著殊死搏鬥。

  「……埃維金人的家庭結構和絕大多數人類一樣,一夫一妻養育子女。一個家庭中存在不同父系或母系的孩子是因為族人的死亡率太高了,哪怕成年人也很有可能在某次外出狩獵中喪生,被留下的那個人如果不盡快找到新伴侶就無法養活孩子,所以……」

  比起某些熱衷於派對文化的星球,埃維金人的生活算得上古板守舊。

  他們的娛樂僅限於食物和水源豐足時找個空地載歌載舞熱鬧一場,天亮後繼續駕車在沙海中流浪,壓根兒不像外面傳的那樣花樣繁多——活都快活不下去了,在生存危機面前人的一切欲望都會被壓制到最低。

  至於說那些不好的習慣,比如謊話連篇之類的,卡卡瓦夏表示只要不讓他挨餓受凍刀斧加身,他可以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誠實。

  這一點安娜深以為然,如果叫她天天都吃不飽肚子還被人跟在屁股後面追殺,她不光能一句真話也不說,她還能抄家伙和追殺自己的壞蛋拼命。

  手工果然是方便聊天的工作,桌面上散落的珠子很快被一串又一串裝飾品取代。計件的工作機械滿地亂滾,囚犯們刷身份牌上交成果,等到工時完成後統一記錄在系統中折算薪水。

  上午四個小時的工時過得很快,安娜把路過的機械攔下來,塞了它一嘴巴晶石裝飾品。其中一多半是卡卡瓦夏完成的,有著極為強烈的異域美學風格,想來一定好賣。至於她穿的那些……嗯,單看樣子就會讓人覺得誰買誰倒霉。

  「……」

  幸虧機械只算數量不算其他,它艱難吞下犯人上交的成果後原地轉了兩圈,帶著沉甸甸的肚子去倉庫打包。

  午餐是從食堂自助機上購買的膏體,一些囚室樓層數小、刑期即將結束,或者欠債差不多快還清的老實犯人就算吃東西也停不下手裡的活計。反觀那些重刑犯,他們幾乎真把手工勞動當成休假,懶洋洋的,有一下沒一下戳弄面前那些晶石。

  整個車間呈現出一半積極內卷一半消極怠工的局面,連分區都特別顯眼宛如收割到一半的農田。

  安娜先後一共攔下四只工作機械才把一上午的成果全部提交完畢。卡卡瓦夏很在乎自己的勞動有沒有被公平記錄,他認真盯著每只機械計數,但凡與記憶裡的數目對不上賬就死活不肯放它走,非要拍幾下眼看它更改數字方才罷休。

  直到最後一只機械落荒而逃,年輕人才坐回去把胳膊搭在好不容易才清出一角的桌子上休息,但是很快他又像被燙到了那樣避開。

  「嗚哇!什麼?!」

  卡卡瓦夏抬起胳膊,散落著各色晶石的桌面上不知何時多了包劣質糖果。

  雖然它看上去皺皺巴巴包裝粗糙,但印刷的字跡說明裡面正是糖果無疑。

  圓的,球形,一粒一粒,各種顏色的水果硬糖,在伊維爾監獄裡算得上另一種「硬通貨」。

  糖是能量來源,甜味會讓人感到快樂,價格恆定,只這兩樣它就有成為一般等價物的價值。

  「不是十一層自助機賣的零食,八層也沒有。」安娜拿起那袋糖果上下掂掂,把它還給卡卡瓦夏,「別人請你吃糖呢,收好。」

  「啊?」年輕人接過她拋來的紫色袋子,腦袋上長滿問號,「我?」

  「當然啦,這世上還是有很多人能明辨是非的。」

  她把手指數在嘴唇前,「噓,拿去吃吧,別辜負了他人的好意。」

  卡卡瓦夏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麼那樣豎直身體站起來,轉來轉去朝四周打量。

  有人低著頭手指翻飛著忙碌,有人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反正就是沒有人與他視線交錯,好像手裡那包沉甸甸的糖果是自己從地裡冒出來的一樣。

  「公道自在人心,親愛的小朋友。公司的輿論影響力固然會讓人產生刻板印像,但人之所以為人,原因在於人會思考。總有人長個腦袋不是擺設,請你不要忘記這一點,也不要太早對這個世界失望。」

  眉目冷淡的女人亂七八糟的靠在桌子上偷懶,手裡捏著枚怎麼看都很醜的晶石珠子努力朝繩子上套。

  她苦惱的時不時皺眉,手裡不停更換珠子進行比對。在卡卡瓦夏看來她的努力只有難看和更難看的區別,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把藝術創作搞成用審美殺人。

  他低頭又看了眼那袋包裝質樸的糖果,坐回座位。年輕人小心翼翼撕開一道口子挑了粒金黃色的糖球扣出來塞進嘴裡,很快就美滋滋的哼著從媽媽那裡隱約記住的歌謠,像株隨風搖擺的柳樹那樣搖晃身體。

  哼哼哼,甜!

  安娜不用抬頭也能想像出他現在的樣子——仿佛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蜂蜜色小狗,歡快的搖著尾巴哼哼唧唧。

  她微微側身看向另一邊手忙腳亂活像蜘蛛開了掛的年輕女孩,當她羞怯的窺探時忽然眯起眼睛朝她笑。

  好孩子。

  很帥很帥的大姐姐說了一句沒有發出聲音的誇贊,女孩兒臉頰酡紅,把頭埋得更深。

  她聽到了埃維金人的血與淚,同樣的慘劇並非個例,它發生在宇宙每一個角落。敘事者當然可以喋喋不休企圖將觀點灌輸給所有能夠接受到信息的人,不管好的還是壞的,其實對於生活在水生火熱中的民族來說並不重要。

  因為無論同情還是誤解,只有他們根本聽不到。

  他們是舞台上悲慘的祭品,僅僅活著就已經拼盡全力,悲泣與哀嚎均沉默無聲。

  但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生活在繭房裡,總有勇敢的蛾子主動把頭探出去。

  我的刑期即將結束,債也快還完了,手腕上印著黃色圓章的女孩在心底給自己打氣。

  別怕芙羅拉,你很快就能離開伊維爾回到家鄉去了。到時候可以把在這裡聽到見到的事都講給族人聽,告訴他們星際和平公司是個會說謊的組織。

  中午休息時間結束後卷王們再次原地起飛,擺爛的為了薪水也不得不爬起來動動手指。安娜只管撿著卡卡瓦夏挑剩下的珠子胡亂往線穗上懟……那什麼,總要有點比較,美才能被襯托出來嘛。

  一籃又一籃磨好的珠子從其他車間送過來,輔助機械忙忙碌碌滿地亂轉。

  旁邊的桌子上有人起身去洗手間,很快另一道影子擠過來:「嗨!我說姐們兒哥們兒,你們真是讓我老瓦爾德好找!」

  並不胖但是被人喊做死胖子的熟人一屁股坐過來,安娜不得不朝卡卡瓦夏的方向稍微挪了挪給他讓出點空間。

  「這麼巧?」她捏了顆屎黃色的珠子穿在黑色珠子下面,小朋友忍不住把眼睛撇開。

  瓦爾德找了條線穗掛好,跟她一樣怎麼難看怎麼串:「哪裡巧?我不知道托了多少關系才找到你們呀!看到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活著,心口的大石頭才算落下去。」

  這家伙要是沒好處才不會往前湊,部分犯人從八層換到十一層這才過去多長時間就被他找到?安娜是傻了才會信他好心。

  「先說什麼事兒吧,這世上沒緣分的人多了去了,最後還不是著落在『勉強』兩個字上。」

  她點了瓦爾德一句,後者滿臉堆笑:「事兒肯定有,但也不耽誤咱們之間的交情嘛!」

  「姐們兒你是個講道義的仗義人,身手又好,本來就值得旁人接近,這有什麼想不通透的?有道是做生不如做熟,之前我問過你看好哪個幫派,有信兒沒?」

  他擠眉弄眼的笑,看向卡卡瓦夏時故意把兩個眉毛誇張的高高挑起:「哥們兒聰明著呢,肯定知道我是好意,對吧!」

  安娜笑而不語。

  這就是前幾天升降梯裡那場偶遇的後續了,瓦爾德這家伙說人人到,看來幫派勢力在伊維爾的能量比她想像的還要大。

  「……」瓦爾德見她只是笑卻不接話,心裡猜測安娜這是在待價而沽。

  很正常,挑挑揀揀才是買家,滿口不住誇贊最後跟著的多半是婉拒。

  「要不先聊聊昨天姐們兒遇上的樂子?」

  這話說得就是那個登門討打的二傻子,安娜眼中的興趣果然變濃:「仔細說說?」

  卡卡瓦夏也跟著豎起耳朵,很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傻成那樣。

  講起其他幫派的笑話,瓦爾德忍不住眉飛色舞,手裡捏著屎綠屎綠的珠子比劃:「哈!那小子是去年進的散人團。散人團什麼人都收,不挑食,奇葩自然也多。他就是個炮灰,姐兒們兒你懂的。」

  情況和安娜此前猜測的差不多,無非小年輕性格不討喜。伊維爾可不是善地,既然和大家處不來又沒有值得稱道的手段,就只能當一顆被扔出來試探湖水深淺的小石頭。

  「其實每個幫派裡都有特立獨行的人,散人團只是比別的幫派多了一點點而已。」瓦爾德偷偷看著安娜的臉色,語氣一拐提起另一件事,「姐們兒哥們兒,你們有沒有聽說互助會那邊在懸賞一件東西?」


第23章

  懸賞?

  「犯人之間還能發布懸賞,怎麼支付酬勞?」

  安娜想到了些不太好的可能,瓦爾德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她的推測,「當然是用黑羊支付,神父想要找樣東西,找到並送去的人能得到一個黑羊的人頭。」

  當然不是真的把誰的頭揪下來用於支付,那也太殘暴了。這裡說的是「殺死黑羊的名額」,就像安娜在典獄長面前讓卡卡瓦夏去兌換承諾那樣。

  倒是件有意思的事。

  「冒昧問一句,這些幫派的首領都在哪一層安居?」

  安娜特別好奇這個問題,互助會首領要找的東西反而還要往後稍稍。

  能將一群凶悍的重刑犯組合在一處,想也知道首領們都不是簡單的人。

  瓦爾德左右看看,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我可以告訴你,你千萬別隨便跟別人說!」

  她不問神父要找什麼說明她對互助會沒有太多興趣,這對海魔幫來說是個好消息,他樂得省下這份力氣。

  安娜用力點頭:「嗯嗯,你放心,我絕對不說!」

  她壓根就沒有加入幫會的打算,沒得被迫打工還要再給自己找個爹踩在頭頂,又不是沒本事養活自己,不欠那點蠅頭小利。

  兩人各有想法,瓦爾德拍拍安娜的胳膊表示自己對她很放心:「伊維爾一共有十九層,根據犯人的物種和年齡分為數個監禁區。大佬們有的住在深一點的地方,有的住在屋頂花園。」

  最後那個詞他說得特別輕,就好像怕被誰偷聽去。說完馬上坐直身體,看上去好像一門心思都鋪在串珠事業上。

  屋頂花園?安娜灰藍色的眼睛一眯,這個名字和監獄的氣質不太搭調呢。

  不過看瓦爾德的樣子今天是不能再從他嘴裡問出什麼了,之前那些情報算是作為招攬預付的代價,更深些的秘聞只有真正成為自己人才有資格知曉。

  「哦,我就是有點好奇,大佬能成為大佬,那肯定和咱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她擺出一副純純聊八卦的模樣,手底下又捏出一條土黃色混合著灰黑色的珠子。

  卡卡瓦夏:「……」

  這都什麼配色啊!也就是伊維爾了,換個地方說不得能被這姐姐干倒閉。

  他倒是沒盯著這邊看,不過耳朵豎得筆直。瓦爾德本也不打算再往深處講,見安娜這麼知情識趣樂得順著她的話頭真就聊起八卦——這姐們兒同樣不是普通人,招攬不成也別惹她。

  「那是肯定,比如我們海魔幫的老大,人有八分之一海洋智慧生物血統!天生就擅水,海獸的意思也能通個七八成,要不咱們怎麼能把住漁場呢?」

  這個八卦的分量可不輕了。他當然有炫耀的心思在,不過自家老大確實給力,小弟們臉上跟著有光。雖說這份給力給不到普通幫派成員身上,拿出來唬人的時候還是很爽的。

  安娜聽完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向前探探身子:「啊?陸生種和水生種的混血……沒有生殖隔離嗎?」

  這位大佬祖上的口味還真是獨特!果然大佬!

  「……」卡卡瓦夏忍不住抬起手捂住額頭,順便蓋住臉,免得讓人看見自己偷笑。大姐姐真是個妙人,當你覺得她耿直坦誠時會發現她切開是黑的,你要真認為她城府頗深吧,呵呵,就會像現在這樣被她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堵得喘不過氣。

  瓦爾德被安娜干得半天找不到聲音,花了好些時間才恢復:「也不能這麼描述,水生種也有完整人類形態的,不是全都長個魚頭或者魚尾巴。」

  他努力思考,終於找出個例子:「就比如仙舟聯盟的持明一族,要在水裡生出來,但是長了個人樣子,胳膊腿兒一樣不缺。」

  說起別人家的閑話,瓦爾德的嗓門兒越來越大。

  坐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們聽八卦的其他犯人不願意了,這個描述有問題!學術問題!

  「持明那叫輪回,仙舟聯盟給人正名了,人科人屬人種龍裔亞種!」全宇宙到哪兒都不缺龍性戀,持明算是最根正苗紅沿襲明確的龍裔了,自然有這方面的愛好者替他們說話。瓦爾德不和人爭執,只管笑著點頭:「是是是,你說的對,我懂得少。」

  安娜聽得有趣,她不知道什麼叫持明,也不知道仙舟聯盟是什麼,但是這幾天聽人來來回回的提起,似乎是個能與星際和平公司相抗衡的一方勢力。

  「所以仙舟聯盟是幾條船拴在一塊兒?那也太奇怪了。」她好奇的挪挪凳子,卡卡瓦夏也跟著向前移動,兩人一塊被懂得很多的那個犯人笑話:「仙舟聯盟你們都不知道?從哪個偏遠星域來的?」

  話題打開,自然有人插嘴:「這小子是個茨岡尼亞人吧!」

  另一個方向很快回應:「原來如此,那確實是有點偏遠了。」

  卡卡瓦夏早就習慣別人評論他的出生地時那別有用心的語調,他只擔心安娜無緣無故被人誤認為茨岡尼亞人會不會生氣——平心而論,茨岡尼亞聯合議會做出的破事兒確實擬人。

  安娜沒說話,看上去就像是默認了眾人的推測,其實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茨岡尼亞這個名字挺好聽的。

  「都是茨岡尼亞人,怪不得她那樣護著……」馬上就有聰明人竊竊私語,看向這個方向的眼神就有些不太對勁了。

  瓦爾德來來回回的看,主要是安娜的樣子實在不像沙漠品種,她要真是來自茨岡尼亞……幫派那邊的意見只怕會再起分歧。

  「看什麼看?」讓人難受的黏膩目光中安娜推著桌子站起來,高挑頎長的身形氣勢十足,「茨岡尼亞人吃你們誰家的飯了?偷你們誰家的錢了?還是殺了你們誰家的祖宗?」

  那倒不至於,那顆無主荒星太偏僻了,生活在星球上的人類文明也沒有發展到能夠脫離土地束縛的地步。

  她翻了個白眼冷笑:「今日你們歪著嘴說茨岡尼亞的壞話,明日就敢說庇爾波因特,後天還說什麼我都不敢想。」

  「噗!」瓦爾德沒忍住,口水噴了一桌子。這話可不能亂講,畢竟不管是茨岡尼亞的壞話還是仙舟聯盟的壞話,他們說也就說了,唯獨庇爾波因特的壞話不能亂說,誰叫大家都被關在星際和平公司經營下的私人監獄星上坐牢?

  湊過來閑聊的犯人紛紛挪著凳子跑遠,角落一下子變得冷清。

  正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就見安娜跟沒事兒人一樣坐回去,側過身問起瞠目結舌中的那位懂得特別多的犯人:「我不明白,只從字面意思猜測,仙舟就是船,聯盟就是聯合在一起。你要是懂你就講講?不願意將也沒事兒,反正聊天也不耽誤工作。」

  眾人不由看向她手邊那坨能拿出去當成精神武器用的成果:「……」

  好可怕,不敢再看第二眼。再瞄瞄那位大家都知道的茨岡尼亞人,年輕人面前堆著的不能叫裝飾品,那得是藝術品!

  所以這兩個人裡肯定有一個不是茨岡尼亞人!

  瓦爾德輕輕舒了口氣,趕忙把話題轉到遠離庇爾波因特的地方:「仙舟聯盟是幾艘巨艦的聯盟,但並非一般意義上的船,他們說的仙舟和一個大型宜居星球的概念更接近……」

  這話題安全!

  「對啊對啊!」大家齊心協力聊起仙舟聯盟的八卦,什麼持明一族的前任龍尊和某仙舟將軍的小故事啦,等等等等。反正他們自己人寫了不少這方面的小說,想來是有點影子。

  安娜吃瓜吃得應接不暇,卡卡瓦夏一直偷偷關注著她。被誤認成茨岡尼亞人時她沒有表現出憤怒,誤會解除後也不曾喜悅,那個名稱對她而言就只是個地名,再也沒有其他特殊含義。

  也是,茨岡尼亞是顆受到三恆星星風影響的荒蕪行星,星球上蘊藏著豐富的礦藏,要不然星際和平公司也不會將目光放在那樣一個偏僻普通的地方。除此以外它不應受到人類活動影響,還因此蒙上不名譽的頭巾。茨岡尼亞人也沒必要為了出身羞愧,他又沒做錯事,為什麼要因為別人的目光羞愧躲閃?

  茨岡尼亞的埃維金人是吃了你家的蛋白米還是喝了你家的礦泉水?你這麼激動?難不成是太蠢被騙過?他向上挺了挺脊背,看到特別漂亮的珠子時手指微動,很快那顆球狀晶石就不見了。

  這才剛剛安排過一場覆蓋到所有人的檢查,下一回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囚室裡完全可以藏些無傷大雅的小東西。就算被發現他也無所謂,有時候人是得冒些風險,賭這一把的後果他能承擔得起。

  下午的四個工時過得比上午還快,人人都吃了一肚子瓜,心滿意足刷卡結算下班。卡卡瓦夏除了保底工資外還拿到了計件提成,相比之下安娜就摸魚摸得厲害,只有六千四伊維爾幣入賬。

  她一點也不在意這件事,摸著下巴回到十一層,看到守升降機的獄卒就走過去詢問起采礦的事——什麼礦?長什麼樣?礦道裡有故事嗎?事故呢?有奇奇怪怪的動物嗎?

  被她隨手塞了條漂亮晶石手串的獄卒問一答十,態度好得幾乎脫離職業限制。

  他要把這可愛的小東西留好,將來拿出去討女孩子喜歡!


第24章

  「姐姐,明天你要下礦道?」卡卡瓦夏有些不解,安娜的手工工廠名額還有一天,她沒必要著急去做更加危險的工作。

  死火山底部的礦道,想想就知道裡面危機重重。塌方、漏水、有毒氣體,哪樣不是要命的難關?他不想失去這個半路撿來的大姐姐,自己受到她的庇護得以平靜生活是主要原因,但並非決定因素。

  ——這樣好的一個人不應該遭受厄運。

  但他也知道事情往往不會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否則父親母親和姐姐就不會相繼去世。

  安娜恢復到平日裡安靜不多話的模樣,只是點頭:「嗯。」

  水生種越獄那天夜裡產生的一些小猜想需要驗證,她打算去礦道抓點小動物養在囚室裡。海裡動物多,就是不太好養,囚室沒法蓄水……

  「我聽說每天礦坑裡都有人發生意外,」年輕人咬咬牙,臉色逐漸變得鄭重,「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他知道自己派不上太大的用場,但是作為一個吉祥物還是能夠合格。深入礦道後還能不能平安出來,很大程度上只能歸因於幸運,卡卡瓦夏希望自己的幸運能分出去一些。

  安娜不置可否,想跟去就跟去唄,權當是長長見識。

  轉天上午兩人出現在礦工登記點,這邊同樣要在完成記錄後去領工具和設備。采礦的裝備和出海采集狩獵不一樣,犯人們要在礦道外簽了到才能領取。

  隊伍不長,就是進度很慢,而且經常爆發語言上的衝突,偶爾也有人堵在前面推推搡搡。

  敢往礦坑裡闖的人無一不對自己的身手自信滿滿,這種工作就和出海狩獵差不多,運氣爆表挖到公司要緊的礦石一下子就能減少大筆欠債,運氣一般混個底薪,運氣不好……那就醫療站的切割流水線上見。安娜和卡卡瓦夏再次成為隊列裡的物理窪地,低了平均身高一小截。

  「放心,你尚在生長期,肯定還能往上長!」安娜斬釘截鐵的安慰年輕人,卡卡瓦夏看向她的表情很難評:「姐姐,你比我大上很多嗎?」

  怎麼說起話來總是老氣橫秋的……他還能長,合著她就不長了?

  大姐姐人不胖,臉上的嬰兒肥卻還沒完全消退,看著也就二十剛出頭的模樣。除非是某些寰宇中廣為出名的長生種,否則兩人年齡之間的懸殊不可能超過一掌之數。

  「啊……這個麼……」安娜打著哈哈把這件事糊弄過去,沒有回答。

  她不記得了。

  從入獄時以及後來的檢查報告上看,原身的身體年齡在十九歲到二十一歲之間,這個數字區間給得非常精准,也就是說她今年二十歲。

  嗯,還是個很年輕的階段。

  閑聊沒幾句就輪到他們領取工具,隊伍前面吵吵嚷嚷的原因也終於水落石出。

  采礦的工作最少也得兩個人配合,一台勘探儀一台小型挖掘機,兼具監控、鑒定以及自動拾取的機械跟在後面。犯人們能自己帶著隊伍前來報道當然很好,礙於缺乏通訊工具無法組織也沒關系,就地組隊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總之一個小隊裡必須有一個人操作勘探儀,這個人的收入多少會受些影響。

  講道理的犯人大多願意從自己的工時裡撥一些補償給臨時隊友好叫他安心勘探,但也有不那麼通情理的家伙咬死了一毛不拔,鬧出矛盾一點也不讓人奇怪。

  事情到了安娜面前就很好解決,所謂的「小隊」就倆人,卡卡瓦夏自覺拿了勘探儀,小型挖掘機當然歸她。

  「不要忘記帶防具。」安娜走在後面抄著胳膊提醒。礦道和水下不一樣,陸生種易溶於水,不帶防具根本下不去。但是礦坑吧,身體素質好些的人扛著設備晃晃悠悠走也能走進去,防具存在的意義變得微乎其微。

  ——這些額外提供的物資同樣要付租金,損壞還得高價賠償,很多急於還債的囚犯直接就把防具給省略掉了。

  卡卡瓦夏也覺得沒必要多提兩個袋子:「用得上嗎?」

  公司為了賺錢搞些不需要的東西向犯人推銷可不是稀罕事,這些飄輕飄輕的防具真能起到防護作用?

  「你想一天下來累得臭死還要回囚室洗衣服?」除了渾身落滿渣土髒兮兮外肺呢?不要了?礦坑內的粉塵是能隨便吸的麼!

  星際和平公司再骨頭裡榨油,一頓飽和頓頓飽還是分得清的,不會放過還有能力創造價值的便宜勞工。所以這些一次性防具護具的安全性大可以放心,至於可靠不可靠……有句話叫「不作死就不會死」。

  安娜也不和卡卡瓦夏說太多,抬抬下巴催他帶上東西。人教人,一百遍教不會,事教人一遍就能教會。

  拗不過她,年輕人嘆了口氣提上護具,心想大姐姐實在是個很會花錢的人,賺得不夠多了都不夠養活她。

  「你提這兩個,」安娜領取了挖掘機,走快幾步上前把卡卡瓦夏手裡的勘探儀拿走,防具包裹丟給他,「這玩意兒輕,提著走快些。」

  生理性別為男心理認同性別也為男的年輕人:「……」

  我能拿動啊姐姐!

  一直沿著礦道向下,還沒到作業區就能聽見各種各樣的噪音,聲音不大,大約是距離還有些遠。安娜喊停卡卡瓦夏,從包裹裡取出防護服套上。這東西和水下的裝備有些像,區別僅在於面部不再是「墨鏡」而是換成了一片透光材料,頭頂還安裝了個小礦燈。

  「調整光線,檢查工具,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

  地下的危險同樣防不勝防,准備工作每一樣都不能少。

  她一樣一樣提醒,年輕人一樣一樣聽話照做,兩人連帶著還專門研究了一下勘探儀和小型挖掘機要怎麼操作。

  旁邊陸陸續續走過去好幾支臨時小隊,大多數犯人對安娜的謹慎嗤之以鼻。這麼怕死不如去干清潔工唄?端茶倒水擦地抬屍體不就得了。

  安娜根本分不出精力給他們,盯著年輕人事事都安排妥當才走進作業區。

  映入眼簾的是無數條分布在開采層上的坑道,犯人們需要作的就是走進去挖。

  「你來挑一條路,隨便選條看得順眼的。」她示意卡卡瓦夏上前選擇,年輕人把每條靠近自己的道都探了半邊身子進去聽聽,也沒聽出什麼所以然,最後選了條靠邊人少的路。

  他的理由很直觀:至少走進去後不用擔心干活干到一半和人打架搶地盤。

  走到這裡礦道向下的坡度陡然增大,腳底也變得泥濘。越向前通道的寬度越窄,一開始兩個人並排還有空余,走著走著就只能一前一後拖著工具。

  好在這條分叉並不深,二十分鐘就走到底,安娜把自動拾取機扔在地上讓它自動開啟備用,又把提了一路的勘探儀交給卡卡瓦夏。

  此時礦坑的深度估摸著已經低於海底了,空氣流通效果不佳,穿著帶有過濾效果的防護服也免不了氣悶,安娜索性退出去些橫在半路不讓後續小隊進來。

  又不是什麼寬敞透氣的好地方,怎麼著,都擠進來打窩麼?

  其他犯人先是看到她冷著張隨時隨地打算茬架的臉,再掃掃環境也不像是個礦石富集的地方,用不著猶豫轉身就走。

  眼見卡卡瓦夏在裡面搗鼓了有快半個小時也沒有結果,安娜一點也不著急,更不像其他岔道裡的人那樣大聲催促。她自顧自往地上一坐,向後靠在坑道壁上閉目養神,反正隔著防護服也不怕髒。

  死火山底部的土層裡同樣有生物活動,只不過能不能抓到全看運氣。這些小東西常年生活在無光環境中,聽覺和觸覺異常發達,地面稍稍有些震動就嚇得它們不敢露頭。

  想抓?耐心等著吧!

  「姐姐,我把探針有反應的地方都圈起來……額,你在干嘛?」

  完成勘探退出來找人的卡卡瓦夏看到蹲在地上挖洞的安娜無語凝噎。他上次像這樣專心致志抓蟲子還是六七歲的時候,一晃十幾年過去,沒想到今天還能原影重現。

  冒出頭的甲蟲早在探知到地面震動時就想開溜,安娜反應快手速也快,兩根細鐵絲一勾就把它勾出來四仰八叉的揮舞腳爪。

  「你忙完了?」她一指頭摁住甲蟲胸腹部給它翻了個個兒,捏起來扔進透氣布袋子,生怕蟲子不適應又胡亂抓了兩把土塞進去,「坐這兒等著,幫我看好。」

  她把袋子扔給卡卡瓦夏,提起挖掘機走進坑道深處。

  如果不是互相信任的人,別說分工合作分享成果了,只是看守坑道口這活兒就不會有人願意去。那都是被人挖過的地方,越靠外的位置找到礦石的可能就越低,誰也不樂意白花力氣和功夫不是?再說了,萬一有人挖到好東西後私藏怎麼辦,那可是虧大了,必須見者有份!

  「坐那兒玩兒也行,別把蟲子給我玩兒*死。」聲音還沒散出去,背影就變得很模糊了。安娜留了一句,坑道底部很快傳來沙沙沙哐哐哐的噪音。

  卡卡瓦夏低頭看看手裡的口袋,確信自己馬上就年滿二十。口袋裡的甲蟲們生機勃勃,個頭壯爪子大,每一只都在努力掙扎想要逃出生天,帶得布料跟著來回蠕動。

  年輕人的眼神兒都快散了,恍惚間自己好像不是在坐牢。哪有這樣坐牢的?老家的日子也不會比現在更悠閑安逸了好吧……


第25章

  安娜拖著小型挖掘機走進礦坑底部,打眼就看見卡卡瓦夏用地上胡亂扔著的灰色石塊在岩層切面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圓形。

  他畫的地方肯定有礦石,大小未知。

  有了既定目標,工作就會變得很容易。

  挖掘機屬於半自動機械,能自動挖掘但需要人工確定方向、角度以及深度。她先用碎石渣土在地上堆了個工作台,機械再放上去就剛剛好能對准岩層,摁下開關之後不需要手持,它自己就會向前挖呀挖。挖出來的渣土由負責自動拾取的機械一部分一部分運走,挖礦的犯人趁這個時間要對滿地石頭進行篩選分類——究竟是公司要的礦物,還是運去磨珠子的伴生礦。

  這條坑道位置偏僻,從外面看過來可以說全身上下每個角落透著股窮酸氣。前前後後那麼多支小隊沒幾個能看上它,偶爾有人存著撿漏的心思靠近也被安娜嚇走,卡卡瓦夏坐在靠外的位置百無聊賴。

  不,不想玩蟲子,他已經是個成年人啦!不玩蟲子!

  隔壁礦道很熱鬧,年輕人靠在岩壁上聽得分明,裡面堵著五個人從一開始就吵,吵到現在也沒有歇過哪怕十秒。采礦的位置、礦點的爭搶、出礦道休息的排序,就沒有哪件事是他們不吵的。

  老實講這種熱鬧最好看了,特別有樂子,醜態畢露的人可比他們光鮮亮麗時要真實得多。

  但是隔壁吵著吵著動靜有點不太對,直到最後鈍器敲擊在武器上的沉悶聲音透過土層傳入年輕人耳中,卡卡瓦夏心頭一跳,起身走進礦坑底部去找安娜。

  「姐姐,隔壁的采礦小隊好像打起來了,我感覺不太好。」

  安娜聞言立刻關閉挖掘機,噪音消失後隔壁傳來的震動越發明顯。她把已經松動的岩層扒掉一層,卡卡瓦夏上前一塊動手。自動拾取機械跟在人類腿邊呼啦啦運送碎石土塊,等它再回來兩人已經完成分類,提起其他機器先行向外撤。

  伊維爾監獄是個民風淳樸人才濟濟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哪位犯人身懷絕技,萬一旁邊蹲著個一急眼就能自曝拉人同歸於盡的主呢?平白給人陪葬不劃算。

  隔壁爭吵打砸的聲音越來越大,安娜走得也越來越快。好在這條礦道並不是很深,他們趕在頭頂土層簌簌向下掉落碎屑前回到作業區外側。

  「往外再退點,找個安靜地方坐下洗手吃飯,下午看情況再決定還干不干。」她打開集水器出口,溫熱的水流洗淨指尖塵土,卡卡瓦夏把手伸到另一個龍頭下,驚訝:「熱水?」

  星際和平公司能有這麼大方?!

  不太對勁。

  「你說……」安娜側頭眯起眼睛,認真聽著什麼,「這座死火山,真的徹底『死』了麼?」

  寂靜驟然降臨,其他犯人都還在礦道裡埋頭苦干,兩人面前只有空洞的地底穹頂。挖掘機掘進的聲音,機械發出的檢測聲,還有細微的人語彙成若有若無的風,輕輕地擦著耳邊吹過去。

  就這麼放棄卡卡瓦夏有些不太甘心,沒干滿八小時相當於沒干,一天時間白搭不說還要倒賠租賃設備的費用。但要是重新回礦道,安娜不說話他自己也覺得情況不太對。

  「換個方向,你圈的那幾個點我全都挖了一個遍,收集到的礦石不少,應該夠……」話音剛落他們方才所在的礦道岩層崩落塌陷,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是受了隔壁犯人爭鬥影響。

  火光和爆炸帶來的煙塵從坍塌的碎石縫裡冒出來,應急搶險機械立刻撲上去救援——它們救得不是人而是礦道。警報聲響徹整個作業區,很快其他岔道上的犯人們陸陸續續從礦坑裡撤出。沒有穿戴防具的那些人全都灰頭土臉,中途不得不停止作業更是讓人火冒三丈罵罵咧咧。

  搶險機械在亂石堆上挖了個坑,滅火劑不要錢似的往裡灌。這東西的工作原理並不復雜,消耗大量氧氣迫使明火熄滅,問題在於氧氣耗盡困在裡面的人該怎麼辦?

  很快安娜就知道伊維爾監獄處理這種小問題的處理方式是什麼了。警報鈴結束沒多久一隊清潔工奉命而來,機械將堵住礦道口的渣土落石等等一概搬走,又在岩壁上噴了層固著劑,剩下的活計歸清潔工。他們穿著薄膜隔離服,提著工具,從礦道深處清理出一堆又一堆或者一具又一具屍體。

  一堆一堆的直接用工具箱就地火化成灰燼貼上身份牌等待家屬前來贖買,一具一具的抬走送去醫療站。走在清潔工隊伍尾巴上的小個子忽然轉頭朝安娜小幅度揮揮手,前面的清潔工說了一句什麼,她垂下頭加快腳步跟著離開作業區。

  清潔工離場,犯人們又慢慢重新走回去工作。

  「那是誰啊姐姐?」卡卡瓦夏拿著裝滿甲殼蟲的口袋下意識揉捏,蟲子們遭了大難——捏什麼捏,你有病啊!

  安娜嫌棄的瞥了他一眼:「昨天你還吃了人家給的糖呢,今天就不認賬啦?」

  「啊?」他傻乎乎的抓抓後腦勺,「裹成那樣認不出來才正常吧,不對啊,咱們也裹得嚴實,怎麼會被認出來?」

  除了眼睛前面露出一片外他們全身都被防護服包著,別說陌生人,親媽都來了都很難認出誰是誰好吧!

  「別啊了……」安娜把「蠢」字咽下去沒說,邁步走向已經清理妥當的礦道。

  你分不清不代表別人沒那個本事認出來呀,那糖真是白吃了!

  卡卡瓦夏追在她身後百思不得其解:「姐姐等等我……你怎麼往回走啊!?」

  安娜原路返回,站在剛剛發生過爆炸和塌方的礦道前觀察。固著劑已經干透了,岩層上星光閃爍。

  「自動拾取機還在裡面,得把它弄出來。」可憐的小家伙,被落石和土渣埋在坑底。搶險機械就沒把它當回事,如果沒人伸手大概會被埋上許久。

  反正損壞機械會由犯人買單,當然不著急挖它出來。

  對安娜來說那是她一上午辛苦勞作的結果,尤其卡卡瓦夏又特別在乎這個,白白放棄確實有些可惜。這礦道剛剛清理完畢又被結結實實加固了一遍,挖個浮土掩埋的小型機械沒有危險。

  「算了,還是不要了,虧就虧吧。」卡卡瓦夏不想再進礦道,更不想讓安娜進去,那裡面明擺著有危險,他自認賭不起。

  能讓這小財迷說出「虧就虧吧」四個字,安娜差點被感動到。

  「不搞出大動靜就行,你幫我在外面看著,萬一再塌也好及時把我挖出去。」她拍拍年輕人單薄的脊梁把挖掘機和勘探儀統統留在外面,走進礦道徒手搬運。

  卡卡瓦夏就沒拗得過她的時候,只好唉聲嘆氣垮著張俊臉給大姐姐看門。

  她直接假裝沒聽見!

  過了沒多久,礦道裡傳出安娜刻意壓低的聲音:「快來看!」

  這條礦坑剛剛塌方過又發生了命案,地上的血漬還沒被浮土掩蓋住呢,沒人願意湊近。但卡卡瓦夏仍舊做賊心虛似的朝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沒有誰注意到自己才躡手躡腳貓貓祟祟轉身溜進去。

  「怎麼啦姐姐?喝!」

  安娜撥開蓋在最上面的碎石,不但找到了被「活埋」的自動拾取機械,而且翻出一片被爆炸震出岩層的礦石。大大小小的礦石散落得滿地都是,在礦燈的強光照射下泛出幽幽金屬光澤。

  「這麼多!」年輕人先是被四周潑濺的血液嚇了一跳,緊接著注意力又全部被礦石吸引。他想要上前分揀,安娜反倒不著急,「悠著點干,總要摸滿四個小時的魚。」

  言下之意就是也不用再冒險掘進了,慢慢分揀礦石把剩下的工時磨蹭過去就收工。

  這個建議得到了小隊另一位成員的大力支持,為了顯得自己很忙他們專門把自動拾取機械留在最後挖出來還認真給它擦了擦外殼。好不容易終於熬到下工,走回簽到點歸還設備時獄卒很是奇怪這個自動拾取機為什麼會看上去特別新特別干淨……

  離開礦場時安娜再次遇到那個偷偷給卡卡瓦夏塞糖的小姑娘,她有一頭與常人迥異的雪白頭發,粉紅色的眼睛笑起來眯成兩道縫,臉頰上一邊嵌著一朵梨渦。從頭發長度就能看出這姑娘在伊維爾待得有些年頭,不像新人全部被迫讓獄卒給剃成板寸,她的頭發甚至能扎成辮子。

  歸還設備核算工時然後簽退,安娜和卡卡瓦夏一前一後走向升降梯,小姑娘就拎著水桶站在獄卒旁邊認真聽他提要求。她身上帶著股即將出獄的歡快,干起活也特別賣力。

  「趕緊擦。剛才有人經過時撞上了搬運屍體的現場,吐得那叫一個多啊。」

  換誰被人吐了一地心情都不會很美妙,獄卒滿腹牢騷盡數吐給無辜的清潔工:「吃那麼飽干嘛,真是沒出息!」

  提水桶的姑娘笑著聽他一句接一句抱怨,一點也不生氣:「放心吧,我馬上就能擦干淨。」

  說完她蹲下身就開始清理嘔吐物。

  安娜經過時用腳尖把水桶朝她順手的位置上挪了挪,小姑娘抬頭一看又是他們倆,臉頰微微透出一抹桃紅。她翹起半個手掌先向大姐姐揮揮,又向忽然變得十分嚴肅的卡卡瓦夏揮揮。

  這個埃維金人,看上去分明很是正經呀!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26章

  正經的埃維金人目不斜視的跟在大姐姐身後返回位於十一層的囚室,門一關衣服底下抖落出好些漂亮晶石。這些石頭和手工車間裡的珠子不大相同,質地更加清澈透明,每一個內裡都夾雜著極似植物葉片的種種花紋。

  他把這些晶石藏在床板下的陰暗角落裡,隨時准備賄賂獄卒打探消息。

  轉眼工作周期就過去了四輪,按照犯人們被送進伊維爾的時間算安娜在這地方已經待滿一個月。月底是統一結算扣費的日子,哪怕她盡量花,還是有部分工資余額被扣掉還款。

  對她來說花錢的渠道就兩種,在食堂吃飯或者購買自助購物機提供的商品。可是這幾個周期下來光囚服她都換了三套了,自助機上能買的物資也全部嘗試了一個遍,只能說品類和品質實在貧瘠得讓人心碎。

  「加油哦,您還剩下三十萬伊維爾幣的債務,有望在夏天來臨前還清,請再接再厲。」

  核算這個事原本不需要額外安排人手,一般來說金融機構會直接把通知發布給公民個人使用的光腦及類似設備上。但伊維爾和其他地方不一樣,犯人不允許攜帶和使用任何通訊工具,只能由專門的讀卡器讀取身份牌內記錄的債務變動情況。

  ——其實就是變相派遣獄卒催債。

  前來核算的獄卒是個智械,對著她的機器腦袋安娜很難產生類似於面對人類的情感……各種情感,包括並不限於寬容忍耐這種基由情感衍生而出的美好品質。

  「知道了。」她有氣無力的揉捏額頭,打定主意下個月要摸魚摸得更喪心病狂些。

  獄卒猶豫了一下,面前這犯人渾身洋溢著消極怠工的鹹魚氣息,這樣下去不行的。雖然醫療站給出此人命不久矣的診斷報告,但她目前又沒有中暑或是感冒的跡像,甚至不能拉走回收剩余價值。

  而且這個人很奇怪,沒有被其他重刑犯招惹的時候她就像朵默默在角落裡自顧自生機盎然的蘑菇,一旦有人膽敢犯賤犯到她頭上,她就會馬上身體力行迅速教會對方「乖巧」兩個字該怎麼寫。

  這樣的人可不能多,監獄收益會受到影響!

  「您的刑期比較久,這邊建議盡快還清貸款後申請更換服刑地點哦。」她意有所指的放輕語氣,抬頭向上看看。

  剛來的時候不知道,這都過去一個月了,安娜當然清楚無期徒刑的犯人可以在擊殺相當數量的黑羊後申請住到海面以上零星分布的島嶼。

  多少算是種「獎勵」,總在籠子裡關著,誰會不向往自由呢?

  不過她志不在此,面對時不時登門找茬的各路好漢能打一頓趕走盡量不取人性命——殺戮的習慣一旦養成就再難回到正常秩序下的人類社會了。畢竟普通人走在路上並不會因為幾句口角喊打喊殺,衝突雙方也不至於三言兩語不對付就亮出西瓜刀清空子彈匣。

  不得不說典獄長設計的這條隱性規則實在居心叵測,看似給了重刑犯重獲自由的機會,實則徹底剝奪了他們本就所剩不多的人性。

  這一個月內安娜試過各種辦法也沒能找到關於原身的任何蛛絲馬跡,要麼原身是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不值一提的人,要麼就是她的資料處於嚴格保密狀態,走一般的路子無法查詢。

  這就有點麻煩了。

  「我不急,伊維爾設施完備服務一流,多住幾年也很好,住一輩子就更好了,我可不打算走。」

  她浮誇刻意的語氣就連智械的聲音傳感器都能捕捉到,周圍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犯人嗷嚎起哄。

  獄卒「呵呵呵呵」笑了幾聲,果斷走向下一間囚室。

  點子扎手,還是留給同事們集思廣益吧。她一個月才拿幾個信用點的工資了?犯不上和重刑犯較勁。

  智械小姐前腳剛走,後腳鈴聲就響了,眾人排隊出門上工。走進食堂安娜就回頭和卡卡瓦夏商量:「這個月我打算歇歇,混去清潔隊裡摸魚,你呢?」

  這小子自從搬到十一層事事都要跟著她,不管是出於自我保護還是別的什麼,總之也算是自己人了,不能忽略他的意願。

  年輕人那頭短短的發茬長長了不少,柔順的淺金色映襯下五官顯得越發俊秀。他略微低著頭,像是在思考。

  ——理發當然收費,不及時修理頭發會被視作違反監獄守則,問題不大罰薪即可。卡卡瓦夏在花錢變醜和花錢免罰之間果斷選擇後者,安娜也拿他沒辦法。

  小朋友審美要求高,又不是壞事!

  「啊?」視線始終放在各個獄卒身上的埃維金青年恍然回神,「清潔工?」

  他有點嫌棄這份工作可能接觸到的污漬,但是話說回來這份兒活計又確實比其他的輕松。賺得少就賺得少吧,反正賺多了也是扣去還那些壓根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欠款。

  最舒服的工作還是去串珠子,可惜每周只能申請兩次。

  「也行……吧?」他猶猶豫豫點頭同意,安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張嘴道:「其實你完全可以單獨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現在監獄內部不會有人敢隨隨便便欺負你,沒必要再事事跟著我。」

  這是真話,她只是伸手拉了一把踩在泥潭裡的小朋友,又不是真花錢買他的命。拜托!現在都星歷多少年了?奴隸和奴隸主那套糟爛的價值觀早就該扔進歷史的垃圾堆發臭發爛,而不是放在太陽底下熏死所有無辜路過的行人。

  「沒有!不是的!姐姐你誤會了!」卡卡瓦夏一下子就被嚇醒了,「清潔工挺好,咱們怎麼摸魚?」

  不遠處負責登記的獄卒手下一滑,差點把犯人的身份牌甩飛。

  有你們這種當面大聲密謀要如何偷懶怠工的犯人嗎?

  倒反天罡!

  「我沒跟你開玩笑,也不是以退為進想要控制你。」安娜示意卡卡瓦夏抬頭,年輕人發現她看到哪兒,哪兒就會低下去一圈,「瞧,但凡登門討打的朋友們全都心滿意足默認五星好評,你還有什麼擔心的呢?」

  她拍拍年輕人日漸堅實的脊背:「你已經達到了最初的目的,親愛的,是時候邁開腳步走向下一個目標。」

  卡卡瓦夏哭笑不得。

  一開始他確實懷著抱大腿求庇護的心思跟在安娜身後,可也不全是。無人庇護的過去他一樣艱難生存下來,只不過這一次運氣格外好,遇到了不舍得分離的同路人。

  「姐∼姐∼」少年人干淨清冽的聲音裡帶著刻意捏出來的甜膩,軟乎乎的,還專門拖了個小尾巴,「你真的誤會我啦!我在想之前你不是特別討厭做清潔工的工作嗎?為什麼突然又決定選它,是不是有不能說的理由?」

  換個人能被他哄得找不著北,安娜眼睛一斜,冷笑。

  「你猜?」

  臭小子!擱這兒玩心眼呢?!

  她挑挑揀揀把不重要的那個原因拿出來敷衍他:「上個月打工打得太努力了,欠款怎麼還了那麼多?無期徒刑還剩下一輩子呢,萬一運氣不好我特別能活,余下那幾十年豈不是無事可做?」

  安娜煞有介事的忽悠小朋友:「考慮到後半輩子的生活質量,我決定這個月都要好好休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畢竟我來伊維爾是服刑接受懲罰,不是來給星際和平公司打工的。」

  一點毛病也沒有!

  「……」卡卡瓦夏語塞,心裡知道她這是敷衍自己,卻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原來你還真打算把星際和平公司當成血包沒事就吸兩口啊?就沒想過申請減刑離開伊維爾嗎?

  說來也是奇怪,大姐姐從來沒提過她的過去是什麼樣,也沒說過她到底犯了什麼罪行才會被送進這座星際監獄。

  要知道他是因為狠狠騙了星際和平公司一筆才被判了無期,至於前面殺的那個奴隸主……不叫賞金獵人抓到那就根本不算個事兒!

  但是安娜呢?她壓根就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人,相反她很有正義感,動起手來分寸十足,不管怎麼想都不像個重刑犯。

  「你們兩個,還要不要刷卡了?」獄卒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安娜立刻將身份牌遞過去:「要!刷吧!」

  接過身份牌在讀卡器上掃過,獄卒指指後面:「抽簽,看看你今天負責哪片區域。」

  伊維爾監獄那麼大,每天報名做清潔工的犯人那麼多,當然要分區安排人手。不然環境好的地方一群人削尖腦袋往裡鑽,像是礦場那樣的環境誰也不願意去,還能由得這些囚犯隨便選嗎?

  卡卡瓦夏用行動展示決心,緊跟在安娜身後把身份牌也遞過去:「我們小隊裡我負責抽簽。」

  獄卒:「……」

  別以為我沒聽說過,你小子也就只能負責抽簽了。

  十一層有名的「奇葩」小隊,兩個同樣來自偏遠星系的家伙每天都像貓和貓尾巴一樣一前一後行動。一個人武力值爆表能把所有敢於找茬生事的人修理得服服帖帖,另一個人簡直就像幸運女神的私生子專抽輕松活,要不然他們兩個也不能在伊維爾活得有滋有味一點也不為欠款發愁。

  要知道同時期入獄的其他犯人裡還有挨餓的呢,被送去醫療站上切割流水線報到的也不在少數,這兩人居然頗有余裕考慮起如何偷懶摸魚,算是在小眾賽道上走出新花樣的典型。


第27章

  「你們兩個,過來這邊抽簽。」獄卒把簽到器戳到安娜面前,她猶豫了一下,站在後面的卡卡瓦夏把手伸過來點確定。連串字符翻滾,停下後獄卒一看,咂咂嘴:「運氣真好。」

  他帶著沒藏好的羨慕擺擺手:「去那邊。」

  安娜順著他的動作看,獄卒指引的方向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站著,比起其他幾乎抱成螞蟻團的犯人顯得格外寬松。

  站著等了沒一會兒,被分開的清潔工們按照分區進入不同的升降梯。

  「你們負責的清潔區域在上面,到地方把自己打理干淨換上工作服,不要多看不要多聽不要多說話,別管好壞讓干什麼就干什麼,聽明白了?」

  領路的獄卒全程喋喋不休:「這活兒又輕松又體面,老實些對你們有好處。」

  他剛說完前半句卡卡瓦夏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整句話說完金發青年更是恨不得能從升降機上跳下去走人。安娜給了他一胳膊肘,冷冷清清問道:「換什麼工作服,怎麼打理儀表,具體做什麼,含含糊糊的你不說清楚我們怎麼知道。」

  犯人怎麼了?犯人也是人。

  獄卒也是見過安娜在食堂毆打其他犯人的,他及時把叱罵憋回去,臉垮得比馬還長:「讓你們去屋頂花園見世面,懂了嗎?還能讓你們干什麼,打掃衛生清理垃圾,必要的時候幫些小忙。問問問,當自己是什麼玩意兒!」

  說完他立刻握緊手裡的警報器,瞪著安娜防備她萬一突然暴起。

  然而那個女人根本就不生氣,就像沒聽懂他惡劣的語氣一樣繼續問:「屋頂花園?沒聽說過,伊維爾還有這樣的地方?」

  聽說當然是聽說過的,但也可以表現得從沒聽說過。

  「你們能聽到什麼,都關到十一層去了……」獄卒小聲咕噥了一句,清清嗓子看向這群囚犯,卡卡瓦夏會意的塞給他幾樣從手工工廠順來的小玩意兒,「有勞。」

  「咳咳,咳咳咳,我是好心你們知道吧,怕不懂事的犯人闖禍。」東西到手,獄卒的態度不說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至少也轉了一百七十九,「屋頂花園是特別人士服刑的地方,知道得太多對你們不好,總之記得那裡的大佬你們惹不起就行了。」

  說到這裡大家就都懂了,權貴人家作得過頭了礙於輿論拋出的棄子就在屋頂花園「坐牢」。話說這人和人之間的不同真是比人和狗都大,火山錐裡的犯人罪行不一定比住在花園裡的人重,真正的區別在於投胎技巧。

  相比其他犯人的摩拳擦掌,卡卡瓦夏顯得格外別扭,不是有安娜壓著他說不定這小子已經想法子裝病也要走了。

  升降梯一直上升到比海平面還高的位置,停下後眾人才看清外面是懸浮在半空中的淺色平台。這平台從上往下看是透明的,平日下海狩獵采集的犯人抬頭卻只能看到與天空同樣陰沉的另一面。要不是今天上來看到了真相,誰也不知道原來頭頂還有這樣大一片浮空的建築。

  眾神起居的聖地也不過如此了,陰沉沉的天空變得澄澈透亮,擬造出的陽光灑下純白色建築物的屋頂,溫順的動物懶懶散散的斜倚在草地上那草看上去絨得比羊毛還要蓬松。

  「你們來晚了十五秒。」站在這裡看守升降梯的獄卒連裝備都比下面那些要高檔,他們穿著星際和平公司員工經典的黑色西裝,戴著黑色墨鏡,站在同樣有系統擬造出的溫熱微風中衝同僚橫眉立目。押送犯人上來的獄卒表情比馬桶還臭,翻著白眼仰頭就噴:「沒看到這麼多人,你當這些大爺都是好脾氣的?」

  雙方交接得很快,囚犯們魚貫走出升降梯,還沒看到簽到器在哪裡就先聽見簽到成功的蜂鳴聲。

  「走吧走吧,下午准時點。」屋頂花園的獄卒衝今日份的清潔工們一擺頭,「不要亂走,跟好了。」

  他們不能離開升降梯這個「要塞」,前來帶人上工的是個穿著古早燕尾服的中年男人。

  他從衣物內袋裡取出一枚懷表打開看看時間,冷淡的轉身邁步:「走快些,你們已經晚了三十秒,不想因為遲到被扣工資的話最好盡力丟棄這份懶散。」

  犯人們跟鵪鶉一樣被他帶進一處工作間,左邊掛了一排黑色西裝,右邊掛了一排黑色裙子。安娜毫不猶豫的挑了身方便行動的工作服,調整領結位置時她忽然在鏡子裡發現眼角位置上似乎有一枚淺青色的……圖案?

  下一秒那個看不清紋路的圖案隱入皮膚徹底消失,就好像那只是她的幻覺。

  「嗯?」囚室的廁所裡沒有安裝鏡子,大約是怕犯人利用破片自殺,這麼久了她還沒認真觀察過這個殼子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還想再多研究一會兒的,管家連聲催促打斷了她進一步觀察的想法,女人一邊往手上戴手套一邊走出更衣室,四周響起連片抽氣聲。

  眾人之中她的個子算不上高,但也有中等上下。關鍵是臉和氣質極為匹配,冷冷的,帥帥的,正是廣受寰宇當中女士們歡迎的精英款式,之一。

  卡卡瓦夏自動走到她身邊站定,心想當年要是有大姐姐幫忙他能把整個星際和平公司打包賣掉!

  「……」管家無語,這人比住在花園裡的大佬看上去還像大佬,也不知道她該怎麼做這個清潔工。生得特別好的犯人免不了被關注到,這份關注很多時候是難得的幸運,但也有不願意收下這份幸運的家伙……最後他們都消失不見。

  他站在原地又看了一次懷表,抬頭掃過每個犯人一一檢查,著裝不合格的被趕去重新整理,合格的就可以去干活了。

  「你們的工作就是站在固定位置上聽候命令,並不困難。」說是這麼說,當他們走進真正的花園後才發現外面的景色只不過是內裡的九牛一毛,原來還真有人在伊維爾療養度假。

  管家把清潔工們領到「工位」上就不管了,他端著懷表匆忙離開,就好像晚上十幾秒便會有人因為服務不周而倒地暴斃。

  安娜見他一走飛速順手把卡卡瓦夏推進灌木叢,郁郁蔥蔥的植物輕松掩蓋住年輕人的身形,她自己則雙手一背站在園藝師精心修剪出各種造型的樹冠前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其他犯人雖然不解但也樂於看著她把卡卡瓦夏藏起來。埃維金人生得太好看了,這個世界上美麗也是種資本,競爭環境中擁有這份雄厚資本的人選擇主動(?)退出,對於有志於此的人來說是個好消息。

  卡卡瓦夏不喜歡被人當做物品看,大概率他也是不喜歡被人強迫的,更不必說做一件被欣賞調侃的擺設。安娜認為正常人都會像他一樣討厭這些,但也能理解犯人們的苦衷。那就各走各的路唄,誰也別耽誤誰。她在原地站了沒多久,一個穿著嚴謹女僕裙的姑娘上前搭話:「您好,請問您能不能來倉庫幫我挪東西?」

  安娜一看到頭巾下露出來的白色頭發眼中就流淌出溫和的笑意:「原來是你,阿比蓋爾。」

  「嘿嘿!是我!」阿比蓋爾粉紅色的眼睛左右瞄瞄,「卡卡瓦夏呢,怎麼沒有看到他?」

  「被我塞灌木叢裡去了,你知道的,他不太喜歡這裡。」安娜挑眉看了眼遠處拿著寶石往人領口塞的「服刑囚犯」,阿比蓋爾移開眼睛:「哈哈,哈哈,我懂!」

  要不是即將出獄她才不願意調上來干活呢,還不是獄卒說在花園干滿最後一周就可以徹底還清欠債辦理出獄手續……

  「咱們快走吧,等會兒這些人開起PATRY就更沒法待了。」進入屋頂花園第一天難免被富麗堂皇的奢靡迷得睜不開眼,第二天她就更不想睜開眼了——怕長針眼。

  安娜劈手又把卡卡瓦夏從灌木叢裡揪出來,年輕人踉蹌著晃了幾步才站穩,若無其事拍掉粘在金發上的樹枝樹葉朝阿比蓋爾笑了一下:「真巧。」

  「不巧啦,我馬上就能出獄,以後你想見也見不到!」兔子一樣的女孩笑眯眯的,朝她在伊維爾結識的朋友揮手,「跟我來,倉庫是個偷懶的好地方!」

  三人沿著背陰的小路悄悄溜走,成功躲開越來越熱鬧的溫泉和舞池。阿比蓋爾說的倉庫其實是一間收納房,裡面擺滿宴會要用到的瓷器、銀器,甚至是金器。這些財富與文化的像征此刻被人毫不憐惜的胡亂扔在金屬架子上,茶壺和它的茶杯離得十萬八千裡。

  「管家說不想在外面待著就得自己主動找活做,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這個好地方,又清淨又收拾不完。」

  收拾不完就意味著可以一直收拾,就算什麼也沒干也不會被發現。阿比蓋爾驕傲的翹起鼻子,安娜朝她豎起大拇指:「厲害!我就做不到!」

  她只會把搭檔塞進樹冠裡然後自己堵在外面,沒想到還能藏到建築物內部。

  真的!真的不能更真!(*超大聲)


第28章

  餐具收藏室約莫有二十平米上下的使用面積,與其說它是個完整的屋子,其實更像間寬敞的走廊。相對應的方位一前一後兩道雕花木門,為了保持與建築風格統一那門看上去單薄的可憐。另外兩堵牆上做了內嵌的通體櫥櫃,各式各樣的餐具茶具在上面胡亂堆疊著。

  安娜捏起一枚銀茶球送到耳邊晃晃,這小東西不知為何癟了一半,內裡斷裂的銀絲沙沙作響。

  「真浪費。」阿比蓋爾搖著頭接過去把它丟進垃圾箱,「廢棄的茶、餐具也是有記錄的,別想著能順走,帶了東西過升降機時被守在哪兒的獄卒發現會很麻煩。」

  具體有多麻煩……大家也不是第一天來伊維爾,當然明白。

  茶球劃出道優美圓潤的拋物線,「咚」的一聲落進垃圾箱,這玩意兒的操作面板上自動浮現出物品詳細名稱與購買日期。

  「看,根本就瞞不過它!」她摸摸襯衣嚴謹的袖口,沒說自己曾經真有好好思考過該怎麼順個金盤子出去……要不是有人先行打了個樣說不定她的刑期就得延長了呢。

  「扔進去後就不能再掏出來?」卡卡瓦夏不死心,他圍著這個垃圾桶轉了好幾圈,如果垃圾桶會說話一定跳起來大喊救命。

  過了十分鐘埃維金人果斷宣布放棄:「這上面寫的什麼?」

  他的聯覺信標是殺死奴隸主後為了逃亡方便在黑市上找人臨時注射的,並非按照正常星際文明的要求於出生時接種。那時他已經是個半大少年,手裡沒幾個大子兒見識也有限,根本不是黑市販子的對手,忽忽悠悠的也不知道注射的究竟是什麼。總之這鬼東西能用,但他本人該不識字還是不識字,並沒有想像中挨一針就能至少精通二十門語言的便利。

  安娜湊過去看了一眼:「它把那個銀質茶球的生產地和銷售商地址列出來了,嗯……半人馬座的依察蘭德恆星系統。什麼地方?」

  三個人裡一個文盲一個失憶,剩下那個被同伙盯得壓力山大。

  「我,我也不太清楚……」阿比蓋爾摸摸頭頂裝飾效果大於實際用途的頭巾,「不過我可以去問管家或女僕長,不忙的時候他們很樂於回答問題。」

  說著她提起裙擺從前門溜出去,十五分鐘後溜回來:「我問清楚了,依察蘭德恆星系統是人馬座旋臂上的一個雙恆星星系,盛產手工藝品,比如那個裝茶葉的茶球。」

  安娜聽完就冷笑,「盛產手工藝品」說明依察蘭德並不是個發達的星系,生活在星系內的人只能依靠出口手工藝品謀生——如果科技和工業發達它該出口軍火、星艦,甚至是空間站。

  「偏僻嗎?環境好嗎?」卡卡瓦夏眼前一亮。

  他從未停止過琢磨越獄的事,從伊維爾到茨岡尼亞沒有直達航線,就算有作為一個逃犯他也不可能大喇喇開著飛行器滿宇宙亂竄,中轉星必須提前安排妥當,甚至不能只准備一處。

  「算不上偏僻吧……」阿比蓋爾抬頭看向天花板,「管家說每隔一段時間公司的星艦都會把采購到的物資投送過來,茶球這樣小的東西沒必要專門繞路去買,你們覺得呢?」

  確實沒必要,所以依察蘭德星系必然靠近星艦航線,不然公司大可以在別處收購。那個星系的工業又沒有發達到能手搓星艦的地步,遠距離主動馱上一大堆的茶球全宇宙叫賣怎麼想怎麼離譜。

  「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再去問問管家!」阿比蓋爾見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再次提起裙擺打算出去找人。卡卡瓦夏連忙伸胳膊攔住她:「不用去,問太多會顯得很可疑。你都快出獄了,別給自己找麻煩。」

  小姑娘把眼睛一斜:「有什麼可疑?就是快出獄了才要問的呀,不然我離開伊維爾後要往哪兒走?再說了,我也不可能越獄的呀,不說能不能辦到……總不至於幾年都忍了卻忍不住最後幾天……」

  安娜立刻摸出一管低級營養膏塞進她嘴裡:「呸呸呸,童言無忌!不要亂立flag!」

  「嗯嗯嗯嗯嗯!」阿比蓋爾嚼了兩口,眼睛一亮:「這個味道我居然沒遇到過?!」

  低級營養膏中的脂肪和蛋白質來自犯人們下海狩獵所得,加工時肯定要添加食品添加劑,不然絕逼難吃的能讓人不惜暴1動。既然是人為調味,那麼調成什麼味道都有可能。甜的、鹹的、酸的、辣的……全看當天操作機器的獄卒心情如何。有些獄卒比較做人,要麼選擇水果味要麼選擇大數據收集到的高排行組合,但也不排除喜歡整活兒的家伙手賤亂摸。所以自助購物機裡能買到什麼味道的營養膏全憑運氣,運氣好開出典藏款,運氣不好就只能在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之間艱難選擇。

  安娜就不小心中招過,吃到了苦蕎芥末味的營養膏。從那以後她只管刷卡付賬,操作統統交給卡卡瓦夏。

  「安枚斯漿果味,一共就攢了四管,吃總能堵住你的嘴吧?」大姐姐拍拍小姑娘的後腦勺,「趕緊呸一下!」

  要是她自己當然百無禁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阿比蓋爾的話……就她那細胳膊細腿還不如卡卡瓦夏的武力值,最好別亂來。

  「嘿嘿!」小姑娘笑得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純潔又可愛,「等你們將來也出獄了,一定要來我家玩!」

  女孩團團轉了一圈,收納室裡既沒有紙也沒有筆,她想張嘴將地址說出來,被安娜搖頭阻止。

  「畫在這裡,我能記住。」她攤開掌心。阿比蓋爾困惑不已,但是大姐姐都這麼說了,那就依著她的要求做。

  仙琴座第六星域四環,博伊斯-Ⅲ號XXXX區XXXX地,精確到了街道。

  「我家兄弟姐妹多,爸爸媽媽很和藹,如果我沒有失手殺人的話現在應該在家裡幫媽媽曬藥草……」她淡淡嘆了口氣,輪到安娜困惑不已:「不是,我沒有歧視之類的意思,我就是奇怪你連卡卡瓦夏都打不過,能死在你手上得是何等廢物?別是那人自己磕死的碰瓷賴在你身上吧!」

  卡卡瓦夏超大聲表達不滿:「姐!姐!」

  怎麼說話呢?什麼叫「連我都打不過」?我好歹也是活著從鬥獸場上走下來的好吧!

  阿比蓋爾發出「噗噗」的笑聲,她搖搖頭:「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庇爾波因特只判了我五年,我已經很感激了,畢竟那是條人命。」

  安娜抬起手掐著手指頭算算,這小丫頭今年才十七,五年前她有沒有十二?判刑的法官已經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了嗎!還是說庇爾波因特的刑罰比其他地區更重?可是看看住在屋頂花園裡的特殊犯人,事情似乎又不是這樣。

  「阿比蓋爾,」高挑女子摸摸她的發頂,「我覺得問題可能不在你身上。」

  要說這小家伙能犯下什麼情節惡劣、影響深遠、後果嚴重的罪行……眼前滿收納室的鍋碗瓢盆都不會相信。鑒於她被關進伊維爾時才十二歲,案發的時間只會更早。

  一個低齡女孩能殺什麼,殺雞還是殺鴨?

  「你弄死了全宇宙唯一一只的瀕危物種?」安娜只能想像到這裡。

  阿比蓋爾漲紅了臉,能看出那是羞愧而非羞怯:「不,不是。安塞爾姆祭祀總要我去他家裡向琥珀王禱告,他弄疼我了,我不喜歡。那次我掙扎得特別厲害想要離開他的臥室,結果不小心用床頭櫃上的燭台戳爛了他的眼睛……」

  「後來祭祀死於傷口感染,元老院判定我過失殺人把我送到了庇爾波因特受審。」

  安娜:「……」

  卡卡瓦夏:「……」

  「親愛的,你這不叫過失殺人,」安娜摸摸自己的額頭,一點一點把突出的「井」字摁回去,「那叫替天行道。」

  「無所謂了,反正我馬上就能出獄回家,我承擔了責任,我接受了懲罰,元老院不能再找爸爸媽媽的麻煩。」阿比蓋爾把腰間的白色圍裙攪成一坨,粉紅色眼睛要哭不哭蘊滿眼淚,「安娜姐姐,我知道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但琥珀王的尊嚴不容玷污。」

  「得了吧,神明壓根不在乎凡人的一切,你爸媽該帶著你跑。」卡卡瓦夏甕聲甕氣的戳戳她,「出去後別這麼老實,讓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安娜不做評論,默默記住阿比蓋爾家的地址以及「安塞爾姆祭祀」和元老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些渣滓最好祈禱伊維爾的牆足夠結實別讓她逃出去。

  小姑娘用力擦擦眼睛把身體轉向櫥櫃,背對著他們把餐具收拾得叮當作響。卡卡瓦夏原地躊躇片刻,走到她身邊幫忙一起做——今天的工作本來就是「清潔工」,清潔收納室怎麼就不是清潔了?非要見點血死點人才舒服麼!

  過了一會兒安娜也走過去站在阿比蓋爾身邊,一左一右把更小的小朋友護在中間。

  「要是能選寧可下海下礦都別繼續留在這個花園裡了,不管在哪兒我總能護你周全。」她認真的加重語氣,「這地方不適合小孩子。」

  上來看了一圈後連卡卡瓦夏這樣的大小伙子都被她推進灌木叢裡隔離,未成年人就更不能待在如此混亂墮落的享樂之地。

  未成年模式(綠色版),啟動!


第29章

  午時宴會的菜品定下後管家來了趟餐具收納室,一進門就看到這裡面擠著三個大活人。他低頭瞄了眼懷表,想要發作的話被架子上整齊成套的各色器皿堵回去。

  「中午希瑟夫人做東,她喜歡那套玉闕仙舟風格的瓷器,編號100047一共六百四十八件。」他留下要求,「等會兒廚娘會過來取。」

  「好的,您放心!」阿比蓋爾和他更熟,小姑娘提起裙擺行了半個禮接下這樁任務。另外兩個犯人只管埋頭干活,一句話也不說。

  管家試圖從安娜身上看出什麼,可惜失敗了。

  伊維爾關押的犯人裡居然還有底線這麼高的人,放著捷徑不走?就那張冷淡的俊臉,再加上高挑但沒有壓迫感的身高,能把花園裡好這口的富婆富奶們迷死。

  沒辦法,有錢人總能想出辦法花錢換命,什麼細胞修復劑、基因修復劑,只管打上,看著二十出頭的人也許比普通公民的太奶還年長。

  他又把目光停留在卡卡瓦夏身上,金發青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直接扭過去用屁股衝著門口。

  拒絕的意思不能更明顯。

  行吧。

  管家將懷表塞回上衣內袋,他是獄卒又不是拉皮條的,犯人們願意老老實實當個清潔工很好,願意奉承大佬開心也行。只要他們好好藏著別被人注意到指名,他不想挑戰重刑犯的忍耐底線。

  這三個人裡有兩個判了無期,再殺個把獄卒也無所謂,他們又不是長生種,坐兩百年的牢和坐五百年的牢有區別嗎?哦,差點忘了那個金發青年剛剛減刑從無期改成五十年監禁,危險性陡降。

  眼見收納室裡沒人歡迎他,扮作管家的獄卒悻悻離去。外面那些祖宗們且能折騰著呢,看在黃金和信用點的份兒上律法之神也會把眼睛蒙住把耳朵堵上。

  如果有踐行這條命途的星神的話。

  管家走了,安娜頭一個放下手裡充當道具的金飯碗:「東西長什麼樣,放在哪兒?」

  兩個小朋友加在一塊兒也沒她一個人力氣大,能干好啦啦隊的活兒就足夠了。

  阿比蓋爾來得早,知道什麼設備有什麼用途。她把垃圾箱拖出來,語音輸入「玉闕」和「瓷器」,很快答案就投影在半空中盤旋。

  「E區十三行十三列。」

  她剛讀完卡卡瓦夏就四處尋找E區,上上下下認真看,渾然忘記自己其實不識字。

  安娜走到靠近外側木門的架子上數了兩排,拎出一只藍不藍綠不綠的瓷盆:「是這個?」

  她將這個瓷盆拿到垃圾桶上給它鑒定,掃出來的說明果然是「玉闕仙舟風格湯碗,100047,庫存共計六百四十八件」。

  「成,就它了,你們兩個留在下面騰個空出來放東西。」她踩著掛梯爬到櫥櫃上面,從上向下數十三行十三列居然還算靠頂。

  阿比蓋爾和卡卡瓦夏一個站在梯子下面接,一個向靠近廚房的門邊搬。

  三個人找六百四十八件餐具,整整找了三個小時。廚娘領著一群僕人往返運送,好不容易趕在開餐前安排妥當,午餐時間已經過去許久——說好了上午四個工時下午四個工時的,奈何大佬們的「早上」往往依據心情和起床時間決定,所謂「中午」的飲宴更是經常拖到下午。

  女僕長站在收納室外敲敲鈴鐺:「阿比蓋爾,來廚房領餐。」

  安娜摘下翻了一上午餐具也沒有沾染灰塵的手套:「我去領,廚房在哪兒。」

  「……」被她掃上一眼打從後脖頸的骨頭縫裡往外冒涼意,女僕長哽了一下,語氣不知不覺放軟,「請跟我來。」

  咱就是說,何必跟重刑犯較勁呢?是吧!

  再一次依仗著那「兩百年到無期」的可怕判決作威作福嚇唬獄卒,安娜把手插在西褲兜裡,跟在女僕長身後去廚房。走到一半她回頭對留在收納室裡的兩個小朋友道:「關緊後門,要是有人鑽進來圖謀不軌無論男女智械喝沒喝醉,只管打爛狗頭,大不了我再殺幾個黑羊給你們重新把刑期減下去。」

  阿比蓋爾星星眼,卡卡瓦夏無聲嘆氣。

  女僕長:「……」

  感情您是把伊維爾當成超大型情景酒店了麼?再說一遍這裡是伊維爾!不是匹諾康尼!

  「走了,愣著干嘛?」她側頭走到女僕長面前站定,後者忽然覺得現在應該是個雨天,這人要站在漆黑的傘下,手裡夾著一支冷煙,「咳咳,這邊走。」

  廚房距離茶、餐具收納室並不遠,力氣稍大些的人就完全可以一次性端走三份午飯,安娜自然用不上兩趟。

  「吃飯,我直接從灶台上拿的,還在冒熱氣兒。吃她頓員工餐,那女僕長的臉色別提有多難看。」她把餐具和籃子放下,摸摸口袋掏出瓶果醬塞給阿比蓋爾,然後在卡卡瓦夏差點著火的眼神下又摸出瓶煉乳扔給他,「今天下工就把這份兒活辭了,獄卒不同意第一時間告訴我,我陪你去和他們談。」

  讓她去談事情可就不是斷兩根肋骨就能解決的了,監獄守則不限制犯人互毆,也沒有保護獄卒的人身安全。雖說公司給他們配備了足夠火力的武器,但要是卡到地形便利武器也沒用。

  這話她是對阿比蓋爾說的,滿臉為難的小姑娘張嘴想要拒絕馬上被她堵回去:「明天我帶你去海裡摸魚,吃的慣生魚麼?海貝?海膽?」

  卡卡瓦夏嘴巴裡酸溜溜的,臉上也酸溜溜的。

  「我去兌換調料和膏體。」安娜看了他一眼他就老實了,她低下頭撕面包的功夫他繼續酸溜溜,「自動購物機新上的膏體肯定又是芥末味!」

  阿比蓋爾再次發出「噗噗」的笑聲。

  燉肉,新鮮蔬菜,柔軟的面包,酸甜的果醬和香甜的煉乳,這些食物肯定不是給清潔工准備的午餐。但是安娜無所謂,灶上有人吃的東西就別想讓她去吃豬食,至於扣伊維爾幣……那還能當成件事兒看?

  小朋友們吃到打飽嗝,卡卡瓦夏提著一堆空盤子塞回廚房。女僕們再想發火只要看到他那張臉就說不出話了,不但說不出話甚至還會從腰帶裡抽出梳妝鏡看看口紅有沒有花。

  瓷器還躺在宴會餐桌上,清潔工下班前也不一定能送回廚房,三人靠在架子上揉著肚子昏昏欲睡,這魚一摸就摸到收工。安娜干脆也不要阿比蓋爾自己去和管家辭工,直接領著她往獄卒面前一站,也不說話就冷冷盯著刷卡計工時的隊長。

  那目光比融化的雪水還涼,獄卒縮了下脖子,很快又硬著頭皮挺直:「理論上是不可以的,她還沒還清債務,但是如果有人願意替她完成接下來的工時也不是不行。」

  阿比蓋爾想要說話,跟在最後面的卡卡瓦夏及時把她拉開。都快被人論斤賣了,還不躲遠點!

  女人把脖子上的金屬身份牌取下來扔給他:「幾天?」

  「額……」獄卒遲疑了,三天不嫌長,五天不嫌短。安娜捏捏手指,盯著他的眼睛扯開嘴角:「幾天?」

  「還剩兩天……半!」

  這個半字他說得無比艱難,她灰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輕蔑:「就兩天半,你可要記好了。大後天我過來上工。」

  她要利用中間間隔的兩天帶阿比蓋爾把那該死的高利貸還完。星際和平公司真是一把敲骨吸髓的好手,監獄裡也不忘放貸!

  囚犯們被前來接引的工作人員帶走,守衛升降梯的獄卒們紛紛伸腿動腳抖抖肩膀。剛才的某個點上就好像被萬千箭矢瞄准身體各處要害,稍有不慎小命不保。

  「呼……那個女人是誰啊,看氣勢不像星盜,倒是有點類似極端分子。」放松下來嘴就管不住了,獄卒們你看我我看你,頗有劫後余生的心悸感。好懸沒緩過來的隊長喘了會兒粗氣:「二百年到無期,典獄長專門交代過不允許減刑,你們說呢?」

  「沒事沒事,說不定過上幾天她還要求著想留在屋頂花園做事呢,這兒不比火山裡舒服,反正這輩子也別想離開,不如讓自己過好些。」

  閃著金光的綢緞來自宇宙另一邊,最好的酒,最好的糖,最高級的享受,最荒唐的奢靡,沒有人能在這些漂亮東西的腐蝕下保持最初的樣子。別說人了,柔軟甜膩的金錢攻勢就連國家都很難抵御,他們在伊維爾就沒見過幾個人能拒絕它。

  只要徜徉在蜜一般泥濘的甜美迷夢中,很快就會墮落成為了讓這場夢境持續下去而拋卻人性的異物。

  另一邊阿比蓋爾第一批走出升降機,她刻意拖慢腳步留在最後,轉身向還留在升降梯裡的安娜和卡卡瓦夏揮手。犯人不能串囚室,她也不怕其他人看不順眼上門找自己的麻煩。

  安娜戰術咳嗽,專門放大音量:「快點走,早些休息,明天見。」

  她抬起手隨意擺了兩下,腕間血淋淋的羊頭足以喝退蓋著黃色印章的普通犯人——想要趁機欺負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得先問問住在十一層的重刑犯答不答應。


第30章

  安娜果然花了兩天時間帶著阿比蓋爾和卡卡瓦夏橫掃伊維爾監獄附近海域,除了那些利維坦一樣長著尖角比星艦還大的海獸外,就沒有她不敢摸的東西。不曾去到更遠的地方狩獵不是能力不允許,而是收監的鈴聲不留余地,一頓操作下來別說小姑娘那本就所剩無幾的債務,埃維金青年身上的欠款也能還個七七八八。

  「姐姐,你真的不打算離開伊維爾了嗎?」被安娜催著找獄卒提前結算時卡卡瓦夏忍不住問出這個問題,他完全不介意走到哪兒都帶著便宜姐姐啊!

  她聳聳肩膀,搖頭:「不,就算離開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不如就先住著,這地方貴是貴了點,勝在省心。」

  兩個小朋友齊齊露出渴望的眼神——大姐姐沒地方去,那不是更好了嗎!跟我走唄~

  女人點點脖子上的液金項圈提醒他們說話小心些,誰知道這玩意兒有沒有監1視的作用呢。平日裡不被觸發時這它就像個人畜無害的裝飾品,連分量都輕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一旦當你不慎踩到監獄守則的禁忌,毒針發動的速度往往快到叫人防不勝防。

  在安娜看來這東西存在感越小就越值得警惕,否則直接弄個沉甸甸的鐵箍子掛犯人脖子上唄,省錢省事還能達到羞辱懲罰的目的。要知道星際和平公司可不是做慈善的機構——【存護】的星神向來不對信徒做任何回應,很難說那些資本家究竟是真的為了「存護」還是單純就想給自己的言行找塊漂亮遮羞布。

  良心和道德感……也許有吧,和他們的底線一樣多。

  「你們聊完了沒?」

  奧斯汀已經習慣看到那女人帶崽一樣帶著其他犯人行動了,起初是這個淺金色頭發的埃維金人,這兩天又多加了一個疑似白化病的小丫頭。也不知道她圖什麼,突然如此窮凶極惡的追殺海洋生物——哪怕一只螃蟹從她面前游過都要被抓起來和懸賞圖鑒細細比對。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她的用意,原來是為了幫那白頭發的小姑娘提前還清債務。

  「這兩個,折算。」采集袋裡的蝦蟹螺貝五光十色,看外表就知道必然是榜上有名的珍稀樣品。「飛」進稱重籃裡的大個頭一下子就把量程壓到上限,稱重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嗚嗚」聲。

  「……恭喜,」奧斯汀看看面前站著的三個犯人,「平均……」

  「不用平均,算給他們兩個,我只要底薪。」安娜一揚手腕亮出個小型采集器,看著就像球形魚缸,「能在囚室裡養這個麼?」

  巴掌大的采集器裡扔了兩三粒小石子外加一把細沙,花朵樣的藍色海葵泡在水中舒展身體。

  連稍微大點的魚都毒不死的小東西,養在囚室裡能活過二十四小時嗎?

  「我可以幫你問問,」奧斯汀看看她身邊的埃維金青年,卡卡瓦夏知情識趣的上前掏東西。

  這回他給的是從礦坑帶出來的一枚晶石原礦,獄卒滿意得很:「應該問題不大。」

  博識學會的心理專家設計伊維爾時就說過,可以適當地允許犯人保留一些飼養寵物的小愛好,這樣他們就會變得更加穩定積極……穩定的不鬧事,並且非常積極的干活賺錢為愛好買單。看來08241321號非常喜歡養寵物,小到小魚小蝦小海葵,大到看上去弱小無助的其他犯人,雖然暫時找不到被她「收養」的規律,但是這個總是鹹魚樣懶洋洋的犯人確實干活干得更賣力了。

  十分鐘後回應抵達終端,安娜飼養寵物的申請得到通過,她被允許在囚室裡養些無傷大雅的小活物。

  「看來今天是露西小姐在替特拉維佐夫先生值班,她總這麼溫柔善良。」奧斯汀感嘆了一句,把讀卡器取出來向犯人示意。

  阿比蓋爾看看安娜,後者向她點了頭,小姑娘這才上前交出身份牌:「謝謝。」

  「不用謝,姑娘。」獄卒接過來把這小東西放在感應頭下晃晃,不僅能看到她的刑期、欠款,還能看到她在伊維爾做過的所有工作。

  膽小的小家伙,一個星期兩天手工五天清潔,頓頓擠膏體,過得可憐兮兮。

  「恭喜,你的欠款全部還完了。明天就可以向典獄長申請刑滿出獄,剛好能趕上這次的審核周期」他頓了一下,「建議先把申請交給露西小姐。」

  希望總是要給的,實現不實現另算。

  「我一定,一定會把這些錢還給你!」阿比蓋爾眼淚汪汪的扒著安娜的胳膊,「等姐姐出獄後就去我家住吧,媽媽燉的雞湯可好喝啦,咱頓頓喝湯,都不稀罕吃肉!」

  「嗯,嗯嗯,」安娜點頭,不說掃興的話,「成,等我蹲夠了就去你家幫你媽媽養雞。」

  得了吧,根本就沒有人能離開伊維爾……奧斯汀把身份牌還給阿比蓋爾,結算完成後他將視線移向卡卡瓦夏:「你也打算提前還款?」

  總得來說犯人提前還款所還的利息會比正常還款時要少,這對放貸的銀行來說不是個好消息。但提前還款又能有效保證欠款被還上,不會出現半途人死了債沒著落的窘況,所以負責核算的部門倒也沒有想像中那樣反感犯人提前把欠款還掉。反正他們的刑期還沒結束,每天住宿、清潔、管理、吃飯……等等等等哪樣不要錢?不在這邊賺也能在那邊賺。

  卡卡瓦夏想了想,選擇歸還一半剩一半——全還掉目標太明顯了,那是生怕不被人注意到嗎?想越獄就別行事太高調,否則就是無緣無故給自己增加阻礙。

  「還有多少余額?我和姐姐平分。」他知道安娜一個子兒也不想還,不過月結還要再等上三周呢,送阿比蓋爾出獄後他們大可以賴在囚室裡幾天都不出去工作,今天多賺的這部分伊維爾幣算是提前儲蓄。

  好奇怪啊!埃維金人是沒有儲蓄習慣的,因為根本就沒錢儲蓄。很多情況下他們甚至不知道下一頓的食物要去哪裡找,但在伊維爾他居然主動誕生出提前存錢好為接下來幾天偷懶做准備的想法,還挺新奇。

  「我用不上,明天後天大後天我都不在這兒,你想做手工就去,什麼都不想做就買好食物蹲在囚室裡替我照顧寵物。」安娜順手把收集器塞給他,深藍色的海葵邊緣有一圈赤金色,把它襯得活像是姑娘們扎頭發用的發圈。

  想起她要去屋頂花園替阿比蓋爾完成剩下的工作,卡卡瓦夏腦袋裡最先出現的念頭是難不成大姐姐也要穿那種黑黑白白的女僕裙?

  額……難以想像,那畫面簡直比他自己穿裙子還古怪!

  奧斯汀到底還是按照安娜的想法分配好犯人們的勞動所得,大家已經是老熟人了,他可不想嘗試這位一拳揍昏海豹的女戰士能不能一拳揍昏自己。

  ——海裡的利維坦們認得她,來自經過機械改造的龐大生物的承認,這分量不容小覷。

  轉天安娜就去了屋頂花園報道,管家和女僕長眼看著她直接拿過西裝換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提醒犯人依照性別她該選對面那排裙子。

  「茶、餐具收納室的整理工作已經由其他人接手,你,你去站在門廊下替參加舞會和宴會的女士和先生們看守衣物,不會做就先看看別人怎麼做。」

  扮作管家模樣的獄卒眼一閉心一橫,干脆把她當僕人用。看來08241321號心理上不一定把自己認同為女性,那就去做男性犯人的工作好了,她……他……它……,算了,隨便用哪個代詞都行,總歸這家伙不能為了這點破事兒跳起來打人。

  「哦。」犯人冷淡的走過他身邊,無視了女僕長幾乎昏過去的表情,「我要看守的門廊在哪兒?」

  就配合度而言08241321號還是比較省心的,管家松了口氣,掏出懷表看看,又把等得稍微有些不耐煩的犯人細細端詳了一遍:「你得加點裝飾品,讓我想想……」

  「給她個眼鏡,」女僕長捂著胸口,「不然女士們和先生們會被她的目光嚇到。」

  跟盯著行刑目標一樣直勾勾盯著人看,誰受得了啊!

  女僕長的建議很有道理,管家很快翻出一枚單邊金絲眼鏡遞給安娜:「戴墨鏡會被投訴,被投訴就要追加工時,你也不想無限期延長工時吧?」

  被投訴就得繼續留在這兒,聽上去實在是太可怕了。安娜馬上就把平光鏡掛在左眼眼眶上,對那條晃來晃去的寶石眼鏡鏈意見很大:「這玩意兒遮擋視線,你把它拿走!」

  但是它的存在能夠有效削弱犯人身上讓人不適的涼意,所以管家和女僕長一致否決了她的要求:「不行!」

  「……」

  08241321號沉著臉雙手一背站在宴會廳的門廊下,遠遠看去比獄卒還像獄卒。同樣站在這裡充當門童的囚犯還有好幾個,可以說帥得各有千秋。闖進這條賽道的新人屬性上和大家不太一樣,要說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奈何新同事似乎被人欠了幾個億的伊維爾幣,冷著臉渾身寒氣直冒,以一己之力孤立了所有人。

  總不能有富婆看得上這種款式吧,這不是自討苦吃麼!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31章

  監獄星伊維爾,匹諾康尼脫離掌控之後星際和平公司經營的又一個私人監獄。此處地處庇爾波因特主星域的外圍,附近沒有通行航線,就連【開拓】星神阿基維利也不曾將銀軌鋪設過來,它就是個天然的孤島。

  這座「孤島」上存在著勤勤懇懇還債坐牢(贖身)的服刑犯人,當然也有很多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滯留的「貴人」。

  真的很貴,撒幣時經常用信用點砸死對手的那種貴。

  闊佬土豪們坐牢,和一般人坐牢肯定是不一樣的。他們不僅不需要佩戴項圈和身份牌,連囚服也不必換。在家穿什麼來伊維爾還穿什麼,在家玩什麼來伊維爾還玩什麼,*與其說「服刑」,留在伊維爾之於這些人更像是找個度假村住下好躲避洶湧的輿論衝擊。

  「孤島」不與外界通信,這難道不是常識?

  反正在那些刁民看來他們勝利了,被討伐的無良資本家受到懲罰坐牢了,胡亂糊弄安撫一下等事件熱度過去一切照舊。

  這些或是自己犯了事兒或是兄弟姐妹叔伯姑舅犯了事兒(?)的犯人在伊維爾星上過著和過去沒有任何區別的生活,只有這樣他們背後的家族才能安心的將棄子扔進來……甚至是永遠扔進來。

  他們生活在被稱為「屋頂花園」的特殊「監禁區」,不但海拔高於其他犯人服刑的死火山錐帶來心理上的優越感,而且還可以把那些被踩在腳下的重刑犯當成樂子耍。這可比在外面玩兒普通平民要來勁多了,好比馴馬就要馴烈馬,溫順的僕從固然貼心,折斷硬骨頭更容易產生征服的快感。

  關在下方監獄裡的重刑犯有不少都是因為殺死了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才會來到這裡,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嗎?

  德萊恩最喜歡看那些不得不換上西裝和女僕裙低頭為自己服務的犯人臉上露出憤恨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比磕了凍石粉還興奮。前幾天希瑟那個老寡婦辦了場熱熱鬧鬧的午宴,大家沒有玩過癮於是今天又追加了一場,他原本是不想去的,但那個新來的門童實在很合胃口。

  鋒利、冰冷、嚴肅,從其他犯人看向他時不經意流露出的恐懼可以判斷出這是個強者,尤其他自己也一臉不情願……多有意思吶!

  他走上宴會廳的台階,這棟專用於飲宴聚會的建築物外觀古典,通體潔白,高大堅實的立柱保證了挑高與穹頂的郎闊與安全。入口處先是道雕花包金的木門,門外歸門童看守,門裡歸佣人待命,受邀的客人們在這裡脫下厚重的外套,再向前穿過由珠光貝母拼嵌出的第二道門,這才算進入了光彩奪目的正廳。

  主系統在屋頂花園模擬出真實的天氣變化,為了符合貴人們的需要可以隨時更換。比如有人突發奇想要撒幣邀請鄰居們賞雨,只要錢到位刀子雨還是青蛙雨請君任選。

  德萊恩解開外套口子,馬上有熟悉這項工作的犯人上前准備接過。他把眉毛眼睛一塊向上抬,順便臉也上揚了四十五度:「滾開,看看你的指甲!」

  看在工資的份兒上!

  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忍氣吞聲退回去,安娜瞄到他手腕上的黃色印章,又掃了眼德萊恩綠色的襯衣。

  就……住在屋頂花園的犯人也是犯人,對吧?典獄長的守則裡可沒說只能殺黑羊不能殺肥羊。

  對危險很是敏銳的有錢人立刻把目光收走,手裡的衣服胡亂塞給佣人帶下去打理,自己咽著口水溜之大吉。

  戴著單邊眼鏡的新門童就跟個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管是德萊恩那種疑似大腦打從生下來就沒開過封的紈绔子弟,還是一張嘴總是帶著股動不動就要給人分屍氣質的妙齡少女,無論誰都沒能讓他抬頭認真看上一眼。聳立在聖潔高原上的雪山本就不在乎人類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當然不會低頭俯就。

  「外面那個新來的門童你們注意到了嗎?」被人淡淡一眼嚇退的事兒打死德萊恩他也不會說出去,但是慫恿獄友上前討打的心就很有,而且還很大。

  在伊維爾坐牢(度假)還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兩人端著酒杯從宴會廳東頭逛到西頭,逢人就提站在門口假裝自己是根柱子的安娜。大家聊來聊去猜了一堆誰也無法說服誰,索性叫來扮作管家的獄卒一問究竟。

  「那是誰?哪兒來的?干了什麼?判了多少年?」

  管家就知道會是這樣,08241321號的臉和氣質實在抓人,想不被注意到除非躲進餐具收納間那樣的地方。他把伊維爾監獄關於安娜的記錄一一告知這些一輩子都在考慮該如何打發時間的貴人,立刻有人驚嘆:「星神在上!居然是個女人?!」

  相比之下她那奇怪的罪名和超重的刑期反而無人在意。

  獄卒含笑恭維了肥羊們幾句,假裝沒看到那些躍躍欲試想去找死的眼神。

  安娜百無聊賴站了一上午,到了下工時間抬腿就走,半點服務精神也沒有的徑直走進廚房找東西吃。上次被她打劫了三人份下午茶的廚師這次也沒能成功守衛灶台,飲恨讓出耶佩拉宮風格烤羊腿——低溫慢烤,口感細嫩,客人點了單並不耽誤廚子留下一份自用。

  午餐吃得心滿意足,下午再去充當柱子安娜的心情好了很多,表情也不再是替人送葬般肅穆。

  年輕淑女們為了保持健康窈窕的體型喜歡在宴會後呼朋引伴的在草地上漫步,專人調1教過的溫順動物不會因為被人摸了一把就大驚小怪奮力抵抗。擬造的陽光催人昏昏欲睡,安娜眼睛都快闔上了,腳邊突然傳來輕柔的碰觸感。

  灰藍色的眼底驀然閃過一絲厲芒。

  不講禮貌的小家伙把前爪壓在人類鞋面上,坐得端端正正連尾巴都有好好收在身側。

  「喵~」

  原來是只貓。

  「你這壞東西,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呀!」少女嬌柔的聲線就像飄蕩在春風裡的軟絲,輕輕用指尖一抿就會被它纏上。

  安娜就跟聾了似的一動不動,低頭和壓在自己腳上的貓咪大眼瞪小眼。

  這家伙有一身灰白相間的皮毛,體型碩大健美,腦袋威武霸氣,毛茸茸的大尾巴仿佛水中散開的青絲,叫聲卻是難以想像的細嫩。

  「咪~」貓又叫了一聲,大尾巴從身體一側甩到另一側。

  它不太沒明白為什麼這個兩腳獸不彎腰蹲下身來給自己摸頭順毛,為了提醒這家伙盡快提供服務,貓咪伸長脖子輕輕蹭了一下對方的小腿。

  安娜:「……」

  兄弟,麻煩照照鏡子行不?就您這體型合適夾著嗓子咪咪叫嗎?

  很帥的門童和很帥的貓你看我我看你,完全忘記現場還有位借機上前搭訕的淑女。

  目前還算在乎身上這張人皮的少女紅了眼眶泫然欲泣,冷不防大廳裡飄出來一位成熟年長的女性,「啪」的一下牢牢黏在她看好的獵物身上。

  「小哥……額?」來者愣了一下,染著艷紅蔻丹的長指甲輕輕劃過門童頸間那液金項圈,「親愛的,你讓我□□沸騰……」

  「那是喝多了,需要冰水嗎?」新來的門童從送餐侍者的托盤裡隨手端來一杯鮮榨橙汁,冰塊在杯壁上敲擊出清脆的節奏。

  微風拂過開滿睡蓮的池塘,泛起陣陣漣漪。

  眾人眼前一花,就連那位女士自己也一臉茫然——怎麼就被扶著自己站穩了?手裡什麼時候多了杯果汁?

  她將水晶打磨的酒杯抵在唇邊喝了一口,整齊雪白的齒間劃過一道濡濕的粉紅色。

  「想和我試試麼?」她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安娜微微搖晃的寶石眼鏡鏈上,「我可以讓典獄長把你的服刑地點改到花園裡,代價麼……陪我玩一個月。」

  向典獄長買下一個重刑犯的使用權要花不少錢,也許一周就玩膩。但是管他呢,她都已經替那個死鬼坐牢了,怎麼不能隨心所欲及時行樂?

  「抱歉,女士。」灰藍色的眼睛終於如她所願看了過來,那樣冰冷那樣淡然。新來的門童從她發間捉出一片不知在哪兒沾上的碎羽,「我確定自己的取向是人類男性。」

  這片羽毛來自古舊風格高頂帽子上的裝飾品,也許是她剛才和人縱情貼身熱舞時不小心沾上的。門童松開手指,擬造的軟風立刻將它帶入青空。

  「沒試過怎麼知道不行呢?」她看著那片越飛越高的羽毛眼神恍惚了一下,很快收回心神。

  她越拒絕她越是想要得到:「寶貝兒,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壓在桌子上。」

  安娜用力翻了個白眼,繞過她再次伸過來的光裸手臂:「你年齡太大了,我下不了口,再見!」

  說完她也不管到沒到收工的時間,彎腰抱起蹭在腿邊不肯走的貓自顧自就走掉了,走過花團錦簇的小路,走過綿延無際的草坪,直接走進更衣室拖過裝飾用陳列櫃「鎖」門。

  被扔在原地的兩位女士雙雙沉默片刻,年長的風情熟女率先開口:「她是我的,離她遠點兒,小賤人。」

  「滾吧老登,沒聽見她嫌棄你那身又酸又硬的臭肉麼?」嬌美的妙齡少女立刻還以顏色。

  德萊恩和他的朋友們真真切切的從頭到尾看完這一幕,互相都表示不太理解。

  女士們更換風格的速度有這麼快?

  安娜借故提前返回更衣室,扔開大貓關緊大門,走到鏡子前摘下鏡片掀開已經能遮住鬢角的頭發。

  那裡的皮膚白皙光滑,曾經出現過的圖案仿佛是她的幻覺。

  不,不是幻覺。

  她努力回憶,想起第一次在這地方換衣服時在管家催促下用清潔液稍微擦了擦臉……

  清潔液就裝在分裝瓶裡,每間更衣室裡都有。安娜快步走進隔間找到那只巴掌大的小瓶子,擠出和上次一樣的液體擦在左右眼角兩側。

  紋身一般的青色圖案緩緩顯形。


第32章

  那是個整體呈正圓形的圖案,只在左邊眼角處有,右邊的皮膚塗了清潔液也沒有發生變化。

  安娜扶著鏡子靠近了些細看,枯骨上盛開的花就是這圖案的全部內容。線條說不上細致不細致,既古樸又詭異的感覺撲面而來。

  信仰?對自然和死亡的崇拜?以印刻在身體上的方式表達?同時兼具這三條大致可以判斷原身出自等級較為原始的星系文明。

  茹毛飲血不至於,但也沒有自主擺脫引力進入深空的能力。

  清潔液慢慢揮發殆盡,那枚紋身也隨之消失。不管怎麼說總算有了線索,只要找到紋身出處原身的過去就不是秘密。

  但伊維爾與外界是隔絕信息往來的,只有典獄長辦公室保留了可以正常使用的通訊工具,其他人不管獄醫還是獄卒,統統處於斷網狀態,就連屋頂花園也不能例外。

  記下圖案樣子安娜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奢侈的高山冰泉濺濕白色單領襯衣。

  關押在火山錐裡的犯人們喝著從海水中過濾出來的飲用水,每天都要為那些充斥著古怪味道的飲料花上大筆伊維爾幣。住在天上的這些人卻能用水源星開采到的純水隨意洗臉洗手。

  清水撲在臉上,那枚圖案並沒有出現。也就是說只要避開清潔功效的洗滌劑,它就不會被第二個人發現。

  小腿一重,那只長毛大貓又蹭上來嬌嬌軟軟的哼唧。

  「你要是個金漸層我就把你帶下去給人瞧瞧稀奇,可惜你是個灰貓。」安娜低頭看著它伸長身體扒上來,貓咪翹著屁股用前腳在她腿上留下幾個朵小梅花,「咪?」

  你這個人怎麼還毛色歧視啦?灰毛明明是高級色!銀灰!

  篤篤篤

  更衣室外門被人敲響,應該是試過推不開才會退而求其次表現得文明且優雅。

  她上前一腳踹開堵門的櫃子,脆弱的雕花木門在微風中徐徐開啟,眉目俊俏身形頎長的「青年」出現在門口:「有事?」

  領結被取掉,她還順手解開了領口的扣子,襯衫領尖沾著水漬,額前發絲也帶了些許濕意,分明一副剛剛收拾好心情的模樣。

  聯想方才發生的事,08241321號會心煩才是正常人類的正常反應。

  正常就好,正常意味著一切尚在控制之下。

  「……」獄卒嘴一瓢就把「怠工」改成別的詞兒,「修整好了?趕緊回去上工!」

  「哦!」安娜很敬業的整理領口袖口,重新戴上眼鏡,一把拎起黏著自己的大灰貓:「放哪兒?」

  單手提半掛。

  獄卒看了眼她裹在黑色西裝下的小臂,好家伙,紋絲不動。

  「是尤莉小姐的貓,隨便放哪兒都行。」

  這貓能活幾天還不知道呢,上次那只東躲西藏的堅持了小半個月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魔掌。這只倒是聰明知道投奔更容易心軟的人,可惜08241321號自身難保。

  安娜單手抱著大貓重新回到門童的位置上,爭執不下的兩位女士已經各自找到新樂子,其他門童看到她還敢回來嘴上不說眼神裡的幸災樂禍擋都擋不住。

  但願星神保佑新來的家伙,讓她能在女士們自認無傷大雅的小游戲裡多堅持幾天。

  希瑟夫人的宴會要從午後一直持續到深夜,礙於收監時間限制,到了下工的點囚犯們就要集合搭升降機回囚室。想留下也不是不行,犯人需要向獄卒申請加班才能避免死得冤枉。有些人發現屋頂花園環境好食物更好恨不得能一直滯留,有的人打著求包養的心思自然也不想走,總之只要花園裡的貴人們願意張嘴要求「調用」,伊維爾內部一切都很好安排。

  管家收到了十幾分申請,獨獨沒看到08241321號。安娜對加班無感,她本來就是替阿比蓋爾頂這個破班的,兩天半多一分鐘也別想。

  「08241321號呢?」他邊走邊把申請加班並得到允許的犯人編號輸入系統,趕到升降梯旁終於攔下已經換回囚服等著回十一層食堂吃飯的女人。

  守門獄卒好奇的朝這邊看了一眼:「丟東西了?」

  要不為啥這麼急?

  試圖偷東西的囚犯從來沒少過,明晃晃的金子銀子珍珠寶石就擺在眼前,好人都很難不動心更不必說伊維爾關的全是壞蛋。

  管家擺擺手掃開同事的眼神,只對安娜道:「你確定不留下加班?希瑟夫人和尤莉小姐都對你青眼有加,考慮一下。」

  他不提那兩人就算了,一提起來安娜整個人氣壓低了好幾度:「不!」

  「但那兩位女士是可以投訴你的,被投訴就要追加工時,你同樣拒絕不了。」

  甚至可能激怒她們導致更糟糕的後果。

  「盡管投訴,想死可以直說。」她的語氣很淡,然而沒人敢佯做沒聽到,更不敢假裝聽不懂。

  升降梯轟隆隆開上來又開下去,來干活的清潔工少了一小半。管家原路返回,走到半路就看到嬌柔如同雨中白花的少女抱著一只貓迎面走來。

  她滿面愛憐的看著貓咪,銀灰色大貓背著飛機耳瑟瑟發抖。

  「你和她說什麼了?為什麼不讓她留下來陪著我?」

  貓咪不會說人話,這會兒連貓話也不想說。

  「下午好,尤莉小姐。」管家讓開路,少女並沒有走過去反倒是站在他面前停下,「她叫什麼?」

  饜足的紅暈還沒有從她臉上褪去,提到那個冷冰冰的門童尤莉又忍不住舔舔嘴角。

  「08241321號,小姐。」管家也是獄卒,伊維爾的犯人只有編號和代號,沒有名字。

  「那是個黑羊,貿然靠近很有可能被狠狠咬一口,請您三思。」勸到這裡就夠了,犯人真要尋死獄卒也攔不住。

  「呵呵,」

  天真純潔的微笑比退潮還快的從她臉上消失,格外執著的年輕姑娘對管家頤指氣使道:「我要她上來,你們自己想辦法。」

  要是其他犯人獄卒說不定還真能折騰得人不得不如她的願,但08241321號……打從第一天來到伊維爾就敢花快十萬伊維爾幣吃飯的狠人,拖著個累贅還能水下擊殺來犯之敵(復數)的猛女,喜歡養寵物就一口氣養上一對大活人的凶殘存在,誰敢惹她?

  十一層關押的那麼多重刑犯都不敢。

  獄卒的沉默中尤莉抱著貓轉身離去,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看死人一樣看著自己的背影。她生來活在芸芸眾生夠不到的高度,任何東西只消看上第二眼就一定能得到。這輩子唯一沒能得到的東西讓她吃了個大虧被送進伊維爾「療養」,無論如何她不能接受第二次失敗。

  安娜一回到十一層食堂卡卡瓦夏就迎了上來。

  「姐姐,今天我陪著阿比蓋爾做了一天手工,你怎麼樣?」

  「還行。」她走到自助購物機旁買了袋甜味軟飲,淨化後的過濾水總有股說不來的味道,「有人找你們麻煩嗎?」

  她不介意下班後找幾個沙包活動活動拳腳。

  「沒有,醫療站給阿比蓋爾發了消息要她明天去做出獄體檢,大家都很客氣。」卡卡瓦夏像個尾巴似的跟著安娜,恨不得將整天的行程詳細描述一遍,「手工工廠的獄卒甚至還分了水果給我們吃。」

  安娜停下腳步:「……」

  「出獄日期定了嗎?」很快她就重新接上話題,卡卡瓦夏搖搖頭:「還沒,不過快了,手續有在按部就班的走。」

  有點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兒不對勁,安娜只能先把這個問題放開。

  把阿比蓋爾送出去後就輪到這小子了,他的麻煩在於如何快速減刑……她下意識抬頭看了一圈,凡是被著重觀察的犯人統統感到一陣惡寒。

  「如果離開伊維爾,你打算干嘛?」她一勺一勺舀著澆了肉醬的土豆泥,卡卡瓦夏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就像隨時准備好了等著回答問題:「我想回茨岡尼亞,氏族裡也許還有其他幸存者……」

  他可以帶著他們離開那顆無主荒星,隨便去哪兒討生活都比留在沙漠裡和卡提卡人死磕強。

  「姐姐你呢?」年輕人甚至給安娜也留了個族人的位置,生怕被她拒絕那樣睜大眼睛做出無辜的模樣,「要是無處可去,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生活?找個天然環境舒適的星球住下重新開始。」

  「嗯,嗯嗯。」安娜祭出哄小孩的老一套,不點頭也不搖頭,「到時候再說。」

  原身的秘密太多,暫時不考慮小朋友的提議。

  卡卡瓦夏見她沒有直接拒絕就自以為得到了首肯,心裡狠狠出了口氣。雖然大姐姐更寵愛女孩子,但最後還是我搶贏了,哼!

  他開心的講了許多關於未來的設想——如何尋找並收攏族人,怎麼把他們帶出茨岡尼亞,離開那個大沙球後要做什麼營生,以及什麼時候去阿比蓋爾家拜訪她和她的媽媽……

  安娜邊吃土豆泥邊聽他絮絮叨叨計算將來要在新家養多少只雞多少只鴨,視線再次掃過十一層現存的黑羊們。

  就沒人梅開二度再上門送一波的麼?這次她絕對服務到位直接把他們送上西天!


第33章

  「卡卡瓦夏,」安娜慢慢清空盤子裡的土豆泥,吃東西的樣子干淨利落。她不喜歡把蔬菜粒和黃色的東西混在一處,總是一樣吃完再吃另一樣。金發青年已經把他的人生計劃安排到了十年之後,連埃維金人的村子要怎麼修建都想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然後他就聽見自己的東風問了個和未來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們埃維金氏族有圖騰之類的東西麼?」

  圖騰?

  年輕人想起了一些不快的記憶。

  「我們有氏族和家系的徽章,母親去世時把一枚金質家徽紐扣別在我的被子上,後來……」他努力扯開嘴角想要微笑,「後來被我拿去交易掉了。至於圖騰,那是卡提卡人的文化。」

  他仔仔細細描述了一遍母親留下的遺物,仿佛它還在手邊。

  「我需要知道卡提卡圖騰的樣子。」安娜耐心聽他說完,提出下一個要求。

  印刻在臉上的圖案必然有其特殊含義,刨去原身作為極端宗教分子的可能,這玩意兒更像是某種家族或勢力的標記。

  卡卡瓦夏撇撇嘴:「卡提卡的圖騰很醜的,插在骷髏頭上的剝皮刀……他們的別稱就叫剝皮刀。」

  「這種圖騰,或是類似的圖案你有印像嗎?」安娜沾著飲料在食堂的金屬桌面上畫出某個圖案,枯骨上盛開的花。年輕人來回側著頭像只貓頭鷹似的看,搖頭:「沒見過,花卉圖案的徽記我見過很多,但是記憶裡沒有這種類型。」

  「姐姐,你是要找與這個圖案有關的組織麼?」他皺緊眉頭將圖案記下,「急不急?」

  「不著急,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安娜揮手將圖案摸去,眉眼間一片輕松,「只是偶然看到的花紋,挺漂亮。」

  她沒有說真話,每次她刻意轉移話題或是含混敷衍他都能聽得出來,只是出於尊重與體貼假裝沒聽懂罷了。這次也不例外,卡卡瓦夏咧開嘴笑得燦爛:「不著急就好,我可以幫你在伊維爾的犯人裡打聽打聽。」

  這地方關的什麼人都有,沒道理找不出圖案的來源。

  安娜低頭略微動了兩下表示同意他的提議,埃維金人說起另一件事:「姐姐,你放在我這兒的小海葵明早還你?」

  「放你那兒養著吧,」她沒有多喜歡海洋生物,養這些東西也不是所謂的閑情逸致。

  問題的關鍵在囚室裡安裝的生命探測器,它的存在幫助主系統監控犯人是否乖乖待在某地,但探測出來的是必須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生物呢,還是只要能動且散發等量熱量的活物就行?

  想騙過主系統不一定非得從外部入侵,伊維爾內裡並非鐵桶一片。

  第二天安娜繼續報名去做清潔工,按時間算她還有一天半的額外勞動需要完成。負責分流的獄卒剛剛把犯人分好直屬上司的內部傳訊突然響起,她無可奈何只能接通傳訊器:「您早,有什麼吩咐?」

  傳訊器那邊的人似乎很著急,胡亂說了幾句掛斷,獄卒氣得抬頭望天。

  「呼……一大早就來這些!」她狠狠吸了幾口氣平復心情,劈手指著剛分好的隊伍,「你們先跟我去上面打掃,原定要去屋頂花園的要麼先忙完再去,要麼明天去。」

  當然明天去,只干一半兩邊都不給結算,那不就意味著白白出一天工什麼也沒得到麼!

  安娜現在是寧可擦地板也不樂意去屋頂花園給富婆們調戲,默默提起臨時分發的桶子跟著她就走,出了升降梯一看,典獄長辦公室外地上牆上天花板上全都是血。

  整條走廊幾乎被血液浸透,甜膩腥膻的味道不但刺鼻而且刺眼。

  「星神在上!怎麼搞成這樣?」獄卒首當其衝捂住嘴差點吐出來,囚犯隊伍裡也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漣漪。

  這個出血量……少說砍了四五個人的大動脈。

  「把清潔工留下你可以先走了,」露西小姐站在血泊中有條不紊的指揮工作。

  抬屍體的,鏟牆皮的,拆地毯的,他們需要先把走廊徹底清空才能放機械入場重新裝修鋪設,當然更重要的是得有犯人去打掃辦公室內。

  「你和你,你們兩個進去,」她看向最後幾個沒被派活兒的人,猶豫片刻後指指安娜:「你去檔案室,全部的檔案都收在檔案櫃中,不需要清理搬運,你就一個人去把所有的櫃子全都擦干淨,然後撤掉地毯。」

  檔案室在典獄長辦公室內,由辦公桌旁的一道不起眼小門連通。房間的面積並不小,一個人清理工作量稍大,兩人清理又有點浪費勞動力。

  「記你一天半的工作量!」露西小姐咬咬牙,安娜這才收回盯著她的目光,跟在其他犯人身後走進典獄長辦公室。

  辦公室內的情況看上去比走廊上還要凄慘,外面的屍體都已經拖走了,室內的還留在原地沒動。

  忽略過那些不打碼就無法過審的凄慘場景,她踩著腳下黏膩的血漿推開檔案室大門。

  「……」這裡面還有兩個人,破碎的頭顱說明了他們的死因。

  除了噴射在牆上和蔓延在地上的血液,檔案櫃上有兩個洞,看樣子子彈就是從那兒進入櫃體內部,順便給清潔工留下許多額外工作。

  「露西小姐,」安娜走到辦公室門口,敬業的秘書並沒有離去,聽到聲音她立刻轉身:「08241321號,有什麼事?」

  這麼長一串編號她是怎麼背下來的?

  安娜冷著臉對她道:「檔案櫃破損,血漬和部分人體組織隨著子彈和彈孔進去了,這些也要清理?」

  那不然呢?你是清潔工還是我是清潔工?

  露西伸手:「身份牌拿來,我給你兩小時臨時權限,只許做清潔工作,不許翻看犯人檔案,你沒有權力看!」

  她說的是權力而非權限,看來伊維爾的人工智能還沒有智能到智械的程度。安娜默默取下身份牌交給她,看上去很老實的挽袖子開始干活。

  第一步當然要把屍體清走,這兩人又不是她殺的,不用管埋。她把人拖出去放在走廊上,很快有負責這個的犯人上前抬起就走。辦公室內那幾個倒霉蛋還蹲在地上一點一點鏟呢,不鏟干淨很難找到身份牌的蹤跡。

  沒有那東西怎麼向家屬討要賠償?當然必須找出來!

  回頭鏟掉沁了血的牆皮,清理完天花板和四周的牆壁後安娜先用抹布堵住那兩個孔,然後打開水閥,上了壓力的水柱「突突突」噴掉沾在櫃子上的血液,拔掉抹布來回一擦這玩意兒看著就跟新的一樣。

  現在就只剩下檔案和地毯需要清理了,遵循從上到下的原則安娜刷開檔案櫃把髒兮兮的紙質檔案搬出來——桌子和櫃子一起享受過同樣的洗浴服務,不必擔心兩邊交叉污染。

  紙質檔案主要針對偏遠地區沒有佩戴個人光腦的犯人,總得來說不是很多,安娜搬了兩趟就找到那兩顆子彈。它們嵌在櫃體背板上,看直徑就能理解為什麼被她拖出去的那兩位仁兄顱骨破碎了,感謝沒打中人體,不然她也得和外面的獄友一樣蹲著一點一點鏟。

  她搬來張凳子墊腳,伸長胳膊用工具將那兩顆子彈拔下來扔在桌面上,抄起專用的清潔劑狂擦檔案封面——這活兒明擺著可以交給機械去做,甚至機械能比人做得更好更快更干淨。但不知道出於勤儉還是吝嗇,伊維爾內清潔機器人少得可憐。

  安娜看著時間快速擦拭被弄髒的紙質檔案,擦著擦著她看到了卡卡瓦夏的名字,名字上方還貼了他本人的入獄照。


第34章

  檔案室內沒有攝像監控設備,安娜掃了眼門口,典獄長辦公室裡撅著一片屁股,犯人們正在埋頭苦干,沒人注意這邊。

  紙質的檔案並不厚,只看加粗和斜體的重點用不完三分鐘。她飛速翻開手上這份冊子,裡面居然還夾雜這幾份手寫聲名。

  《埃維金氏族自決自洽聲名》

  什麼鬼?

  卡卡瓦夏,出生地茨岡尼亞-IV,為已知的、唯一現存的埃維金人,其族人在「第二次卡提卡-埃維金種族滅絕案」中為同星球卡提卡氏族屠殺殆盡……

  罪行如下:

  謀殺奴隸主XXXXXXXXXXXX

  詐騙星際和平公司市場開拓部

  《艾吉哈佐砂金案》

  ……

  無期徒刑至死刑

  ……

  安娜一心二用無聲無息迅速翻看完畢,合上冊子多擦了兩下才把它放回去。

  下一份紙冊貼的照片是個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女人,安娜面不改色翻開它從頭掃到尾,剛合攏扔開就聽腳步聲已到近前。

  「你在做什麼?」

  特拉維佐夫今天的心情很不好,大清早一群犯人假扮清潔工混上升降梯企圖刺殺他,這讓前指揮官出離憤怒。雖然已經用最殘酷的方式懲罰了那些人,但他仍然余怒未消。走廊上的裝飾物已經去除了一小半,光1裸的毛坯看著就讓人心情煩躁。辦公室內更是連身份牌都還沒找到,檔案室……居然會有兩個蠢貨以為是能逃出去的暗道。

  軍人怎麼會一門心思想著逃跑呢?這是污蔑!純粹的污蔑!

  「如您所見,先生,清理噴濺在檔案上的污漬。」安娜平靜的拿起下一份檔案給他看看封底。不可描述的東西黏在上面,沿著立面緩緩向下滑落,典獄長臉色隱隱發青,眼球外突,肉眼可見的變得暴躁:「扔掉!燒掉!銷毀掉!快點!」

  「請容我提醒,」露西小姐慢了幾步才趕到,她來得正是時候,「這些都是犯人入獄時的原始檔案,如果銷毀的話需要向上重新申請備用件。」

  「不是已經在系統裡做了新的電子檔案了嗎?」特拉維佐夫看不得那些紅紅白白的粘稠物,會讓他想起真蟄蟲造成的心理陰影。

  他壓低軍帽外沿,企圖擋住那些不久之前自己剛剛制造出的垃圾。

  露西小姐露出遺憾的表情:「抱歉先生,使用紙質原始文件的犯人全部來自偏遠星系,這些就是他們生活在世界*上最真實最直觀的證據,電子數據……根據博識學會的建議……」

  「我說了!把它們扔掉!燒掉!別讓我看見!」他惱怒得朝她大吼,露出銳利的犬齒。露西的手指僵了一下,微微顫抖著推起下滑的眼鏡:「好的,我知道了。」

  她竭力讓自己看上去鎮定自若,好在08241321號不等得到命令就已經采取行動,沒讓她繼續用發抖的聲音出醜。

  犯人將所有沾了血的檔案統統扔進提來的桶子裡,秘書小姐對她說了句跟我來,兩人一前一後迅速消失。

  「你把東西送去醫療站,那兒有焚化爐……對了,得給你權限。」露西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安娜也就體貼的假裝眼瞎:「我可以單獨行動?」

  「原則上不允許,但今天是特殊情況,快去快回,回來後繼續收拾檔案室。」她把犯人帶到升降機前向守在這裡的獄卒說明情況,安終於娜得到了難得的可以自由行動的機會。

  犯人拖著桶子進入升降梯,這一路都有監控設備,醫療站的焚化爐前也有獄卒守衛,沒什麼好擔心的。秘書小姐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放松——接下來她還要想辦法安撫特拉維佐夫先生,不然他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背後的典獄長辦公室內傳來數聲巨響,獄卒和犯人們同時驚慌失措的尖叫。

  唉……典獄長先生什麼都好,就是見到破碎人體組織後容易失控變得極其暴力且敵我不分。希望博識學會那邊能盡早給出解決辦法,實在不行干脆把他的腦袋也換成機械的算了,改造人這種東西怎麼想怎麼詭異。

  安娜帶著一堆原始檔案走進醫療站,這次門口干淨寬敞,既沒有大排長龍等待做檢查的囚犯,也沒有巨大的檢查儀。門口站著持槍守衛,她上前給這獄卒刷了身份牌驗證權限:「我是今天的清潔工,露西小姐要我來銷毀一批檔案。」

  她沒說這是什麼檔案,獄卒核驗過後也沒問——她有權限,問那麼多干嘛?有額外小費拿嗎?

  「去吧,焚化爐在走廊最盡頭。你動作快點,等下有幾堆東西要拉上來燒。」他說的應該是辦公室裡一堆一堆的倒霉蛋,獄友們還在鏟,一時半會兒送不過來。安娜安靜的點頭,拖著桶子往裡走。

  醫療站的走廊只有一條,兩邊是不同科室的辦公室,走到底有扇金屬門,刷卡開門,焚化爐的高溫撲面而來。

  紅彤彤的並非傳統認知的火焰,只不過是動力爐外面那層保護殼在高溫作用下的視覺效果罷了。

  「檢測權限。」智械獄卒拉開觀察室的小窗,伸了條胳膊出來。安娜把身份牌交給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露西小姐很慷慨,給的權限規格相當高,這個獄卒同樣什麼也沒問:「把東西扔到傳送帶上就行了,不許私自夾帶,我看著呢!」

  犯人誠實而沉默的將待銷毀物搬到他指定的傳送帶旁,擦擦並不存在的汗珠道:「要拍照上傳嗎?直接發給露西小姐確認完成度。」

  「多事!」獄卒低聲埋怨了一句,到底還是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安娜勤勤懇懇將這部分「偏遠星系無光腦犯人紙質檔案」統統扔上傳送帶,心情愉快的目送它們緩緩進入焚化艙。也許她該把燒出來的灰燼打包帶給露西小姐,等特拉維佐夫醒過神後好直接扔到他臉上。不過又考慮到秘書小姐與典獄長先生之間的武力差距,最後她放棄了這項格外有吸引力的嘗試。

  離開焚化室返回典獄長辦公室花了二十分鐘多掃了兩回身份牌,走出升降梯她就看到辦公室外多了兩排機械獄卒。領著這群鐵血機器的是個智械,看上去職位不低。她聽到腳步聲也沒有回頭,抬起手腕上的裝飾用手表瞄了一眼:「08241321號,行動時長合理。」

  「露西小姐呢?」安娜沒有試圖和她套交情,這位一看就不是會講情面的主。智械的金屬皮膚泛著冷光,她回答了犯人的問題:「露西秘書於十分鐘前請假前往醫療站接骨,她的工作由我暫代。」

  「哦,好的,謝謝你。」女囚犯拖起桶子叮叮咣咣去做事,地毯上多出來的獄友遺體對她來說就像是新添的先鋒裝飾。

  好在典獄長發瘋沒有波及檔案室,不用再燒一部分檔案了。安娜找出切割工具,彎腰利索切掉沾染血漬徹底報廢的天然纖維手工地毯。

  越是文明發達的地區「天然」「手工」這些名頭就越值錢,相反那些仍舊生活在種植時代的人就很向往機器制造的產品。大抵是因為前者代表著人類的創造性永遠不會被AI取代,後者……純粹就是質量過硬且價格低廉。

  等到檔案室內再也見不到任何人類制品,她出門找到替班的智械女士向她申請工程機械,後者痛快的派了幾只蜘蛛給她,剩下的工作交給它們就行。

  整條走廊其他地方不知道,反正檔案室第一個恢復原狀。干燥、溫暖、飄蕩著淡淡的檀木香,除了檔案櫃空了一塊又換了新透明罩,新走進來的人根本想不到幾小時前這兒還躺著兩具屍體。

  「我的工作完成了,申請返回關押樓層。」安娜把拖來拖去的桶子還給智械——她不是提不動,只是單純懶得提。

  智械小姐檢查過工作成果後非常滿意,爽快應允了她的申請:「我很欣賞你,像你這樣認真勤奮勞作的犯人越來越少。如果下次還能遇到你,我會考慮把那些懶鬼交給你帶領。」

  安娜:「……」

  X的,這玩意兒居然恩將仇報!

  「再見!」她干巴巴的結束對話,飛速轉身離開這層走廊。

  回到十一層時她赫然發現食堂裡人還不少,胡亂揪個老犯人一問,原來每個月月初都是新人日,想看樂子的人就會在這天刻意曠工待在食堂等「熱鬧們」鵪鶉樣的主動出現——總有源源不絕的新犯人被從宇宙各個地方送來伊維爾,看來星際和平公司這門生意做得很是得法。

  走到自助購物機上買了塊甜食,安娜很是合群的找了個角落坐下。她當然不打算看新人笑話,只不過回到囚室容易感覺氣悶,還是食堂空間夠大,心情糟糕也有無數沙包可供毆打發泄。

  相較於卡卡瓦夏那事無巨細的檔案,屬於原身的資料幾乎比面前這張餐桌還要干淨。

  入獄照,名字(也許只是代號),性別,物種分類,罪刑,刑期,沒了。

  連個案件細節描述都沒。

  「以危險方式妨礙公共安全」,給出量刑建議的人是星際和平公司市場開拓部主管「奧斯瓦爾德-施耐德」,庇爾波因特安全委員會復核並同意了該判決。

  三個一等罪,二百年到無期,服刑期間如有越獄行為就地擊斃。

  然後還有一連串備注的捉拿賞金,具體幾個零安娜懶得數。

  雖然她對自己的刑期早有了解,但是真正從紙面上看到還是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紅色印章蓋在黑色加粗的斜體字上,分明是星際和平公司恨她恨得牙癢癢的標志。

  所以原身必然出自與星際和平公司對立的組織,至少也與市場開拓部極其主管對立,並且對那位施耐德先生造成了非同凡響的威脅。

  看來離開庇爾波因特後得想法子找施耐德先生聊聊了。


第35章

  「姐姐,阿比蓋爾的出獄通知下來了。」卡卡瓦夏帶著喜悅的笑意走到安娜面前坐下,要不是周圍多了許多新面孔他能一路蹦跶著過來,「星艦剛剛好停在上面,這批刑滿釋放的犯人將會搭著它離開伊維爾去到最近的樞紐星,然後犯人們自行散去各回各家。」

  安娜把一牙黑森林蛋糕推到他面前。

  年輕人喜歡這種小房子一樣的漂亮甜點,他歡呼一聲舉起勺子低頭向蛋糕發起進攻。

  「已知的、現存唯一的埃維金人」

  檔案記錄並不一定是真實數據,宇宙那麼大,也許還有沒被找到的埃維金人活在某個未知角落,所以沒必要這麼早就把壞消息告訴他。

  「今天怎麼會有蛋糕吃?姐姐你遇到好事了嗎?」他眯起漂亮多彩的眼睛,笑得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安娜看著頭頂換氣裝置不斷旋轉的葉片,心不在焉的哼了一聲:「嗯。」

  好事?

  呵呵。

  但願吧。

  「對了!」卡卡瓦夏吃了一大口甜奶油,從袖口裡捉出一只指甲蓋大小的絨球遞過來:「這是阿比蓋爾送給姐姐你的禮物,我也有一個。她怕她離開時咱們不能去送行,干脆就利用手工工廠提供的線穗纏了幾個他們種族的吉祥物。」

  安娜捏起這顆絨球揉了揉,也許阿比蓋爾想把它做成只兔子,可惜兔子體積太大太顯眼,於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做成了只兔子一樣的球。

  「很可愛,我很喜歡。明天後天還得去屋頂花園,沒辦法送她,你替我向她好好道別。」她把絨球收起來,卡卡瓦夏臉上的笑意變淡了:「怎麼會?不是只有兩天半?」

  「早上臨時被調去清掃典獄長辦公室了。」安娜也很無語,不說和卡卡瓦夏比吧,隨便一個稍微正常些的人運氣都好過她,這真是沒地方講道理。

  「好吧……」有天生運氣好的人就有天生運氣壞的人,卡卡瓦夏嘆了口氣,「今後姐姐你還是和我在一起吧,抽簽賭運氣的事兒都交給我。」

  就沒見過這麼會倒霉的!

  「嗯,嗯嗯。」安娜示意他快點吃,總算把這事兒糊弄過去。

  不過運氣這件事吧,有時候也說不清楚。轉天安娜又去做清潔工,不僅沒有再遇到中途更改工作地點的突發事件,就連屋頂花園的大佬們也異常矜持——來新人了嘛,新人自然是比玩物更重要的。

  罰站似的直挺挺站了一整天,晚上卡卡瓦夏又來說阿比蓋爾的事:「明天她就搭星艦走,今天已經把囚室收拾干淨了,我還請她吃了個胡蘿蔔蛋糕呢。」

  「說不定我們將來會去阿比蓋爾家所在的行星定居,提前和她打好招呼算是投資吧,有本地人帶路很多事情會便捷許多……」

  埃維金人盡顯精明本色,老實憨厚的安娜咂咂嘴半天沒找著聲音。

  就,你高興就好吧。

  又過一天,屋頂花園組織了一個規模罕見的超大型Party。連同清潔工和佣人在內馬不停蹄緊著忙活了一上午才在無人機械加持下勉強讓大佬們滿意。

  據說是因為新來的這位曾經名震寰宇,無奈在家族內部的競爭中落敗以至於背上罪名被專艦送來伊維爾「養老」,也就是說要在這裡住一輩子。

  「08241321號!希瑟夫人指名要你去前面陪她開舞,快點過去。」忙亂之中管家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心情尚可的安娜沒有和他討價還價,邁開腿穿過人群走向等在草地舞池中的成熟女士。

  希瑟夫人今天穿了件低胸黑色復古裙,裙撐作用下裙擺就像朵飽滿的果實。

  「寶貝兒,這幾天沒見到你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她戴著頂黑色蕾絲紗帽,雪白的皮膚猩紅的嘴唇,襯得人活像古早小說裡以血液為生的反派物種。

  安娜走到她面前站定:「裙子很漂亮。」

  女士得了一句誇贊,欣喜的將手臂纏到她的脖子上,順勢整個人也倒過去:「你就是塊冰冰涼涼的薄荷小蛋糕,親愛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做個人。安娜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著實有些膩歪這種油乎乎的比喻句。

  第一支曲子舞曲先給所有人,但開舞的卻不會是所有人。安娜不會跳這些包含各種暗示的舞曲,好在她身材修長四肢協調,平日身手不錯臨時跟著隔壁現學也完全來得及。希瑟夫人頓時成為舞池裡的焦點,無數女士們暗自羨慕的對像。陪她跳舞的08241321號表情冰冷動作體貼,會引導能忍讓,力氣也足夠——有的男士連他腰圍不足三尺的女伴都舉不起來。

  丟人顯眼的玩意兒!

  她不笑怎麼了?別笑!千萬堅持住!就這個風格帥!

  希瑟女士好不容易才捉到安娜當然不肯輕易放開,她知道這個舞伴有多難得,08241321號給的不是仰慕和愛戀,她給了更好的東西,尊重。就算她放蕩不堪,舞伴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或是淫邪或是貪饞的意味。扒上一個屋頂花園裡的貴人能得到多少好處希瑟夫人不信她不知道,但08241321號不在乎,她通過尊重他人尊重自己。

  一曲又一曲,一直跳到體力不支她才被舞伴抱到陽傘底下落座——其實安娜用得是拎,奈何這位夫人大概屬蛇,纏上就不松。

  「那杯紅色的酒看上去很甜呢,親愛的~」

  安娜立刻走去酒水區,取酒時掃了眼標簽,酒精含量讓她忍不住挑高眉梢。謔!可燃液體!

  考慮到那位女士喝醉後很有可能貼著她光天化日之下脫衣服玩小皮鞭,為了保護自己的身心健康安娜決定順手再給她帶個果盤醒醒酒。自助果盤就在酒水區旁,幾十個白瓷大碗裡擺滿許多見都沒見過的新奇果子。

  阿比蓋爾和卡卡瓦夏應該會喜歡這個。她一邊想著一邊每樣水果都夾了一個在盤裡,把夾子投回架子上,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悶哼。

  「?」

  「抱歉……」

  安娜看了眼顧前不顧後吃了自己一肘子的陌生人,既然對方已經道歉她也就沒有計較,端著盤子和酒走向正在大聲向其他女士炫耀的希瑟夫人。

  酒,還有個體貼的果盤。

  做完這一切後08241321號雙手背後不遠不近的站在她身邊,這一刻希瑟夫人自覺臉上的的光彩達到頂峰:「親愛的,你一定是全伊維爾最甜蜜的人!」

  雖然她是個重刑犯,是黑羊,但是她帥且給面子呀!

  安娜對這個評價不置可否。

  舞池裡的下限越來越低,沒一會兒成雙成對的人要麼回房要麼就在附近草坪上找了個看得順眼的地方開始忙活。

  新來的還不適應這種節奏,被簇擁著坐在傘下納涼。

  「朋友,放輕松。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好了,接下來的日子在伊維爾好好享受享受,這地方只要你有錢,什麼都能得到!」

  濃金發色的蠢貨搭著新人的肩膀和他套近乎,在外面想和這人說話可是要預約的,德萊恩不認為自己能排得上隊——他一個吃家族紅利的廢物,夠不著和別人家的掌門見面。

  但是不管過去身份如何,手裡能調動多少財富,進了伊維爾就是服刑犯人,這輩子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頭。至少他的家族還願意把他送進屋頂花園而不是底下那做火山錐,也算是對得起他過去孜孜不倦的忙碌經營。

  新人板著臉,下頜骨上的肌肉緊繃著,比他領口那顆嚴謹的寶石扣子還緊。

  「……哈哈哈哈,跟你說吧,我之前看中了一只小兔子,可惜這段日子她忙別的去了。不過沒關系,過幾天人就能送來,為了她我可是花了好大一筆錢,典獄長真是個做生意的天才……」

  他洋洋得意的炫耀著新獵物,視線不時滑向希瑟夫人背後站著的08241321號。

  嬌嬌怯怯的小兔子固然可愛,這種冷冰冰的強硬類型也很饞人。把她弄到臉頰緋紅眼角帶淚的求饒這種事,只是想想就能讓他興奮到爆炸。

  不過沒關系,美餐總有等待的價值,先等老女人希瑟和病嬌女尤莉分出高下再說。太多人對同一件商品展露出興趣的話是會被抬價的,他不缺錢但也不想當個冤大頭。

  德萊恩再一次把目光貼在08241321號身上,對方突然側頭看過來。

  她唇色很淡,皮膚是久居地下少見陽光的蒼白,灰藍色的眼睛鋒利而冷漠,仿佛死神的鐮刀。

  那個金毛的視線讓安娜很不高興,他方才向人炫耀的話她也不喜歡聽。她打定主意要是這家伙再不收斂點就揍他一頓,結果只是做了個動作對方就慫兮兮的整個轉過去,速度快到差點摔倒。

  被德萊恩糾纏的埃特蒙德低著頭差點笑出聲。那位身穿黑西裝的女士快速且高效的幫他解決掉了一樁麻煩事,如果能離開伊維爾他一定會以最高待遇聘用她。

  家族裡的那些蠢貨以為強行把他扭送進星際監獄就能高枕無憂了?

  笑話,事情要是這麼簡單星際和平公司何必抱著那麼豐厚的條件登門求合作。蠢貨們想的無非如何多吃多占,虎視眈眈的外來者要的卻是所有。

  只要他手裡握著專利權不低頭認罪,星際和平公司就只能像現在這樣好吃好喝的關著他。看誰先熬不住唄,反正他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專利,也不可能將代碼交出去。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36章

  同樣都是金毛,卡卡瓦夏就比不遠處那只可愛得多。安娜一直把對方盯到不敢抬頭甚至夾著尾巴灰溜溜跑走才罷休,剛轉過頭那個被糾纏的新人就走過來搭話。

  剛巧他就是不久前顧前不顧後被她給了一下的陌生人。

  「您好,我是埃特蒙德,艾諾利阿星系的家主……」他停頓了一下,換成更嚴謹准確的稱呼,「前家主。」

  他這麼介紹自己至少說明一件事,艾諾利阿星系一整個連恆星帶行星全都曾是他的財產,其中並不包括其他商業行為誕生的利潤。

  「08241321號,十一層。」安娜沒有和他互通姓名的想法,出於打工人樸素的情感,一切不給她發工資的資本家都該吊在路燈上,不配得到好眼色。

  她沒興趣,不代表其他閑到冒泡的人想找點刺激。

  「艾諾利阿先生,你該不會是來和我搶人的吧!」希瑟夫人展開她的孔雀毛扇子遮著下半張臉,只露出雙墨黑的眼睛。

  這可是位男女通吃的有名黑寡婦,沒想到她第一任丈夫的繼子把她送進了伊維爾,到現在全宇宙都還以為她已經認罪伏法了呢。

  「夫人,我絕對沒有冒犯您的意思。只不過我初來乍到,希望能雇佣一位人品有保障武力值也有保障的保鏢護在左右。」

  只要想,這些大佬們可以和任何人談笑風生,捧人也捧得毫無痕跡。

  漩渦中心的安娜冷著臉槽多無口,此等場面哪是她應付得來的吶,分明該是卡卡瓦夏的舒適圈!

  等到晚間收工時管家滿臉遺憾的告訴她:「你被匿名投訴了,按照規定追加二十四個工時。」

  一工時就是一小時,按照每天八個工時劃下來安娜莫名其妙多了三天「清潔工」的工作。

  「誰投訴的?」安娜解領帶的手指一頓,登時就做好了使用武力手段解決問題的准備。

  管家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災樂禍道:「抱歉,是匿名的,我也不知道,而且不止一位,不然也不會增加這麼多工時。」

  「慢慢補,下周再說。」怒了一下後怒了一下,安娜迅速調整好心情。

  反正也沒有哪條守則要求她必須一下子就清完欠賬,無論工時還是欠款。那麼一個理論上二百年到無期的重刑犯又為什麼要為這份還完還不完都無影響的賬單感到焦慮呢?

  心態這麼好的犯人,幾萬個裡難得遇上一回。伊維爾最不缺各種心理殘缺、生理殘缺或是都殘缺的變態,08241321號簡直就是股清流,正直得讓人不得不懷疑她是不是暗地藏了好幾手。管家無語但又不敢惹她:「你想好就行。」

  照舊下班回囚室,路上遇到專門等著她的卡卡瓦夏,金發青年告訴她阿比蓋爾已經坐上星艦,他親自去送的。

  「獄卒讓你上去?」安娜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伊維爾並非善地,原來也這麼容易就放人走的嗎……

  卡卡瓦夏笑笑:「我把積攢的晶石都拿去賄賂,領了份打掃星艦的清潔工作。」

  怪不得他能去送阿比蓋爾。

  「行吧,願她一路順遂。」平日裡對各路星神都沒什麼感覺,此刻安娜卻打從心底向那些概念的集合體祈禱,希望阿比蓋爾此去能像她自己希望的那樣重獲新生。

  接下來她看了眼卡卡瓦夏,這個同樣遭受不公待遇的年輕人。

  「嗯?」

  青年臉上掛著輕松的微笑,和他搶姐姐的小兔子回家了,姐姐又是他一個人的啦~

  「沒事,」安娜只覺背後涼了一下,「明天休息,後天……」

  「後天也可以休息哦!」年輕人眼睛亮亮的,「我發現了一條賺伊維爾幣的捷徑。」

  「捷徑」這種東西自古至今都會給企圖走它的人招來超多麻煩,安娜揉揉耳朵:「什麼捷徑?」

  伊維爾還有什麼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卡卡瓦夏左右看看:「最底層有賭莊,賭生死,典獄長抽成,肯定不會被查。」

  安娜:「……」

  朋友,你卡BUG的姿勢是如此清奇,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吐槽了。

  「好吧,假設賭場是公平且和平的,你打算如何在收監鈴聲響起後混進去?」賭博這種事總有滿盤皆輸的時候,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要麼怎麼會有「賭狗」一說……十賭九輸,為了賭人能變得還不如狗。

  金發的年輕人差點笑出聲,正經的姐姐實在是太正經了,別看她總是冷冰冰好像很霸道的樣子,實際上完全可以用「淳樸憨厚」去形容!

  沒表情是因為沒反應過來該用什麼表情嗎?!

  「申請加班呀,在獄卒哪兒申請,拿到權限後去最底層刷卡簽到。」

  安娜,再次無語:。

  好好好,這麼演是吧?但凡監獄就少不了賭場的戲碼,是不是還得有個無限制格鬥大賽?

  事實證明她還是結論下得太早,卡卡瓦夏為了踐行計劃大力邀請她一起去「加班」。

  「我知道姐姐你肯定不放心,不如一起去看看唄~」這家伙放肆起來句句話都要帶個波浪號,很有欠打的資質。

  最後還是去找獄卒申請加班,原來看守升降梯的獄卒還有這種隱藏功能。對此安娜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同一天進的監獄,為什麼卡卡瓦夏這家伙已經連非法項目的入口都摸清楚了,她連自己是誰還不知道?

  升降梯向下運行,空氣逐漸變得沉悶凝澀。它終於停下時按鍵面板上沒有亮起任何數字,一個本不應該存在的層數。

  「叮」的一聲,門開了,熱浪與汗水的濁臭撲得安娜滿臉嫌棄。

  這地方沒有安裝透氣設備嗎?走出升降梯後她發現就算裝了新風也沒用,人類最原始暴力的一面在這裡展示得淋漓盡致。別說通風透氣了,就算泡在外面的黑海裡也不能澆滅賭徒和觀眾們的熱情。

  所有燈光都聚集在高台上的八角金屬籠內,身處其中赤手空拳搏鬥的幾乎不像兩個人,他們像動物一樣用爪子和牙齒功績對手。台下觀眾歡呼的浪潮一股比一股高,高喊著要求勝者結束敗者的生命。莊家在另一處稍低些的台子上聲嘶力竭,腦門上亮晶晶的一抹全是汗。

  「哪兒來的?簽到!」守在門口的獄卒伸手,安娜和卡卡瓦夏刷了身份牌「加班」,過了安檢後得到一枚蓋在手背上的綠色圓章。

  「上台的去左邊排隊找經紀人,下注的去右邊找莊家,鬧事的扣工資關禁閉,懂?」他嘴裡嚼著什麼東西,看上去自由散漫得令人發指。獄卒的目光掃過卡卡瓦夏停留在安娜身上,說起話很有本地風格:「姐們兒,我一看你就像是個能打的。怎麼,也來試試身手?」

  這家伙站沒個站像,踩在門檻上撇著一條腿,像頭驢子那樣嘴裡來來回回倒著嚼:「要是你上台,我肯定買你一百注。」

  他咧開嘴又是挑眉又是笑,大概是想做個自以為很帥的挑逗表情出來,可惜只有油膩和猥瑣,一點也不帥。

  安娜撇了他一眼沒說話,擠到八角籠下抬頭看兩人死鬥。交手雙方都到了山窮水盡的邊緣,喘著粗氣試圖憑借意志讓自己站到最後。投注的觀眾沒省力到哪兒去,聲嘶力竭期待回本……或是翻倍。

  擠了十分鐘後綁著藍絲帶的人拼盡全力將綁著紅絲帶的對手掀翻在地,吼叫聲如同山呼海嘯,無數只手舉起來,大拇指向下。

  「藍方獲勝!讓我們恭喜勝利者,以及大手筆在他身上下注的朋友!」充當裁判的獄卒上台查看兩位選手的狀態,藍方被人簇擁著晃晃悠悠走出金屬籠,裁判掰著紅方的頭看了一眼,大拇指向下。

  嗷嚎與嘶吼吵得人耳朵生疼,痛罵有之歡呼有之,驚喜於一夕暴富的大笑與血本無歸的哀哭交織成一曲荒誕的噪音。

  卡卡瓦夏湊到安娜身邊,幾乎貼著耳朵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我只投注,姐姐你要去看看嗎?」

  賭桌旁圍滿要求兌換籌碼的犯人,安娜花了好大力氣才推出一條路走上前。

  圓形籌碼胡亂散落,有人在腎上腺素作用下義無反顧壓上一切然後紅著眼睛喘著粗氣惡狠狠痛罵已經失去生命的拳手。很亂,身處其中很難不被那股浪潮裹挾。

  安娜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索然無味,卡卡瓦夏不知道鑽去哪兒換到兩枚籌碼:「姐姐你先選!」

  這裡押注是這樣的,先壓上籌碼才能看到上台的人都是誰。她對這種並非自身能力能夠掌控的概率游戲沒有興趣,但是看到小朋友格外喜歡,索性隨便扔了個方向給他當反面教材——不用猜,必然十賭十輸沒有中的可能。

  雖然過去的一切都已然忘記,但這一點她莫名肯定。

  「我和姐姐買一樣的號!」年輕人對自己的運氣格外自信。姐姐運氣不好也沒關系,我運氣好就行了……

  半小時後他開始懷疑人生。

  「看吧,不要過渡沉迷概率偏差,總有輸得一無所有的時候……」她一點也不為那兩枚籌碼感到可惜。

  卡卡瓦夏恍惚了一下:「姐姐你先別投注。」

  他摸出最後一枚籌碼丟進賭桌,輕輕松松拿到勝利。年輕人換了幾張桌同時押注,無一失手。

  最開始的那枚籌碼已經不知道混在哪裡了,他抱著滿懷硬幣塞給安娜:「再試試?」

  狠狠加了半個晚上的班後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身攜地母神的賜福也撈不動安娜。

  怎麼會有運氣差到這種程度的人吶!


第37章

  運氣這個話題……安娜一般直接選擇放棄。

  譬如說和人打架,打得過打不過都好說。打得過很好,打不過了要麼認慫要麼私下裡玩兒了命的練,實在不行還可以在武器上動動腦子。總之這是能夠自我掌控的事,保守點行動的話完全沒有發生意外的可能。但如果比試投骰子,命就不在自己手裡握著了,刺激歸刺激但結果往往糟糕。

  唯一可以避免局面變得狼狽的方法就是不參與,別碰,因為誰也不能硬把你拖到賭桌上摁住不讓走。

  直到返回囚室前卡卡瓦夏也還在努力自我說服,走在走廊上,安娜看著頗有炫耀之嫌的年輕人搖頭失笑——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以至於根本無法想像怎麼可能有人被幸運之神嫌棄成這樣。

  「明天見!」有多少輸多少的大姐姐一身灑脫揮別小朋友走回囚室,卡卡瓦夏慢了半步但也邁過門檻:「……」

  一小時後他從自己的床上突然彈起,坐在那兒摸摸腦門。

  「不是,到底為什麼啊!?」

  百思不得其解!

  相較於卡卡瓦夏的糾結怨念,安娜倒是好好睡了一覺,明天的事兒就放到明天頭疼去吧。懶懶散散休息了幾日,獄卒傳信告訴她屋頂花園那邊的投訴單已經可以單門開一個列表記錄了,為了不要把工時拖欠到下輩子去,友情提示08241321號趕緊去上班。

  前來通知消息的獄卒只覺好笑,屋頂花園有什麼不好呢?環境優越,呼吸的是專門過濾後做了天然化處理的空氣,喝的是特別空運來的泉水,吃的東西也是從宇宙各個角落搜羅來的珍饈美味,關鍵是這麼多好東西已經有人買過單,不用付費!

  只是陪同樣在伊維爾服刑的特殊犯人玩一場超大型沉浸感過家家而已,滿足對方仍舊是人上人的優越感就能享受到這麼多底層囚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嗯,大概是,職業倦怠吧。」安娜胡亂給了他一個答案好讓自己耳根清淨,「嗯嗯,我知道了,會去的會去的,一*定去,明兒就去。」

  獄卒一走隔壁的卡卡瓦夏立刻傳來關心,在他看來阿比蓋爾都已經平安離開伊維爾了,誰還在乎那些不得不背負的契約?

  跳票唄,那麼老實干嘛!

  「怎麼還帶投訴的?追加工時?一直投訴不就一直把人攔在那兒了?」這方面的腦筋埃維金人大概天生比其他人種多個硬盤,他敢篤定對方打得就是這個主意。

  安娜不得不在左鄰右舍的謾罵中出聲安撫他:「沒關系,站在門廊下充當裝飾品而已,其他的事我要是不願意誰還能強迫不成?

  她列舉了在屋頂花園做事的各種好處,好吃的水果啦,好喝的飲料啦,好容易的摸魚(?)啦,等等等等。聽到最後卡卡瓦夏嘆了口氣:「姐姐,你說的這些能說服自己嗎?」

  那當然不能,要不然她也不至於怠工怠到管家都受不了要托人來催的地步。

  直到實在捱不過去,安娜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報名去做清潔工,毫不意外的被分去屋頂花園報到,十分鐘後卡卡瓦夏湊到她身後——這家伙抽簽就沒失手過,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點道理也不講。

  「你過來干嘛?」身邊窸窸窣窣的動靜騙不過閉目養神中的安娜,她睜開一只眼睛看著卡卡瓦夏,年輕人心虛的移開目光,「我想去吃水果!」

  其實是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去屋頂花園,萬一那些有錢人真想出了壞主意怎麼辦?姐姐會不會留在那裡再也不回來?

  「唉……你上去干嘛,長針眼哦!」

  相較於其他人歡天喜地期待滿滿的樣子,安娜怠惰到令人發指。

  卡卡瓦夏忍不住把自己那雙漂亮的眼睛擺成死魚狀:「姐姐,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好嗎……」

  滿打滿算你也就只比我大上一年兩年而已,至於說起話來這麼老氣橫秋的嗎?

  兩人站著閑聊了幾句,本月新來的犯人陸陸續續出現在食堂裡四處找活干。雖然安娜他們也就在伊維爾待了一個多月,但也可以自信的稱上一句「老資格」了,無論神態還是行動都要從容的多。唯一的問題在於卡卡瓦夏那張臉,生得實在是太漂亮太好欺負了!

  倘若他出身於高門豪富,這樣的相貌便是被人津津樂道著羨慕仰望的天賦禮物,可是他降生在一個比普通公民還要微寒的偏遠星系加「原始」氏族當中,這份美麗就是天生的罪過。

  監獄裡的老人們當然知道不能欺負這個漂亮的埃維金人,但新來的囚犯們可不知道,更加糟糕的是他們在這座監獄生活的時間太短,還沒能從前輩們的教訓中總結出「謹慎」的經驗。

  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清淨了大半個月的卡卡瓦夏身後突然多出一根「柱子」。

  「這位置歸老子了,滾邊兒上去!」來人想也不想照著獄友的後腦就敲,壓根沒注意到周圍連獄卒帶其他囚犯流露出看熱鬧的眼神。

  他倒也不是沒有打聽過必要的生存信息,只不過打聽的都是什麼活兒輕松好做。犯人每周必須有一天去做清潔工,去屋頂花園做清潔工最省力,但他沒有抽到……自然就把主意打到其他抽到的人身上。

  隊伍裡看著最弱的莫過於一個棕發女人和一個金發半大青年,那女人的個子比青年還猛些,這家伙立刻決定將那青年當做目標。他本就是因為暴力罪行被扔進伊維爾,腦子裡當然沒有「趕走就得了」的念頭,下手直奔要害而去務必不給自己留後患。

  陰溝裡的老鼠報復起來也會把人咬疼,若非殺最後一個人時不小心留下紕漏讓肥羊的小女兒走脫,他也不會被指認出來進而判了個無期。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次犯下同樣的錯誤。

  卡卡瓦夏對危險的預判極其精准,能從奴隸主的迷宮中走出來躲避能力也不差,雖然一頭霧水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他仍舊毫發無傷從壯漢掌下溜開。

  如果是他自己生活在伊維爾,讓也就讓了,沒什麼比咬牙活下去更重要。但他生怕安娜一去不返,腳下就像生了根一樣不肯移動。

  「眼睛有病就去醫療站治!」

  「呵呵,不知死活……」壯漢出手的速度與他的體型一點也不相稱,卡卡瓦夏向後退了一步,還是不願意離開隊伍。那人劈手朝他領口拽去,冷不丁旁邊身來一條胳膊輕輕巧巧捏住手腕又狠狠照著金屬桌面的棱角朝反方向砸。

  嗷嚎的動靜不大像是個人類。

  安娜松開手,淡淡瞥了眼抱著胳膊嘶嘶哈哈的壯漢:「安靜點,你很吵。」

  換做已經有經驗的犯人就會知道,08241321號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往往是最容易做到的。現在、立刻、馬上閉上嘴走遠些,這事兒就算翻片兒。若是非要留下掙個臉面……後果多半不會很美妙。

  「臭婊子,你他嗎算老幾,敢管老子的閑事@#¥¥……%%¥%%@%」

  後面的詞基本不能聽,混合著各種生殖器和與此相關的威脅。卡卡瓦夏氣紅了臉,同為男性這種東西的存在讓他為自己的性別感到羞恥。

  獄卒別過臉偷偷笑,他有預感今天能拿到一個黑羊人頭的提成。08241321號一向表現得非常穩定,如非必要絕不下死手,底線高得讓人不由懷疑給她判刑的法官加陪審團全都是瞎子和聾子。

  至於今天沒事找事的這位,不是他說,經手案件的法官應當被嚴查祖上三代——就這麼個糟心玩意兒還不殺,養著干嘛?過年吃?

  疼痛沒能讓這家伙收斂,反而越加激發出他的凶性。安娜反手推開卡卡瓦夏,又把距離太近礙手礙腳的其他犯人撞開,擦著鼻尖險之又險避開對方揮來的金屬桌子。

  為了方便整理,食堂的桌椅全部都被焊死在地面上。奈何眼下遇到了個渾身蠻力的主,稍稍堅持了不到十秒就被連「根」拔起。拗斷的桌角金屬皮薄兒鋒利,桌腿增加了它的長度,揮舞起來呼呼作響。安娜一連撞開數人後單手撐著尚且安好的桌面翻過去拉開距離,壯漢見礙事的人退遠,馬上再次攻擊已經悄悄躲到獄卒身後的卡卡瓦夏。

  「喂!你要造反吶!」要不是工作經驗豐富提前預判,獄卒差點被橫飛的桌子腿兒劃破喉嚨。他再也沒有看熱鬧的閑心,握緊武器厲聲大喝:「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那人要是能聽得進去就不會犯下重罪被送進伊維爾了,他看到金發小子躲在獄卒身後朝自己吐舌頭,腦子一熱不管不顧揮舞著金屬桌繼續向前。

  事情隱隱有了失控的跡像,安娜嘆著氣出現在壯漢背後,細長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不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就像是根本沒用力那樣輕松扭斷了對方的脖子。

  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脆響,一秒鐘前還生龍活虎的高壯男子倒在地上,手腳痙攣似的時不時抽搐兩下,那是神經最後的掙扎。

  很快他就不動了,安娜走到獄卒面前,伸手在他顫抖的肩頭拍拍然後平靜道:「到上工的點了嗎?」

  獄卒:「……」

  你你你你!你別拍我!尤其別用那只手拍!救命!


第38章

  大清早就遇到主動上門送人頭的黑羊,安娜也不想的。倒不是說她真是個聖母一樣的性格,主要還是擔心卡卡瓦夏在伊維爾養成「殺殺殺」的習慣將來出去後無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總在一個依賴暴力解決問題的人身邊很難不跟著學壞。

  那家伙身上「違法犯罪」的氣質已經初具規模,目前還處於詐騙這種不至於輕易就要人命的範疇,再往後萬一真養出個法外狂徒混世魔王來就他這小身板能扛得住別人幾拳?

  她懷著這樣的憂郁進入屋頂花園,按部就班打卡換「工裝」,二話不說先把年輕人塞進茶餐具收納室,自己回到宴會廳門廊下雙手一背站定了就開始發呆。

  管你們誰是誰,反正老子到點就走,有本事你就投訴去吧,能老老實實在伊維爾蹲滿一年算我輸!

  生活在屋頂花園的人每天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該如何消磨掉空虛的時間——上午做什麼消遣?下午做什麼消遣?晚上又要做什麼消遣?好在會玩兒的人實在不少,又是個律法管不到的地方,大家這才能稍稍忍受一下生活的苦悶。

  昨天的Party一直持續到後半夜,某些房間甚至陸陸續續進去了三個以上的人,玩到過火的後果就是早飯推到中午,上午的活動挪到午後。

  沒有飲宴和聚會門童的作用就不大了,畢竟他們真正的工作是清潔工,不等看門看到無聊就有獄卒過來叫人去做事。

  「你們幾個,跟我過來去後面清理垃圾。」

  有的囚犯就不想動,站在門廊下挺舒服的,刮風吹不到下雨淋不著,無所事事悠閑的過一天算一天。要是有貴人看中自己那就更好了,世上再沒有哪種飯能比軟飯更香。

  安娜倒是立刻睜開眼睛就走向獄卒,再不找點事做她就要站著睡著了……

  垃圾場位於聖殿般的建築群屁股後面,被一株又一株樹木掩蓋。從外面遠遠看過去根本就看不出這裡堆積著小山般的干檸檬、空酒瓶……殘羹冷炙隨意傾瀉在人工挖出的陷坑內,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發酵後的古怪腐敗味道。這些還只是垃圾場最小的一角,更多垃圾就這麼露天擺著,其中不乏各種各樣的屍體。

  有動物,也有人。

  「動作快點,能回收的抬走,不行的送去焚化爐,還有這些。」獄卒隨意劃了一圈,安娜注意到他手指的方向上有簇眼熟的銀灰色。

  那是一只貓。體型碩大,性格溫和,叫聲裡帶著柔軟的小顫音,喜歡圍著人的小腿用頭頂輕輕蹭。

  她邁過滿地的污物靠近它,彎下腰從濁臭不堪的油膩泥濘中把已經僵硬的大貓抱出來。

  貓咪的口鼻處凝固了一圈黑紅色,它是被活活打到吐血打死的。

  「08241321號!不要直接用手碰……」獄卒嫌棄的吼了一句,看到她有帶手套就懶得再管,「趕緊裝袋子裡,等會兒統一扔去喂掉。」

  喂掉?喂什麼?

  「別發呆偷懶,對了,大型猛獸是不是不吃死的?不行你們搜羅好了搬到後面去用食品加工機加工成罐頭,反正也是喂畜生,拿什麼喂不是喂。」

  那些赤身露體傷痕累累的人類屍體很快就裝進裹屍袋碼放整齊等待運送——新鮮的進太平間冷凍室,腐爛的進焚化爐等著家屬花錢贖買。

  安娜沒做聲,接過運屍袋狠狠裝了幾下,轉身向獄卒要權限:「我把屍體送下去進焚化爐。」

  有人主動攬事兒那當然好,被逼著過來搬垃圾的囚犯們本就不情願,來來回回純出力氣還不露臉的活兒更不樂意干。

  獄卒一臉快被熏到窒息的表情,忙不迭要了她的身份牌去刷:「一個人能行?」

  不行也得行啊,其他犯人要麼轉身要麼扭臉,擺明了不想管。就算他可以強行命令,他們也能見縫插針的偷懶,這活兒不就拖拖拉拉再也干不完了嗎!

  「行,大不了多運幾趟。」她表現得很平靜,既不憤怒也不激動,看上去又老實又可靠。

  還真是多虧了有08241321號這個實心兒的人吶!獄卒松了口氣。早知道這地方這麼臭就該申請個防毒面具過來的,至少也得戴個過濾膜口罩,趕緊收拾完趕緊撤,回去還能洗個澡洗掉這身熏眼睛的臭氣。給了權限他就不想守在這兒了,犯人們知道只要把屍體裝好擺整齊就行,眼看完活兒也不再抵觸。只有安娜低頭四處搜尋,不僅那只銀灰色的大貓,其他動物也一一裝進袋子裡扎緊。

  這人干活實誠賣力,獄卒終於放了心。他遠遠站著,等安娜提著袋子走近了忙朝她揚揚手中讀卡器:「你這幾天都在吧?我多給你劃幾小時權限,每天早上來了就先清垃圾。」

  08241321號沉默著點點頭,看不出她在想什麼,總之瞧著很可靠。獄卒暗喜這件麻煩事終於有了著落,為了表示合作的意願順手就買一贈一的多給她報了一天工時,穿行升降機和醫療站的權限也給到他所能允許的最大值。

  安娜二話不說提上袋子走到升降機前,在這裡看守的獄卒人人都是副恨不得昏過去的樣子。

  「怎麼這麼臭?」

  「肯定是之前一直有人偷懶,你沒看都流水了嗎?!」

  沒人問她為什麼額外提了幾只袋子,人人都希望08241321號能盡快解決掉臭味的源頭。

  安娜就這麼「萬眾矚目」的從天上一路臭到海底死火山裡,應所有人的要求她先運了那批急需火療的獄友,所過之處不說寸草不生吧至少也人嫌狗厭。就連操作焚化爐的獄卒也被這股霸道的臭氣熏到想死,干脆把操作室都讓了出去。

  「你自己搞,趕緊的。」他一邊嘀咕著「星神在上」一邊夾著尾巴逃去找獄醫討要消毒劑,安娜見人走遠先把袋子裡那些無辜的貓貓狗狗倒在傳送帶上。

  身不由己被買來討犯人們的高興就夠倒霉了,被虐待致死後還要進食品加工機變成罐頭……造孽也沒這個造法。

  目送那抹銀灰色被火紅吞噬,接下來才輪到獄友們——也不差這個順序了吧,燒人灰的操作比燒貓灰麻煩些,燒完後還要貼上身份牌和編碼,放在後面合情合理。

  編好順序把一切交給機械去做,她回頭去拖需要冰凍的獄友們下來。這幾位須得交由醫療站清點記賬,不能疏忽。熟悉的醫生姑娘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站在一群同僚當中,小心翼翼朝這邊揮揮手指。

  「老師辛苦了,剩下的交給我處理吧!」核對屍體身份這種事哪裡用得上專業醫師去做?獄醫們過來是為了確定「商品」打包前有沒有攜帶傳染性疾病,一人一張試紙貼上就行,沒有什麼技術含量。

  斯黛拉篤定沒人和她搶收尾工作,事實上也確實沒有人搶。

  醫療站的負責人看了一圈挑出兩具不合格品讓清潔工拖去燒掉,洗干淨手就帶著得意門生們撤了。又快到為屋頂花園服務的日子了,得提前做好計劃書。

  「你,你最近還好嗎?」室內只余下兩人,斯黛拉從櫃子裡翻出一瓶消毒劑打開遞給安娜,「你的影像片子我已經隱去名字發給過去的教授了,消息還沒傳回來。」

  啊?

  「伊維爾不是不能和外界通信?」安娜詫異的上下看看她,接過消毒劑在空中噴了噴,那股可怕的屍臭味很快轉化成帶著些甜膩的腐木香,「不要去做可能牽連到你的危險事,我最近也沒感覺到哪裡不適過。」

  醫生姑娘仿佛對她有股沒由來的好意,那就更不能讓她為自己冒險了。

  斯黛拉紅著臉抿嘴笑:「不能和外界通信也得分情況,伊維爾總要有物資進入,只是不規律罷了。再說我這裡是醫療站,醫生搖人多正常啊,不搖人才奇怪。」

  誰家病人也不會照著教科書生病,犯人們的死活無人在意,獄卒們呢?典獄長呢?屋頂花園裡那群被人豢養而不自知的肥羊呢?

  08241321號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斯黛拉從她手裡搶過消毒劑多噴了幾下:「總之醫生的事你少管,我那位老師凶歸凶,人其實還挺好的,嘴也緊。」

  她將那只巴掌大小的瓶子放回置物櫃,笑著微微低頭摸摸頭發:「要是真想感謝我,不如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你知道的,我不記得了。」安娜老實巴交的交代,「安娜,液金約束環上這麼寫的。」

  看來她是真的失憶,斯黛拉悄悄收回試探的心思:「下回記得喊我的名字哦。」

  老實人:。

  回到焚化爐旁,獄友們都已經裝盒完畢,身份牌如同墓志銘般緊緊貼在盒兒上,數一數,多出一盒沒有名字的灰燼。

  是那些倒了血霉的寵物。

  「下輩子擦亮眼睛,別隨便什麼人喂上兩口就跟人走,最好離人遠點,不管是誰。」她撿起那只盒子拍拍,把它和其他獄友們一塊送到收納櫃前隨便找個空塞進去。

  得盡快把卡卡瓦夏送走了,伊維爾是顆會吃人的星球。


第39章

  離開醫療站回到屋頂花園,有錢有閑的特殊犯人們終於舍得從柔軟的床上爬起來……開啟新一天給別人找麻煩的循環。安娜先去了趟茶餐具收納室,頭疼的發現卡卡瓦夏用一枚骰子把臨時同事騙得團團轉。她真的有點擔心這小子哪天玩兒脫了杠上惹不起的人白挨一刀,到時候說不定還會有一圈觀眾圍著鼓掌。

  那也太慘了些。

  「卡卡瓦夏,你吃過午飯了嗎?」

  這個點來頓下午茶也不為過,安娜純粹就是為了打斷他沒事耍同事玩兒的小愛好。

  嘖,怎麼跟只貓似的,連壞毛病也像。

  「姐姐!」年輕人把那枚籌碼塞給同事,兩步跨過地上零零碎碎的金屬茶壺來到她面前,「你剛才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幾圈都不見人影,後來還是從其他人嘴裡問到你出去了。」

  這小子對熟悉的人說話總帶著幾分撒嬌的味道,同事眼睛一亮,臉上充滿吃瓜的欲望。

  快快快!趕緊把瓜端上來!

  安娜欲蓋彌彰的戰術咳嗽:「咳咳,打掃衛生,運了些垃圾下去。」

  清潔工的工作不就是打掃衛生加丟垃圾嗎?

  「什麼垃圾這麼著急……嗯?」他抽抽鼻子,皺緊眉頭,「姐姐你身上的味道好奇怪。」

  大腦告訴他那應該是「香水」的味道,本能卻在拼命尖叫要他逃跑。

  「沒什麼,大概是在中途去醫療站幫忙處理醫療垃圾時沾上了消毒水的味道。」顧忌到現場還有其他人在,安娜沒提其他的事,等到下工返回十一層後才問起卡卡瓦夏他的欠款還剩多少。

  先清空欠款免得這家伙跑去冒險,然後再動刑期……等送走小朋友後她也要離開伊維爾,至於去哪裡還沒想好,看事情的變化再決定。

  「剩得不多吧,也就八萬伊維爾幣左右,怎麼了姐姐?」卡卡瓦夏更想攢錢打通獄卒的門路溜出伊維爾,他出去打掃過停靠在海面上的無人星艦,確認進出它的檢查並不嚴格。

  都是出獄的人嘛,監獄裡已經排查過好幾輪了。

  問題的關鍵在於囚室裡的生命探測儀和脖子上的液金項圈,只要能解決這兩樣他隨時隨地拔腿就走。

  安娜遲疑著思考要不要把檔案上看到的消息告訴他,總不能讓他什麼都不知道稀裡糊塗的面對一切吧……

  「?」年輕人露出毫無防備的微笑側頭看著她,哪怕心如鐵石之人也難以張開嘴讓這樣柔軟的笑容消失,何況安娜還遠遠沒達到「心如鐵石」的程度。

  「沒什麼,我是說……你上次向典獄長申請的減刑,嗯,有沒有想過提前出獄?」十一層甚至更深的海底總存在死有余辜的黑羊,偷偷抓幾只干掉不叫小朋友看見,應該不會帶壞他吧!

  卡卡瓦夏手裡的勺子轉過來轉過去,就像是飄在海面絲滑浮沉。

  「還好啦,我還年輕,不著急。」他笑起來尚有幾分稚氣,淺金色的發絲軟軟搭在眉眼間,非常符合「埃維金」在茨岡尼亞語中的含義,「姐姐不走我也不走,我留在這裡陪著你也挺好的。」

  這是假話,他每天只要一有空閑就在思考如何越獄,之前想的是找個可以隨時反手賣掉的合作者,現在麼……當然是帶著姐姐一起提桶跑路呀~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時略帶心虛的挪開眼睛。

  「先不說那麼多,你有空去把申請交上,就這麼決定。」她決定明天去屋頂花園挑台順眼的鋼琴拆了,鋼琴線是很好的武器,方便取用也方便藏匿,問急了就說是腰帶!

  雖說勇士不亡於徒手,有武器還是比沒有武器強。

  卡卡瓦夏:「……」又糊弄人!

  果然等到隔天再進屋頂花園安娜就找了個借口從門廊下溜走,其他人樂得少個爭奪富婆注意力的競爭對手,紛紛笑著點頭答應替她遮掩。她離開門廊後繞著宴會廳建築物外圍走,廳內女僕來來回回擺放餐具打掃地面牆面,想來今天又有人做東組織宴會。摸到宴會廳後門,她輕攀樹枝抬腳在樹干上踩了一下,整個人像是脫離重力束縛那樣飄飄忽忽翻上樹梢,左右看看沒有危險微微發力跳到二樓露台,又靈巧的沿著露台欄杆翻上三樓陽台。

  宴會廳當然存放著各種樂器,貴人們用餐也是要有音樂陪伴的,甚至還會為了不同風格配上不同的樂曲。三樓倉庫裡光是鋼琴就放了五六台——顏色和架子的款式各不相同,隨時方便更換好搭配廳內的裝飾品。

  安娜摸進倉庫,少了璀璨的燈光這裡就像被遺棄在海底的船艙。她躡手躡腳走在陰影中,一一摸過外面幾台鋼琴的木料,選中其中最貴的那台盡量放輕動作開拆。

  一小時後她重新出現在宴會廳門廊下,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沒能得到金主青睞的門童們還在原地稀稀拉拉站著,看到她回來後有人幸災樂禍道:「08241321號,尤莉小姐和希瑟夫人剛才都問起過你,對了,還有艾諾利阿先生,你可真受歡迎。」

  此種程度的陰陽怪氣安娜聽懂也懶得理會,走過那人身邊隨隨便便抬腿踹了一腳,一群人驚慌失措的聲音差點逗笑她。

  就這?

  「噗噗,」背後有人發出極力壓制的低笑,說人人到,艾諾利阿走出門廊:「我正在想你什麼時候出現,小姐,想見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我有些事情和你談,方便嗎?」

  他將過往高高在上的面目收斂得干干淨淨,就像剛從學校畢業第一次尋找合作伙伴時那樣低下頭謙和的詢問面前這個女人。倒不是伊維爾這麼快就教會他如何重新做人,而是昨天站在天台上看到了一些事。

  這個面色冷淡眼神鋒利的女人從一灘污泥中徒手挖出一具又一具動物屍體裝好,把它們和人類的遺體一起帶走處理妥當,全程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或是嫌惡的表情。這樣的人不應該出現在伊維爾,她也不可能心甘情願留在這顆用金錢編織的糞坑中。昨夜他找到管家打聽出關於08241321號的一切:人品有保證,實力足夠強,為什麼不試著多接觸一兩回?

  安娜眯起眼睛盯著他,埃特蒙德放心的將弱點盡數暴露在她面前不做任何掩飾——掩飾也沒用吧,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

  「去哪兒談?」看了快三十秒,她收回視線垂下眼瞼。

  埃特蒙德暗自大喜。

  願意談就有說服的可能,眼下他能拿出的籌碼極其有限,希望對方不會嫌棄。

  「那邊有個獸苑,養著不少珍惜有趣的動物,也許你願意逛逛?」主要還是動物們聽不懂人話,而且他也需要一個嘈雜的環境好對她脖子上的液金項圈做些手腳。

  很多人都不知道這種項圈最初的設計稿正出自他手,它包含了拘束、處刑、監1聽等諸多功能,不可不防。

  逛……動物園?有錢人的愛好也這麼接地氣?

  「行。」她同意了,走下台階的氣質讓埃特蒙德恍惚中差點誤以為自己該是個秘書。

  於是兩人沿著純白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很快走到獸苑,散養但已經飽到翻身都難的猛獸懶洋洋趴在草地上昏昏欲睡。這地方上半部分空間很空曠,一眼就能看到哪裡有人哪裡沒人。又有許多食草動物被關在木欄裡發出各種聲音,鳥鳴陣陣但看不到鳥的樣子。

  「抱歉,請你包涵……」埃特蒙德靠近安娜,亮出指尖大約五毫米直徑的圓形材料。

  他用另一只手指指安娜頸間的液金項圈,她立刻會意抬頭——手中鋼琴線蓄勢待發,萬一這家伙心懷不軌她保證能讓他死在前頭。

  埃特蒙德靠過去將圓片貼在項圈內側,立刻後退恢復正常社交距離:「這是我手下公司研發出的一款新型材料,能有效隔絕許多看不見的東西。」

  太專業的術語沒必要放在這裡講,他是想招個護衛左右的保鏢,又不是招聘技術總監。

  「真的?」安娜不太相信,輕輕拉著項圈低頭看,「你不會騙我吧!」

  埃特蒙德:「……」

  「你多慮了,騙你對我沒好處,除了白挨一頓毒打這裡能產生哪怕一個信用點的利潤嗎?」

  他這樣說味兒就對了,安娜不再糾結項圈的事:「你要談什麼。」

  「我想找你談談越獄的事。」埃特蒙德開門見山。他知道越是有能力的人越自信,當然也會有點小小的傲氣,想要談合作就必須尊重他們的自信與驕傲。

  這回無語的輪到安娜:「……」

  「你們有錢人說話原來也能這麼直接?」她暗暗磨了下牙,搖頭:「我不信任你,越獄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無論做多少准備也不能說萬全,一旦失手被抓你能花錢買命,我可沒有重來的機會。」

  「我不會和你合作的,你也不要再去想越獄這種事,好好在屋頂花園裡住著吧。」想到對方剛才展示的「誠意」,她決定稍稍給他點提示作為回報,這事兒就這麼扯平,「也許你知道生病的犯人可以申請些優待……說不定能在醫療站找到助力?」

  撒幣嘛!


第40章

  建議埃特蒙德去醫療站碰碰運氣並非安娜禍水東引。

  首先他確實擁有下層犯人沒有的特權,醫療站的獄醫不會忽視他的訴求。其次新來的嘛,總有魯莽闖禍的可能,獄卒的容忍度也高一些。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醫療站的醫生們有渠道接觸外界,不比悶頭亂撞來得有效率?

  就算事情敗露需要買通的人也少,看艾諾利阿的樣子也不像是掏不起買命錢的樣子,總之不管對誰來說這都不是條死路。

  「我很遺憾,」埃特蒙德也沒打算一次就說服08241321號,越獄這麼大的事她要真敢一口應下他反而會產生懷疑,「你可以多考慮考慮我的提議。」

  這種時候就該亮出條件畫餅了,條件能讓別人滿意,餅也畫得圓,不愁招不來好幫手。

  「我雖然不是個駭客,但是姑且能不那麼謙虛的說一句有錢有技術,而且我也有必須盡快離開伊維爾的理由。如果你願意入伙,我可以先幫你解決液金項圈的威脅,我想這一點足夠說明一切。另外只要你能保護我平安離開伊維爾,我可以支付足夠讓你在外面重新開始的所有費用。」

  他想了想,保守的加了個年限:「三個艾諾利阿自然年內有效。」

  別的條件安娜都可有可無,唯獨當埃特蒙德提到液金項圈時她微微動了動胳膊。但最終她還是拒絕了:「謝謝你的招攬,艾諾利阿先生,祝你今天心情愉快,再見!」

  這個有錢人的為人品行她一概不知,只單純從出身的社會階層判斷他基本上不會成為她的同伴。還是那句話,他隨時能膝蓋一軟跪下花錢買命,自己可沒有這層保護。

  再說了,卡卡瓦夏她都擔心帶不動,更不用提這養尊處優最多也就在健身房跑跑步的老板。

  「唉……」埃特蒙德明白第一次招攬多半都會黃,可是哪怕做了心理准備心頭仍舊難免失望。不過他到底還算能保住風度,笑了笑撇開此事:「對不起,是我魯莽了,還請你不要計較這份唐突的冒犯。」

  安娜無所謂的揮揮手,反正她沒說任何落人口實的話,不怕他背後搗鬼。如果這家伙只是單純來找合作越獄的同伴的話倒也沒什麼地方值得反感——不管本性如何至少他態度很好。

  兩人各有心思的在獸苑裡轉了一圈就散了,埃特蒙德望著安娜的背影嘆了口氣,人才難得呀!他轉過身正打算走回居所鍛煉身體,遠遠就見抱著只金色貓咪的尤*莉小姐繞過柵欄迎面向自己緩緩走來。

  這就是個腦子有病的瘋子!

  埃特蒙德向後退了兩步,又退了兩步,尤莉揚起臉梨花帶雨的望著他:「日安,艾諾利阿先生。」

  「啊,啊!尤莉小姐,日安,不打擾……」他想跑,尤莉沒給機會:「我看到你剛才在和08241321號說話,你們說了什麼,能讓我知道嗎?」

  哪個正常人會提出這種奇葩的要求!

  埃特蒙德哭笑不得:「我初來乍到的總感覺很不安全,想雇個保鏢。反正都是花錢,為什麼不雇佣一位賞心悅目的人才呢。」

  尤莉馬塔尼亞,一個求骨科而不得就把自己兄長父母全部噶掉的神人……她就不應該待在伊維爾,她該去精神病療養中心治病。偏偏這位還是個命途行者,看上去猶如風中顫抖的小百花,實際上能怯生生的擰開別人天靈蓋。

  宇宙雖然浩瀚,但是人類對八卦的熱切同樣也不容小覷。同一個圈子裡誰家那點風吹草動傳不出去?只是沒人當著事主的面提罷了,要臉,也是怕挨揍。

  「你為什麼偏要雇佣她?」尤莉小姐裹滿愁緒的眼睛緊盯埃特蒙德,懷裡的貓發出痛苦哀鳴。

  埃特蒙德有些慌張的左右看看,特別希望這個時候能有個獄卒或是隨便什麼人路過——救命!我就是個技術宅,一點也不耐打!

  「告訴我呀,為什麼呢?艾諾利阿先生?」她向前走,埃特蒙德不斷向後退。

  是的,他聽說過馬塔尼亞瘋狂的偏執,所以才不希望這份瘋狂和偏執有一天落在自己身上。要知道她原本也曾是星海中的嬌子與明珠,如今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恐怖但也可悲。

  現在輪到我和08241321號倒霉了,希望伊維爾有壓制命途行者的手段。埃特蒙德艾諾利阿在心底尖叫,艱難的在臉上保持著得體微笑……以免刺激到馬塔尼亞小姐,畢竟他的天靈蓋並不比她兄長的更結實。

  「08241321號身手不錯,而且她是個女人。對不起,我只考慮到了社會賦予的刻板印像認為女性多半溫柔細心,冒犯到您我很抱歉。」他慌張到語無倫次的模樣逗笑了尤莉,「你害怕我嗎?」

  「不,這是我對您的足夠的敬重!」埃特蒙德都快哭了,扼在貓喉嚨上的手就跟扼在他喉嚨上沒什麼兩樣。

  「啊……」

  「?」

  馬塔尼亞小姐帶來的壓力突然被她自己收攏得干干淨淨,或者說她關注的對像發生了變更。

  胖墩墩的淡金色貓咪不叫了,它軟綿綿的垂下四肢。尤莉小姐眺望著遠方,一個有著淡金發色的漂亮青年跑到08241321號面前,兩人愉快的說起話。

  距離隔得太遠,看不清那兩人的表情,但是能從舉手投足的動作上觀察到08241321號面對那個年輕人時很是放松。尤莉眯起眼睛,隨手把失寵的寵物仍在路邊,她抬起手摸著自己的臉:「她為什麼只喜歡男性?我不好嗎?」

  埃特蒙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您……還保持著對自我的正確認知嗎?

  08241321號和前來尋找她的金發青年並肩走向宴會廳,看樣子他們打算一起下班。

  「姐姐,你的同事告訴我剛才有人約你談話?是我可以知道的嗎?」卡卡瓦夏覺得背後有點癢,反手隨意抓了兩下,癢意又變得有些針扎似的疼。

  安娜斟酌著告訴他一半:「是個招聘的,人看著還行,就是不熟不知道真面目。」

  招聘?卡卡瓦夏歪了下頭,一個伊維爾的犯人聘用另一個伊維爾的犯人,打算干嘛?能干嘛?

  「下次帶我一起去唄,我可以幫姐姐你鑒定~」小朋友顯露出恰當不惹人生厭的好奇心,只會讓人覺得他很可愛。

  只需要在屋頂花園待一天就能打聽出不下四個對姐姐打壞主意的家伙。看來還是屋頂花園的活動太少,這些有錢人實在是閑得發慌,找個三班倒的工作干絕對能改善百分之九十的症狀!

  「帶我一起嘛!我不放心……」

  他幾乎圍著安娜喵喵叫,後者被忽悠得差點找不到北在哪兒——肯定不能帶著他,越獄這種事小朋友別聽!

  回到門廊站到下班,簽退時管家遺憾的告訴安娜她又吃到了幾份投訴。這回不光是她,就連她總是帶在身邊的金發青年也沒跑。

  「沒辦法,匿名的投訴,我哪知道是誰投的呢?」獄卒兩手一攤,表情無奈,「越是出色的人就越容易被投訴,反過來說這也是受歡迎的一種表現嘛,大家怕再也見不到你,額……你們。」

  安娜面無表情,卡卡瓦夏笑容溫和,管家背後惡寒。

  「我……」安娜想說我替他頂了這個班,反正也不是頭一回。卡卡瓦夏語速更快:「知道了。」

  說完他笑著回頭看向安娜:「可以和姐姐一起呢,花園裡吃飯喝水都不要錢,真好!」

  管家擦擦額頭並不存在的冷汗,暗地裡思索要不要申請臨時調崗——這看著就不大像是個好動靜,記錄顯示08241321號今天上工前順手嘎了個十一層新來的重刑犯,死者體型比她本人大了至少兩倍。

  我一個按月領薪水的人犯不上拼這條命吶!

  安娜看了卡卡瓦夏一會兒:「你自己決定。」

  實在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掉搞出問題的人吧,她不擅長做偵探的活兒。

  屋頂花園裡的大佬們似乎忘了伊維爾並不禁止犯人互毆,他們好像也忘了自己同樣是被關押著服刑的囚犯。

  「哦……」

  她一句話也不勸阻讓卡卡瓦夏有些氣悶——放在阿比蓋爾身上她肯定不答應,放在我身上怎麼就「你自己決定」了?

  我!我就不想自己決定!不對!還是我自己決定吧……

  族人和姐姐選擇在卡卡瓦日與卡提卡人決一死戰,大家擅自替他做了決定,然後他失去了所有親人。如果可以的話,卡卡瓦夏希望自己不是被單獨藏起來保護的那一個,但他也不能不承受感激這份沉重的愛。

  「姐姐,沙漠裡的花會在雨後抓緊時間開了又落,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垂下眼瞼,綺麗的彩色眼睛被遮擋住大半,「別把我當小孩看。」

  安娜不語。

  我哪敢把你當成小孩子看?誰家熊孩子能騙了星際和平公司又騙得博識學會團團轉?你怎麼不連克裡珀也一並騙去賣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第41章

  回到囚室內安娜一直在思考埃特蒙德艾諾利阿的建議,不是要不要答應,而是在想到底有多少人做了越獄的打算。

  前有炸毀她屋子的水生種狠魚,後有干脆刺殺典獄長的狼滅,現在又來了個想跑的有錢人……還有她自己,只在身邊數數就不是個小數目。

  真的沒有人成功過嗎?

  不至於吧,按照星艦上那只倒霉的機械南瓜所說,伊維爾關押著來自宇宙各處的所有囚犯,不說全員惡人吧至少也是個民風淳樸人才濟濟的地方。這麼多人才不應該整不出花活兒來……

  是,伊維爾獨特的機制確實比較容易消磨意志腐蝕靈魂,但也不至於百分之百。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隔天她沒有申請清潔工的工作,反倒是走在制作工藝品的隊伍裡。等到了車間門外卡卡瓦夏二話不說伸手向前走,這回抽簽獄卒卻搖頭攔住他:「自己抽自己的。」

  「小隊一個人抽就行不是一直以來的習慣嗎?」年輕人試圖據理力爭,獄卒裂開嘴笑著看他:「守則裡有這一條?」

  「可……」他不甘心,腳底下意識移動。獄卒立刻抬起腰間的槍口,安娜反應極快拉開他又將人推到下一個獄卒面前:「你抽你的簽去。」

  不要因為湖水表面平靜就誤以為水下也平靜。

  「嗛!」獄卒冷笑著收起武器,抬抬下巴示意安娜刷身份牌抽簽,「快點。」

  她沉默著照做,果然被安排去磨珠子的車間做事。相比起坐在座位上聊天串手串兒,這份工作可以說是手工工廠裡最髒最累的活計。犯人不舍得花錢買過濾口罩就只能吃一嘴巴石粉,還必須時時走動觀察研磨機需不需要出料添料。

  犯人安靜而溫順的去和其他倒霉蛋彙合,獄卒忍不住隔三差五的偷偷瞄她。

  原來這家伙脾氣有這麼好的?倒是和她的身手不大相稱。

  磨洗車間很吵,還沒進去耳根壓根就隱隱作痛。安娜打卡排隊等著領護具,前面堵了兩個小孩子,頭對著頭窸窸窣窣咬耳朵,火紅色的頭發就像兩朵生長在同一處枝頭的花苞。

  「普拉婭想吃那個甜甜的水!」左邊的小孩蹭蹭右邊小孩的臉頰,動物一樣湊上去用臉頰蹭臉頰,安娜一下子就想到那只特別喜歡蹭人的銀灰色大貓。右邊的小孩抬起手捏捏她的臉:「可是你昨天還說想吃小蛋糕……」

  普拉婭貼過去可憐巴巴的蹭:「今天是我們的生日,不能就著甜甜水吃小蛋糕嗎?普拉塔哥哥~求求你了~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普拉婭最喜歡哥哥啦!」

  普拉婭的哥哥被妹妹抱著胳膊搖來搖去,很快就被搖得暈暈乎乎。

  「好、好吧!只有這一次哦!」

  小孩子只在乎想要的東西有沒有得到,根本不會去計算要為之付出多少代價。他們的小腦袋瓜還不足以支撐太復雜的聯想與思考,所以顯得格外沒心沒肺。

  安娜無聲無息觀察了許久,確定他們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而不是那種頭上頂著絨球永遠也長不大的皮皮西。她是個成年人,不會去故意插小孩子的隊,慢一點就慢一點,無所謂的。

  走到簽到處她注意到名叫普拉塔的男孩拿了套護具塞給他的雙胞胎妹妹,自己空著手走進機器轟鳴石粉飛揚的車間。

  也是,這些護具都是要花錢的,他想給妹妹提供更好的食物,想要滿足妹妹一點也不過分的小要求,那就只能對自己苛刻些。

  滴——

  她刷了身份牌,拿起一套護具,走了半步停留在獄卒面前:「多拿一套。」

  「你多拿那個干嘛?又不能帶回囚室,過了夜就算作廢,有錢沒處使?」獄卒翻著白眼又扔了一套,「備用品要加錢。」

  「隨便。」女人多半個眼神都懶得給他,掛好身份牌抓起兩份護具走進車間。

  紅頭發的雙胞胎顯然是這裡的常客,他們率先挑了處能坐下的地方窩進去,普拉塔認認真真給妹妹戴上過濾口罩和耳塞,又用防護衣把她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

  安娜隨便找了個空地三兩下穿上護具,過濾口罩有效隔離百分之九十九的粉塵,耳塞也終於讓發痛的耳膜得到緩解,護目鏡更是可以保護完全暴露的眼睛。她看到兩個紅色小蘑菇中的一只把另一只打扮成灰蘑菇,自己隨隨便便「掛」在機器上就算是做好了開工准備。

  他是個好哥哥,但伊維爾不會因為他妥善照顧了自己的妹妹就對他格外仁慈。

  充當監控的獄卒來來回回將犯人驅趕到流水線上,安娜側身挪了幾個位置,慢慢擠到雙胞胎身邊。離近些看這兩個孩子越發年幼,阿比蓋爾沒成年但也十七歲了,普拉塔和普拉婭有十歲嗎?

  庇爾波因特的法官難道是台機器?罪行輸進去,刑期輸出來,一點也不考慮犯人的實際情況。

  普拉婭坐在哥哥安排好的台子上,這地方剛好是鼓風機的死角,石粉不會衝著臉吹。台子上的紅發小蘑菇兩只腳尚且挨不到地面,一想到結束今天的工作後就能吃到好吃的蛋糕和飲料,她就忍不住美滋滋的搖晃兩只小腳丫。

  流水線沒有特殊原因是不會關閉的,開工不開工全看放沒放石料。監工拉開下料口,那些從礦場拉上來的小塊伴生晶石經過研磨和衝洗就會變成光彩奪目的珠子,然後打上孔再被送去編織車間。

  晶石沒進入研磨器前這地方就很吵,和石子兒沒有兩樣的粗胚從入口落下來後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安娜適應了一下,按照監工之前說的那樣伸手撿出幾粒混雜在晶石裡的泥塊。

  這活兒其實不大,就是特別磨人,必須一直守著中途不能走神不能休息。未經訓練的普通人,哪怕成年了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這樣大的運動量,小孩子就更吃不消了。

  安娜一邊忙自己的一邊分心注意著左手邊像個蠶蛹一樣「掛」在流水線金屬外殼上的普拉塔,小家伙必須盡力伸長胳膊才能夠到要撿出來扔掉的雜物。他還太小,個子也矮,做這件事時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小肚子上好用肚子卡住自己免得落進研磨中的晶石粒裡。

  一旦掉下去的話大概率會變成團並不牢固的染色劑,他得活著照顧好普拉婭,不能死。

  事情的發展往往並不會隨著人們的心意。

  鼓風機揚起一陣陣石粉,安娜默默扶了下護目鏡。普拉塔掛在機器邊上晃來晃去連她看著都覺得心驚肉跳,根本不敢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手下——如果是個成年人,摔倒也會摔在流水線外面的地板上,無非弄髒衣服而已。但這是個孩子,他只會像個爛果子那樣一頭栽進去被磨石磨得粉身碎骨。

  一股特別濃的粉塵從流水線上游撲過來,安娜本能向後閃避,朝側面掃了一眼不由汗毛倒豎。

  還好離得近,一切都來得及。成年人肌肉線條流暢的胳膊一把將向下栽倒的男童拎起來,普拉婭的尖叫還沒來得及從喉嚨裡吐出來就見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把哥哥拉出流水線槽放在地上,又用快得幾乎出現殘影的速度把他也給裹成了個灰色小蘑菇。

  那人甚至隔著沾滿石粉的手套在哥哥頭上輕輕拍了一記,就像是在溫柔的斥責他。普拉婭想要撲過去的,她也確實那樣做了,結果騰空到一半又被人拎著後脖領放回原處。

  安娜:一只蘑菇就夠人操心的了,另一只還是好好坐著吧。

  「呼……呼……」過濾口罩一戴上空氣立刻變得清新,普拉塔狠狠喘了口氣,抬起頭朝成年人比比劃劃——我會還你錢,但是得等幾天。

  今天是他和妹妹的生日,他答應要讓她喝到甜味飲料吃到小蛋糕,沒有那麼多錢支付這套護具。

  普拉婭長到這麼大吃過小蛋糕的次數不超過一只手,她提出的也不是什麼難以做到的任性要求,她……她是他血脈相連的妹妹,是他的半身。

  成年人狠狠RUA了一把他的頭頂,耳塞堵住耳朵,防護衣擋住嘴巴,普拉塔看到那人灰藍色的眼睛凶巴巴冷冰冰的瞪了自己一記,隨即又變得柔軟溫和。

  「干什麼呢?!不要偷懶!」監工遠遠朝這邊吼了一嗓子,安娜慢悠悠走回流水線旁彎腰撿雜質。

  過了一小會兒普拉塔就回來了,這次他比剛才要謹慎得多,寧可只做個努力工作的樣子也不肯再伸長身體和胳膊去冒險。

  一小時後普拉婭和普拉提交換位置,哥哥坐在箱子上休息,妹妹掛在機器上干活。兩人就這樣每隔一個半小時交換一次,堅持著完成工作。

  好不容易才熬到午間休息,監工不再下料,囚犯們也能挪到粉塵小一些的地方解開防護服洗洗臉洗洗手吃些東西休息一會兒。

  安娜自覺已經和小蘑菇們足夠熟悉,一手一個將他們提到休息室角落,又丟了管水果味的低級營養膏體在男孩腿上。

  「吃,不著急要你還債。」防護服裡露出一個短發大姐姐,普拉塔緊張的神經瞬間放松,也不再時時刻刻准備好要和人拼命。

  他打開營養膏嘗了一口,十分鐘後既不頭暈也不肚子疼,這才放心遞給眼巴巴看著的普拉婭:「謝謝你,我們是普拉塔和普拉婭,住在第四層的囚室,有什麼要我做的你盡管開口。」

  安娜蹲下身:「我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你們兩個的家長呢?」

  死了就不說了,要是還活著……那就必須說道說道!


第42章

  面對陌生人的提問,普拉塔多少還有幾分戒心,吃到甜味低級營養膏的普拉婭則完全倒戈相向,親哥也撈不動。

  「媽媽在屋頂花園干活,普拉婭和哥哥一起!」小蘑菇美滋滋的扭了幾下身體,包子臉用力吸膏體,一鼓一鼓的嚼。

  安娜:「……」

  又是屋頂花園啊。

  緊接著她抹了把臉:「好吧,姐姐明天會去屋頂花園工作,有什麼話要我替你們轉告的?」

  普拉婭眼前一亮,普拉塔忍不住向前挪挪屁股:「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她只是不喜歡去,不是不能去——伊維爾樂於見到犯人以各種形式墮落。

  「真的,你們媽媽叫什麼,長什麼模樣,或者告訴我囚犯編號。」安娜希望這位母親還活著,至少能活著說出孩子父親的情況。

  小崽子們提都沒提一句和「爹」有關的話,那就最好別問,免得半夜睡不著坐起來甩自己兩耳光。

  普拉婭把留了一半的甜味營養膏塞到哥哥嘴裡,手舞足蹈描述媽媽的模樣。

  「紅頭發,藍眼睛,身上香香暖暖的!」

  安娜:「……」

  頭發和眼睛的顏色好確定,身體氣味和溫度……這恐怕不大好驗證吧!

  「還有什麼?屋頂花園裡紅頭發藍眼睛的人有很多。」

  默默觀察了一會兒的普拉塔補充道:「羅斯瑪麗,她的名字。」

  這還差不多,至少有個名字可供參考。

  「明天你們兩個留在囚室裡不要亂跑,後天去報名下海采集,我會在海邊等你們。」

  成年人做了個較為穩妥的決定,兩只小蘑菇乖乖上下點頭。

  只要能等到媽媽的消息,兩天不吃飯也是可以的!

  簡單休息一小時,監工在喇叭裡反復絮叨了三十多分鐘強調干活不得偷懶。

  上午下料研磨的珠子到午後也都磨得差不多了,它們被倒入清洗池,洗去沾染的石粉和油脂(?),露出流光溢彩的一面。緊接著是打孔和篩選,尺寸大小一致的倒入一個筐子,會有機器人拖走轉運。

  為了讓這些不值錢的珠子看上去更漂亮,監工會要求囚犯分步驟將強酸強堿倒進去,好在攪拌這個事兒有機械臂去做,不至於搞得和某些神奇國度的血汗工廠一樣。但是不管哪個步驟,這地方都不適合兒童久留。

  收工時安娜拎著兩只小蘑菇在升降梯外找到卡卡瓦夏,金發青年看到普拉塔和普拉婭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姐姐很喜歡小孩子?又撿了兩個!」

  「幼崽理應得到額外關照,」她把兩只蘑菇舉到他面前晃晃,「不可愛嗎?」

  紅色小蘑菇還是很可愛的,她把「羅斯瑪麗」這個名字和特征告訴他:「上去花園問問,到底怎麼個事兒。」

  庇爾波因特的法官是瘋了才會把這麼大點的孩子關進星際監獄,獄卒也不知道給他們安排些輕松地工作,手工工廠的研磨車間,那能是小孩子可以進的地方?

  腦子有病啊!

  普拉塔奮力把妹妹抱緊懷裡,像只炸毛的小動物那樣防備卡卡瓦夏——他是個成年了的男性,會對普拉婭造成威脅。

  「……好好好,我也去打聽打聽。」卡卡瓦夏沒那麼喜歡陌生人生養的小孩子,但普拉塔奮不顧身保護普拉婭的樣子讓他想到了自己的親姐姐,「不過我不能保證一定打聽出個所有人都滿意的答案。」

  能把孩子就這麼扔著不管的母親,要麼不在乎孩子的死活要麼她自己的死活存疑,看過太多類似悲劇的年輕人沒抱多少樂觀念頭。

  「嗯。」安娜只是主動告知搭檔行蹤,別人做什麼不做什麼她管不了,反正不作死就行,「我晚上出去『加班』。」

  當然不是跑去監獄最底層搖骰子給人送錢,她打算買些食物飲料送去四層給小蘑菇們做儲備糧。

  普拉婭想喝甜味軟飲想吃小蛋糕這麼點兒要求就能迫使普拉塔放棄保護自身,可見小蘑菇們手裡沒多少伊維爾幣。

  她有權限,運屍工的權限。

  「……」卡卡瓦夏再次嘴巴裡酸酸的臉上也酸酸的,他低頭把兩只小蘑菇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認一模一樣的幼崽們怯生生擠在一處確實是雙倍暴擊。

  「我知道了,我也去『加班』,順手給你打個掩護,」他重復了一遍小聲強調,「是順手哦!忙完了賭桌前見!」

  說完故意摸摸普拉婭的頭發,又在普拉塔要咬人前摁在他腦袋上用力揉。

  「哼哼哼!小不點!」

  普拉塔:「!」

  回到食堂安娜果然去找了那個自帶隱藏功能的獄卒申請夜班,對方的態度變得有些曖昧:「加班?好主意,也許你願意試試上台……我是說那樣賺錢快,殺死的黑羊也算人頭。」

  「……」安娜微微眯眼,對他的慫恿不贊同也不反對,只把身份牌塞過去刷卡登記,「我知道了。」

  卡卡瓦夏在她身後也刷了身份牌,臉色難看。他們走到自助購物機旁站定,點了一堆低級營養膏和甜味軟飲。機器運轉的轟鳴聲中年輕人壓低聲音:「姐姐,那個人唆使你去做危險的事,還有早上的獄卒……我感覺不太對勁兒。」

  「嗯,」安娜彎腰撿起營養膏和軟飲,看看今天供應的甜食選了兩個最貴的水果塔——她固執地認為生日蛋糕上就應該有奶油和水果。

  「三種可能。要麼逼迫我不得不選擇屋頂花園的工作,要麼是典獄長不想再多養一口人了,當然也許是其他犯人花了錢……設個套。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星神,具體還得再看看。」

  卡卡瓦夏沒好氣的望望天花板:「星神也沒有全知全能的好吧!」

  帶上准備好的食物進入升降梯,安娜把自己的身份牌摘下來交給卡卡瓦夏。最底層的賭場裡夜間人多得要死,獄卒也不會專門核對是不是本人。

  兩人同時走過守衛獄卒面前,進入升降梯後卡卡瓦夏刷了安娜那個有權限的身份牌把升降梯送到四層,安娜迅速竄出去尋找雙胞胎所在的囚室,然後年輕人再次刷大姐姐的身份直接去到最底層。這樣一來系統記錄的便是清潔工08241321號操作失誤,發現問題後立刻更改。

  「她」將在地下賭場一直待到「夜班」結束,與住在隔壁囚室的卡卡瓦夏同行。

  犯人失去身份牌會面臨什麼情況安娜不清楚,總之試試就知道了。

  碳基陸生種監禁區每一層的結構都是一樣的,這一點從八層和十一層各功能區一致就能推斷出來。現在的問題是雙胞胎所在的囚室位置不確定,只能按照編碼一間一間找過去。

  這會兒食堂裡的晚餐還沒有結束,好不容易放放風犯人們沒一個願意提前返回囚室——沒到時間也進不去。

  利用這個時間安娜把整個監禁區逛了一遍,趕在鈴聲響起前找到雙胞胎所在的囚室等在外面。

  鈴聲響了,囚犯們亂糟糟的湧入走廊。普拉塔和普拉婭矮歸矮,紅色的頭發異常顯眼。男孩只覺背後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轉身去看時什麼也沒找到,懷裡卻多了袋食物。

  「誰?」他懷疑食物不安全但又不舍得扔掉,普拉婭貼著哥哥小小聲:「是大姐姐!普拉婭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啦!哥哥可千萬不能說哦!」

  你哥我又不是個蠢貨!

  普拉塔將袋子塞到寬松的囚服底下蓋住,肚子立刻大了一圈。

  鈴聲再次響起,囚室門彈開,他擔憂的伸長脖子四處看,好心人能趕回去嗎?她該怎麼騙過伊維爾的監獄管理系統?

  鈴聲結束,走廊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安娜摸出早就准備好的報廢過濾口罩戴上,頭上頂個口罩臉上再蓋一個,從攝像頭裡看就像個智械。

  時間還早。

  升降梯口有獄卒守衛,簡直就是送上門的權限卡。

  倒霉的獄卒眨眼功夫脖子一緊就不省人事,他被拖進升降梯,再出來時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換了身限定皮膚底氣就是足。安娜大搖大擺拿著獄卒的讀卡器選擇進入典獄長辦公室所在的樓層,驚訝的發現這地方到了夜間也沒有安排獄卒把守。

  典獄長辦公室內亮著燈,隱隱約約能聽到露西小姐在和人說話:「這個月的運輸艦延遲……鬧得厲害……董事會那邊……」

  回應她的是位男士,也許是典獄長特拉維佐夫,也許不是。

  「……想辦法把利潤提上去,艾諾利阿手裡的專利……訴訟,申請法務部起訴埃特蒙德艾諾利阿侵權。」

  升降梯滑輪突然發出刺耳的機械音,辦公室裡的對話戛然而止。安娜知道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了,否則她要麼被堵在金屬牢籠中被抓個正著,要麼和出來查看的人撞個對臉。

  腳步聲越來越近,升降梯出口直通走廊,前方沒有任何能夠躲避的死角。而且就算仗著速度闖出去意義也不大,走廊上安裝了追蹤形全景攝像頭,和水生種越獄那夜追在蜥蜴人與人魚身後的型號一致——沾上就甩不掉。


第43章

  伊維爾沒有安裝庇爾波因特時下最先進的技術,為了最大程度上的節約成本,這破地方甚至可以用「復古」去形容——很多基礎建設沿用著和匹諾康尼投奔【同諧】前差不多的設計。

  升降機的絞盤和滑輪全都是需要定期進行維修和保養的部件,然而距離上次維保才僅僅過去了不到一周。平日裡運行的聲音略大合情合理,入夜後使用頻率大幅下降卻突然發出嘈雜刺耳的機械音實在引人疑竇。

  特拉維佐夫抬手制止秘書露西,悄無聲息走到辦公室門口。待在地下讓他覺得呼吸不暢,打開門則能在心理上減輕這種不適感,此刻倒也方便。

  「溜進來了幾只蟑螂。」他猛然轉出辦公室,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的走廊上什麼也沒有,倒是升降機停在這一層大門洞開,像是被卡住了似的來來回回啟動。

  沙、沙、沙

  典獄長光亮的皮鞋踏在剛剛換新沒多久的地毯上,一腳踩下厚實的絨線能把半個腳掌埋進去。

  升降機的轎廂還在倔強的反復重啟,轎廂內空蕩蕩的,很有點末日廢土風。

  他繼續向前走,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從被卡住的機械門上扯下一根麻灰色線頭:「現在投降走出來,我可以只追加二十年刑期。」

  沒有回應。

  是藏在升降機轎廂頂上了嗎?這東西的箱底比走廊地面低下去了兩公分,看來乘客並沒有按照安全須知正確使用它。

  「倒數結束後,格殺勿論。」特拉維佐夫的耐心快要告罄,他一字一頓的開始數,「十、九、八、七、六……」

  五個身穿囚服的犯人從升降機頂棚和底層下跳出來——這東西的轎廂並不是密封的,寬闊的柵欄縫為囚犯們的行動提供了大力協助。

  「交出密匙!」幾人脖子上的液金約束項圈不翼而飛,這給了他們攻擊的勇氣。

  「真遺憾。」特拉維佐夫抬了抬帽檐,露出眼睛,「一」

  極寒降臨,距離最近的反抗者速度明顯下降。

  走廊上的警鈴響得聲嘶力竭,升降機終於成功重啟,很快帶來一群黑西裝黑頭盔的獄卒。其中一個動作有些僵硬,但是很快就融入到集體當中,看上去和同事們沒有任何區別。

  獄卒們來的快典獄長處決犯人的速度更快,露西小姐頭疼的指揮他們抬走屍體清理走廊,做得事情和「清潔工」沒什麼兩樣。

  唉……頻繁更換走廊裝飾也是筆花銷,特拉維佐夫先生又不肯降低裝飾物的標准,實在讓人頭疼。

  「做完這些你們繼續值班,明早每人交一份報告上來說明一下今晚的工作情況。至於說到底又是哪裡出了疏漏,會有其他人去追查。去吧,都警醒些。」露西的視線落在一個抬屍體的獄卒身上,莫名覺得有幾份眼熟。不等她攔下人細問,辦公室內傳來典獄長的咆哮。

  「手腳麻利些!」也許是夜班花了眼吧,她顧不上那個眼熟的身影,胡亂吩咐一句就急匆匆的返回辦公室安撫上司。犯人的異常行動總會讓他大發雷霆,一個不小心說不定死的會是誰。

  沒人敢在這個時候拿小命開玩笑。獄卒們低著頭賣力干*活,先抬完整的後鏟零碎的,總共也就五具屍體,不到半小時走廊就被收拾得干干淨淨。

  「剩下交給無人機處理,去喝一杯怎麼樣?」走出醫療站馬上就有人忍不住提議,其他人紛紛搖頭——還得回去趕報告呢!

  被大家拒絕的獄卒語氣沮喪:「好吧,那我去底下看看。再不放松一下腦子快要受不了了。」

  任誰半夜被叫去搬屍體都不會覺得輕松,不光生理上的壓力大,心理壓力更大!

  「你去你去,」同事們也慢慢緩過來了,忍不住嘻嘻哈哈,「不過報告可不能遲,露西小姐也很難做呢!」

  攤上特拉維佐夫那個鬼一樣的要命老板,誰好做?

  一來一回的大家慢慢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罵罵犯人桀驁不馴,埋怨埋怨升降機總是機械故障,再小小聲地吐槽一番典獄長喜怒無常。

  「不是說液金約束環特別有效嗎?這都第幾次失誤了,還有啊,後台監控的錄音又少了幾個人,得格外關注一下他們的編號。」

  升降機搖搖晃晃走過每一層,獄卒紛紛離開。人越來越少,最後除了那個說要放松的外還有一個站在角落裡全程沉默寡言的家伙。

  「好兄弟!原來還有你陪著我呢!」他感動極了,拍拍對方的肩膀攬著他向外走,「我請你怎麼樣?走走走,玩一把再回去值班!」

  被人大力拍打肩膀的安娜:「……」

  拍我傷口上了知不知道!

  選擇在今夜行動的犯人不止一波,升降機發出的機械摩擦音也不是意外。那幾個送死的家伙早就躲在轎廂上下,專門等著把它卡在典獄長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就是這麼倒霉!

  還好安娜急中生智爬到內層頂端的擋板後面,像個蜘蛛似的橫著卡上去,這才沒有被典獄長看到。但是那些蠢貨發動攻擊時從空氣中刺出的冰刺到底還是給了她一記,好在傷口不深也沒傷到要害,忍一忍趁他們打得激烈拆掉卡住絞盤的金屬塊,總算逃過一劫。

  再之後只消沉默著站在轎廂裡,等聽到警報的獄卒衝進來時給他們挪個位置就行了,三更半夜沒人腦子轉那麼快。

  誰知道這會兒又遇上了個話多手也多的家伙,還就偏偏照著傷口拍!

  你給我等著!

  卡卡瓦夏早早就混進監獄最底層的賭場,刷身份牌「簽到」時獄卒果然看都沒看。他把兩張身份牌疊在一處,就像是第一下沒刷到那樣手指微動又刷了一下,系統記錄上出現兩個名字。

  可是記錄歸記錄,等到回囚室時少個人……那可就騙不過生命探測儀了。

  他一心二用的站在賭桌旁有一局沒一局的扔籌碼擲骰子,眼看時間越來越晚,年輕人心底越來越虛。

  不會出什麼事吧!

  「買藍。」一枚籌碼叮叮當當落入賭桌,他驚喜的轉過頭:「姐姐!」

  「嗯。」

  安娜頭發上沾著汗,就像被熱氣熏的一樣,看上去沒有半分違和感。好不容易甩開那個話多的獄卒又花功夫換回囚服趕過來,差點沒趕上「下工」的時間。卡卡瓦夏從桌下把身份牌還給她,眨眼功夫那東西就出現在她脖子上,再也沒有任何破綻。

  「事情辦的怎麼樣?」他湊近了些悄悄詢問,安娜輕輕點了下頭。

  很順利,而且還得到了些特別的收獲,比如說犯人脖子上的液金約束環是可以自行拆掉的,以及所謂的「密匙」……看來越獄需要它,不然那些囚犯為什麼冒險圍攻典獄長?

  下工、簽退、結束「夜班」、老老實實回囚室,08241321號的日常穩得一批。

  第二天申請去屋頂花園的過程可要比做手工順利多了,安娜本就背著一大堆從天而降的懲罰工時,管家一點也不奇怪她會乖乖出現在門廊下站著。

  「我還以為你又要拖到下周才來,」也是被那些神經病盯著問煩了,一看到08241321號他就忍不住調侃,「今天心情很好麼?」

  「你知不知道這裡有個名叫羅斯瑪麗的女人,紅頭發藍眼睛。」安娜問得直截了當,管家不做他想:「女僕的事你該去問女僕長,我這邊只有編號。」

  「羅斯瑪麗」太普通了,就和08241321號的「安娜」一樣土了吧唧的,都星際時代了居然還會有人起這種名字!

  半小時後安娜看到衣著火辣的希瑟夫人,破天荒般把嘴角向上扯了好幾個像素點。她和女僕長關系不佳,還不如問問富婆。

  「寶貝兒,你今天真是容光煥發!」就沒給過人好臉色的08241321號居然朝自己笑,希瑟夫人很驚訝也很有面子。雖然安娜今天看上去和「容光煥發」沒有半個信用點的關系,但她還是樂意這麼說——誰不高興成為特別的那一個?

  安娜心想我昨天一天從早到晚忙得灰頭土臉,也就剛才出囚室前臨時用清水洗了洗而已,哪裡就容光煥發了,有錢人嘴裡果然沒幾句真話。但是她還指望著能從希瑟夫人這兒打聽「羅斯瑪麗」的消息,因此微微低下頭不計較希瑟夫人拿自己向別人炫耀的行為。

  希瑟夫人今天真的很風光,不管走到哪兒她都非要讓安娜跟著,仿佛得到新禮物的妙齡少女那樣逢人就誇08241321號——並不是08241321號真有多麼好,她這樣做其實是在變相的誇耀自己眼光獨到手腕高超。

  要安娜說這種行為實在是無聊且有病,但對方現在是金主,只能忍。

  金主太太蝴蝶一樣飛來飛去,每到聚會的地方都要停留一段時間社交。安娜就像個包包或者新款式的帽子被她帶著四處走,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茶會才終於能找個沒人的地方站著發會兒呆。

  看樣子像是個有點格調的茶會,三三兩兩圍坐交流的人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是狂歡宴會上的生面孔,眼神精明面目和藹,洋溢著「好人」的氣息。

  笑死,伊維爾的成年罪犯裡有幾個好人?

  「你看上去好像遇到了煩心事,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嗎?」埃特蒙德已經能夠心平氣和的和獄友們坐在一起喝喝茶交流交流技術心得了——當然不是實業上的技術,而是些資本運作的、和賬目相關的、經常與稅務機構打交道的小竅門。

  他正是因為不太精通這方面的竅門又信錯了人才會出現在伊維爾,遇到相關領域內的名宿當然要謙虛謹慎潛心修行。

  學這些玩意兒本身並不難,重點在於要把良心徹底摘下來喂狗。好在希瑟夫人的到來打斷了越發危險的話題,順便也帶來了他很看好的合作伙伴(未來版)。

  安娜聽到聲音慢慢轉過來看著他,已經收斂的傷口隱隱作痛。

  嗯,是這個倒霉蛋,典獄長特拉維佐夫要對他下手了呢。


第44章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埃特蒙德認為08241321號大體上是個比較佛系的人,道德感高,行動力強,各個方面的動手能力都不容小覷。

  要是放在以往招募合作者時他一定會首先剔除掉這種類型——雷打不動八小時班,多一分鐘也不干。HR的談話說了是不聽的,聽了也跟沒聽見一樣,行事極有主見,動輒自作主張,壓根不把公司的利益當回事兒。

  哪個當老板的會喜歡這種員工?

  但是當位置發生調換,當他需要尋找一個真正能夠幫助自己的同伴時,被資本家鄙夷的美好品質就開始閃閃發光了。

  這人靠譜,會不會把同伴裝心裡暫時還不知道,至少不會踹坑裡。有能力,又可信,行事謹慎但不缺乏膽量,還要什麼自行車?

  可以預見到星際和平公司對自己的容忍度必定越來越低,埃特蒙德決定再多想想辦法,能自救還是要盡量自救。當他看到08241321號百無聊賴的站在角落裡發呆時便忍不住上前找她說話。

  她生得很有侵略性,眉眼鋒利,與他見過的庇爾波因特人,甚至是仙舟聯盟人都不太像。眼眶深邃,飛起的眼角微微上挑,下頜骨曲線偏硬,皮膚因為住在地下隔絕陽光而展現出骨瓷一樣的冷白。唇色偏淡且薄,灰藍色的眼睛被長出來的黑色短發稍稍遮擋了些,營造出雌雄莫辯的神秘異族感。

  就賣相而言,08241321號確實值得屋頂花園內的女士們趨之若鶩。

  「你看上去好像遇到了煩心事,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對方聽到聲音後慢吞吞的轉過身來,冷冰冰的眼睛裡一一閃過迷茫、了然,最後是同情的光。

  同情?什麼鬼!

  「還好,」08241321號今天的語氣比往日隨和了許多,「我要找一個名叫羅斯瑪麗的女人,也許是這裡的犯人,也許是這裡女僕或者別的什麼,你有消息麼?」

  埃特蒙德先是在大腦裡一通搜索,然後才反應過來。

  「我才來到伊維爾多久呢?小姐你莫不是在和我說笑,」他自我解嘲的笑笑,馬上接著道:「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有什麼特征嗎?你找這位……『羅斯瑪麗』女士,有事?」

  08241321號嘆了口氣,曲起手指節揉揉眉心:「紅頭發,藍眼睛。羅斯瑪麗生育了一對雙胞胎,她把孩子扔在火山錐四層的囚室裡……昨天雙胞胎裡的男孩差點發生意外,我希望能和這位母親談談她的教育方針。」

  「……」這話資本家聽了都覺得離譜,「多大年齡的雙胞胎?」

  埃特蒙德希望那兩個孩子至少不比08241321號經常帶在身邊的金發埃維金青年小。

  「啊!」她露出苦惱的神色,「八歲?九歲?庇爾波因特的法官該不會是什麼特定功率的判刑機器吧!」

  土生土長的庇爾波因特人靚仔無語:「……」

  星神在上!八1九歲的孩子坐牢?胡鬧!

  「我這就去打聽,等會兒宴會廳門口見。」但凡良知還剩一點點沒有泯滅的人聽到這種消息都沒法坐得住,埃特蒙德轉身走向那群樂於搞函授課的前輩。

  安娜松了口氣。

  女士這邊有希瑟夫人幫忙,男士那邊交給埃特蒙德,佣人裡有卡卡瓦夏,只要羅斯瑪麗女士還活著,屋頂花園總有人知道關於她的消息。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一直等到下午茶前後,三條線都傳來了好消息。

  首先,羅斯瑪麗還活著,她確實在屋頂花園工作。其次,她並沒有扔著兩個孩子不管,只是由於特別的原因不能陪在他們身邊。但是她把自己賺到的伊維爾幣都打給了雙胞胎,不然兩個小家伙怕是連囚室裡的水電費也掏不起。最後,羅斯瑪麗不能陪著孩子的原因——她在屋頂花園賺得比在火山錐裡要多得多,一個蘿蔔一個坑的職位舍不得讓出去。

  最先找到安娜的埃特蒙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羅斯瑪麗女士的工作……嗯,好說不好聽。倒是後來的希瑟夫人言語無忌:「她曾經干過一段時間女僕,後來因為那頭紅色的頭發太漂亮,索性下海做了脫衣舞娘。」

  安娜一句粗口在嘴裡裹了好幾遍,到底沒罵出來。不行,不能養成隨地大小罵的習慣,會帶壞小孩。

  逼得一個母親舍不得放棄脫衣舞娘的職位,看來伊維爾確實還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驚喜」。

  等到卡卡瓦夏回來又給她帶了個「好消息」。

  「我見到羅斯瑪麗了,她願意和你聊聊。嗯,就是她本人的狀態……」他垮著臉,表情就像吃了只蜜蜂的小狗,又委屈又難過。

  年輕人打心底裡不想傳這個話,但那是個母親,他也有母親。埃維金人的立場就是氏族和家人的立場,由己及人,他無法拒絕。

  一路上安娜都在暗自思索羅斯瑪麗是個什麼樣的人。

  據說她有一頭火焰般的紅色頭發,矢車菊藍寶石般的璀璨眼睛含情脈脈,牛奶一樣白的皮膚,風姿綽約的曼妙身材,是屋頂花園內最炙手可熱的脫衣舞娘。

  放蕩妖冶的肉彈?這麼想實在有些不禮貌,但社會給予的刻板印像就是這樣,哪怕失憶的人也難逃集體烙印。

  見到羅斯瑪麗的那一刻安娜突然明白為什麼總有人要把管不住自己二兩肉的責任推到女人頭上。

  因為太美,因為太柔弱,因為誰都可以欺負她。

  紅發女人軟綿綿靠在吧台上,脫衣舞表演已經結束她卻還穿著演出服裝。在安娜看來那就是幾條珍珠穿成的帶子,拿去上吊用都嫌費勁。數個陌生男人圍在羅斯瑪麗身邊獻殷勤,每個人都希望她從自己手中接過酒杯共飲。

  她的身材確實很好,完全看不出已經有了對八1九歲的雙胞胎。時間似乎格外寬待她,吹彈可破的雪白皮膚像是裹著一塊玉。

  卡卡瓦夏還很年輕,臉皮厚度尚待鍛煉,所以他默默找了處樹蔭躲進去——羅斯瑪麗女士的身體很有存在感,他不想冒犯她,這種場合又不能上前把衣服借給她,那就只有自己走開。

  不看!

  安娜等了一會兒,這幾位男士誰也沒能斬獲美人垂青,於是他們決定換個地方比拼,勝利者將是羅斯瑪麗女士未來一周的入幕之賓。

  「您好,」目送那些男人走遠後她抬起頭看向站在台階下的08241321號,「我就是羅斯瑪麗,普拉塔和普拉婭的媽媽。」

  08241321號本人或許還不知道這段日子她簡直成了屋頂花園必不可少的話題,誰要是不聊上幾句就想跟不上潮流似的。聊些什麼呢?聊她什麼時候低頭尋找金主,聊她什麼時候放棄總是帶在身邊的埃維金青年,以及聊一些無聊且下流的東西。

  當08241321號真正出現時她幾乎笑出聲——那些軟腳蝦只怕一句葷話也不敢在她面前說吧。

  「普拉塔昨天差點掉進研磨機裡,我認為這件事不應該瞞著你。」08241321號冷冰冰的眼睛就像藏在雪山之巔的湖水,羅斯瑪麗打了個寒顫,隨手拿起搭在吧台上的薄紗裹住自己。

  她美麗的臉龐一連閃過數種情緒:恐懼,後怕,悔恨,不舍,最終化作一片麻木。

  「一定是您救了他吧,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她把頭壓在胳膊上,悄悄藏起臉——站在台上隨著音樂、口哨和笑聲擺動身體解開衣服時她不會覺得羞愧,如果不做這個單憑她一人根本無法在伊維爾養活雙胞胎。典獄長不會因為犯人年齡尚小就給他/她打折扣,他唯一的恩典是允許普拉塔和普拉提住在同一間囚室內直到他們年滿十二歲,在那之後就要多支付一個囚室的費用了。

  但是在08241321號面前,被那雙灰藍色眼睛看著時她卻有種想要把自己蓋起來的衝動。

  安娜沒有指責她,她只是淡淡道:「孩子父親呢?」

  死哪兒去了?

  「……」羅斯瑪麗的嘴角動了一下,「當做沒有就可以了。我被送進伊維爾後才發現自己懷了孕,庇爾波因特的法律不支持墮胎……」

  實在是太精彩了!把孕婦關進星際監獄!讓剛出生的嬰兒坐牢!

  安娜板著臉:「名字,地址。」

  羅斯瑪麗被她聲音裡的寒意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坐直身體搖頭:「不,不用,說不定他已經死了,那種人還是死了好,死了干淨。」

  美人含淚本是副很值得欣賞的畫卷,奈何安娜眼裡沒有任何波瀾。

  「萬一他沒死呢?你甘心?」都說禍害活千年,估計這位挺能活。

  甘心是不可能的甘心的,但是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羅斯瑪麗幽幽嘆息:「沒有人能離開伊維爾,我只能想辦法攢錢把普拉塔和普拉婭送到島上去,後面的事……就看他們的命了。」

  這已經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有人說起這句話,安娜心頭一跳。

  「還是告訴我的好,我可以幫你扎個稻草人詛咒他。」她笨拙的安慰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你的孩子麼?」

  羅斯瑪麗被她逗得直笑:「好吧……」

  她把那個男人的名字和地址告訴安娜,說完後笑著搖頭:「也許他早就搬家了,也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我們對於他來說全都是恨不得盡快遺忘掉的累贅。」

  「不提掃興的東西了,我想您幫我告訴普拉提和普拉婭,就說媽媽愛他們,要照顧好自己,別再去做威脅的工作。」美艷的婦人信任的看著安娜,她停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如果有一天您搬到島上去,可不可以稍稍照看他們幾眼?」

  她生怕被打斷那樣加快語速:「兩個孩子已經長大了,很快就能幫您干活,也不會吃太多東西……」

  羅斯瑪麗咬咬豐潤的紅唇,拿出自己最大的誠意:「只要您願意,我可以把他們出售給您,還可以把收入交給您……作為撫養孩子的花銷。」

  除了08241321號,再也沒有人會不惜用掉一切人脈就只為了給兩個陌生小孩找媽媽傳句話。

  如果她不值得信任,這世上也不會再有能夠令她信任的人了。


第45章

  「姐姐?」

  羅斯瑪麗只和安娜聊了不到半小時,女僕長就派人來通知她要追加一場表演。舞娘按場次結算薪水,紅發女人垂下眼睛僵持了不到十秒鐘就微笑著起身走向後台。

  她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她必須把兩個孩子養到可以自立的年齡。

  安娜沒有離開,她像個普普通通的侍應那樣雙手背後站在人群後方,卡卡瓦夏從樹蔭下走到她身邊:「你不走嗎?還是說喜歡看、這個?」

  纏纏綿綿仿佛蜂蜜拉絲一樣的小調已經響起來了,舞者即將登場。卡卡瓦夏有些想走,他頻頻看向來時的路——這種級別的「藝術」,半大男孩自覺有點消受不起。

  「你在害羞,還是尷尬?」安娜側過頭去,灰藍色的眼底波光粼粼,「因為看到一位母親被迫出賣自尊袒露身體,或者單純只是出於性別意識想要回避?」

  說完她又覺得這樣似乎有些太尖銳刻薄了,於是抬手揉揉青年淡金色的頭發誇贊他:「好孩子。」

  起碼他還是個人。

  「羅斯瑪麗不需要為此羞恥,你也不用。」考慮到小朋友的心情,她轉身抬腿向外走,「真正應該為此感到羞恥愧疚的人無動於衷,你犯不上替別人糾結。」

  美玉只是好好待在那裡卻無法保全自己,這到底是誰的罪過?難道要怪那塊玉太美太珍貴嗎?羅斯瑪麗如此,埃維金人……亦如此。

  「哦!」卡卡瓦夏像條淡金色的尾巴那樣粘在她身後,走出這處露天舞池沒多遠就迎面遇上了一位抱著貓的少女。

  她看上去就像蒙蒙細雨中結著愁怨的倔強小白花,懷裡抱著只毛茸茸胖乎乎的三花貓。安娜的視線在貓咪身上停留片刻,慢慢皺緊眉心。她想起了那只銀灰色的大貓,蹭人撒嬌嘴巴裡會發出哼哼唧唧的柔軟叫聲。但是當她把它從污泥中抱出來時卻發現它失去了所有的牙齒,那是它用來保護自己的武器,一顆也沒有留。

  並非出於醫療目的拔除,它們是被活活敲掉的。

  「你好,我是尤莉,尤莉馬塔尼亞。」她天真的臉上掛著甜蜜的笑容,和懷裡甜美的三花貓相得益彰,「可以認識一下嗎?」

  卡卡瓦夏出乎意料的向前邁了一步,試圖擋住比自己還高的安娜:「你找我姐姐有什麼事!」

  「……」少女像是被嚇到了那樣微微向後退去,她懷裡的三花貓發出不安的叫聲:「嗚……」

  擬造的陽光永遠都是金色,微風也永遠攜帶著恆定的溫度吹起一陣陣花果香,此刻這份溫暖與芬芳卻無論如何也送不到三人身邊。

  「我知道你……」馬塔尼亞小姐的手指下意識在貓咪順滑蓬松的毛發中移動,「埃維金人。」

  與她臉上甜蜜笑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張仿佛淬了毒的嘴:「作為一個茨岡尼亞奴隸,你不該殺死自己的主人。庇爾波因特居然沒送你上絞刑架,這可真讓我感到意外。」

  她刻意放慢語速,聲線也捏出一股細細弱弱偏向幼童的音色。

  卡卡瓦夏也不是什麼人都慣著的,特別是安娜現在就站在他身後:「我也很意外,尤莉小姐,像您這樣的人才怎麼沒有收到聖伊麗莎白的錄取通知書?」

  梗太密集,沒聽懂的安娜腦袋上冒出兩個問號。

  「請你讓開,我不習慣和人說話的時候路邊蹲著一只狗。」尤莉上下打量卡卡瓦夏,「你的眼睛真漂亮,希望它們能好好待在眼眶裡……還是說你們這個品種特有的看不清事實?」

  「我能確定我的這個姐姐和我沒有血緣關系,尤莉小姐是否能弄清楚你唯一的兄長究竟和你有沒有血緣關系?」有液金約束環做干擾,武力對決誰勝誰負一時還說不太清楚。但僅限於言語攻擊的話尤莉馬塔尼亞根本不是卡卡瓦夏的對手。

  絕殺!

  少女臉色霎時蒼白,她恨恨不平滿懷委屈的看向08241321號,希望能從她那兒得到安慰。結果安娜連個眼神都沒給她,兀自淡淡對卡卡瓦夏道:「快到下工的時間了。」

  「哦!」

  兩人繞開站在原地顫抖的尤莉馬塔尼亞,走出一段距離後卡卡瓦夏端了老大一個瓜給安娜吃。

  「……真要掰開來算的話,尤莉小姐其實是受害者,那位兄長為了繼承權引誘妹妹又拋棄她,對自家人使用這種手段死有余辜。但自滅滿門還是略有些極端了。」年輕人老氣橫秋的搖頭嘆氣,順手給人上眼藥,「而且那之後的其他死者可沒招惹到她,只要不順她的意就倒霉。」

  「按道理講她這種情況應該進療養院治療精神方面的障礙,而不是住在屋頂花園繼續四處為難人。」

  安娜:。

  靚女無語。

  孕婦和胎兒要接受嚴厲的懲罰判刑坐牢,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卻可以頗有余裕的分出精力去虐待小動物,庇爾波因特的量刑規則真神奇。不是她雙重標准,以羅斯瑪麗的情況看她能犯下什麼樣的罪行?能比尤莉的更嚴重嗎?

  ——她和她的孩子被關押在火山錐四層,可以想見至少不是故意殺人。

  「有病不是她肆無忌憚傷害他人的理由。」卡卡瓦夏決定從今天起嚴格打擊一切心懷不軌企圖靠近安娜的人,免得白撿來的姐姐被人給騙了……我這資深詐騙犯不要面子的嗎!?

  「姐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嗯,嗯嗯。」安娜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我明天去海邊見普拉塔和普拉婭,你呢?要不還是跟著我吧,那姑娘偏執得可怕。」

  物理攻擊她不怕,精神攻擊就有點嚇人了。

  她的視線慢慢落在卡卡瓦夏身上:「羅斯瑪麗想把雙胞胎送到島上去,你也去。」

  太小的孩子身邊沒有成年人監護是不行的,尤其在伊維爾,兩只小蘑菇弱得狗都敢上前隨便咬。她本來就打算先把這家伙弄出監獄星,如果可以的話等他刑滿釋放時順手把雙胞胎帶走……算下來也不是不行。

  「姐姐去哪兒我去哪兒!」年輕人表示自己還年輕,不能獨自承擔這份養兒養女的重任,要走一塊走!

  安娜翻了個白眼:「三個一等罪,二百年到無期,我至少得殺空整個十一層才能減刑,這不是胡扯麼?」

  她又不是【毀滅】納努克的信徒!

  這回輪到卡卡瓦夏無語:「……」

  我的姐!你是不是炸了星際和平公司的保險庫?

  轉天兩人申請去狩獵,果然一大早就在海邊撿到兩只火紅色的小蘑菇。

  安娜告訴普拉塔和普拉婭他們的媽媽工作順利且努力,還把羅斯瑪麗交代的話重復了好幾遍:「不要去做危險的工作!抽到倒霉簽了就蹲在原地,怠工會被扣工資?隨便他們扣!」

  「普拉婭你站到卡卡瓦夏面前,普拉塔你也可以過來聽聽。」

  小孩子想保護自己可不是件容易事,安娜指指金發青年:「假如他是個壞蛋,好了,你們可以開始了。」

  卡卡瓦夏:。

  好的呢,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個壞蛋!

  一上午時間普拉婭至少被騙去賣了十一回,普拉塔垂頭喪氣泫然欲泣——他根本就保護不了妹妹!

  「不要聽,不要信,不要回應。」把小蘑菇們騙得團團轉了那麼多遍,卡卡瓦夏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只要不貪心,切記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人就不會落入陷阱。」

  普拉婭和普拉塔手拉手用力點頭,卡卡瓦夏哥哥說得對!

  「穿上裝備跟我下水,我告訴你們該怎麼活下去。」伊維爾留給小孩子的機會並不多,小蘑菇們必須抓緊一切可能盡快長大,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磕磕絆絆活著。

  收工時自然還是盆滿缽滿的,奧斯汀無語的看著08241321號,心想這人實在是太喜歡養寵物了——金發的埃維金,白毛的小兔子,現在又撿了兩只紅發小蘑菇。看在賄賂的份兒上,他挺願意給她點忠告。

  「姐們兒你最近是不是惹了什麼人?能和解還是盡量和解的好。」獄卒抬腳踢踢筐子裡的水,這是他此前從來沒有過的舉動,「不然我們會很難辦的。」

  安娜的回應簡單粗暴:「結算給這三個,我只要底薪。」

  奧斯汀:「……」

  行吧,真他媽的強!

  接下來數日她不論做什麼都會被安排到最危險最辛苦的位置上去,哪怕申請了下海狩獵或是進入礦坑采礦也一樣。要麼臨時抽調人手,要麼抽中下下簽,卡卡瓦夏想幫忙但每次都會被人以各種理由支開。

  在一座監獄裡,獄卒想要找茬犯人是沒有辦法直接反抗的,畢竟她不可能大開殺戒干掉視線內的所有生物。堅持了大概有一周左右,安娜摸摸下巴覺得繼續下去不是個事兒。

  唯一的選擇是乖乖去屋頂花園當花瓶……這就有點太欺負老實人了。

  她不能把時間都浪費在陪有錢人玩過家家的游戲上,有那個空閑還不如去帶帶雙胞胎。當然了,出現這幅局面的始作俑者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誰,既然解決不掉問題,那就只能解決掉有問題的人。鑒於對方的年齡和經歷,能講道理解決最好,實在不行也可以酌情考慮使用物理手段解決。

  物理也是理!
【連載文請勿回覆】

TOP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5-9-6 22:08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104631 秒, 數據庫查詢 10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