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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遺棄天使 作者:惜之

遺棄天使 作者:惜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a19420 您是第5595個瀏覽者


折翼天使系列的第二本書完成了,這個聽不見聲音偏又熱愛聲音,一天到晚話說不停的聒噪女人,終於圓起她的愛情。

我知道創造完美主角是寫書人的責任;創造完美愛情,讓讀者陶醉在美麗的兩個小時中,是寫書人最重大的義務,但是,真的只有完美人才能創造完美愛情?不夠美麗的愛情是否能讓人陶醉浸淫?這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

我想,一個男人可以為愛情包容多少缺陷?當愛情中除了浪漫之外,還需要很多很多的容忍時,有幾個男人願意讓愛情繼續?

於是折翼天使出爐了,女主角從頭聾到尾,也從頭跛到尾,沒有神醫跳出來把她的殘缺補正,也沒有奇跡讓殘缺不見。我想試試如果男主角將女主角的殘障視為正常,會不會讓整個故事變得不漂亮。

我認識一個很斯文的男人,他愛上一個女生,旁人總是覺得女孩配不上他,因為男孩不管事業、家世、學歷或外表都是最高級,男孩的父母親之所以反對,條件佔了最大原因,我也認為女孩配不上他,但不是因為條件說,而是我認為女孩配不上他的專心。

女孩有很多個男朋友,在劈腿後懷孕,回過頭來求男孩帶她去墮胎,並在墮胎下順利割除子宮後,希望能嫁給男人。他娶她了沒有?娶了,在所有人不看好的眼光裡。

我問他,會不會遺憾?他說:「娶到她,我覺得很心安,也許大家感覺我的愛情有缺憾,但是我願意努力,讓缺憾在我的婚姻中消失。」他對女孩盡心盡力,我希望女孩感動之際,回饋他真情。

半年後,他們離婚,是女孩有外遇,所有人都責備他,那段時間他最常聽到的話是:「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天,我們喝咖啡,他說,能擁有她半年,他不遺憾。

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對愛情諸多包容?是什麼力量讓他無怨無悔?我不願意笑他蠢,我寧願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包容裡面,相信包容是維繫愛情最重要的元素。



楔子

天空灰濛濛,低氣壓籠罩天空。

尹亮君仰首,望向天際。

車聲喇叭聲,都會充滿喧鬧吵雜,但缺少助聽器的尹亮君,她的世界裡一片死寂。

然而,「他」的笑聲、女人的歡愉聲,卻依然滲入她的腦神經,一次次輾轉迴盪,重複播放。

揮不去椎心影像,斬不斷苦痛愁腸,樂天的尹亮君皺起眉,安慰又安慰,安慰自己不落淚。

深吸氣,亮君提醒自己,從來,她都被隔離在他的愛情世界外,也許有短暫時期,她誤以為自己走了進去,現在弄清,保持安全距離是最該做的事情。

加快腳步,她走路,不讓雙腳休息。

一百公尺、五百公尺、一千公尺、五千公尺,她用走路沉澱心情,用自言自語告誡自己。

慢慢地,委屈消失,急躁不再,她又是一潭靜水,靜得能反映灰色天空,反射她本就晦澀的心。

今天……不回去了吧,他碰到喜歡的女人,免不了徹夜狂歡。她厭惡情慾氣息,更厭惡清理凌亂床鋪,她寧願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圖得短暫平靜。

公寓是母親死後留給她的唯一東西,自從跟「他」工作之後,她很少回去,最近,她把公寓借給學長的妹妹養病,希望不會打擾到對方。

鑰匙轉動,亮君放輕動作,深怕吵到病人。

她……叫作雙雙吧,學長提過她的名字,但願生病沒讓雙雙暴躁不耐,她已累得沒力氣應付人際關係。

門開,雙雙在客廳裡來回踱步,有些心煩氣躁,她急欲找人發洩。

乖覺的亮君看見雙雙的行為,強撐起笑容,她是那種時刻怕人生氣,處處對人小心,喜歡天下和平的性格,於是,她收拾自己的委屈,對她展開親切笑顏。

「妳有空嗎?我可不可以用一個故事和妳交換故事?」雙雙問她,口氣裡有些許急切。

亮君聽不見她的聲音,卻能讀出她的表情態度。

故事?好吧,她是需要一個故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點點頭,尹亮君起身,倒來兩杯開水,坐到雙雙對面。

雙雙開始說故事,故事一開始甜蜜比心酸多,幸福是傷痛的兩倍,但故事後頭,急轉直下,幸福隱沒。

「我的腿從出生就有問題,當時家境不好,爸媽不得不把我送給別人,養我的哥哥對我很好,他寵我、疼我,讓我不曾懷疑自己是養女,還以為從出生起,自己就是幸運天使,再沒人能比我幸福。

但我的幸福 被破壞了——在大哥決定娶大嫂之後,我被推入地獄。

所有人都喜歡嫂嫂,偏偏我和她處不來,爸爸媽媽、金管家、所有下人都站到她那邊。到最後,連大哥也開始覺得我的嫉妒不可理喻。

被忽略的我變得更壞了。

我和嫂嫂間的爭執一次、兩次,次數多到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問題?我真是嫂嫂口中說的變態暗戀?

亂倫的想法在我腦中繞,壓得我不能喘氣。

是嫂嫂挖出來的秘密替我的罪惡感解套,她告訴我,我不是歐陽家族的一員。後來,親生哥哥姊姊來領回我,我開始了另一段平民生活。

離家這段時間,穎川大哥常找我,我們的感情不因分開而轉淡,相反的,知道自己和穎川大哥沒血緣關係後,我更加放縱自己暗戀大哥,一天一天,我愛他更甚、更深……可是,他就要結婚了……我怎麼辦,要是能說不愛就不愛,該有多好……」

亮君聽得認真,眼睛緊盯住雙雙的嘴,雙唇也跟著開開合合。沒有助聽器,她需要比平常更專心。

「我被幸子氣壞了,我恨她、真的好恨,她是小人、她心理有病,她罵我變態,她才是真正的變態……但,又如何,哥說過,比起大多數女人,她值得男人喜歡,何況她是一個最合適的妻子人眩

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她,因為他們是旗鼓相當的兩個人,哥聰明睿智、她精明能幹,爸媽說,他們在一起會把兩家的事業帶到高峰。」

亮君點頭,她懂,條件不相當怎能成雙成對,對於這些,她比任何女人都來得早理解。

「這半年來好幾次,我想告訴哥,我愛他,不再是兄妹心情,但我更害怕,話說出去,再見他將成尷尬,我憋著忍著,甚至幻想有一天哥會看清幸子的真面目,不願意和她結婚。

我很固執,始終否認他們之間有愛情,真是這樣嗎?不,他們是有感情的。在他盡力維護幸子的時候、在他為幸子對我生氣的時候、在他聽不見金媽媽和阿英的聲音只看得見幸子可憐表情時,我就知道,就算幸子有缺點無數,但重要的是,他愛她,不改不變。」

往後仰靠,故事說完了,她鬆一口氣,不管完不完美、不管是否博得掌聲,故事結局,她的人生繼續。

「妳會一直愛他嗎?」亮君問雙雙。

「會。妳要給我建議嗎?」

雙雙對她毫無防備,拉起亮君的手,她需要建議,需要人家告訴她,每段愛情都該被肯定。

「如果我是妳,我會繼續留在他的身旁。」亮君語重心長。

「為什麼?看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是很痛苦的事情。」

「起碼妳能看得見他,思念是比嫉妒更辛苦的事情。」她說。

「這是妳的故事嗎?」

「妳現在有心情聽故事嗎?」亮君反問她。

「為什麼不,我的故事已經結束,妳的……」

「我的故事不會結束,也不曾開始。我是個聽障人士……」

「什麼?」

「別擔心,我聽進妳的故事了,我會讀唇語,讀得相當相當好。」

「妳……」

「不要同情我,有時候我很慶幸自己聽不見,這樣就聽不見他們在床上的申吟聲……」她苦笑。

這天下午,尹亮君的故事在雙雙耳裡,再次證明,愛情中的缺陷多於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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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礙…」

幸子小姐的尖叫聲從竹廳裡傳來,一時間,所有的下人統統往竹廳方向飛奔而去。

廚娘先到,她拉開門,只見幸子小姐摀著臉,縮到房間內側,她又哭又叫,粉白的頸子泛起潮紅。

窗戶邊,幸子小姐最疼愛的寵物兔子,被人用繩子懸吊在窗口,血腥味充斥整個廳內。

「天吶,是誰?誰這麼殘忍?」

管家衝到幸子身邊,緊摟住幸子纖細的身子,不讓她看殘忍景象。

「是靳衣堂哥,他昨天恐嚇我把小兔兔關好,不然要讓我好看。」幸子哽咽說。

「我就知道是靳衣少爺,從他住進來開始,就不斷發生怪事情。」不用證據,大家習慣把問題歸咎到新來的家族成員——工籐靳衣身上。

工籐靳衣是工籐家族的第三代子孫,第一代的工籐俊雄在世界大戰後,以成衣起家,幾十年的苦心經營,逐漸將成衣業轉為百貨業,成為日本百貨界最炙手可熱的當紅者。

工籐俊雄有兩個兒子,老大工籐燦宏二十歲到台灣尋求商機,卻迷戀上台灣小姐——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小護士。

工籐俊雄對他們的愛情百般阻撓,但兒子堅持娶護士為妻,情願拋棄財產繼承權。為這件事,兩父子撕破臉,斷絕父子關係。

另一個兒子工籐燦立遵照父親意思,娶進符閤家世的名門妻子,而妻子生下女兒幸子後,便不再懷孕。

偌大家族竟成單傳,三千寵愛集一身,幸子成了工籐家的唯一繼承人。

然,年初台灣傳來消息,工籐燦宏和妻子在車禍中雙雙去世,十三歲的兒子工籐靳衣奇跡似地只受到輕傷。於是,工籐俊雄親自前往台灣,處理兒子的後事,並帶回孫子。

工籐靳衣是個讓人百分百滿意的小孩,他冷靜聰明、早熟慧黠、沉穩而不浮躁,繼承了父親所有優點。

而他的學習能力更是讓老師咋舌,到日本不過短短三個月,非但迅速適應日本語言、生活型態,還在媒體的強力曝光下,帶起一股風潮,媒體人甚至評論他是慶田百貨未來的唯一接班人。

他是光芒四射的明星級人物,從出生就是。

爺爺的全心注意、媒體的吹捧,讓幸子母親浮起隱憂。

靳衣才十三歲,就有本事影響丈夫女兒在家族中的名聲地位,那麼十年、二十年後,他們在家族中還有立足地嗎?

於是,一場家產爭奪戰悄悄掀起。

幸子的禮服被剪破、幸子的作業簿遺失、管家的菜錢被偷,接二連三的事件,引發下人對靳衣的反感,他們的目的是將靳衣趕出工籐家。

不過,靳衣沉住氣,他從不向爺爺訴說自己受到的不平待遇,他比平常更力求表現,教他經濟、商學的家教老師誇獎他,學校老師以他為傲,他的光彩絲毫不受這些負面事件影響。

他的沉穩讓幸子的父母親更覺事態嚴重,認真拿他當對手,處處提防,陷害。

「對啊,他把幸子小姐的洗髮精換成膠水、把幸子小姐的衣服剪破,還有,要不是我發現得早,看見他在廚房裡鬼鬼祟祟,恐怕幸子小姐的晚餐會讓他下毒藥。」傭婦說。

她一面指揮長工清理窗邊的兔子屍體,一面拿抹布清洗血跡。

「我就說嘛,他母親出身不好,生出來的孩子自然大有問題,真不懂,老太爺幹嘛讓他進門,要是換了我,一定不讓個雜種來污辱工籐這個高貴姓氏。」廚婦忿忿不平說。

「唉,自從他來,幸子小姐受了多大的委屈,偏偏老太爺重男輕女,視而不見,老是大事化協…小姐,委屈妳了。」管家為幸子擦去腮邊淚痕。

她真不明白靳衣少爺心裡在不平衡些什麼,幸子小姐這麼溫柔美麗,他怎麼忍心傷害?

「不是我多心,我老覺得上次小姐出車禍,和他脫不了關係,哪有好端端的,煞車突然失靈,你不覺得巧合?」廚婦又說。

躲在管家懷裡的幸子,抿著唇偷偷笑開。

她又贏了,一次兩次無數次,她要藉由下人的嘴,讓工籐靳衣無法忍受,自動求去,爺爺那方面,她是不做指望了。

「我好害怕……管家,麻煩妳打電話請我的父親回來,這裡……我不敢住了。」

啜泣兩聲,幸子低頭,悄悄把手在裙上擦兩下,兔子暖暖的血液彷彿還留在她的掌心當中。

「小姐,對不起,是我們沒把妳照顧好,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

「我不管,我不要住在這裡,我要搬出去,靳衣哥哥不喜歡我,我走就是,我不要再看到這麼可怕的事情。」

「我看……這次事情鬧大了,還是請老爺和老太爺回來。」

管家拍拍幸子,回頭,發覺靳衣正倚在門外,冷眼看著屋內。

「靳、靳衣少爺……」廚婦也發現他,說話頓時結巴。

說不上來為什麼,瘦小的靳衣少爺讓人害怕,他有一股天生的威嚴,教人不敢正視他的雙眼。

凌厲眼光掃過屋內所有人,他慢慢踱到幸子身邊,幸子不說話,縮進管家懷裡,抖得更厲害。

他不管她的退縮,硬是湊到幸子耳邊說話。

「妳想找出兇手嗎?相不相信靈魂說?就算是一隻小小的兔子,也有靈魂,牠會在死亡的前七天,天天回到主人身邊,告訴主人,殺害牠的真正兇手是誰。」他嘴角掛著冷笑僵住,表情嚇人。

他知道兔子是她動手殺死的?他看見了?他錄像了?所有人會知道那是她的詭計?會用看他的眼光看自己?

恐慌、害怕!她的心狂跳。

倏地,時光倒退,兔子的鮮血噴上她的裙子,溫溫熱熱的血腥味充斥,幸子開始尖叫,指著靳衣哭喊:

「你是魔鬼!你一定是魔鬼!」

「我不是鬼,鬼會在半夜出現,向人索命。中國人有句話說,死不瞑目,我看到妳的兔子了,牠不閉上眼睛,它在等著向殺牠的人討命。」靳衣冷言。

「你、你胡說,我才不怕,你嚇不了我,你是壞人!你、你、你是……」幸子嚇得語無倫次。

靳衣嘴角往上輕提,旋身,離開竹廳,跨開大步。

幸子眼睛四下梭巡,一陣風、一片落葉,都讓她嚇得尖叫聲連連,再多的人都安慰不了她的恐懼。

這天過後,幸子開始看心理醫生。

事件發生後,靳衣受到懲罰。

他當面恐嚇幸子的行為被下人誇張加倍,繪聲繪影的描述,讓他得到鞭刑三十下,由叔叔親自動手。

這是工籐家的家法,他不喊痛、不掉一滴淚,冰冰的、酷寒的眼神望住執刑的叔叔,望得他心發慌,下手的鞭笞軟弱。

這件事過後不久,又發生另一宗綁票事件。

這次讓靳衣徹底覺悟,他明白自己的光芒不會帶來任何好處,於是,他用另一番態度面對生活,他變得放蕩荒唐,他交女朋友、搞飛車黨,他時時進出警察廳,直到光芒逐漸被埋沒。

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工籐俊雄對他徹底失望,不再將他列入接班人眩

他果真墮落?

並不!他自習、他找到父親生前好友松島叔叔,從他身上學習所有與商業有關的知識技能,他儲存能量,告訴自己耐心等待,總有一天,他將取代叔叔,討回他在對方身上所受的委屈。
拔下鬢邊白花,亮君換下一襲白衣裳。

從現在起,她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了,沒有親戚,沒有知心朋友,孤伶伶地,獨存。

戴上助聽器,讓外界的聲音重新進入她的生命,擾攘的地球運轉,她又是天地間一分子,不管是否樂意。

找工作吧!母親的長期疾病讓她欠下銀行一大筆貸款,母親去世,結束她苦難一生,而她的苦難正等在前頭,她無權退縮。

亮君得在最短時間內賺錢工作,公寓是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她不想也不願意它被拍賣,畢竟,這裡處處充滿她的童年回憶。

別害怕呀!媽媽花一輩子時間教育妳,她對妳投注所有心力,妳該對自己有點信心,妳的唇語讀得很好,要不是戴助聽器,沒人會注意到妳是半個聾子,妳的語文能力很棒、妳的專業知識很足,妳絕對可以走出社會,迎接生命洗禮。

亮君不停對自己心理喊話。

是的,妳可以,媽媽的努力不是白費,只要妳走出去,妳會發覺情況比想像中容易。

她將一迭履歷表收進包包,臨走前,她回身對鏡子說:「尹亮君,只准成功,不准失敗。」

這天,她走遍大大小小公司,她相信自己表現出色,但她的助聽器打消許多老闆意願,再加上她的缺乏經驗,在高失業率的社會,她不過是失業率裡的小數點。

走進麥當勞,點一杯中杯紅茶,這是她的早餐午餐加晚餐,身上沒有太多錢了。媽媽學校同事送來的白色禮包,她已用罄,再加上下星期,貸款賬單一到……呼……她吐口長氣,面向玻璃窗外的熙攘人群。

很餓,腸胃蠕動得厲害,亮君回神,吞下冰塊暫且止饑。

抽出履歷表,這是最後一張了,看看筆記本裡唯一沒被刪去的地址,雙手扣在胸前,她閉眼默禱。
走出麥當勞,看著手中地址,找過幾條路,亮君在一幢高級別墅前面停下。

高高的房子、大大的花園,這裡看起來不像公司行號呀,為什麼要徵求秘書?

若是她的經驗豐富些,她會多幾分考慮警戒,但……她實在沒有太多退路,咬住下唇,她按下電鈴。

門未開啟,亮君想起前幾次失敗的原因,她拿下助聽器,塞進包包裡,拜託老天爺,她真的真的需要多點幸運。

等五分鐘,沒人應門,她應該放棄的,可是,不甘心呀,迫在眉睫的窘境催促她繼續按鈴。

於是她按一下,三分鐘後又一下,再三分鐘再一下,就這樣,一下一下又一下……她在門外按過近半個小時電鈴。

終於,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出現。

皺巴巴的西裝褲上頭,是件只扣了一顆鈕扣的高級襯衫,寬寬的胸膛在她面前呈現,鮮少與男人接觸的亮君紅了耳根子。

她應該低頭避開,老師教過非禮勿視的,但她拔掉助聽器,如果不正視他的臉,她會不曉得對方在說什麼。

於是,她看他,仔仔細細,不敢分心。

他的臉威嚴冷酷,多數人會因他的表情卻步,可她無權退卻,生活的重擔,逼得她挺胸抬頭。

有趣,她居然敢昂首正視他的臉?工籐靳衣拉拉唇角,把興味銜入嘴裡。

「妳要做什麼?」增添威脅口吻,他猜自己得花多少力氣,才能嚇走眼前的笨女生。

「你們這裡征秘書?」亮君迎向問題,聽不到聲音,威脅對她產生不來作用。

征秘書?有嗎?他怎不記得有這回事。

「妳從哪裡聽到的?」

「我看報紙,今天的中國時報。」她回答得誠懇。

「報紙在哪裡?」

靳衣審視對方,她有張漂亮臉蛋,但吸引他的不是她的細緻五官,而是她的眼睛。她清澈的瞳仁中有教他羨慕的單純無瑕,在勾心鬥角的年代裡,人們早已失去這份乾淨。

「我沒帶出來,不過,我有把電話地址抄下。」亮君解釋,她低頭從包包裡拿出筆記本,遞給他。

他接手看,電話地址都沒錯,至於征秘書……

他想起來了,前幾天松島叔叔到台灣,和他討論工作進度時,說過要替他找個秘書。 廣告,是松島叔叔登的吧!

「妳會做什麼?」

靳衣問,她馬上將履歷表送上,像個急欲表現的小女生。

「我會速記、計算機、檔案匯整,語言方面,我會英文和日文。」她深怕對方不肯用她。

「在這裡工作很辛苦。」

她的簡單無心機讓靳衣自慚形穢,他應憎厭她的,但幾乎是不考慮的,他就決定要用她了。

但為什麼?是她那雙不畏懼的眼神?是她按三十分鐘電鈴的該死耐心?或者其它,靳衣未深究,可是他信任她,毫無理由。

「我不怕辛苦,真的,我會用功盡心,把分內工作做好。」她五指朝天,才見面就要指天立誓。

「好吧!妳進來。」

「意思是你要用我?天吶,我終於成功了,萬歲!」

她忘記對方是老闆,忘記對老闆要裝出基本尊重,她居然拉起他的袖子搖擺跳躍,慶祝自己獲得聘用。

用力過度,她拉扯掉他唯一的扣子,哦哦,猛男!

嘴巴微張,她抬頭面對自己闖下的禍事。「對、對不起。」

他沒生氣,他在欣賞她欣喜若狂的表情,單純的陽光照映著她單純的快樂。

「進來吧!」

耶!成功!拉起包包,亮君跟隨他的腳步進屋。

「工籐,你去哪裡?害人家等好久。咦,她是誰?」女人半倚在階梯邊,全裸身體僅僅圍著毛巾,春光盡現。

這回,亮君落實了非禮勿視,低頭,她用頭頂對人。

「她是叔叔替我找的女傭,妳先回床上,等我十分鐘。」

強烈的性暗示,讓女人笑逐顏開,他的和善臉龐,贏來女人的熱烈親吻。

背著亮君的工籐靳衣。換上另一副面貌,他風流輕佻、溫柔雅痞,宛如換了張面具,和剛剛判若兩人。

亮君眼角掃到女人離去的腳步,抬眼打量。她是老闆娘吧?

冶艷女人突地回身,投給她一個不信任眼光,四目相交,亮君打個寒顫。

完了,不得老闆娘喜歡,往後日子難過……癟癟嘴,她自勵,沒關係,媽教過的,逆來順受,小草往往比大樹更能撐過颱風。

亮君回給「老闆娘」一個燦爛笑容。

「就十分鐘哦,不能讓我等太久。」

女人刻意拉抬音量,存心讓亮君知道他們「非比尋常」的關係,不過這番用心是白費了,因為亮君根本聽不到,她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如何巴結「老闆娘」。

「不會。」

勾勾女人下巴,靳衣環住她的纖腰一同往上走,他們在樓梯間分手,然後他領著亮君上三樓。

不多久,他們進入書房,靳衣打開牆上暗櫃,旋轉按鈕,原本的書架變成旋轉門,門後出現房間。

房間裡,二十幾台開機計算機,世界各國的股市指數全在上面閃爍,牆上一排屏幕,那是屋裡的監視錄像器。

左下方的監視器裡,顯示出「老闆娘」褪去大毛巾,縮進真絲棉被裡的景況。

亮君臉頰微紅,別過視線,把目光定在計算機上面。

突然,他的大手一指,指向其中一個屏幕。

亮君忙抬眼盯住他的嘴唇。

「這是妳的房間,妳的工作是幫我記錄股市的重要波動、整理家務、煮菜做飯,和執行我要妳做的事情。」

什麼?她的房間?她是不是漏掉什麼重要訊息?

「麻煩再說一遍,剛才,我有點分心。」亮君要求。

「妳必須住在這裡,薪水三萬五,一個月有一天假期,妳可以自己選擇休假日期,有問題嗎?」

「住在這裡?」

住在處處監視器的屋子裡,她怕自己得精神病,可是……她想要這份工作,迫切。

「為難?我不勉強妳。」雙手橫胸,他由她自己選擇。

「不,不為難,我只是想,可不可以先預支薪水?」她望住他,依舊是清澈眼光。

可笑,多詐狐狸竟怕起這樣的無害目光。

「為什麼?」他趾高氣昂地問。

「我必須先拿錢繳貸款,對不起,我知道這種要求不合理,我保證自己不會跑掉,如果你不放心……」第一次向人求助,害羞多於自卑情結,她俯首,不好意思看她的「債權人」。

「夠了,我給妳。」

靳衣沒耐心看她的卑微,她不適合這號表情。

但,亮君是低頭對他的,自然沒「讀」到他的話語,所以,她還是說個不停。

「我可以把身份證押給你,或者我明天先把衣服帶過來,你再給我兩個小時假,讓我去銀行把事情辦妥,然後我立刻回來上班。」

抬頭,亮君對上他詭譎表情。

「妳根本沒在聽我說話?」他嘲諷她。

他發現了?他馬上要以她的「經驗不足」、「能力不夠」,收回剛剛的「人事命令」?亮君心跳急促,她想要這個工作啦!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她的驚慌失措讓他不爽,他比較愛看她的陽光表情,不擦口紅眼影,自然燦爛美麗。

「下不為例,我說話,妳要專心聽。」

「是。」這次,她再不敢把眼光別開。

「跟我來。」

他走出書房,她在他左右跟隨;他按下秘密按鈕,她眼睛一瞬不瞬盯住他的臉;他從抽屜拿出一迭鈔票給她,她的眼光不敢稍離他的臉龐。

打開包包、收錢、關上包包,她始終看他。

「明天早上九點上班。」他命令。

「是,我準時到。還有……還有……」她考慮要不要說出自己失聰的事情,他是好人,不該對好人說謊。

可是,萬一,他知道之後,要把錢拿回去……對了,她先去把錢繳掉,等明天,就算後悔,他也得用她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讓她證明實力。

有點趕鴨子上架,是不?沒辦法,誰教她是弱勢族群。

「還有什麼?」

「我有個小秘密,明天再同你分享,再見,老闆大人。」

轉身,她實在太快樂了,快樂得忘記眼前男人有張嚴肅得讓人恐懼的酷臉,吐吐舌頭,她飄出他的書房,壓根沒「聽」到他的吼叫聲。

他說「妳給我站墜時,她打開書房門。

他說「把話講清楚」時,她跑出走廊。

他說「再走一步,明天妳就不用回來」時,她踩著輕快腳步,跳下樓梯。

一而再、再而三,她違反他的命令。

看著她的背影,久久久久,久到他和裸體女人約定的十分鐘過去,突然間,他哈哈大笑,對抗他的冷酷,她是史上第一。
她的行李很簡單,一個旅行箱都塞不滿。

當亮君再度來到豪宅門口時,她才發覺自己不知道老闆的姓名,是不是很扯?

隨便啦,重點是她得到工作、她預支到兩萬塊錢,如果老闆反悔不用她……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甜甜的笑偷偷漾開,媽老說她是溫室花朵,誰說呢,她怎麼看都覺得自己是生命力強韌的野草。

按下電鈴,三分鐘,老闆沒來開門,有過上次經驗,這回,她等門等得很有耐心。

他又和老闆娘在床上恩愛了吧?咬咬唇,她羞紅臉。 報紙上說得對,不是只有晚上才能做壞事。

想起老闆寬闊的胸膛,性感的下巴,他的手很大,一抓就能把人拎上天,她的臉頰更添紅潤。

幸運吧?她的老闆是帥到不行的男人,雜誌上說,越好看的男人越難養,老闆娘一定養他養得很辛苦。

手交在背後,兩隻腳在地上摩摩蹭蹭,畫出一張不像老闆的老闆臉,她笑得好開心,像個百分百花癡。

「進來。」終於,工籐靳衣開了門對她說,說完,轉身,走兩步,發覺她沒跟上,又折回頭。

她仍沉醉在自己的黃色思想中,沒聽見他的話。

媽媽說,好女生不可以老幻想這種事情,現代女孩被太多情色書刊誘導,彷彿不為男人獻上貞操就不算愛情,其實不然,愛情是種發自內心的感覺,和rou體是兩回事。

亮君的媽媽是小學老師,從國中開始,就不斷教導女兒潔身自好,不過,她常覺得母親過慮,正常男人是不會想和殘障女孩有所交集的,即便她有張清秀麗雅的漂亮臉蛋,也不會成為男性追逐的標的。

「妳在做什麼?」靳衣放大音量。

別懷疑,亮君「一定」聽不見。

她常常聽見愛情、看見愛情發生,但她通常是局外人,旁觀愛情的浪漫美麗讓她覺得喜悅,就像看見老闆和老闆娘的愛情,想像空間成形。

哦哦,老闆大人……她下意識伸手按電鈴,壓壓,手指的觸感略微柔軟……半抬頭,她看見——老闆!

亮君倒抽氣,他站在這裡多久了?

「老闆早。」吐吐舌頭,笑容間有幾分尷尬。

「妳習慣對我的話聽而不聞?」

再見到她清婉笑容,心抽動,一個晚上,連續幾次,她的「秘密」在他腦間干擾睡眠,對於秘密,他感興趣,但他就是不要主動問她。

「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亮君本想告訴他,她的重度聽障問題,但他的臉色很難看,好像台灣突然降到零下十度C,他的表情被封在冰川當中,和魚蝦一起結凍。

「在我面前,不准想和我無關的事情。」他下命令。

靳衣雙手橫在胸前,她澄澈雙瞳總讓他自慚形穢,地球上不該有這麼乾淨的女人,除非她是殘障,活在社會邊緣,和人心接觸太少。

亮君吐吐舌頭,他很凶,不過,出錢的是大爺,他想怎麼凶就怎麼凶,亮君乖乖點頭。

這是第二個工作規定?好吧!牢記。

複習一次:規定一,老闆說話,要專心聽。 規定二,在老闆面前,不准想和他無關的事情。

OK,她是好員工,會記住老闆要求,不過……她剛剛想的事……和他有關,那麼,不算犯規囉!

咬唇偷笑,又是乾淨得讓人礙眼的開心。

「還愣在外面做什麼,等人來請妳進去嗎?」靳衣問。

她的唇語讀得又快又好,媽媽要是知道,一定以她的進步為榮。

「沒有,我馬上進去。」搶在他前頭,她頻頻回眼,深怕他又有新吩咐,自己漏失。

「鑰匙給妳,以後進進出出,不用按電鈴。」

「謝謝。」接過鑰匙,她正式成為這個家庭,哦不,是公司的新成員。

她的眼光留在他臉上,不敢或離,助聽器還在包包裡,她想找最恰當時機告訴他這個「小洩秘密。

「看我做什麼?」靳衣被盯得不自在。

「接下來,我應該做什麼?」

征員工是松島叔叔的好意,至今他還沒想過讓新員工做什麼事情,他甚至不確定,她對股票的知識到哪裡。

「先把妳的東西放好。」

「哦,然後呢?」

「打掃屋子會不會?煮菜會不會?」

「哦,這我很拿手。」她忘記自己的專長是英日文,是速記計算機和數據匯整。

她在等他說話,三分鐘,他不語,聳聳肩,她替自己找台階下。

「那,我先把行李帶上去,二樓最右邊的房間對不對?」她訥訥說。

他沒回話,冷冷看她。

「我……」弄不懂靳衣的表情,她是猜對還是猜錯?他嫌她笨還是嫌她太多話?

不管了,反正他沒出聲反對,就當她是正確的囉。

提起行李,她往樓梯方向走去。

「最右邊是我的房間。」他在她背後說。

亮君後腦勺上沒長兩顆眼睛,自然沒「聽」見他的話,動作很快,她想盡快進入工作狀態,十秒鐘不到,她衝上二樓。

她又沒聽見他的聲音?

靳衣火大,大聲對樓梯方向吼。

「站住,我說最右邊是我的房間。」

她的腳步聲持續前行,那「點」火大,變成非常火大,星星之火燎原,他大步朝二樓方向追。

他追到房門外時,亮君的一條腿正往屋裡跨,另一條腿則在門外徘徊。

這個黑色房間,有點像……地獄?

黑色的床、黑色的櫃子、黑色的窗戶加窗簾,黑色的地板和黑色天花板,設計這個房間的設計師是不是精神錯亂?

要搞出一團黑,乾脆別裝電燈,不就得了!

突地,她的肩膀被用力扳過,一百八十度旋身,她被拉到靳衣正前方,鼻子頂著他的胸前,哇塞,他的胸膛比她想像中的寬兩倍。

「我在跟妳說話,為什麼不理我?」

她感覺到他的胸膛在震動,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可能在講話,委委屈屈地,她也有話講,抬頭,她搶在前頭說:「可不可以,我不要住在這間……我怕黑……」

「妳……聽不見我的聲音?」

這回,她「聽」見了,因為他的嘴唇在她眼珠前方,三十度角、二十公分處。

「你發現了?」她小聲問,帶著畏縮。

他不說話,兩道粗眉上揚,等她解釋。

「這就是我昨天想和你分享的小秘密,我必須要戴助聽器,才能聽見你的聲音……」

做錯事要懂得謙卑道歉,亮君想起媽媽的話,頭低低,她猛鞠躬。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隱瞞你,可是耳朵問題讓我找工作四處碰壁,所以我才想拔掉助聽器假裝聽得見,等你錄用我,預支我薪水,再怎麼不高興,都要用我一個月,到時,你會看見我的工作能力,知道我雖然身有缺陷,但努力能彌補一切,對不起,請你不要生氣,等你用了我……」

「妳憑什麼認定,我現在還願意用妳?」他冷淡說道。

她的連番對不起替她的乾淨找到借口,原來,她與世隔絕,才不識人心險惡,他猜對了,她的確是殘障,的確生活在社會邊緣,無緣見識人類。好吧!就讓他來教導她,生存是痛苦歷程。

惡意地,他笑了笑。

「你不用我,我可還不起你的兩萬塊錢。」小小的,無力的恐嚇,從亮君口裡說出。

「頭抬起來。」

她的眼光黏在地板,「聽」不見。

「頭抬起來。」

話說完,靳衣想起癥結。他拉住她的手臂,要她正視自己。

「把妳的助聽器戴起來。」

她依言做了。

「聽清楚,這是我的房間,妳的房間在隔壁。」他粗魯地把她推到她自己的房門前。

「不是啊,你的房間在……」她指指左手邊。

「我說這是我的房間。」他對她的耐心,好到讓自己懷疑。算了,就當它是殘障者的優惠條例。

「好吧!」

老闆最大,他可以有一個兩個三個房間,可以要她房間移位,就算他要逼她住進地下室或壁櫥,她也要笑笑地說——謝謝老闆恩賜。

打開房門,她往裡一探,幸好,這裡比較……「普通」,她生性保守,無法接受前衛潮流。

「對了。」

亮君旋身,這動作又讓她把鼻頭送到他胸前,抬頭,矮個子真不好,不管用什麼角度都要仰人鼻息。不過……仰老闆鼻息,是所有拿薪水階級的心酸吧!

「什麼事?」

低頭,他的下巴碰上她的頭頂,這個女人真矮,矮就算了,居然不懂得穿高跟鞋修飾自己的侏儒體型。

「中餐要準備老闆娘的份嗎?」

「這裡沒有老闆娘。」他嫌惡皺眉。

他的表情像吃了一肚子大便,就算把他泡進香水池醃上三天三夜,還是熏得叫人受不了,沒辦法,惡臭是從體內散發,外在的努力幫不了他多少。

「哦,你沒和老闆娘住一起。」她恍然大悟,原來昨天是小別勝新婚。

「我沒結婚。」這次,他吼得很大聲。

亮君讓他的聲量嚇到,反射地,她摀起耳朵,回聲喊:「我戴了助聽器,可以聽到八成頻率,你不用這麼大聲講話。」

撞上他的冷眼,她還有幾個關於「老闆娘」的小問題。可是,他的表情很……「前衛新潮」,和他的房間一樣可怕。

吞回疑問,她微笑巴結。「十分鐘後,我去買菜,你有特別喜歡的菜色嗎?」

工籐靳衣的回答是惡瞪她。

「我想,我很幸運,碰到一個不挑嘴的老闆。」還是巴結,腳在門內,她笑著等他離開,他不走,她沒膽當面把老闆關在門外。

半晌,他終於轉身,亮君輕吁氣,關上門。

靳衣回到工作室,當他坐到位置上時,跳動的股價看板告訴他,他少賺了兩千萬。

該死的敗家女!他低聲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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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平安熬過兩個星期,她的工作量以等比級數增加。

剛來時,她只要負責他的三餐和整理家務,然後,他發覺她拔掉助聽器,專注力好到嚇人,打字速度更是讓人刮目。於是他逼著她把一大堆、三百年沒整理的金融數據,輸入計算機裡。

更過分的是,他有一大堆老闆娘,老闆娘對她不友善也就罷了,每次老闆娘一來,她就被迫坐到他的位置,替他接手看盤工作,把重要的波動替他抓下來。

知不知道,一雙眼睛盯著十台計算機的痛苦?她想這工作要是持續做十年,她會變成海倫?凱勒--雙重障礙。

捶捶酸到不行的腰椎,呃,從午飯過後到現在,她坐了七個小時。救命!工作賺錢果然是辛苦事情。

戴上助聽器,伸出兩手,扭扭腰,她的放鬆動作未持續三秒,老闆沒人性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妳打算把我餓死?」

聲音真是不美妙的東西。

「我馬上去做飯。」亮君壓住桌面,扶腰站起,身體拉不直,痛哦,她半佝淒著背部,走出門外。

「我不吃日本料理。」他的命令傳來。

「我知道。」亮君悶悶說。

是她拍錯馬屁,當她知道老闆的名字叫作工籐靳衣,知道他是半個日本鬼子兼倭寇時,為確保自己在「外商公司」的工作權,她特別翻遍食譜,努力為他做出一道道日式料理。

不好吃?亂講,她每道都試過,味道雖不頂級,但起碼入口還可以。

可是,他看到日本菜就皺眉頭,勉強吃幾口,便把東西扔進垃圾桶。

這對廚師來說,是多麼大的侮辱啊!不過,看在三萬五的薪水份上,被老闆侮辱侮辱……算了!誰叫他是不本土、不愛國的日本鬼子。

歎氣,她歎得很大聲,以為靳衣沒聽到,也忽略了他嘴邊幾不可察的笑意。

調過眼光,他望住她的背影。操她,他操得夠凶了,她總該慢慢懂得生存比想像中困難了吧!

光靠乾淨純潔,別想在社會活下去。

眼光回到屏幕,他得意地盯看上面數字。

對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工籐家族中沒地位的成員,知道他風流成性,交女朋友像換新衣,卻沒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股市操盤手Zack。

一年之內,經由他手中賺得的股利超過二十億,他這麼努力,目的只有一個--吞下工籐家所有產業。

對,你沒聽錯,他是要吞下自家的產業。

那些年,他被帶回工籐家,一次次的栽贓事件,讓他理解人世晦暗。他沒想過,親人間會為了金錢惡鬥。他以為,幸子的動作,純粹是她個人不平衡行為;他以為,再怎麼說,他總是工籐燦立的血緣至親。

哪裡想得到,什麼親人?全是假的。

兔子事件後,他被捲入一宗綁架案。

事情發生在靳衣放學途中,他被三個匪徒塞入汽車,當時,他的表現沉著冷靜,他告訴他們,只要不傷害自己,工籐家樂於付出龐大贖金救他回去。

聽完靳衣的話,三個歹徒相視大笑,反問他:「你憑什麼認為工籐家的人希望你回去?」

這句話,讓靳衣有了聯想,他在腦中組合所有可能性。

當前座的主腦人物拿出手機撥下電話,靳衣不動聲色,默記下手機號碼,傾聽他的交談。

綁匪對靳衣毫無忌憚,認為他是捏在手中的死蒼蠅,大大方方當著他的面講電話。

「老闆,我們成功了,請你照約定,把錢匯入我們的戶頭……放心,我們的手腳利落,等你再見到他,他已是一堆白骨,到時,得勞駕你去醫院做DNA,確定他的身份。」

話聽到這裡,靳衣明白了,要殺他的人,就在工籐家裡,一個身上流著和他相同血液的男人。

冷笑噙在嘴邊,事至此,要他再相信親情,未免過笨!

於是,靳衣主動和搶匪談條件,要他們在錢匯入戶頭後,先把錢領出,買好機票,再讓靳衣打電話回家求救,取得另一筆贖金,遠走高飛,靳衣保證絕口不提他們。

當時,他不過是個十三歲少年,搶匪哪裡肯聽信他的話,是他眼中對親叔叔的恨,是他咬牙切齒的神情,說服了他們。

後來,事情順利,工籐家族付出兩倍贖金,救回靳衣。

這件事,讓工籐燦立咬牙切齒,揚言要親自抓到兇手。

靳衣做出無辜表情對他說:「叔叔,對不起,我沒看清歹徒的長相,不過,我聽到他們的對話,知道壞人是一個大老闆,他匯了很多錢給綁匪,要他們把我殺掉,我好像還記得當時壞人撥出去的手機號碼是……」

他的說法讓工籐燦立直冒冷汗,第二天,靳衣發覺叔叔換了新手機號碼。

從那天起,靳衣開始收斂鋒芒,不再表現出過人智慧。他開始遊戲人間,讓爺爺對他失望,不再將他當成接班人栽培。不過,暗地裡,他儲備能量、努力茁壯,他要在工籐燦立措手不及時,拿走他所有東西。

長期演戲,讓他成了雙面人,親人女友面前,他是一副痞到不行的吊兒郎當模樣,他溫柔、脾氣好,他樂於哄樂週遭所有人,事事不計較。

進不進慶田,他無所謂。

股票財產分到幾份,他沒關係。

似乎他的存在,純粹為了遊戲人間,只要生活快意,他生平無大志。

只有在下戲,獨自面對自己時,他才知會露出真面目。他知道自己壞到不行,他奸詐有心機,他不滿在工籐家受到的待遇,他蓄勢待發,總有一天,他要他的觀眾錯愕驚訝。

這兩年,他拿下工籐家族慶田百貨百分之十五的股票,未來呢?他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

優雅地按下關機鍵,暫且休息。

接下來,他要去……修理他的小秘書,教導她身為現代人類,對社會應有的認知。
亮君的動作很快,炒兩個家常菜,烤條魚,湯是最簡單的--康寶濃湯,蛋一打,兩人份的湯品上桌。

她的動作必須比快更快,因為她的老闆很沒品,肚子餓會趁機整人,所以她--不給他機會。

端菜上桌,安頓好碗筷,她縮到廚房裡切水果、泡咖啡,這時候,她特別感激母親,母親總是對她說:「即便妳是弱勢,也沒道理要求別人同情妳,妳要自立自強,別人學一項東西,妳要花精神學三樣,儲備更多實力,才能幫妳在社會立足。」

就是這樣的觀點,造就今日的尹亮君。

她是獨生女,可是從小她就要開始做家事,用工作賺取零用錢;當別人取笑她是聾子時,她正坐在鋼琴前面學習音樂;當同學孤立她,她認為人們對聽障人士有諸多不解,於是把助聽器借給同學,並和同學分享聽不見聲音的安靜世界。

她光明樂觀,積極進取,挫折只能讓她短暫休息,不能教她裹足不進。

從廚房端出水果,工籐靳衣已坐在餐桌前面吃飯,他吃得很香,好像入口的是魚翅鮑魚。

「怪物,不愛龍蝦愛虱目魚肚,分不清三百五和三十五的差別,這種老闆想賺大錢,一定很難。」亮君喃喃自語。

這是她另一項特質,只要她低頭,就習慣自己對自己說話,老以為別人和她一樣,沒戴上助聽器便聽不見聲音。

夾一口肥嫩嫩的魚肚,靳衣把笑連同魚肉含進口裡。

冷眼望亮君,低頭員工還在批評老闆。

「菜炒得太淡了。」他偏愛高油高熱量,這種清淡食物不合他胃口。

「什麼?」她抬頭問。

「菜味道太淡,妳沒有放鹽巴?」

「有啊!」

缺乏工作經驗、不懂尊卑觀念的亮君,竟搶過他的筷子,夾一口蔬菜,嚼兩口,品嚐。

「味道很棒,你試試。」

說著,她夾一筷子章魚芹菜送到他嘴邊。

他沒多想,便將東西含進嘴裡,嚼兩口,眉皺。

「太淡。」

「我懂了,你喜歡重口味。這樣不好哦,久而久之,你的腎、心、肝、肺連同血管都會變得不健康,也許你現在不覺得怎麼樣,等年過四十,你就知道,坐在輪椅上讓人推來推去是很可憐的……」

他講一句,她念一串,嘮嘮叨叨像老媽子,靳衣沒見過哪個聽障人士比她更愛說話。

「閉嘴!」

他一喊,她摀起嘴巴,不過,三秒鐘,她又忍不住了。

她偷偷開口,自以為很小聲,卻忽略他的聽力在正常範圍。「愛生氣,也不想想人家是為他的健康著想,再過幾年,等他真的躺在加護病床時,就會知道我是多麼用心良苦。」

「我叫妳閉嘴。」他又喊。

她看他,眼睛睜大大,嘴巴抿緊緊,訝異他「聽得到」。

她應該對他的態度恐懼的,可是她沒有。

「坐下。」靳衣說。

什麼?他說坐下?亮君指指自己,用眼神問他。

他面無表情,單單盯住她,在心中讀秒,看她要多久時間才會理解他的意思。

緩緩的,她輕輕坐下,屁股三分懸空,不敢讓屁股過分依賴椅子,這叫作以備不時之需,萬一,她解讀錯他的意思,彈起身的時間會縮短在一秒鐘內。

「吃飯。」

靳衣下達命令,這個命令違背他的本意,他原是要修理她,讓她一步步學習狡詐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不過……她全身上下不到三兩的瘦肉,激發他少之又少的同情心。嗯,這代表了他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絲空間,存放著少許良知?

他叫她吃飯?嗯,是不是她聽錯?她轉身調整助聽器頻率。

亮君偷眼望他,發現老闆也在看自己,她比比飯碗,再比比自己,詢問。

「吃飯。」

她還是「不敢」反應,靳衣明白了,不管她有沒有戴助聽器,她都習慣不理會他的話語。

「我叫妳吃飯!」他大喊。

她摀起耳朵,看他,滿臉委屈。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戴了助聽器,可以聽見八成聲音?你不用那麼大聲,我聽得見。」

「我告訴過妳的話還少了,妳哪一次聽見了?」

「有啊!你說,老闆說話,要專心聽。在老闆面前,不准想和他無關的事情。還有、還有其它一大堆有的沒有的。」

那些有的沒有的,她都有做到哦!比方,不准告訴老闆娘們他的工作;不准向別人洩露她管家以外的工作內容;不准在老闆娘來家裡時,打開工作室裡的監視錄像器等等。

「我講話妳專心聽了?」眼睛一瞠,這個員工需要再訓練。

對啦,他是叫她吃飯,但她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他叫她坐下,她要想半天才實行,她想拿到及格分數還真困難。

「我會慢慢調整自己。」

「妳認為我有多少耐心等妳調整?」

「我會盡快。」

「多快?」

「快到……讓你措手不及。」她說謊不打草稿。

「最好是這樣。」

「一定會這樣。」亮君說得信誓旦旦,心底卻沒太大把握。

他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他要把她的單純簡單剔除,要她變成專業的一百分秘書。冷笑銜上,他低頭吃飯。

菜還是淡的,不過,她的悲苦表情娛樂了他,嚼著嚼著,菜變得好吃。

「請問……」她的聲音暫且打斷他的好心情。

「說。」

「我可不可以去拿碗筷,吃……飯?」

連這種事情都要問?笨!不過,這也證明了一件事,兩個禮拜的訓練,多少訓練出她的服從。

「去。」

她站起身,才要進廚房,卻聽見門鈴聲。耶!有客人來,不用單獨面對惡老闆。

衝到客廳,打開門,是粉紅老闆娘。這個老闆娘偏好粉紅色,脾氣是所有老闆娘裡面最好的,也是亮君最喜歡的一個。

「老闆娘好,老闆在吃飯,我去請他出來。」

亮君發現,只要她喊她們老闆娘,所有女人都會好開心,就是平常對她不爽的幾個,也會對她施捨笑意。

「好啊,有沒有果汁?給我一杯。」粉紅老闆娘說。

「好,我進去拿。」

好耶!不用對著老闆臭臉吃飯,令她胃口大開。

她跳著進餐廳,笑容可掬。「老闆好,粉紅老闆娘來了。」

他一臉屎樣,抓住她的手腕,用冰聲對她說:「不准在我面前叫那些女人老闆娘。」

這是規則十……三?記下了。

可是他的口氣很怪ㄋㄟ……不喜歡人家嗎?

不會啊,他的凶臉向來只送她一個人,他總是對老闆娘們笑逐顏開,感情好得很,怎麼搞的,背後卻叫人家「那些女人」,不屑一顧似的。

她敢保證,等會兒轉過身,換張臉,他又是溫柔好情人。

由這個道理可推論出,男人對妳越好,表示越不真心。那麼老闆對她很壞,表示……哦哦,不要、不要,她才不要他的真心。

「妳在搖什麼頭?」

啪地,他的聲音連同亮君後腦勺的痛覺一起出現。他鏘人!家庭暴力……不不,是職場暴力啦!

「我……我沒搖頭啊!」

「公然說謊!」

「我最正派誠實了。」

媽媽說她善良,同學說她正直,公然說謊這種事,不是尹亮君會做的事。

「閉嘴,把妳該做的事做好,到工作室去盯串盤面。」他起身,推開空碗,菜再淡,他還是吃了一肚子飽。

「是,老闆。」

「還有,拔掉妳的助聽器,不准偷聽我們說話。」

「是,老闆。」

「不到十二點,不准上床休息。」

她要是有點出息,自會去勞工局告他虐待勞工,不過,他算準了她沒出息。

「是,老闆。」

「要是有本事害我少賺一毛錢,明天就自動提行李離開。」

「是,老闆。」

第一次當老闆,他當得很得意,雖然員工不上道,但是他相信,經過幾年「琢磨」,她會成為理想下屬。

走出餐廳,他沒發覺,自己心底,已經打算把亮君留在身邊「琢磨幾年」。
十二點半。

亮君揉揉眼睛,把幾個報表列下來,擺在桌面上,她走出工作室,細心將密門關好。

下樓梯,回房間。洗澡,五分鐘,上大號,五分鐘,她用最短時間打理好自己,然後,啪,躺上床,眼睛尚未全閉,人已經進入恍惚階段。

送走Anger,靳衣回到秘密工作室,滿意地看著桌上的報表,扣除掉亮君的大條神經,其實她是個有能力員工,至少她耐操。

往後仰躺,雙手枕在後腦,他回想這些時候闖入他生活的「新成員」。

一個新加入的Anger、一個曼曼,再加上小珊、玉婷……叔叔到底需要用多少女人來測試他的不長進,才會感覺心安?

無所謂,有自動送上門的禮物,他沒道理虧待自己,在工籐家十幾年,演戲是他成績最好的學習科目。

工籐燦立曾經告訴過身邊經理,靳衣的銳利眼神讓他覺得恐懼,他有預感靳衣不是池中物,總有一天,他會騰雲而起,屆時,當年的帳,他將一條一條和自己清算。

工籐燦立不曉得自己身邊有多少手下被靳衣收買,更不曉得他的帳早在靳衣獨立那年開始和他清算。 工籐璨立的無能,加速了靳衣的蠶食鯨吞,他一步步吞下他最在意的東西,待他有所知覺時,不及反撲便得承認失敗。

靳衣冷笑,對叔叔也對他自己。

起身,他往自己房間走,行經亮君房間時,他起了好奇心,手按住門把,旋轉。

她居然沒鎖門?她是太相信他,還是太相信自己?

跨進屋內,床頭小燈照耀。

亮君的身體在大大的床上顯得過分嬌小,她居然抱著玩偶睡覺?幾歲的人還裝可愛!

惡意,他抽走她手上的玩偶,在夢中,她有反應,空空的手東摸西摸,四處摸尋她的貓咪娃娃。

有趣,他抓起貓尾巴,在她頰邊搖晃。

手往上,她抓到貓咪便往懷裡藏,他用力,又把貓咪勾回去,來回幾次,他用貓咪釣她這條美人魚,越釣越興起。

「媽……不要……」

模糊一句,靳衣鬆手,小貓咪落進她懷裡。

她還有個母親?她的親人居然放心讓殘障女兒出外謀生?看樣子,把世界看得太單純的不只她,還有她的母親、父親或者……兄弟?

手指在她臉龐滑過,觸感比想像中更好,她總是帶給人純淨無瑕的感動,接近她,他感覺自己顯得污濁骯髒。

靳衣坐在床沿,床略略往下凹,亮君睡得很熟,他抓起她一束長髮輕輕撥弄戲耍,原本背對他的身子,翻過來,額頭頂上他的腿,右手劃過,橫貼在他的腰間。

分明是曖昧動作,但由她來做,就像嬰兒靠在大人身上般,全心信賴,淨潔舒坦。

不帶情慾地,他想吻她,吻開那兩瓣粉唇,像母親吻小嬰兒般,滿滿的,全是喜歡。

靳衣拉開她的手,面對她,側躺下來,手伸入她頸後,另一手環住她的腰,她穿了史努比睡衣,長褲上衣,印上滿滿幾十個史努比。

她真的年滿二十?履歷表上寫著大學畢業,二十三歲,可是她怎麼看都不像這個年齡,甚至,他碰過十九歲卻比她冶艷一百倍的女人。

指頭滑過她的額、她的鼻樑、她的嘴……沒有人工芬芳,是淡淡的處子幽香,加上爽身粉的味道。

湊近她,深深吸取,他喜歡這個味道。童稚時期,母親總愛在他洗過澡後為他擦上爽身粉,然後擁著他坐在搖椅間輕輕搖擺,歌曲一首一首哼,將他哄入夢鄉。

曾經,他為母親這種行為生氣,幾次反彈說自己已經長大,哪裡想得到,一場車禍結束親情,充滿爽身粉香的擁抱成了他最深刻記憶。

食指在她濃密的睫毛上刷過,偷偷地,他露出真心笑容。

抱緊她,他的唇貼上她的,一個細細吸吮,甜、純、淨,像林鳳營的鮮奶,營養好喝,甜的是心,滿足的是胃。

喝一口不夠,再喝一口,他是窮極餓極的流浪者,碰上家的味道,他不忍放手。

圈住她,他心滿意足,深吸氣,擁她入懷,今夜的夢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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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亮君伸了伸懶腰,昨天睡得舒服,她的小貓咪變大只了,抱起來又軟又溫暖,讓她作了一夜好夢,夢太好,好得她一點都不想起床。

臉埋進大枕頭裡,把陽光關在窗外,閉起眼睛,今晨她的松果體罷工,生物時鐘暫停,她要睡到自然醒。

亮君睡得愉快,靳衣卻等得不耐煩。

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子早餐,那是他的一時興起。牛奶三明治、稀飯花生和炒蛋、果汁色拉加土司、豆漿包子及碗稞,中式西式樣樣齊備,媲美五星級歐式大飯店。

或許你要問,為什麼他一時興起?很簡單,他同亮君一般,作了「一夜好夢」。

在夢裡,母親為他沐浴更衣,為他灑上又香又溫馨的痱子粉:在夢裡,他坐在高腳椅上,和母親一起揉著愛玉子,在夏天的午後,母子為辛勤的父親準備清涼飲品。

靳衣的夢太美妙,所以心情大好,只不過他心情大好的表現方式和亮君不一樣,亮君選擇讓松果體放假為好心情慶賀,而他,多年的失眠習慣在清晨五點半叫他起床。

起身,喝過「林鳳營牛奶」,他下樓準備豐盛早餐。

六點半、七點半、八點半、九點半……了不起!早該開工的員工還賴在床上,原本熱氣蒸騰的稀飯不再冒煙,軟包子得了硬化症,果汁沉澱物增生……

他的耐心用罄,推開面前的稀飯,衝到亮君的臥房前。

推開木門,閨房二字沒在他心裡製造任何障礙。

「尹亮君,妳給我起床!」他朝著她的背吼。

亮君沒反應,她的「耳朵」放在化妝台上。

「我數到三,馬上起床,一、二……Shit!」

他看到她的「耳朵」了,大步跨到床邊,跪上他昨天躺的老位置,扳過亮君的肩膀。

用力過猛,他的凶狠動作刺激她的腎上腺,亮君眼睛瞪得老大,清醒。

確定是他--一個很愛發脾氣卻無害的老闆,她輕吁氣。

「老闆,早安!」聲音軟軟,腎上腺素恢復正常 供應量。

「九點半了,妳認為是說早安的好時間?」

「這麼晚了?對不起,我馬上起床。」

「最好是快一點,今天的工作會把妳逼到半夜三點才能上床。」他下重藥,轉身出門。

「喂,等等好嗎?」她說話,聲音仍然慵懶。

「有事?」他回身瞪她。

「昨天,我作了很棒的夢。」

她的夢關他什麼事?他是老闆、她是員工,除非她夢到讓老闆一夜致富的方法,否則一概與他無關,不過,一夜致富……憑她?算了吧!

但靳衣還是坐下來,凝視她的臉,傾聽她的聲音。

為什麼?他對自己的行為作不出合理解釋,大約是……嗯,對了,是同理心,因為昨夜他也作了不錯的夢。

「夢見什麼?」

他的聲音很酷,彷彿對她的夢不感興趣,不過,亮君聽不見他的語調,只讀出他的唇語,讀到……他的「關心」。

「我夢到在飛,我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望,下面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原和嫩黃色的小花,還有幾頭黑白相間的乳牛。我縱身往下一跳,手張開,飛起來,我飛高飛低,一下子飛到乳牛頭上,一下子飛得跟小鳥一樣高,我摘了很多黃色小花,風吹,花香圍繞著我……」

她很愛很愛講話,常常一開口便停不下來。

靳衣看著她的叨叨不絕,猜想,是不是聽不到聲音的人,分外珍惜聲音的存在。

「我常作夢,每次醒來,媽媽看見我開心,就問我:『妳是不是又作了飛行的夢?』然後,她會靠到枕頭邊和我並躺,聽我說夢見什麼。」

以前,有媽媽聆聽她的夢境,現今,媽媽不在,她的夢少了聽眾,她的心情少了安慰。

「為什麼老作飛的夢?」他問,這回口氣不再不耐。

「小時候我在陽台上面撿到一隻小鳥,牠的翅膀受傷,我用衛生紙盒替牠做了個臨時的窩,我是獨生女,再加上耳疾,所以很少出門、很少結交朋友,小鳥便成了我的新朋友,我不斷對牠說話,細心照顧牠,我們擁有一個快樂的暑假。

有天下午,我發覺牠能鼓動翅膀在房間裡面飛了,我笑著為牠拍手喝采,然後,牠居然從半開的窗戶飛走了,我哭得好傷心。媽媽回家,告訴我,天空是小島的家,牠想回家並不代表牠不喜歡我。

我告訴媽媽,等存夠錢,我要買機票到天空拜訪小鳥的家,從那時候起,我便經常作『飛』的夢。

我們一直沒存夠錢,因為我們要買房子,房子買了,爸爸媽媽卻相繼生病去世,雖然我沒機會正式拜訪小鳥的家,我卻在夢裡去過好多次。」

樂觀是父母親留給她的最大資產,也許她不夠有錢、不夠「正常」,但她的心澄澈透明,開朗進取,值得人們羨慕。

「所以,妳作夢很開心?」

父母親去世、夢想無法完成,她還能替自己找到快樂泉源,誰敢說,她不是能幹女生?

「對,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我今天一定不會被你罵,會把每件事都做到一百分,你會對我刮目相看,你會……」

「我沒見過比妳更愛講話的女人。」他堵住她的話。

「沒辦法呀,我很慢才學會說話,一旦擁有表達能力,我就捨不得割棄,知不知道,當我第一次聽見聲音時有多震驚,我覺得聲音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我非要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說到……」

「說到舌頭爛掉。」悶悶地,他接話。

靳衣不捧場,因為她的話語帶給他淡淡憂傷,她說聽到聲音的震驚,她說聲音是最美麗的東西,她說要一直一直說話……沉重感覺壓著他,他--不舒服。

「放心,舌頭不會爛掉,你想,它天天泡在口水裡面都沒事,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它腐爛?」她對自己的口腔細胞充滿信心。

「泡到鹽酸裡還不爛?」他硬拗。

「沒道理啊,我沒事幹嘛拿鹽酸泡舌頭?除舌苔也不是用這種方法。」她皮皮笑說。

「妳再不起床,我就把妳的舌頭割下來,拿去泡鹽酸。」

「我不說話,你才悶咧!」吐吐舌頭,她站到床沿,展開雙手,她往下「飛」,可惜距離太短,才一下子就讓地心引力拉到地球表面。

抬頭,看見房間的壁鐘。

「糟糕!」她驚呼。

「又怎樣?」他不耐煩地走到她面前,讓她看見自己的嘴型。

「十點多了,我還沒弄早餐。」

什麼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她肯定要讓他從早餐午餐一路罵到消夜了。

「早餐我弄好了,妳快點刷牙洗臉,下來吃。」

「你做早餐請我吃……你是不是發燒?」人膽比狗膽大,她踮起腳尖,試上他的額頭溫度。

「我沒有發燒,我只是在早餐裡面加了砒霜。」他皮笑肉不笑。

「砒霜?那會吃死人的,你有解毒劑嗎?我可不可以不吃……」

他的濃眉大眼瞪掉她接下來的話,住嘴是最保平安的方法。

「好啦好啦,我吃,你不要抓我的肩膀,很痛耶。」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握住她的肩膀,她的史努比睡衣被他扯掉上面扣子,酥胸微露。

匆促間鬆開手,他把視線往上調二十度,冷聲說:「以後睡覺,把門鎖好。」

「鎖門?為什麼?這裡有小偷嗎?我在家睡覺都不鎖門的,為什麼……」下意識裡,她把這裡當成另一個「家」。

「我說鎖就鎖,不要廢話。」

「好啦好啦,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轉身,她又犯下老毛病,以為天下人都和她一樣需要助聽器才能聽得見聲音。

「不過,跟老闆相處愉快是件好事情,起碼他會在妳賴床的時候,替妳做早餐,然後叫妳起床,那種感覺和媽媽很像……」

哇哩勒,和媽媽很像?靳衣想離開房間的動作被亮君的話拉住,她居然說他像媽媽,這是什麼爛比喻?

氣衝上,他想回頭抓人罵罵,但,更快的,是亮君的動作,她貼上他的背,扣住他的腰,臉在他衣服上摩摩蹭蹭,他聽見她的聲音,然後,氣到腦充血。

因為她說的話是--「有媽媽,真好。」
沒當過善人的工籐靳衣當了一整天好人,除了午晚餐和簡單家事外,他沒讓亮君踏進工作室忙碌。

於是,吃過午餐,亮君到庭院散步,採下一把紅紅黃黃的鮮花,靠在不認識的大樹下,任微風徐徐在臉龐吹拂。

「我就說吧,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昨天的夢、今天的好心情,還有整天的輕鬆工作,太完美了。」

聞聞花香,她深吸氣,吸進悠閒快意。

她的自言自語落入靳衣眼裡,工作室中,他伸伸懶腰,從監視器裡,看見她一張嘴巴開開合合,沒休息過。明明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不安分的嘴巴就是動個不停。

「多嘴。」

他笑笑,轉眼盯回計算機,跳躍的數字上上下下,他該悠遊其間,賺錢一向是他最擅長的Game,可是……

好吧!他承認,他是分心了,因為她的叨叨絮絮。不過,分心又如何?他還是按下幾個鍵,替自己賺進幾十萬美元,然後灌進一杯黑咖啡。

她常恐嚇他,說他喝下那麼多咖啡,早晚會咖啡因中毒死亡,當時,他瞪掉她下面的話,她轉身背過他,以為自己聽不見,又補上一句下聯:「再不,就是死於骨質疏鬆症。」

她老以為他聽不見,自言自語到無法無天。

但,這造成他的困擾?

並不!不管她是不是故意,他不討厭她的叛逆。

扯掉OK繃,那是他不小心割到的小傷口。看見傷口,他的處理方式是用衛生紙擦兩下,然後繼續扒飯,亮君的反應則是倒吸氣,抓起他的手指,將他拉到水龍頭邊沖洗。

「你這種處理方式,會弄出敗血症,最後死於蜂窩性組織炎。」她一面尖叫,一面碘酒、藥膏加紗布,忙得不可開交。

他一言不發,靜靜看她,看到她不好意思,看到她主動拆掉食指上面的膨大紗布,換上合理的小OK繃。

截至目前,她預估過他的疾病有高血壓、糖尿並骨質疏鬆症、敗血症……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該走趟醫院,做做全身健檢。

心思跑掉,他不僅僅是分心,根本是心不在焉了。

目光轉向有她的屏幕。還在說話,哪有那麼多話的女人?到底有什麼話值得她一說再說?好奇心被挑起,他離開工作室,走向她。

大樹下,她的自言自語越見大聲,反正這裡沒鄰居,警察的噪音罰單開不到她身上。

「老闆好像很不開心,真不曉得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多快樂一點,你看他的眉毛,好像善鬥人士,動不動就揪在一起,把帥帥的臉弄得丑不拉嘰,人說相由心生,照這樣下去,他會變出一張魔鬼臉,到時就算他有菩薩心也沒用啊!

問題是,他有菩薩心腸嗎?好像……算了,不管有沒有,不管是面惡心善或面惡心惡,都比面善心惡來得吃虧。要是來個老闆娘就好了,他只有看到老闆娘的時候,才會變成好男生。」

這些話,亮君是閉著眼睛說的,若是她睜開眼睛,她會發現面前矗立著一個「綠巨人」。沒錯,靳衣已經氣到臉色發綠。

「不要埋怨,能在外商公司工作已經是本事,媽媽常擔心,她不在,我會活不下去。現在,至少我能養活自己,還能付房屋貸款,我很不錯了。」

他經營外商公司?他怎麼不知道?不想等她自動睜眼,他已等得不耐煩。

靳衣蹲下身,動手把她的助聽器戴起來。

受到「震動」,她回到現實場景。「老闆好。」

「妳在做什麼?」

「做……我沒做什麼……」

員工對老闆說自己沒在做什麼,好像有點失職,亮君連忙補充:「我煮好飯、炒三個菜、煮一鍋湯,您用過餐,我洗好碗、盤子和筷子、拖完地板,然後來這裡照顧花園。」

她把一件簡單的事拆成六七個步驟說,聽起來好似非常忙碌,尤其是最後這句話講得最好,明擺著是花園在照顧她的心情身體,她卻說成自己在照顧花園,反正花花草草沒有語言能力,事情由她說說就成定局。

「妳很忙?」他似笑非笑。

縮縮肩,她看見手上的花,馬上遞到他跟前。

「送給你。」

「如果我的記憶還可以,這些花的所有權在我身上,妳拿我的東西來送我……似乎……」說借花獻佛?他不是佛,花嘛,免啦!

「我的意思是你工作太忙,沒時間欣賞院子裡面的花草,所以我特別過來替你摘花插瓶,讓你有空時,眼睛親近親近大自然。」

「妳實在細心。」

怪啦,明明是褒揚的字句,為何從他口中說來,貶的意味硬是比較大?

「還好啦,為老闆著想,是身為員工的責任之一。」怎樣,是不是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員工了?

她說得真誠,讓他的諷刺續不了口。對個不懂諷刺的女人採取諷刺行為,簡直浪費口水。

「老闆,你的股票是不是賠錢?」

他冷眼睨她,股票在他手上要是有本事賠錢的話,換她來當老闆,輪他做飯摘花,侍奉她「親近大自然」。

「最近你的心情不好,對不對?」

她又知道了?瞪她,再瞪,多和她相處幾天,他會得斜眼症。

「我媽媽常說:心裡不愉快的話,要說出來,不然憋在心裡,早晚要得憂鬱症。」

很好,在蜂窩性組織炎之後,她又估出他另一病症,看來他真要找一天到醫院掛號。

還是不說話?亮君拉拉他的袖子,肩膀前後搖晃。

「說啦、說啦,把不快樂的事情說出來。」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動作叫作撒嬌,這動作她對媽媽做習慣了。

靳衣卻注意到了。常有女人對他撒嬌,但沒有人用過這麼乾淨的撒嬌方式,她們的目的通常是想自他身上獲得財物或者承諾愛情,而她的撒嬌想得到什麼?他的不快樂原因?

推開她的手,他不習慣做沒有目的的人際交誼,他和任何人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他算計自己的每分行動,並預估行動之後引發的效應,她的簡單讓他無法適應。

她沒注意到他的推卻,還白目地走上前,又抓起他的袖子搖晃。

「說一下下啦,你一定是太悶了,沒有老闆娘來陪你,心情不好對不對?」

今天沒有老闆娘來訪,他肯定氣悶,聽說男人的蟲蟲儲存太多,會影響情緒,果然不錯。

他又瞪她。這一眼的意思是--他昨天才恐嚇她,不准在他面前喊那些女人老闆娘,她偏又犯。

而亮君解讀這一眼的意思是--她猜對了,老闆心情不爽,因為「蟲蟲」在他身上蠕動,癢得讓人難耐。

於是,她自作主張開口。

「給我電話。」

「什麼電話。」

「老闆娘的電話呀,你放不下自尊,沒關係,我幫你找人,我保證你陪過老闆娘,心情會不錯。」

「妳連我的心理生理需求都要照顧,會不會太辛苦?」

「這是好員工應該做的事。何況你一定很希望我替你解決窘迫,才會出來找我吧!」亮君估計,若非事關緊急,他哪裡捨得離開他的寶貝計算機。

他要她解決什麼窘迫了?

「不需要。」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要我幫忙,幹嘛特別跑出來找我?」她悶聲說話。

是啊,幹嘛特別跑出來找她?純粹為了知道她喃喃自語地在說些什麼廢話?

無聊!

「說嘛,為什麼找我?」亮君抓住他不放。

「我肚子餓了。」

隨便塞出借口,甩掉她的手,捧起身為老闆高高在上的尊嚴,他進屋。

肚子餓?亮君看手錶,下午三點鐘,肚子餓?會不會餓得太早一點?算了,老闆就是老闆,認命,抱起花,亮君離開大樹下。
老闆吃錯藥,亮君肯定。

他十點陪她吃早餐、十二點午餐、三點晚餐,然後一個人躲進工作室,不准她進去,直到半夜十二點,你說,是不是有鬼?

她不敢確定這個鬼和老闆娘有沒有關係,但……人家說,戀愛中女人情緒反覆,依照這個理論推論下來,戀愛中男人情緒反覆也算正常吧?

靠在工作室門邊,耳朵貼在門扇上面,亮君仔細聆聽,裡面悄然無聲。

手上的花生湯圓半涼,她站在這裡超過三十分。

敲門,等半天,她的甜點有不被重視的悲傷。

門開,靳衣矗立在眼前。

不誇張,的確是「矗立」,他像大號的漢摩拉比法典,每次用這種氣勢往她面前一站,她就知道又要頒布新法令。

「我說過,不准來打擾我。」

事實上,她已經「打擾」了他一整天。

早上自她身邊起床開始,他整個人就亂掉,他沒直接進工作室,卻跑到廚房替她弄早餐、當保母叫她起床、聽她說無聊的「飛夢」。

好吧,人總算進工作室,眼光卻老掃向監視屏幕,看她做菜、看她喃喃自語,看她一個人說話唱歌,弄得自己很開心。

無聊的是,他居然加入她,跑進花園,被她一個問題問得落荒而逃。

最可惡的是,吃下她三點鐘準備的晚餐後,他居然打電話到墾丁訂房間、訂機票,原因是--他想替她圓起想飛的夢。

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為矯正自己的瘋病,他幾次拿起話筒想取消訂房,卻總在手指接觸到電話鍵盤時作罷。

這一切一切,全是那個叫尹亮君的笨女人害的。她是禍水,但……她居然捧著他最愛的花生湯圓,站在他面前。

她應該怕他的,一方面,付錢的叫大爺,另一方面,憑他的氣勢想壓人,簡直輕而易舉。

可是在相處的日子中間,她一天不怕他一點點,東一點、西一點,加在一起變成蠻大一點,於是,她大起膽子,悄聲問靳衣:「打擾你會怎樣?割鼻子?腰斬還是棄市?」

哦哦,踩到老虎尾巴,他臉色倏地發青,打人的慾望熾烈,拳頭在腿邊鬆鬆緊緊。

她不曉得自己困擾他一整天嗎?他花數小時想把心思兜攏,兜到金錢遊戲上頭,好逼自己多賺錢,卻教她的出現徹底破壞,她居然還膽敢用這種無賴口吻,問他--會割鼻子、腰斬還是棄市?

說!換了你,火不火?

「我會把妳裝到麻布袋裡,先用亂棒打死,填進石頭五十公斤,再扔進基隆河。」

看來,她非常不受歡迎。

收下痞子口吻,她笑笑說:「別生氣啦,我知道失戀很不舒服,可是發脾氣也無濟於事呀!來,先喝點甜食穩定情緒,然後把事情說出來,我來同你分享,雖然我的社會經歷不足,但我畢竟是女生,多少能提供你一些幫助。」

他失戀?有病啊,他只會讓女人失戀好不好,真不曉得她滿腦袋在想什麼。

「我沒有失戀。」

她手中的花生湯圓暫緩他打人衝動,再次,他感覺甜蜜。

這是母親經常替他準備的甜食,尤其在冬至時,母親總哄著他說:「吃湯圓長一歲,我的阿靳快要長成青春少年家。」可惜,她無緣陪他走過青澀,在被迫成長的日子裡,他有無數話想對母親說。

「好吧,你說沒失戀就沒失戀,男人,打死要面子的動物。」她嘟嚷。

什麼話?!沒禮貌。

靳衣瞪她一眼,接過湯圓,站著吃,不到五分鐘全吃光,漢摩拉比法典長得比凡人高是有道理的。

「還有嗎?」

「還有,你要嗎?我下去拿。」

他沒回話,進房,先結束手邊工作,然後領身走在她前面進廚房。

兩人進廚房,他拿起鍋子,直接舀湯圓入口。

「喂,那裡面有我的份,你不要一個人吃光光啦!」

沒理人,花生湯圓一個接一個,十粒裝的湯圓全填進他的肚子。

為應和他的自私霸道,亮君的肚子咕嚕咕嚕響過一陣又一陣。

等她搶過鍋子時,裡面只剩兩口殘湯。

「你很差勁,吃東西不會留一些給人哦!我和你一樣三點吃晚餐,一樣會餓好不好!」她踮起腳尖,向他抗議。

他的回答更叫人氣悶了。「下次煮湯圓要記得放紅豆。」

什麼跟什麼啊?她說東他轉西,算了算了,失戀男人值得同情,她把碗連同鍋子放進水槽中清洗,叨叨念不停。

「我餓扁了,明天沒力氣起床做早餐,倒霉的還不是你,有什麼好樂的。」

亮君將他偶一為之的做早餐舉動當成常態,好像她起不來,他就得負責兩人的早餐。

「肚子餓,作夢時才飛得起來。」一聲揶揄,他取笑她。

手扠腰,亮君牌茶壺新上市。「我每次都飛得很順利。」

她在他面前挺胸,卻挺不出幾分氣勢。

「吃過湯圓,今晚妳會墜機,我是為妳好。」難得幽默,他呵呵笑起來。

他等著亮君抗議,可是……她非但沒有,還用中大獎的訝然表情望著他。

「妳中風了?」愛說話女人不說話,原因只有一個--中風導致顏面神經麻痺。

「老闆,你笑了耶,是真心笑,不是冷笑哦,你笑起來好帥,一點都不像壞人……」話開了頭,她滔滔不絕。

「閉嘴。」她亂講話,從十三歲起,微笑機能就自他身體中消失。

撇開頭,他想離開廚房,但亮君不接受冷落,硬在他屁股邊當跟屁蟲。

「你應該多笑的,一天三大笑會延年益壽,男人不用擔心長魚尾紋,那是智慧的象徵……」

「閉嘴!」他回身喊,帶屎的表情全盤否認他曾經笑過。

亮君說得正興起,哪聽得進他的恐嚇?

「我保證你常笑,人際關係會好到不行,到時,別說昨天的粉紅老闆娘會回心轉意,就是前天的臭臉老闆娘、大前天的闊氣老闆娘,都會巴著你不放……」

「我叫妳閉嘴!」

這回他加上動作,雙手高舉,抱起她的腰,將她拎到半空中。

亮君果然閉嘴,她的手扶在他肩上,兩人之間有半分鐘靜默。

靳衣以為自己成功嚇阻她,但她接下來的話,害他差點爆血管。

她說:「如果,你還有多餘的一點點力氣的話,可不可以抱我轉圈圈?」

厚!嘔吧,更嘔的是--他照做了。

拎著她的腰高舉,他原地轉圈圈,一圈一圈,越轉越快,她的銀鈴笑聲一串串,打進他的心田,拉起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大大的、發自真心的笑容盪開。

他們的笑是小提琴協奏曲,一高一低,卻和諧得讓人醉心。

「飛阿飛礙…我飛好高……」

他保持平衡,一圈轉過一圈,不在意頭暈、不管自己動作是否稚氣,眼前,他只在意她的笑顏。

許久、許久……

他終於放下她,亮君貼在他胸前喘息,笑聲未止,斷斷續續說:「小時候……爸爸轉我……像你這樣……」

他的下巴靠在她頭頂,當她的飛機,他當得愜意。

「下星期五,跟我到南部。」

「做什麼?」

「出差。」他隨口丟了個借口。

「出差?」

玩股票也要出差?可見她對這行業瞭解不夠透徹,不過,她會努力的,因為、因為……因為她有一個超好的老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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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晨,靳衣在她身邊醒來,伸展雙臂,又是一夜好夢,他發出滿足的喟歎聲,整整一星期,失眠不再上門。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的?

十三歲搬到日本那年吧!原先是不適應新環境,後來是步步為營,躺在床上擔心幸子不知又要搞出什麼陷害事件,心中越是有事就越難成眠。再更後來,他發下報復心願,漫漫長夜裡,總在暗自盤算,如何奪取工籐家的一切,如何掩飾自己的光芒,如何讓叔叔一家對他卸下心防。

嚴重失眠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即便他讓女人消耗掉大半體力,仍然睜眼到天明。他有嚴重的黑眼圈,幸子嘲諷他縱慾過度,他不反駁,只是淡淡微笑。

但,這星期,他睡得相當不錯,一點上床、六點下床,中間沒有間隔性的醒醒睡睡,亮君身上的痱子粉香,為他裹起場場美夢。

側眼看亮君,她睡得很熟,不管他上上下下,把她翻來覆去,拿她當虱目魚乾煎,她還是睡得不省人事。每天,都要他拿她當泡沫紅茶,搖過幾十下,才能把她搖醒。

剛開始他還會小心翼翼,深怕把她鬧醒,後來瞭解她的嗜睡症,他索性大方起來。

是他要求她把門鎖起來的,可是,當天晚上他就後悔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沒辦法,起床拿出備用鑰匙,潛入她房間,清晨,回房,不落痕跡。

突然,亮君坐起身,眼睛瞇瞇,兩條腿在地毯上輕采,踩踩踩,踩到她的室內拖鞋,套上,進浴室。

門沒鎖,從半掩的門縫裡可以看到她的動作,沒錯,她正在尿尿。

靳衣紳士地別開頭,心底暗笑,上廁所不關門,他很想看看她發現自己時的尷尬,卻沒想過自己才是偷渡客,不會唱國歌也不會唱「當ㄛ」。

尿尿完,有沖水聲、洗手聲,不錯,她還算整潔乾淨,至少保證吃她做的菜不會拉肚子。

亮君走出門外,模糊睜眼,隱約發現自己床上躺了個男人,她揉揉眼睛,影像還在眼前,低頭,她對自己催眠:「我在作夢,我還沒醒。」

說著,腳跨上床,挪挪身體,她把自己挪進他懷裡,手環住他的腰,腳勾上他的大腿,大貓咪抱起來比小貓咪舒服百倍。

兩分鐘後,她的呼吸平穩,再度進入夢鄉。

摟摟她,從沒想過,小小的身子竟會給他帶來莫大歸屬感。

靳衣晚了二十分鐘下床,出門前沒忘記把門反鎖。

踩著室內拖鞋,走出庭院,他深吸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氣,看花朵在晨曦間招展,晶瑩露珠在草尖處等待昇華,淡淡的笑浮上,微笑成了他的生活常態。

八點,靳衣做好早餐、整好行李,走到她門前,省去敲門步驟,他拿出備用鑰匙打開她的房門,跪到她床前,開始搖泡沫紅茶。

搖二十下,她睜開惺忪睡眼,他又等了兩分鐘,確定她意識清醒,讀得懂唇語,才開始和她「交談」。

「快醒,我們要去趕飛機。」

「你怎麼進來的?我明明鎖門了。」她問了一句不搭軋的話語。

笨!這句話她天天問,問不膩?他搖搖手上鑰匙,無奈瞪她。

「以後不鎖門了啦,鎖了你還不是一樣進來。」她嘟嚷。

又是同樣的話,她缺乏創意。

「我說要鎖,妳就鎖。」為什麼強迫她鎖?他自己都弄不懂。

漢摩拉比發威,小老百姓還是乖乖聽話。

亮君躺回床上,早餐反正有人做,多賴幾分鐘吧!

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是這樣的,你敬我一尺,我還你兩分。

但亮君的原則不同,他敬她一尺,她就前進兩分,他送她三分顏色,她就計劃開起染料廠。老闆員工之間有了模糊距離,兩人都懶得遵守紀律,只有在他大吼大叫而她戴著助聽器時,她才會乖乖記起,花錢的是大爺。

「馬上起床。」

他扳過她的上半身,強迫她正視自己的唇。

「好嘛。」癟癟嘴,她還想溫習夢裡的大手臂。

「給妳五分鐘,我機票訂好了,飛機不會等人。」

「機票……飛機……啊!我們今天要去出差。」尖叫一聲,她想起來了,跳下床,衝進浴室,她……又忘記關門。
飛的感覺和她想像的不一樣。

飛機很平穩,四十分鐘的航程,亮君始終探向窗外,起飛時,漸漸縮小的房舍道路,降落時,從天堂落入凡間的喜悅,還有比棉花糖更輕柔的雲朵,刺眼的金色陽光,她體驗了生平第一次飛行。

偶爾的亂流讓機身擺晃時,她笑著問他:「要是墜機,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我們會變成怎樣?」

他沒好氣地回答:「直接變成骨灰。」

她笑笑說:「哈!我們坐那麼近,到時骨灰一起掉進土地裡,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浪漫到不行。」

墜機浪漫?他又瞪她,全天下只有她這種殘障人士才會這樣認定。

下飛機,飯店派來雙B房車接他們,車子飛快在路上奔馳,亮君把窗戶打開,讓風舞動起她的長髮,髮香滲進他的鼻息間,乾淨的氣味、乾淨的亮君,她是乾淨的最佳代表作。

「牛!牛!」她手往後撈,拉起靳衣的手,直指向窗外。

「天天在吃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他澆她冷水。

「不一樣,那是會跑會走的牛,你看有牛 寶寶,跟在牛媽媽身邊,好溫馨哦!」

「再溫馨,還不是要進到妳我的胃袋裡。」他好笑。

「以後,我再不吃牛肉。」她手比天,立誓。

「看過活體妳就不吃屍體?」他刻意把話說得噁心。

她才不介意呢!她的心情太好,好到沒時間同他計較。

「你看,有滑翔翼,和電視上演的一模一樣,好厲害哦,他們是怎麼辦到的?,」不到三十秒,她又大喊起來,興奮溢滿心田。

沒錯,滑翔翼,那是他帶她到墾陡出差」的主要目的,她的發現讓他心喜,可他的聲調還是冷冷的,從她手裡抽回自己的手,靳衣雙手橫胸。

「有什麼了不起,從上面往下跳,誰都會。」

對他來講當然簡單,大學時期,他迷上這項運動,每個星期假日,都在空中度過。

「才不是,那個要經過特殊訓練,不是所有人都能飛上天,一不小心是會摔得粉身碎骨的,你不要輕忽,知不知道?」她轉臉面對他,鄭重叮嚀。

她認真的態度敦他發噱,彷彿他是三歲頑童,要母親時時叮囑。

「不相信我?好,我帶妳去飛。」

他點點前座司機的肩膀,和他交涉幾句,不到二十分鐘,他們來到滑翔機練習區。

這個下午,他們在空中度過,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們包下所有課程,靳衣帶著亮君,遨遊飛翔,他坐在她身後,抱住她,為她掌控方向,耳畔間飛過的是風聲、是她串串笑語,眼底停棧的是她的崇拜與敬佩。

之前,他不懂得快樂,耍盡心機贏得財富,卻贏不來滿足快意,而他的快樂在她笑靨中重新學習,他在工籐家接收到的敵意不屑,自她的敬佩中獲得弭平。

他樂於寵她,只要一點點寵溺,她便回鯖給他無數好心情。

「你說,快樂像什麼?」在天際遨遊時,她問他。

他不答。

「快樂是鑽石,反射陽光,照亮別人。你被我照亮了嗎?」亮君大笑。

是的,他被照亮了。「快樂是日曆,隨著年紀增長,越用越少。」他回她一句。

「才不會,快樂是傳染病,你的快樂用少了,我便傳染一些給你。」她說。

「快樂像青春,再多的金錢都換不回。」他用悲觀回應她的樂天。

「錯、錯、錯,快樂像滅火器,總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替我們熄滅痛苦。快樂是生命中的驚歎號,帶給我們無數歡欣時光。快樂是星星、是月亮、是太陽,點綴我們的生命、豐富我們的視野。」

她說了數不清的快樂,也帶給他數不清的幸福,今天,他寵她,她回贈愛溺。

夜裡,他們各自躺在床上,東一個、西一個,兩人刻意拉開距離。

床只有一張,當初訂房時,靳衣壓根沒想過和她分房睡,反正每個夜裡,他早早習慣,有她在懷裡。

然而現在,原本累到不行的兩個人,在躺上床鋪時,竟強烈尷尬,背對背,各自心思。

「我從五歲起,就自己睡。」亮君小聲說。

了不起嗎?他和爸爸媽媽睡到十三歲,十六歲後,每天清晨,總有不同的女人在他身邊醒來。

「可不可以……你去睡沙發?」她的要求無理,可她是女生呀,偶爾無理不算可恨吧?

「沒必要。」他一口氣回絕。

「那……我去睡沙發好不好?」她又問。

「不好。」

他在等著她熟睡,好把她攬進懷裡,享受她的乾淨清新。

「為什麼不好?你的固執很沒意思。」她翻身,轉過一圈半,轉到他身邊。「雖然我們什麼事都沒做,被老闆娘知道,她們還是會生氣吧?」

「妳沒有老闆娘。」

靳衣雙手支在腦後,從這個角度看她,看見一個瘦瘦的尖下巴,她瘦得離譜,瘦得不符合他的條件,他喜歡豐滿的女人,喜歡圓潤的觸感,她太排骨,難怪夜夜同床,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我在講你的女朋友啦!說實話,你很厲害,那麼多個女朋友都能擺平,這不是普通男人能辦到的事情。」說著,她眼底升起敬意。

他就是喜歡這號眼神,在她眼裡,他頂天立地,是母親一直期待他成為的男子漢,不是米蟲,不是教人看不起的富家子弟。

靳衣眼光調向天花板,不過,他的能幹關她什麼事!

「說說看,如果Anger老闆娘撞到B老闆娘在你床上,你怎麼辦?或者兩個老闆娘連手去找C老闆娘的碴,你選擇偏心誰?」她的好奇心取代尷尬,兩人開聊。

「她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對她們的情緒,他不關心。

「如果她們發覺你是花心菜頭,提出分手怎麼辦?」

「隨便。」

「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覺得。」

「我會替你可惜。」

她替他可惜?這什麼論調8無聊。」

「才不無聊,老闆娘們一個比一個漂亮,有的身材好,有的臉蛋美,有的氣質出眾,跟哪個分手都是可惜。老闆,如果到最後你想結婚,你會選誰?」

她沒把漢摩拉比法典銘記在心,左一聲老闆娘右一聲老闆娘,對於他的冰臉,她早已免疫。

「選妳的頭啦。」

他吼她一聲,聲音太大,她的助聽器抗議,吱叫一陣,害她只聽到前面兩個字,這兩個字讓她嚇破膽,兩圈半的左翻滾,她滾到床鋪下方,揉揉屁股,她退到離床半公尺遠處。

「不要選我啦!我不聰明、不漂亮、不懂誘惑男人,而且還是領有殘障手冊的聾啞人士,你選我,一定要後悔莫及的啦!」

反應那麼大?就算聽錯,也不需要一臉欠收驚的表情,想他欽點的女人一大堆,哪個像她?

不過……說她不懂誘惑男人?她太自謙了,瞧她,摔下床,頭髮凌亂,扣子掉一顆,軟軟的白皙春光外洩,玩玩……是種毋需後悔莫及的活動。

下床,玩她變成睡前不錯的康樂活動。

走近她,他把她壓靠在牆邊,語調曖昧:「我不介意妳領殘障手冊。」

熱熱的呼氣在她耳際吹拂,滑過她的頸項。

現在是夏天,還不需要開暖氣設備啦!亮君縮緊肩膀,手推開他的下巴,她拿他當吸血鬼看待。

「你、你不要亂碰我哦,我不想當你的老闆娘。」

亮君手在胸前打XX,拒絕態度堅決。問題是,她越堅決,他就越想玩她。

「沒辦法,我沒帶老闆娘出差,只好將就將就,拿妳來替代。」

「不行啦,不行啦,我、我……」她急著找話搭。「我是聖女貞德投胎轉世的,你不可以亂碰我。」

「我若是硬要碰呢?」

「你會害我被火燒掉。」她恐嚇他。

聖女貞德是因為被男人碰觸,才被活活燒死?她的歷史觀念有待加強。

他大笑。

「我是認真的,以後我要童女懷孕,生下耶穌,所以絕對不可以和男生亂來,要恪守貞潔,懂不懂?」

借口更好笑了,靳衣再裝不出冷酷,笑彎腰,他拔去她的助聽器,一把將她丟上床,跟著,他上床,將人收入懷裡。

她掙扎半天,擺脫不了他長手長腳的禁錮,他捧起她的臉,強迫她的眼睛讀唇語。

「不要亂動,不要說話,乖乖睡覺,不然我就讓『童女懷孕』。」輪到他恐嚇了,他的恐嚇比較起她的強而有力。

「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說。」

「是不是我不亂動,你就不逼我做老闆娘?」

「對。」

「再問一個問題?」

他不回答,她自顧自問:「我們真的是來出差的嗎?」

「是。」他言簡意賅。

「為什麼我們整天都在玩,沒有工作?」

她問住他了,不過胡亂塞給她答案,是他的習慣兼常態。

「我要投資旅遊業。」

「哦,所以我們要考察各個觀光景點?」

這時候,他除了回答「是」之外,還有別的選擇?

「墾丁是個不錯的考察景點,尤其是飛行傘,好玩極了,只可惜地面上沒有乳牛和黃花,不然由上往下看,一定更美麗。」

「我下次帶妳去瑞士鐵力士山,那裡有牛有花。」一不小心,寵她又成習慣。

「真的?我愛死出差了,我們什麼時候去?」

「閉嘴,睡覺。」

壓下她的頭,讓她頂靠在自己胸口,半瞇眼,他不認識胸口間那漲漲的滋味,是幸福滋味。
盼啊盼,終於盼到月休日。

一大早,亮君拿著薪水袋,先到銀行繳貸款,再回家,把房子整理乾淨,然後逛一下午的街,買了個很棒的禮物,在七點鐘時歸營。

她想,老闆大概還待在工作室裡賺錢,沒有她喊門,肯定記不得晚餐時間,細心的她,為靳衣帶回一袋滷味、鹹酥雞和東山鴨頭,全是高油高熱量的東西。

另外,她還買了兩杯波霸奶茶,這是為了響應老闆的特殊偏好。

特殊偏好?對男人而言,喜歡波霸不算特殊偏好……而是常態,所以,老闆娘們不管是溫柔嬌媚,或聰明體貼,她們總有一個共同特徵--胸前偉大。

想到這裡,亮君低頭看自己,哈!難怪老闆總是對她凶巴巴,不怪他,怪自己發育不全,在他眼裡,她不是女人。

雖然老闆對她凶巴巴,皮皮的她,還是適應下來,他們常聊天,也算相談甚歡,儘管多數時間是她在滔滔不絕,而他被迫收聽。

他給她一大堆規定,她只遵守兩件,一是絕不向老闆娘透露他的職業,二是工作室是他們共同的秘密空間,不能讓外人得知,除了從日本來的松島叔叔。

第一個規定她能理解,老闆大概是害怕老闆娘們知道他很有錢後,會向他勒索,所以不讓人知道他有工作,至於第二點……隨便啦!她就拿工作室當秘密花園,和老闆有共同的秘密,這代不代表她是公司裡,最受重用的員工?

「我回來了。」走進屋裡,她習慣對空氣說話。

咦?客廳裡有人?走到靳衣身邊,她低頭九十度大鞠躬。

靳衣瞄她一眼,低頭,假裝專心看報表。

他有問題,靳衣確定。

問題不大,卻讓他驚嚇不已。什麼問題呢?問題出在亮君。

昨晚,擁她入懷,睡前,想起她今天休假,欣喜自己能找到一天安寧,沒想到,從她走出家門那刻,他開始心不在焉,工作情緒欠佳,腦袋三不五時飄上有她的畫面。

勉起撐了一上午,後來他分析自己,大概是長時間習慣被噪音騷擾,臨時適應不來沒有女人的嘮叨。

於是他打電話找Anger,沒想到她一進門,他就受不了她身上那過分濃郁的香水味,頻頻皺眉,上床,始終進不了狀況,Anger試了又試,最後體貼地放下一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沒關係,我下次再來。」

好勝的他,受不了激將法,硬是磨槍上陣,把自己弄得人仰馬翻。

在Anger饜足離開後,他越想越不對勁,自己的反應和幾個星期前相差太遠,他身體健全,心理是無障礙空間,問題出在……人不對。

沒錯,就是人不對,Anger的聲音太嗲,容易讓人起雞皮疙瘩,是她的矯揉造作讓他提不起胃口。

再撥電話,靳衣找來Avril,他要求自己進入狀況,閉緊眼睛,幻想畫面,在驕傲自己的成功之際,靳衣猛地發現,自己幻想的畫面人物居然是尹亮君!

好不好笑?他居然幻想尹亮君?她是發育不良的小女生耶,他幻想她?幾時起,他得了戀童癖?

再說,他抱了她幾十天,從沒有過非分念頭,他不過喜歡童年的味道,戀上她的乾淨罷了,怎麼弄一弄,把她弄成幻想人物?

Avril走後,他再無心工作,到樓下等她回來,他想有必要弄清楚想法。

「你沒工作嗎?這樣不好哦,我不在就偷懶不賺錢,等到月底付我薪水付不出來時,你就慘了。」她笑笑,把東西放在沙發上,走進廚房,拿碗筷盤子。

慘了?她以為她的薪水有多少?不過是九牛一毛,他在身上隨便摸兩摸,一不小心就會掉下滿地「毛」。

「我想你沒吃飯,幫你帶東西回來,這些是高油高熱量,偶爾吃吃可以,常吃會得心臟腦血管疾病,少碰為妙。」

看到食物,他才想起自己餓壞了,拿起筷子,不等人招呼,在胃袋受了一個月的荼毒之後,這些食物成了人間美味。

「你很餓?是不是中午沒吃?不用問也知道,我幫你準備的午餐還在鍋子裡,你動都沒動,蔬菜的顏色都丑了,我只好把它丟掉。這樣浪費食物實在很糟糕。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她問,他不答,反正不管他有沒有聽過,她都會把故事從頭說一遍,逼他聽進耳裡。

「有一對浪費的雙胞胎姊妹,她們為保持身材,常常把食物丟進垃圾桶,幾年後姊姊死掉,妹妹花錢請人帶她去觀落陰。

到了地獄,她看見姊姊坐在幾十桶餿水中間,在吃發臭食物,妹妹問她怎麼回事,她說這是她在世間時浪費的食物,現在要把它們全吃完。

妹妹看了心生不忍,問她:『妳還要吃那麼多桶啊?』姊姊說:『不!我只有手邊這桶,剩下的,都是妳的。』

你說,可不可怕?所以人生在世不能浪費食物。」

故事未說完,垃圾食物全吞進肚子裡面,他滿足地喝著珍珠奶茶,人生再沒有什麼比吃飽更爽的事情。

揚揚空空的碗筷,他笑說:「我全吃光,沒有丟掉。」

「我說的是中午那些。」

「那些是妳丟的,不關我的事。」他的推卸功夫不錯。

「不是這樣算的,那些是你的份,不是我的。」

「東西是誰準備的?」

「我。」

「誰丟的?」

「……我……」

「還有什麼疑問?」

再喝口珍珠奶茶,QQ的口感在唇齒間散佈,滋味美妙。

他笑望她,忘記自己要追究的答案。亮君就在眼前,飽飽的胃、飽飽的眼,他的人生在這刻滿滿的,是饜足。

「就是你們這種推論方式,難怪坐在餿水桶前面的都是女人。」她悶聲說。

「別忘記,閻羅王是男性。」

「男生主控人間世界,又要控制地獄天府,女生要出頭天,真的很困難。」

「那是什麼?」他指指她買回來的禮物,轉移餿水話題。

「枕頭啊,我幫自己挑的禮物,用我第一份薪水買的。」

「這裡的枕頭不夠妳躺?」

他拿過她的枕頭細看,那是個ㄇ字型枕,做成一隻粗大手臂形式,這東西他看過,日本人發明的,專供單身女子使用,聽過可以增加安全感。

「你不覺得它的造型特殊?老闆說,這可以讓我增加安全感,就像小時候睡在爸爸媽媽懷抱裡的感覺一樣。」

「以前沒有這個東西,妳睡不著?」他反問。

「也不是這麼說,是、是……還不是你害的,上次到墾丁,你逼我跟你一起睡,睡完後……我覺得、覺得效果還不錯……就就……」

一句話,她講得零零落落,不過他聽懂了。

她的意思是--上回她同他睡,睡得很舒服,認為有雙手臂躺很愉快,於是買來替代品。很簡單嘛,幹嘛說得這麼拖沙?

「以後睡覺不要鎖門。」

「為什麼,是你規定我要鎖的。」

「晚上我去陪妳睡覺。」他決定化暗為明。

「陪我睡覺?」她尖叫。

「有什麼不對?是妳自己說效果不錯。」

「是效果不錯啊,可是……我又不想當老闆娘……」

「有什麼差別?又不是沒睡過。」

「也對啦……可是……為什麼呢?」

睡就睡還有為什麼,女人就是太閒,無聊到滿腦子胡思亂想,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偏偏要追出原因,弄得大家都麻煩。

「這是員工福利,妳不想要嗎?」

員工福利……沒人不要吧?老闆都這麼說了,外商公司總有外商公司的制度作法嘛,媽媽說過入境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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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開會?靳衣冷笑。

還是不放心吧,不放心他是否如傳言般浪蕩。

十幾年了,叔叔嬸嬸用了各種不同的方法測試他,然後滿意地把測試結果呈送給爺爺,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要爺爺認清楚,他這種人不堪委以重任。

他滿足了叔叔嬸嬸的願望,一次次讓爺爺沮喪,成功地讓自己被排擠於家族事業之外。

他要不要工籐企業?當然要,不過,他要用自己的辦法要,況且他要的不是一部分,他要全部全部,

從小,他就是這種個性,越不給他的東西,他越感興趣,越要逼他接手他不要的事物,他越是躲得老遠。媽媽說這是獨生子的叛逆,爸爸更改媽媽的話,說這是獨生子的驕傲。

是的,這是他的驕傲。他不要別人施捨,他要動手爭取,只要他累積足夠能量,而那天,即將來臨。

每半年一次的會議,讓他看出工籐家族已是腐敗機器,外表光鮮亮麗,內部處處存在危機,叔叔甚至開始替幸子找企業聯姻,企圖借重別人的力量,拯救慶田。

好笑吧,是不是過度天真?自己不肯改革,卻期待別人為自己效力,六十歲男人的天真教人啼笑皆非。

「這種笑很醜,看起來心機重重,一點都不符合你的氣質。」亮君放下剛烤好的餅乾,走到他面前,打量他的表情。

什麼叫作不符合他的氣質?心機重重是他主要的人格特質。

不說話,拿起餅乾。厚,又是有機餅乾,他恨透有機食物。

「早上你去哪裡?我起床看不到你。」

她習慣起床看見他,習慣微笑迎接他的屎臉,習慣他對未清醒的自己吼叫幾聲,替她戴起助聽器。

「看到我要做什麼?」喝口紅茶,他把眼光調回計算機前面。

多奇怪的語法,「看到我」、「做什麼」,看到他哪有要做什麼?就是看到他很正常,沒看到他,很奇怪而已埃

「你在生氣嗎?不要氣啦,我有好東西給你。」

拉拉他的衣袖,她企圖破壞他的專心,她越是這樣,他就越不理她,沒辦法,他有「獨生子的驕傲」。

他設定十分鐘時間不理她。

「我沒有做錯事情哦,早上你不在,我主動幫你做了報表,還努力把家裡整理的乾乾淨淨,你哪裡不滿意,可以告訴我,不要擺一張臭臉對我,好像我做錯很多事情。問題是,就算我做錯事情,你也該告訴我,我才知道自己哪裡需要改進,你不言不語,我會擔心,是不是無意之中,我哪裡得罪你,讓你郁氣在心,告訴我嘛,不要不跟我說話……」

他掃過計算機屏幕下方的時間顯示,一分半鐘。

「這麼大的房子裡面,就你跟我兩個人,你不說話、我不發聲,很恐怖呢!不曉得的人會以為我們這裡是鬼屋,沒有人氣、陰森森……我整個早上,老覺得有人在我耳朵邊邊講話,嚇得我趕緊拔掉助聽器……」

五分十七秒,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一個人自言自語多久。

「幸好我臨時想到一件事,馬上又戴起助聽器,三不五時側耳傾聽,不然就糟糕透頂了。」

不是怕聽見鬼叫嗎?又戴助聽器,自找麻煩。

「記不記得上回我沒聽見門鈴響,被模特兒老闆娘罵那次,這回我可學乖了,而且我想,老闆娘們很多天沒來,這幾天總該出現了吧,要是她們再不出現,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她當他是野獸,時間一到非得交配,否則斷子絕孫?按鍵盤的手增加幾分力氣,十分鐘緩慢度過。

「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又一頭栽進工作室不理我,我很可憐ㄋㄟ,你理理我好不好?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如果你不仔細聽我說,把消息漏掉,我會被罵到狗血淋頭。」

她的「重要事情」沒吸引他的注意,她……算了。

九分二十三秒,終於安靜,嘟起嘴巴,亮君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雙手撐起下巴,認命。老闆被錢吸去三魂六魄,她只能等計算機上的數字放人。

停了?耳根獲得短暫安寧,她撐不過十分鐘,這個數據是否可以證明她是正常人之一?揚眉,他堅持等十分鐘到,才開口。

三、二、一,時間到,沒轉身,他冷冷投出一句話。

「什麼重要事情要告訴我?」

他的聲音是天籟,一傳進她耳膜間,亮君立即跳到他身邊,欲開口,想想不對,讓老闆仰她鼻息對不起「長輩」,於是拉來椅子,坐到他身邊。

「真高興,你終於聽到我的聲音。」

他當然聽得到,他又不是她,先天不良後天失調,耳朵養分全被喉嚨吸收,一個功能過大、一個功能不足。

「告訴你哦,今天我接到七通電話,有兩通是同一個老闆娘找你的,三通是不同的老闆娘找你的,還有一個聲音很溫柔的女生打電話來,我以為她是你的新老闆娘,結果她說不是,她說是你的堂妹,問你最近生活是否順利,她說有時間的話,要搭飛機來台北看你,希望你屆時在家。

最後一通是日本的松島叔叔,他說有人要從日本來看你,要你自己注意小心。 關於這句,我想,大概是我聽錯,松島叔叔指的人應該是你的堂妹,親人來看你應該很快樂才對,幹什麼要小心應對?

可是我問了兩次,他都說同樣的話,我想,也許是日本和台灣有時差,松島叔叔正在睡覺,頭腦有點不清楚吧,不過沒關係,反正我把話傳給你,你自己去判斷是非正反……咦?你怎麼又不說話,是不是又分神?」

她一張嘴巴開開合合沒休息過,就算他開口,她聽得見嗎?

「要不要我再把話重複一次?」

「不用。」他截斷她。

「那就好,我真怕再重說一次,很累的呢。」

說話會累?真是奇跡了,說話不是她最熱愛的休閒娛樂?

「還有一件事,你、你……我知道這種問法不禮貌,畢竟每個人的身體自己最知道,可是、可是……」

他停下工作,轉頭問她:「可是什麼?」

「可是我是好員工啊,關心老闆的身體是天經地義,所以……你真的不要緊嗎?」

「請問,我哪裡要緊?」他不耐煩。

「你很多天沒找老闆娘回家,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她居然這樣子問他,真有「隱」,問題還不是出在她身上,自從聞過痱子粉,他就對香水提不起興趣,自從吃過排骨,他就覺得肥肉很油很膩。

說「隱」?不要命的女人,製造了他的「隱」又來追問他的「隱」,若不是他夠君子,道德良知不容許他對殘障人士下手,她早早屍骨不存。

見他不說話,亮君確定,老闆的確有「難言之隱」。

鼓起勇氣,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說:「沒關係,大概是你最近壓力大,男人嘛,多少會有這種困擾,而且自尊心強,拉不下臉看醫生,所以啊,今天我上菜市場,特地繞到藥局替你買了禮物。放心放心,我沒有挪用公費,純粹是友情贊助。」

說著,她從口袋裡掏出--藍色小藥丸。

「我去幫你倒水,服用後,我幫你打電話給老闆娘。」

「尹亮君!」他大叫。

她摀起耳朵,抗議。「我說過,我聽得到,不要那麼大聲嘛!」

「要我說幾百次,妳才會記得妳沒有老闆娘?」

「我記得了嘛,有刻在漢摩拉比法典上面,下次不說就是。」

「刻在漢摩拉比法典上面不夠,連查士丁尼法典、拿破侖法典上面部給我抄幾遍。」撂下話,他抓起她的肩膀丟向門外。

用力關上門,他看著散在地板的藥丸,怔愣三秒,大笑。

門外,亮君聽到他的笑聲,搖頭苦惱。「唉,男人憋太久,真的會瘋掉。」
不到十點,靳衣洗好澡,把亮君拉回房間,他笑得曖昧,害亮君身上的雞皮一層冒過一層,層層相連到天邊。

「老闆,你今天那麼早……累了?」

她乾笑兩聲,退開兩步遠。老闆很不對,少笑的男人衝著人直笑,通常意味著危險。

「是啊,早睡早起精神好。」他同她打太極。

上工兩個月,她越來越不怕他,看來他得狠下心,才能阻止她一天比一天加倍的膽大妄為。

所以,漢摩拉比不管用?沒關係,中國五千年悠久文化,法典治國,多的是名人,發明五馬分屍的商鞅怎樣?

「可是我的生理時鐘,不習慣早睡。」

再退兩步,他還是酷酷的不愛理人比較正常,「親切」的他看起來很恐怖。

「古希臘人認為健康的心靈,寓於健康的身體,妳不是常要我養生嗎?」她退他進。

「也對,不過那麼早躺在床上很無聊,你不愛聊天,都是我在說話,而且……而且……我的故事說光了,所以……所以……」

她每講一句,退後三步,幸好房間夠大,否則她會退到隔壁老王家。

「放心,在床上可以仿的事情很多,我樂意一項項教妳。」

嫌他不愛理人不愛說話,他現在不是說了嗎?冷笑一聲,他不是吸血鬼,不會生吃活人,幹嘛抖成那樣。

「我可不可以不要學習?」

她聽得懂他的隱喻,這下子不只腳抖手抖,她全身都發出七級強震,搖搖搖,她頭昏眼花,腦前庭不平衡,想吐的感覺一吋一吋湧上。

「不行。」

他怎能容忍一個「不求上進」的員工?所以今晚,她學定了。

「為什麼?」

「因為那是員工福利,查士丁尼法典上面記載,不接受老闆的好意,老闆有權讓妳知道拒絕別人好意的後果。」

又笑,她會被他笑出膽囊破裂。

「可是……」

「沒有可是,別忘記禮物是妳送的。」

靳衣拿出藍色小藥丸,在她面前晃呀晃,從不曉得讓女人發抖是件這麼有成就感的事情,他笑瞇雙眼。

「你要現在服用藥丸?」

「當然,這東西不便宜,浪費了不好。」

「那,我去幫、幫你倒水,再、再打電話給老闆娘。」她吞吞口水,一句話分三四段說完。

「我說過這是員工福利,她們又不拿我薪水,福利不用嘉獎到她們頭上。」話說完,他倒出紙袋裡面的五顆藥丸,仰頭喝水。

靳衣巧妙地把藥丸藏到舌下,然後推亮君進浴室。門關上,他轉身,吐掉口裡的藥丸,這下子懲罰到她了吧!

靳衣好整以暇地躺到床鋪上,兩隻手支在後腦勺,想像她在浴室裡面掩面偷哭的情況,變態大笑。

「洗乾淨一點,我喜歡香噴噴的女人。」潑桶冷水,他的快感無法形容。

透過想像,他快樂得像個孩子,看著緊閉的浴室門,惡作劇的念頭正熾。

「沒有熱水了,我不能洗澡,全身汗臭味很重,我今天拖地,洗廚具,全身油膩膩不乾淨,你打電話找老闆娘好不好?」她在門裡哀求。

「來不及了,遠水救不了近火,等她們來,我已經燒成焦炭。」

「不會啦,你一通電話,她們會火速趕來。」

「是妳自己買威而剛回家,又不是我強迫妳買,自己做事要自己收拾後果。」他越逗越開心,索性起身貼到門邊,聽取裡面的動靜。

「我是為你好。」透過門扇,她在門裡大喊。

「禮物是妳送的,我要和妳分享。」

「沒有人送禮物連自己的身體都送出去。」

「有啊,很多員工想要加薪升級走後門,很樂意把自己送出去。」

「不要啦,我對自己現在的薪水職位很滿意,不想走後門。」她的聲音帶哽咽。

靳衣心想夠了,放她一馬。

突然間,他發覺不對,一股熱泉湧上,多日不見的慾望浮起。不會吧!光隔著門和裸女對話,就能挑起興趣?

念頭閃過,他衝到垃圾桶邊,清數里面的藥丸,一二三……四,完蛋,少了一顆,那一顆在哪裡,他蹲在地板床鋪間尋找藍色身影,五分鐘後,他確定沒有。

別懷疑,藥丸在他肚子裡。

怎麼辦?想「紆解」的念頭正盛。

他深呼吸、他喝水、他自我鼓勵,沒事的,段譽吃了延慶太子的陰陽和合散還不是憑自制力,打死不碰木婉清,他也可以的。

他嘴裡說可以,心底卻沒把握,畢竟他沒學過凌波微步,內力基礎也少得可以,心跳迅速,面色潮紅,發抖的人物換對象,口乾舌燥,慾火上升,他玩火玩出危險。

靳衣在房間裡面來回,不管有效沒效,他都需要找點東西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再說說浴室裡的亮君,在靳衣突然安靜下來時,她的心思飛快轉動。

他怎麼了?怎突然沒聲音?是找到解決方法,還是聽從她的建議,打電話給老闆娘?她迅速沖掉身上的肥皂泡沫,想出門看看究竟。

想到……啊!藥劑師說一次吃一顆,他一口氣把她買回來的五顆全吃掉了,聽說威而剛是治心臟病的,老闆會不會藥量過重,反而引發心臟病?

她……成了殺人兇手?

想到這裡,再顧不得衣衫不整,亮君打開浴室門往外衝,門外的男人正在做分心運動,好死不死兩個人撞到一塊兒。

當肌膚接觸剎那,不用多加言語,直覺促使靳衣抱起亮君,往柔軟的床鋪間倒去。

抗議無效,誰教查士丁尼法典上面有規定,規定玩火者要自己收拾殘局。

他的唇湊上,沒有她想像中那麼討厭,亮君想反抗的,可是小螞蟻碰上食蟻獸,結果只有一個--螞蟻死、食蟻獸飽,這是天地規律,無人能破壞。

於是,這次的員工福利,爽到大老闆。
睜開眼睛,亮君審視身邊男人,他很好看,五官比大部分男人整齊。

他是雙面人,對待老闆娘時是溫柔體貼,這類時間她很少面見,面對她,他總是冷冷酷酷不愛說話,原以為,他愛擺老闆架子,但長期相處,她猜,那是他的原始性格。

至於老闆娘前的他,總像隔了一層薄紗,教人看不清真假,說不上來為什麼,可是,她不喜歡那樣子的他,寧可他生氣咆哮,對著自己又吼又叫。

她有被虐狂嗎?不曉得,不過昨晚……說實話,是他臉龐又苦又悶的表情吸引她留下。

第一次,她的確不舒服,初為女人,痛苦付出是代價之一。第二次,她慢慢習慣,亙古的韻律,縮絕的節奏,領她進入不曾相熟的領域當中。

第三次、第四次,她戀上他的味道,戀上他在她身體製造的一波波絢爛繽紛。最後,藥效漸褪,他擁她在懷中入睡,交纏的身體相互依偎,直到月沉星稀,黎明取代黑夜。

助聽器拿掉了,她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聽不見窗外啾啾鳥鳴,但他的體溫在她掌心下清晰,他的心跳微微嗆著她的臉頰,鼓動胸口起伏,他們在生命的泉源處交融。

她的生理時鐘弄亂了,閉著眼睛入不了眠,心裡想的是清醒後兩人應有的反應。

「是妳自己要送禮物給我,不關我的事。」她模仿他的說話口氣,自言自語。

「不對,我有叫你找老闆娘來呀,是你不採納忠言。」這回她用自己的聲音。

「妳送藍色小藥丸給我,分明是想自己當老闆娘,說實話,昨晚是不是妳故意設計?」

「冤枉啊!青天大爺,我是替你的身體著想,書上說一個正常男人,一星期會發三次春,你已經連續三星期沒呼喚異性同胞。」

「我的生活我自己控管,不用妳操心。」

「可是人家就是擔心嘛……」話說到這裡,她換成第三者角色開罵。「對哦,尹亮君,妳是白癡還是愛管閒事的三姑六婆,人家一星期要幾次人家自己管,幹嘛妳來囉嗦,弄到這等情況,妳討好了嗎?說不定他起床火大,把妳趕出公司,妳下個月的貸款要怎麼繳?聽障屬於次等公民,離開這裡,妳哪裡還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她的自言自語吵醒靳衣,他沒動作,只是安靜細聽。

「而且……離開他,妳鐵定會想念他吧!他雖然愛要凶,可是人很好,才第一次見面他就借妳錢還銀行,這種願意對陌生人付出信任的人少之又少了。」

「信任?才怪。」他出言,算準她聽不到。

信任是他性格中的稀有因子,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親人朋友。至於借錢給她,那是金額太少,他根本沒看在眼裡,而他估准她太笨,沒勇氣落跑。

「我煮的菜不好吃,他還是願意聽我的勸導,為健康將就,這樣一個不主觀、肯接納別人意見的好主管,要到哪裡找?」

「為健康將就?想太多。」他冷哼一聲。

大錯特錯,他是最主觀、最自我的男人,他幾時肯聽別人意見?通常他表現出隨和聽從,純粹為不讓別人對他設防,至於將就她煮的菜……他是懶得為這種小事和她囉嗦。

「他慷慨大方,工作認真,不嫌我嘮叨……」

他三不五時吼她閉嘴,還叫作不嫌她嘮叨?看來問題出在她身上,她不僅耳朵有病,連感官接收器也出現問題。

「他有一百個優點,不喜歡他很難耶。」

這兩句話,亮君用他最喜歡的崇拜口吻說。這回,他沒再心生反對,手微收攏,讓她更貼近自己。

「可是……我怎麼可以喜歡他?」

「有什麼不可以,我准許妳喜歡我。」他回答。

「我要是喜歡他,會讓一大堆老闆娘圍攻,不死也去掉半條命。」

「誰敢?」怒意從眼珠裡迸射,鏘鏘鏘,雷霆萬鈞。

不過是一個假設,讓他對「前女友們」發出敵意。

「何況他是大老闆,人家會罵我高攀,媽媽說找老公要門當戶對,才能互相體貼,像我這種人應該去找個賣公益彩券的男人,怎麼能找四肢健全,帥過偶像明星的大老闆談戀愛,這種愛情絕對會在最短時間內陣亡。」

「迂腐陳舊,沒大腦。」他的批評很難聽,幸好她聽不到。

「唉,還是不要想太多,一切照舊,把昨晚的事件當成意外,也許經過兩三天他就會忘記。」

「妳當我和妳一樣笨?」他不爽她口中的「忘記」。

「沒錯呀,就像上次,我要他想起前一次的老闆娘是誰,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一樣,很快的,他會忘記這次的威而剛事件,忘記被他拿來衝散藥力的女人。」

對哦,他經常是轉身便忘記前一刻躺在他床上的女人是誰,憑什麼他認為自己會特別記住她?

她哪裡和別人不同了?除了瘦一點、笨一點、蠢一點、多話一點、條件比別人差一點之外,她不過就是一個女人。

靳衣沒想過,的確是這些東一點、西一點、差一點、少一點、壞一點,讓她在自己心底特殊。

「好了、好了,別再想這些有的沒有的,還是先想想,等下起床,怎麼應付尷尬場面比較實際。偷溜下床好了,趁他還沒起床,先到菜市場買菜,等他醒來,也許他根本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情,聽說吃了強殲藥丸的女生都是這樣。」

說到做到,她仰頭,他立刻閉眼,她拉起他的手想移開,他偏偏不讓她稱心如意。

挪動身體,他硬把她壓在身下,對於她這種「龜息法」的處理方式,他不認同。

連試幾回,她沒有成功,只好另謀他法。

「好重哦……不然,我也裝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嗯,好辦法。可是……萬一,他記起來,想對我負責,要我嫁給他呢?」

「妳想太多。」嘴角向上挑,他是不結婚的男人。

「傷腦筋,這樣不對,那樣不好,頭痛死了,算了算了,不管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能解決。」

縮在他懷裡,她決定由他作主清醒後的尷尬,到底他們會用什麼下床法,隨便啦!

她放棄了,閉上眼睛假寐,往後的問題由他接手。

十分鐘後,他挪動身體,假裝起床,他親親她的髮際額頭,看著她兩扇長睫毛揚呀揚,不敢張眼。

裝睡?最好!

他的吻直接貼上她眼簾,然後鼻樑、唇邊,最後封住她的紅唇,先是淺嘗後是欲罷不能。

然後,延續昨晚,他們有了第五次。

這下子,亮君不用擔心清醒後的尷尬,因為再清醒已是傍晚時分,傍晚是晚餐時間,用過餐,害怕肥胖的都市人通常會來個飯後運動做健身,靳衣自然不例外,所以第六七八九回……在連續不斷的運動之後,再沒人去討論責任問題。

即便不討論,亮君也知道,不一樣了,他們之間再也不一樣,她回不到過去,她無法假裝沒有愛情,她的心悄悄醱酵,醱酵出一個空間,裝載著她的臭臉男人:至於靳衣,他依然嘴硬,依然排斥愛情婚姻,但他不排斥在一個笨到不行的女人身邊清醒,不排斥同她分享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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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的愛情像種子,原本埋在泥土裡,睡得安安穩穩,沒預估過冒出頭的一天;突然間,春陽露臉、春雨滋潤,一下子工夫,以等比級數成長。

昨天才冒了芽,今天就抽上綠葉,後天便迫不及待蔓延,然後在沒人發覺的春天,開出朵朵鮮艷。

她愛上他了。

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就忍不住發出幸福微笑;望住他的背影,想起他的懷抱,心中飽漲的是繾綣柔情。

當然,她像多數女生一樣,對愛情有憧憬、期待,認定愛情自是一步步走向婚姻,然後生生世世,永永遠遠。

然而,矛盾的是父母親給她的門戶觀念,或多或少,造就她的憂心忡忡。

「你覺得愛情是混合物還是化合物?」飯吃到一半,亮君突然問他。

他愣了一下,繼續扒飯,不對無聊問題作反應。

如果她要他做國際股市分析,他很樂意為她的孜孜好學放下筷子,詳細解惑,但她問的是愛情,這種事,她應該拿遙控器坐到沙發裡,讓韓劇替她解答謎題。

「女人希望愛情是化合物,把兩人的感覺放進稀鹽酸裡,通電,經由排水集氣法,收集。

新的感覺不再分得清是你或是我,它被命名為愛情,它的存在,能化解所有不愉快,能讓兩個個性回然不同的男女為對方將就。

它存在,心情只有一種,是喜悅欣然,也是幸福美滿,只不過,這種化合物消失得很快,你必需透過不斷不斷努力,來延長它的壽命。」

對於亮君的話,他不置啄,雖然比起平日的嘮叨,這些話多了幾分可聽性,不過還是偏屬小女生言語。

譴會把簡單愛情用複雜的語言來陳述?那麼閒的話,不如把自己弄得美美站到街頭吸引男人,直接親身做實驗,比較有建設性。

「有經驗的大人們,總告誡愛作夢的小女生,愛情是混合物,是許多成分組合而成。那些成分中有『條件』,比方容貌金錢、社會地位、價值觀念等等,也有『感覺』,像不討厭、看得過去、舒服、想親近等等,把『感覺』、『條件』湊在一起,調合攪拌,便組織出愛情。所以每個人的愛情本質都不一樣,你覺得他的愛情不叫愛情,他覺得你的愛情失敗率高於成功機率。」

看住沉默的他,亮君猜想,自己又多話了,男生通常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然,意外地,他回答了她。

「不管愛情是混合物或化合物,妳只要記得,別對它過度看重。」靳衣說得不輕不重,對於自己不相信的東西,他也不願她相信。

「為什麼別看重?愛情主導婚姻,婚姻的有效期限端看愛情的組織成分,而婚姻是人生很重要的部分不是?所以我們必須看重愛情,不能遊戲人間,總有一天,你會對以前的作法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傷害太多女人。」

「幼稚。」他的批評不留情面。

相信愛情,夠蠢;把愛情拿出來討論,更蠢:而她要求他看重愛情、預估他會為自己行為後悔,則是蠢上加蠢,蠢到她活著根本是種浪費糧食的表徵。

「是不是我聽錯,你在罵我嗎?」亮君反問。

「沒聽錯,我是在罵妳。」放下筷子,他認真看她。

「為什麼罵我,我說錯了?」

「是說錯了。第一,愛情不會主導婚姻,主導婚姻的是經濟,是外在環境與條件,妳的想法不成熟。」

「誰說誰說,沒有愛情怎麼持續婚姻?」她硬要爭辯。

「那些在大陸包二奶卻不願意回台灣結束婚姻的男人,請問他對誰有愛情,是大老婆還是外遇?」靳衣問。

「外遇吧,他寧願為一個女人,拋下舊家庭、舊習慣,我想他的愛情不在妻子身上。」亮君回答。

「很好,那二奶的愛情為什麼不能主導男人進入婚姻?男人和妻子的愛情沒了組織和成分,為什麼婚姻有效期限不過期?」她的死腦筋,逼靳衣多費唇舌。

他的問題讓她語頓。「我想、我想……」

「妳想的不是真理。」

「真理是什麼?」

「真理是--婚姻不靠愛情維護。」

「那麼婚姻靠條件維護?」

「對,有沒有聽過貧賤夫妻百事哀,況且,光靠愛情維護婚姻非常危險。」

「不懂。」

「愛情是短暫存在的事實,隨便兩陣風就能把感覺因子刮得無影無蹤,如果沒了愛情婚姻便不再繼續,那麼天底下的婚姻,最長期限不會超過一年。」

他試圖教懂她,愛情是種無足輕重的生活次用品。

靳衣的話讓她心驚,意思是……他們之間,扣除掉婚姻的可能性,短短一年,他們的愛情將由初生走向凋萎?

「你的愛情從不超過一年?」

「一年對我而言,已經太長。」他實說。

她的表情讓他不爽。皺什麼眉?她只適合笨表情,何必強學憂愁!直覺地,他伸出手,揉開她的糾結眉頭。

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在亮君心裡滲入暖流,將她結凍的感覺恢復些許活絡。

「如果經過一年,女生覺得愛情尚未結束,怎麼辦?」

「隨便她想怎麼辦。」

「如果她想繼續呢?」

「我無所謂,只要她別把『浪費青春』這種罪過加諸於我,確定我們絕無可能,她想見面就見面,想溫存就溫存,我沒有意見。」

「意思是,你不主動趕人?」

「女人自願上門,我何必下逐客令?」

靳衣笑笑,暗罵她笨,如果他下逐客令,她哪有從A排到Z,多到嚇人的老闆娘?

靳衣的話讓她既傷心又放心。

她傷心,因為他們之間碰觸不到婚姻,因為她的條件不合格,因為他的愛情保鮮期不超過一年,而貪新鮮的他,時時有新愛情。

她放心,因為他不下逐客令,只要確定兩人絕無可能性,她就能一直待在他身邊。

「所以你不趕我走?」

「當然,我會付妳薪水,把妳養在家裡面,不讓妳出去風吹雨淋,我這裡是響應政府任用殘障員工的好公司。」他開玩笑說。

她聽不見他的玩笑,低頭翻挑碗裡的米粒。

原來,夜裡的浪漫單純是員工福利;對他的用心叫作盡忠職守。她的愛情隱在工作之後,他們從未喻越過那條線,他們是永遠的勞資關係。

他夠壞了,壞到讓人咬牙切齒,偏偏女人敵不過他的壞,願意飛蛾撲火,不求回報,只求瞬間迸發的火熱。

靳衣察覺她不對,挑起亮君下巴,審視她的眼睛,企圖從裡面讀出訊息。

一分、兩分,許多分鐘過去,兩人不說話也不互動。

「妳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有,妳在想經過這幾天,我們應該有所不同。」他猜測她的心意。

「有不同嗎?」她反口問他。

「妳希望不同?」

「我當然希望不同,但我也清楚,我的『條件』不夠,而你的婚姻是要有條件做強力後盾,不是?」她老實回答。

她的老實在他胸口壓上重石。

靳衣的愛情經驗老道,多年來,從未讓女人情緒影響自己,但亮君的喜怒掛上他的心,這讓他很不舒服。

靳衣感覺窒息,十三歲搬回工籐家的壓迫感再度回來。

天下女人都一樣,嬸嬸、幸子,承歡床側的女生,包括眼前這個看起來笨笨的女生,全是心機動物。

靳衣寒起臉,拋下一句:「妳有這層認知最好。」

望住靳衣背影,他生氣了?

亮君恐慌,怎麼辦?她說錯話、做錯事,還是……弄錯了「希望」?

她放下筷子,再吃不了飯,一面收拾殘桌,她一面想著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

煮一鍋湯圓好了,再不……烤點餅乾,啊,有了,他說過他喜歡她身上的痱子粉香……

但……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愛上一個人,期待同樣回饋,是件需要極力彌補的「過錯」?手停在半空中,亮君怔忡。
在亮君的討好巴結下,靳衣情緒逐漸緩和。

他們回復以往相處模式,她說些不著邊際的嘮叨言語,他擺著一張酷臉愛聽不聽,偶爾一個溫存動作,讓她倍感寵幸,讓她覺得愛情甘之如飴。

除此之外,有兩件事讓亮君覺得好幸福。

首先,他不再工作到深夜,不再一上床就領她「攀越世界第一高峰」,偶爾他會陪她散步,帶她出門逛逛貴死人的精品店,雖然,她不肯買東西,但他的寵溺已經傳進她心底。

再者,這段日子以來,不再有老闆娘拜訪,而且,她的電子耳聽見他拒絕一個老闆娘的約會。

這代表什麼?代表他不再是來者不拒,代表她可以取代那些氣質佳、高貴大方的優質女性?

不管原因是什麼,亮君太快樂,就算愛情期限真是一年,她都要盡情把握這段精華期,為自己創下一段又一段的美麗記憶。

在計算機上敲敲打打,亮君快速整理靳衣要的數據,離開位置,她送到他跟前。

她被他訓練得很能幹了,不但工作有條理,速度快,效率也進步許多。

「我弄好了。」

數據停在他鼻子下方二十公分處,靳衣沒看她,一手拿過數據,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把亮君拉到自己懷中。

「你……」話沒問出口,她發現他的兩隻眼睛還盯在屏幕上,一瞬不瞬。

閉嘴,她決定讓他先把工作完成再說。

窩在他懷裡,亮君不敢動,鼻問嗅著他的氣息,細細品味她的愛情,那是讓人舒服的味道,只在他身上散發,不是古龍水、不是男人味,是他申請了所有權的專屬氣味。

這個味道讓她夜夜好夢,這個味道讓她倍感安全,花心男人呵,壞到讓人恨,卻也壞到讓她不捨得不愛。

靳衣仍然專注,即便懷裡抱著一隻無尾熊,偎著她的體溫,他手上依舊做著殘酷的掠奪事情,一點、一點、再一點,他拿走工籐家的慶田百貨,四十七個百分比的股份,加上爺爺手上的二十六,他穩坐董事長寶座。

不過,他是極驕傲男人,他不屑靠爺爺手上的股份往上爬,他要親手取走叔叔和嬸嬸手中那部分,要他們在發現錯誤時,再無法補救。

接下來,他該怎麼做?也許在慶田里面多製造些許「危機」,也許在叔叔轉投資的企業裡鬧點風暴,讓缺錢的叔叔再低價拋售一些股票……

不管怎樣,他是勝利在望了,這份……算是光榮吧,他想找個人分享。

低頭看懷中的女孩,他有慾望對她說,有慾望自她眼裡看見毫不掩飾的崇敬,但……算了吧,再過一陣子,再過一陣子,他會帶著她回日本,向她展示這些年他努力奪取的一切,告訴她,他不是普通男人,風流、雅痞只是他的保護色。

帶她回日本?

是的,他有這個打算,口裡,他否決愛情;心底,他將她當成唯一,唯一的床伴、唯一的知心,他是個心口不一的男人。

結束掉最後工作,他關上計算機,拿起她整理好的數據,一頁頁看過,稱許的笑意掛在嘴邊。

她是個矛盾女人,既精明又迷糊,既多言又靦腆,既自卑又自尊。

她對工作精明,對生活細節迷糊,她對他多話,對陌生人安靜羞怯,她為自己的殘缺自卑,又為自己在「外商公司」的成就自傲。

換個角度想,他何嘗不是矛盾男人?

他在親戚面前放縱浪蕩,表現出無可救藥,他在女人面前優雅溫柔,風流多情。他的壞脾氣、真面目,只讓懷裡的小女人看見,她分享了真實的他,在她面前,他不虛偽作假。

「醒醒,妳睡著了?」搖搖亮君肩膀,他勾起她的下巴。

「沒有,我怕吵到你,不敢亂動。」

她說這句話,他該為她的乖巧給予掌聲,但他瞭解,這只是她的一面,她的另一面當中,她不把他的話當話,不把他的脾氣當回事,不乖到令人髮指。

「想不想到日本?」

「到日本?要穿和服嗎?聽說和服裡面不穿內衣褲,對不對?」

她的回答永遠在常理之外。

「我沒要妳穿和服。」

「為什麼,我不是要去你家嗎?去你家不用入境隨俗嗎?你媽媽會不會做壽司給我吃,還拚命鞠躬,感謝我照顧你?」

「妳從哪裡聽來這些?」

皺眉,喜歡上這個看似乖巧的多話女人,沒有一點耐心,誰受得了。

「日劇呀,難道裡面演的全是假的?哦嗨優口哉一媽思,你說,我的日文道不道地?」拉住他,她說不停。

「閉嘴。」

他的口氣在溫和範圍內,是她的熱中,沖掉一些他對日本的不樂意。

「我同學說日本又乾淨又漂亮,滿街都是Pansonic,日本的女人比台灣的女人溫柔,日本的男人比台灣的男人酷,我本來不相信這種論調,但自從我認識你之後,就相信了。要不是知道你是大老闆,我會誤認你是某個偶像團體的酷成員。」

「閉嘴。」

他又喊,口吻跳過溫和面,直接跳往噴火級。

「我想你像爸爸多吧,聽說日本爸爸很古板,要求子女做到什麼,子女都要馬上做,不然的話……呵呵呵……」

「我叫妳閉嘴。」三度大喊,她總算聽到他的要求。

「不要那麼大聲嘛,我有戴助聽器……」

「才怪,去檢查一下妳的助聽器,看看要不要換新機種,妳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

「換新機種?聽說日本的電器又好又便宜……」

還說,他投降了。

「我不帶妳去了,想去自己去。」這句話,他音量不大,她偏偏又聽得見。

「為什麼?你說要帶我去,說話不算話……」

「因為妳太愛說話,日本是個無法忍受吵鬧的國家。」他隨口說說。

「真的嗎?日本不像台北?」

「當然不像。」

日本拿什麼跟台灣比?台灣人溫暖多情,日本冷漠虛偽,台灣處處好風情,日本只有勾心鬥角的人們。對日本,他有一千個不喜歡,若非那裡是父親的生長故鄉,他會完全否認地球上有個叫作日本的區塊。

「聽說那裡的關東煮很棒。」

「沒有7-Eleven賣的好吃。」

「聽說日本的球迷很瘋狂。」

「比台灣的球迷贏不了多少。」

「日劇很好看、日本歌很好聽。」

「那是沒頭腦的人說的話。」

「你……你不喜歡日本對不對?」

「對。」他不掩飾。

「為什麼?那是你的國家,你姓工籐不是?」

「我在台灣長大,我的母親是台灣人。」

「我能理解你喜歡台灣的情結,畢竟這裡是你第二個故鄉,可是討厭日本……很怪的感覺。是不是在那裡,有人欺負你?」

一語中的,迷糊的亮君居然抓對方向,讓他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但他嘴裡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回事。

「誰敢欺負我?」

「我不知道誰敢欺負你,不過,要是有人真敢欺負你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

「告訴妳做什麼?妳有膽去替我討回公道,還是替我去找人打架?」他瞧不起她。

「我會告訴他們,你是好人,欺負你是重大錯誤,雖然表面看起來,你有點凶、有點壞,雖然你或多或少有缺點,但你的心地很好,真的。欺負你這種好人不公道。」她說得誠懇認真。

他是好人?不!在所有人眼裡,他的缺點罄竹難書,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是無可救藥的享樂主義者,更是血統不純正的雜種,他這種人被冠上「好人」二字,是辱沒了這兩個字的定義。

不過,亮君的態度說服了他,他的確是好人。

摟她緊緊,嘴巴咧到耳際,不過是一句簡單到近乎幼稚的誇讚言語,卻讓他全身上下幾千萬個毛細孔僨張,血液順暢。

拉掉她的助聽器,把她的眼睛塞進懷裡,他的下巴靠近她頭頂,接下來這句,只有他自己可以聽。

「尹亮君,雖然妳長得不怎麼樣,頭腦普普,工作能力馬馬虎虎,整體說來,只有頭髮還可以,可是我喜歡妳,真的。」

「你在說話嗎?我聽不到。」

亮君感覺頭頂上方有震動,推開他,看著他的嘴唇問。

「對。」

「你說什麼?」

「我說,沒有人敢欺負我。」

「為什麼?」

「因為我很凶。」

「那就好,你要記得,不管怎樣我都會保護你。」

她又讓他感動了,塞她入懷,抱她,更緊更緊。
家裡來了不速之客,當時,靳衣出門,亮君在花園裡面澆花。

門鈴響,亮君從鏤空的鐵門問看見工籐幸子。

「對不起,讓妳久等,請問妳是……」

「妳是尹亮君?」來人沒自報姓名,反而問起亮君。

「我是啊,我們認識?」

「我是幸子,工籐幸子呀,高中的時候來台灣念半年書,當時妳是班上最照顧我的同學,記不記得?」幸子的溫柔語氣,令人備覺親近。

「哦,我有印象,妳念沒多久就回國了對不對?」

「對啊,我不適應台灣的生活。」

當年爺爺突發奇想,認為不管怎樣,她必須學習和工籐靳衣相處,好接下老一輩的棒子,於是將她送往台灣,希望她的溫柔體貼能讓工籐靳衣慢慢接納她。

爺爺沒想過,真正不接納對方的人是她,她不容許有人踩上她的地盤,不容許一個外來者分享她的幸福。

然而,她表面的柔順溫婉讓大家把矛頭指向靳衣,認定是他不能融入工籐家族。

和靳衣同居的半年裡,高尚的工籐幸子沒了大人在身邊監督,獲得全然自由,她跟著同學進出黑店,玩得昏天暗地,她認識許多人,除了夜店小姐、學校同學,各種三敦九流的男人女人都有。

半年後,在一次的意外間,她懷孕了,嚇得父母親連忙趕到台灣處理善後,並將她接回日本,結束和靳衣大半年的鬧劇。

幸子回日本後,她認識的女孩一個個找上門,借口找幸子,事實是想釣幸子帥氣英朗的堂哥。

剛開始,靳衣拒絕她們,後來他發現,她們是叔叔嬸嬸布下的眼線,他們想確定他是否如外傳般風流、無可救藥,想確定他是不是整天無所事事,只會搞男女關係,於是他改變態度,對所有女人來者不拒。

慢慢地,他的惡名聲傳播得更遠了,叔叔嬸嬸對他的防線也慢慢鬆弛。

「妳特地來找我嗎?」亮君天真問。

「不對,這裡是我堂哥家,我堂哥是工籐靳衣,妳不知道對不對?」

「哦,老闆是妳的堂哥?對哦,你們都姓工籐,我實在是太笨,居然沒想到。快進來坐,老闆出去,馬上回來。」

他出去買……他說要給她一個驚喜,想到這個「驚喜」,亮君臉紅心悸。

她的表情?幸子隱下懷疑,繼續和亮君聊天,想自她身上得到有關靳衣的訊息。

「我太久沒來,不曉得他最近過得怎麼樣。」她們邊走邊聊。

多數時候,幸子是受歡迎的人物,她的氣質外表皆屬上流,只要立場不和她對敵,她可以做出最佳表現。

「妳專程從日本飛來看老闆?」

「也不盡然,我馬上要結婚了,對象是台灣人,有些婚禮事宜要討論商量,所以,我和爸媽一起過來。」

「妳要結婚了?真好,恭喜恭喜,我去幫妳倒杯水。」

「不用麻煩,老同學難得見面,我想和妳多說說話。」拉住亮君的手,她不讓她走,

趁靳衣不在,她需要更多的「內部消息」,而這些消息,有賴舊時同窗提供。

「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世界真的好小,我老闆居然是妳堂哥,以後有了裙帶關係,他可得對我好一點。」亮君笑說。

「其實,我蠻擔心他的。」開門見山,幸子不打算花時間和她說風涼。

「擔心?為什麼?他很好呀!」

他哪裡不對勁嗎?亮君細想,如果說人變得溫和講道理需要擔心的話……那……嘻嘻,就讓他多被擔心些吧,亮君在心裡竊笑。

「我堂哥有許多女朋友,年輕嘛,好玩是男人本性,家裡的長輩不太想管他,隨他高興囉。」

這個話題,亮君無法接口,她謹記自己的地位身份。

「他的女朋友中,最有可能和他結婚的是余瑛潔,她是立新集團的千金,妳知道的,企業家族多半以聯姻方式擴大事業版圖。但最近,他不找瑛潔了,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什麼事情嗎?」

她觀察亮君表情,從小住在大家庭,察言觀色是她最擅長的工作。

幸子的話撞上她心坎,那位余小姐就是他口中的「條件婚姻」嗎?心酸了酸,她咬住下唇,假裝低頭沉思。

有鬼!這是幸子的認定。

「妳不知道嗎?回想看看,說不定他們之間,有什麼細節妳沒注意到。」幸子催促她開口。

「我怎麼會知道,老闆的女朋友那麼多,我連誰叫余瑛潔都不知道。」她硬是把余瑛潔歸類到他的「普通朋友」之列,不願意承認她是他的特殊煙親。

「就是個子高高,將近一百七十五,站起來和堂哥看起來很登對的那位。」

亮君的怪異表情,讓幸子愉快。她對靳衣有意思吧,就不曉得她是單戀,還是郎情妹意,雙心雙屬。

「登對」?他和余小姐登對嗎?那麼她和他站起來,會不會登對?亂七八糟的念頭在亮君腦海問浮現。

「說說話吧,亮君,妳得幫幫我。」

「老闆很多女朋友都很高呀,我實在不曉得……」

亮君的支支吾吾讓她不耐。「算了,我換個方法問。最近,他有沒有和哪個女人走得比較近?」

和她算不算走近?但他們中間,只是兩陣風就刮得無影無蹤的「普通關係」。

「沒有。」語調澀澀的,她別開頭。

「沒有其它女人找上門嗎?還是他不找女人上門?」她聲音加進急迫,控制不住的情緒發作。

她有病的,在兔子事件之後,她需要靠精神科醫生的藥物來控制情緒,雖然她有一段時間不發病了,但想起靳衣,想起他陰沉沉的聲音--妳想知道誰是兇手嗎?寵物會在死後七天回來告訴主人,誰殺害牠……

幸子的情緒搭上雲霄飛車,忽高忽低。

父親的苦惱在耳邊響起,他恨恨拍著桌子吼叫:「我認為是靳衣在背後搞鬼!」

媽媽掩面哭訴:「這麼大筆的虧空,公公若是知道,我們肯定會被趕出家門。」

幸子尚未掌握證據,但直覺告訴她,這是工籐靳衣的詭計,他想奪走她的地位,是很多年前就開始的事情,他奸詐狡猾,表面和你虛與委蛇、和和氣氣,私底下,卻滿心算計,所以她才會找來朋友監督他。

多年過去,在大家放鬆戒備同時,事情卻一件件發生,彷彿有只大手在背後操縱。他們開始懷疑,問題出自工籐靳衣,再加上,他突然拒絕所有女性,這讓他們嗅出他即將有大動作。

這次,藉由幸子的商業聯姻,他們來到台灣,想找到確切證據。

「我沒看到任何女人。」亮君離她遠遠。

她不懂幸子生氣什麼?生氣老闆沒有和余小姐在一起?有必要嗎?都是成年男女,感情的事情由自己負責,旁人擔不了千系。

亮君被她的怒氣弄得莫名其妙。

「或者,平時他和今天一樣常出門?」她的口氣變得咄咄逼人,和十分鐘前的親切判若二人。

「我真的不知道,老闆他……」

「他見過哪些人,電話很多嗎?」截下亮君的話,幸子變得猙獰可怖。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亮君被弄急了,不曉得怎會陷入這等情境。

「他每天在家裡做些什麼?他有沒有在暗中搗鬼……」抓起她的手,幸子捏得她好痛。

「我不懂妳的意思。」

「不用逼她,想問什麼,衝著我來。」

不知幾時,靳衣站在客廳入口,他半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的堂妹。

幸子聞之轉頭,亮君也看向身後,鬆口氣,她隨即起身,躲到靳衣身後。

這個求救動作太明顯,明顯到讓幸子的懷疑獲得若干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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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靠在靳衣身後,亮君稍稍心安,說不上來的恐懼讓她微顫。

是怎麼了?她們不是談得好好的嗎?氣氛怎會弄僵?她弄不明白,幸子突如其來的態度改變。

靳衣回身,對上她眼底的焦慮,說不上的心惜湧上,揉揉她的頭髮,他試圖給她安心笑容,第一次,他學會用微笑安慰人。

「沒事的,妳不要擔心。」

「嗯。」亮君點點頭,手仍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妳回房間休息,不准戴助聽器偷聽,不要亂想事情。」

他不想亮君知道自己的處境,更不想她知道有人敢「欺負」自己,在亮君眼中,他是強者,強者自有強者風範,何況,情勢逆轉,他不需要再作戲委屈。

亮君偷看幸子一眼,憂心仍在。

「不會……發生什麼事情吧?」

好奇怪的說法,明明是大男人和小女生的對決,靳衣是穩站上風那邊,她怎麼就是隱隱感覺有事情要發生,不安濃烈。

「妳想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反問她。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在會比較好,我願意陪你。」

「妳擔心什麼?」

「我不知道。」她搖頭,是真的不知道。

「妳怕我被一個身長不滿一百六的女人給吃掉?」

他刻意輕鬆,事實上,他並不輕鬆。從小到大,每次和幸子的對決都是最累人的戰爭,他寧願面對詭譎多變的股票市場或商場,也不願意面對這個外表和善,心機深重的做作女人。

「她……會嗎?」

「笨蛋,當然不會。」他挺直腰身說。

「那……你小心。」

「傻氣。」他在罵她,但口氣淨是寵溺。

亮君遲疑地走向樓梯間,突然,靳衣的大動作,讓兩個女人當場愣祝

他跑到亮君身後,拉住她,在她頸間戴上一條鑽石項鏈,然後宣誓般地往她唇上吻去,從此,欺負這個女人的權利在他手中,誰都不准侵越。

「這個……」

「給妳,好好戴著,不准丟了。」

「好。」

「快上樓,我要和我的『堂妹』好好談談。」

她依言上樓。而靳衣直到聽見她關上房門時,他才轉身正視幸子,半倚樓梯,他又是痞子靳衣。

「妳來做什麼?」他問。

幾百年前他就放棄和她好好相處的念頭,這個女人城府太深,他夠狡猾了,她卻絲毫不遜於他,約莫狡獪是工籐家的人格特質。

「你很清楚我來做什麼。」

和人們鬥心思,她沒落敗紀錄,這得歸功於她楚楚可憐的外表和溫柔甜美的嗓音,在眾人的眼光中,她合該純潔無瑕,天真單純。

「來看妳那個倒霉的未婚夫?我想妳跑錯地方,他不住在陽明山。」他諷刺她。

「我的未婚夫不倒霉,娶我是他最明智的抉擇,至於你,是不是也該找個時間辦辦你和瑛潔的婚事?」

「這麼關心我?真讓我受寵若驚,謝啦!妳還是把注意力放在歐陽穎川身上,看看他偉大的經營能力,能帶給妳父親幾分幫助。」

「果然是你!」她尖尖的手指指向他。

「現在才猜出來?嘖嘖,我太高估妳的聰明,我以為在第一次的跳票風波中,妳就猜得到是我在搞動作,沒想到妳後知後覺到這種程度,工籐幸子,妳太讓我失望。」多年交手,這次贏的真是痛快。

深吸緩吐,幸子不准自己在他面前輸,他是個小雜種,根本撼動不了她在工籐家的地位。

「你的小把戲,我才不費心猜疑,很快的,等穎川插手,我們就能輕易解決這些莫名其妙的不順利。」

「我真希望妳有更大的把握,就當是親戚一場吧,我給妳個小小提示,明天開盤,請仔細盯牢慶田的盤面。」微笑,他的自信讓幸子心驚。

「你要做什麼?」

「但願妳偉大的未婚夫,能幫叔叔嬸嬸度過難關。」

話至此,夠了,他優雅地轉開身,不曉得樓上的笨女人有沒有竊聽他們的對話,會不會開口要求他和「堂妹」好好相處。

應該不會!她才被幸子的真面目嚇到不是?

她輸了嗎?輸了嗎?不!她絕不輸給來路不明的雜碎,衝到靳衣面前,她拽住他的袖口,高貴的笑容揚起。

「我以為你的品味和大伯父有所不同,沒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子,都喜歡低三下四的女人,身份低也就算了,居然愛上聽障人士,真不曉得爺爺知道,會作何反應?」

「我的婚姻和妳不同,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法反應,不需要條件說明,我喜歡誰就和誰在一起。」他的婚姻愛情,誰都別妄想干涉。

「當然當然,誰敢干涉你,我只不過覺得有趣,在我安排的那麼多女人中間,不乏有地位、學歷、美貌、家世,沒想到,你獨獨從當中挑到一個最不起眼的女人。

當初,媽媽和我打賭,賭你看不上亮君。我逆向操作,賭你的愛好特殊,說不定大家都瞧不上眼的,你偏偏愛上,何況我這位『老同學』有種特殊天分,對於演戲特別認真。結果是--我贏了,你愛上亮君,一個我們認為成功機率等於零的女人。」

只要能打擊到他,她不介意說謊。

「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靳衣反制她,厲聲問。

「還不清楚嗎?意思是,我成功地創造你的愛情;意思是,亮君說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出自我給她的劇本;意思是,你愛上的是我的創作力,而不是尹亮君。聽懂了沒?」揮開他的手,她往門外走。

「工籐幸子!」大步一跨,他跨到她身邊,不准她離開。

「需要瞭解得更清楚些?好吧,我挑明說。

首先,你不會不知道你身邊那些女人,全是我一手安排的吧!而亮君當然是其中一個,她的條件不算好,但是她擅長演戲,加上她的天生殘缺,很容易讓人心生同情而深陷進去。

這個成功案例再次證明,『楚楚可憐』絕對可以替女人控制男人,你以前不是常不屑我的『楚楚可憐』?現在,理解它的威力了吧!」

他不語,心已澎湃洶湧。

「我不介意你去問她,問問,我們是不是高中同學?當然,我想她會否認,因為我們談過你我之間的心結。假如她極力否認的話,我建議你,去靜心高中查查畢業紀念冊,二年十六班。」仰高下巴,幸子帶著得意笑容離去。

幸子的話在靳衣心底翻攪,他以為自己能沉澱,以最平和的態度找亮君談,但,對不起,他沒辦法。

憤慨在他心中醱酵、膨脹,當所有的事情往壞的方向做聯想,他即刻聯想出一個誇張劇情。

難怪,沒人找她,她自動上門,原來這是一場設定好觀眾的生活劇。

難怪,她會為他和幸子的交談憂心,她也怕幸子出賣她吧!

難怪,她懂得用痱子粉、湯圓來討好他,那些事情他全寫在被幸子偷走撕碎的日記本裡。

尹亮君的確是演戲高手,只不過她千算萬算,算不到幸子會將她的事全抖出來。

幾個欲加之罪,讓原本對亮君心存感動的男人,產生化學變化,憎恨在瞬間萌芽。

其實,聰明的工籐靳衣只要肯定心想想,就會發覺幸子的話漏洞百出;只要他稍梢維持理智,就能瞭解,演戲不是尹亮君的能力之一。但他被蒙蔽了,被從小到大所有不愉快經驗蒙騙,驕傲的他再禁不起別人往他的愛情上踩一腳,來不及檢視傷口,來不及確定傷口是否存在,他便急著反擊。

他走到亮君房前,用力敲門。

半晌,沒人響應,才想起自己叫她不能戴助聽器,乖……也是她的演技之一?

推開門,他看見亮君坐在窗邊抱著枕頭沉思。

她在想什麼?猜想幸子的出現,會不會打亂她的戲碼?不用了,爛戲拖棚早該下檔,別拖著讓觀眾痛恨。

「談完了嗎?你還好嗎?」看見他,亮君跳起身,衝到他跟前。

她的小心翼翼為著什麼?她的恐懼又為什麼?靳衣冷笑。

「你怎麼了?」

伸手,她試試他額頭溫度,他也和自己一樣,被幸子的強烈情緒嚇到?奇怪,幸子怎變成這樣?她以前不是這種人呀。

「聽說,妳和幸子是高中同學?」他的聲調很冷,可她讀的是唇語,唇語裡讀不到冷淡。

「嗯,我今天才知道,以前沒想過你和幸子是堂兄妹……」

她不否認,卻強調她們今天才知道彼此?她比幸子預估中更會演。

他直盯她,搖頭、再搖頭。

可笑,自傲聰明的老狐狸居然被一隻看似單純的兔子欺騙,狂怒在胸間狂熾,他不打女人的,卻想狠狠揮她一拳,她的欺騙,騙的不僅僅是他的感情,還有他的自尊驕傲。

「你又生氣了嗎?」

手抬起,亮君想安慰他。沒想到,啪地!他打掉她的手,用力過猛,她踉蹌幾步,低眉,發現自己的手紅腫一片。

他的暴力嚇得她說不出話,握住自己的手,她忘記疼痛,一心掛記的是他臉上的憤懣。他恨她?為什麼?

當靳衣視線接觸到他送給亮君的「驚喜」時,想也不想,他用力扯下她頸間項鏈,往地上摜去,不作解釋,他大步走出她的臥房。

脖子被項鏈刮出的血紅傷痕和地板的項鏈一樣沉默,亮君對著他的背影發呆。
靳衣不聽解釋,不理睬她說的每句話,他甚至將她的助聽器摔壞,不准她出門修理。

不死心的亮君不放棄機會,只要逮到他,她就問他:「你在生氣什麼,告訴我好嗎?」

他的反應是不回答加上驕傲不屑,亮君的委屈一天天加重加深,她無法自處,卻找不到辦法解決。

經常,他找借口趕她離開。

他嫌她工作做得不好、嫌她沒「聽」他的指令。沒了助聽器,她只能「聽」他的唇語呀!問題是,現在的他,只願意用背影對她。

上次,他罵得更凶了,拽住她的手臂吼叫:「妳不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妨礙我工作,聽到沒?」

她低聲回話:「沒有助聽器,我根本聽不到你的聲音,除非,你願意讓我看見你的臉,讀你的唇。」

「妳想聽到的是我的聲音,還是想採查我的秘密?」他冷笑,定罪是人類最容易的工作。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三百六十度的態度轉變,是她最辛苦的理解。

「不懂?裝得多無辜,妳以為繼續演戲裝可憐,我就趕不走妳?」

「你說過,要一直付我薪水,不讓我走出去,受風吹雨淋。這些話……你忘記?」她拉住他的衣袖,走到他跟前說分明。

退到牆邊,他鄙夷地說:「妳早算準了對不對?妳一點一點設計我,誘我出口承諾?」

說這些話時,他距離她太遠,亮君沒讀清他的意思,無從回答。不過,下一秒鐘,他將她扔出工作室外,恐嚇她永遠不准踏入,她實時瞭解他的意思。

他在氣她,非常非常生氣,為了一個不明原因,氣到不行。

委屈,她的委屈在他不願意看、不肯聽的區域裡累積堆砌。

前天,亮君討好地煮一大鍋湯圓送到他面前,靳衣看都不看,把它摔到窗外,大步走開。留下她對著草坪問紅紅白白的湯圓發愣,猜想,他的憤怒是否蓋過他對湯圓的偏心。

亮君處處巴結、陪小心,卻還是老踩到他的地雷,惹來他一頓怒怨,他比以前暴躁千倍,失了聽覺的亮君像驚弓鳥,時時膽怯心驚,不確定自己會在哪個時刻被丟出大門。

不過,她還是對自己說,事事往好處想,這只是他的低潮期,也許幸子的出現帶給靳衣她所不瞭解的震撼,所以,她應該比平常更耐心,幫助他度過這段。

她像對待小孩子般,容忍他所有壞脾氣。

他把她抓出青紫?沒關係,傷總會痊癒。

他動不動推她離開視線範圍?沒關係,下次吃飯會再見面。

他老是對她大吼大叫,叫得頸間青筋浮現?沒關係,心情不好要發洩出來,才不至於對身體有妨礙。

可是……當余瑛潔出現在客廳時,她再也沒本事用「沒關係」三個字輕輕帶過。

亮君捧住果汁的雙手在發抖,她願意欺騙自己,他們是業務關係,但,哪個客戶會把身體掛在業務身上?飛快地,她離開客廳,把自己關進看不到他們的區域。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打算娶我?」瑛潔笑笑說。

「我從沒說過要娶妳。」淡淡的,他回一句。

「可是工籐爺爺……」

她是工籐爺爺屬意的媳婦呀!總有一天,靳衣不能再像眼前,無所事事,不求上進:總有一天,他得回到日本,加入家族企業,成為堂堂正正的男人。到時,他們水到渠成,企業聯姻是很正常的走向。

「他想娶妳的話,我不介意喊妳一聲奶奶。」

他的笑容仍然溫柔,動作仍然叫人怦然心動,他是壞男人,明知他對愛情無心,可悲的是,女人無法逼自己對他不動心。

「你真壞,誰愛上你誰倒霉。」捏捏他的鼻子,瑛潔的笑容裡多了幾分落寞。

「我從不要求女人愛我,我要的只是短暫歡愉,這點,我從不說謊。」

是啊,他從不說謊,女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他風流、他浪蕩,他的名聲壞到徹底,偏偏太多女人前仆後繼,只求他短暫青睞,是誰寵壞他?是他的壞習性,還是女人的多情?

「妳想和我在這裡討論愛情,還是上樓,開始男人女人的戰爭?」他曖昧地問。

燦然一笑隱去瑛潔的苦悶,至少,他仍然迷戀她的rou體。

翻身,瑛潔坐上他的膝蓋,褪去自己的衣衫,她的狂野勾起他一抹興奮。

是了,他需要這樣的女人,靳衣將腦中那抹怯弱影子逼退。

抱起瑛潔,走向二樓,他知道亮君站在廚房門後偷看,這種報復讓他獲得一絲快感。

現在,她總該瞭解,他不是個能被掌控的男人了。

門後面,亮君淚潸潸,她的樂觀不在,疑惑取代。

她是工籐幸子口中的余瑛潔?果然漂亮大方,果然和靳衣站在一起得體登對。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已煙消雲滅?他們迷霧散盡,雨過天青,愛情重新澄澈透明?

是不是,他對自己不再保有喜歡情緒?是不是,她的存在已成礙眼?是不是,他對她所有的憤怒,純粹因為,他想逼她遠離?

可是,他說過,只要女人明白兩人之間絕無可能,別把浪費青春的原罪加諸在他身上,想來就來、想溫存就溫存,他不主動趕走任何一個女人……

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她GoAway。

這意味……意味……他即將結束愛情遊戲,為婚姻盡心盡力?

不知道,她統統不知道,聽不到他的聲音,讀不到他的唇語,他們中間缺乏聯繫。

兩份不平等的心情,隔開於相異空間裡,她猜不到他的心,尋不出他的意,再多的疑慮沒有人願意為她說明。

腿不由她控制,心不由她牽引,不由自主地,她順著他踩過的樓梯,一階階,拾級,想他、愛他,腳步沉重。

門扇沒關緊,從門縫裡,亮君看見裡面的男女,激情。

她撕扯他的衣服,他在她身上製造驚奇,繾綣濃烈的愛慾寫在他們身上、臉上。

亮君木然地看著眼前一切,淚滑下,一顆、一串……曾經,曾經她以為,那是專屬於她的愛情。

余瑛潔臉上滿是幸福,同樣的表情也出現過在自己臉上吧!現在目睹,是一幕幕的椎心諷刺。

她看見余瑛潔在他耳邊低語--「我愛你。」

他從不耐煩聽取女人的愛情,他害怕口口聲聲的愛情帶給他壓力,可是,他沒反彈她,他聽了進去……

所以,很明顯了,他對瑛潔比所有女人專心;很明顯了,她和靳衣的愛情劃下結尾句,而余瑛潔和他的愛情,重新再續……

仰頭,亮君別開眼睛,將視線停在鏤花的天花板上。

她東找西尋,明明沒有風呀,那是什麼東西吹散了她的愛情?

明明沒有太陽呀,那是什麼蒸融她的心,讓她成了無主孤魂,飄呀蕩呀,帶著受傷痛意?

轉身,她該恭喜自己,至少她聽不見男女的低語申吟,但她沒力氣,如果她還有力氣,她會先替自己挖個洞,埋葬千瘡百孔的心。

當門外的身影離去,靳衣冷冽眼光閃過,他一把推開瑛潔,下床整衣。

「靳衣……你……」

「我沒興致了。」

簡單一句,他的解釋敷衍得近乎可惡。

「是不是你在生氣,因為我說我愛你?」瑛潔問。

他不答,大步跨開,他急需找個能讓自己冷靜的地方。
亮君變了,她變得沉默,私下無人時,也不再喃喃自語,她的安靜符合靳衣要求,她的工作效率好到教人咋舌。

她果然被製造成滿分員工,可惜,滿分員工再沒辦法帶給靳衣生活樂趣。

她精準負責,她的努力讓他的掠取更加得心應手,雖然她並不曉得自己幫了他什麼。

他們是兩道雖沒交集卻協調的線,同在一個屋簷下,他們的默契讓人訝異,不用言語,他一個眼神,她立即明白配合程序,她盡心力只想給他一個借口--留下她的借口。

就這樣,時光走過半年,整整六個月,亮君忘記聲音的感覺。

這六個月當中發生許多事,大大影響靳衣奪取慶田的計劃。

幸子決定嫁給台灣的商業鉅子歐陽穎川,企圖挽救父親在慶田集團的虧空,有個頭腦聰明的可敬對手,讓靳衣初嘗敗績,也讓他和叔叔的戰爭浮上檯面。

戰爭延燒,鬧到日本的爺爺知曉,他說不出爺爺的表現是憤怒還是欣悅,憤怒孫子胳臂向外彎,以家人為敵?或是欣悅孫子不是一個光有風流外表的雅痞?

不管怎樣,這段日子,他和爺爺見面的次數多了,不管見面目的是為了歸勸他放過自己的叔叔,或是適時地給他一些商場上的建議,總之,祖孫問的感情因為聯繫而增進。

失望不再時時出現於長者臉龐,而桀驁不再是年輕子輩的一貫表情。

歐陽穎川的確是厲害對手,靳衣打聽到歐陽雙雙是他最寵愛的妹妹,他可以為妹妹違抗父母親意願,於是,他想過藉由歐陽雙雙將對手變成自己人,於是刻意親近歐陽雙雙。

靳衣的方式顯然錯誤,他的接近讓歐陽穎川更拿他當敵人看待,在他弄懂這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間微妙感情後,他決定易弦改轍,幫歐陽雙雙一把,讓歐陽穎川理解自己真正的感情依歸。

他做了,在今夜,他將幸子對雙雙、歐陽穎川對雙雙和自己對雙雙的部分做了分析,逼著歐陽穎川正視自己的感情。

最後,歐陽穎川大步跨去,臨行那一眼,靳衣知道,他不再是用對待敵人的眼光看他,而是用……盟友的眼光看他。

哈,叔叔輸了,他確定叔叔輸掉公司的管理權,慶田是他的了,努力十幾年,作假十幾年,他隱藏的狐狸性格替他贏得最終勝利。

他狂歡,他得意,他走進酒吧裡,替自己點了一份麻醉,然後輕飄飄、輕飄飄,他飄回家裡,飄到亮君床邊偎著她的香氣,他替兩人製造一整夜的高chao迭起。

他睡著,她清醒。

朦朧夜色透過窗欞,在他臉龐鑲上透明光暈。

輕輕拉開他的大手,亮君起身穿好衣服,搬來椅子,坐到他身邊。

沒有欣喜若狂,沒有滿心歡愉,有的,只是沉重悲傷,這夜,他喝醉了,將她錯當成別人,如果清醒,他絕不容許自己犯下這個錯誤吧!

半年來,她刻意扮演稱職員工,刻意讓他忘記,她曾對他幻想過愛情,減少了壓力,他總算願意留下自己,不再口口聲聲逼她出去,她成功地逆轉兩人關係,成功地隱藏感情。

今夜,他意外出現,帶她重溫愛情,她不曉得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壓平心情,逼自己相信,錯誤不存。

「我愛你。」亮君說。

是沒有聲音的唇語,她不驚擾他的睡意。

「我想在你身邊,就算你看不到我。」她又說,仍是唇語。

「只要看得見你,聽不到也沒關係……」

她在床邊說話,道盡這半年間所有想說的話語,最後,她縱容自己,偎在他懷間,擁抱溫存,並在即將天明前離去。

靳衣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亮君床上,昨夜的印象斷斷續續,有了催化酒精,什麼都變得不確定。

他下床,他衝到廚房,熱騰騰的早餐擺在桌上;他跑到工作室,工作室裡亮君趴在一堆檔案上面睡著,那是一整晚的工作量,所以……她並沒有回房,昨晚的記憶純屬幻想。

他鬆了口氣,高興自己沒有踩入幸子的陷阱,他始終是他,沒人能左右的工籐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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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前兩個月,她才在自己的小公寓裡給雙雙建議,建議雙雙,能留在「他」身邊,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時過境遷,現在輪到她來選擇留下或離去,諷不諷刺?

勸說別人容易,勸說自己卻是困難重重……

她懷孕了,在那個他喝醉酒遺失記憶的夜裡,生命成形。

她沒想過拋棄新生命,但是未來是必須深思的問題,她能否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讓孩子長大,能否當個稱職媽媽,她的殘缺會不會導致孩子的自卑?

該考慮的事情很多,多到讓人頭痛,坐在候診室裡,她環顧四周,牆邊一個梳著公主頭的年輕女孩倚著牆,淚水默默。

念頭閃過,亮君想學習雙雙,用一個故事交換故事,她走到女孩身邊,問她:「妳為什麼哭?」

「我找不到未來的路。」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女孩回答。

「妳的路很難走嗎?」亮君問。

「對。」

「那我們同病相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個方向。」亮君苦笑。

「妳同我一樣,懷了寶寶嗎?」

「對啊,生命是喜悅,我寧願用喜悅來看待生命,可是,眼前我感受不到喜悅。」亮君語重心長。

「我也是,我曉得自己做錯事,卻不曉得有沒有能力弭平錯誤。」女孩低眉,淚在裙間滾動。

「可不可以,我用一個故事來換妳一個故事?」亮君提議。

「好,不過,我想喝一杯萊姆汁,我沒錢了,妳能請我嗎?」

「好埃」亮君伸手,牽起女孩,兩個陌生媽媽走出醫院。

十分鐘後,她們坐在餐廳裡,啜飲萊姆汁,酸酸的滋味沁心。

「他是我的老闆,心地很善良,第一次見面就決定用我,還借我薪水還銀行貸款。他是個好人,我們相處得很不錯,要不是踰越那條線,我們仍然會繼續好好相處。」

「哪條線?」女孩問。

「愛情線。我走進去了,他卻在線外徘徊,我以為男女在一起是因為有愛,他卻不這麼認為,他常說,愛情是短暫的化學因素,毋庸認真,他說過對婚姻,他要的只是條件,他沒有欺騙過我,他是個好人。」

不斷不斷,她強調靳衣是好人,在她心中,他永遠是好人!

「他那麼好,為什麼害妳不知道人生方向?」女孩問。

「錯在我,風流是他的性格之一,愛情不是他的本意,全是我的頑固。是我執意廝守,執意看女人在他身邊來去。看他的快樂,看自己傷心,在痛苦中回憶為時不長的愛情。真要歸類錯誤,我只能說,對不起,是我的愛情太多,多到他不願意負荷。」

「眼看女人在他身邊來去,是最痛苦的事情。」女孩歎氣,這種心情,她懂,那是種教人窒息的疼痛。

「是啊,可我甘之如飴,只要留在他身邊,多看他一眼,就彷彿我已死亡的愛情還會增長一些些。我催眠自己,我是他最好員工,我必須比任何人賣力,果然,他看見我的辛勤,以為我不再妄想從他身上謀求愛情,然後,他留下我,因為我的能幹。」

「以後呢?妳要繼續留下嗎?」

「兩個月前,我毫不猶豫告訴另一個女生,我要留下,現在……我不確定了,他的生活不會因我而改變,他的生命有無數段愛情,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小點,一不小心就被淹沒,他看不到我,我聽不到他,在於我,這可以忍受,但對孩子不公平。」

「不管怎樣,妳都要寶寶嗎?」

「我要他。」這句話和她的心一樣堅定。

「我也要他,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我要定他……」女孩接口,開啟了另一個愛情。

她的故事裡泰半是甜蜜,很少辛酸苦澀,然而,一場天崩地裂,一個無從想像的事實打在她眼前,迫她接受,沒有選擇。

她受了,是苦,不受是痛,她的選擇權只在苦與痛之間。

「叔叔叫我深深,他說第一次看到我母親,他就深深地、深深地愛上她,他希望將來會有一個男人也深深愛上我,可是……『他』卻是深深地、深深地恨我,我無力處理他的恨,只能離開,但願他的恨隨著我的離開,深深地、深深地被埋葬。」女孩歎口氣,才二十歲,眉宇間卻已有了四十歲的蕭索。

她的愛情故事讓亮君動容,她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深深,答應我,我們要一起走出一條路,不管這條路有多難走。」

「我不確定自己走不走得下去,前面的荊棘太多,我需要很多勇氣。」

亮君抓起她,把靳衣送給她又扯斷的鑽石項鏈交到深深手上,那是她的護身符,她願意將它交給一個比她更需要運氣的女生。

「勇氣,我給你,我附贈一把斧頭,讓妳劈荊斬棘。」

「我……不……」看著手中項鏈,她搖頭。

「可以的,將來妳碰到比妳更需要勇氣的人時,把它送出去。」

「好,我收下,等哪天我的勇氣足夠,我再把它送出去。」

揮別深深--一個期望被深深眷愛的女人。

亮君走出餐廳,亮晃晃的陽光灑滿她一身,她鼓舞自己,會好的,離開他,學會思念,何嘗不是好事一件?

送出護身符,她的運氣擺明了壞,因為她居然碰上工籐幸子。

幸子身邊,兩個類似保鑣的男人,左手右手架著她,彷彿要強迫她什麼。

聰明的話,她不應該多事,可是兩個大男人對付小女人,於理,說不過去呀,所以聽不到聲音的亮君,還是挺直背,大膽走去。

「幸子,需要我幫忙嗎?」她轉頭看看身後的警察局。

「是妳?工籐靳衣玩膩妳了?他一向把女人當新衣,隨心情高興搭配,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挑上妳?因為妳最特殊,玩過那麼多女人,他還沒玩過聾子,感覺肯定特別。

哈!這次玩聾子,下次玩瘋子,再下來玩智障,哈哈哈哈,工籐靳衣熱愛破紀錄,誰都猜不出他是心機深沉的怪物,龍生龍、鳳生鳳,怪物生雜種……」幸子語無倫次。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抬眼,她問幸子身邊男人,他們回了一串她讀不懂的日文,最後,他們用簡單手勢告訴她,她的精神狀態不穩定。

「妳會得到報應的,所有所有愛上工籐靳衣的女人都會得到報應……」幸子嘶吼。

她沒說錯,是得到報應了,孩子、茫茫未來,她的報應就在眼前。

「妳們這群拿爛蘋果當寶的賤女人,妳不只是聾子更是瞎子、白癡!」

她承認她是白癡,聽遍、看遍他的過分,她仍然堅持他是好人,堅持不愛她不是他的錯。

終於,保鑣架著幸子離開,亮君低眉思索。

明知道幸子的精神狀態不穩定,她還是把幸子的話聽進去,原來,她之於靳衣只是顆口味特殊的糖果,一旦發覺味道不過爾爾,他便毫不猶豫把糖吐進垃圾桶裡。

原來,她的殘缺帶給他的是特殊感覺?那麼,她是不是該感激自己的「特別」,讓她有機會像正常女生,品嚐愛情滋味?

幸子的話解答了靳衣的翻臉無情,解釋了存在她心中半年的疑問,最後一擊,她被徹底擊潰。
進屋,略過沙發上的男女,她知道視而不見是最好的打招呼方式。

逕自走往二樓,三兩下,她把東西掃進行李袋中,坐在床邊,本想等他們回房再離開,她是怯懦的女人,連說再見,都沒勇氣承擔。

但,她想起對深深的囑咐,想起她承諾過同她一起走出康莊大道。是的,她不該這樣離開,至少一句再見,一句對自己負責任的再見。

喝口水,在腦中預習想對他說的言語,一遍、三遍,她借預習增進勇氣,然後提起包包,走出房門,走到他跟前。

他和柔媚的女人站在廳前相互依偎,亮君站在他背後,輕扯他的衣服,小聲問:「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他不說話,回頭看她,他的視線看進她的眼睛,看透她的靈魂,他對她夠凶了,可是,她的眼神永遠澄澈清亮,不帶恐懼。

「不會太久,五分鐘,可以嗎?」她要求。

半年了,他們沒有過交談,第一次開口,她向他要求五分鐘。

「妳回去。」靳衣轉頭,把女人帶到沙發邊,拾起包包,將人推到門外。

他真的很壞,不懂得尊重女性,但……怨誰?是女人求他別尊重自己,而這群女人當中,有一個叫作尹亮君。

「說吧!」待女人離開,靳衣一臉不在意地開了口。

夠久也夠多次了,他在她面前和無數女人演出親熱戲,然後在她轉身時,把女人趕下床沿。

這種行為無聊透頂,但他貪看她的落寞神情,他要她的落寞向自己證明,他沒有被她吸引,沒有落入幸子陷阱。

這個證明幼稚無趣,可是成熟穩重的靳衣居然一遍遍重複,樂此不疲。

「我要走了。」簡單地,她說。

四個字叫靳衣陡然心驚,自趕不走她那刻起,他就擺起贏家姿態,告知她也通知自己,在這場感情遊戲中,他沒有失落情緒。

他篤定在幸子的安排中,陷落的人是亮君,不是自己,更篤定亮君偷雞不著蝕把米,她沒擄獲他的心,卻遺失自己心情。

然……她竟然主動提出離開?他的心空擺。

他反口問。「妳能去哪裡?」

「總會有一個地方。」

她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但她會盡全力整理「那個地方」,讓它適合孩子安居。她是母親了,身為母親無權軟弱。

「為什麼?因為幸子發瘋,妳不用繼續執行任務?」他譏刺。

「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是幸子……我碰到她了,她的情況不好。」

果然,她們還在聯絡。挑眉,他嘲笑:「妳們的感情真不錯。」

亮君被他的態度弄得一頭霧水,不過,那不重要了。歎氣,亮君續說:「她說了一堆話,有些歇斯底里,不過,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對不?」

「把話講清楚。」他命令。

講清楚?她懷疑自己能講清楚。

「她說你有無數女人,她們的條件比我好,你會看上我,純粹是因為我的殘缺……」

停頓三秒,她又開口:「當然,也許還有其它成分吧,諸如,我容易控制、我離不開你、我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我笨到老是錯認愛情,笨到看不清楚兩人之間的條件天差地別,笨到以為只要待在你身邊,就能自我滿足……」

話至此,淚跟著流下,仰頭望他,糟糕,她還是愛他呀!他那麼壞,他對女人毫不尊重,可她就是愛他怎麼辦?

忍不住,她踮起腳尖,環住他的頸項,狠狠的,用力的抱住他,

「沒辦法呀!我這麼笨,有什麼辦法?雖然你愛很多女人,雖然你只是覺得我好玩,雖然知道我們兩人差別那麼大,我還是愛你愛到不能自己。

我一天愛你一千遍,十天二十天、一百天,我的愛比天上星辰更難清數,愛你很辛苦,不愛你更辛苦,不管愛你不愛你,我都辛苦到想哭。我想罵你,從頭到尾是你的錯,要是你別給我『員工福利』,或者我不會那麼容易愛上你,愛你比所有你交給我做的工作都難上千倍萬倍……」

她一路哭一路說,恢復了半年前的多話性格。

最後一次了,請縱容她的多話吧;最後一次了,請容許她在他懷中無賴哭鬧吧;最後最後一次了,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溫暖懷抱,她要牢牢記取,一刻不忘。

她在懷中,柔軟依舊、香甜依舊,吻她的慾望不減當時。

但……為什麼她要當別人的棋子?為什麼她要為目的接近他?為什麼她不像其它女人,拙得令他一眼就看清真面目?又為什麼要讓幸子跳出來,點出她的真正身份,讓他在幸子面前敗下一城?

幾個「為什麼」阻止下他的慾望,工籐靳衣是克制力超強的男人,他提醒自己要理智,不讓懷間溫暖眩惑意志,握緊拳頭,青筋在頸間浮現,他抑制想回抱她的強烈念頭。

他告訴自己,她又在演戲了,沒錯,她妄想以退為進,可惜,他是狡黠狐狸,不會一而再被兔子欺。

關住慾望,靳衣將她推開,冷冷的眼神間透著不屑輕鄙。

從他的眸子閭,亮君讀到訊息。咬住下唇,她是自取其辱了,退開兩步,她後悔自己的情不自禁。

「對不起,我又做錯。」頷首,她無地自容。

勾起她的下巴,他逼她正視自己。

「妳的確做錯,妳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更不該自以為聰明,認為能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我不是能蒙受欺騙的男人,妳那套上不了檯面的演技,可以收起來了。」

上不了檯面的演技?搖頭,她困惑。

「別用可憐兮兮的眼光看我,也許它對別的男人有用,對我……省省吧!妳想走隨時請便,為什麼特意來告訴我?希望我留下妳?想以退為進,測測妳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對不起,在『女人』角色方面,妳早被取代,至於員工角色,做得比妳好的,大有人在。」

更頭昏了,她不過想來跟他說聲再見,也許有些些情緒失控、有些些情不自禁,但,她哪裡有目的?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一定和我一樣頭昏,我不和他計較,不為他的口氣生氣,我要好散好聚,不要在這裡替兩人製造難堪。

他可以不喜歡我,那是他的權利;我也有我的權利,我有權利為自己選擇未來,有權利把他留在過去,高興的時候想起,不高興的時候假裝忘記,對,我可以假裝忘記……」

亮君淚眼濛濛,提起不大的行李,她一路說話、一路往外走。

她要很多很多聲音,告訴自己,她還活在有人類的世界裡,她不是孤單的,世界上有人和她相同,有著不堪回首的愛情。

記不記得雙雙?記不記得深深?她們同樣為愛情苦,也同樣相信,她們會劈荊斬棘,走出康莊。

門關上,亮君的聲音消失,一下子,空曠的屋裡填滿寂寞,靳衣從東走到西,從樓下逛到樓上,他難以坐立。

亮君的聲音在他腦間擺盪,她的每句話在他心底製造不安紛亂。

不,不要心動、不要動搖,那些話不是她說的,是幸子給的劇本,亮君所說的每句話、所做的全是依照幸子的意思進行,她一定拿了幸子不少好處,她一定、一定……

突然間,他的一定變得不確定。

不對!幸子瘋了,她再沒有能力為亮君寫劇本,若不是幸子的劇本,那麼那些話是……是……是她的真心或憑空捏造?

等等,亮君剛說幸子告訴她「他喜歡她,是因為她的殘缺」?

駭人想法傳進腦間,如果這一切全是幸子的計劃……如果幸子存心要他難過,謀殺他的快樂是最佳的作法,而他的快樂來自--亮君。

沒錯!只不過幾句話,幸子成功地掠奪了他半年快樂。

是這樣嗎?是她又贏了自己一次,成功地挑撥他的心,仇恨一個深愛自己的女子?

不、不會的,他的判斷力一向精準,他不會容許自己出這麼大的差錯!

可是,他真的不會出錯嗎?

亮君說愛他很辛苦,卻仍然無怨於辛苦,亮君說只要待在他身邊便已滿足,亮君說……說了很多很多,會不會有可能,是他出錯?

天!工籐靳衣,不准慌,想清楚,到底是亮君仰或幸子在說謊,想清楚真正的問題癥結。

就這樣,他不再四處走動,他靜下心來坐進沙發,用他判斷股市起伏的精準重新檢視這件事,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他在心裡擬定想法計劃,再起身,他掛上自信。

他t會弄清楚的。

陰霾吹散,陽光穿透進來,暌違已久的笑意映上靳衣臉龐。

沒錯,他已經想好釐清步驟,首先,先找到松島叔叔,確定他有沒有替自己刊登廣告,然後找到幸子把事情談明白;至於亮君,沒問題的,她是「障胞」,台灣的無障礙空間不多,她能去的地方有限,等他確定了所有事情,找她還不容易。

很可惜的是,這一次他又判斷錯誤,第一次錯誤,他錯失半年幸福,第二次錯誤,讓他以為此生再也覓不著幸福。
兩年時間可以輕易改變一個人,尤其是帶著悔恨的男人,靳衣不再雅痞、不再風流,對許多人而言,他是冷酷無情,不予人情面的鐵腕男人。

他迅速發展事業,他成了工籐家最好的繼承人,他的表現讓長輩欣慰,讓媒體崇敬,當所有人都滿意他時,他卻不滿意自己,非常非常不滿意。

他恨自己愚蠢,恨自己被幸子玩弄無數次仍然學不會防備,他恨自己對所有女人都好,獨獨對自己最愛的女人殘忍。

他用工作自虐,用寂寞自懲,兩年過去,惡名昭彰、處處留情的工籐靳衣再沒和任何女人有牽連。

有人說他大徹大悟,學會愛情不過是過眼煙雲,也有人說他總算懂得身為男人,事業比愛情重要千倍。

事實上,他是懊悔,懊悔真正的愛情曾經走到身邊,卻被他的偏見推遠。

幾乎每一天、每一個空檔時間,他都想起亮君,想她的多言、想她的乾淨清新、想她身上的香味,更想他們共度過的每個日夜。

他想她、愛她,卻從未親口對她說過,然後,莫名其妙的誤會,他的主觀不容她辯解,造就兩年苦痛深沉。

是的,他痛苦極了,他動用所有力量翻遍台灣每吋土地,卻翻不出他的曾經。

想她,一分比一分深;愛她,一秒比一秒濃烈。他生病了,生了一種名為愛情憂鬱症的怪玻

他想自己是受了詛咒,從前他玩弄愛情,現今他受愛情玩弄,真要認真評論,只有活該二字可解。

「總裁,李伊爵士到了。」

「請他進來。」靳衣喝水,沒滋沒味,失了亮君,他對人生失去品味。

「工籐先生,我親自把合約送來。」

李伊爵士是靳衣的新合作對象,他們計劃在法國開設百貨公司,每間佔地都比「老佛爺」大,除了賣法國最有名的香水服飾和名牌之外,並在裡面設置美國、澳大利亞、中國、印度、南美專櫃,出賣各國風情。

「勞您大駕,不敢當。」他客氣有禮,和所有人保持疏遠距離。

「你客氣,我明天就要回法國了,臨行前,想和你談談。」

審視疲 憊的工籐靳衣,李伊爵士懷疑,他真是深深想找的男人?

「合約書當中,還有不完備之處?」他拒人千里。

「不,無關公事,是私事。」

當他和深深提起台灣行,要和工籐靳衣見面時,深深驚呼一聲,懷疑他口中的工籐靳衣會不會是「寶寶」的爸爸。他沒刻意求證,因為在下飛機,初見工籐靳衣第一眼時,他就曉得自己沒找錯人。

「我不認為我們之間有私事必須談。」

「我不確定你想不想欣賞這個,不過,看在我即將離開的份上,勉強看一下吧!」

爵士拿出妻子和小孩玩樂的照片同他分享,照片中除了爵士的妻子女兒外,還有個年紀約一歲多的小男孩。

靳衣接手,不明白爵士的舉動。

沒有道理地,小男孩吸引他全數目光,他的輪廓五官極其熟悉,教他的視線不捨離去。

爵士笑問:「你是不是也覺得小男孩和你長得相像?」

「是很像。」他抑下自己的不解,把照片遞還給李伊爵士。

「這個小男孩和我們家有很大淵源,兩年前,我和妻子間曾經發生過一些事情,她在走投無路時碰上小男孩的母親,當時,兩個女人同時懷有身孕,她們互相依恃照顧。我的妻子身體不好,生孩子時幾乎送命,幸而男孩的母親悉心照顧,她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嗯。」他回答敷衍,對於別人家的恩人,他不感興趣。

「男孩和我女兒的生日只差十二小時,你可以想像,剛從產台下來的孕婦有多虛弱,她卻不眠不休在我妻子身邊照顧她,無視於自己的身體,由此,你可以知道,她是個多麼古道熱腸的女人。」

古道熱腸?算了吧,是笨蛋、是不自量力、不懂得對自己好,這種蠢事就是像亮君那種笨到底的女人才會去做。

故事聽到這裡,靳衣漸入情境,因為李伊爵士的恩人,和他深愛的女人一樣笨。

「最重要的是,她打了一通越洋電話給我,把我徹底罵醒。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她是聽不見的,她有聽障,助聽器又被人摔掉,換句話說,她只是拿起話筒,不管接電話的人是誰,就亂罵一通。然而,她的話,對我是當頭棒喝。」

「等等,你說她聽不見……」這是他特地找上自己的原因嗎?沒錯,爵士不是無聊男人,要不是關係到自己,他不會特地跑這趟。

「她的兒子和我的女兒,一個叫寶寶、一個叫貝貝,兩人同時抓周、同時擺滿月酒,同時過生日,兩個孩子從小感情就非常好。」他不理會靳衣的焦心,自顧自地說話。

「那個蠢女人的名字是不是叫作尹亮君?」難怪他找不到她,原來她早早不在台灣!

爵士仍不理他,能讓一個冷靜男子跳腳,也算小小成就呢!

「兩個小孩感情好,媽媽的感情更好,所以寶寶和他的媽媽跟著我們一起回法國。人家都說女孩子學講話比較快,可是寶寶居然比貝貝還早學會叫爸爸,他一天到晚衝著我叫爸爸,他們最喜歡玩的遊戲,是我一手夾一個繞圈圈……」見靳衣火大,他有虐待人的快感。

「李伊爵士,很抱歉,我還有事,不送。」起身,靳衣徑行打開房門送客。

「你不需要我的情報?」挑眉,他問。

「我需要的任何東西,我自有辦法得到。」

「別那麼自信,我住的地方叫作法國,不是台灣或日本。」他坐在椅子上不走,不相信他不妥協。

「你認為法國人不愛錢?」

不走?行!他走。

靳衣頭也不回地離開自己的王國。想玩?他不奉陪。

「有個性!」望著他的背影,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浮上爵士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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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靳衣找徵信公司調查亮君,和她消失的兩年當中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調查報告讓他咋舌。

這個殘胞居然一個人偷偷懷孕不教他知道,居然身上沒幾分錢,敢和陌生女人跑到南部鄉下過生活。

隨著數據一路追蹤,靳衣找到她生產的小醫院,知道孩子的血型和自己一樣,是難搞的AB型。

光從這兩點,他推論出孩子絕對是他的,也推論出,醉酒那夜的春夢是真不是幻。推論結束,靳衣付諸行動,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亮君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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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近郊。

一幢城堡式建築矗立在近兩百公畝的森林中間,修剪整齊的樹木在後院排成迷宮,人工湖邊幾個天使雕像,有的躲在女神身後,偷偷向人間張弓,有的展開雙翼相互嬉戲,湖中央,海神駕起蛟龍拿著三叉戟,威風凜凜。

這裡是私人產業,隸屬李伊爵士。

靳衣走過碎石鋪成的小徑,往城堡方向前進。

石子路在他腳底下沙沙作響,在走近門邊時,他聽見一連串嘮叨,那是他耳熟能詳的聲音,聽著聽著,他咧開嘴,隱瞞不了的快樂迅速膨脹。

繞過主屋,他在屋後綠蔭間找到一對母子,只消一眼,根本不需要DNA,他篤定孩子從頭到腳,每一吋肌膚、每一根手指,全帶滿自己的遺傳基因。

呵!爸爸?不錯的身份。兒子?他又多了一項財富。

「寶寶,這是不對的,不能貝貝有什麼東西你都要呀!貝貝的爸爸是有錢人,她當然可以買很多很多玩具,重點是玩具是貝貝的,她想分你玩的時候,你才可以玩,她不想分你玩,你不可以硬搶,這是強盜的行為,懂不?」

錯!天錯地錯的教育方式,別人不給的東西,憑自己的能力搶有什麼不對?像他,不就從叔叔身上搶回自己的東西?好兒子,有他的人格氣質!悄悄地,他對兒子豎起大拇指。

「如果你要買玩具,可以跟媽媽說呀,等媽媽領薪水再帶你去買。」

她那點薪水能買什麼?說大話!他兒子要的東西,她哪裡買得起。

「還有呀,你不能老衝著爵士喊爸爸,那是貝貝的爸爸不是你的,雖然你們常在一起,還是要分清楚什麼是誰的東西,懂不!」

對於這點,他贊同她的意見,爸爸和媽媽一樣不能隨便亂喊,真混淆了,要訂正多麼困難。

靳衣走近母子,才幾個跨步,就聞到他最喜歡的痱子粉香,那是他濃濃的鄉愁,濃濃濃濃的眷戀……

「寶寶,媽媽跟你說,你長大以後肯定是帥小子,到時,會有許多女生喜歡你,你千萬要記得媽媽的話哦,選一個自己最喜歡的,下定決心,認真對待對方,不要三心兩意,今天喜歡這個、後天喜歡那個,這樣……很傷人心。」

居然對不滿兩歲的小孩說這些?她不只聾了,連神經都有問題,你看,小孩子已經受不了她的嘮叨,歪起頭,想睡覺。

不過他知道,這些話,她是想對他說的。

靳衣輕喟,走到她身後,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妳。」

生平首遭,他向女人說抱歉。

瞬地回頭,亮君的眼光在看見他時,嚇出一臉驚心動魄,他屬第十七層地獄的魔鬼頭,七月半放出來,專為嚇人用。

寶寶因為她的大動作驚醒,皺皺的濃眉縮緊,表情和眼前的「鬼」有幾分類似。

「你、你、你……」她結巴,一步步往後退,舌頭察覺牙齒在發抖。

「我來了。」他接下她的話。

「你不要來。」轉身,她拒絕和鬼打交道,孔夫子說過,要敬鬼神而遠之。

她護兒子,也護起自己的助聽器,她不要再進入無聲世界,兒子馬上要學說話了,她要把他講的每句話聽得清楚明白。

「我要來。」

她說不要就不要,他算什麼?向前再進一步,他嚇得她更凶。

「你來做什麼?和我搶孩子嗎?不要啦,反正你的精子很多,想幫你生小孩的女人更多,你不要來搶我的,好不好?不勞而獲是種壞品德,你不可以老靠掠奪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想要,就自己去製造才是正確。」

「我不靠製造業起家,我是商人,商人是種以掠奪維生的人。」搶又怎樣?犯法嗎?來關他呀!

「你的意思是……真的要和我搶寶寶?」聲音逐漸地低沉,望住他的雙眼滿是委屈。

她愛寶寶很久了,他搶走寶寶,她會痛不欲生,會痛到想跳樓、想燒炭自殺、得憂鬱症。

「不行嗎?」

「如果不行呢?」她小心翼翼問。

懷裡的寶寶居然在這時和她作起對,他伸開雙手,朝靳衣喊爸爸,要求他抱。

幸好幸好,兒子的頭腦像老爸,不像笨媽媽,一眼就認出誰是爸爸,手伸,他順理成章接過兒子,瞧,這不就「搶」過來了?

「兒子是我的,妳說行,我是他爸,妳說不行,我也是他老爸。」

他的口氣惡霸,但逗著兒子的臉是溫柔的,食指讓兒子抓住,靳衣低聲對兒子說:「再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很好,男人要靠力氣起家,不能像只軟趴趴的肉雞,不錯,力氣夠大,將來才有能力繼承老爸的事業。」

他感染了亮君的自言自語,對兒子說話,滿足無限。

「你……你……你真的很壞。」

淚滾下,亮君背過身,她再也不要當他是好人了,不要替他找一百個借口,說他情非得已,更不要欺騙自己,說他是好偶像,值得自己日夜思念。

莫名的揪心拉扯他的知覺,她不愛哭的,是什麼造就她的傷心?因為他的出現讓她感受危機?不!弄錯了,他不是要替她帶來危機,他要帶來的是幸福、是快樂和感動。

扳過她的肩膀,粗粗的掌心替她抹去淚水,沒安慰過人,他的勸慰比罵人還糟糕十倍。「不准哭!再哭我就把孩子抱走。」

「不要啦,寶寶是我的心肝寶貝。」她踮起腳尖,高舉雙手,不斷往上躍,企圖抱回寶寶。

他也學起她的動作,把寶寶舉上天空,這是一副很詭異的場景,被抱高高的嬰兒以為大人在同他玩,樂得咯咯大笑;把兒子抱高高的爸爸也笑得挺開心,他一面恐嚇身旁女人不准哭,一面用人力雲霄飛車,高高低低搖晃兒子;然而另一邊,怎麼都搶不回兒子的女人,卻哭得涕泗縱橫。

「妳還哭?」這個女人真難搞,已經「安慰」她了,還哭得那麼傷心。

「我不哭,你會把孩子還給我嗎?」她委屈問。

「好吧,只要妳不哭。」他的承諾一下,亮君連忙把淚吞進肚。

「很好,孩子還給妳,不過妳太瘦了,我先幫妳抱一下。」

請問,這和「不行」有什麼不同?孩子還是在他手上呀!

「你不會偷偷把他帶回家吧?」亮君問。

「不會,我會光明正大把你們帶回家。」他答。

什麼?光明正大?意思是……他要同她打官司,贏的人把孩子帶走,財大氣粗的他,篤定能贏得孩子?

「你不要打官司好不好?我沒有很多錢跟你上法院,我可以答應你常來看寶寶,等他大一點,會自己照顧自己時,再讓他一個月去跟你住兩天,你覺得呢?」她是能縮能伸的好女性,哭不行、硬不行,她找到新的談判路線。

「不行,我要你們每個月、每天都和我住在一起。」他已經說了兩次「你們」,要是她還聽不懂他的意思,他考慮將她扔進水池,逼她清醒。

「你要寶寶跟你住一起,那我怎麼辦?」

跟一個聽障溝通是不是很辛苦?連連幾次,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瞪眼,他粗聲粗氣說:「妳當然要跟我回去,難不成妳真喜歡留在這裡和別人分享丈夫?」

「我跟你回去?怎麼可以。」亮君腦袋裡一團過期優酪乳,酸酸、糊糊。

「為什麼不可以?」他反問。

「我回去,你女朋友怎麼辦?」

「妳哪只眼睛看見我有女朋友?」

「有啊,很多。」

「我告訴過妳,她們是我的女朋友?」

「她們不是?」

「當然不是。」他說不是就不是,有意見的話,拖出去砍頭。

「那她們是什麼?」

「是床伴。」

「就是純上床、純發洩,不牽涉感情的那種朋友?」

「隨妳解釋。」

「可是……你不是討厭我嗎?」

「妳哪只耳朵聽到我說討厭妳?」這句話,他辯得理直氣壯,因為他從沒有親口說出討厭,只有用動作表現。

「你不討厭我嗎?可是你的……」

「閉嘴,廢話少說,要不要跟我回去?」他不讓她繼續往下說,話說通了,就要把以前他犯下的錯誤,從頭解說一遍,那樣太浪費時間,他是精明商人,不做浪費成本的工作。

「你要我回去做什麼?當床伴嗎?」

「伴妳的頭,我有這麼說?」啪地,她的後腦勺挨了一記,不痛,但也無助於清醒。

「不當床伴當什麼?」

「還有什麼?自然是寶寶的媽媽、我的妻子,連這個都要想好半天,笨!」

他不等她想通了,抱起小孩,他酷酷地往大門處走,不怕亮君不跟,因為他有最佳人質。

「當媽媽、當……妻子……」不會吧……他的意思是說,說他愛她、他要娶她?三步並作兩步,她衝到他身後,拉扯他的西裝外套問:「你是說你愛我嗎?」

「妳哪只耳朵聽到我說這種廢話?」他惡聲惡氣地回她。

「你不是說要我當妻子?是我聽錯?」

「連這麼簡單的話都會聽錯,妳的助聽器可以去換一台新的。」

「再說一遍好不好?讓我再聽仔細一點。」

「不好。」他一口拒絕。

「那我不要走了。」她站在原地,賴著不動,她投下賭注,期待至少小贏一回合。

「隨便,反正孩子在我手上。」他作勢再向前走兩步。

「孩子給你好了,你的經濟比我好,孩子跟你會比跟我幸福。」她把全數的資本都壓下去。

他吐氣,無奈,回身,大步跨到她面前。「妳到底要怎樣?」

「回答我的問題。」她固執道。

「不准問我愛不愛妳那些蠢話。」他先訂合約。

「好。」

「說吧,妳要問什麼?」

「告訴我,快樂像什麼?」一個問句,她把他帶回共游墾丁的記憶。

「快樂是鑽石,反射陽光,照亮別人。我被妳照亮了。」這句話,他用心記下了。

「快樂是日曆,隨著年紀增長,越用越少。」亮君回以當時他說的話。

「快樂是傳染病,妳的快樂用少了,我傳染一些給妳。」他說。「快樂像滅火器,總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替我們熄滅痛苦。快樂是生命中的驚歎號,帶給我們無數歡欣時光。快樂是星星、是月亮、是太陽,點綴我們的生命、豐富我們的視野。」

「那麼,見到我,你快樂嗎?」

「笨蛋,妳以為我千里迢迢跑到法國來做什麼?當然是來尋找遺失已久的快樂。」

靳衣伸出大手,一把將亮君擁入懷裡,密吻封住,許久許久,又是一個詭異場景。

爸爸在笑、媽媽臉紅,而寶寶受不了壓迫感,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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