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這裡跳下去,會不會死?
她想跳看看,好想……好想……只要爬過去,手一放,她就可以永遠解脫了……
「哈羅!月見,你在看什麼?」輕快跳上鐵橋的娟秀少女笑容甜美,將書包甩上肩,橫越馬路閒晃了過來,在橋中央臉白似鬼的月見初音身旁收步。
「底下有深海大烏賊,還是河童嗎?」少女學她將身子探出橋面,納悶張望黑壓壓的河水好半天。「什麼都沒有嘛,被你騙了……」喃喃自語著,脖子延展得更長。
月見初音神情渙散,恍恍惚惚中看見同學三年彼此並不熟的冰川清零肩一聳就要走,她無來由一陣驚慌失措,急伸出被寒風凍僵的手扯住她。
「冰、冰川同學,你要……要去哪裡?」
「回家吃飯啊,七點半了,我老爸老媽一定等得很火。」
爸爸媽媽……月見初音飄渺的魂魄慢慢歸位,想起嬌嬌疼寵呵護自己到大的摯愛雙親,她心中大慟,憂懼的眼眶漸漸泛紅,失去的感覺又回來了。
「啊,電車快來了,你繼續看你的美人魚,我先閃了,拜。」冰川清零排開她的手,匆匆忙忙地向前奔。
冰川同學也要搭電車嗎?那……她也……
「咦!你看夠美人魚啦?」冰川清零被赫然出現在身旁的無措少女嚇了一跳,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我也要……回家吃晚飯。」月見初音的眼眶浮動著淚光。
「你媽媽煮的飯那麼難吃啊?」
「什麼?」月見初音抹淚的手一怔,不解其意地瞅著不知在翻找什麼的冰川清零。「冰川同學,請問你為何這麼問?」
「因為你說要回家吃飯就哭了,可見你媽媽的廚藝應該讓你很難過。」冰川清零終於摸到面紙,抽一張給破涕為笑的同學,一進入車站就直接拐往左側最角落的公廁。「月見,我是要去上廁所不是買票耶,你也要去啊?」
「我……我等你。」月見初音心驚膽戰地揪住冰川清零的衣袖不放。
「說話有氣無力的,你是不是憋得很難過啊?女孩子尿道短,最好別憋尿。」冰川清零殷切規勸著,逕行衝向最後一間廁所。
臉色死白的月見初音如臨大敵地死盯著門口,好不容易盼到同學如廁出來,她馬上又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
冰川清零低頭拉整被幫傭老奶奶漿燙得有點太硬的冬季水手服,一手撐著洗手台,對鏡檢視她下午特別蹺課去染剪的香菇型橘紅短髮,似乎不急著離開異味刺鼻的閉鎖空間。
窈窕的身軀又傾前了一些,她一絲一絲仔細地挑弄帶了抹頑皮意味的超短劉海,神態優閒得彷彿時間太多,不殺完可惜。她的氣定神閒,與脖子抽筋似頻頻張望門口的神經質少女形成強烈對比。
「門口那些『東修高中』的女生好吵。」冰川清零順手點上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珠光唇彩,隨口抱怨道。
背對門口的月見初音驚跳了一下,見鬼般落荒逃到冰川清零的另一邊躲著。
夜色深沉,人煙漸稀的車站公廁更形陰森詭異、危機四伏。
踏進這裡後,她就不斷不斷回想起前晚、昨晚,連續兩晚補完習回家被東修的四個不良少女拖進這裡,勒索光她的零用錢,還被聲稱心情很不好的她們當出氣筒痛毆一頓的恐怖經歷。
所以,她好想一了百了,好想快點從這種整天擔心受怕的日子裡解脫……
月見初音痛不欲生之際,驚見正在廁所入口處大聲喧嚷的四名濃妝少女之一--也是每次都先動手揍她的暴戾少女,眼睛猝亮地發現廁所裡面僅剩她和冰川清零兩人;不懷好意的眼睛溜到冰川清零身上時,興味十足地多逗留了會。
糟了……
暴戾少女亢奮異常,飛快向笑聲聒噪刺耳的同伴們丟了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眼色;那是月見初音永難忘懷的噬血神情。
她就怕這種被當成肥羊覬覦的狩獵眼神,因此除了上學期間,她一律不著代表家境非富即貴的私立貴族名校「蓮悠中學」的招搖水手服。可是,冰川同學向來叛逆且特立獨行,很有自己的想法與原則,不輕易為人動搖她離群的生活態度,否則她不會從初一開始經常 被生活指導室的老師約談。
現在她們已經國三生了,我行我素的冰川同學依然故我。其實,昨天她偶然經過指導室時,不小心還偷瞄到指導老師吼她吼得面紅耳赤呢。
「別抖了啦,會冷就說一聲,我的外套可以借你,反正我不怕冷。」冰川清零總算滿意了新髮型,動手要褪下暖呼呼的黑色短大衣。
「不、不用,我不冷,謝謝你。」月見初音口是心非地豎起長大衣的衣領,無助地想抵抗從心底蔓延出來的惡寒。「冰川同學,車、車子快進站了,我們走吧。」
她匆匆抓住冰川清零的手想逃離是非之地,橫在出入口的不良少女們紛紛彈開手上的淡煙,兩個留守原地把風,兩個吊兒郎當地向她們晃了過來。
「我操!你們看,又是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蓮中死千金妹!」
「妹妹,你很上道哦,今天不但自動送上門來,還帶了禮物。」領頭的太妹上下打量一身名品的冰川清零。「又來一條肥魚,蓮中真是富貴滿門。好吧,姐姐我們今天下手就輕一點了,算是給你打點折扣。」
「我們走吧,月見。」冰川清零甜蜜綻笑,及時飛伸一手攙扶住雙腳發軟的月見初音。「走啊,你想留下來掃廁所啊?那我自己先走嘍。」她笑呵呵地恫嚇直不起身的同學。
「不!不要……求你不要丟下我……拜託你……」
「別拜託了,你們誰都別想走。」門口兩名少女踢出腳,攔下相互扶持的兩人。
「感謝姐姐慰留,我們就不走了,只是等會你們不能趕我們走哦。」
「冰、冰川同學……」攝氏五度。的酷寒天候,月見初音卻全身冒大汗,已經恐懼得兩眼昏茫。
「這位妹妹,你態度很不好哦。」領頭大姐從後面想一把揪住冰川清零的頭髮,卻因她的新髮型太短太溜屢抓不住,惱羞成怒的人扳轉過她就要甩下一耳光。
冰川清零轉身的同時揮高書包,動作比帶頭大姐更快更狠地朝她濃艷的臉猛砸過去,毫不留情的手勁一下接一下猛擊,痛得對方滾倒在地唉唉叫。愉悅的目光一凝,冰川清零以迅雷般速度反手揮去,趁其不備又重重擊倒另一名呆掉的不良少女。
「姐姐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冰川清零笑瞇瞇地以單手托住書包。
「媽的!她書包裡面放東西……」痛得爬不起來的太妹掩腹哭號。
「冰川同學小心刀子!」被冰川清零推到安全角落的月見初音掩嘴尖叫。
「謝謝!」冰川清零揮高書包向後打去,千鈞一髮地擋下背後兩把奪命刀片。她不耐煩地矮下身子,書包同時從腋下橫打出去,先解決掉右邊這個,再出腿掃倒急撲過來的另一個。
「姐姐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不可以告訴別人哦。」冰川清零喘著氣,一臉神秘地踩著唯一沒享受到鉛塊重擊滋味的太妹,書包在她驚恐的面容上晃來晃去。
「我裡面只裝鉛塊哦。打起人來很痛,對不對?妹妹我現在的心情好爛好爛呀,怎麼辦?好想知道人的頭顱有多硬……這樣好不好,姐姐,你的頭借我打打看?」她蹲下來單手托腮,認真地與對方商量道:「怎麼樣,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不要,不要--」看到其他三個姐妹淘都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倖免於難的人嚇得當場哭出來。
「怎麼可以不要?她們每人各四下,就你沒有,不太好吧?一下,我試試看好不好玩,只要一下就好--」冰川清零踩緊掙扎著想起身的人,高高揮起沉甸甸的書包以便加強揮擊力道,她眸光轉冷地笑睨那顆想逃卻動不了的驚顫腦袋瓜。
「冰川同學不要!」
「不要!」
「救命啊!」
在各式驚叫聲中,義無反顧的書包猛力敲下,有驚無險地削過終於嚇昏過去的太妹臉頰,在她身邊的地板敲出個讓人魂飛魄散的厚實響聲與窟窿。
「這樣就昏了?被威脅的滋味原來不好玩礙…」冰川清零意猶未盡,旋身向徹底傻眼的三名不良少女,目光泛寒,偏了偏天真無邪的臉對她們漾出甜笑:「換你們了哦,姐姐。」
她們看過這種人,關東的黑道大姐頭就是這類笑裡藏刀的狠貨色,因為什麼都不在乎、沒什麼好輸就全豁出去,所以好可怕……非常可怕……
閒踱了過來的冰川清零,瞥見那道疾厲刺過來的刀光,她身手矯捷地後跳一步,閃過帶頭大姐不甘的刺擊,隨手將亦步亦趨跟了來的月見初音推出廁所。
「姐姐,你們偏心,都沒帶禮物給我哦--」還沒說完,書包猛地飛砸過去,準確敲掉瑞士刀,冰川清零以牙還牙揪住帶頭大姐吃虧的長髮,一把提起她。「幸好我們這些蓮中富貴死千金妹向來寬大為懷,不計較細節小事。不如這樣,我好人做到底,打個折扣給你們當成回禮。初次見面,以後多多指教嘍,大姐姐。」
笑容好甜好甜的秀麗少女猛撲過去,徒手開打!
與三名倖存者「談判」好,時間剛過晚上十點。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我不敢一個人搭車。」月見初音怯生生地想幫全身傷痕纍纍的冰川清零擦掉她臉頰的血漬,被她搖頭拒絕。「冰川同學,謝謝你……明、明天……」
「明天我很忙,後天也忙,大後天忙得要死。很抱歉,我沒辦法保護你一輩子,你自求多福吧。」冰川清零甘甜的笑顏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殘酷,逕行走向下行月台的陡峭階梯。「你現在只有兩條路走,第一,學其他同學,請保鑣綁死自己。」
不!她不要再被限制行動,不要……「第……第二呢?」
走下一半階梯的冰川清零轉過頭,對茫然無助的月見初音笑得更壞了。
「拿出你尋死的勇氣,幫幫自己埃橫豎是沒退路了,不是嗎?」回頭繼續走。「看你是要把這股力量用來練個柔道劍道啊什麼的,讓自己強健一點,還是拿出跳河的傻勁跟她們拼了。人就這樣,當你愈怕愈退縮,人家就愈不當你是一回事,忍不住想欺負你。唉,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大家各自保重……」她沒回頭地灑脫擺手。
「我……我、我會加油的!」月見初音掄起雙拳,身子卻抖顫如風中擺柳。
「好啊,請加油了。」冰川清零直走到底,才回身對她笑得很開心。「以後遇到挫折別動不動就想跳河,你身邊沒人啊?想想待你不薄的父母親吧,你至少先把欠他們的還完,要跳再跳……啊,車來啦,我得走了。」
冰川清零揮了下髒兮兮的書包,快步跳進到站的電車裡。
愁鬱乍解的月見初音鼓足勇氣大聲問:「冰川同學!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去我爸爸的醫院檢查一下……」
「死不了的,快回去啦。記得哦,如果你非死不可,千萬別在我會經過的路線了斷,拜……」尾音被滑攏的電車門掩去。
「晚、晚安。」月見初音羞愧滿懷,發現底下月台上的夜歸人紛紛抬頭張望自己,不禁更加慚愧。
她捂著愧紅的臉往另一個月台衝去,輕快的腳步忽然頓住。
不對啊,她記得冰川同學是將門之後,家住新宿高級住宅區一棟江戶時代遺留下來的古莊園,上次電視還特別介紹過她家;她上下學一向由專人專車接送,即使搭車也應該是坐山手線地鐵,這裡是新幹線礙…她們的交通路線根本是平行的。
她也明明記得冰川同學的母親已在兩年前因病去世……
學校每個人都知道冰川同學的母親是繼室。她本來是冰川老爺的台灣籍情婦,冰川同學七歲以前是以私生女的身份隨母親住在台灣,她們一直到冰川家的正室夫人意外身故才被扶正。
她還聽說,她們母女倆能被迎回日本,是經歷一場激烈的家族革命來的。直到現在,出身不正的她們仍不見容於尊貴古老的冰川宗族。這是有跡可循的,因為冰川同學的同齡姊姊冰川菊在學校幾乎無視於她的存在,兩人從不交談。
甚至輔佐冰川一族三、四百年的京極家族,也極其排斥她們。去年升上蓮悠高中部的上屆學生會長京極御人,和冰川同學也形同陌路。他倆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嗯,感情有一點點疏離的那種。
京極學長的父親還是冰川家現任的總管,兩家人同住在那座好大好豪華的莊園裡,已經共處好幾十代。
既然冰川同學的媽媽已不在人世,冰川老爺並未再續絃,她為何說她媽媽在家等她用餐?!難道她是特地……
月見初音慌忙衝上天橋,心中百味雜陳地目送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列車。
冰川同學怎會知道她被勒索的事?連她爸媽都不知道呀……那些東修太妹害怕東窗事發,所以只打她身體,刻意避開了臉和手臂。
月見初音驀然記起昨天上體育課換衣服時,她以為更衣室沒人才脫掉衣服,沒想到在衣櫃另一頭的冰川清零還沒走。她……出去前,好像若有似無地瞥了眼抱著衣服、身體僵硬的她……
淚水不知不覺笑出月見初音依然蒼白卻不再冰冷的面頰。也許……人生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糟、那般可怕……
完蛋了!繞一大趟遠路回來,已經超過十二點。
冰川清零咬著空書包,沿著森嚴如銅牆鐵壁的乳白石牆走,晃向離她房間最近的側門邊蹙額思考。
唉,造化弄人非她所願,又要破戒了……光今年她金盆洗手的咒誓已經發超過一百次,好不容易苦苦熬過一個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熟練地扯了扯出牆來的樹枝,百般不樂意的冰川清零正為自己薄弱的意志汗顏不已時,雙手已憑本能三兩下攀上高聳的石牆,然後一點也不意外牆內刀光一閃,一把極不友善的武士刀就直指向她鼻尖。
「清零小姐,你的門禁時間是九點半。」
牆下顯然恭候多時的英挺少年語帶輕蔑,全身上下被單薄的上弦月鍍了層清清冷冷的銀光,他溫雅俊秀的面容半被噬人的陰影吞沒,盯著她的寒瞳陰目嚴峻犀利,並殺氣騰騰;其迫人的氣勢足可媲美他手上那把閃著渴血強光的武士刀。
易言之,他現在恨不得一刀宰了她。
「你沒話說嗎?」等門等得十分火大的京極御人,不客氣地將致命的刀尖逼近蹲伏在牆上秀眉微挑的不馴少女,滿眼威脅。
「有種你殺了我啊。」冰川清零有恃無恐,見他因她粗俗的遣詞和不知悔過的挑釁態度一張臉臭氣沖天,不禁心生痛快。
「你以為我不敢?」京極御人太過柔滑的嗓音瀰漫出危險氣息。她不檢點的行為繼續惡化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如她所願,他保證。
「喏,脖子在這裡。憑小總管高超的功力,一刀抹淨不成問題,大家從此好過日,喏。」冰川清零仰直光潔的頸項,嬉鬧著向前送出。
相處八年,京極御人知己知彼,早摸透她出其不意的搞怪性格。
他手腳靈敏地迅速偏轉刀柄,讓她撲了個空,殺氣颼颼的刀光在空中劃過半圈,俐落回鞘,一氣呵成的動作簡潔得如同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一樣,毫不拖泥帶水。
「嘖!掃興的傢伙……」冰川清零嘀嘀咕咕不自覺說著中文,撐牆一躍而下。「走吧,讓老人家久等總不太好。」想也不想地晃上岔往主屋的板道。
京極御人生疏有禮地與她保持一臂距離,就著忽隱忽現的園燈,他嫌惡地發現她一頭不倫不類的驚世紅髮,水手服又皺巴巴沾滿了土,她身上那些已變成她個人正字標記的瘀青沒一天消腫過,舊傷還未褪去,新的又已迅速補上。
「你的校外生活相當『繽紛亮麗』。」他以一口流暢悅耳的中文回敬,滿心厭憎地斜瞥她傷痕處處的頸子,那裡今天又新添三道明顯的戰績,而且都在滲血。
「其實我不滿意,應該可以再好一點。」冰川清零得過且過地聳聳肩。
「別氣餒,閣下天賦異稟,絕對辦得到。」他沒好氣地反唇相稽。
冰川清零聞言好笑,她故意上上下下掃視京極御人穿到三更半夜竟還筆挺如新的學校制服,也知道心高氣傲的他最討厭什麼、不能忍受什麼。
「御人,咱們住在一起好多年了,我不僅從沒見過你穿浴衣的模樣,更佩服你不讓灰塵皺褶上身的高超本領。你怎麼辦到的?教教我嘛。」她曖昧地疑惑道,甜得冒泡的小臉急湊過去意欲一探究竟,無奈被不解風情的少年以武士刀柄頂開。
「說住在一起會不會太沉重了,清零小姐?」京極御人一眼看透她心思,冷笑著推她轉往冰川家的宗祠方向。「你我何必太客套,叫我京極即可。」
咦,今天不在主屋開堂審訊嗎?孟宗竹鬼哭般的沙沙聲讓差點放聲大笑的冰川清零心頭發毛。想到林子後頭那一大片家族墳場不知埋葬了多少冰川家祖宗,最要命的是,她媽媽也在其間……冰川清零不安的心頭忽萌生一股濃濃的怨氣。
「京極御人,你這愛告狀的小人!」除了她的個人牢頭,這裡的每個人都樂得忽略她,根本沒人會注意她逾時未歸!
「好說,少了閣下一心成就,敝人難有今日這番作為。」京極御人悠悠地回以清冷中文,早已習慣她罵他時不經意流露的境外語言。「今晚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還沒走上陰幽平滑的宗祠長廊,冰川清零已能感受異於尋常的凝肅氣氛,現下又聽死對頭這麼一哼,她更是毛骨悚然了。
「知道害怕了?可惜,太遲了。」京極御人冷血嘲諷完,他不讓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冰川清零有回嘴機會,輕輕滑開宗祠大廳的木門。「我們回來了。」
哇塞!三堂會審?這下事態嚴重了……
冰川清零尾隨京極御人之後踏入,驚覺廳內的氛圍比她預想的要冷肅了十數倍。大廳左列是全員到齊的冰川家眷她四名表情疏冷的同父異母手足;右側則也是全部列席的京極一家五口--有不苟一吉笑的京極總管,他三個優秀的子女,還有視她如己出的京極老奶奶。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放妥茶碗,正對自己微笑致意。
左右兩堂夾擊的目光,冰川清零不甚在意,她怯怯地瞟著首位上正閉目凝思的威儀男人。
不怒自威的冰川老爺雙手環胸,神色凝重地徐徐睜開眼。 冰川清零著慌的心猛抽數下,故作堅強地一昂下巴,落坐在與首位遙遙相望的中央問審席,靜靜聆聽判決。
「說,菊的臉怎麼回事。」冰川老爺不想浪費時間,直入重心。
菊又怎麼了?冰川清零無可奈何地轉向臉已經垂到快貼著榻榻米的同齡姊姊,驚鴻一瞥中,瞧見她一張漂漂亮亮的臉被整治得青青紫紫,簡直慘不忍睹。
又來了……菊八成又被學校那票人尋晦氣了……自不量力又趾高氣昂、嘴巴尖酸又愛耍小姐派頭又愛說謊,這種人被修理是應該的……誰教她沒本事又不安分,活該!真該讓菊會會今晚那堆欠扁程度不下於她的東修女生……唉,她們竟然是姊妹:
「清零小姐,老爺在問你話。」京極總管寒聲提醒。
冰川清零啟唇欲答,冰川菊忽然投來絕望的一眼。
「好吧,我打的。」她認輸地攤攤手。她打就她打嘛,反正她的紀錄輝煌得很,多一筆爛帳不會死,少了也不會瞬間變成偉大的救世主。「我承認我罪大惡極的犯行了,現在可以回房思過了嗎?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弟弟姊姊妹妹--」
「放肆!」京極總管以下犯上糾正無可救藥的頑劣少女。
「京極伯伯啊,這句話我忍了很多年。」冰川清零態度輕佻地迎視對自己永遠只有一字號厭憎表情的老人家。「到底誰比較放肆啊?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之一吧,我話還沒講完,你懂不懂規矩……」
「你夠了!」京極御人不知不覺掄起的拳失控一捶。
他絕無僅有的怒氣讓一屋子的人不約而同倒抽了口寒氣,個個臉色驚白。
「你對我有意見嗎?京極小總管。」冰川清零涼涼地以他最厭惡的暱稱啟釁道。
真的夠了!京極御人這輩子從未如此震怒過,他費盡一己之力從容爬起身,準備將全身長滿刺的少女拾到武道館,以她慣用的方式私了這樁恩怨!
真搞不懂她,為何要讓大家陪她一起難過?身上的刺比刺蝟多,這間屋子裡的人到底欠她多少?!她想幹什麼,何不挑明了說!
「御人,坐下。」緘默了許久,冰川老爺緩緩開口,聲音清晰有力地戳進冰川清零惶然的心。「清零,你必須現在做決定,你想繼續留在這個家,還是離開?」
當家主爺話一出,室內猶如被扔進一顆破壞力驚人的核子彈。每個人的臉都誠實反映出他們對她的觀感,有的無動於衷,有的面無表情,最多是幸災樂禍。
她總算被驅逐出境了,她曾經想過千百次,這是她一直努力的……但,她卻沒想到自已會這麼難過……而且時間提前了……
扯不下臉的冰川清零胸臆梗著一口氣,不爭氣且難堪的淚意浮上眼睫,她一直以為她不會掉一滴淚,在她離開這裡的時候……
「我--」
「清零小姐,你才十五歲,千萬別意氣用事呀。」京極家老奶奶急聲提醒。
她早就想走了,所以全身豎刺……無所謂的,她才不在乎這裡……走就走……
冰川清零眼神一定,豁出去地深吸一口氣:「我的選擇--」
「你幹嘛扛罪?我一點也不稀罕!」驕傲又害怕的冰川菊痛恨地啜泣出聲。
此話一出,冰川菊左側的三名兄長與對座的京極家人皆一臉驚詫地面面相覷。
假若私生女出身的冰川清零是冰川之恥,那麼血統高貴的嫡長女冰川菊無疑是冰川之光。身為冰川家大小姐,美得像幅畫的她不僅儀態雍容、行止有度,乖巧溫馴且待人和氣有禮,又沒半點富家小姐的架子。
美好如冰川菊,集世間女子美好特質於一身如冰川菊,從小到大便是異性追逐的焦點、師長嬌寵的模範生,才德兼備的她不曾惹過半次麻煩,不像她日夜與麻煩為伍的異母妹妹。
「大小姐,老爺自有主張,你別擔心。」京極總管輕聲安慰。大小姐小小年紀就擁有以德報怨的寬闊襟懷,那劣女不值得她如此犧牲埃
「小菊,委屈你了。」三名長相溫文的男子,憐惜地拍撫善良的嫡親妹妹。
冰川清零不予置評地一翻白眼,反正頂不頂罪只是形式,這些人早已認定她有罪,她才懶得廢話太多。
「菊,不許哭。」心中自有分寸的冰川老爺目不轉睛地平視滿眼倔強的小女兒冰川清零,語重心長說道:「我們討論的是清零荒誕不經的生活態度,不是你身上的傷。逃學、蹺課、打架、不合群,完全無法管束……這幾年來,清零輕慢的態度一再使冰川家蒙羞,給京極家惹麻煩。清零,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德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半點冰川家人該有的分寸、家教和尊顏!我給了你時間,你讓我很失望。現在,你自己選擇,要走要留,一句話。」
難堪不已的冰川清零微顫的怒唇一抿,反骨的眼毅然瞅高。
「大後天是二夫人的忌日。」拗不過鄰座奶奶頻扯袖暗示,京極御人不得不面無表情地低哼。
可惡可惡!知她懂她、戳得中她死穴的,無非她的宿敵他了!
冰川清零恨得牙癢癢,從進門就刻意避開壁龕不瞧的意志力,終於被京極御人直截了當的一句話擊潰。
她迷惘的眼神越過父親肩頭,不由自主看向他身後的壁龕,只一眼就找到摯愛母親的牌位,就只這一眼已夠她明白自己不能負氣地說走就走--在她沒打理好一切前,不能。
她親口答應過媽媽,絕不意氣用事。所以,眼下她的選擇只能是那個,無論她多不甘心,都只能暫時忍下……
「父親、各位家人,很抱歉我不負責任的行為困擾傷害了大家許多年。」冰川清零牙關狠狠一咬,跪伏在眾人面前認罪,屈辱的面容泛黑緊貼榻榻米,拒絕抬起。「從今以後,我會修正自己差勁的生活態度,不再給各位添麻煩。我,冰川清零,在母親靈前鄭重發誓。」淚已出眶。
「清零,我尊重你的選擇,這次我希望你別再讓我們失望。御人,以後她交由你看著。」輕巧的腳步陸續離去。
她會走!她一定會自己昂首走出這座千年冰庫,絕不被趕!絕--不!
冰川清零憤恨交織-在心頭不停不停向受創甚深的自己起誓。
「乖孩子,起來,快起來,大家都回房休息了……」老奶奶想扶起她。
「我……」冰川清零哽咽得說不上話,堅不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奶奶,謝謝您的關心,我想跟媽媽說幾句話。」
「好,奶奶晚點再回來看你,你別想太多,大家都很關心你啊,傻孩子。」溫柔的手掌揉揉她抽顫的後腦勺,老人家微駝身軀,喟歎著走出去。
空蕩蕩的大廳獨剩她一人,冰川清零抬起頭,端身跪坐在廳堂中央,定眼凝望母親的靈位,不甘心的淚水一再奪眶而出。
這也是半夜兩點,京極御人發現她不在房間,拎著醫藥箱找來時撞見的畫面。
「起來,奶奶讓我幫你上藥。」
「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想得太入神的冰川清零身子一震,卻依然不想動、不想講話,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擦眼淚,只想看著她媽媽。
若不是被她痛苦的樣子干擾了情緒,京極御人根本不想理她,他通常是任她自生自滅。打架在這位小姐是家常 便飯,上國中以後,她鮮有不帶傷回家的一天。
「你流血了,需要擦藥。」他蹲在她身邊,捲起她被刀子割破的衣袖。
「我又沒求你,走開!」她反應激烈地拍開他的手。
「即使你求我,我也未必肯幫你。起來。」
「既然這樣,你走啊!有人稀罕你多管閒事嗎?走開!走開!」冰川清零情緒失控地尖叫著拍打那雙惱人的手臂,囤積了一晚的怒怨全部轉嫁到他身上。
京極御人不耐煩地壓倒失控的她,坐在她身上威脅道:「要我請老爺來嗎?」
冰川清零紅腫的淚眸怒瞪落阱下石的小人,肩膀哭得一抽一抽。
「你、你滾開,我現在不、不想看到你們任何一個,只想一個人靜一靜。讓我靜一靜……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壓抑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不甘心,抬臂壓住狼狽不堪的臉。
京極御人盯著脆弱陌生的她沉思許久,深瞳閃過一抹複雜冷光。他依言起身,走到門外長廊背著她席地而坐。
屋內屋外的兩個人,一夜無言到曦光初綻。
「不是我說的。」奇妙的,冰川清零聽得懂京極御人沒頭沒腦的一句,知道他是針對昨夜她罵他愛告狀一事提出反駁。
「屁啦,你這小人,反正我不在乎。」累垮的她攤向榻榻米,不屑重哼。
「閣下在不在乎與敝人無關,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樣蠢,自願背負子虛烏有的罪名。還是閣下覺得玩這種無聊的小把戲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很有趣?」他配合她改說中文,起身撣拂制服時不忘訓戒她。
「我只是覺得……多說無益。」她雙手枕在腦後,側轉身,面向神龕,不讓身後的人覷見她臉上湧現的失落。「除了你這笨傢伙,沒人會相信我……」
「閣下認為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他痛恨不思自省的人。
這不假辭色的臭屁傢伙……冰川清零咯咯輕笑,哀愁眼光沒片刻移開過母親的靈位,淚水又滾上眼睫,心生迷惘地低喃:「也許我終究不屬於這裡吧……」
「閣下知道出去的路,一路順風。若不慎忘了,通知一聲,我撥冗帶路。」京極御人不想浪費生命在這裡陪無病申吟的人窮耗。「離開前勸你先去刷牙,你嘴巴實在太臭。」
好吧,她承認,和這傢伙針鋒相對很……愉快。 冰川清零破涕大笑。
不知自哪時起,她變得喜歡惹他生氣。起初是不知不覺惹怒他,後來是有知有覺地惹,目前則是惹成了習慣,戒不掉。原來吵架鬥嘴是會上癮的。
「放屁,放--屁!」她吊兒郎當撇撇嘴,微笑追吼拎著醫藥箱走進竹林的傲岸背影。「你這超會落阱下石的傢伙,根本不是人,還叫御人,改名京極非人算啦!」
長睫悠然半掩,遮住冷瞳深處一抹近乎開懷的微芒,不近人情的唇淡淡勾起一縷旁人難以察覺的笑。
第二章
又是三月三日……又到討厭的女兒節了……又到了生日……
她一來搞不懂這個家的女兒明明都沒有母親,辦什麼雛祭啊?雛偶人一尊尊從倉庫搬出來又搬回去,他們不煩啊!
二來,她討厭拖著厚重又笨拙的振袖像酒國名花四下交際應酬,啊她討厭包得像台灣肉粽,很難走路耶!一場生日宴硬撐下來,她差不多去掉半條命!
什麼叫藉由累死人的生日宴累積什麼鬼社交技巧?這到底是哪位蠢蛋祖先想出來的蠢主意?!最可怕的是,這座冷凍庫除她以外的每尊人都樂在其中……
「喲,御人也下課了。」老奶奶將正要踱入房間的修長少年招了來。「你們大學也和清零小姐的高中一樣今天段考呀?」
盤腿坐在門廊地板郁卒狼吞著豬腳麵線的冰川清零身子微僵,不著痕跡地散下過肩的髮絲遮住她微紅的腮頰。
「我今天下午沒課。奶奶,您又穿這麼少,不冷嗎?」京極御人脫下鐵灰色長大衣想幫笑呵呵的老人家披上,被她拒絕。
「不用了,冷的話奶奶會回房添衣,穿上你的長大衣老太婆還能走路啊?」瘦小乾癟的可愛老人笑啐高大俊挺的長孫。「給清零丫頭吧,這孩子只穿一件單薄毛衣,叫她回房多穿一件,她嫌笨重,剛才還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我不……」努力啃豬腳的嘴巴塞得滿滿,冰川清零聞言一驚,捧著小碗公對京極御人又搖頭又扭身,暖大衣卻依舊強勢圍下。「多事的傢伙……」
京極御人假裝沒聽見她不識抬舉的抱怨,坐在埋頭猛吞面的冰川清零身邊。
「御人,你餓不餓,奶奶盛一碗台灣的豬腳麵線給你吃好不好?」
「謝謝奶奶,我等一下要陪老爺出去談一樁合作案,還不餓。」
「跟老爺去談生意啊,你父親說老爺愈來愈倚重你,將來打算把公司交給你打理,有這回事嗎?你大學的課業會不會受影響?」
「老爺要我幫忙評估把冰川幾間虧損的子公司合併的可行性,正式介入公司運作應該是取得學位之後的事,還早。奶奶放心,公司這邊我是利用課餘時間瞭解,不會影響。」
「……臭屁傢伙。」冰川清零嗤之以鼻,沒瞧見京極御人皺眉橫她一眼。
正常人的十九歲滿腦子只想把美眉,這老氣橫秋的傢伙昨天竟正式被拔擢為冰川集團母公司的行銷部經理。她就說嘛,非人比較適合他名字……
「不會耽誤學業就好。你父親在陪老爺下將棋呢,棋局不會太快結束,奶奶先去盛一碗湯讓你墊墊胃。」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笑呵呵起身,小跑步轉進屋。
「清零小姐,但願你今天不是蹺課,我已經快三年沒聽到這種讓人振奮的消息了。」京極御人逮到機會,一舉反諷被淹沒在大衣下的餓死鬼。
「我是不是蹺課要你管礙…」心情極度惡劣的冰川清零見他就螫。
「很抱歉,讓閣下失望了。」京極御人將她別開的臉扳回來,頂高吃得油膩膩的臉龐,以清晰有力的中文回應她不馴的態度:「從三年前起,你正好歸本人全權管理,瞭解嗎?我感謝你這幾年來安分守己,回歸善良百姓的本質……你最好不要。」帶刀的深瞳迸射出一道寒芒,他微瞇眼,明明白白地警告噘起嘴準備以骨頭攻擊他的幼稚女孩。
被他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刺激,本意在嚇唬他的冰川清零想也不想就將手上的碗砸向那張愈大愈自負的臭臉!京極御人偏身閃過碗,卻閃避不及地被澆得一頭湯汁。
「清零小姐!你知不知道過了十八歲就要為自己任何不負責任的行為負責,監護人不再負連帶責任了!」他咬牙切齒地撲倒她,怒氣相當的兩人在廊上纏成油膩膩的一團。「聽說今天正好是閣下滿十八歲的重要日子,你有本事做,最好有心理準備,因為這次我絕不再姑息你!」
「姑--息?整整三年行屍走肉的日子,讓冰川清零憋出一肚子鳥氣。「要算大家來算!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十九歲,大我一歲就應該禮讓我,你不是會走路的禮儀道德書嗎?你對我以外的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得像個人,獨獨對我特別禽獸!」
她中規中矩留了一頭據稱是烏黑柔亮有氣質、其實根本死氣沉沉的直長髮,三年!她中規中矩每天準時上下學,沒蹺過一天課,三年!她中規中矩地避開各校的「昔日戰友」,偶爾忍不住打點小架,還得想辦法不讓自己受傷或者請月見初音的院長老爸幫忙遮掩一下,三年!
整整三年不是人過的日子,打架技巧因此變高強,是她在這悶死人的三年裡的唯一意外收穫!他和他那個眼高於頂的死老爸還動不動就對她擺譜,氣死人了!
最讓人厭惡的是,她必須在類似生日這種蠢死人的日子裡,穿上蠢死人的振袖,陪一堆愚蠢又虛情假意的人聚餐!啊!她受不了!早知道三年前不顧一切離開就好,何必想太多!
這一切都是可惡可恨又始終不給她好臉色看的死京極御人害的!都是他!
冰川清零愈想愈不甘心,抬腳猛踹三年來沒放過半次水的嚴酷牢頭。
會走動的--禮儀道德書?這就是她眼中的他?「閣下說得好極了!本人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付禽獸只能運用禽獸的方法。」
京極御人大動肝火,手刀一揚,狠狠敲掉她不自量力竟敢偷襲他頭髮的手。
好痛!「京極御人,報告你一件壞消息,閣下的修養愈來愈爛!」怒氣沖沖的冰川清零揪住他耳朵一扭,猛將噴火的嘴湊上去大吼:「我知道自己已經成年,犯不著雞婆的小總管多事提醒,一年前我就--」糾得難分難捨的兩人同時僵祝
先反應過來的京極御人一個轉身,憑恃自身的優異體型就將只到他肩膀的叛逆少女扣倒在地,居高臨下怒睇她吼得紅撲撲的臉蛋。
「一年前你就!然後呢?繼續啊!」他聲色俱厲,冷酷地逼她。
「你你!我咬死你這只欺人太甚的淫獸!」掙扎得面紅耳赤的冰川清零傾前向死對頭裸露在外的頸子咬去。
京極御人怒火中燒,顧不了太多,臉一側,生氣地以嘴承接她的唇。
兩唇猛烈相接,撞傷冰川清零柔軟的唇瓣,她聞到了絲絲血味,卻不曉得飄自誰的唇。眉睫一皺,她想抽身後退,京極御人不知何時耙入她發間的手掌緊緊地扣住,不讓她動。
濃稠的血腥味在忘我糾纏的兩唇之間交相傳遞、蔓延,而後擴散開來……
「哎呀……」
京極奶奶的細呼,驚動了地板上交疊在一起的男女,兩顆不分彼此的頭顱火速彈開。
京極御人飛快翻身坐起,硬著頭皮喊住迅速朝屋內退避的老人家。
「奶奶,您要去哪裡?」
「我、我回去洗澡準備換折磨人的振袖,奶奶您要過來幫我綁腰帶哦。」冰川清零小臉慌紅,拎起長大衣,離去時順手朝京極御人的頭一扔。
等京極御人不耐地揮開衣服,躍下長廊的元兇早逃得不知去向。
「你們這對小冤家,呵呵呵……」
「奶奶,我們不是您想的那回事。」掩住微燙的俊容,京極御人從笑得相當開心的老奶奶手中將托盤接走。
他和她真的沒什麼,他們只是從那件事之後變得很尷尬,莫名變得不知如何相處而已……
沒什麼……他們真的沒什麼……
只是再也回不去從前單純鬥嘴的愉快感覺而已,沒什麼……現在他們只能更尖銳地攻擊彼此,以更敵對的方式保護彼此……
啊,她已經十八歲,如他所說的成年了……可惜啊,今年等不到櫻吹雪……
「清零小姐,時間緊迫,可否請你快此一決定要穿哪件振袖?」被派來協助最不受歡迎的二小姐穿和服,備覺屈辱的中年傭婦擺出貴族架勢,十分不耐煩。
「那件。」冰川清零窩坐窗台,飄忽不定的眼神落向更遠的彼方,左手心不在焉漫天一指。
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小泉玲子當下氣炸。
「那是門!」她以教師耐性教導劣等生的口吻,幽幽酸道:「台灣的門,玲子不知道如何,但日本的門是不能穿的,清零小姐。」
「小泉女士。」冰川清零遠眺的眸子瞬間結冰,刺蝟本能使她迅速回擊:「本小姐再不堪也輪不到你教誨,不爽的話你可以滾蛋,少留在這裡礙眼。」
「你你這個台灣雜種!竟敢--」
「我這台灣雜種就敢,你奈我何?」被踩到痛腳的冰川清零跳下窗台,步步進逼著惶步後退的婦人,不能忍受任何污蔑她摯愛母親的字眼出現。「說嘛,你奈我何?口出惡言、人身攻擊就是你們這些自詡為尊貴出身的高貴份子的高尚作風?簡直賤透了!你給我滾!」
「沒、沒教養!粗俗蠻橫!」狼狽的小泉玲子維持她的好教養,優雅轉身就赫見宅裡最得人望的京極奶奶笑盈盈地站在門邊。
「玲子,門不能穿但可以當柴燒,也可以烤蕃薯。」老人家看在眼底、聽進心裡,將小刺蝟挽回梳妝台。「這裡我來,辛苦你了。」
「可是腰帶……」小泉玲子心生為難,深恐年過七旬的老人家綁不來繁複的花樣,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她萬死也難以向事母至孝的京極總管交代。
「啐,你這是懷疑我老太婆的巧手啊?大小姐的腰帶一向是我這個老太婆結的,你忘啦?」老奶奶佯怒地揮手讓她出去。
沒錯,可是那是三年前老太太大病一場之前的事了!當時她老人家身體硬朗,成天活蹦亂跳,幫酷愛振袖的菊小姐編綁各式花樣是舉手之勞,但今非昔比呀!
說來說去都怪沒家教的二小姐不好……小泉玲子無論如何嚥不下這口氣,決定向她的管束人上書投訴。
冰川清零板著臉,不經意瞄見銅鏡裡秀髮高高綰成髻的嫵媚女人,眼睛立刻駭然瞪大。
那、那是誰啊?不是她吧?好可怕……不,那不是她,是菊!對,是菊,只有菊才會嬌得滴水、媚到出汁……哇啊,這德性太可怕……
「你這孩子,不願留戀這裡,也不必刻意樹敵埃你就不能彬彬有禮或是冷淡以對,這不也是好法子?」老人家從眾多衣架中挑出一件質地優雅的淡櫻色振袖,沒看見冰川清零聽到她的嘀咕後臉色驚白。「傻孩子,你終究太年輕,人情世故的歷練實在太淺太淺。玲子年輕時隨著大夫人嫁進冰川家,與大夫人情同姊妹,她心向夫人,自然對你母親從中介入這段姻緣有些不諒解--」
「我才不管她們諒不諒解!她們憑什麼要求我諒解?憑什麼啊?這裡所有人都把這段風流孽緣連帶算我一筆,又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媽媽的錯,是、是父親的錯!是他風流好色成性,結婚了又不安分,他沒資格、更沒立場招惹媽媽!」冰川清零憤怒的嚷嚷少了螫人的刺,輕柔接過老奶奶手中的振袖。
「老爺對二夫人用情至深,孩子,你真看不出來二夫人撐不下去時,老爺傷心欲絕的樣子啊?老爺子是我這老太婆一手帶大的,他與大夫人的婚姻沒有感情基礎,純粹是商業聯姻……」
「我才不要聽!管他什麼鬼商業聯姻!管他管他!」她負氣地摀住雙耳。幸好她明天就走,她再也不要在這鬼地方活得像殭屍!
「清零小姐,誰准你對奶奶大呼小叫的?」一個冷厲的斥責霍然從廊外轟進來。
「哎呀,御人,你來得正好……」被長腰帶搞得一個頭兩個大,老人家樂得將吃力的工作丟給十項全能的優秀長孫。「你送給清零小姐的生日禮物由你來結,奶奶年紀真的大了,沒體力綁那些累人的花樣了。」
「這條腰帶是你送的?!」牛脾氣正要發作的冰川清零傻眼。「你這傢伙今年怎麼啦?哪來的錢?這是……」她低眸瞪了半天,實在研究不出質地精巧特殊的織品出自哪家百年織造廠,卻能肯定一點,這條以金銀雙線織就的腰帶可以典當不少錢。
「別動。」京極御人接過老人家手中的工作。堂堂冰川家的二小姐竟分辨不出織品中的極品?真是可笑。「請問閣下的慧眼瞧出是西陣織了嗎?」
「京極御人--」他全年無休的奚落讓冰川清零忍無可忍,尤其她今天心情又特爛。「有句話我早就想擲到閣下臉上,送給閣下了。」左右環視,確定老奶奶又神不知鬼不覺溜開了,她才捏了捏很癢的拳頭。
「你不妨放膽擲擲看,本人在忍耐範圍內拭目以待。」眼帶警告的京極御人挪至她身後,長腰帶順著他手的移動圍上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恭敬不如從命。那句話就是--」冰川清零扭身對雙手忙碌的他笑得好甜。「我真的好討厭好討厭你這張愛嘲弄人的毒嘴!」出手狠掐他沒笑紋的硬嘴皮好幾下。
早想這麼做了,哼!此時不掐,更待何時!
「如果幼稚的行為能夠讓你的智商數止跌回升,我犧牲一次無妨。你切記,下不為例。」客人已陸續進場,他們還耗在無聊瑣事上,臉色泛青的京極御人隱忍著不發作,動作加速地將三公尺長的華麗腰帶穿上折下。
「好緊!」冰川清零被腰帶猛然一束,驚喘一口氣。「你想害死我啊!」
「這倒不失為解決『麻煩』的好方法。」他俐落打出蝴蝶樣式,幸災樂禍地淡哼:「這件的單衣沒那麼多,成年禮的十二單衣,恭喜你有得耗了。」
「又不是嫁人,也不是皇親國戚,有必要穿到十二單嗎?太誇張了。」
「清零小姐,這是冰川家的古禮--」
「禮不可廢,好,是,我知道,求你別像你死腦筋父親動輒搬出一套古規細則悶死人。」功勳彪炳的將門之家非得這麼囉嗦啊?冰川清零受不了地連翻數記白眼。「八股迂腐的家族,幸好那時我穿不--」猝然噤聲不語。
京極御人淡掃了眼她不再傷疤纍纍的後頸,在她身後結出個輕俏飛揚的舞蝶形式,從衣櫃挑出一條相配的繫帶,迅速回轉她身前。
「手舉起來。」
心中有鬼的人二話不說做投降狀,淡櫻色袖擺在空中翻飛了個美麗的唬
「客氣不像你,繼續啊,你不什麼?」他蹲在她面前,認真綁繫繩。
「你這傢伙才長我一歲,為何抽長的速度比我快?」冰川清零小心迴避他投過來的深沉目光,漸被他高大的身長、過近的體熱逼出了不自在的壓迫感。
「清零小姐,你這就是中文所指的--顧左右而言它嗎?」他不欣賞她閃避的態度,那表示有鬼。
「我才沒有……」一等他結好繫帶,冰川清零馬上轉身想衝出去,卻被她腰間的手臂一把扭回。
看到在她眼前擺動的白襪子,冰川清零差點沒哭出來。
完了,她又忘了先穿襪子再著和服。玲子也真是的,就算她們只能兵戎相見,也沒必要絕到這地步,整人嘛。
京極御人面目不善,他快被她忘東忘西的散漫性情和惹是生非的本領惹毛了。
他從關西風塵僕僕飛回來幫父親打理她生日宴客的大小事,一到家就被玲子阿姨堵在玄關尖聲抱怨了半小時。這位小姐以為他和她一樣,時間太多嗎?!
他公司、學校兩頭跑,自身的事情已忙到不可開交,回來還要擺平她小姐時不時耍小脾氣惹出的無數紛爭。如果她出的是有點程度、能夠從中學習成長的難題,他也許會認了,偏偏都是同一件無聊小事該死的一再重複!
「你腦袋都幹什麼用了,一點生活小常識也記不住!」京極御人實在不願發火,她卻有本事撩撥他不易被激起的火氣。
「謝謝你成功的讓我更懊惱。」冰川清零惱羞成怒想抓回襪子,靈光一閃,手又收回。她對一眼識破她意圖、深瞳跳躍著兩簇危芒的京極御人亮出招牌甜笑:「御人,這裡沒別人,我這樣子無法穿,你必須幫我。」她情真意切。
若不是迫在眉睫,京極御人真想甩頭就走。
他不雅地怒咒一聲,動作極粗魯推她落坐在長廊邊緣,忿忿一個跨步下長廊。他鐵青著向來冷沉自持的面容幫她穿襪子,臉上的青筋一一爆浮,指關節握得死白。他已經夠不耐,不識好歹的她一雙腳還存心惹爆他血管似的晃來晃去。
「你--」他表情陰沉得駭人,抖顫的手收握成拳,霍地抬頭吼她:「別鬧了!」
這次冰川清零沒立即還以顏色。她笑意盈盈,一反常態伸出手彷若撫慰中箭的狂獅,對他為了配合武士服而梳得一絲不苟的俊俏髮絲拍拍又拂拂。
「你穿武士服或道服很有男人味哦,小總管。以後我不會再讓你煩了,我發誓。」
她對愣住的他輕柔一眨眼,甜美的笑容不沾一滴火藥味;友好的態度是空前的平和,但是光溜溜的腳丫子卻不脫頑劣本色,朝他高挺的鼻端一挺。
「快幫我穿襪子。」她雙手叉腰,姿態傲慢地命令他。
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失手……掐死她!京極御人三兩下幫她套好襪子,猛力扯住她上臂,一路拖著她走。
冰川清零隱忍著笑意踉踉跌跌了一段路,直到京極御人良心發現緩下步子,並納悶轉望她異常安靜的側影。
「聽說你剛才『義正詞嚴』數落了玲子阿姨一頓?」
「她又去嘮叨你啦?!可憐的御人,我的代罪羔羊。」冰川清零自嘲也嘲人,無所謂的笑聲是前所未有的開心。「總之我說了不會再給你惹麻煩,信我者得永生啦。」
月光灑落她微聳的肩頸,淡淡勾勒出一股不該出自她身上的恬靜氣息,使平素不出色的她極其動人。
一時閃神的京極御人匆忙別開恍惚的眼,極力將荒謬的神思壓抑下。
「一個小生日嘛,又沒什麼大不了,幹嘛要所有人粉墨登場呢?」冰川清零不甘心地戳了戳京極御人威儀高貴的武士服,始終無法理解古老家族的怪異堅持。「我只想要一個小小小小小小的蛋糕,不要鴻門宴啊。」
板道盡處的大廳堂已遙遙在望,管絃樂悠揚的廳內依稀可聞相互寒暄的人語輕笑。罹患「宴會恐懼症」的冰川清零頭皮逐漸發麻,望而卻步。
「想都別想。」京極御人舉止得宜地勾住側身想逃的人。「不想受苦,下輩子請選好目標再轉生。」
「才不必等到下輩子。」她認衰地哀歎好幾聲。「算了,反正是最後一次,當是盡義務好了……我怎麼那麼倒楣啊。」
嘀嘀咕咕的冰川清零綻出教養絕佳的冰川式可人微笑,迎向在門口的冰川老爺,父女倆相偕步入燈火亮燦的華麗大廳,將眉頭深蹙的京極御人撇在廳外。
最後一次?
依照往例,一直耗到近十二點,嘴角笑僵的冰川清零才真正從「送往迎來」的惡夢中脫身。
「好累哦,我一點也不喜歡。」冰川清零和京極老奶奶坐在她房外的庭園中,抖散扎得她頭皮差點滲血的髮髻。「還是奶奶的豬腳麵線最好吃了。」
她愛嬌的臉埋進老人懷裡,知道她必須勇敢道別,好放年老體衰的老奶奶回房安歇。
「奶奶,我……我有事向您報告。」一團熱氣從心間噎上來,噎紅了冰川清零依依不捨的眼,她一直天真無知地以為道別不難。
「乖孩子,你真的都準備好啦?」老奶奶笑呵呵幫她起了頭,冰川清零吃驚的臉孔一皺,猛然哇地哭出聲,展臂撲抱向體貼的老奶奶。
「都好了。我好捨不得您,我會回來看您……」她不想哭哭啼啼增添離愁,但沒用的淚水止不住,她也沒轍啊。
「只捨不得奶奶啊?」古稀老人一生見識的悲歡離合無數,早看淡人世間的生離死別,離情難捨的老淚卻仍然淌下了。「那邊都打點好了嗎?」
「都托朋友打點好了……不用不用,缺錢的話我可以自己賺。」冰川清零嬌嗔著將老人家塞過來的錢推回去。「我有媽媽為我設立的基金,十八歲就可以動用,奶奶三年前極力留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嗎?」她感激地親了親老人家皺紋細布的額。「謝謝您的支持,奶奶,我真的好愛您。」
「要離開了,還說什麼愛老太婆……」性情內斂的老奶奶拎起衣袖掂拭眼角。「日子真過不下去,一定要讓奶奶知道,聽見沒有?」
「才不會有那種事,我生活一定不成問題,反正沒錢再向外公外婆要就好。」這孩子……唉,二夫人自從眼了老爺,就與娘家斷絕關係了,這孩子不想她老太婆擔心才這麼說的吧……
老奶奶既不捨又擔心地拂著她偽裝堅強的年輕臉容,深知這次留不住她了,這丫頭肯多留三年已經不容易。留在這裡,丫頭確實不快樂,讓她回去看一看也好。
「乖孩子,你幾時走啊?」
「明天中午的飛機。等我安頓好,我會邀請您到那邊玩的,您一定要來哦。」冰川清零不敢讓心底的惶恐洩露絲毫在笑得太甜的臉上。
「好好,奶奶等你,你可別讓老太婆等太久哪。」
「一言為定,打勾勾。奶奶,您要健健康康等我回來哦……」冰川清零邊哭邊萬分不捨地死摟著老人家,孩子氣地反覆叮嚀著:「你一定要活得長長久久哦,聽到沒?」
「好,老太婆聽分明了。」老人家意態安詳,不停拍撫對未來充滿不安定的小娃娃。
「不可以騙我哦,絕對不可以,不然我不跟您好了。」
「哼,別侮辱老太婆了,老太婆只騙我家福 薄命薄的老頭子。」一老一少對望一眼,忽在廊上摟笑成堆。
直到夜幕沉沉,老奶奶才駝著日漸年邁的身軀回返居住的院落。
「奶奶,一點了,您怎麼還沒就寢?」剛沖澡出來的京極御人只著一件蔽體浴衣,丟下看了一半的企畫案,詫異地走到門口。
「清零丫頭心情不好,老太婆陪她聊了會。」老人家滿懷心事,背著手越過孫兒身前往長廊底端踱了去。
「她在鬧小姐脾氣,奶奶您別為她擔心了。」
「奶奶很擔心她,不得不擔心呀……那裡等於舉目無親啊,唉……這孩子……」老奶奶自言自語著推門入房。
奶奶心情好像很不好,發生什麼事情嗎?
京極御人不知不覺走向位於莊園最北隅的獨棟木屋。這裡是老爺應她的任性要求而建,專屬於她的孤立天地,尋常少有人煙,不屬於莊內其它建築,自成一格,如她。
他大老遠就瞧見坐在門廊的顯眼白影,只著薄單衣的她背倚門框,長髮披散著仰望夜色。
「一點半了。」他在拱門邊止步,順著她著迷的目光,掃了眼被雲海半遮半掩的下弦月。
「喂,日本連月亮都好細緻。」冰川清零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淡月,沒被足音輕巧的不速之客駭著。
「你若不嫌棄,不妨叫我京極。」京極御人雙手在胸前交疊,斜倚牆面。
「小總管,恭喜你。」許是離別在即,冰川清零對今晚的宴會上父親隱約透露京極御人與冰川家大小姐佳期不遠的消息,沒有太多感觸,又或許有點釋然。
這樣也好,也好……她可以走得兩袖清風,更徹底一點。
「謝謝,敝人極需要閣下的祝福。」京極御人心火頓起。
「好心沒好報,沒度量的傢伙!」這傢伙只要一說中文,一定滿嘴的敝人、閣下,好好玩。「你回去睡覺啦,我想一個人靜靜。」她沒心情抬槓,對茫然無知的未來憂心忡忡。
「想走我自然會走,不必你請。」
「臭屁傢伙,你說話可不可以偶爾別那麼高高在上?」冰川清零斜眸瞪他,才發現他幾乎衣不蔽體的健碩體格,色迷迷的眸子故意從他襟開極低的精實胸肌,一路用力掃下他暴露在外的強健長腿。
「嘩,大開眼界!御人,你穿浴衣也很好看嘛,我總算如願以償。」她對眉頭打結的人嘿嘿笑道:「這下死也瞑目了。」
「你夠了!」京極御人突生的火氣傻住了措手不及的冰川清零。「別說得好像你真沒看過,以後也別拿這種事開玩笑,早點睡!」
他憤怒回身,步伐力持從容優雅卻更顯得僵硬凌亂。
「嘖,壞脾氣的傢伙。」冰川清零嘟嚷的小臉無故泛紅,一躍起身。
半入房間之際她忽感受到背後一股強大的壓力直直迫來,瞪著雕工精細的門框猶疑好半晌,她屈服了,怯怯扭頭,果然瞧見拱門邊那名相貌俊雅、雍容的氣質總是不經意流洩自負神采的高傲少年也回首凝睇自己--
各據一方的眸光在幽暗的空中相會,彷徨地膠著長長久久,一輩子彷彿就這麼過去了。
離去的腳步毅然轉向,冰川清零嚇了一跳,急逃入房內,緊壓著房扉不放。
「晚、晚安!」隔過一扇此後將相距千里的門,她驚魂未定地吼著。
「明天別賴床,晚安。」清冷明快的嘲諷漸漸遠揚。
「京極晚安……小總管晚安……御人晚安……再見,再見。」
悵然的呢語被颼颼夜風衝散……
第三章
晨霧將散未散,曙光初放,恰是心情灰灰的離別時刻。
冰川清零一口氣將京極老奶奶特地端來給她的早餐全塞進嘴裡,手忙腳亂換好衣服,一推開門即倒抽一口急猛的氣,眼睛瞪直,看到心事重重的冰川菊幽幽款立在水池前,一副我見猶憐模樣。
在重重白霧繚繞下,飄逸出塵的她活脫脫是武俠小說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墓派玉女掌門人,美得不像真的。但美則美矣,大清早以這種方式撞見,心臟無力的人最好隨時準備上救護車。
冰川清零拍拍驚魂未定的心跳,驚異地發現,異母姊姊猶穿著昨天晚宴上那襲為她贏得滿堂彩的桃紅華麗和服。
「菊,你吃錯藥啦?這裡是我的地方,你們寧死不沾的禁地耶!」菊也一夜無眠嗎?怎麼啦?「你就算失眠也應該去京極家啊,小總管絕頂聰明,一定有辦法幫你入眠的。」
冰川菊對她曖昧的弦外之音充耳不聞,脫俗的面容更哀愁了。「我……我真的很喜歡京極大哥。」
冰川清零受不了地向灰濛濛的天空丟了記白眼,當下決定,她的異母姊姊不但吃錯藥,可能還打錯針。太反常了嘛。
「你……你怎麼不說話?」志忑不安的冰川菊輕掩心口,屏息以待。
「莫急莫急……我還在整理和你京極大哥激鬥多年的經驗法則嘛。我是勸你啦,最好直接向他本人表白,別把歪主意打到我頭上,因為我只會弄巧成拙。沒辦法,我一看到那傢伙的臉不是想吐就是想扁,絕對沒法子幫你轉達。」
匆匆瞥了下時鐘,冰川清零急著支開不請自來的人,慌聲催促:「快六點了,這時間你的京極大哥應該在他家閒人莫入的鬼武道館和他的寶貝愛刀卿卿我我。我給你一些珍貴的資料,你拿筆記下來,快。」姊妹一場,當是臨別贈禮了。
「沒時間了,我要開始說了哦。他把那套什麼鬼流鬼刀法練完,打坐個二十分鐘,讓他先把身上的殺氣戾氣雜氣什麼亂七八糟的廢氣,統統沉澱下來,再進去告白。
這樣一來,憑你無人匹敵的驚世美貌,搭配扣人心弦的吳儂軟語,成功的機率絕對百分之百,你才不會被他的護體銳氣重創。這樣,瞭解嗎?」菊心高氣傲,八百年不跟自己說上一句話,偏揀在這節骨眼上莫名其妙跑來囉嗦一堆?喜歡就喜歡嘛,反正她和京極小總管郎才女貌,昨天大家也公認他們是千載難逢的金童玉女配,
真的很適合嘛……兩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阿都慣用鼻孔看人啊,湊成一對剛剛好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也可避免傷及無辜啊。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接近他……」冰川菊語帶試探,撥了撥禪味十足的細流。
她剛剛在對牛彈琴嗎?冰川清零從內室衝到小起居室,逐一清點行囊邊沉吟:
「坦白說,京極御人這傢伙的風度其實在合理範圍內啦,只要你別先動手惹他,他頂多是以毒嘴損損你,不太會還擊。耶,算一算,十一年來,我和那傢伙的幹架次數怎麼可能一隻手掌也數不完?」又惋惜又震驚地深深一歎。
「冰川清零!」郁色一掃,小臉怒紅的冰川菊忿忿不平。「你怎麼可以誹謗優秀的京極大哥?他待人和善有禮,人品是宗族間公推的絕佳表率,他不會打人,更不可能打女人,你別因為他奉父親之命管束你就懷恨在心,胡說八道!」
「菊,你確定我們談的是同一個人嗎?」冰川清零輕蔑撇嘴,哼哼一笑。
「你不要太過分了!」
「好啦好啦,跟你開開小玩笑嘛,幹嘛那麼認真。你們這裡的人都好一板一眼哦,嚴重缺乏幽默感,嘖,不玩了。」冰川清零要笑不笑地垂下眼睫,甜美的笑顏嫣然動人,語氣刻意淡漠疏離:「菊,我要走了。」菊好像不打算離開,逼於無奈,她只好……當面道別。怒火焚身的冰川菊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轉身瞪她,這才臉色慘白地瞄見堆在門廊上的兩袋小行李。
「胡、胡說!父親不會答應的!」她激亢的聲音驀然抽得好尖。
「所以呀,我只告訴你。」冰川清零咯咯輕笑著,回眸瞅她一眼。她若需要誰來助她一把,菊必是不二人選了。
「為什麼?你的家人都在這裡啊!」冰川菊驕矜的面容因緊張而柔和不少。
「你不是常常警告我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冰川清零無所謂地聳肩自嘲。
「因為我常常害你幫我頂罪,所以你要離開?」冰川菊衝過去蠻不講理地打掉她準備收進背袋裡的小熊布偶。「我……我不跟你搶京極大哥,我不會再讓你背黑鍋,你不要走!」冰川清零奇怪她異常的反應。菊應該很高興除去眼中釘才對,為何臉色這麼白?白得彷彿她很不希望自己離開一樣……
「菊,你是不是生病了?京極御人本來就不是我的啊,你是不是搞錯了?至於背不背黑鍋,如果不是我自願,誰都不能勉強我,你大可不必想太多。」擔心地推高她的劉海,冰川清零以額頭輕觸對方一夜失眠的冰涼額間。「你好像有點發燒,進來躺一下,我請京極管家叫醫生……」
「不要!」冰川菊急拉住正在幫她抖開被子的手,淚水一古腦滑落,她反常的模樣嚇傻了冰川清零。
「很不舒服嗎?你忍著點……」正在撥號的話筒被冰川菊蠻橫揮掉。
「如……如果我叫你不要走,你就留下來,好不好?」從小到大只有清零會聽她說話,只有她瞭解她的苦悶,只有她的關心是出自真心。她真的當清零是妹妹呀,她只是不曉得如何讓清零明瞭這些。
冰川清零愣愣地跪坐在驚慌失措的同齡姊姊身畔,被她搞糊塗了。菊不是從她七歲來日本就巴不得她快點滾出冰川家嗎?
「如果你肯留下來,我把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把我的鋼琴和你分享,把我的舞蹈室、我的跑車借你用,假日時還可以開我的遊艇帶你到處玩!只要你肯留下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說到後來,冰川菊心慌地哭出聲:「我只要你留下來,清零,你不要走。」
捨不得她離開,難道……菊和自己一樣寂寞?
冰川清零動容地試著伸手擁抱她,忘了肢體語言對家規嚴謹的冰川成員而言很陌生,所以她一碰著冰川菊,她反射動作地立刻跳起來往門邊退縮。
「不瞞你說,我已經訂好機票,連住的地方都打理好了。」她只帶走亡母留給她的基金和幾件尋常衣物,其餘全部物歸原主。
「你不怕我告訴父親?!」她無動於衷的篤定態度讓冰川菊氣結。她一定能像十七歲那年一樣鎖住清零,一定可以……
「很怕,所以我得趕在他發現前消失。」冰川清零拿出護照對冰川菊慘無血色的蒼顏揚了揚,提起腳邊的行李。
「今天的班機?!」冰川菊沒想到這個,慌了神。「你……你忘恩負義,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她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想想辦法……誰呀,誰來阻止清零?
「菊,你在氣什麼啊…」冰川清零坐在門廊邊緣,套上心愛的墨綠長靴,仰頭用力呼吸著最後一口冰川家高貴的早春空氣,年輕的臉龐綻放耀眼的光彩。
後面一串雜亂踉蹌的碎步匆促跑離。
冰川清零皺眉回頭,果然,冰川菊已經不在房間。菊的心思複雜難解,從小就這樣,不管,該走了,月見大哥在外面等著接應她呢。
戴上母親為她編織的帥氣毛線帽,冰川清零弓身一躍,輕盈的纖軀落入她假想的櫻花陣雨中,假想自己被撲了一身紅,然後噁心地撣開滿頭滿肩的片片落花。
毅然旋身,她堅不回首,揮別始終格格不入的尊貴血脈,踏上想望已久的歸鄉路,沿途灑落一串串既解脫又茫然的輕笑。
唉,不曉得這一去是不是永別,也不曉得她想不想後會有期,總之呢--
最後一次三兩下攀上囚禁她多載的高牆,背向古宅的纖軀頓了下,螓首果決一甩,縱身往牆那頭一躍而下。
--別了。 冰庫裡面的冰人們,別了別了……
「京極伯伯、京極伯伯……」冰川菊慌亂無措地拍打門板。
坐在廳堂中央打坐的男人,沉靜地微掀眼瞼,將褪下半邊的劍道上衣拉攏,從容起身。
沒想到應門的會是京極御人,冰川菊臉色僵白,抖顫的雙腿迭步後退。
「家父昨晚陪老爺出去,尚未回來。菊小姐有事嗎?」京極御人假裝沒看見她驚惶的舉措與一身不合宜的服裝,禮貌地偏身等她入內。
「京極伯伯不在?!」冰川菊方寸全亂,直到京極御人平靜無波的深瞳有意無意向下瞥,她才發現自己失態地揪著他的上衣,忙放開退了好幾步。
「菊小姐有事不妨直說,家父下午到家我會代為轉告。」京極御人態度疏淡有禮,領頭先走入廳堂。
「那時就太遲了!等伯伯回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冰川菊孩子氣地掩面抽泣了起來。
「如果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什麼事情來不及?」
「對……對不起……」冰川菊被他冰冷的語氣震懾,緩緩放下衣袖,低垂朦朧淚眼,沒勇氣抬頭承受他必然嚴峻寒冽的神色。
「有事請說,我好趁早聯絡父親。」
「等伯伯回來,清零已經離開了,有什麼用……」冰川菊淒惻地低聲哽咽。
京極御人以為他聽錯了。「清零小姐住白院,菊小姐可以在那裡找到她。」
「你是笨蛋!聽不僅我的話嗎?她要離開冰川家,搭飛機走掉,永遠不回來了!」終於受不住的冰川菊衝著他歇斯底里大吼大叫。
京極御人無法思考,沒等她吼完,他一轉身朝冰川清零住的院落飛奔而去。
他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什麼,一直以為他是討厭冰川清零的……如果她真就這麼走了呢?
京極御人厭惡地加緊腳步,揪痛他的感覺那麼陌生、太痛,他浪費不起時間深想,因為那已接近毀滅。
她走了,不正切合所有人的心意?他不是常常這麼希望著?
京極御人加快腳步,拼了命不肯相信地沖,一口氣直衝到那間房扉大開的房間。他愣住了,然後也知道冰川菊並未說謊,因為他感受不到她的氣息了。
總是煩他、惹他火大,他厭惡至極的人,走了……
她竟敢--不告而別!
跟在後面急喘喘跑來,冰川菊一看到空蕩蕩的院落,她淚水流得更急。
「別哭哭啼啼!她有沒有說去哪裡?」
「你……你不是最討厭清零?」京極御人瘋狂的眼神,看傻了冰川菊。
「你只要回答我,她有沒有說去哪裡?」京極御人再也無法冷靜,他暴跳如雷地吼住冰川菊滾滾不休的熱淚。
「我……我不知道,剛剛她還在這裡,只說搭今天的班機離開。」冰川菊被他猙獰的面容嚇得跟艙後退。
京極大哥怎麼回事……他和京極伯伯明明是家裡最看不慣清零的兩個人。
剛剛?!京極御人不再拖遲時間,長腳一蹬,跳下長廊,衝回房裡拿車子鑰匙,飛車趕到機常
遍尋不著那個甜得惱人的俏影後,他利用冰川家的特權要到了每家航空公司一個星期內國內外航班的所有旅客名單。
不管是冰川清零或杜清零,都不在其間。
他焦躁地買了煙,在出境大廳耐心等候,期望能達到某個熟悉的身影,可惜期望落空了。目送末班飛機轟隆隆離境,他陰沉著臉扔下煙,恨恨踩熄。
驅車回到冰川古宅,已是凌晨時分,燈火通明的大院讓他明白他必須面對的交代。直接走向冰川家莊嚴肅穆的正廳,心情極端惡劣的京極御人想繞道而行,等在正廳門廊的京極一郎開口叫住他。
「老爺在裡面等你。」長子毫不掩飾的情緒,讓京極一郎多留意了一眼。
「找到她了嗎?」正對大門的冰川正純問著跪坐在長廊的京極御人。
「清零小姐並非從關東的機場離境……」關西機場!她在關西嗎?
京極御人摸出手機,在老總管與冰川老爺微詫的目光中撐起身準備逮人,京極老奶奶恰好滿面憂心地捧著電話,小步踱進來。
「老爺子,清零丫頭來電話啦。」老奶奶歎息地瞧見長孫正在撥電話的手一震,手機跟著滑落榻榻米。「那孩子想親口向你道別,難得她有這份心,你可別對她太絕啊。斷了她的後路,你也不好受……」
「老爺,請讓我說服清零小姐,請讓我……」跟她說話。京極御人喉頭梗塞,竭盡所能地抑制搶話筒的衝動。
一臉深思的冰川正純偏了偏頭,讓老奶奶把電話交給神情狂亂的大男孩,沉聲吩咐道:「她若不想回來……」深看了眼頻拭淚水的老奶媽。「別勉強她,讓她在那裡逍遙個幾年吧。」
「你在哪裡?」京極御人一抓到話機就急聲詰問。
英子夫人與台灣方面早斷絕往來,她母親去世後,她孤單一個人能去哪裡?
「京極御人?」電話這頭的冰川清零愣了下,滿心期待父親的聲音,她完全沒料到這個。「為什麼是你?我不想跟你說話,把話筒拿給爸爸,快點!別浪費我的時間。」
「別胡鬧!你能去哪裡?」京極御人隱隱約約聽到班機起降的廣播聲。大阪腔,果然在關西……
「我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任何看不到你們這些人勢利嘴臉的地方!」冰川清零被他語氣中不經意流露的輕蔑激惱。
「你該待在這裡!」京極御人拿著無線話機走到院子裡,渴盼的嗓門情不自禁啞了:「回來,好嗎?」
冰川清零目瞪口呆地瞪著手機,京極御人一向高高在上……不,這不是他。
「清零小姐,希望你別任性行事,你要給大家惹麻煩到什麼時候?你以為我們的時間很多嗎?」由對方的沉默,他發覺自己竟在她面前失態了,不禁惱羞成怒。
這就對了,這種傲慢的態度、不可一世的語調,才是她熟悉的京極御人,才是那個從小到大,好幾次害她差點因過失或蓄意殺人進感化院的禍首--京極御人。
冰川清零為自己荒謬不可思議的幻聽咯笑出聲,京極御人緊張的心隨著那串笑聲起伏不定。
「清零小姐,閣下的行為並不好笑!」
「京極,我才不任性。你還搞不懂嗎?」她迸出一連串更輕快溫柔的笑。「任性的其實是你們,我從不任性。天,我一定會懷念死我們『相敬如兵』的日子,那其實很過癮。我會想念你驕傲不可一世的氣焰,真的。我會懷念你,京極。」
懷念?她竟敢用這種字眼!掐死她的衝動又在京極御人滾沸的腦海中跳躍。
「既然父親不肯讓我好好道別,你--」
「你能去哪裡?這裡才是你的家!」他惶恐地聽見她的聲音時遠時近。
「你在開玩笑吧?那座一級古跡根本不適合人住,不僅冬冷夏冷樹冷水冷,無一不冷,而這些都比不上住在裡面的人冷。」
「你--」京極御人差點被她氣死。
「好啦好啦,不說了,你今天特別沒風度哦!冰川家未來的總管先生,父親大人年事已高,生理機能逐漸退化中,請你幫忙安撫他的情緒,別讓他太生氣……」冰川清零遲疑了下,盈盈水眸一定,她豁出去了:「御人……我無論如何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是我日本生活的句點,我真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願後會無期,優秀的京極先生。我們中國有一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相見不如懷念。」
「冰川清零!你等一下!」京極御人捏緊話筒,彷彿這樣就可以留住什麼。
稀奇,冰川皇族的准駙馬爺竟失禮地直呼她名?
冰川清零一臉興味地將準備收線的手機貼回耳朵,半試探半揶揄道:「怎麼,閣下也有日本俚語回送?」
電話那端亂轟轟的聲音清晰可聞,自尊奇高的京極御人情急之下,囁囁嚅嚅地脫口:「那晚……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如果……如果我說我--」
機場內依依不捨的嘈雜聲、飛機起降聲、廣播催促聲……諸聲沸沸揚揚地交疊,吃掉京極御人扯下自尊的低嚅,也轟得冰川清零頭昏腦脹,耳朵嗡嗡嗚響。
「啊?對不起,小總管,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見啊,這裡好吵,你剛剛說什麼呀?」冰川清零掩住一隻耳朵用力回話,不忘留意時間,一看到她的班機已經開始辦理登機手續,她焦急地向電話那端的人匆促話別:「真的沒時間了,我得走了。京極御人,雖然你傲慢且目中無主的德性令人討厭,集所有大和民族的缺點於一身,和你那些沒人性的祖先一樣以欺負我們中國人為樂,我還是願意以德報怨地說,很榮幸認識你,後會無期,再--見!」
京極御人來不及回嘴,電話那頭的人活像久囚的小鳥逃離籠牢,喀地一聲,已經輕快收線。
他不敢相信她說走就走!在他低聲下氣表明心跡後,她竟可惡地暗諷他沒人性?
生平第一次,自制力極強的京極御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咒罵連聲地將話筒朝牆上一摔,又孩子氣地重重一踩。
去他的以德報怨!那是愚味無知的婦人之仁!她見鬼的身上也他媽的流有一半大和民族沒人性的血!她天殺的到底有沒有日本人的自覺!
電話這頭的冰川清零則錯愕地緊握手機,愣愣坐在候機室許久,忽然把毛線帽用力往下一拉,蓋住她紅通通的臉蛋。
她聽到了……討厭!討厭討厭……
要命……她怎麼可以那麼差勁,明明聽到他說什麼,為什麼要說謊……
脹紅的臉無力地哀吟數聲,埋進雙腿間。從京極御人訥訥吐出那句不可思議的……表白後,她耳朵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撲通」狂跳的心律以及又急又亂的呼吸聲。
為什麼菊和京極御人都在緊要關頭吃錯藥?他們怎麼回事,他們這樣好困擾她!啊,一切都亂了!都怪莫名其妙的京極御人,這臭屁傢伙從不正眼看她,說話總是夾槍帶棒,她不知如何應付他戲劇化的轉變嘛!他鐵定氣死了……
慘了啦,她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絕對是故意的!
「冰川清零我饒不了你!」該死--該死該死的她!他跟她勢不兩立!
當渾身燙紅的她拎起行李,惴惴難安邁向另一段人生時,臉色陰黑的他正暴怒咒誓著,一腳將地上的金屬殘骸狠狠踢開。
他永遠記下這一年,十八歲的她可惡至極,他發誓這輩子跟她勢不兩立!
她永生難忘這一年,十九歲的他古怪至極,向她吐露一件嚇死人的秘密!
第四章
啪!一疊厚達兩公分的資料怒甩在平滑的黑檀木會議桌上,不停旋轉。
「這是全球性經濟不景氣!」
「這樣就動怒啦?息怒息怒……你,去去,幫山田部長倒杯水讓他消消火。」方頭大耳的黑崎董事晃出戴著藍寶石戒指的食指,朝立於後方的男子勾了勾。「我們都知道您老對工業事業部的貢獻,還不就是那種大家常講的……」側耳傾聽妖嬈秘書適時的提點。「革命情感……對!就革命情感。你可別感情用事了,生意人將本求利,怎能一味顧情面,山田部長,你說是不是?」
已屆退休之齡的山田老部長寡不敵眾,氣得全身打顫。只懂做事不愛人事交際,使他在派系分明的高階主管間孤軍奮戰得格外艱辛,還備受排擠。
一身風骨的老人家作風強硬,嚴禁私相授受、禁走後門、禁收回扣。他的硬漢作風雖博得下屬們一致推祟愛戴,卻一再將自己逼入了絕境;樹敵無數,終使老人家空懷抱負理想,卻有志難伸。
水清無魚。久無生物繁衍,水質即使甘美清甜,時日一久照樣是死水一攤。
情況必須改善,立刻。獨據桌尾觀戰了半小時,始終緘默不語的年輕男子趁主管會議上其他人激辯不休,比了個手勢讓人把資料推過來,一目十行快速掃閱。
男子專注閱讀的神態一派冷淡,讓有心揣摩上意的爬牆派主管們瞧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不時以眼神交換心得。
將閱畢的資料扔回桌上,俊雅男子側首向貼身的男助理交代了幾句。做事有條不紊、效率極佳的助理頷首,從皮箱內挑出一隻藍色卷宗遞給沉靜少言的上司。
年輕男子淡郁的面容波瀾不興,翻閱資料前,總算瞥了眼為積弱不振的汽機車工業部門的存廢問題,仍爭辯不止的兩名老者。
「工業部門這兩年的虧損充其量只能算度小月,不到評估清算的最後階段!我們的研發團隊舉世聞名,所有基礎建設好不容易接軌,人才更是培訓不易。這只是所有事業體會經歷的過度期,不能因為這樣就犧牲一萬多名員工,犧牲四十年來的心血結晶啊!」一夫當關的山田老部長吼到後來力不從心,挫敗地捶桌咆哮。
「山田部長,有高血壓、糖尿病的人別動不動就發火,有話慢慢溝通。黑崎董事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就事論事,沒惡意埃」黑崎派主管溫言相勸。
「能慢慢溝通,我犯得著發火嗎?」資料火爆一甩,挑釁的紙張漫天飛舞。
冰川集團東京總部、巍峨典雅的巴洛可式建築頂層,寬敞明亮的會議廳內死寂一片,煙硝味瀰漫。
各事業體高級主管半個月內連續召開三次緊急會議,都在黑崎董事強力干預下不歡流會。沒效率的會議不僅費時耗力,更嚴重浪費公司資源,這絕對觸犯要求效率至上的新任接班人京極御人的大忌。
為此,剛擺平法國分公司勞資糾紛、順道簽成幾樁跨國合作案的京極御人,一大早兼程飛抵日本,就陪冰川集團大頭頭冰川正純親自坐陣主持會議。
從他光鮮講究的灰藍西裝革履、貴族般優雅冷沉的舉手投足,外人絕難瞧出毅力魄力俱驚人的他其實已兩天未合眼。
冰川正純一聲不吭聆聽完雙方的爭執,思慮片刻後望向桌尾。
「御人,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對對對,汽機車都是年輕人的玩意兒,當然由業界公認新一代最年輕有為的京極首席發表高見。」集團大股東黑崎森吃過幾次小覷新任領導人的暗虧,不敢大意輕敵,強勢身段馬上柔軟不少。
「由數據看來,工業部門的虧損額度和影業部門所差無幾。我的建議是,要收一起收。」下決斷向來乾淨俐落得近乎殘酷冷血,京極御人掩上卷宗,讓私人助理把資料交給桌首的冰川正純過目,不想為立場各異的雙方浪費時間。
「唉唉唉,京極世侄,且慢且慢,有事好商量。」藍色戒光在室內急閃,影業娛樂部掌舵人黑崎森慘遭點名後,急忙跳出來澄清:「很慚愧,今年娛樂事業的營收是不太理想,可是我們一刻也沒敢鬆懈,我的行銷、公關兩部門菁英已責成專案部門,聯手找出幾個可行的因應對策,這幾天正準備上呈總部。先看看我們提出的階段性改善報告,這事大家再商議、再商議礙…」
京極御人眼神生冷地一瞥急得冒大汗的老董事一眼,留有餘地順著話鋒下。
「想必是精采的企案書,黑崎部長的公關與行銷團隊能力之強,與工業部的研發團體相得益彰。」修長有力的一手,輕輕搭住山田老部長劇烈顫動的肩,京極御人有效安撫下老人家因對方獨厚自己的兩樣標準險些捉狂的沖天怒焰,意帶警告地寒聲道:「都是一家人,黑崎部長若肯出借愛將,幫工業部門度過這次難關,將來工業部門必定可觀的業績記下您一筆。危難之時多個幫手彼此照應,不也順應黑崎部長時常強調的商界生存不二法門,人和為貴?」
好小子,拿他的話堵他?「那有什麼問題!賢侄開口,我黑崎森豈有推托之理,一切交給我!」世故的老狐狸見好就收,一拍胸脯海派保證。
經年與爾虞我詐的娛樂圈交手,黑崎森比其他事業體的經理人更懂得駛萬年船的圓滑身段。何況伺機拉攏新頭頭的目的已達到,總不好把場面鬧到不可收拾,那技巧就太差啦!
「一切有勞您費心。」京極御人無動於衷,冷淡地從黑崎森上下搖晃的厚掌間抽回手。「希望一個月後我能看到完整的行銷報告,黑崎董事對工業部門提出的獨到見解必然一樣精采可期,小侄拭目以待。」
小侄?看不出這小子年紀輕輕竟鋒芒內斂,也懂得適時軟硬兼施,有前途!
比起山田臭石頭,京極小子會做人多了。都什麼時代了,只會埋首做事的人哪成得了大氣候!脾氣硬梆梆的臭石頭,老講不到三句話就發火,臭脾性不減當年,也難怪混到五十三歲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二十三歲小毛頭……
冰川集團若由這毛頭小子順利接掌,前景絕對光明可期。京極小子說的沒錯,拭目以待,他拭目以待呀,哈哈哈哈哈……
精於攀親帶故以豐富活絡人脈的黑崎董事,笑得合不攏嘴。
「社長,大家在等您裁示。」社長貼身秘書輕聲提醒一臉深思的人。
「這件事交由御人全權負責。海外開發部負責人留下,其他人可以離開了,辛苦各位。」冰川正純起身,順便叫住昔日並肩叱吒商場的老戰友。「黑崎、山田,你們下午別忙了,咱們到老地方喝杯酒,幫山田老弟順順氣埃」
「臭石頭,別繃了張臉,你聽到老大哥的話了,走走,咱們上你喜歡的銀座喝酒,這頓我請!」黑崎森頂著下垂的啤酒肚,吃力追上方才在會議桌上恨不能責之於死地的山田部長。
「喝什麼喝!你這腦滿腸肥、不事生產,只知諂媚揮霍的癡……癡肥娛樂豬!」斯文口拙的山田部長惱得口不擇言,用力一扯領帶以透透憋了一上午的郁氣。
「哈哈哈,山田老弟重炮轟人的火力不減當年啊!」冰川正純朗聲大笑,摟了摟老部長僵緊的肩。「你還是一樣直腸子啊,老弟。」
「唉唉,各司其職,別把火氣帶下會議桌嘛。別怪我倚老賣老,山田老弟,你好歹學學做人之道,冰川老大哥是熟識無妨,在幾個晚輩面前你給我留點面子埃什麼豬,罵這種話太傷咱們兄弟感情啦……」
片刻前的快意恩仇消散於戲而不謔的晏晏笑語間,三名半百老頭相偕踱入高階主管的專屬電梯。
「兩位老弟,抱歉,等我一下。」冰川正純忽從電梯裡走出來,向恭立會議門口目送公司大老的京極御人招手。「御人,下禮拜有場重要年會,亞洲重量級的經理人都列席了,你替我出席,我那三個孩子忙於學術研究不克參加。細節松本助理清楚,海外部有個案子也在當地進行,你們幾個花點時間研究。」
「是,我知道了,請慢走。」
「老大哥生的孩子沒一個中用,全跑去當軟趴趴的教授學者。」卸下公事包袱,黑崎森快人快語的本性表露無遺,糗著走回電梯的冰川正純。「不像京極世侄,是難得的商業奇才。」
「人各有志,御人也是我一手調教的孩子,黑崎老弟的說法未免太世俗。」
「是是,老大哥教訓得極是,親上加親以後算半子啦--」
電梯門一攏上,京極御人單手滑入褲袋,立即快步回轉會議室,邊聽助理簡報會議內容。
瘦削優美的身軀猛在門口頓住,他側眸冷問一臂之遙的得力心腹:
「你剛才說會議地點在哪裡?」
「台灣。為期一周。」
京極御人面無表情,快步轉入會議廳,同時下達一連串指示。
「叫俊介著手調查國內外各賽車學校的財務收支狀況,我還要GP賽、超級跑車賽,國內外各級摩托車大賽各參賽車隊近十年的出賽成績與潛力評估,贊助廠商的獲利情形也一併列上。星期一早上,我要看到完整的報告。」
星期一?今天已經是星期四,可憐的俊介先生又得通宵加班了……松本助理面不改色地暗歎。他幾乎可以看見俊介先生焦頭爛額的模樣了,有個能力超優、要求嚴苛的兄長兼上司,沒幾分能耐和過人的抗壓力是不行的。
「最後,幫我擬一道人事命令。」京極御人躬身滑入桌首的會議椅,順手接過海外部長呈遞過來的卷宗。「京極俊介調任工業部製造課長一職。」克盡職守的年輕助理快筆記下。
從最熱門的職位調到最冷門的職位,大家以為兄弟鬩牆,俊介先生被首席明升暗降,其實不然,這一著棋等於為俊介先生的部長之路布樁。虛實難分,正是欺敵最好的障眼法,在黑崎派勢力取代山田老部長之前,首席先下手為強了。
與冷漠寡言的京極首席截然不同的俊介先生,不僅為人謙和且能言善道,他卡位後,不僅可在第一時間掌握詭譎細膩的人事變化,也可順便幫腹背受敵的老部長潤滑、修補他糟透的人際面。
「首席要俊介先生何時走馬上任?」
「立刻。」揮手讓海外部長和其秘書坐下,京極御人斂睫瀏覽海外投資的評估報告,語氣冰冷地補充一句:「轉告俊介,我絕不談條件,叫他乖乖赴任。」即使親兄弟也一樣。他絕不再蠢得縱容自己對誰開敞心懷,任何人都不。
台北的三月天,晴時多雲,少了惱人雨意,多了料峭春寒。
大清早的新北投公園人聲喧嚷,熱鬧如昔。
花開簇簇的公園南隅,常青社太極班成員打完一輪太極,各自三三兩兩散到老位置泡茶納涼,老當益壯者則加入還在跳舞的元極班繼續揮汗。
「快呀快呀……老趙……」慇勤地沖好特級毛峰茶,雙手奉上。
根須垂地的百年老榕樹下,一名正在蹲樁的銀髮老頭不客氣將茶盞端來就飲,下盤不動如山。
「嗯,甘醇爽口,入喉不澀,好茶!好茶!」
「好茶就快呀快呀……」有求於人的結繭粗掌,一見對方茶盞已空,忙又遞去一杯。
「別催了,事緩則圓,我在醞釀情緒。總不好太做作,你老伴可不是省油的燈。」連纏五杯以兩計價的昂貴毛峰潤嗓,銀髮老趙終於心滿意足了,才狀似詫異地直起身,來來回回地遮目搜尋清幽寬敞的公園內部。
「那個,我說杜老頭礙…」老趙拍了拍身畔假意沖茶很沒空的八拜交,中氣十足納悶道:「你家丫頭怎麼回事,都七點半啦,她今天不來運動嗎?」
老趙嘹亮的大嗓門響透雲霄,紛紛引來其他運動同好兼三十年老鄰居的關注。
「莫怪今天老朽舞起劍來特別不順,原來如此,少了一味娃娃打氣聲。話說回來,杜家娃娃俊俏的劍招盡得老朽真學,劍走輕靈、招出無形,真可謂名師出高徒呀!」白髯老翁自誇到得意處,不禁撫掌大樂。
「杜老頭子,你耳背啦?沒聽到你家清零今天沒出現,還有閒情喝茶!」看不過去的凜然老者把杜爺爺正要入口的茶搶走,自己幹了。「還喝什麼貴死人不償命的毛峰!你的一口是你家窮清零一個月的生活費啊,我、我老王真為她不平!」義憤填膺地痛飲三大杯,以示薄懲。
杜爺爺心如刀割地看著他的絕品好茶輪流被瓜分掉,自已甚至沒能沾上一口。
為了撮合心愛的外孫女和同樣心愛的老伴,杜爺爺忍痛含淚,任憑心口大量出血,再不捨也只能認了。
「嗯,老杜,你還愣在這裡!快去看看啊!你家清零『四年來』天天來站哨,颱風天也傻不溜丟地冒死跑來,這些都是為了你和你家老伴啊,你們於心何忍!」
五、六個事先套好濫情招數的老街坊一搭一唱,按腳本齊力將杜爺爺往公園入口推了去。
指導元極舞的女老師輕打拍子,轉到無故停下動作的老婦人身旁,探頭詢問:
「杜奶奶,您有事嗎?」
「沒……沒事。」杜奶奶恍神的面色一正,努力跟上音樂節拍,卻在瞄見杜爺爺難掩焦心地跑到馬路上時,不小心又漏失好幾拍。
「老伴啊,咱們小乖今天真的沒來耶……會不會病倒了……」
「她是你的小乖,別算我一份,我不認。」年過六旬的杜奶奶小女孩似的倔氣回嘴。
老太太麗質天生,上天特別照顧的好姿容只被歲月關愛出更耀眼璀璨的風華,曾經羨煞該社區的太太小姐歐巴桑們,風靡該社區的男士先生歐裡桑們。可惜這份迷人風韻近四年來開始變質,漸被老太太臉上愈皺愈多的嚴厲線條破壞。
公園的常客都知道,問題正是出在兩老平空蹦出來、說話帶有憋憋腔調、笑起來好甜的外孫女身上。尋親大戲收視了四年,大家也心知肚明,那個近來講話已經不太憋、笑起來還是一樣甘甜的年輕女孩,是老爺爺疼入心肝的乖寶貝,卻是老奶奶厭之入骨的磨人精。
一個外孫,兩樣心情,唉,這就是人生。可憐了夾心餅老杜……元極舞班八點檔擁護者欷歔不已。
「好好,老頭子的小乖就老頭子的,你別生氣啊。」體型魁壯硬朗得不似七旬老叟的杜爺爺逆來順受,脾氣出人意表的溫馴,只一個勁地引頸張望。「快八點了,是不是出事啦,這孩子『四年來』從沒間斷過啊,連颱風天也不曾中斷過……怎麼回事……老伴,老趙老王他們讓我去瞧瞧的,不干我事啊,你可不能別生我氣啊,我……我瞧瞧去……」
杜奶奶來不及阻止,自言自語得全北投人都聽見的杜爺爺已離遠。
兩輪元極舞跳完,已過人車壅塞的尖鋒時刻。天高氣爽,杜奶奶恬適地坐在老位子織毛衣,久候不到老爺爺回返似乎也不以為意。
她清閒的模樣可急煞一班負責後續監視的老街坊。
「都三十八分啦,老杜怎麼還沒來電……」五、六隻手各自探向自己的衣袋、腰口,耐不住地把手機摸出來候著。
「來了來了!」老王亢奮的歡呼聲被從四面八方同時拍來的五掌打回肚子裡,銀髮老趙劈手將手機奪走。
「杜奶奶,杜爺爺從醫院打來的電話,他說清零食物中毒,一整晚又吐又瀉,現在嚴重脫水……」
擱下棒針的杜奶奶惱怒一瞪,老趙悲天憫人的淒呼霎時卡在喉頭裡,識相地呈上手機。
「小乖礙…你要乖一點啊,打點滴體力才能盡快恢復,力齊那邊外公幫你請假了……你騙外公沒上過大學啊,少上一天課不會怎樣的……你把學校的電話給我,外公幫你請假,別動別動……」
杜奶奶聽見電話裡的老伴一會兒誘哄,一會兒端起長輩架子鎮壓晚輩,電話彼端斷斷續續地飛起被逗樂的輕笑,挺虛的笑聲……
好,真行,爺孫倆一個鼻孔出氣,當她是外人,一塊串通好作戲騙她!
「喂!」
與外孫女鬧成一團的老爺爺被電話那頭一喝,大驚失色,慌忙正襟危坐。「老、老伴,你、你中午能不能熬些清粥給清零,她生、生病了……」
「我中午要上美容院修指甲,沒空!」不耐的口氣極差。
「好……好吧,我來弄給小乖吃,你、你別生氣啊,老伴。」杜爺爺可憐兮兮的口吻,引起病榻上正在調整點滴瓶速度的外孫女的同情。
「杜小姐,你臉色很蒼白哦,最好多打一瓶再回家休息。」護士小姐拿藥進來時,好心建議。
只有一個獨生女,獨生女只遺下這麼個外孫女的杜爺爺一聽還得了,顧不得電話那頭正在發怒的老婆,急忙回頭好言好語地力勸也很有定見的外孫女。
「小乖,你聽到護士小姐的話了,再打一瓶,不聽話外公不理你了……好好,一言為定……」猛然想起老婆還在線上,他歉然地拿起手機。「老伴,對不起,等會你可不可以自己先回家,過馬路的時候小心一些」
「你……你不是在騙我?」怒容泛白的杜奶奶口氣嚴厲。
「我……起先是啦,後來不是。」老實的杜爺爺深知聰慧的老婆已識破他笨拙的計謀,只好一口氣全招了。「小乖生病這部分不是……其它,對不起。」
老奶奶倔氣的心隱隱一揪,捲著紅色毛海的手抖了下。
「那、那人沒錢住院啊!你、你不會借她,利息照算!」真情微露的語氣更沖。「你今天有四個案子要跑,哪有時間下廚!」她蓄意停頓,彷彿在等對方接話。
老爺爺為難地想了想。「我……我央力齊幫忙弄,應該可以吧?」
「人家有一間公司要打理,比你這糟老頭更忙,幹嘛要為不相干的人浪費生命,那人是他的什麼人!你不可以麻煩人家!」駕鈍的另一半體會不出她的用心,話已酸出,倔氣成性的老奶奶拉不下臉收回,不禁愈念心火愈旺。
「好好好,我不麻煩力齊,你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老奶奶怒吼,駭著了周圍狀似優閒聊天的竊聽群眾。
「小乖說她自己想辦法……」動輒得咎的杜爺爺已無法可想,只好如實轉述。
這對爺孫存心出生來嘔她的,非要她明講出來嗎?
「我現在要去買菜,反正我手都油了,順便弄!」杜奶奶把手機扔還給老趙,提起袋子氣沖沖離開公園。
「喂喂……是,老杜啊,對,你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風捲殘雲地走了。陸上颱風警報解除、解除,所幸無人傷亡,吁,蒼天有眼……」
大爆冷汗的老人們心手相連,迭聲恭賀彼此劫後重生。
繼續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死掉……
「外公,求求您一定要救我……」杜清零病懨懨地握緊病榻旁杜爺爺的手。
「傻孩子,求什麼求,外公的錢將來還不是你的,房租付不出來要早點說啊!」杜爺爺趕忙拿出隨身準備好的金融卡,塞進她手裡,並隔床有耳地竊聲叮嚀:「這帳戶是外公偷偷幫你設立的,別讓你外婆知道。」
「不是啦,房子是力齊哥借我住的,不是以前那間。真的不用租金,我沒騙您,不然您問力齊哥。」杜清零只差沒斬雞頭咒誓了。
外婆很氣當年不愁吃穿的媽媽跟了爸爸,自甘墮落地當人情婦,害兩老臉上無光。所以後來即使媽媽扶正為堂堂冰川集團的社長夫人,鐵石心腸的外婆也不肯原諒媽媽,連帶遷怒於她;其不可理喻的程度,與狗眼看人低的小泉玲子簡直沒兩樣。
杜清零動容地拿病頰磨蹭杜爺爺長年勞動出來的粗糙大掌。
啊,外公絕對是全世界最善良的稀有物種,她以後也要挑一個和外公一樣稀有的好男人嫁……
這世上唯有外公待她始終如一的好,不管七歲離台前或十八歲倦鳥返台後,他老人家皆毫無保留就接納他命運多舛的外孫女。哪像他脾氣怪異的老婆……
哼,世上再也沒人比他老婆更冷血了,外婆的冷酷連京極御人也望塵莫及。
人家小總管最至少最至少還會陪她鬥鬥嘴皮子,偶爾打打小架,不像滅絕七情六慾的外婆連哼一哼給她都懶。好過分耶,哪有孤苦無依的外孫女苦纏四年,她只會擺出一張撲克臉來個翻臉不認帳的!
幸好,老怪婆不給的親情全在好好外公那兒補足了,幸好礙…可是全世界最最善良的外公,怎麼會討到全世界最最壞心的老婆呢?
想當然耳,一定是優良的外公絕無僅有,所以被外婆捷足設計了!
「密碼在這裡,你收好。」好好老人深恐隔床有耳,再三以嘴形切切叮囑。
「不用了,我真的有錢啦。」杜清零又把金融卡連帶紙張推回去。「比起外公我是小巫見大巫,但也算小富婆。何況我晚上在力齊哥公司兼差,他給的薪資不錯。」買不起一套像樣睡衣就是了。
「小乖,外公真的不缺這一點點錢,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杜爺爺其實擔心外孫女在倭域優渥的好日子過慣了,回台灣來不適應次等生活,會不會有朝一日又想回去。
小乖剛回台灣時,那眼兒不眨的流水花錢法和品味中的高品味,好嚇人哪。
「外公,您別推來推去,我……我又想吐了。」回台灣後立即改回原姓以討取兩老歡心的杜清零,一副病體猶虛的蒼白模樣,嚇得杜爺爺不敢再勉強她。
「不是房租付不出來,小乖要外公救你什麼?」可憐的小乖,臉色這麼差。
「差點忘記了,外公的記性一級棒。」她忽然身子更虛、聲音更弱地抓著老人家的手,氣若游絲地哀求:「外公,您……您能不能叫力齊哥他們別抓我去攀巖了?七壯士有理說不清,每次都硬逼人家吞海鮮……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日本人對海鮮有病態的迷戀,不是我造成的……我的命早晚葬送在他們手裡,外公,您一定要救救我……」
身為魔鬼代言人的攀巖七壯士,壓根不信有一半日本血統的她碰不得海鮮。她就這樣教他們硬生生試驗了四年,也又拉又吐了四年。真的……可以了。
「好好,外公找個時間念一念力齊,我可憐的小乖……」
「念我啥呀?」病房外,一雙匆匆邁經門口的健壯長腿,緊急煞車,匆匆又倒退入房。「靠!零兒小鬼,枉費我們免費魔鬼訓練你四年,你好意思掛病號啊!你太讓我失望了……」一大把凝露玫瑰摔在恨不能瞬間昏迷的杜清零身上。
渾身跳躍著驚人力量的粗獷男子一出現,病房內祥和安寧的氣氛立刻破壞殆盡,提升至准戰爭型態的紅色警戒層級,空氣嚴重凝滯,使另一床正優閒翻閱雜誌的病患及其家屬也莫名神經緊繃、頭皮抽顫起。
杜清零皺鼻將香得太野的花束挪給杜爺爺,邊背脊發涼地打量永遠活力充沛的高壯上司。
力齊哥從不是體貼的男人,更不是閒來無事會關心下屬生不生病的好老闆。中文怎麼說來著……對!無事不登三寶殿、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睡著了!」愈想愈不妙的人才躲入被中,便被體格比粗壯魁梧的杜爺爺大上一號的肌肉猛男一掌拎出。
「力、力齊啊,你輕一點、斯文一點,我家小乖在生病埃」被年輕人勇猛的猿臂阻在一步之外,老人家鞭長莫及地只能焦呼。
「一點小病痛,幹啥大驚小怪,小心寵出中看不中用的溫室病貓,喵。」將無力脫逃的病患輕鬆甩上肩,展力齊急擺手,疾電驚雷般急步出病房。「安啦!杜老頭,我帶你家小鬼上東區跑一圈,以毒攻毒,包準她很快沒事。」
「我要吐了……」倒吊的杜清零被震得七葷八素,顫著聲音沒品威脅。
「是哦。」性格的濃眉一揚,唇角一掀。「你忍著點,我上護理站借膠帶。」
「我忽然不想吐了!」
展力齊冷哼三聲。「跟老子鬥?憑你?哪邊涼快哪邊閃吧你。」粗暴大掌橫揮過去,重重打在蠢蠢欲動的俏臀上。「回家多吃幾年飯,睡飽一點再來,老子心情若好,也許考慮考慮。」
「力齊哥,你得了,你才年長我六歲,別吹捧得好像六百歲。」瞧不起人嘛。
「說你嫩你還不相信,小鬼,人的智慧和年齡差距是沒有太大關係的……算了算了,說到你懂,老子也掛啦!今天另有要事,改天再給你那個榮幸說給你聽。」
將即將腦溢血的人甩進停在地下一樓的吉普車,展力齊直接從這頭撐跳起身,落點準確地躍入隔壁的駕駛座。
抱頭下縮的杜清零小臉蒼白,來不及鬆口氣,忙又心驚膽跳地摸著安全帶。
「我、我們去東區幹什麼?今天有日本客戶來嗎?」外公救命!
「幫你慶祝生日。你好了沒,安全帶扣那麼久,愈大愈不中用。」一見沒出息的她總算扣攏安全帶,展力齊咧出一大口白牙,大方賜予臉色急遽灰敗的壽星一枚與他剽悍外型極不搭軋的輕俏眨眼。
「零兒小鬼,這是我們七個大哥哥的一點小心意、你的榮幸。」
「謝謝,心意到就好,你們不必破費了。我真的不在乎過不過生日,你若沒別的事,我回去打點滴了。」對方別具意圖的獰笑讓杜清零考慮跳車的可行性。
「你這是不賣我們七個面子嘍?」一指將向天借膽竟想跳車的人勾回原位,猙獰笑嘴開到最大。「給老子抓緊,我好好招待你這不知好歹的小鬼--」咻!車子如箭離弦地彈射出去,伴隨一聲慘烈的尖叫。
第五章
這、這算什麼心意……嗯……好想吐……嘔惡……想吐又吐不出來,最難過杜清零捂著作嘔的唇,一被扔下車就急撐住前方一堵花崗石牆,慶幸自己又熬過災劫,卻頭昏眼花地不知今夕是何夕、身處河方。
耳畔流過一波波熟悉的柔語輕笑,令她頸背的寒毛一一聳立起。
從山徑上來回穿梭的車流、車門不斷開開合合後跨下一堆堆華衣美服的名流名媛,以及這堵一望無際的巍峨石牆裡面那些耳熟能詳的輕語笑談,和四下亮得過頭的燦爛燈火,綜合諸多疑點……臉色由白轉青的杜清零絕對能憑受害者身份確定一事,這是一座佔地遼闊的豪華山莊,裡面--
正在為某種可怕的社交名目舉辦大型晚宴!媽呀!外公快來救她脫離苦海呀!
入夜的山風時強時弱,冰冷刺骨,卻刺不醒杜清零延續兩天的夢魘。
逃離日本後,她曾發誓生日當天絕不參加各種雜七雜八的無聊宴會,以免觸景傷身不慎吐出來。誰知自從結識看不懂「拒絕」二字的惡魔老闆展力齊後,她自以為從此快樂幸福的日子更加水深火熱,不僅不斷重回惡夢現場,光四年來被迫參加的大小宴會,已超過她在日本的總合。
半點不由人的宿命實在太可怕……她好想吐……
幸好她並未打破誓言,她的生日是很慘的昨天……啊!她不想再參加任何愚不可及的蠢宴會了!笑笑笑,從頭呆笑到尾,啊!就算加班費雙倍計算,她也不稀罕啊!
腹瀉兩天,病體猶虛,杜清零一想到自己必須在舊病未癒的情況下強顏賣笑,忽又一陣頭暈目眩,更想吐了……
「女士,小心。」後方一隻友善的手伸來,輕扶了把似乎身體不適的小姐。
杜清零其實比較嚮往直接昏倒,不過她知道某只不達目的誓不罷手的惡魔會想法子弄醒她,沒事還是別亂搞小動作,免得自找罪受……
「謝謝你,我沒事。」她綻放冰川式教養良好的微笑,大家閨秀的氣質獨具,讓秀淨的年輕男子雙眼一亮。
「女士會說日文?」對方訝異。
「還算能溝通。」直到這一刻,杜清零才驚覺自己被日本的生活滲透得多麼嚴重,她使用日文已如同呼吸般自然。
「女士客氣了,你的日文發音很漂亮,語法流暢……」彷若他鄉遇故知,正在等人的日本男子興奮地打開話匣子。
杜清零維持應酬式呆笑,真希望對方能體貼一點自動走開,讓她多吸幾口新鮮空氣好平復造反的腸胃;卻又希望能多聽一點……久違的關東腔……果然呀,他說他是東京人……
陰涼的夜風陣陣襲來,香肩半裸的杜清零打了個寒顫。
她將暖呼呼的披肩抖高一些,下意識想順一順冰川式死氣直長髮,卻忘了昨天某只惡魔假生日之名,不顧病患生死地將她挾持到東區改頭換面。她長及腰的烏溜秀髮被那個笑聲非常 詭異的設計師一刀下剪,惡搞兩小時,成了現下這副不到耳垂的蓬鬆卷髮德性。
證明她在那邊生活過的象徵又少去一項,一時間她好惆悵,好像真的一刀兩斷了……臭力齊哥、臭七壯士、臭髮型設計師!她才不要什麼甜甜感覺的髮型來襯托她什麼很清甜的鬼笑容,她……她只想留住一點過往啊…
「女士是日本人嗎?」這位氣韻不俗的淑女粉粉嫩嫩、玲瓏有致的纖軀不高亦不矮矣,長得不頂美但笑起來好甜,小虎牙挺可愛。她像團可口的棉花糖。
對方合宜不下作的眼神兼以謙和不逾矩的口吻,讓杜清零不自覺點了頭,而後駭然僵住--
「零兒,你楞在哪裡幹啥?過來!」
「抱歉,我的男伴在找我了,先失陪。」她怎會承認自己是日本人?別逗了……
杜清零撩起晚禮服自胸下叉開成扇形的曳地長擺,中邪般朝突出於人海之中的壯碩猛男落荒奔去。濃淡有致的櫻紅裙擺在她身後翻飛如浪,風情萬種地,煞是撩人。
「松本,我不是讓你先進去了?」京極御人一腳跨下車,一襲剪裁新穎、線條簡潔的銀灰色西裝搭以冷藍立領襯衫,將他俊雅迫人的身形勾勒得更華貴出眾,也更陰鬱冷酷了。
視覺上的強烈落差害松本助理一時適應不來,不由自主側首望著正踏上會場台階的清甜側影。
京極御人伸手入車內,將一位美得令與會賓客無法順暢呼吸的絕色女子扶出。
「大小姐。」松本助理退立車旁。
今天是首席在台灣的最後一天,也是亞洲經理人年會的最後一天,大小姐奉社長之命早上飛抵台灣陪首席出席這場經理人雲集的重要商宴。
「走吧,松本。」京極御人淡漠地挽起冰川菊,走向小提琴輕揚的山莊。
松本助理得體地保持三步的距離,看著前方出色而登對、一出現就擄掠眾人目光的搶眼男女。
冰川集團上下都有默契,首席娶大小姐只是時間問題,大家早已習慣將他倆視為一體。律己甚嚴的京極首席不僅儀表堂堂,私生活更是無可挑剔,難得他位高權重、年紀又輕,定力卻出人意料的好,從未被不斷送上門的美色誘惑沖昏頭。
人品、能力俱一流的首席絕對是足以匹配大小姐的乘龍佳婿。
若不是對大小姐情有獨鍾、心有所屬,哪個男人權力熏心後能夠不花心?
雖然他不敢斷言首席與大小姐彬彬有禮的相處之道算不算愛情的一種,但追隨首席三年來,他仔細觀察過,發現首席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客氣有禮到稍嫌疏離冷漠。他即使發怒也是和氣有禮,鮮少高聲說話。
也許首席天生性冷,表達感情的方式便也獨樹一幟吧……他常會懷疑首席真的才二十三歲嗎?!怎麼老成得彷若三十二歲……
世界何其大、人性何其雜,有人天生熱情,便有人冷若寒霜,有人少年老成,也就有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他何必少見多怪……
松本助理自我解嘲時發現冰川菊忽在晚宴入口處頓步不前,絕俗的嬌容無端發白。
「大小姐,有事嗎?」
冰川菊面白如雪,慌張失措地扯了扯身畔的冷顏男子。「京、京極大哥,我……我看到一個叛徒了。」
京極御人隨著她顫抖的暗示,向左側那道邊門淡然投去一瞥,優雅身軀驀地一震!他寒瞳倏沉,與那雙睽違四年的眸子在燈火通明處陰冷地久別重逢,兩人各據會場一端,曾經觸手可及的距離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
叛徒明顯著了慌先撇開眼,匆匆逃入會場,手上拉著……一名似笑非笑的魁壯男子。
她連多看他一眼都無法忍受了嗎?慘遭背叛的強烈感受油然而生,再次擊中沒預期到這個的京極御人。
他曾經發誓和她勢不兩立,也自信地以為再見到她時,已經準備好的他絕不會再有同樣的暴烈情緒……京極御人冷笑。情緒是不同了……
因為他現在比四年前更憤怒!
慘了,他們往這邊來了!
一瞄見某對天成佳偶被五六位紳士打大老遠簇擁而來,今晚神經特別纖細的杜清零放下香檳,掉頭逃入寬闊清幽的中庭花園裡。
芒刺在背,原來是這滋味……這明明叫生不如死嘛,嗚,誰來給她一刀痛快呀……
一整晚像朵高級交際花在賓客之間蹁躚周旋,杜清零嘴角笑僵、耳鳴頭疼、腸胃翻絞……這些都不打緊,最可怕的是她必須設法在不驚動老闆的情況下,避免與某對今晚出盡風頭的絕色情侶同處於一區。
菊和小總管的貴族丰采依舊,登對得像從雜誌封面活生生走出來。
離開快一千五百天了,從與小總管在會場門口不期而遇後,她整個晚上神經兮兮,躲他們都賺來不及,哪有時間近距離、長時間觀察他倆的外貌有無變化……
反正從賓客們騷動的程度和讚歎的次數,男的一定更俊、女的更美,何必看。
杜清零低眸一瞄自己的真絲混雪紡晚禮服。托七壯士暴力鴻福,她今晚的裝扮跟過去截然不同了……
百感交集的杜清零背著手,有一下、沒一下踢著園圃裡的小石頭。
小總管和菊一個二十三、一個二十二了,他們何不快點結婚,省得她……看了心煩……她幹嘛像貓捉老鼠一樣躲來躲去嘛……
好巧呀,她在四年前的生日隔天離開那裡,又在四年後的生日隔天與小總管重逢……一切都是命嗎?
杜清零心生煩躁,一腳將拇指大的鵝卵石踢飛,拋落向三點鐘方向靠音樂廳的偏遠落地窗。被涼風打飛的水綠色簾幔後斜出一隻長腳,踩住那顆彈跳了過去的小石子。
「誰在那裡?」以為這一角只有自己的杜清零嚇了一跳,直覺以日文脫口輕問:
「協…小總管,是你嗎?」
「零兒啊!你又在哪裡了?你今天晚上搞什麼鬼嘛!」
「我、我在這邊!」不知被哪一個嚇著,心跳停止的杜清零應完聲回頭,隱身右前方紗幔後方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已不在,她緊張的掌心也盜了一堆汗。
那位先生應該不是小總管,行事光明磊落的他喜歡正面衝突,如果是他,他一定會冷唇譏諷,不會偷偷摸摸窩在那裡不吭聲……
「什麼嘛……」她幹嘛那麼瞭解小總管……
「什麼什麼?」展力齊霍然在杜清零背後出現,將香檳塞給嚇了一跳的她。
「喲喲喲喲,狹路相逢,咱們攀巖奇花又被力齊陷害來參加宴會啦?」另一名體型壯碩不輸給紅毛猩猩的壯漢,笑嘻嘻現身在展力齊的左肩處,驚美地贊呼:「卷髮的零兒有精神也美多了,之前那一頭清純日本妹造型太死,不符合攀巖精髓。」
完蛋了!是攀巖七壯士其中一壯小玄哥,此公不講理的症狀較之力齊哥有過之無不及,也是野蠻狠角色……天要亡她也……
差點忘了七壯士都是有點家底的人,不僅暴力取向的極限運動界,政商界更是活躍。在宴會場合經常偶遇他們幾個,是她台灣生活另一類恐怖惡夢,甩都甩不掉。
自暴自棄一口乾光香檳,杜清零不甘心任人宰割,做困獸之鬥地想從兩座壯觀的喜馬拉雅山中間尋縫闖關。
兩名肌肉猛男相視賊笑,各伸一隻猿臂,輕鬆抵住不自量力的小鬼頭。
「力齊,你告訴她沒?」不懷好意的下巴朝掙脫不開的杜清零一努,心生警覺的她又生腹瀉的衝動了。
「什麼?」天啊,看看他們瞬間光芒萬丈的臉,千萬別告訴她……
「豎尖耳朵聽仔細嘍,噹噹噹噹!我們又找到一處全新刺激、保證沒人知道的秘密新巖場了!」一提及天大地大、舉世歡騰的驚世發現,興奮無比的兩猛男馬上將待宰羔羊圍堵到角落,表情既神秘又神聖地偷偷宣佈:「那邊有一條沒人污染過的山溪,我們七個總共會勘了五次,次次滿意,所以--」
惡夢成真……
「我不去!」受夠的杜清零想都不想,悍然回絕。她不要再掛急診打點滴,雙腿抖得無法走路、全身骨頭酸得像隨時要碳化……總歸一句話:「我拒絕參與和攀巖有關的任何活動!這次你們說什麼都沒用,我--不--去!」外公救她!
「哇--靠!我們天大的秘密只給你那個榮幸分享,你這日本妞態度好差啊…」史前人類禁不起半次拒絕,原始蠻性一古腦爆發。「出言不馴、忘恩負義,還有什麼……幫忙想啊!」側問濃眉笑揚的展力齊。「哦,態度傲慢……口氣猖狂、行為囂張、暴力集團--」
「我才沒有!」杜清零忍俊不住爆笑出來,使出他們動不動就逼她練習的鉤拳,直擊小玄硬若磐石的腹肌一拳。「那明明是你們上次和不良少年飆車進警局時,警察罵你們的話!」不痛不養的大個頭兄弟勾肩搭臂,同笑睥向天借膽竟敢揮拳相向的小人兒。
「你看看,她搶白的德性像不像話,就是我們疼你入骨的慘痛代價呀?力齊,你罩的妞由你領回家管教管教。」
「逆女不可教、逆女不可教……」兩隻猿掌對一頭蓬鬆綿軟的卷髮愛不釋手,猛搓又猛揉。
這叫疼她入骨?杜清零明智地棄械投降了,小頭顱被揉得不住向前點動。
……虧他們大言不慚說得出口……她不玩了,可不可以呀!
「我不是博美狗,別再玩我的頭髮了,你們兩個!」氣、氣死她了啦!遇到攀巖七漢是她今生的惡夢,這堆人自有一套迥異於常人的暴力處世哲學,蠻性發作時根本是天兵,有理說不清的。氣死她了,她要回日本!
杜清零被自己的想法嚇祝她剛剛想了什麼……別開玩笑,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外婆沒認她以前她不走的……不走?!走到哪裡……
「零兒,唷喝,魂兮歸來嘍!」使勁拍了下呆怔的臉蛋,杜清零吃痛低呼。撫著微紅的臉頰,她橫眉瞪著無辜猛眨眼的罪魁。「喂,我已經盡量不放力,你們這些女娃兒怎麼回事,個個細皮嫩肉,禁不起一碰……」
展力齊心有慼慼焉地點頭附和。「完全不能碰,昨天我和我馬子在廚房做起那檔子事,一時激動,不小心用力過猛……」
「小玄哥、力齊哥!」杜清零竭力不臉紅。他、他們一票臭男生,老忘了她是女孩子,完全把她當成哥兒們了,她、她就那麼男性化嗎?
葷腥不忌的兩個男士一齊望著氣咻咻的彆扭娃兒,笑綻一大口有心悔過的白牙。
「抱歉,哥哥們又忘了你是女生那國。OK,不談腥膻色。聽說你今年會順利畢業,下禮拜開始到小玄哥公司實習兼交接。」摸著性格的凹陷下巴,像檢查冠軍種馬一樣圍著杜清零團團打轉,小玄邊走邊沉吟:「我美美的秘書下個月要移民瑞士做人瑞,你日文佳、工作能力不錯,儀表落落大方又見過大場面,應對得宜、談吐不俗,帶得出場,配我剛剛好……好了,我恭維你一堆,你若拒絕我就太難看了。」
什麼出場?她又不是以鐘點計費的酒店小姐!
「難看算什麼?老子現在就讓你灰頭土臉!」展力齊火爆的三拳K向目中無他的狂妄拜把。「小玄子,我聽說你厭世很久了,沒想到你輕生的執念如此深。你他媽的當著她老闆我的面挖角啊!現在是怎樣?是我太久沒扁你,還是你太久沒被我扁,皮癢難耐……吃我一記逆蝦形固定!」
「喝啊!看我如何甩脫蝦尾!」
杜清零無力撫額,簡直不敢相信這兩位先生都二十八歲了,不僅無視通身名品西裝,居然把人家修剪得漂漂亮亮的草坪拿來當擂台,要狠耍蠻的就地模仿日本女子摔角來。
「我……可不可以回家休息了……」她恥於與未進化完全的史前人猿為伍,她快被今晚這些人這些事逼瘋了,天啊,一輩子也沒一晚累……
「姬先生,您在外面嗎?」
「哇咧,真掃興耶!美美的秘書在找,這場記下!」小玄訓練有素,跳起身火速拉整儀容,邊對彷彿在鬧頭痛的杜清零飛了個舉手禮。「零兒,給你一個月時間養壯身子兼考慮,不管吝嗇力齊出價多少,我都加三成。下個月見,腸胃藥自備。」神采飛揚大步跳入屋。
「零兒,你不忍心背叛千古難求的好老闆吧?」展力齊面色不善地搔弄她柔軟的髮絲,帶她回轉熱鬧滾滾的會常
「你手放下來,我就不忍心。」杜清零行經落地窗時,迅速撩整被兩個粗魯男揉得亂亂的蓬鬆卷髮。
「小鬼,你不過去打聲招呼可以嗎?」唯一知道她過往的展力齊惡意一笑,扳著她一起轉望會場中央那對醒目璧人,兩人週遭依然圍繞著一堆政商名流。
「我不要。」她試過,但她真的缺乏勇氣……是她先拋棄那邊的,而且她一直記得菊和小總管在離開那天的反常 表現,那讓她……覺得虧欠而無法面對他們,只能貓捉老鼠地逃……
「沒出息……」碩大一拳將愈壓愈低的圓潤下巴捶高。「初音當初可不是這麼介紹你,是不是路燈不夠亮,那丫頭看錯救命恩人啦?你可別欺騙哥哥純真的感情,害我白疼你太多年。」
杜清零好氣又好笑,才要反駁,眸子瞪圓地駭見不遠處逛來一名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
「臭小子,老子千呼萬喚,你捨得死出來見人啦。」沿途向舊識打招呼,中年紳士笑容可掬卻字字淬毒。
「糟老頭,你慾求不滿啊,怎麼老處在不爽狀態?」展力齊文質彬彬地回給對角兩位世伯燦爛微笑,邊暗示慌了手腳的女伴一旁避難去。
杜清零兔脫不到兩步,行止有風的展父技巧拐個彎,迎面逮住她。
「好巧,清零也來啦。」極具學者風範的展父笑若春風,親切挽起胃又開始抽筋的杜清零一同轉向。「你展伯母正在隔壁悶得慌,你在最好,過去陪她聯絡聯絡感情,她好喜歡跟你這小同鄉聊天。」
微臣道旨……「展伯伯,我過去陪展伯母了,你們慢聊。」
恨不能插翅飛離現場,杜清零才背過身即聽到父子倆千篇一律的開場白--
「不帶種的死小子,你幾時夠膽娶清零回家呀?」從服務人員托盤中端下一杯馬丁尼給兒子,自己拿了杯白蘭地。
「死老頭承認吧,你真的老年癡呆了,這幾年只會廢話連篇,當然是她夠膽讓我娶的時候。」父子倆和樂融融,微笑乾杯。
與一開始每聽必打跌的慘痛情況相比,杜清零很慶幸幾年下來自己總算有點小長進,她只不過撞到一對老夫妻又差一點點一頭撞上轉角的牆而已。
天,她很怕笑裡藏刀的展伯伯,更怕他和力齊哥在一起的場面……父子倆過招絕對聞不到一絲火藥味,因為全是殺人於無形的生化毒氣。可能是出身商賈世家之故,兩人擅長以最少成本求取最大的利潤,連唇槍舌劍也仔細算計過,生化毒氣不僅物廉價美、破壞力又強,他們何樂而不為?有恐怖分子潛質的恐怖父子檔……
幸好她很喜歡溫柔的展伯母,因為她也是月見初音的親阿姨。當初若沒有初音大力相助,她絕對無法順利地落腳台灣。
力齊哥是個很重義氣的人,他很疼很疼小表妹初音,也就愛屋及烏地疼著初音的閨中密友兼她常掛在嘴巴的救命恩人,她。
當年若不是力齊哥和他那班兄弟傾全力張羅她的起居、包辦她的食衣住行,連工作娛樂也不放過,否則她重遊舊地彷彿初來乍到,焉能過得這般愜意。他們的助力使她在極短時間內適應了台灣,結交了一掛癖好有點不尋常的大哥哥,得回一個疼她如心肝的好好外公,今年也將順利完成大學學業了。
回台灣這幾年,即使和外婆鬥氣也鬥得心曠神怡,她真的很快樂,卻……覺得缺少什麼……彷彿遺失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恭喜你,在這裡適應良好,並不寂寞。」一個尖銳的質問,冷不防從杜清零左側凌厲殺來。
該來的躲不掉……杜清零無奈喟歎,面露微笑旋身向多年未見的姊姊。
裹在白綢禮服下的冰川菊姿態曼妙、出塵脫俗,依然美若天上謫仙下凡塵。
杜清零既慶幸她挽了一整晚的男伴沒隨行護花,又說不上掠過心懷的感受是釋然,抑或失落……
「冰川小姐漂亮如昔。」杜清零試著保持笑顏的甜度與自然,刻意拉出兩方的距離。她疏離的態度卻大大惹惱了決心不先發怒的冰川菊。
「杜小姐,我沒記錯您的姓吧?」冰川菊美眸噴火,怒氣得宜地包裝在訓練有素的冰川式大家閨秀笑顏下。
「沒有,您的記性好得驚人。」杜清零被她一激,舊時的叛逆性情全數回籠,緊張的心緒反而愉快多了。
「為什麼呢?冰川姓氏配不上你庸俗的格調?和兩名粗俗男子公然打情罵俏是你堅持離開的原因?」冰川菊壓低咄咄逼人的清美嗓音,笑顏仍然傾國傾城。
菊的社交擬態愈來愈像回事了,她以後會不會變成怪物級的社交動物呀……
「冰川家尊貴高尚的大小姐,你幾時養成偷窺的癖好了?」杜清零撇嘴糗她,幫忙拍掉她肩頭一根毛屑,沒瞧見冰川菊表情一愣。「兩位男士事業有成,出身高尚不下於你,而且是我重要的朋友,人家可沒偷窺的不良嗜好。」
「朋友?」冰川菊抽尖怒嗓,掩飾惆悵的心情。「那算什麼樣的朋友?對你毛手毛腳!因為這些低三下四的男人,所以你不回日本了?」
「菊,你攻擊我,我可以不當回事,因為咱們姊妹一場,否則你早不知被我扁過幾萬次了。」笑唇微抿,杜清零滿眼警告地瞇著惱紅了臉卻更為美艷的冰川菊。「但請你記住一件事,別惡意攻擊我的朋友,我對這種事缺乏容忍度,清楚了嗎?」
清零和那個人的感情好像很好,看他們相視而笑或談話時的感覺……
「你要嫁給那隻銀背猩猩?」冰川菊怒不可遏,氣顫著手直指向屋子另一頭的展力齊。如果她嫁給台灣人就永遠不會回日本了……不要!她一直在等她回來!她不要她留在台灣!不要不要不要!
杜清零一愣,在眾賓客側目議論前,技巧抓下冰川菊失態的抖臂。
兩人款步繞過音樂廳,狀似閒談著踱進空無一人的平台,她差點捧腹狂笑。銀背猩猩?哈哈哈哈哈哈……
活該!誰讓力齊哥不聽勸,耍帥地硬在劉海中間挑染一撮銀髮……菊的形容傳神極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不……不准你再笑了!」冰川菊氣得甩開憋不住笑聲的差勁妹妹。
「啊?你聽見啦,我忍不住嘛……對不起……」哈哈哈哈……
看她笑得那麼快樂,一心找碴的冰川菊再也僵持不住怒顏,菱唇泛了抹輕笑。
呀,好舒服,這種沒有隔閡沒有距離的自在感,只有與清零一起時才會有。這就是她率性得很惱人的異母妹妹,總會適時幫她掩護她不得體舉止的異母妹妹,對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清零在這裡好像真的很快樂,少了刺,笑容和善且開朗甚多……
笑意在冰川菊唇角急遽凝結,她晶瑩的美眸爆噴出兩道怒焰,更加火大了。
她不會讓清零稱心如意,一樣是冰川家的女兒,憑什麼她可以逍遙於台灣,她卻得時常奉父命陪京極大哥出席各種宴會,安心當他稱職的花瓶女伴?即使她悠遊於其中,也絕不讓妹妹逃掉該她的責任!她勉為其難讓清零放長假,但絕不允許她就此脫身,一輩子不盡義務!她休想!
「你何時回日本,我不介意你和京極大哥的事了。」
笑累了靠坐在平台石欄,杜清零一怔,莫可奈何一喟:「拜託你饒了我,別再試探了,我們真的沒什麼--」
「沒什麼?」冰川菊嬌笑著打斷她。「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子。 孤男寡女在一起一夜,不會沒什麼。算了,我心胸寬大不計較。」何況他們不是普通的孤男寡女。
「那是拜誰之賜啊!」她得寸進尺的張狂態勢,讓不想沒品沒格掀舊帳的杜清零上火了。「你很煩耶,喜歡小總管不會快點嫁給他」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嫁。」冰川菊傲慢如女王,推杜清零移坐過去,落坐在她坐乾淨的位置。「我真的很喜歡京極大哥,可以說太欣賞他。你知道的,我一向欣賞與我同類型的人,因為這種人世間罕見。」也因此,她不知如何、亦不敢親近她神祉般的偶像。那是不敬的褻瀆行為,她完全無法想像。
「請問哪一類人?自傲自負過頭衍生的自戀型人格障礙類?」杜清零沒好氣翻了翻白眼,瞄見展力齊晃進這一區探頭探腦地四處找人。他掃見她後,下巴暗示地朝會場外一點,杜清零頷首表示意會,雙手並比劃了個T。
冰川菊旁觀得一頭霧水,見銀背猩猩旋腳離去時又不耐地回比了個手勢。
「你們在幹什麼?!」她克制不住怒聲尖叫。
「大意是說我們只剩五分鐘,長話短說,力齊哥可不是有耐性的人。」
他們兩人絕佳的默契嚇壞了冰川菊。她一直害怕這個,她一直害怕清零會嫁給台灣人,永遠離開冰川家,所以無所不用其極拿京極大哥刺激清零,希望逆叛的她為了同她競爭京極大哥而留下來,不誠實的清零卻一概推說他們沒什麼……
沒什麼?別人可以這麼說,他們絕不可能沒什麼!他們明明是互屬的,為何分離多年清零還執迷不悟?不可饒恕!不可原諒!
「菊,容我提醒你,你只剩四分鐘可以瞪人了。」
諸法遍試於妹妹皆罔效,冰川菊實在被逼急,不惜下猛菜攤牌了。
「好吧,我承認,我以前皆只是試探你。我和京極大哥都很優秀,不,應該說他比我聰明太多。我一向尊敬能力才智在我之上的人,如父親、京極大哥,可是我絕不能忍受我丈夫也如此,那使我落居下風。我受不了一輩子看人臉色,猜不透丈夫的心思。」
「感情又不是競賽,時常想這些,你不累,你丈夫也累啊--」杜清零的嘀咕被冰川菊猛射過來的厲光瞪掉。
「你曉得什麼!我曾經傻……傻得一試,但真的猜不透京極大哥的心思,他對我很客氣,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我打不破這道藩籬,我們就不能更進一步,我不要他待我像客人或大小姐,即使妹妹……即使像妹妹也好!他對我們像外人,不像對你!」她扭頭怒瞪一臉呆愕的杜清零。「他對你特別好!」這些資優人種犯賤啊!一把猛火從腳底燒上來,杜清零被子虛烏有的控訴激得火冒三丈。
「他對你客氣,你嫌太好是嗎?他對我很凶很壞很嚴很沒耐性,你羨慕我們看不對盤就幹架啊?好啊,有本事你拿木劍和他對打一場,當他毫不留情的木劍落在你的道服上時,我看你還會不會覺得那叫特別好!」
「他是為了你才拒絕我!」冰川菊苦澀地旋開身。十七歲那年當面被拒絕的萬般苦澀雖不復在,要心高氣傲的她向人坦承初戀的挫敗,仍然相當困難。她冰川菊的難堪心事可不隨便透露給人聽,對方得付出對等代價才行!
「菊……」杜清零的沖天怒焰頓消,輕歎著想摟一摟她驕傲的姊姊,轉念一想又作罷。「小總管若拒絕你,一定是因為他配不上你或你配不上他--幹嘛啦,你斜眼瞪人的樣子醜死了……是你自己說的,你們是同一類人嘛,眼睛都長在頭頂上,目中無人,汪定是孤獨宿命嘛……」
冰川菊從窗戶玻璃清楚看見身後的人遲疑伸出手又收回,美眸一紅,她猛轉身死命抱住妹妹,表情轉狠地在她耳朵撂下話,很快又放開她。
猝不及防的杜清零錯愕好半晌,回神,不負責釋疑的白色嬌影已翩然閃人。
什麼……什麼叫只要她冰川菊一息尚存,她冰川清零今生休想嫁給銀背猩猩啊?!什麼又叫她絕不容許她拋棄她的京極大哥和冰川家?!
菊四年前吃錯藥打錯針,到現在藥效還沒退啊!
她現在是杜清零,不是冰川清零!她也沒有……拋棄小總管……啊…
[ 本帖最後由 紫楓 於 2008-9-16 11:26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