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想當然耳,蘭熏是拗不贏封晉陽的,所以,他還是在房內而不是房外,她依然睡床上,而他睡地板。
但是這一晚,她卻失眠了。
翻來覆去,想著他就在床下,就是怎麼也睡不著。當然,不是擔心他會對她怎樣,而是不小心想起他身上還帶傷,讓他睡冰冷的地板,夜裡又那麼冷,萬一受了寒怎麼辦?
這樣一想,哪還能睡?
「喂,你睡了嗎?」
一片靜默,沒有回應。
佩服他隨遇而安的本事。
她悄悄起身,看了眼沉睡中的他,猶豫了一陣,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
婦人打理好家務瑣事,正要入睡,見她出來,善意的上前問:「有什麼需要嗎?」
「沒有--呃,有!那個,不是,我是說--」她懊惱地頓了頓。「有沒有傷藥什麼的?他……呃,我『相公』,他受了點傷,所以……」一輩子不曾開口求人,她顯得好別扭。
「噢,是這樣啊!」婦人倒也善解人意,沒取笑她的窘狀,取來一只木盒,笑笑地告訴她:「我們以打獵為生的,時時會受傷,傷藥這東西是少不了的。」
「謝、謝謝。」接過木盒,同時也接過濃濃的人情味,她突然發覺,雖然少了高高在上的光環,但是這種人與人之間交心的溫暖感覺卻是她從不曾感受過的,好特別。
原來,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快樂啊!
回到房內,她內心仍為著剛剛的獨特感受,心房淺淺激蕩著……
輕手輕腳地蹲在封晉陽身側,那天跌下山谷時,他手臂讓枯枝給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算是最嚴重的,這些天勞累奔波,沒能好好處理,傷口復原的狀況有些糟糕。
為他上藥、包扎時,連她都沒留意,她的眉心是微蹙的。
處理好傷口,再度鑽回被窩,懸浮的心總算安定了下來,這才能安然入眠,度過幾日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直到她悠淺規律的呼吸聲傳來,下頭的封晉陽睜開了眼。
這傻丫頭,她以為放輕了動作就不會驚醒他嗎?習武之人,一點風吹草動就夠警覺了,更別提他壓根兒就沒睡著。
本以為她不曉得又要抱怨床太硬什麼的,不想理會她,沒想到……
輕撫上左臂未愈的傷口,仿佛還感受得到她包扎時的柔情。他低斂眼眉,同時也掩住內心深沉復雜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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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醒來,封晉陽已經不在房內,這她並不意外,這些天以來,不論她什麼時候起來,他總是會比她更早,把該打理的事都打理好。
這樣想來,他對她也只是凶了點、嚴厲了點、放肆了點,還有在她鬧情緒時,不會容忍她的無理取鬧之外,其他地方仍是極關照她的--如果她能夠說服自己降低標准的話。
才剛打開房門,就聽到他和昨晚那名婦人輕淺的談笑聲。
「你家娘子外表看起來挺高傲的,事實上,只是不曉得如何表達感情而已,她很在乎你呢,你就多擔待些,可別辜負了人家。」
婦人熱心的叮嚀著他,聽得她嫣頰生熱,而他居然也沒反駁半句,就由著人家誤解--
「我曉得的,多謝大嬸關心。她從小沒吃過苦,要是有什麼不禮貌的地方,我代她賠禮,大嬸別放心上。」
「沒事兒!人家大小姐跟著你吃苦,事事都順著你,你就別老凶她了,要對她好一點。你一板起臉,她可難過了。」
封晉陽苦笑。「讓大嬸見笑了。」
「冤家、冤家,無冤不成一家嘛--」婦人笑笑地接口,就在這時,他們留意到呆站在門邊的蘭熏。
婦人揚起笑,熱絡地招招手。「過來呀,別淨站在那兒,我備了早點,就是不曉得合不合你的胃口。」
蘭熏羞窘地低垂著頭,接過婦人熱心盛好的熱粥,低聲說了句:「謝謝。」
封晉陽的目光始終盯著她,不曾移開。
這回她乖巧多了,安安靜靜的吃著,沒有半句抱怨或不滿。
用過餐後,他們不便再叨擾,再三道謝過便要離去。
在那之前,婦人將蘭熏拉進房中,給了她木梳和簪子,讓她可以梳理長發。
這唾手可得的小東西並不值錢,要在以往,她連正眼都不會瞧一下,發簪甚至是上了年紀的婦人才會用的樣式,但是因為心境的不同,在接過時,她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反而充盈著滿滿的感動。
臨走前,還給了他們一些干糧,帶在路上吃。
原來,人間處處是溫情,只是她以往沒察覺。
咬著冷硬的干糧時,她已經不再滿腹牢騷,夜宿郊外、凍著露水時,她也可以忍受,幾天下來,她甚至學會了打理自己,不再事事需要人伺候,也不會因為學不會梳理長發而挫敗地發脾氣了。
依著婦人的指示來到最近的小鄉鎮,看到久違的人聲與市集時,她開心得想歡呼。
「能看到人真好!」她歡欣地笑開了臉,有種重回人間的感動呢!
咦?她愈來愈容易滿足了,好現像哦!
「我不是人啊?」封晉陽沒好氣地回她。
她的好心情一點也不受影響。「你身上真的沒有銀子嗎?」好想吃肉包子啊!她垂涎地看著前方的攤販,腦袋轉著,思考著該怎麼辦--
「拿去!口水吸一下,難看死了。」
「咦?」才剛想著,滿心渴望的肉包子赫然出現在她面前,還是熱騰騰的哦!
他不是--沒有銀子嗎?
封晉陽完全沒有解釋的意願,只低聲交代了句:「乖乖在這裡吃你的肉包子等我,不要亂跑,知道嗎?」
「喂,你去哪?」楞楞接過紙袋,只來得及目送他的背影。
她抓著手中還冒著熱煙的紙袋,目光移向腕間的如意鐲,抬眼搜尋了下,見著不遠處的當鋪,她毫不猶豫地走進去,典當了手鐲換來銀兩,再到隔壁的藥鋪去,買了些創傷藥,這才滿意的露出笑容。
才剛回到原地沒多久,背後讓人輕拍了下。「發什麼呆?」
回頭一見是他,她回以一記淺笑。「你去哪裡了?」
「喏--」迎面拋來一支鳳頭簪,沒多說什麼。
「送我的?」她楞楞地接下,一時反應不過來。
「廢話。」難不成他一個大男人會用得到發簪。
他剛剛,就是去幫她買簪子嗎?
她驚喜地笑開了臉,抽掉固定在發上那只老舊的簪子,一頭長發如雲瀑披瀉而下,她摸索著,重新要將他送的鳳釵別上--
「我來。」見她手忙腳亂,他三兩下盤好簡單的發式,以鳳釵固定後,低頭看向她手中完全沒動用過的肉包子。「不是餓了嗎?怎麼不吃?」
「等你啊!」由紙袋拿出一顆包子,開心地遞給他。
「笨蛋。冷了就不好吃了。」
「有什麼關系?」這些日子,再難吃的東西都吃過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剛才在發什麼呆?」
「沒、沒呀,哪有?」她扯開唇角,以微笑帶過,拉了他離開。「走啦、走啦,邊走邊說!」
封晉陽任她拉著走,若有所思的目光飄向被她拋在身後的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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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趟五台山之行,由原先的浩浩蕩蕩,到如今的兩人同行,相互扶持,漸漸的,蘭熏磨去了高不可攀的光環,餐風宿露,不再引以為苦。
不過,她倒是堅持每天為他的傷口換藥,封晉陽也沒推拒,只是專注地,凝視著她的專注。
眼看著五台山已然在望,這一天,他們夜宿在山腳下一處荒置已久的農宅,蘭熏敏感地察覺到,這兩日他格外的沉默,連她偶爾不自覺地又擺出大小姐嬌氣時,都懶得糾正她。
晚上用餐時,他食欲極差,一顆饅頭還吃不到一半,就連臉色都差得幾近慘白。
她心頭隱隱不安,說不出口的浮躁擾得她無法入睡。
坐起身,察看另一頭的他,他似乎睡得極不安穩,眉頭是緊皺著的,豆大的冷汗冒出額際,是作噩夢了嗎?
「封晉陽?」她試圖輕聲喚他,得不到回應,試探地伸手碰觸,被指尖傳來的冰冷給駭著!
他哪是睡著?根本就是昏迷!
「封晉陽,你不要嚇我!」她伸手搖他,但是不論怎麼搖,他僅僅是抬了下眼皮,又無力地垂下。
怎麼回事?難道--是之前的傷?
不會呀,傷口早就好了,還連疤痕都沒留下!
她慌了手腳,連聲呼喚:「封晉陽,你醒醒,跟我說句話啊--」
她什麼都不懂,完全無法判斷他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而她又該怎麼做才好,她從沒有一刻,這麼強烈的感覺到自己一無是處!
怎麼辦?怎麼辦?!
她恐懼地喊著、喊著,不自覺哽咽地哭泣出聲。「封晉陽,你不要這樣,我會害怕……你還要保護我到五台山,你不可以不管我,不然、不然我怎麼辦……」
從沒見過他如此脆弱的時候,他一直都是傲然自信的為她撐起一切,從遇襲到掉落山谷,從初遇到現在……
他狂妄得不把她顯赫的身家看在眼裡,習慣了別人的恭敬逢迎,只有他會嚴詞斥責她,直言不諱地指控她不知好歹,不只一次的把她給罵哭,可是……卻也全力保護著她,沒讓她受一絲傷害。
雖然她嘴裡不說,但是她真的很依賴他,也很感激他,她.…不可以沒有他啊「封晉陽--」淚水一顆顆滴落在他慘白的臉上,接觸到他冷得發僵的肌膚溫度,她沒有猶豫地伸手抱住他,緊緊地!臉龐熨貼著他的,廝磨著、偎靠著,企圖以她的體膚溫暖他。
發現這樣仍是溫暖不了他,她慌得失去方寸,完全無法多想什麼,順勢解開他與她身上的衣物,以人類最原始的方式為他取暖。
她也只能用這種最笨、甚至不曉得有沒有用的辦法了,除此之外,她腦海是一片空白的。
「封晉陽,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死……」
惶懼的心,已經分不清這強烈的心慌背後,只是害怕一路上再也沒人可以依靠,還是更深一層,來自心靈的眷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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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悶悶疼痛,緊窒得快要吸不過氣來……
這樣的感覺他已經很習慣了,催動內力想抗衡那蔓延到四肢百骸、撕裂心肺的劇痛……
「封晉陽,不要死……」
誰的呼喚,聲聲幽切的在耳畔低回?還有誰,會為他如此傷心、如此眷戀呢?
他想張口告訴她,他不會死……
是的,他不會死,他命太韌,死不了的。
當年沒死,現在也不會。
他還有好多事尚未完成,心裡的牽掛尚未了斷,他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封晉陽、封晉陽……」
妳好吵!讓我安靜睡一下行不行?
「封晉陽,不要丟下我!」
你再這麼吵,誰都想甩掉你。
「封晉陽,你有沒有聽到?」
閉嘴!再叫我打人了哦!
他很想張開眼睛罵人,卻發現四肢僵麻無力,動也動不了……
好不容易,掙脫了無邊黑暗,睜開雙眼,終於發現害他無力動彈的元凶。
這--是幻覺吧?這是幻覺。
他喃喃地說服自己,閉了下眼,再撐開,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同一時間,蘭熏也被驚醒。
「你、你醒了嗎?」她驚喜地喊。只記得,昨晚她好害怕,怕他就這樣死去,哭著哭著,不知不覺倦累睡去。
這、這一一
「不好吧?堂堂大清格格,妳--」他傻眼。
這什麼情形?!
解讀他眼神所表達的意思,她驚跳起來,吼道:「什麼好不好!你以為--」
封晉陽挑高了眉,聲調喑啞低沈--「其實,你大可直說的,我又不是不解風情的人,只是你乘人之危用強的,這樣就很--」
用強的?!
「封晉陽,你胡說什麼!我--」幾欲掀破屋頂的吼到一半,她突然楞住。
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對話……
一道靈光劈進腦海,她恍然驚喊:「是你!那晚夜闖深宮,無禮調戲我的人,是你對不對?!」
「呃……那個……」封晉陽為難地頓了頓。「你確定要這樣和我談嗎?我是不介意啦,但是,請問一下,我眼珠子該擺在哪裡?」男人嘛,總是會本能的先照顧自己的福祉,五千年前某位孔姓夫子就說過了。
經他這一提醒,她這才記起自己未著寸縷,急忙抓了衣物掩住身體,這匆忙的一扯,連帶也扯來了覆在他身上的衣服,春光盡泄。
「喂喂喂--」她要貞操,他就不用嗎?
這女人,果然居心不良!
她耳根發熱,俏臉紅得幾欲燃燒,背過身去,窘得想挖洞鑽進去。
氣氛持續凝窒……
「你要不要……說點什麼?」這樣……好怪。這種氣氛再繼續下去,她真的要考慮挖洞了。
「嗯……噢,那個--你肚兜的花色,真的不考慮要換嗎?」他胡亂說了句,話一出口,氣氛更是僵到最高點。
呃呃呃?好像更尷尬了。
怎麼辦?她的樣子,像在物色哪塊地風水比較好,只是不曉得,她想長埋於此的,是他還是她就是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肚兜什麼時候才要穿上--」啊,好像也不對。
他看著眼前的肚兜,對自己是完全投降,不再企圖力挽狂瀾,自暴自棄地道:「在你動手打死我之前,請先告訴我一聲,我願意自行了斷。」
「在那之前,先把……那個還給我。」她聲音低低的,頭也低低的,低到地下如果真有個洞,她發誓,她絕對會埋進去。
「哪個?」他泄氣地不想再思考。
「那、那個啦!」聲音微惱。
「哪個啊?」被刁難的封晉陽一肚子不爽。「你不說清楚,我怎麼--」
「肚兜,行了吧!」她咬牙,豁出去地喊出來。
「呃--」他呆了呆。「不必喊得人盡皆知吧?萬一-一」
「你到底拿不拿!」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嗎?她很懷疑!相當相當的懷疑!
「噢,好好好!」封晉陽不敢遲疑,連忙雙手奉上。
「不准看,否則我--」
「挖了我的狗眼,我知道、我知道!」封晉陽連連點頭,接得順暢,毫不遲疑。
「知道就好。」
喲,氣勢十足嘛,現在是誰剝了誰的衣服?她搞清楚狀況沒有?
皇親貴胄就是這樣嗎?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從不心虛。
封晉陽一肚子冤枉,悶聲穿回衣服。
有一段時間,兩人背對背坐著,沒人回頭,也沒人再開口說一句話。
氣氛持續尷尬……
「呃……那個……」終於,她羞窘地開口,試圖打破沉默。
「肚兜哦?已經給你啦!」他本能接口。
「不是!」小臉炸紅。誰跟他說那個了!
「又不是?!」敗給她了。封晉陽完全投降。「那這回又是『哪個』?」
她低聲囁嚅:「真的……很難看嗎?」來不及阻止,話就這樣出口。
「什麼東西?」
「就……繡牡丹……」
「你不是說不是!」他不耐煩了。死女人,整他啊!
「……是啦。」聲音輕得快聽不見。「那個……你真的很介意嗎?」
「現在到底又是『哪個』,你給我說清楚!」他回過頭,直接吼人了。
她的「那個」一直在換,誰猜得准啊!他又不是神!
「問一下而已,你那麼大聲做什麼?!」她被吼得惱羞成怒,嬌嗔地嚷了回去。
「本來就俗艷,還怕人說!」
「又不是給你看!小小安陽縣令,管到我的肚兜來了,你管得還真廣!」她頂了回去。
「良心建議,你少不知好歹。繡什麼牡丹,笑死人了!」
「牡丹哪裡不好了?」居然被他批評得一文不值。
「是啦是啦,誰都知道牡丹富貴,它好極了,行不行?庸俗!除了富貴,你就不能想想有氣質、有內涵的嗎?」
「一個夜闖深宮,調戲女子的人就很有氣質、很有內涵了?」
呃,這個--心虛。
說到重點,氣氛再度陷入死寂。
突然想起,他好像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她看光了....
爭論得幾乎卯拳相向的兩人同時住口,有默契地退開一步。
「呃,那個--」她難以啟齒,不知該怎麼問才好。
「又哪個?!」封晉陽閉了下眼,用力嘆氣。
「那個……就是那天晚上,你老實說,你到底……有沒有看到?」
一定得坦白嗎?他兩手一攤,坦然招供:「本來沒有,可是在你自作聰明的弄熄燭火後,就該看的、不該看的全看光了。」
「怎麼會?!」她訝喊。
「你忽略了一點,習武之人,雙眼在黑暗中也能視物,我也很想當君子啊,是你逼我的。」在那之前,他可都很磊落的把視線定在她頸子以上。
聽他這麼一說,她有股衝動,好想一頭撞死!
「你心裡,一定在嘲笑我的愚蠢吧?」她懊惱地咬唇。
「沒有。」只覺得,她單純得可愛。
他抬手,拇指輕輕挲撫她咬出齒印的下唇,這近似調情、又似憐惜的舉動,令她嫣頰淺淺暈紅,羞赧地匆匆別開臉起身--
「昨晚,謝謝你。」
身後低低地、柔緩地傳來這一句,她頓住腳步。
他並不是什麼都不曉得,她的焦慮、她的傷心,他都感受到了,她的這份心,
他會放在心底。
「那……沒什麼啦!」她好別扭。「你……沒事了吧?」
「沒事。」
「為什麼會這樣?」
封晉陽沉吟了會兒,閑適自若地回答:「這事說來話長,我只打算說給我未來的妻子聽,你想知道嗎?」
「誰、誰想知道啊!」她臉孔發熱,羞窘地率先往外走,走了幾步,又頓住。「那,那個--」
他立刻手腳發軟。「又哪個了?」
他現在聽到她說「那個」就頭痛!
「不是啦!」她困窘地跺了下腳。「我只是要說,我肚子餓了啦!」
第七章
一路以來的患難真情,蘭熏對封晉陽是全然的信任與依賴,於是在上五台山的前一晚,她將此行真正的目的告訴了他。
封晉陽神情平靜,默默聽著。
基本上,他本來就不是會大驚小怪的人,但是聽到前任的一國之君仍在世,身為一名朝廷命官,反應竟可以如此平淡,平淡到她幾乎要以為他早已知曉……
他甚至還勸她不必抱太大的希望,她肯定白忙一場了。
「為什麼?」她反問。一名年邁母親,思子欲狂,這是人之常情啊!
「如果換作是你,接連失去愛子、丈夫,你能不能承受?一個男人,若是能做到毅然決然的舍掉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極權富貴,就是已經看透了一切,世間牽絆於他,已經是過眼雲煙了,除非董鄂妃再世還陽,否則,他是不可能再去回顧紅塵牽掛,這樣你懂了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皇奶奶對她那麼好,她怎麼也不忍令她失望。
「固執!」封晉陽笑斥。
在她的堅持下,他仍是陪著她上五台山,在這裡,沒有當年那個胸懷江山,英偉睿智的絕世君主,有的,只是個四大皆空,笑看浮名的行痴和尚。
蘭熏稟明身分,也說明了來意,但一切就如封晉陽原先所預料,他笑笑地回答她:「貧儈行痴,愛新覺羅?福臨,早在多年前死去,這裡沒有妳要找的人。」
人生不過數十載,骨肉親情,轉眼只是一壞黃土,有何可執著?那些愛怨糾葛、紅塵紛擾,早已離他好遙遠,如今的他,潛心修佛,心如明鏡,無意再惹塵埃。
蘭熏動之以情、訴之以理,勸到口都干了,偏偏他仍是一派安詳沉靜。
最最可惡的是,封晉陽不幫忙也就算了,還向他請益禪機,兩人一見如故,談佛學、論詩書、道古今,說得好投緣,有如忘年之交。
她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有幾夜,還見他們徹夜對弈。
後來,她也好奇地問過封晉陽,那盤棋到底是誰輸誰贏?
她記得太皇太後說過,這位前任皇帝,才學涵養無人能出其右,下棋還不曾遇到對手,封晉陽贏得了嗎?
面對她的追問,封晉陽只是笑,不予作答。
最妙的是,她不死心的跑去問過行痴和尚,他的反應居然是一樣的!
幾日以來,她也看透了他執意要當行痴和尚,將福臨之名永遠埋葬在歲月的洪流中,她也不好再久留。
臨走前,她前去辭行,與他有過一段簡短的談話--
「這孩子胸懷大度,是百年難得的佳婿人選。」
「啊?」她停下腳步,一片落葉正好落在她肩頭。
「我指封晉陽。」行痴和尚回首,拈起她肩上那片落葉,移至她眼前。「當緣分適時落在你身上,要不要拾起,全在你一念之間。」
蘭熏楞楞地接過,握緊手中的落葉。「他有超凡的襟懷風骨,與他相較之下,我空有華麗光環,其實一身庸俗……」他,怎看得上她?
行痴淺笑。當一名自視甚高的女子,為了另一個男人患得患失,自慚形穢,那真情又何須質疑?
「他要的,只是一名能陪他並肩同行,共享人生歡笑,同擔人生悲愁的女子,你--做得到為他褪去這一身光環,無悔相隨嗎?」
蘭熏被問住了。
她做得到嗎?
她願意嗎?
如果這個人是封晉陽,她能不能夠為他舍棄一切,天涯海角,相知相隨?
「為什麼--對我說這個?如果你真的已經看淡世間情愛?」更何況,她曾經差那麼一點就成了他的兒媳。
「也許你會覺得,一名出家人對你說這個,並不適當,然而,人世間的愛怨情痴,我也曾走過那麼一遭,很深刻,傾其所有,也因此,在失去後,便再沒什麼能令我執著--」
目光由飄遠的天際浮雲收回,移至蘭熏臉上。「在你們身上,我看到了那些我曾執著,卻也失去得太快的東西,我不願再看見遺憾。」
她--和封晉陽?!
可能嗎?那段刻骨深摯、曾令她無盡欣羨的愛情,也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你的姻緣,曾是我親手指定,只可惜你與壙志無緣,若要說我還有什麼牽掛,那就是對你的一份歉疚了。晉陽這孩子很得我的緣,他夠出色,配得上你。」
畢竟,是他間接誤了她的終身,如今,能再為她撮合另一段良緣,也算了結一椿心事。
蘭熏沉默了。
再度仰首時,不死心地又問:「那你呢?真的不回去見見自己的母親?」連毫無血緣的她都能如此掛懷,她不相信,他會對十月懷胎生他、育他的母親毫無感覺。
他搖搖頭。「我已心如止水。若你有心,日後有機會可以順道過來坐坐,品茗對弈,談古論今,但若要我再入紅塵--」他笑拒。「不了,再也不了。」
是嗎?誰都改變不了他了嗎?
果然讓封晉陽料得神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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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五台山,回程路上,蘭熏格外的沉默,心裡頭反復想著那段對談,連封晉陽存心鬧她,都顯得沒勁兒。
「怎麼啦?還看不開啊?我早說過你勸不回他了,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有什麼好介意的?」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看得他實在很不習慣。
「封晉陽--」她衝動地張口。
「嗯?」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他奇怪地瞥她。
「沒,沒什麼。」她匆匆搖頭,掩飾過去。
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看上她?在他眼裡,她只是個庸俗的貴族千金,就算、就算他真有那麼一點意思,現實卻不得不考量。
身分的差距、思想的差異、生活環境的差別……他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也太遠了,她不確定,她是否可以做到義無反顧的去追隨,那需要極大的勇氣與決心,並不是一時衝動而已。
「你到底怎麼了?」他確定她有問題,只是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裡。
她搖頭打發過去,無精打彩地趴在桌上。
怪,真的很怪。
瞧了眼她吃不到幾口的熱湯面,他好奇猜測:「你踩到狗屎了嗎?」
「你才踩到馬糞啦!」懶得理他。
「不然--有男人受不了你潑辣的個性,把你拋棄了?」
她沒什麼表情地抿抿唇。「問你啊!」她成天都和他在一起,有沒有男人他最清楚了。
「我?」他一臉被鬼打到的驚嚇模樣。「你不要胡亂栽贓,我幾時拋棄你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很委屈你了嗎?」她扯唇,要笑不笑地瞪他。
「那還用說?你嘴那麼刁,又難養,動不動就擺大小姐派頭,任性又難相處,脾氣也不好,說沒兩句就拍桌叫喝--」
話沒說完,她立刻拍桌跳了起來。「封晉陽,你給我說清楚,我幾時嘴刁難養、脾氣不好難相處,說沒兩句就拍桌叫喝了!」她不過嬌氣了點,居然就被他說得這麼不堪!
現在!
現行犯當場為他的話作了驗證,封晉陽抿緊唇不敢笑出聲,轉頭看看客棧內其他客人,全都報以滿臉的認同。
光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已經泄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她自暴自棄的再一次癱回桌上。這樣要她怎麼相信,他可能有一點點喜歡她?!
就這樣??封晉陽不敢相信,她居然沒衝上來與他拚命。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喂,妳要不要吼一吼、叫一叫?還是--摔摔東西也可以啦,事後我再和掌櫃的結算損失就好了,千萬不要壓抑自己……」
他愈是說,她心情就愈是跌到谷底。
在他眼中,她就這麼無理取鬧,只會像瘋婆子似的撒潑嗎?
是啊,她是真的做過這種事,不是嗎?
「我知道啦,反正我就是任性、野蠻、不懂事,行了吧?」一臉頹廢地說完,起身先行上樓,她要回房好好反省。
留下楞在原地的封晉陽,回不過神來。
她--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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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若無的怪異氣氛,一直維持到回程的路途即將結束時,本來還企圖纏鬧她,逼她恢復正常的封晉陽,也漸漸陷入沉默了。
終點到了,他們的緣分,也將結束了。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如今各自回到原來的世界,往後,再也不會有所交集。
這一點,他們都心知肚明。
一路上,她一直在等,等他有所表示,確定他亦有心,讓她知道,她該怎麼做。
只是,她終究還是失望了。他寧願說些讓人氣得毛發直豎、血液逆衝的話,都不願給予一丁點的承諾。
甚至最後,他干脆也陪她玩起悶葫蘆把戲,成天用深思的眼神打量她,就是打死不開口!
等不到她期盼的,路程又將走到了底,她在心底失落地淺淺嘆息,終於放掉奢望。
他說要先回安陽,再差人護送她回肅親王府。
為什麼他不親自送她回去呢?他就這麼急著想擺脫這個難相處的驕慣格格嗎?
是她自作多情了,他對她,根本就沒那個心……
再一次踏入安陽縣城,市集依然繁榮,人聲依然鼎沸。
她那些走失的隨從全窩在這裡,貪生怕死的不敢回去。
這下可好,連調派人手護送都不必,原班人馬直接打道回府即可。
單曉月一聽聞他回來的消息,連忙飛奔而出,直撲他懷裡。「大師兄,我好想你--」
「呃--」封晉陽雙手不知該往哪擺,下意識回頭看了蘭熏一眼。
就抱啊!矜持什麼!
蘭熏悶悶地別開眼。明知他們早她好多年認識,也明知他對她無意,但……就是會覺得不是滋味。
看人家親親密密的擁抱,傾訴別後離情,她內心的失落感,好深好濃。
「來人,回府!」她干麼還要留下來?好多余!
「蘭熏!」封晉陽出其不意地喚住她。「這個,拿去。」
一只蜜色錦囊在空中拋了道弧線,落入她的手。
「這是什麼?」她怔然,留意到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而且喊得柔醇自然,讓她心房沒來由地多跳了幾下。
從沒想過,她的名字由另一個人口中喚出,會是如此教人怦然心動……
「回去再看。」他道。
看了下手中的物品,她溫馴地點頭收起。
「自己保重,知道嗎?」他低聲交代。
「嗯。」她低頭輕應,心酸酸的。
討厭啦,他干麼這麼溫柔?像是極掛念似的,不喜歡她就不要讓她胡思亂想嘛怕自己會忍不住掉淚,她沒敢多看他一眼,匆匆鑽進馬車,以至於沒瞧見,他深長綿遠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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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格格!您沒事真是太好了,瑾兒好擔心您呢,這些日子您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我馬上去備水讓您沐浴梳洗,還有,吩咐廚子做幾道您愛吃的美食……」
從回府到現在,瑾兒已經念半個時辰了,她娘都沒那麼?嗦!
蘭熏趴在浴桶邊緣,享受被泛著玫瑰香的溫水環抱的滋味,令她不禁舒服得想嘆息。
瑾兒忙進忙出的,這會兒正為她備妥干淨的衣裳,以她平日偏愛的熏香熏過,掛在屏風旁。
瞥見一旁的兜衣,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莫名地冒出一句:「瑾兒,你覺得這兜衣的樣式,會很俗麗嗎?」
沒想到她會這麼問,瑾兒呆愕,答不上話來。
「算了,改天幫我裁些布料與繡線,我自個兒繡花色。」
「噢。那格格要什麼樣版?」反正當下人的就是聽主子的命令辦事,她早就放棄理解主人的想法了。
「梅,我要繡寒梅。」她由浴桶中起身,瑾兒趕緊上前替她拭干身體。
她伸手取來單衣披上,步出屏風,坐到菱花鏡前,攏了攏稍微打濕的長發。瑾兒接手打理的工作,抽出固定發式的簪子,將長發梳順。
「格格,這簪子要丟了嗎?」雖然這鳳釵樣式挺好看的,但應是出於市井,臨時應急用的,不值幾個錢,以格格的個性,是看不上眼的。
「等等!」急忙由瑾兒手中搶回鳳釵,小心合握掌中,感覺心也暖了。
這支鳳釵,對她而言意義不同,那是封晉陽頭一回送她的東西,指尖輕撫過鳳釵的每一道紋縷,想起了他為她盤發插簪時的溫柔……
「對了,我放在袖內的小錦囊呢?」她回頭,倉促尋找。
「是這個嗎?」瑾兒上前幫忙,在她換下的衣服旁找到了那只小囊袋。
「對,快給我。」打開袋口,發現裡頭赫然是她典當的如意鐲,以及一對珍珠耳墜。
他竟知道?!甚至,瞞著她悄悄贖了回來……
將錦囊栘至胸口平貼著,感覺心湖陣陣激蕩。
封晉陽啊--
蘭熏淺淺喟嘆。
她認栽了。這樣的男人,教人怎麼能不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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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她進宮一趟,向太皇太後據實轉告了行痴和尚的決定,太皇太後雖失望,但也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並不怪她。
回來已經超過半個月了,她與封晉陽,真的就這樣回歸各自的世界,再沒見過面。
剛開始,她每日清晨睜開眼,都暗暗期盼他會來看她,但是日復一日,等著等著,等到夕陽西下,失望的閉眼就寢,隔日又重復期盼。
直到她意識到,這樣的等待多沒意義,她就算等上一輩子,都不可能等到她要的。
她笑自己的傻氣。以封晉陽的身分和立場,當然不可能來看她,也沒那個理由啊!
於是,連期望都沒有的她,變得更加悶悶不樂,成天說不上幾句話。
與她最貼近的瑾兒,見主子一日比一日更沉默,臉上尋不著昔日笑容,又不曉得地不快樂的原因,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的好格格,您好歹吃點吧?您最近食量愈來愈小了。」簡直要求她了。
「我不想吃,撤下吧。」蘭熏看也不看一眼,斜倚在樓台邊的護欄上,清風徐徐吹動裙袖,翻飛出朵朵衣浪如花。
瑾兒苦著臉,幾乎要哭了。瞧瞧她現在的樣子,腰間的系帶愈束愈小,都快被風吹跑了,怎麼能不吃?再這樣下去,格格要病倒了,掉腦袋的是她啊!
「我的好格格,您到底有什麼不如意,說給瑾兒聽,瑾兒要沒法子,也有貝勒爺、太皇太後為您作王啊!」
蘭熏搖搖頭。「這種事,沒人能替我作主的。」
難不成要強押封晉陽與她成親不成?就算能,她也不要這樣的婚姻、這樣不情願的男人。
回來之後的這些日子,她才意識到封晉陽對她有多重要,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她心中埋得太深了。
用膳時,腦海會本能地浮現他教訓過她的話,每一道菜都是別人的辛勞換來的,她不敢再視為理所當然,任意糟蹋浪費;穿衣時,她會看著新繡好的肚兜花色發怔,想起他輕嘲戲謔的神態,原來的牡丹樣式,早已不再穿了;對鏡梳妝時,總不忘小心翼翼將他送的鳳釵別上;她不再纏小腳,從他為她脫去鞋襪,說了那些話之後,就不再纏了;他說她脾氣不好,可是她已經好久沒有對任何人發脾氣,因為他不喜歡她盛氣凌人的樣子……
不願承認思之如狂,但是這點點滴滴都告訴著她,她在不知不覺中,極不爭氣地思念著他……
「別人不能作主?那你自己能作主嗎?」瑾兒又問。
「我?」她能作主嗎?她自己的愛情,她該不該主動去爭取?
「既然不快樂,那就去把快樂找回來啊,你這樣成天愁眉苦臉沒有用,快樂不會自己上門來找你的,不是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
是啊,謹兒說得沒錯,既然思念他,既然他那麼重要,那她為什麼不自己去努力看看?也許情況會有所不同。
以封晉陽的立場,他沒辦法多說、或多做什麼,畢竟兩人的身分差異太大了,但是她可以啊!她可以讓他知道,為了他,她是願意拋下世間浮名的!
也許他只是在等她有所表示,好方便下一步動作而已……
想到這裡,她不再遲疑,轉身往樓台下飛奔。
「格格,您去哪?」
「找我的快樂!」隨著衣袂翩飛,堅定的回答由風中傳回。
第八章
「大師兄,吃飯了。」
「放著吧。」封晉陽雙手負在身後,站在窗邊,眺看遠方。
又到了用餐時候了嗎?時間過得好快,不知那個驕傲、倔強、又可愛的小女人吃了沒--
他在心底沉沉嘆息。
都好幾天了,她過得好不好?不會--真將他拋諸腦後了吧?
惶然,不是沒有的,但是他要自己靜心等待,給她時間去看清,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這是她的權利,她有資格,自己選擇她要的人生。
如果等到了最後,她仍是拘泥於外在形式的奢華,他也認了,畢竟他努力過,只可惜改變不了她。
他相信,她不會讓他失望的,對吧?
「大師兄?」
又來了!近來大師兄常露出這種神情,飄忽得難以捉摸,就像那一日,蘭熏格格都已走遠,他綿柔的目光仍收不回。
該怎麼說呢?他的眼神,太柔、太沉,像是--埋了什麼她說不出來的東西,他甚至聽不見她的呼喚。
單曉月莫名地慌亂起來,覺得他離她愈來愈遙遠了--
難道,他與蘭熏格格?!
會嗎?有這個可能嗎?大師兄不是很看不慣她驕矜的行事作風?可是為什麼,自他去了一趙五台山回來之後,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她有種即將失去他的恐慌本能地,她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
「怎麼了?」感覺到她的慌亂,封晉陽拉回視線,不解地凝視她。
沒有,一切都沒有變,大師兄看著她的眼神,依然和以前一樣,溫柔關懷。
「大師兄,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她仰臉,期盼地問。
「傻話。」孩子氣的問話,換來他疼愛地輕拍俏臉。
想起什麼,他凝思道:「曉月,你快十八了吧?」
「是啊!」
他斂眉,思量著。「十八,不小了,是該許人家了,要大師兄為你作主嗎?」
他們三個師兄妹,都是身世凄涼的孤兒,由師父撫育成人,並且傳授畢生武學,如今師父不在了,師妹的婚事,他自當擔待。
「大師兄,你、你怎麼突然跟人家提這個嘛!」她輕嗔,羞紅了臉。
是大了,懂害羞了。
封晉陽輕笑。「你不說,師兄哪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怎麼替你作主?」
「誰都可以嗎?」如果,她想嫁的人,是他呢?
「師兄可沒那麼大能耐,當然也要對方有意才成。」
「那--師兄呢?你心裡也有人了嗎?」她語帶試探地問。
封晉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淺淺帶過。「丫頭,你還管到我這裡來啊?」
他就是這樣,待人溫文柔和,可是觸及到內心世界,卻像一陣風、一團雲霧,教人捉摸不住,誰都不曉得他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
她好泄氣,頹然道:「有,對不對?」
封晉陽挑眉,不作聲。
「是蘭熏格格嗎?你喜歡的人,是不是她?」
封晉陽笑了,很輕、很輕地說道:「那女人啊,脾氣差得連鬼都不敢領教,誰娶她誰倒楣。」
「真的是這樣嗎?」他這是想騙誰?她?還是自己?他難道不知道,他提起蘭熏格格時,眼神柔了,聲音低醇得幾近纏綿,這樣的柔情,是她從來都不曾擁有過的。
他明明、明明就是愛著蘭熏的。
單曉月心碎了,心中埋藏的情意再也說不出口,她不要他為難,既然他愛著蘭熏,就讓他快快樂樂的去愛。
「我知道了。大師兄,請你一定要幸福,好不好?」
很多事,不需明說,懂得的人,自然懂得。
他的小師妹,善良得讓人疼惜。
封晉陽很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發。「蘭熏要是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就好了。」那他一定會殺雞宰羊來謝神。
有什麼用呢?再怎麼善解人意,大師兄喜歡的人一樣不是她。雖然她不明白大師兄的選擇為什麼會是蘭熏,她早了那麼多年認識大師兄,一直陪在他身邊,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卻還是輸給了他口中性情不好又不可愛的蘭熏,不過,她會尊重他的選擇。
「別說那些了,快來吃飯吧,再不吃要冷了。」
封晉陽領情的端起飯碗,吃沒兩口,僕人前來稟報,說是蘭熏格格到訪。
「她在哪裡?」平日出門不是都得勞師動眾,怎麼這次那麼低調,怪不習慣的。
「咦?格格說不要驚動大人,只問您在哪兒,她要自己過來,怎麼--格格還沒到嗎?」
封晉陽心思一轉,立刻意識到怎麼回事。
「糟!」擱下飯碗,他飛快衝了出去。
他頭又要痛了,這小心眼的女人鐵定會跟他沒完沒了!
一路找來,在她氣衝衝踏出大門時,急忙喊住她:「蘭熏!」
「滾開!」她頭也沒回,大步跨出。
氣死人了!枉費她帶著滿腔情意來找他,沒想到她在他心中的形像那麼不堪!
是嘛,她不溫柔、不可愛,沒他小師妹善解人意,他還追來干麼?
忿忿然走了幾步,發現後頭毫無動靜,她奇怪地停住,回過頭去。他還當真閑閑地靠在門邊目送她,完全沒有留她的意願。
他、他、他--可惡!
「封晉陽,你死人啊,不會留我嗎?」
他差點噴笑出聲。
清清喉嚨,強迫自己將笑意咽回,端出十足謙恭的神態。「下官惶恐,格格要走,下官縱是向天借了膽,也不敢強留啊!」
這會兒倒說得恭敬卑微了,怎麼平時就狂妄放肆得很?
蘭熏心裡頭氣悶,被可笑的自尊給綁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知格格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是下官失敬,還請格格恕罪。」
「你!」才多久不見,他一定要這樣疏離,拿恭敬的態度來拉遠距離嗎?她還是比較想念那個有自信、有傲骨,動不動就板起臉訓她的封晉陽。
「不知格格專程前來,有何指教?」
指教?難不成要她說,她想他,她喜歡他?!他這種態度,她怎麼說得出口!
「噢,我想起來了,格格是來看你的雞嗎?」
「我、我來看--」她被口水梗到。
「不要不好意思,來來來,在這裡。」他不由分說,拉了她來到後院,然後,就看見一只肥嘟嘟的母雞,態度囂張,大搖大擺地逛大街,甩都不甩人。
「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寵物。」他似有若無的咕噥聲,很不巧就讓她聽個一清二楚,她當下羞愧不已。
接過他遞來的一杯米,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撒著。
「看吧,我沒有騙你,它在這裡好吃好睡,我把它養得很肥,都沒有虧待它哦!」他還邀功呢。
誰管這只笨雞有多肥啊!她想看的人是他啦!
他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她就不信聰明過人的他,心裡會沒數。
她都已經放下身段,不顧尊嚴的來找他了,他到底還想要她怎樣嘛!
「封晉陽,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她心有怨懟,沒察覺他放柔的眼神凝視,正盈滿柔情。
「一陣子不見,你的壞脾氣還是沒變--」
「你!」她氣悶。「對啦對啦,我脾氣壞,我不夠溫馴,你去找你的可愛師妹嘛!」
不曉得她留意到沒有?這口氣酸得嗆人,他甚至敢賭,此刻要是絞干她,起碼榨得出十斤醋!
「你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嗎?」他柔柔笑嘆。「壞脾氣沒變,人倒是瘦了。」
扳過她的身子,雙手捧住細致的小臉蛋,聲調柔如春風低喃。「告訴我,誰惹我們嬌貴格格不順心了?」
除了你還會有誰!
他難得的溫柔,引出她一陣陣心酸,眼眶就這樣漫上一層水霧。「封晉陽--」委屈一喊,人也跟著埋入他胸懷,雙手纏繞而上。
封晉陽任她抱著,輕撫她背脊。「怎麼啦?我最近可沒惹你哦!」
「有,你就惹了我!」她耍賴地低嚷。
「是是是,對不起。」他好脾氣地任她栽贓,只要她別哭,要說他殺人放火都成。
她其實沒哭,只是淚懸在眼眶而已,但是她不打算讓他知道,因為依戀著他溫暖的懷抱。
「心情好點了沒?」他問。
「還沒。」小臉埋得更深,偎蹭著。
靜默了會兒--
他站得腳酸。「行了吧?」
「還不行。」
好吧,再忍耐一下。
等等等,等到母雞米都啄完了。
「你到底還要抱多久?」光天化日下,剛才有多少人走過去,她發現沒有?他一世英名還要不要?
「我高興!」
這、這真是--她可不可恥啊!
「你夠了哦!」她不知道他很餓嗎?他由早上忙到現在都沒還吃耶。
「封晉陽,你什麼口氣!本格格肯抱你是你的榮幸!」她松手,表達不滿。
「好啊,我很樂意把這個『榮』讓給別人。」很酷的轉身。
「封晉陽,你給我站住!」
「誰理你,我要吃飯!」
「你、說、什、麼?!小小食物在你眼中,居然比本格格還重要?」她不敢置信地大吼,他竟然不理她,很大方地說他要吃飯?
封晉陽挖了挖有些耳鳴的耳朵。「廢話,食物能吃,你能嗎?」他很餓、很餓耶!不懂體貼的混蛋女人。
很好,這才是封式本色。
有時她覺得自己真是反骨,得讓人罵才爽。
「我不能吃?我下能吃?!我不能--」她完全無法接受打擊,區區食物真的把她給比下去了,她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麼嚴重的忽視與羞辱。
「你很煩耶,再吵我不客氣了哦!」她不知道她的嗓門和那只老母雞有得比嗎?他有權為他備受凌虐的耳朵表達抗議。
「不然你想怎樣?」就不信他敢拿她如何!
「我想這樣!」一把拉過她,毫不溫柔地吻住她欠教訓的小嘴。
「唔!」她一時驚嚇,咬上他的唇。
封晉陽悶哼一聲,更用力地貼吻住,深深纏吮。
她嬌喘,氣息淺促,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已經放開她。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
「眼睛瞪那麼大做什麼?本美男子肯親你是你的榮幸!」就她會說這句話啊?他學習能力是很強的。
「你、你!」這麼風花雪月的事,他居然像土匪打劫似的,毫不溫柔地對待她?!可、惡!
她氣掉了理智,用力拉下他,狠狠貼上他的唇,用力親了回去。
很好,這是她主動送上門來的,那他就不客氣了。
封晉陽不打算與自己的福祉作對,大大方方地攬緊纖腰,挑弄粉唇,深入糾纏、撩吮。
蘭熏無法再思考更多,本能地張手圈住他,啟唇迎向他的探索,迷亂的神思,只感覺到他灼熱的雙唇溫度、他放肆的挑勾、他蕩人心魄的糾纏--
昏沉沉中,腦袋下禁浮現一絲疑惑,她是不是中計了?
一等他稍稍退開,蘭熏丟臉地發現,她居然腳軟了!
封晉陽朗聲暢笑,張手一攬,俐落地將她抱起。
「啊!」她低呼,急忙摟住他的頸子,錯愕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光看她一臉結結巴巴的樣子,就知道此刻她腦子裡轉的想法很精彩!「嘖,就算你想,我也沒力氣奉陪。吃飯去啦,你太潑辣了,沒有當西施的本錢,還是乖乖把少掉的肉給補回來。」
他雖然嘴裡不說,但其實是很心疼她的,對不對?
蘭熏感動地將臉深埋進他胸臆,悄聲低喃:「封晉陽,我喜歡你。」
「什麼?」他步伐一頓,皺眉道:「你考驗我的聽力啊?這麼小聲鬼才聽得到。」
她笑了,笑得很甜。「就是說給鬼聽啊!」
「無聊。」他輕啐,懶得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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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小小縣衙,時時可見蘭熏格格大駕--不,更正確的說,是蘭熏格格和縣令大人吵得不可開交的畫面。
他們很能吵,也不曉得為什麼,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他們都可以爭到面紅耳赤,頭頂冒煙,底下的人早已經由最初嚇掉下巴的驚愕,到最後習以為常當沒看到,還可以面不改色的在他們吵到一個段落時,奉上冰鎮酸梅湯讓他們潤喉備戰。
「封晉陽,你是生來忤逆我的嗎?如果有八字,我敢賭我們絕對不合!」她氣得飆話。
「合八字干麼?我又沒要娶你!」
「我愛嫁啊?又不是瞎了眼!」
「呵,那這世上瞎眼的女人還不少,要不要我列張清單給你參考參考?」
「是啊,你那痴情小師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她扯開極虛偽的笑容。
「那還用說。拜托你多向人家學學,曉月多溫柔可人啊,哪像你,這副鬼都嫌棄的個性要再不改改,再等一百年你還是嫁不出去!」
「封晉陽,你不要欺人太甚了!」直接拍桌子。
然後--很奇怪,不管他們吵什麼,到最後總會以火熱的纏吻作結,屢試不爽。
蘭熏和曉月也不對盤,卻不是像和封晉陽那種火爆的不對盤,而是冷冷的,見了面也不會打招呼,直接把對方當空氣的那種。
封晉陽深知個中原由,也不勉強,不管是對曉月,或是對蘭熏而言,心中總是有芥蒂,很難對對方有好感。
也因此,他盡可能的不在曉月面前與蘭熏過於親密。除了避免兩個女人的心結更深之外,也為了不讓曉月太難受;曉月嘴裡不說,但他知道,她時時在背地裡流淚。雖然他自認對她只有兄妹情誼,但終究是他疼到大的,還是會不忍心。
可這看在蘭熏眼裡,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輕憐蜜意的疼惜,令她不是滋味極了,他倒是很多情啊!
封晉陽哪會看不出她心裡頭別扭,他夾在這兩個女人中間為難,怎麼做都錯,真是兩面不是人!
最狠的是,那個沒良心的雍皓星,只會在一旁嘲笑他活該犯賤,古有明訓,紅顏多禍水,千百年前就有一堆人告訴過他了,他偏不聽,放著好日子不過,想不開去趟水禍,一灘就夠淹死他了,還神勇的一次惹兩灘。
封晉陽無法形容那種感覺有多悶,就像一個病重垂死的人,有人路過,低下頭來看一看,沒伸手救助就算了,還踹上幾腳讓他多唉兩聲。
是的,他很嘔,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個。
在他處在這種立場下,頭痛得想跳井自我了斷的某一天,他和蘭熏爆發了相識以來,最嚴重的衝突!
起因源於那天下午,他忙著處理公務,而蘭熏在後苑喂她的「愛雞」打發時間,平時,他會設法分開兩個危險的女人,免得……嗯,就像雍皓星說的:「只有爆竹,沒事,只有火把,也沒事;但要是有誰找死把爆竹放到火把旁邊,那就--哩啪啦,熱鬧滾滾,穿新衣,過新年,啦啦啦……」
這幸災樂禍的畜生!封晉陽一掌劈去,差點讓他穿壽衣,過頭七!
不過,畜生歸畜生,這話還是有些道理,只是那天,他實在忙到快斷氣了,沒多余的心思顧及太多,然後,還就真的讓雍皓星那張烏鴉嘴給說中--出事了!
他一下公堂,就立刻聽聞單曉月落水昏迷不醒,如今大夫正在為她診治。
聽雍皓星說,當時只有蘭熏在場,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得問她才清楚,他是剛好聽到呼救聲,趕去時就看到兩個女人泡在水裡了。
救起曉月時,她用殘余的一絲意識,說了兩個字--蘭熏!
他很不願意做那麼糟糕的假設,但是,蘭熏個性衝動是事實;她們不和,也是事實;兩人單獨共處,發生衝突也是可以想像的,那,衝突之後呢?會演變成怎樣,幾乎不用想像就知道了……
他心浮氣躁,大夫在房內診斷,他等待著,悒郁地撐著額際,眉心深蹙。
「你怎麼不說話?」蘭熏凝視他難看的臉色。她覺得很冷,但是所有的人,心思全都在昏迷的單曉月身上,沒人關心她也渾身濕透。
「你還要我說什麼?」他抬眸,語調很冷。「或者,你該要向我說什麼?」
「我?說什麼?」蘭熏被他冷漠的眼神和態度惹得心亂,楞楞地領悟了他話中暗喻,她瞪住他。「你在暗示什麼?!」他懷疑她?!
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她,但是,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做這麼傷人的懷疑!
「我沒有暗示什麼,只是,你是不是該向我解釋一下,曉月昏迷前喊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我怎麼知道她什麼意思?你去問她啊!」莫名其妙!
封晉陽擰眉。「你不必那麼激動,這樣會顯得--」
「顯得我作賊心虛,是嗎?你何不干脆直說,是我推她下水的,所有人不是都這麼想嗎?」她直接替他說出來算了,何必拐彎抹角!
「你是嗎?」他反問。
「我是嗎?」她怔怔地重復。「封、晉、陽!你該死地竟敢這麼問我!」在他心中,她就這麼心如蛇蠍?!
可,她又幾曾想過他的立場?他多怕,最終他仍是錯估了自己,改變不了她,他心頭的惶然,又該向誰說?
曉月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妹子,今天她若因他而受到傷害,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他需要一點信心,讓他能夠支撐下去,她懂嗎?
「你不必跟我拍桌瞪眼的,我只要一個答案。」封晉陽不為所動,定定地凝視她。
答案?他都先將她定罪了,還要她說什麼?她說沒有,他就會信嗎?他若信她,根本連問都不該。
再也沒有什麼,會比他的質疑更傷人了!
「對,就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怎樣?」她一時氣憤,賭氣地脫口而出。
「妳!」他拳頭握得死緊,重重往桌面一捶。「我本來以為,你只是任性了點,沒想到,你竟不可救藥到只憑自身的好惡行事,如此草菅人命!蘭熏,你太讓我失望了!」
失望?她情真意摯的付出,換來的竟是這樣不堪的回報,到底失望的是誰?
「封晉陽,你這個渾蛋!」她不想哭,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但是氣憤的淚水就是自有意識地衝出眼眶。「人人盡說你英明睿智,辦案如神,依我看,你根本是個是非不分的糊塗縣令!」
封晉陽楞住,看著兩顆清淚由她眼眶中湧出,也看著她用力推開他往外跑。
難道,是他誤會了?
他思緒一向清明,也是這樣冷靜,讓他在辦每一椿案子時,都能確保公正,明辨是非曲直,而這回,會是因為蘭熏在他心目中過於重要,以至於亂了心,錯下判斷嗎?
他如夢初醒,隨後追了出去。
「蘭熏!」他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滾開!」她頭也沒回,用力甩開被他捉握住的手腕。
「別這樣,蘭熏!」他一心挽留。「我誤會你了,是不是?」
「走開!反正我說我連單曉月的衣角都沒碰到,你們也不會相信,那干麼還要來問我?你們每個人眼裡都只看得見她嘛,我算什麼?只不過是個草菅人命、只憑自身好惡行事的野蠻格格--」
唉,果然錯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只可惜傷透了心的蘭熏根本聽不進去。
「放開!」
「蘭熏--」
「我叫你放開!」
這算什麼?再來擺低姿態,她有那麼沒尊嚴,任何人說留就留,不高興就趕人?
她抗拒著,他極力挽留,揪扯間,她一惱,索性一掌打去。
揮出這一記巴掌,只是在發泄怨氣,早有落空的心理准備,沒想到當真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臉上,她反而傻眼了--
「你--」他為什麼不閃?他說過,如果不是他自願,她連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而數次試驗證明,的確也是如此。
「氣消了嗎?」他雙眸定定地凝視她,溫聲問道。
「你--」淚水蓄滿眼眶。「你混帳啦!」
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怎麼她反而哭得更壯烈啊?
封晉陽無奈極了,張手攬她入懷。「好好好,我混帳,我知道是我錯了,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呢?」
她抽抽噎噎,眼淚鼻涕全往他身上抹,一字字清晰地說:「我、沒、有、傷、害、你、的、寶、貝、師、妹!」
「是是是,我相信。」
「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壞。」
「誰敢說你壞,我一舉打爆他的頭。」
蘭熏吸吸鼻子,抬眼看他。「我知道我以前不是很好,但是我很努力在改了,你看不見嗎?我很努力、很努力--」努力想要配得上他啊!
「是,我看見了。」為了他,她的確受了不少委屈。
「還有--」
才張口,未完的話,全被吞沒在他深柔的纏吻中。
什麼都不必說,他,全都明白。
「這,你收著。」淺淺吮著粉唇,一樣物品悄悄移入她掌心。
蘭熏低頭,這個錦囊,與上回那個相同,她動手要打開--
「別。」封晉陽按住她的手。「答應我,暫時別去看它,等到有一天,你確定了是我,不管未來如何,都有堅定的信念陪在我身邊,與我一同面對,不離不棄,那時,你再打開它。因為,這裡頭的一切,只有她夠資格知道。」
蘭熏微楞,抬眸迎視他。「你不是說,我脾氣差得連鬼都不敢領教,誰娶我誰倒楣嗎?」
她果然聽到了!
封晉陽吻吻她的唇,低笑。「是啊,所以我這不就自認倒楣了嗎?」
什、麼、態、度!
她該不滿的,但是在他溫柔的眼神凝視下,她火氣怎樣都飆不出來。
唉,認了。遇上他,恁是高傲的女子,也不得不認栽,化為春水柔情啊--
第九章
事實證明,他們果然誤會蘭熏了。
單曉月醒來之後,解釋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剛好那時蘭熏在附近,本能反應就是跳下來救她,然後才想起,兩人都不諳水性。
那句「蘭熏」,也只是掛記著,想確認她沒事,沒想到大伙兒都多心了,一場單純的落水事件,思緒偏了,同時也被復雜化。
經過了這一次的事件之後,單曉月和蘭熏之間的芥蒂,好似也在無形中逐漸消彌,見了面不再當空氣,偶爾會聊上幾句了,雖然態度仍是不甚自在,不過這已經夠封晉陽感動得上萬佛寺去謝神了。
可,有句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在另一件事隨之而來後,他真的認為古聖賢的話要聽,他以後再也不敢等閑視之了!
事情是發生在幾天前的一個夜裡,忙完公務正欲就寢的他,聽到外頭有異響,開門察看,然後,一個渾身是血的黑衣人就這樣--啪!的往他身上倒。
他算有良心了,雖然差點被壓得往後栽,但還肯不計前嫌的扶住他,誰知,那仁兄很不領情哦,跩跩地說了聲:「滿清走狗!」
那看漢奸的不屑眼神,讓他很有意見,所以在對方說了句:「寧可一劍自了,也絕不接受凌辱。」之後,他擋了下來。
沒事被羞辱一陣,他很不爽,他一定要用力澄清,他的人格很光明,然後要死再去死,他就沒意見了。
這是原則問題。
所以他把人救了。
他不敢說自己有多聰明,但起碼腦袋比蘭熏精明一點,他當然曉得,救下這個人無疑是給自己惹麻煩,光聽那一聲聲的漢奸啦、滿清走狗之類的,這人的身分便不難猜。
他們的身分對立,不過骨氣他倒是很欣賞。
只是不曉得怎麼回事,風聲走漏了。
又不曉得怎麼回事,有人當殿告了他一狀。
再再不曉得怎麼回事,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身在地牢。
再再再--噢,好吧,如果真要歸納,結論他是曉得的。
他有說過,他別的本事沒有,樹立敵人的功夫倒很了得吧?
他有說過,他很愛自找麻煩,做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吧?
他有說過,上述的兩個壞習慣,讓他哪天一覺直接睡到閻王殿,也很難找得到凶手吧?
沒錯,如果上述結論成立,那麼今天,他會身陷囹圄,就解釋得過去了。
不要問他是誰扯了他的後腿,坦白說,就是打死他也猜不出來,與其詳列他得罪過誰,還不如算他沒得罪過的還比較快。
因為他的膽大妄為,被雍皓星叨念了一陣,同時也讓曉月的淚水給淹過一遍,至於蘭熏,他不曉得此刻她是否知曉此事,身陷牢獄中,也無從得知她的反應,但是,他對她有信心,如果她會哭泣、會慌了手腳,那她就不是蘭熏了,他封晉陽看上的女人,絕對獨特,她,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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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料錯。
在得知此事時,蘭熏沒哭,也沒慌,因為她氣瘋了!
這混帳男人,沒事就愛以發試火,這回玩出問題了吧!他以為他有幾條命、幾顆腦袋?!
她當然不以為他真會做出勾結叛黨,行反清復明之舉,只是漢人為官,立場本來就比較艱難,漢人罵他走狗,滿人又防他叛亂,一個弄不好,兩面不是人。
偏偏他又不懂廣結善緣,為了秉持公正,處處得罪人,這回八成又是愛管閑事惹的禍。
在她還沒理出個頭緒,思考該怎麼做時,又很無力地得知,那個參他一本的人,居然是她的親大哥。
這下連她的立場也尷尬了,都是這家伙害的,她發誓,見到他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狠狠狂罵兼痛揍他一頓。渾、蛋--
「你要不要坐下來?晃得我眼都花了。」
乍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頓住腳步,迅速打開房門,見雍皓星靠坐在樓台邊,手肘靠在曲起的右腳上,神情一派閑逸瀟灑。
她左右看了看。「你怎麼進來的?」
既沒人通報,又是夜深人靜,大概也只有一種方式了--
果然,雍皓星噴笑。「有個能夠夜闖深宮,來去自如的師兄,當師弟的再不濟,總不好連小小肅親王府都搞不定吧?師兄會拿我的頭當木頭劈的。」
這種行為,實在不適合炫耀。她當下決定轉換話題。「封晉陽還好吧?」她暫時不方便去看他。
「死不了。」
這是什麼師兄弟啊!全都一副死樣子。
「是他叫你來的嗎?他要你交代什麼?」
「不是。他說,你知道該怎麼做,基本上,我覺得他比較介意牢房裡的飯菜太難吃,指定了他要的食物,交代曉月下次順道帶來!」
「這家伙--」一把火慢慢燒起。他倒很悠閑嘛!「那你現在來是干麼?如果是要我送牢飯,那你叫他餓死算了!」
雍皓星悶笑著。「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而且我忍耐這個行事異於常人的家伙很久了,趁他被抓去吃免錢飯時,不出賣他更待何時?妳要不要陪我聊聊?收獲很多哦!」
聽出話中暗藏玄機,她立刻堆起過分甜美燦爛的笑靨,熱絡招呼道:「那有什麼問題?快快請進,裡頭備有精致茶點。」
「呵呵,免了免了。」看她笑得這麼嬌媚,就知道有人要遭殃了。
雍皓星偷偷幸災樂禍了一下,清清喉嚨,才又道:「你知道,那天夜闖禁宮調戲你的人是他,那你知道他進宮的目的嗎?」
當然不會是專程調戲她,他沒那麼無聊。
經他這一提,她才想起自己始終忘了問他。
「還有,你們第一次的相遇,嚴格說起來,也不能算是巧合。」
不是巧合?蘭熏細致的柳眉慢慢凝起。「那是說,他知道我會去?」思緒轉了個彎,她驚喊。「他是故意和肅親王府作對,引我前去?」
「他辦案一向公正廉明,沒有私心的。應該這麼說吧,他在辦到與肅親王府相關的案子時,會稍稍、稍稍引人注目一點。」
何不說,稍稍、稍稍讓他們難看了點!
難怪她一直覺得,一介小小縣令,狂妄得過火,明明可以很圓滑處理過去的,他好似就故意得罪肅親王府。
「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哦!那個讓你吃足苦頭的土匪打劫事件--其實也是他安排的。」
「什麼?!」她尖叫失聲,害他差點一頭栽下樓。
「噓、噓!小聲點。」牢飯很難吃,他不要去和師兄作伴啊!
蘭熏用力吸了好幾口氣,思路完全被他弄亂。「我、我不懂……」跌落山崖,這種事能作得了假嗎?
「別不相信,你瞧。」他拉高袖子,上頭有一道未消去的淡疤。「還記得你那一劍吧?就在這裡,痛死我了,所以我那一掌,打得很火大。」
那個蒙面人是他?!
那、那--他們到底是師兄弟還是仇人啊?人命可以拿來這樣玩?
「不要這樣看著我啦,我清楚大師兄的能耐,那一掌頂多讓他腰酸背痛幾天,跌下去也是他自己故意要拉你作陪,摔不死人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封晉陽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存在?所以才大費周章的安排這一切,那根本就不是巧合!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有這麼深的仇恨嗎?他要這樣整她?
「喂,妳很笨耶!」雍皓星表情像在看什麼重症病患。「他如果不這樣做,怎麼有機會改變你?又怎麼有機會爭取你?都做這麼多了,你還不懂他的心意?」
「那、那他也不必這樣戲弄我,逼我討厭他啊!」這哪是喜歡人的樣子?有一度,她真的以為他們有仇!
雍皓星悶笑。「是有點犯賤。雖然他一直不承認,但是我堅決相信,他是有意挫挫你的傲氣,否則,一向人生順遂、眼高於頂的你,又怎麼會把他看在眼裡,牢記於心?」對付她,一般的追求花招是不管用的。
蘭熏被突然接收到的訊息給弄得頭昏腦脹。
從沒想到他對她是抱持這樣的心思,從初識至今,回想一路以來的點點滴滴,若這目的只是為了爭取她,那他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一切看似已明朗,可是,仿佛還有一段似有若無的模糊,思緒順不過來……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他夜闖深宮做什麼?還有……他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存在?我不記得在萬佛寺之前,曾有過什麼交集,深刻到足以讓他苦心安排這一切來爭取我,如果有,我一定會記得的。」
「與其問我,不如問問你自己,答案他早就給你了。」
「給我?」蘭熏靜下心,把他們由初識以來,每個細節都仔細順過一遍,直到--對了!他給的錦囊!他當時的口氣,就已經暗示她,裡頭的東西與他切身相關,除非她抱定主意與他一同承擔,否則無權得知。
這,會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嗎?
匆匆取出那只錦囊,她深吸了口氣,沒有猶豫地打開。
她早就該看了,這輩子除了他,還有誰值得她天涯相隨呢?不論裡頭是什麼,她陪他扛,絕不後悔!
只是,她萬萬沒料到,裡頭的物品會是這個--教她張口結舌,震麻了三魂七魄的琉璃龍鳳塊!
她腦海一片空麻,慌亂地勾出領內的溫玉,龍騰、鳳鳴,栩栩如生,正是一對!
她撐不住身子,腳軟地滑坐在地板上。
「這、這代表什麼?你不要告訴我--」
「沒錯,他就是眾人以為已死的愛新覺羅?壙志,你短命的未婚夫!」
不可能!
她在心裡吶喊。他怎麼可能會是順治爺最鐘愛的兒子,那個差點坐擁江山,權勢如天的皇室子孫?真是這樣,那他的身分何其尊貴,為什麼會落得如今地步,甘心當個小小縣令任人奚落,最後甚至身陷囹圄…………
「不要懷疑,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不然你以為他很閑嗎?沒事跑去考什麼狀元,當什麼縣令?說穿了,他只是來要回屬於他的東西。」
「他、他想討回屬於他的皇位、江山?」
雍皓星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不屑地哼笑。「帝位江山算什麼?他根本不放在眼裡,對他而言,他一心想討的,可比那座冰冷的龍椅珍貴多了。」
「你是指--」
「妳。他只是想討回屬於他的女人而已。你知道他的個性,富貴名利不是他要的,就算他曾經一度幾乎擁有天下,那也不代表什麼。他是個責任感極重的男人,在得知自己的身世時,他曾一度深夜入宮,不為什麼,就只是一份對親情的渴望而已,想看看那些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所以關於你、關於順治爺的點點滴滴,他都一清二楚。
「順治爺與董鄂妃的悲劇愛情,相信你已聽過太多,不需我再贅述,你所不知道的內幕是,當年的後宮爭鬥,真的差那麼一點就讓壙志成為犧牲者!於是董鄂妃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不管順治爺如何保護他們母子,畢竟暗箭總是難防,嫉妒她與壙志得到順治爺全心熱愛的人太多了,幾乎後宮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凶手,又怎抓得盡、防得了?除非順治爺能少寵愛他們母子一些,但那是不可能的事,順治爺甚至是決意要立壙志為太子。
「於是她瞞著所有的人,包括順治爺,將奄奄一息的小皇子交給忠心耿耿的禁衛統領,也就是封晉陽的義父,我的師父,同時,由宮外弄來一個死嬰。在當時,誰都不曉得那脆弱的小生命熬不熬得過來,董鄂妃割舍了骨肉親情,為的只是讓愛子能夠掙脫詭譎的後宮爭鬥,平凡而健康的活下去。然後,就成了你所看到的這個樣子,小皇子不負母望的活了下來,長成今日俊雅出塵、風骨不凡的封晉陽。」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及她的存在時,有擔當的他,心裡自是有絲免不去的牽念,覺得是自己誤了她。一個會深夜冒險進宮探視親人的男人,對未婚妻又怎可能毫無愧疚?就這樣放在心頭惦著、念著,久而久之,便成了再也舍不去的眷戀。
說穿了,她贏了單曉月的優勢,不在於外貌,不在於世俗條件,而是在於她占了天時之便,早早與他定了名分。
蘭熏懂了,真正的懂了。打一開始,除了她之外,他壓根兒就沒打算要回什麼,所以他用計換來了一段兩人甘苦與共的旅程,也給了她權利去思考,是否願意放棄現有的榮華富貴隨他遠去,過著那種樸實平凡的日子……
這樣的男人啊!如此的用心良苦,她怎能不心折?
她握緊了一對龍鳳塊玉貼上心口,仰首堅定地告訴雍皓星。「你回去告訴他,叫他皮繃緊一點,敢這樣算計我,這筆帳我會和他算到地老天荒!」
沒錯,她要一輩子的時間與他糾纏,不管他最後的決定是什麼,天涯海角,她跟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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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蘭熏積極奔走,尋找對他有利的證據,以及營救他的方式。。
這個時候,真的就不是她要挑剔他了,這人真的很了不起,幾乎朝野中有點分量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人家見他出事,開心都還來不及,誰會幫他?
可惡的是,兄長明知她與封晉陽過從甚密,不但不賣面子,還更加堅定要整死他的念頭,因為這是斬斷孽緣最有效、也最直接的方式,而她又無法向兄長多說什麼,更無法讓他明白,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並非一時糊塗。
真要說還有誰願意支持封晉陽,為他氣憤傷心,那也只有安陽縣內的小老百姓了,但那些人也只能當心靈安慰而已,起不了實質作用。
她實在是有方法想到沒方法了,她並不願意走到最後那一步,因為深知封晉陽的心思,他不會希望她那樣做的,可是除此之外,真的沒其他路可走了啊!
於是,左右為難的她,在封晉陽出事之後,首度踏入地牢探視。
「唉呀,好巧,格格也來逛地牢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他一臉驚訝的死相,顯然適應得極好,不改「隨遇而安」的天性!
呸呸呸!這張烏鴉嘴!誰想在地牢和他相逢?她又不是他,做人失敗到全天下人都想陷害他!
「你……好嗎?」她很想像以前那樣卯起來和他飆火氣,但是多日未見,一顆心酸酸楚楚,只想好好將他看個夠。
「好啊,有吃有睡,又不用做事,怎麼會不好?只不過這裡的食物有點難以下咽,如果米飯不要太硬,青菜不要太鹹,豆腐軟一點的話會更好。」他真的是逢人就抱怨牢裡的伙食。
「是不是再加條魚也不錯?」她磨著牙,皮笑肉不笑。
「是啊是啊!」他點頭如搗蒜。「可以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你要送來給我吃嗎?」他一臉期待地眨巴著眼瞧她。
蘭熏吸氣、再吸氣--「封晉陽,你去吃屎吧!」
實在忍無可忍。不是她要說,這男人真的太不像話了,她在外頭為他奔走,吃不下、睡不好,累得快斷氣,結果呢?他從頭到尾,只關心飯菜太難吃!
封晉陽用力跳開一步,挖了挖嗡嗡叫的耳朵,喃喃自言。「對嘛,這才是我認識的蘭熏,太溫柔怪不習慣的,依你的壞脾氣去猜測,只有可能吼到獄卒以為有人劫獄--」
這是什麼話?
一把火直燒到腦門,她卯起來嘶吼:「封晉陽,你不要太過分了,我--」
突然,一陣凌亂雜杳的腳步聲打斷她的話,數名獄卒神情慌亂地衝了進來。「誰、誰?有人劫獄嗎……」腳步接踵而至,錯愕地停住。「格格?!」
「沒事沒事。」看守在外頭的獄卒揮手趕人。
看吧!封晉陽必須用力地抿緊唇,才能確保笑聲不會泄出,忍得好辛苦。他要敢在這時笑出來,保證她會拆得他骨頭一根也不剩。
蘭熏見狀,更是泄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她……可惡!
她唇一咬,眼眶一紅,淚光就這樣浮上眼眶。
她這是何苦來哉啊,累得像條狗,人家根本不領情。
多日來壓抑的心慌、無助,以及驚怕,全在這時一股腦兒地湧出。「你、你渾蛋啦!」她委屈地蹲了下去,環抱住自己的身體,抽抽噎噎地哭出聲來。
喂喂喂,怎麼說哭就哭啊?惱羞成怒也不必這樣啊!
玩得太過頭的封晉陽慌了手腳,移步靠近她,伸出去的手正猶豫要不要將她抱住,她就已經主動粘了上來,纏抱著,哭濕他胸前一片衣服。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知道你出事,我沒有辦法吃、沒有辦法睡,滿心掛念著,好怕就這樣失去你,結果你卻只會擺那副不正不經的死樣子,我、我--」她氣惱得說不出話來,索性放聲任性的哭,宣泄這些日子以來的心靈折磨。
「欸,你--」原來女人的淚水這麼麻煩!他活到這把年紀,什麼陣仗沒見過,就算莫名其妙惹來牢獄災,就算牢房的伙食難吃得讓他想上吊,他都沒皺一下眉頭,可是,區區婦道人家的眼淚,就教他束手無策了!
「好啦、好啦,是我不好,行不行?」
「不行!」這樣怎麼夠補償她這段時間,心理上所受的活罪?
「那不然你要怎樣嘛!」女人果然很難養,他更加後悔沒聽古人的勸了。孔老先生,我對不起你的逆耳忠言。
「怎樣都行嗎?」抽噎聲驟停。
「對啦對啦。」
「那我要進宮一趟。」
「好好好。」就算她要飛天遁地都行。
「我要見太皇太後。」
「行行行。」她要見天王老子,他都管不著吧?
「我要把玉佩給她看。」
「是是--」聲音停住。
蘭熏見他不吭聲,擔心地抬起頭。「你不答應?」說著,眼眶又要蓄起水霧「答應、答應!」不敢再忤逆嬌妻大人旨意,他連連點頭稱是。只要她不哭,叫他吞砒霜他都不敢有意見。
「真的?你不會怪我?」淚珠懸在眼眶裡威脅著,再度確認。
「小的惶恐。」他就是向天借了十個膽子,也不敢怪她啊!「拜托你就別再哭了,這牢房已經很難住了,要再淹水,我可真要叫人來劫獄了。」
蘭熏被他逗笑,嬌嗔地輕捶他一記。「還敢說!你自己看看,那些個來探視的家眷,哪個不是凄楚纏綿,感人肺腑的?你就不能學學人家?就會氣我!」
「當不成西施,干嘛要學人捧心?東施也有東施的美啊!」本來就不是那塊濃情蜜意的料,何必違背良知,欺騙世人?
「那起碼賞個兩句甜言蜜語唬唬我也好啊!連個有誠意的吻都沒有--」
「原來你在期待那個啊?早說嘛,干麼哭得人精神衰弱,來吧!」他一副准備就刑的神態,手腳一攤,閉上眼從容就義。
這、是、什、麼、態、度!
「封晉陽,你夠了哦!當我是什麼飢渴女淫魔,迫切想凌辱你嗎?搞清楚,本格格若肯屈就,你就該偷笑了,免得要是我沒能救出你,你會絕子絕孫!」搞不清楚狀況!
「原來你想得這麼周到啊?」還替他留種耶,真是太讓人感動了。
「你有那個心意是不錯啦,但好歹你也換個肚兜,坦白說, 原來那個我真的很嫌棄.....」
「嫌到我的肚兜來了!封晉陽,你怎麼不看看你自己什麼德行!」階下囚還敢嫌棄她的肚兜!
「我?我沒有肚兜可以讓你嫌啊,就算我有那個癖好,也不會選牡丹,我品味沒那麼差。」
「早換了啦,我現在是--」話說到一半,發現周遭異常安靜,她回頭,發現每個人全瞪大了眼,屏息凝神地看著她……
她頭皮發麻,有一種--心髒很無力的感覺。
這該死的家伙,又害她丟臉了!
封晉陽搖頭,嘖嘖嘆息。「早叫你改掉大嗓門的習慣了,說話老是又吼又叫,十裡外都聽得見,這下丟臉了吧?害我都很不想承認我認識你。」他可恥地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你、你--」她氣得頭昏腦脹、神智不清。「封、晉、陽!我發誓,我會那麼努力救你,絕對是因為我想親手宰了你--」
第十章
在蘭熏差點失手在牢裡宰了封晉陽的隔天,她進宮見了太皇太後,將她所知道的一切,翔實地說了一逼。
太皇太後簡直不敢相信,原本要蘭熏尋子,就沒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她兒子沒給她帶回來,倒意外找回了孫子!
「這、這是真的嗎?蘭兒,你說壙志真的沒有死?那他生得如何?人品如何?一定和他父親一樣出色吧?」
「皇奶奶,他出不出色,您見過他就知道,我不好評斷什麼。」要她說,她很怕自己會回答,這男人集卑劣無恥於一身,差到了極致!
嗚……她好丟臉,這會兒全天下人都知道她肚兜的花色了....
「是啊、是啊!見到他就清楚了……」太皇太後握著一對琉璃龍鳳塊,雙手微微顫抖。
此事驚動了皇上,連夜下旨將封晉陽召進宮。
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封晉陽不慌不亂,從容地梳洗、沐浴、更衣,一派灑脫地奉旨入宮,偏殿見駕時,猶能沉著見禮。
「下官封晉陽,參見皇上、太皇太後。」
「免了。」畢竟是一國之君,皇上態度相當冷靜。
太皇太後極力壓抑心湖波濤。「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封晉陽坦然自若,仰眸以視。
「像,真是太像了……」太皇太後喃喃自言。仿佛見著了二十年前的福臨,俊雅出塵,氣度翩翩,那眉宇之間的神采,簡直是一個樣兒!
「你說,這玉佩是你的?」皇上凝沉地問。畢竟事關皇室血統,突如其來的冒出一個流落民間二十年的皇子,不能不謹慎處理,再說,玉佩是死物,誰都能擁有,那並不能代表什麼。
看穿皇上的心思,封晉陽朗朗而談。「恕微臣鬥膽直言,我若真圖什麼,不會留待今日。皇上有資格不以為然,而我也不認為一只玉佩真能代表什麼,真要說有什麼意義,圖的也只是蘭熏而已。」
隨伺在太皇太後身邊的蘭熏皺了下眉。
他怎麼連在皇上面前都放肆得緊,要惹惱皇上,就真的誰也救不了他了!
「皇上恕罪,封大人並無冒犯之意一-」她連忙彎身告罪。
「蘭熏格格不必急著代夫求情,朕並無降罪之意。」
太皇太後並不糊塗,能輔佐兩代幼主登基,成為英明君主,靠的絕對不是婦人之見,實在是她對這孩子,感覺太不一樣了,那種骨血相連的呼喚,情感的激蕩……還有他說話時的樣子,像極了福臨,幾乎不需要再證明什麼了,那股凜然傲氣,是學不來的。
但茲事體大,她也清楚單單如此是不能服眾的,於是她問:「除了琉璃龍鳳塊,你身上可有其他足以證明身分的條件?例如,胎記?」
封晉陽正要張口--
「有,他有,在左臂。」蘭熏急忙道,顧不得別人怎麼想了,伸手就要解開他的衣襟。
「喂,你夠了沒?」封晉陽抗議。
「生死關頭了,還害什麼羞?」拍掉他的手,堅決扯開衣襟。
「我、我……」他不是害羞啊,他只是不想讓她上下其手,乘機吃豆腐而已,這女色魔,老剝他衣服,就知道她居心不良!
當有如兩片彎月的暗色痕跡落入眾人眼底,一室陷入悄寂。
「那不是胎記……」太皇太後喃喃道。「壙志出生時,不哭不鬧,眼神清澈,一派沉靜,我深怕是個啞子,一急,往他左手臂捏了去,他這才哇哇大哭,沒想到那痕跡從此留了下來。福臨說,他有王者之風,於是決意立他為太子……」
封晉陽昂然而立,不言不語。
太皇太後仰首,看著他清逸出塵的身形,一襲白袍,將他襯得風雅翩翩。她目眶含淚,動容地撫上他俊秀的五官,這孩子,她抱過的啊,一眨眼,都這麼大了,還長得那麼好看、那麼出色不凡……
「孩子,你怨我嗎?願不願意喊聲--」
「奶奶。」他淡淡地,沒有掙扎地喊了出口。有什麼好計較的呢?她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數次深夜入宮,他清楚看到了她的孤寂、她的無奈、她的憂傷,她待蘭熏多好,對他的思念就有多深,這他又怎會不懂。
他雙膝點地,以為人子孫的身分,彎身跪禮。
「好孩子!」太皇太後熱淚盈眶,伸手招來蘭熏。
「皇奶奶?」蘭熏趕忙來到他身邊,隨他跪禮。
太皇太後看著手中兩塊溫玉,欣慰地逐一為他們掛回頸間。
「謝皇奶奶恩賜。」
封晉陽抬起的眸光與蘭熏相視,淺淺交會。
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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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在床榻邊,服侍著自己的祖母入睡後,封晉陽悄悄抽回被緊握住的手,拉好被子,步伐輕淺無聲地離去。
寢宮外,皇上靜候著。
封晉陽也不意外,沉穩地迎上前。「皇上有話想說?」
「你,不該這麼喊我。」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封晉陽靈敏地聽出來了,自然也理解他的意思。
「無所謂,皇兄或皇上,都只是外在形式而已,您不必想太多,真的不必。」
「你真的知道我想什麼?」皇上訝異挑眉,他都還沒開口呢!
「知道。」完全沒有疑問。
「說說看。」皇上好整以暇地凝視他。
「誠如我一開始所說,一只玉佩,從來就不代表什麼,更沒有動搖國本的能耐,我的目的很單純,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蘭熏,只有蘭熏而已,不作他想,就算今天,您將整個江山放到我面前,依然不變,我只要蘭熏。」
「哦?」皇上不能說不訝異。「即使江山與美人,並無衝突?這江山本來就是你的,我只是遵從父皇當初的旨意,如果不是以為你不在人世,這皇位早該還你了。」
封晉陽淺笑。「江山,我從一開始就沒擁有過,既然在您手中,能夠做到民生富庶、國運昌隆,交給我未必會更好,那又為什麼要改變它?」
「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麼嗎?舍棄人間極權,庸碌一生,你不覺得可惜?」
他搖頭。「人各有志吧。您有雄才大略,抱負不凡,而我,一向淡泊名利慣了,錦衣玉食是一日,粗茶淡飯也是一日,身邊能夠伴著知心紅顏,放逐於山水之間,過著閑雲野鶴的日子,那才是我要的。」
聽出他話中辭意,皇上錯愕。「你要走?」
「還請皇上成全,容臣辭官歸去。」他對種田的興趣,遠比當官大。
皇上愣了愣,旋即朗笑。
是啊,他連帝位都不稀罕了,還會在意當什麼七品芝麻官?
「難怪當初新科狀元殿試時,朕見你氣度泱然,有意重用,你卻堅決只想補替安陽縣令職缺,如今朕方才明白,原來皇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安陽縣,離肅親王府可近著呢!
封晉陽窘然。「皇上見笑了。」
「那就去吧,去追求你理想中的生活。」皇上淡然地朝他遞出一只通體瑩白的羊脂玉瓶。
「這是?」
「聽蘭熏說,你幼時內腑受創,至今猶為此所苦,這裡頭,是大內奇藥,能治內傷,你好好調養,自有成效。」
「多謝皇兄。」不須再說更多了,淡淡一聲「皇兄」、「皇弟」,小小的一瓶藥,所有未能出口的親情,盡訴其中。
視線交流中,他們都明白,今後要再相見怕是難了,但是天涯的兩方,他們各有所歸,為著自己渴望的人生,努力活出生命的意義,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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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覺得可惜嗎?」相偕走出宮門,封晉陽問了她這一句。
「可惜?」蘭熏腳步一頓,一時沒理解他指的是什麼。
「你差那麼一點就成了一國之後,執掌朝陽呢,難道不會懊惱得想一拳打爛我的腦袋?」
「懊惱?哦,是啊,當皇帝得三宮六院呢,你要敢真給我搞七捻三,我絕對毫不猶豫的一舉打爛你的腦袋。」
封晉陽揚聲大笑。有這樣一個拿醋水當開水喝的妒妻,他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亂來啊!
「哼,你還敢笑!那天我們在地牢裡的帳還沒算完哦,我說過等救出你後,我要親手宰了你--」
「因為我說不滿意你的肚兜?」
「不是!」她微微羞惱。
「那是因為我不肯就範,獻出身體供你蹂躪?」
俏臉不爭氣地脹紅。「不、是--」
「還是因為--」
「閉嘴,封晉陽!你一定得把我說得--啊!」她驚叫,被他突如其來的打橫抱起,急忙摟住他的頸子以免跌下去。
「你做什麼,放我下來!」
「你不是要替我留種嗎?那我們就一起『閉嘴』,去完成那日在地牢沒能成就的好事。」
「誰、誰要替你留種!」她羞惱地嬌嗔,卻沒再掙扎。
「當然是你啊,親親愛妻。」他附在她耳邊,溫聲問:「真的不後悔陪我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嗎?你原本可以雍容華貴過一生的。」
迎視他眼底的認真,她微笑搖頭。「我發現,你的烤魚別有一番風味。」雍容華貴又如何?沒有他,一切都沒有意義。
「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處理好這些枝枝節節的瑣事,一定帶你游遍天下的好山好水,沒有身分的問題,也沒人會認得我們是誰。你現在就可以先計劃好,我們的第一站要去哪裡。」
聽起來,似乎很不錯。
如果真可以這樣,那她就算不當這個格格,也不可惜啊!
蘭熏靈眸轉了轉,慧黠回道:「五台山!我要再去五台山拜訪行痴和尚,他說你很得他的緣,喜歡和你品茗對弈呢,你怎麼說啊,封、大、人?!」
封晉陽嗆了嗆。「你不要鬧了。」
「誰跟你鬧了。說嘛說嘛,你覺得行痴和尚如何?有沒有緣分很深厚的感覺?」這悶騷男人,可真沉得住氣啊!明知眼前的人是他的生父,居然還能忍住不相認,談笑自若地品茗話古今!
封晉陽充耳不聞,抿緊唇往前走。
「說嘛說嘛--」她今天要不纏得他破功,她就不是蘭熏。
「說什麼啦!」他神情不大自然。
「說說你對行痴和尚什麼感覺啊,一見如故,很有好感對不對?嗯,這該算什麼呢?人與人之間的奇妙緣分?還是--骨血相連?」
「閉嘴!」
「說啦,不要害羞了,不然我就當默認了哦!」
「你很吵耶,再吵我吻你嘍!」
「怕你啊,我--」灼熱的吻烙了下來,堵住令他微惱的聒噪小嘴。
呵呵,這個大男人害羞了。
蘭熏心知肚明,了然地摟住他,溫馴回應,同時,淺淺抬眸望向被他拋在身後的紫禁城,她釋然地,淺淺笑了。
權勢、富貴?呵,那算什麼?不及她此刻所擁有的幸福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