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也認栽
為了調養病體,陸君遙離家九年,跟著師父習武。
如今再踏上這塊土地,他有些淡淡的近家情怯,
可更教他無所適從的是,當年父親為病弱的他作主,
倉促迎娶,與他拜了天地成了親的妻子──孟心芽。
成親時,她還稚氣未脫,突然被丟進陸家這深宅大院,
慌亂的眼裡寫滿無助,只敢傻氣地偷偷對他說心事。
如今,她已是雍容聰慧、獨立自主的當家主母,
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對待丈夫卻也如公事,
見了面淨問他要不要納妾、讓陸家多子多孫?
唉,沒能陪伴妻子,是他這個丈夫虧欠她的,
但一返家就這麼不解風情,還真教人氣餒!
看來,要指望他的小妻子表現些濃情蜜意,怕是難了;
但這也無妨,他現在有的是一輩子,
可以慢慢認識她、感動她,與她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男主角﹕陸君遙
女主角﹕孟心芽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歎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台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几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台。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台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罵。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台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裡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伙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沈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箝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僕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扎,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折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杯,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杯我們也常用,金盃銀杯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隻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折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它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歎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歎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鬆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沖沖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折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第一章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本該是閤家歡慶團圓的日子。
走出亂茶坊,滿街燈海、煙火,映照得紅光如晝。陸君遙一路走來,不是攜家帶眷賞燈會,就是小情人相偕幽會,他孤家寡人,漫無目的,在這滿街歡喜、節慶味兒的街巿中,倒顯得有那麼些許格格不入。
長安城啊……他該熟悉的,卻又帶了那麼點陌生。
是啊,怎能不熟悉?他在這兒出生,在這兒成長。
又怎麼不陌生?那麼多年不曾踏上這塊土地。
可憐天下遊子心,近家,情怯。
陸君遙悄悄歎了口氣。
亂茶坊那一鬧,讓他想喝點酒,拖延些時刻都不成。
酒沒喝成,膽沒壯成,想思索點什麼有意義的言語也沒能達成,腦子一片空白地站在一座華麗卻又不失莊嚴的豪門宅邸前。
不及細想,手已伸出,敲動門環。
不一會兒,家僕急急忙忙前來應門,見著門外的他,臉帶三分困惑,心想:這俊公子好生面熟啊……
「公子,您哪兒找?」
他淺笑。「福伯,好久不見了。」
不等對方響應,逕自繞過他,進門去了。
咦?他怎麼叫我福伯?
腦袋敲著大問號,直覺叫道:「公子您別亂闖,要找誰我通報一聲、聲、聲──」聲音卡在喉間,堵住的思緒突然暢通起來,結結巴巴地瞪著突然冒出的男子半晌,這才驚喊:「少、少爺,您是少爺!」只有少爺才會衝著他這麼笑,不是他自誇,只有他家絕世無雙、俊俏非凡的少爺笑起來才能如此賞心悅目、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好看……
「我的老天,少爺回來啦──」
陸君遙不過才眨個眼,那句「少爺回來了」便如雷貫耳,一傳十、十傳百,由各個角落傳出來,驚動整座宅子。
「等等,福伯……」他有些哭笑不得。
「快快快,我帶您去見少奶奶,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完全聽不見他任何微弱的掙扎,抓了他疾奔。
「你一點都沒老,福伯。」他苦笑。還是這麼行動力驚人啊,看來有一陣子他是白操心了,福伯熬到想看陸家小小少爺成親生子都不成問題。
穿過前庭、長廊、假山拱橋直達後苑,在跨進偏廳時還被門坎絆了一下,幸而他及時伸手扶住。
「當心點,福伯。」
「是啊、是啊,該當心!」一把老骨頭了,可不禁摔。
陸君遙一笑置之,抽回手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驚詫的水眸。
是她!他知道是她!
這許多年來,對她的面貌已有些許模糊──畢竟他們不曾知己交心、不曾海誓山盟,然而,深刻印在他心版,從不曾淡忘些許的,卻是那雙眸子。
明亮,水燦,奪人心魂。
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記憶她,包括她的容貌、性情、思想,也沒有更多時候去相處,培養他們之間應當要有、並且獨一無二的感情。每當憶起,湧上心頭對她最多的,不是相思,而是愧疚──那個措手不及與他拜了天地祖宗,結了發的,妻。
咚!
手中的碗滑落,在桌面敲擊出聲響,再滾落地面。
「你──幾時回來的?」
「沒一會兒。」
「娘?」這廂,小人兒臉龐由碗中抬起,仰起圓圓的眼兒,來回在母親與這名陌生人之間打量。
細細的叫喚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他愣住。小丫頭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五歲,他一時竟不知該怎麼響應這突然冒出的小小人兒,以及她的……身份。
「娘,我還要。」那廂,男孩遞出碗,胃口著實好得過分,完全不理會旁人。
對了,還有兒子,一個九歲的兒子,與拜堂成親一般,同樣來得措手不及,在他做好準備之前。
此舉總算將她思緒抓回。
彎身撿拾掉落的碗,命婢女再去取副碗筷來,接著,為兒子再添一碗,所有動作沈穩流暢,口氣溫淺而鎮定。「祈兒,盼兒,喊爹。」
「咦?原來我們真的有爹耶,哥哥。」還以為娘誆她的呢!
一掌不客氣地往妹妹後腦勺呼去。「廢話,不然妳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嗎?」真是笨妹妹。
居然當他不存在,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陸君遙很懷疑,妻子是怎麼滿足他們好奇心的?無論如何聰明早熟,身為製造者,他認為九歲稚齡接觸這等話題,實在是太早了!
「不是這樣嗎?猴行者就可以!」
「笨蛋,妳好好人不當,想當猴子?」
「不然呢?」小妹妹好生困惑。
「呃?」小哥哥被問倒了,支支吾吾半晌,惱羞成怒道:「娘,妳看妳生的笨女兒啦,帶回去教好!」
「祈兒,不准欺負妹妹。」低斥一聲,接過婢女送來的新碗筷。「吃過沒?要不,吃碗麵蠶。」今兒個上元,總要應景吃碗麵蠶的。
陸君遙不置可否地點頭,在她張羅好的位置落坐。
「對對對!一家人總算團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老奴先下去了。」福伯笑咧了一張嘴,忙不迭地退出來,把空間留給聚少離多的小兩口。
接過瓷碗時,不經意碰觸妻子指尖,是冰涼的。
陸君遙仰眸,卻無法在她平靜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異樣。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對於他的歸來,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
他自是不會如福伯一般,天真以為她會很高興地歡迎他。畢竟這麼多年了,他在這個家中,一直都是缺席的,既不曾付出什麼,是否有他,對母子三人而言,也就不會是太重要的了。
於她而言,他幾乎只是個名為「丈夫」的陌生人,給了初夜的痛,以及往後懷胎十月的苦,除此之外,就再沒別的了。
新婚至今,她一直、一直都在守空閨,忍寂寥,與寡婦無異。
他甚至不認為,她會有一絲一毫期待。
她若不怨恨他,他就該心滿意足了,怎還能指望她歡天喜地迎接他?
若有所思的眸子,移向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
他們,終究不曾開口喊上一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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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妻子指示底下僕人打點一切,有條不紊,沉著而無一絲遺漏,真的……有當家主母的架勢了。
直到現在,他們都沒能好好坐下來,說上幾句話。
猶記得,她剛嫁進來時,什麼都不懂,突然被丟進家大業大、深宅大院的陸家,慌亂的大眼睛裡寫滿無助,什麼都做不好,只能挫敗地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沈睡的他哭泣……
那時,她才十五歲,純真而花樣年華的歲月,多愛對著他說心事,傻氣地以為他聽不見,於是放心地抒發心事。於是往後分離的歲月裡,深烙在他腦海的,總是那雙無助帶淚的水眸……
而如今,她成長了。沒丈夫在身邊計量的女子,總要自己學著成長、茁壯的,否則,在這豪門深院中,人吃人的貪婪人性,會先將她啃得骨頭也不剩。
他知道她不會再是那個在夜裡對著他掉淚說心事的女孩,只是,她還保留了記憶中的純善性靈嗎?只怕,她的城府、她的計量,要比誰都多了……
撫著輕暖舒適的枕被,他幽幽歎息。
敲門聲輕輕響起,他以為又是她差僕人送什麼進來了,也沒回頭。
她很細心,所有他想得到、用得到的,無一遺漏。
「擱著吧,我想先休息了。」眼尾餘光瞥見還冒著熱煙的水盆,他淡淡說道。
點了下頭,擱上鐵架。「那,我不打擾了。」
這聲音……他迅速回頭,沒料到妻子會親自為他送來梳洗用的熱水。
「芽……芽兒!」他有些生疏地,張口喊住她。
背身的纖影,微微顫動了下。
「這九年,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我以為,我們只有祈兒一個兒子。」那盼兒──怎麼來的?
「你介意?」
他微澀地輕扯唇角。
離家九年,回來之後發現妻子多了個五歲的女兒,哪個男人會不介意呢?但是介意之外,他更想知道,這些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你累了,改天再談。」
她在迴避問題!
從見面到現在,他實在讀不出她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歡欣之意。
「妳,不樂意我回來嗎?」這麼問是很失禮的,但他必須知道。夫妻間,沒什麼不能談的,是吧?
如果她還將他當成她的夫的話。
「……」她沉默了好一陣子。
這問題,果然太勉強了。他苦笑。
「……沒的事。」好一會兒,輕輕淺淺的嗓音飄出,很淡,真的很淡。
「原諒我這麼說,我只是無法不這麼想。」從踏入家門到現在,除了初見時摔落了碗,稍稍顯示出驚愕之外,其餘的,她情緒幾乎是無波無瀾,他看不透,也無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
也許,他的歸來,已經造成她的困擾了。
她偏著頭,似是很困擾地在思索什麼,又似斟酌著詞彙,有些生硬地擠出話來:「──這是你的家,不是嗎?」
他的家?
她指的,是這座他生長的屋宅,還是他們母子身邊?
「你,早點休息,不要想太多。」開門,離去,步履依舊沈穩,實在聽不出話中是否純屬安撫,抑或有那麼幾分真心。
「芽兒──」房門關上前,他及時送出話:「這些年,辛苦妳了。還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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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哦,那個二娘好討厭,說話假,笑聲尖,味道又嗆人。我討厭她的大濃妝,討厭她老母雞一樣的聲音,還有、還有……每次站在她身邊,都不敢太用力吸氣,好怕嗆暈了過去。真是奇怪,那麼重的脂粉味兒,爹怎麼會喜歡呢?你要快點好起來,幫我把她趕出去……我爹說,嫁了人後,丈夫就會保護我,你真的會嗎……」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愈來愈輕。
「算了,你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會讓假裡假氣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機會把你嗆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失眠了。
輾轉反側,腦海裡淨交錯著陳年舊事,方及笄的年歲,稚氣未脫的嗓音,單純直接的表達方式……那是記憶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裡幾次起身,推開窗總見著透出房門的光亮。或許,她也極度不適應,正試著接受丈夫歸來的事實吧!
兩人並沒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這麼安排了,他倒也沒表示意見。
即使──孩子都九歲了,即使,他有絕對的立場,去行使丈夫應有的權利,然而,她不想同房,無意與他親近,他不會勉強。
夫妻,是身份上的,實際上,他們與陌生人沒多大差異,他們都需要多些準備,去填補九年的空白。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瞭解,這個二十四歲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以及,這九年當中,他所錯過的。
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後推開,孟心芽端著熱水進來。
「早。」他打招呼。
「早。梳洗完,我備了早膳,在偏廳。」
他點頭,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
偏廳裡,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人,她備了白粥,還有幾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慣吃的口味。
「娘,我不愛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兒抗議。
「不准挑嘴。」母親冷眼一掃,娃兒委屈兮兮地低下頭,悶悶扒著粥。小哥哥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來就欺負妹妹,害娘凶她,破壞這個家的平和似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輕撫女兒髮絲。「那盼兒想吃什麼?」
盼兒偷瞄了哥哥一眼,趕緊搖頭。「我吃粥。」
敢情這兩隻小鬼達成了什麼共識?
一來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這雙小兒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預備好抵禦外敵了。
孩子與他,仍是極度生分呢!
更正確地說──是充滿防衛。
用過早膳後,她說要去鋪子裡處理一些事情。離家九年的丈夫歸來第一天,她居然還想著處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還不驚訝,口氣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實在也不需要表現太多的「別後離情」。
他利用這一天,四處走走逛逛。九年當中的變化不算少,府裡的僕人走了舊的,來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但府裡的格局,大致上是不變的。
爹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少不了十來房吧,都住在西院那頭。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呢?
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後,妻妾們使盡手段,巴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願,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閒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更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淨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沖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聽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願嫁來,然後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淨淨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脫不了關係。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裡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峰迴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裡,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並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麼激動,鬼門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聽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念著:「兒盼嚴父,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髮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麼走了,他們母子怎麼辦,她交託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該怎麼辦?她這一輩子,等於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餘,終於掙扎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並承諾她會慇勤持家,等他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後的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裡。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麼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迴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聽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滿,迫切想把她給鬥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
真是片刻安寧日子都不給他過,他家芽兒到底是怎麼得罪人的?
「嗚嗚,我真是命苦,自老爺走後,她就目中無人了,你再晚些回來,這府裡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刻都待不下去?爹都死五年了,二姨娘。
「這女人心好狠,冷酷又無情,非得拔除所有眼中釘,我可憐的女兒就這樣被犧牲,胡亂嫁給馬廄小廝吃苦受罪,我這個無能的娘親,救不了她,做不了主啊……她專斷霸道得緊……」三姨娘,要專斷霸道也得有幾分能耐的。
「是啊,我又不會教唆女兒和她爭家產,她何苦為難我們……」不會嗎?四姨娘,我以為我還算瞭解妳有錢能買人格的性情。
「幸好少爺你回來了,真是蒼天有眼啊,你千萬不能再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了……」需要我提醒妳嗎?五姨娘,妳口中胡作非為又沒人性的女人,似乎是我的妻子。
「是啊是啊,回來就好!快快想辦法把家產搶回來,否則她奪了權,說不準她哪天連你都不放在眼裡了……」
「而且……有些話我們不太好說出口,但咱們是一家人啊,我實在不忍見你被蒙在鼓裡。你知道的嘛,一個女人家在外拋頭露面,和男人談生意,總有些不太好聽的小言小話。她自己要是知道檢點就好,偏偏你不在身邊,有些事情,咱們看在眼裡,實在也不好管她,多說她兩句,沒準兒明日就被逐出府了,咱們實在無能為力,管不動她啊……」
這話,是在暗喻芽兒不守婦道?
左一言、右一語,此起彼落,交錯著太多聲浪,到最後亂哄哄吵成一團,已經分不清楚誰哭訴了什麼、誰又告了哪些狀。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額角,益發不堪入耳的指控,他實在聽不下去了。
「夠了!」他沈聲一喝,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一張張嘴止住,微愕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各位姨娘的好意,君遙心領了。芽兒是我的妻子,該怎麼處理,我們夫妻自會商量,不勞姨娘煩心了。」
「這……我是比較建議休掉她啦,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要娶哪家名門閨秀都不成問題。」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也是。她那身家上不了什麼檯面。」大概真的很不會看人臉色,接得相當順口。
陸君遙面色一沈。
要真論身家,青樓出身的二娘妳──更加上不了檯面!
他隱忍著,沒說出口。
「關於這點,就更不勞諸位姨娘操心了!」一字字清楚沉著地說完,他跨出步伐,走上拱橋,穿過假山,回到東院。
「他好像……生氣了耶……」不知哪個姨娘,喃喃低噥了一句。
生氣?他?那個說話總是溫溫的,個性也溫溫的,從不動怒的陸家大少爺?!
第二章
鋪子裡的工人來回報,孟心芽今天要巡視幾家商舖,不回來用餐了。
一直到晚膳時刻過後,一本書冊都看了過半,她才回來。
「聽底下的人說,你找我?」孟心芽站在書房門口,沒走上前,隔了段距離望住半靠臥在長榻上的丈夫。
「嗯。」陸君遙坐直了身,合上書冊,抬眸審視她滿臉掩不住的倦色。
「有事?」她問,步伐不動。
「不急。來,先告訴我,妳吃過沒?」
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沒。」
他輕咳,披衣坐起。這打娘胎以來的孱弱體質,就算大有改善,這輩子也難如正常人健康,無法過度疲累。
長指揉揉輕微犯疼的額角,先推開門吩咐下人備些飯菜過來,然後才走向她,輕扶著她的肩一同在桌前坐下。「這裡有些糕點,先吃些墊墊胃。」
她似乎有些閃神,陸君遙順著她的目光,發現她的視線停留在他隨意擱下的書冊上,淺笑著解釋:「許多年前看的,那時精神不大好,斷斷續續看,也沒看完。我沒想到它還保存得那麼好,今兒個閒來無事,就把以前看過的書找出來再看一遍。」
也不曉得她聽進去了沒,手捧著糕餅發愣。
他凝思了會兒,又道:「今天,我遇到爹納的那幾房妻妾,她們──對我說了不少話。」
咚!
他看著掉落到桌面的糕餅,而她──正瞪著他。
那群女人會對他說什麼,何需懷疑?
這就是他要和她談的?
「我知道她們會說什麼,不必轉述!」聲音沈下,帶著幾分冷意及疏離。
「芽兒,妳不必──」
「我不解釋!」
「我也沒要妳解釋──」他試圖想說點什麼。
「你想休妻就休,我自認無愧於心。」她站起身,退開數步。
他明白,她拉開的不只是距離,而是在心上,隔了一道防。
「怎會?」他訝然。「妳以為,我會聽信片面之詞,而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嗎?芽兒,妳反應過度了。」
她神色微緩。「你不休妻?」
那群女人可一天到晚嚷著,要她走著瞧,等他回來,絕對把她休到天邊去,教她再也得意不了……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想我的,但妳必須學著信任我,一如我信任妳一樣。
「九年前,一個將死之人,妳願嫁;九年來,這個家,妳替我守著,這等恩義,豈容旁人三言兩語輕易抹去?不論當初,妳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嫁我,今生今世我確實愧負於妳,除非妳主動開口求去,不願做陸家婦,否則,今生今世,妳必會是我陸君遙的妻。」
她沉默著,他走近一步,又道:「我很遺憾,妳嫁進門時,沒能多瞭解妳一些。那時我無法自主,以至於成親九年後,我們依然不甚熟悉,但是,如今我們好不容易能夠自主,妳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我並不想。」
胸口有些悶,他輕咳了聲,倒杯滋脾潤肺的藥茶壓壓嗓,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這就是我今晚想跟妳談的,我想如一般的夫妻,過正常的生活,從現在開始,一點一滴,慢慢補回那段空白。」
「正常……夫妻?」什麼是正常的夫妻?正常的夫妻,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從來不清楚,也沒過過。
「是。例如,妳在外面遇到挫折或不順心的事,可以找我說。」
她只記得,他病弱的那些時日,昏睡總是比清醒時多,大多時候,都是她在對著沈睡的人自言自語。
「也或許,是天冷了,為妳添件衣裳。」
她輕撫由他身上,移到她肩頭的柔暖衣料,發怔。這上頭,猶有他殘留的餘溫與氣息。
「更或者,是在妳倦累歸來時,陪妳用個餐。更甚者──」輕啜口藥茶,壓下淡淡的不適。「妳可以將一切交給我來扛。」
孟心芽微微一震,抬眸盯視他,而後,起身遠遠退開。
「芽兒?」
「說到底,你還是認為我專斷霸道、大權獨攬,虧待了你陸家的人、強佔你陸家產業?是不是?!」
陸君遙愕然。「我沒──」
「你敢說,沒人這麼對你說?」
「是有。」他無法昧著良心扯謊。「但是芽兒──」
她不讓他靠近,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他歎氣,不再試圖親近。「我這麼說,傷到妳的心了,是嗎?」
怎會有如此冷硬的防衛呢?他心底的無奈更深了。
「我並不是要強迫妳什麼,妳是名正言順的陸家人,陸家的產業由誰掌理,不都是一樣的嗎?這些年沒有我,妳依然做得很好,我並沒有非接手不可的堅持,我甚至覺得,妳比我更有經商才能。
「我只是想告訴妳,妳不是寡婦,妳的丈夫就站在妳面前,妳不必再凡事一肩挑,累了、倦了,記得隨時有我,我們可以一起分擔的。」陸家大片產業,要扛起並不輕鬆,她進門時,一身掩不住的疲倦,他看在眼裡,心口發酸。
這些年,她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嗎?強撐起一切,累了,也不許自己倒下。
他是基於那樣的心情,去說那些話的,並非真質疑她、或防她什麼。
孟心芽注視著他,似在打量什麼,也或許是在衡量他話中的真心有幾成。
而後,她生硬地別開臉,背過身去,對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夜。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會讓步。」她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
望住她僵直的背影,他淺淺歎道:「沒關係。」如果這樣會讓她比較有安全感,或者,給她自信與成就的話,他不勉強。
這是他對妻子的尊重,也是寵愛她的方式,希望她懂。
夫妻間,是不該有那麼深的戒心及防衛的,否則朝夕相處,日子很難過下去。
拾起掉落地面的袍子,再次攬上她纖細的身軀。
她想了想,像要強調什麼,連忙補充道:「除此之外,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會反對……」努力想了想。「像是……納妾。如果你有合意的人選,可以告訴我,我會安排得妥妥當當,還有、還有──」
「停停停!」丈夫才剛回來,她就在想納妾的事,就算他在她心目中再怎麼地位全無,也不需要如此毫無遮掩地表現出來吧?
陸君遙苦笑。「如果我說不納妾,妳會不會生氣我辜負了妳的好意?」
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個丈夫當得比他更失敗了,她可真懂得怎麼打擊他!
「不納妾?」像是多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滿臉困惑。「為什麼?」
他愕笑。「原來不納妾也需要理由,我以為妳是不喜歡那些二姨娘、三姨娘的,咱們一家子清清靜靜過日子,不是挺好?」
「可是、可是……」她垂下頭。「爹希望陸家能多子多孫,他臨終前,我已經答應他,正室要有容人大度。」
「妳可以不必那麼誠實。」再歎一次,瞧見她困惑的眸,知道她是真的不懂。「好吧,要多子多孫,也不一定非得納妾,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咱們多努力便是。」
他的意思是……要她生?
「我以為……我生祈兒,已經夠了。」他,還會想再碰她?
「如果妳不願,我自是不會勉強。」
一陣沉默──
接著,她動作生硬地──解開胸前盤扣。
她是陸君遙的妻子,只要他想,她便責無旁貸。
陸君遙約略猜出她的想法。這女子,究竟將責任感看得多重啊?
「好了好了,我想我可以把它解釋為妳是願意的。」抓住她的手,笑歎道:「我們有的是一輩子,可以慢慢來。」
要也不是現在,她累了一天,晚膳也沒吃,硬邦邦又沒半分情調,她是不看時機的嗎?
他傷腦筋地發現,他這妻子恐怕沒什麼風花雪月的天分,活似辦公差,目的只在於給個孩子便成。
不知怎地,這樣的發現竟讓他胸口悶悶地,泛起些許疼意。
能說什麼呢?陸家確實虧待了她,自私地只想傳承香火,將她當成生子工具,不曾顧慮到她的將來,教他現在羞愧得連辯解,都沒那個立場。
「芽兒,我可以……抱抱妳嗎?」
她似乎被他過於溫柔的請求嚇到,他也沒等她回應,張手輕柔地將她納入懷抱。
長久以來獨身慣了,不習慣男子的擁抱,她在他懷裡,身子顯得直挺僵硬,手不知該怎麼擺,連吐息都不自然了。
書房的門被推開,端著飯菜進來的婢女「呀」了一聲,他倆趕緊退開,臉上各自浮現些許困窘,活似偷情被逮著的男女。
「那個……飯菜冷了,我再回頭去熱熱,少爺夫人繼續、繼續啊,當我沒來過……」這丫頭機伶,相當機伶,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簡直機伶得……讓房內兩人羞愧無言。
「……我先回房了。」孟心芽低垂著頭,走幾步,遲疑地頓住,將衣袍遞還,低不可聞地咕噥兩句,走出書房。
陸君遙目送她離去的身影,反覆低回她留下的那句話。
「穿著,你身子骨不好,會受寒。」
事實上,已經受寒了,今晚已略感不適,她是否,也留意到了?
他斂眉凝思。妻子或許比他以為的,還要再多關心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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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返家已月餘。
這段時間,足夠他瞭解許多事情,知道孟心芽將陸家產業管理得有聲有色,不遜於爹尚未離世時,也將兒女教養得極好,甚至是府裡也打點得井然有序。
他不得不暗自佩服,這樣的芽兒,可惜了生就女兒身,否則,要在男人的天下闖出一番光景,又豈是難事。
也難怪,她會給人作風強勢的錯誤認知,但他看到的,卻是她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在處理事情時才能果決明快。私底下,她其實沒有想過要以氣勢壓過夫君。
他懂得的。
除了堅持掌理家業之外,他說的每一句話,她從來不曾否決過。
他說,希望她可以將心事與他分享,她就固定在每日歸來時,將今天做了什麼、發生些什麼事,清楚交代一遍。
溫馨的互動?沒有。
暖暖的關懷?沒有。
更別提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夫妻間該有的擁抱、倚偎、相契相知什麼的……基本上,他發現她從不對任何人說出心底的感覺。
原本該是極貼心的一件事,讓她做來,一板一眼,簡直像例行公事似的,完全謹遵他的「吩咐」。
於是一個月來,他們之間最大的進展,就是「報告」一日行程。
他內心的挫敗更深了。
他家的芽兒,有點不解風情呢,要想指望她成為知情識趣的女子……唉!怕是難了。
更讓他歎氣的是,孩子們對他,仍是極度生分。
芽兒要他們喊爹,他們會聽,但也僅止於此了,他們注視著他的眼眸裡,隔了一層藩籬,防備而疏離。
實在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孩子出生至今,他不曾抱過,不曾付出一丁點為人父的關愛,又怎能指望他們視之如父地敬他愛他呢?
近來他最苦惱的,就是怎麼拉近與孩子們的距離。
初春暖陽灑落窗台,難得不算太冷的天氣,他推開房門,沿路緩步而來,不遠處清靈的笑語吸引住他的步伐。
他家小盼兒,在放紙鳶呢。
純真開懷的笑容綻放在甜甜的臉兒上,那是真正屬於五歲孩童該有的無憂純稚,只是,不會在他面前展現罷了。
不想讓那樣的笑容消失,他定住步伐,沒再上前,靠坐在樹底下遠遠看著。
福伯也在,一老一小玩得可開懷了,那畫面頗有些含飴弄孫之樂。
福伯從年輕時就待在陸家了,他等於是福伯一手帶大的,全府上下沒人將他當成下人過。父親初掌家業時,他是爹的得力左右手,後來由芽兒翔實的「報告」當中,也知曉在他離家的這些年,福伯著實幫了她不少忙,只是近一年來,較少管事了,閒來逗孩子居多。
於是,外頭便又盛傳,福伯功高震主,當家主母排除異己,架空他的權力,兩代老臣有志難伸……
有志難伸?盼兒仰著臉兒,讓福伯拭汗,瞧福伯笑得可樂了,哪有一丁點有志難伸的樣子?他女兒都沒對他這麼笑過呢,想來真吃味。
福伯轉身離開,不曉得忙什麼去了,他撐著下顎,繼續看他活力充沛的女兒跑跑跳跳,這樣的午後,也別有一番趣意。
紙鳶卡在假山上頭,盼兒噘嘴扯了扯,弄不下來,索性拎著小裙往上爬,他也不急著幫忙。聽芽兒說,孩子有習武,他想看看女兒身手有多了不起,方便他閒來無事拿來崇拜一下。
她一步步爬,眼看就要構著紙鳶,腳下小鞋鬆脫,一個踩滑,他唇畔笑意凝住。在小小身子疾速下墜的瞬間,他同時飛身而起,越過假山流水,下一刻嬌小人兒已穩穩當當落入他懷中。
「盼兒,妳想嚇死我嗎?」幸虧他平日輕功從不馬虎,女兒差點害他一顆心由胸口跳出來。
小丫頭愣愣地張大嘴。「爹……會飛……」
「那叫輕功。」他失笑,足下輕點,躍上假山頂端坐,探手取來紙鳶給她。「怕高嗎?」
「不怕。」女兒驚訝地眨眨大眼。「娘沒說……爹好厲害……」
抱牢女兒,欣賞高處風景。「妳娘明明也說,妳有習武,想當俠女啊?」那明明就不是俠女該有的身手,他指控感情遭受欺騙。
「習武的是哥哥,他想當好厲害、好厲害的大俠,但盼兒不愛,盼兒想學娘一樣,很會做生意,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很會做生意?還賺好多花不完的錢?
身為陸家的男人,聽到這等宏願,實在是該羞愧的。他家的盼兒,很不一樣呢,不挑花,不刺繡,不撲蝶,更不坐閨房,反而想學男人做生意?
「盼兒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我要賺錢養娘、養哥哥、養福爺爺、養娟兒、養阿武、養池裡的鯉魚……」扳著手指頭,好努力地細數著,連貼身丫鬟、池裡的鯉魚都抓來湊數了。
他很沒廉恥之心地勾起唇。「不養爹嗎?」
「也養爹──」興高采烈說到一半,似乎驚覺自己透露太多,笑容收了住。
陸君遙察覺到她的變化,輕問:「怎麼不說了呢?」
圈在父親頸間的小手收了回來。「……我、我要下去了。」
這麼欺凌幼小有點無恥,但仗著身在高處她逃不開,陸君遙摟回女兒。「盼兒,不喜歡爹嗎?」
「那爹……喜歡盼兒嗎?」
這是什麼鬼問題?「妳和哥哥,都是我的孩子,怎會不喜歡?」
「可是……可是外面……」她收嘴,不論他再怎麼誘哄,就是打死不再開口了。
好,問題出在外面。
外面又是外面的哪裡?這是小丫頭的心結?或者說,是兩個小傢伙的心結。
打定主意,他道:「盼兒陪爹出去走走好嗎?」
「我、我……」小丫頭極度苦惱,看得出想拒絕,又不知怎麼說。
「盼兒不願意,爹一個人也無妨啦,只是好久沒回來了,要是走遠,找不到路就糟了。」表情滿是體諒,卻又壞心眼地存心加深小人兒的為難。
爹要是找不到路……又好久好久才回來,那娘一定會很傷心吧?
「我陪爹去。」
「那怎麼好意思,這不是太麻煩盼兒了嗎?」得了便宜,還不忘無恥賣乖。
「不會……盼兒……很樂意陪爹。」極不情願,硬是擠出話來。
「這樣啊,原來盼兒這麼喜歡爹,我都不知道呢!」
「你們父女倆真好的興致,在上頭賞風景啊!」端來點心的福伯,在底下中氣十足地喊叫。
「抱牢嘍,盼兒。」蹤身一躍,頃刻間已輕巧落地。
「好俊的身手,少爺九年沒白白浪費掉啊!」
「哪裡。福伯,我帶盼兒出去逛逛,晚膳前回來。」順手捏了盤中兩塊糕餅,孝敬到女兒嘴邊。
「爹,我自己走……」
「爹抱著妳,不好嗎?」單手抱她,另一手嬌寵餵食。
「可是,我長大了……」
「爹知道妳長大了,但是我想把以前沒抱到的,慢慢補齊,這點小小的心願,盼兒都不願成全嗎?」聲音漸輕,慢慢低垂下頭。
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耶……
「盼兒給爹抱,爹不要難過!」
「謝謝,盼兒真是個好孩子。」似是無比脆弱、又無比感動地將臉埋入女兒肩頭,感覺到一雙小手很安慰地拍撫他的頭,他肩膀顫動更厲害了。
「爹還是……很難過嗎?」
「還有……一點。」
等等等……「還要傷心很久嗎?」
「再一會兒。」千辛萬苦忍住,確定不會洩出一絲笑意,這才抬起頭。「走吧,逛街去。」
第三章
長安城大街一如往昔的繁華熱鬧,商舖、街邊小販林立。
「爹不放我下來嗎?」每隔一段時間,盼兒就會問。
她記得娘說過,爹身體很不好的,她那麼重,會造成爹的負擔吧?
「人多,爹抱著,才不會走散。」
他這樣,真的好像、好像一個疼愛女兒的爹,將她放在手心上捧著、寵著、護著,爹真的,會一直把她當女兒來疼嗎?
「喜不喜歡?」陸君遙搖搖女兒的手,笑問。
盼兒這才發現,腕上不知幾時套了串銀煉,上頭串著白白的珠子,還有銀亮的小鈴鐺,只要抬起手動一動,清脆的叮噹聲就會響起來。
她又搖了搖手。叮叮噹、叮叮噹──
「呵、呵──」好好聽的聲音哦。
搖啊搖,再晃啊晃,新奇、有趣,玩得不亦樂乎。
「客倌,這是您的千金嗎?」
「是啊,我家的掌上小明珠。」長指撥動垂晃的小鈴鐺小墜飾,與女兒共樂。
「生得真好,您有福氣啊。」
「多謝金言。」付了銀兩,又流連幾個攤販,見著素雅的碧簪,上頭沒有多餘的墜飾,只刻了對比翼雙飛的蝶,栩栩如生,彷彿活脫脫要從簪子上飛出。
這令他想起了芽兒。沒有多餘的花俏點綴,素淨而清雅,總令人舒心暢意──
他付了銀兩,將碧簪收入懷中,然後低頭問盼兒:「咱們給哥哥買些什麼好呢?」
「哥哥喜歡吃那裡的蟹黃包子。」小手一指,前頭招牌寫著「廣福樓」。是老字號了,與他們陸家茶樓君子之爭已久。
「自家開茶樓,還去捧對手的場,這樣扯妳娘後腿,當心被打死。」輕捏女兒鼻樑,她呵笑著躲到他肩窩。
緩步上了茶樓,他挑了二樓靠窗的雅座,將女兒安置在內側,低聲串供:「如果教娘給逮著,就說我來查探敵情,知己知彼。否則捧著銀兩給對手賺,娘說不定會罰我們不准吃飯。」
一路開開心心玩鬧下來,完全將「防衛」二字給丟到九霄雲外的盼兒,正親親愛愛地靠在父親懷裡,格格笑地直點頭。
「聰明的孩子。」讚許地拍拍她,這才抬起頭。「麻煩你,小二,給我一盤瓜子,再來壺桂圓茶。」桂圓茶是給女兒暖身,瓜子是他要用來測試牙齒硬度的。
悠閒的午後時光,父女倆喝茶、嗑瓜子,好不愜意。
日漸西斜時,不見跑堂小二,想必是在樓下忙了,他只好勞動自己起身。「咱們要回家嘍,爹去會帳,盼兒乖乖等著,別亂跑,知道嗎?」
「知道!」
得到允諾,他安心下樓去。
到掌櫃那兒會了帳,接過打包好的蟹黃包子,掌櫃「咦」了一聲,打量他幾眼。「您不是陸府那少東家嗎?您幾時回來的?」
此話一出,他察覺到由各個角落投射而來的打量目光,他的名字有這麼人盡皆知嗎?
陸君遙禮貌頷首。「上個月十五。」
「這樣啊。您家夫人有才情,將生意打理得風風光光,店舖子愈開愈大,咱們都快沒飯吃了。」
「您見笑了。」
「瞧您氣色挺好的,身子骨都好了吧?」
「托福,好轉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否則尊夫人一介婦道人家,在外頭拋頭露面的,總是……辛苦了些。」
口頭上寒暄了幾句,假裝沒發現各處異樣的打量目光,緩步上樓。
然而,他是習武之人,聽力自是比一般人靈敏些,那些個耳語,字字傳入他耳中。
「那個就是病得快要死掉的陸家少爺啊?看起來好得很呀。」
「那是現在,你沒瞧他以前那病弱蒼白的樣子,要不是有幾個錢,哪家姑娘肯嫁呀,怕過門沒三天就守寡了,也難怪陸少夫人守不住寂寞……」
「也是。女人家一天到晚混在男人堆裡,美其名談生意,私底下誰曉得談了些什麼好事?那陸家少爺都離家九年了,還能有個五歲的女兒嗎?這明眼人一瞧……」話頭一起,就再也停不了,挖出陳年的街坊耳語,硬要湊個興頭。
「我聽說的還不只這樣呢。她那公公沒死前啊,待她可好的,上哪兒談生意都帶著她,這搞不好……那小孩……」未竟之語,人人有底。
「那……這陸家少爺認的是女兒,還是妹子呀?真可憐。」
最後下了一致的結論:「這些富貴人家真是淫亂呀!」
是富貴人家淫亂,還是尋常人家捕風捉影、製造話題?
沒證據的事,也能說得有頭有腳,這年頭,連流言都眾口鑠金了。
真是太平盛世,人人閒得慌,都沒事做了,淨嚼舌根,道人長短。
明知不該與低俗的街坊小話一般見識,然而他就是感到莫名氣惱。
如果連他都處在流言之下,那芽兒的處境,豈非更不堪?
然而這一個月來,她對他說了每天發生的事,卻絕口不提一句關於辱她名節的閒言閒語。
緩步上樓,靠窗的位置引發小小浮動,細細的哭泣聲傳入耳中,那是──盼兒!
「走開、走開!你亂講,我才不是雜種,我有爹,爹會買好看的叮噹給我,爹好疼我,才不會像你講的那樣……」
「得意什麼,他要是知道妳不是他的女兒,就不會疼妳啦!」
陸君遙心下一震,快步奔去,將脹紅了臉、無言又無措的女兒摟進懷中。「小兄弟,你爹娘是教你這樣待人處事的嗎?」不過才八、九歲,怎麼言語如此咄咄逼人,他家盼兒哪裡惹著他了?
標準的欺善怕惡,見大人來為她出頭,胖小子氣勢立刻弱了下來,結巴道:「我、我爹是這麼說的……她本來就……連爹是哪個人都不曉得……」
「臭小子,別胡說。」見自家孩子闖了禍,前桌客人趕緊來領回胖小子。
「她是我的女兒,叫陸盼君,陸家的二小姐,乳名盼兒,你可以喊一聲陸二小姐,熟一點可以喊盼兒,就是不叫雜種。她的爹會疼她很久,還會疼到她長大,為她尋個如意郎君,準備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她若嫁得好,我會比她更開心,要是她夫君讓她受一丁點委屈,我頭一個不饒他,夠清楚了嗎?」他一句句,緩慢而沈篤地說道,不是和一個孩子計較,而是說給孩子後面的大人聽的。
抱起委屈兮兮的盼兒,轉身前輕輕淡淡、不慍不火地留下一句:「稚童何辜?謠言止於智者,望君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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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盼兒出奇地安靜,沒再嚷著要下來自己走,不哭也不鬧,安安分分窩在他懷中不敢亂動。
「去洗把臉,晚一點娘回來,要用膳了。」小手任奶娘牽著,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奶娘幫她洗了澡,換過乾淨的衣裳,又梳理好頭髮,還說:「真好看,像個人見人愛的小公主。」
真的嗎?可是爹看到了,沒誇她。她其實沒那麼討他喜愛吧?因為她不是他的女兒……
好多人都這樣說,爹聽到了,就不會疼她了。雖然娘說是,她問了好多遍,可是爹呢?他會不會不相信?
偷瞧了眼爹不說話的表情,悶悶地低頭猛扒飯。
陸君遙若有所思,晚膳吃得不多,不自覺地替坐在身旁的女兒挾些菜。有些許小挑食的盼兒,竟反常地吃個精光。
「別吃太快,當心噎著。」順手帶下嫩頰一顆飯粒。
孟心芽留意到父女倆怪異的互動,思忖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每當陸君遙專注於思考什麼時,就會格外安靜,話不多,連東西也吃得極少,如果九年沒改變這習性的話,那他此刻是在想什麼呢?
臨睡前,是他們夫妻的「談心時刻」。陸君遙端坐書房,等待妻子的到來。那是一整天下來,他們唯一能夠獨處的時光。
其實也未必會說什麼,有時是他靠坐在臥榻上看書,而她端坐桌前看賬本,整個晚上沒交談上幾句,但目前為止,他還挺能滿足於這種寧馨相陪的感覺。
言語,有時並非絕對必要,那種有共識的相互為伴,有時也能暖心。
今晚,她抱了一迭賬本進來,心想她大概有得忙了,也就不耽誤她,靜靜在一旁看書,免得她看完那堆賬本,今兒個又要少眠了。
對完一本帳,順手迭放一旁,在取來下一本攤開前,目光一揚,接觸到前方的夫婿。書冊被擱在一邊,他輕斂眼眉,陷入沈思中。
他今夜,真是有心事。
回來時,聽福伯說,他今日帶盼兒出門逛街,是在外頭發生什麼事了嗎?會不會是……
心房一陣揪沈,約略明白了什麼。
仰眸,發現她正望著他發愣。
有時,他會不經意捕捉到她那樣的凝視,不甚明白那樣失神的打量代表什麼。疑惑?探測?還是其它?
他不懂,卻有些明白,她起碼不是無視他存在的。
「不是看帳嗎?怎麼淨瞧著我?」
孟心芽回神,瞅著他不語。
他立起身,走向她。「那,咱們來談談孩子們,如何?」
她一震。果然!
「不要。」那些不堪的耳語,她一點都不想拿出來和他談論。
起身想避開,卻教他握住了細腕。
「恐怕不行,芽兒,我們得談。」輕捧她細嫩雙頰,面對他。「孩子們不快樂,而我的歸來,更造成他們的壓力,妳比我更清楚原因的,不是嗎?」
她抿緊唇,不吭聲。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還不習慣生命中突然多出個父親,需要適應,所以我也讓自己放慢步調,瞭解他們、融入他們的生活。直到今日,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他們對我並不是生疏,而是害怕、敵意,隔起了一道牆,不讓我靠近,妳不會不清楚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吧?」
她無言。
「難道妳希望,他們一輩子用陌生人的態度與我相處嗎?我需要妳的支持,否則我一個人無法辦到。」
「你……要我做什麼?」
「告訴我,盼兒的身世。」
她盯著地面,好半天才吐出字句:「那是祈兒撿回來的。」
「撿?」小孩又不是貓狗,也能用「撿」的?
「五年前,爹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帶祈兒出門裁些冬衣,一不留神,他就不見了,回來之後,手裡抱著剛出生的小嬰兒,也不曉得打哪兒撿來的,只說有野狗要咬小娃娃。我瞧她一身髒污,幾乎只剩半口氣,帶回家找大夫醫治,從鬼門關前救回一條命,之後就養著,與祈兒作伴。」
「盼兒的爹娘,沒找過她嗎?」
她搖頭。「或許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生了養不起。」終於抬眸,凝視他深思的表情。「你相信我嗎?」
他回眸。「為什麼不?」
由她驚訝的表情,他讀出深意。「妳以為我會受那些街坊耳語的影響?不,芽兒,這事只消細細思量一遍,就足以瞭解盼兒不會是妳生的。或許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將妳懂得太透徹,但我明白妳是個懂分寸的人,雖然妳對我並不存在風花雪月似的男女之情,但就憑著夫妻之義,只要妳身上還冠著陸夫人頭銜一天,妳就不會令我難堪。關於這點,芽兒,我是要謝謝妳的。」
「……」她雙唇動了動,好似低噥什麼,他沒聽分明。
「什麼?」
「沒。」
他沒深想,接續道:「所以,不管妳是由什麼方式得來這個女兒,既然妳說盼兒是妳的女兒,那麼也就是我的,身為女兒該得到的驕寵,我絕不會少給。」
「我不是防你,」她悶聲道。「我只是……怕盼兒知道。」
他拉著她,一同在臥榻邊坐下,指腹柔柔地挲撫著握在掌中的柔荑,給予安撫。「如果妳不想她知道,我會幫著妳一輩子瞞她。但是芽兒,孩子們不信任我,他們不相信我會一直待他們好,以為我會和旁人一樣質疑他們的身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們是害怕被傷害,寧可守著母子三人原有的平靜生活,不敢輕易接納我。
「領悟到這一點,我很難受。我不曉得孩子們有這麼複雜幽微的心思,渴望父愛,卻又擔心我給了之後轉眼又要收回,寧可不去期待。芽兒,那是我們的孩子,我看了心會疼,失職的是我,錯的也是我,小孩何辜?如果不能改變現狀,那我實在沒資格讓他們喊這一聲爹。」
「……」
「嗯?」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她輕聲反駁。
他笑了。「我很高興妳沒埋怨我。」伸手,將她壓向胸口,感覺懷中嬌軀僵直,卻沒推開他。他掌心輕輕拍撫,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芽兒,我需要妳的信任,如果連妳都做不到,孩子更沒辦法跨出這一步。」
不知往哪兒擱的手,不自覺揪握住他前襟。「我、我……相信你啊。」一直都信。
她知道他會活著回來,知道他不會忍心拋下他們母子,於是替他守住家園,安於等待的歲月。
「嗯。」他不再多說,摟住她,半躺臥在長榻上,寧馨地兩相倚偎。
「你……說完了嗎?」等了許久,不見他再開口,忍不住問。
「完了。」
「那……」怎麼還不放開她?
陸君遙假裝沒聽懂,雙臂環過嬌軀,將小手也密密包覆在掌中。
「我、我賬本……還沒……還沒……看完。」結結巴巴,提醒他。
「嗯。再一會兒,我有點冷。」
他在……取暖?
人的體溫,是最好的取暖方式。
想到他容易受寒的體質……她沒再妄動。也許……等一會兒,等他睡著。
一會兒……真的,再一會兒就好了……
眼皮緩緩垂下,螓首靠向溫暖的來源,那裡,有一道道沈穩的脈動,那樣的跳動安撫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陸君遙垂眸,審視枕在他肩窩的嬌顏。
她睡得好安穩呢,不設防的清恬睡顏,像個孩子似的,安安心心將自己交給他來守護,倒有那麼一點兒他記憶中十五歲小新娘的影子。
一根名喚憐惜的弦,輕輕扯動他心房。要愛上她,不難的,真的一點都不難。
眼角餘光瞥過桌面賬本,再看向她此刻安然沈睡的模樣,他勾出滿意的微笑。
第四章
過午,陸君遙盤起雙腿端坐床榻,腦中默念內功心法,讓真氣在體內運行一周天。
那是每日固定模式了,偏弱的骨底,得靠內力調養生息,才能如今日般與常人無異。
叮叮叮──
清脆的鈴聲隨風送來,飄進他清池般無波無瀾的思緒中。
又過了半刻鐘,他輕吐一口氣,目光移向窗口。
一隻小花貓跳過,撞倒了窗台邊的小盆栽。那是廚房養的,平日小盼兒最愛追著牠玩……
他拉整衣襬下床,桌面上已經擺著一盅僕人剛送上的藥膳。
從他回來之後,這樣的食補藥膳就沒斷過,一日一盅,帖方至今不曾重複過。打幼時便吃遍各式名藥的他,隨便一瞥便能判斷食盅內每一樣都屬上等食材,有些藥材甚至稀少得有錢都未必能買到,更別提是最上乘的。
從以前就是這樣,父親為求良藥,不惜千金。
陸家就他一株單丁獨苗,陸老爺老來得子,打小對他便驕寵得緊,遺憾他病根不斷,為了他這身子,爹娘不知求了多少神佛,發願長年行善,造橋鋪路,只求福蔭愛子。
或許真是誠心感動了上天,他遇上師父。
真不知是福是禍,怪人師父老愛煉些奇奇怪怪的丹藥,煉了便往他肚裡塞,也不管成效如何。那些個日子啊,他真是什麼怪味的藥都吃過了,有時他甚至懷疑,師父根本不是在救他的命,而是拿他來試丹用的吧?
也不知是哪顆丹起了效用,總之,吃吃吐吐,睡睡醒醒,能夠再世為人,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往後,師父授他武藝,主要是為強身,著重於內功心法,這些年一面吃師父那堆難吃到想吐的丹藥,一面強烈質疑自己被惡整。時隔多年,再回頭嘗兼具了美味的藥膳,簡直感動到無以復加。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溫暖與關懷啊……無法承歡膝下,已令他十足愧疚,還讓父親臨死都放心不下遠方的愛子……
叮、叮鈴鈴──
清脆的鈴鐺聲擾動他的思緒,證實方才不是錯覺。
眸光半瞥向窗口,小小的影子一晃而逝。
他掀開食盅,舀了匙入口,悠然品嚐美食,立刻便判斷出,今兒個的養生藥膳主要是滋心潤肺,固本培元,應是老少皆宜。
叮鈴鈴──
他措不及防地轉頭看向半掩的門扉,這會兒小小頭顱來不及躲,僵在門縫邊。
「小盼兒,妳真的不進來嗎?再窩久些,我窗前的花花草單就要被妳的小花貓玩光光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管好花花……」
他朝女兒勾勾手。「別管花花了,過來爹這兒。」
盼兒躊躇了半天,看似無比掙扎,最後還是慢吞吞地移靠過去。他手一張,將嬌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舀了匙熱湯,稍稍吹涼餵她。「好喝嗎?」
盼兒皺皺鼻。「不好吃,有藥味。」
他輕笑。「是不好吃,所以盼兒幫爹吃完它,好不好?」
小盼兒仰頭。「可是娘說,爹身體不好,要給爹吃的。」
「妳看,我像身體不好的樣子嗎?」
端詳半晌──「不像。」
「所以嘍,爹不愛吃,盼兒以後過來幫爹吃,好不好?」
「可是……」這樣不會打擾到爹嗎?她本來很擔心的……
「不可以嗎?」失落的表情,企圖博取純真幼童的同情。
見他可憐兮兮的神態,善良的幼小心靈好生憐憫。「好。」
「謝謝盼兒,盼兒真疼爹。」極度感動地,將臉埋在女兒小小的肩頭。
用疼愛花花的方式,小手在爹親頭上輕輕拍撫,「那爹也會疼盼兒嗎?」
「當然嘍,盼兒疼爹,爹也會疼盼兒,這是我們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嗯!」盼兒用力點頭。秘密呢!她和爹有秘密了。
她幫爹喝掉苦苦的湯,然後爹就會疼她,真好。
挑了較為軟嫩的腿肉去骨,餵食到女兒嘴裡,父女倆一人一口,分享掉一盅膳食。
福伯經過,將父女倆倚偎的那股子親暱勁兒看在眼裡,笑咧了嘴。
「小小姐,原來妳在這兒啊,奶娘找妳半天了呢,妳午憩時間到了哦。」故意逗人,伸手要抱她回來。要是以往,小丫頭早撒嬌地偎倒過來了,這會兒,貼暱在父親胸膛的小臉蛋,卻遲遲沒移開。
始終不敢任性纏賴,怕爹會不高興,現在那麼貼近的感覺,她捨不得放開啊。
陸君遙又怎會讀不出她眼裡的渴望?想靠近,卻又膽怯,怕被驅離,女兒很喜歡他呢!
低頭凝視懷中的嬌小身軀,她揉揉眼,已有倦意。他輕摟著,呵憐拍撫。「盼兒困了,福伯,麻煩你回了奶娘,就說她在我這裡睡了。」
「好吧!」轉身前,想起什麼又追加一句:「對了,少爺,你藥膳記得吃完,別辜負了少奶奶的心意。」
心頭微微顫動。「等等,福伯,你說──這藥膳?」
「是少奶奶吩咐的啊,那珍貴的食材、藥材,也是她費盡心思自各處網羅來的。瞧她那樣拚了命地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兩,花在這上頭的費用,可一點都不吝惜,夠您吃好些年的了。」
是她,居然是她!他一直以為,是福伯吩咐的……
而且是從那麼早以前,就在做準備了,確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一心一意想為他調養好身子,一擲萬金的心意,比起爹猶過之而無不及。
略微恍神中,福伯的話斷斷續續飄進腦海。「少爺,您得好好待她,她真是我見過最難得的傻女人。」
傻女人?「為什麼不說好女人?」
「少夫人的好,還用得著我來說嗎?你自己就看得到了。」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好女人。那福伯的意思……是他沒完全看到她的傻?傻在何處?傻在何事?
「福伯,我很有空跟你聊聊。」識相的,懂暗示吧?
「不不不,我很忙的,沒空和你聊。」多活那把年紀也不是活假的,立刻就要抽腿,他只是要提醒少爺別犯糊塗,聽信那些街坊小話而已,可沒打算多嘴什麼。
「福伯!」在他竄逃開之前,陸君遙及時喊道:「為什麼──她堅持打理家業,不讓我分擔些許?」
福伯頓住身形。「少爺以為,她是戀權之人嗎?」
「當然不是。」就因為不是,才覺得奇怪呀。「我曾想過,也許是爹臨終前的叮囑──」
「那只是一小部分。」在他發問前,福伯搶在前頭截斷。「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慢慢去發掘、領會,旁人說什麼都沒有意義,自己感覺到的最重要。」
只是一小部分?挖掘?領會?
會意福伯話中暗示,他立刻道:「芽兒時時會找你商討生意上的事吧?我想看看賬本,多少對家業有個概念,可以嗎?」
「那怎麼成?夫人可不愛你理會那些事呢。」福伯要笑不笑。
「關於這一點,我想,絲毫難不倒睿智如福伯你。」
交換了心照不宣的一眼,福伯大笑。
「就衝著這句話,我不當這個幫兇都不成,就算女主人大怒之下將我趕出陸家,我也認了。」
「哪兒話,福伯言重了。」甭說底下一干僕傭,連他和芽兒都敬重他三分呢,誰敢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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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不少心神,將帳目大致看過一遍,陸君遙發現,他不得不服她!
即使心中早有個底,但她做到的,依然遠超出他的預期,不僅將家業打理得有聲有色,更固定有一筆款項,用來接濟貧苦人家,對那些幫她做事的人,仁厚卻不失紀律的管理方式,底下的人無不敬她、服她。
除此之外,他意外地發現陸家產業底下也做藥材買賣,那是在她接手之後的事。
這也是福伯要他挖掘的嗎?而他,該由這當中領會什麼?
很清楚,答案真的很清楚。
她做藥材買賣,不為牟利,而是為他。
她行善濟貧,不為沽名釣譽,也是為他。
隱隱約約,這當中似有一條線牽扯著,再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想通了──
「君遙?」每日在書房片刻的寧靜共處,已是他們之間不需言傳的默契。孟心芽在書房沒見著他,尋至他房裡來,卻見他坐在床上發呆。
思緒中斷,他回過頭,妻子就站在門邊。
她依然很忙,忙著早出晚歸,忙著將陸家產業擴大,店舖子一家開過一家,愈開愈大,丈夫回不回來,表面上看來似乎並無太大差異,她沒有太多機會與他共處。
表面上。
是的,他說了,那是表面上,外人看來的。
他獨特的娘子,是要用心看的。
她是將他的存在放在心上的,否則不會吩咐下人,定要記得日日為他備上一盅養生膳食;也不會將他隨口的一句話牢記在心,並且「謹遵吩咐」,不管再忙再累、多晚回來,都會來與他見上一面。
骨子裡,她其實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子。
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睡著,醒來慌慌張張的可愛模樣,還撞到他的頭,卻不是去揉發紅的額,而是忙著留意她有沒有流口水……那笨拙樣兒,哪像個有能耐獨力撐起家業的奇女子啊!
她有十五歲的直率心性,二十歲的柔美體態,二十四歲的雍容聰慧、獨立自主,而這樣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幸運,不是嗎?
陸君遙撫額,低低笑開。「進來啊,別站門口。」
孟心芽依言,想說些什麼,目光卻定在某處。
順著她視線的落點,他拉好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撫枕賴在他腿上安睡的小人兒。
「盼兒不喜歡妳為她請的教書先生,我看以後我來教她讀書識字好了。我們家盼兒很聰明呢,只是夫子老灌輸她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她不愛聽,說想學做生意,還被夫子訓了一頓……」女兒已對他推心置腹,大小事兒都被他挖出來了。
他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耳,仍是盯著他腿上的盼兒,神情不經意地流洩出一絲懊惱。
沒留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繼續談論著寶貝女兒。「其實,學做生意有什麼不好?就像她娘一樣地聰慧,我相當以妳們為傲呢。嗯,對了,一直都忘了問妳,盼兒的生辰是什麼時候?我得先想想要送她些什麼好。」他指的是撿到盼兒的日子。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需要我幫忙。」她低道,口氣有些悶,這對父女的感情融洽得很,看來一點都不需要她擔心。
陸君遙終於聽出她的不是滋味。「妳──吃味了?」
她一震。「才、才沒有!」她幹麼要吃女兒的醋?笑、笑話,女兒又不能跟她搶丈夫,她只是、只是──
陸君遙笑歎。「別計較,女兒可是很崇拜妳的,我在她心中永遠排在妳後頭。」
「……」無言。
有些懊惱自己一整日不受控制的心緒,做任何事總會不期然想起,曾經靠在那懷抱的溫暖,甚至是在來時,心房鼓動著連她都不曉得的期待……
瞪著被女兒佔去的那個位置,悶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芽兒。」怕驚醒女兒,動作小心翼翼,將她移到枕榻上,這才起身走向她。
「夜裡風涼,怎麼這樣就出來了呢?」順手拎來一件衣袍裹覆住她。她看起來好嬌小,微濕的長髮散落肩背,沐浴過後淺淺的幽香在鼻翼間泛開,撩動他的心神。
沒收回的手,順勢撫上嬌容。這張素淨的臉,不論何時見到,總是不施脂粉,簡單綰上代表已婚婦女的髮髻,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裝飾。
她為身旁每一個人都計量到了,獨獨沒費心為自己計量什麼,她所擁有的,實在少之又少。這樣的發現教他心房微微揪疼。
取出懷中的碧簪,三兩下利落將長髮盤起,別上簪子。
「這──」她好驚訝,下意識在發間摸索。
「別取下,很好看。」拉下她的手,放在唇邊淺淺吻了記,她瞬間脹紅了臉。
真、真的嗎?在他眼中,她是好看的嗎?
「謝,謝謝。」結結巴巴,道了謝。
強勢?大權獨攬?工於心計?那些人真該來看看,此刻的她,和他們口中形容的那個人,有多大差距。
雖然她臉上除了淡淡的失措,並沒表現出更多情緒,但他就是知道,她很開心。
這樣的女子啊……小小的示好,就能令她心滿意足,然後為你付出所有,捨生忘死,真傻。他終於懂得,福伯那番話的涵義。
掌心貼上嬌容,這一刻,他沒太多想法、只想給她更多的真心、更多的溫情──
「你──」似乎察覺到他的意圖,她愕然,失聲。
「噓,感受我。」感受他,也讓他感受她。
傾身,攫取柔唇上的溫暖,同時──
「爹……」細細的叫喚,驚醒兩人,他退開,她轉身,假裝很忙地研究門上的雕飾紋路。
盼兒並沒醒,只是夢囈了聲,翻身又繼續睡。
「咳、咳咳!我、我回房去了……」
她臉紅、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的無措模樣,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沒等到他應允,雙腳卻還定定站在原地,沒敢隨意離開。
伸手為她拉攏了披風,繫上繩結,柔聲道:「好。」
他今晚,暫時沒勇氣接續美事了。
不曉得在慌什麼,她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推開門,又讓門板給絆了下,差點跌了個顛仆,虧得他眼捷手快,伸臂往纖腰一勾,穩住她。
「當心些。」
也沒敢再看他一眼,埋頭匆匆而去。
紅杏出牆,不安於室?呵,這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好笑的笑話了。
目送她倉促離開的背影,沈潛黑眸,泛開一縷淺淺的溫柔。
第五章
要說退休,其實也不盡然正確。更早的那幾年,孟心芽還太嫩,許多要交涉的事務都是由福伯出面,而她在一旁見習,否則年紀輕輕的她,怕不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後來,福伯認為她磨練得夠了,手腕夠圓融,便放她獨當一面,而他則是退居幕後輔助,也能多些時間逗逗孩子。
孟心芽在外頭忙,陸君遙在家裡頭可也沒閒著呢。除了忙著收服小鬼頭的心,也忙著看帳、決策,除了福伯,沒人清楚大權早已移交,真正裁決大小事務的掌理人是他。
他的理由是:「如果芽兒由這當中得到成就與快樂,那我會放手讓她去闖,讓她證明她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程度。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雖然我並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堅持,但我確實看見了她的疲倦,我不能不管。」
福伯聽了,欣慰又感動。「這才是我的好少爺,頂天立地好男兒。」在他心目中,最頂天立地的男兒,就是守護妻兒,給子他們所渴望的快樂。他的少爺,沒教他失望啊!
這段時日與福伯合作無間,同時也慢慢由他口中,知道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例如,父親甫去世時,府裡亂成一團,成群妻妾勾心鬥角,忙爭家產,只有她,安安靜靜地打點身後事宜,發喪、布靈堂、選棺木、作法事、守靈、送葬,全程沒有掉一滴淚,顯示出無比的堅強。
辦完後事,以著極強勢的作風,接掌起家業,不難想像,四面八方會湧來多大的反對聲浪,一名才十來歲的小姑娘,要如何承受這麼大的壓力?
但礙於陸家老爺臨終前確實如是囑咐,所有人雖不服,也無話可說,只等著看她有多大的能耐,等著看她出糗、哭著求饒……
有好幾次,福伯見她在夜裡躲進丈夫以前睡過的房裡偷偷掉淚,然而天一亮,依然是無堅不摧的孟心芽,不曾在人前示弱。
或許,陸老爺早料到會有那麼一天了,所以早早便將她帶在身邊見習磨練,而孟心芽也確實沒讓人失望。她做得極好,甚至,超出眾人所期望的。
他還知道,三娘那嫁給小廝的女兒──陸家的六小姐,其實是兩情相悅,偏偏三娘眼高於頂,看不起馬房小廝,偏要她嫁予富貴人家,兩人甚至計劃好私奔的日子。
後來,孟心芽知道了這事,銷毀了他的賣身契,作主這樁婚事,將三姨娘給恨得牙癢癢,但那時陸家由她主事,三姨娘再不情願,又能如何呢?
六小姐是嫁出去了,眾人只當她是又解決一個爭家產的人,卻沒人知道,她私底下替小姑備了筆多豐厚的嫁妝,並對那男人說:「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我知道你有傲骨、有想法,才會將她許配給你。你要留在京城也好,離開也成,總之,做點小生意,你若是個男人,就闖出一番天地,證明給你岳母瞧。」
那日,六小姐感動地抱著她猛哭,直說:「嫂嫂,謝謝妳,謝謝妳──」
她成全了所有人的幸福,善待他身邊每一個人,獨獨,不曾善待她自己。
她擁有的,是那麼少,而他甚至不知道,她想什麼、要什麼……
晌午剛過,孟心芽便回來了。
稍作梳洗,便要到書房處理事務,經過一道房門,便再也邁不開步子,不受控制地推開眼前的門,跨了進去。
他睡著了。
孟心芽吁了口氣,至少不必費神思索要跟他講什麼,心口稍稍安定了些。
怎麼坐在桌前就打起盹來了呢?他左手支著額,看起來有些倦意,微蹙的眉心不知在思索什麼苦惱的事……
拎來外衣為他披上,收不回的手順勢撫上了他眉間。
他長得,煞是好看。
這張臉,在世俗公認的標準中算是俊俏了,這她一直是知道的,縱使是從前病弱時的蒼白,依然不減清俊,祈兒長愈大,愈是好看,她好高興兒子長得像他。
指掌順著臉容,來到唇畔。
他的唇,不同於記憶中的冰冷、蒼白。
不由自主地來回輕撫,那裡,有著健康的色澤,透過指尖,傳來微溫的熱度。她還記得,那厚薄適中的唇片,曾經無比親密地貼住她的──
如果那晚沒被盼兒打斷,他會做些什麼呢?
胸口莫名地鼓噪,由著那股衝動,她傾身,很輕很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半夢半醒間,他支著額頭的身子微微一頓。
「啊!」她摀住唇低呼,連忙退開,懊惱自己飢渴惡狼似的舉止。
他、他、他──好像要醒了。
完完全全失了方寸,像作賊似的,心虛而慌亂地竄逃出房門。
下一刻,陸君遙睜開眼。
莫說他沒睡著,就算睡了,由她這般撫弄,要想不醒也難。
他好像──嚇跑她了。
那實在不能怪他,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舉止呀!在他面前,她總是僵硬又不自在,從不曾展現過這樣的柔情。他一直以為,她對這個丈夫還挺生疏,需要再多些準備去適應的。
她會主動吻他……這代表什麼呢?
前一刻,還在苦惱不知她想要什麼,下一刻,她就給他這麼大的震撼。再想起早些時候將這困擾說給福伯聽時,他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瞪他──
「若要說少夫人不解風情,我看少爺你,更是呆頭鵝一隻,唉……」猛搖頭離去時,口中還喃喃直說:「慘了慘了,病有藥醫,笨有沒有得醫啊……」
他……笨?!
就因為,他不曉得芽兒要什麼嗎?
她要什麼?她要什麼?
這一刻,腦子裡似乎有些模糊的輪廓浮現,關於她這九年的虛擲青春,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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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出房門,她蹲在鯉魚池邊,急喘著。
纖指摀住心房,那裡,跳得好快,幾乎要由胸口蹦了出來──
怎會──像個花癡似的,做出這種舉動呢?
當時,腦子裡只想著,他昨夜的溫柔,想著他曾經烙在唇上的溫度,想著、想著被他那樣碰觸的感覺,於是就──
無盡懊惱地盯視著水中倒影,臉頰紅艷艷的,她捧著發燙的臉蛋,擔心那樣的熱度一輩子都要退不下來了。
鎮定點,孟心芽,妳有點出息,不過是一個吻,孩子都生過了,沒什麼,真的沒什麼的──
可是、可是──心底有聲音反駁回來,那是不一樣的,當年她嫁進來,並沒有在新婚之夜與他圓房,她也一直以為,夫妻就只要睡在一塊便成了。
爹怕是察覺了,要妻妾中入門時日最短、也最為溫順的小姨娘教導她一些閨房之事,暗示她主動些。
有哪個當丈夫的,會娶妻半年,連妻子更衣都特別迴避的呢?
他甚至不只一次用言詞暗示她,如果哪一天,他無法與她白首,她就去找她的幸福,別讓他耽誤了她。
他在為她留後路!
她隱約察覺到,他並不想與她圓房,如果她不主動,那麼他們一輩子都會是有名無實的夫妻了!
她並不想這樣,她知道陸家娶她進門是要傳宗接代的。
於是她說:「如果你不要我,大可直接休了我,若當我是你的妻子,就讓我為你生孩子。」
他極驚訝她會這麼說,遲疑道:「可是……我也許活不久……」
「那我就為你守一輩子的寡,不管你碰不碰我都是一樣的,我不是蕩婦,別要我去勾搭丈夫以外的男人。」
她說得很直,直得嚇到他了。
於是他明白,縱然他刻意保留住她的完璧之身,哪天他死了,她也不會改嫁。她的表情如是堅決地告訴他。
他們是在那一天,落實了夫妻名分。
她其實很清楚,他與她親密,為的只是深到無法承載的愧疚,無關男女情愛或者其它,起碼她懂了夫妻間是怎麼回事,更甚者,給她個孩子和希望,陪伴著她,若真讓她什麼也不懂,糊里糊塗守一輩子的寡,那就真的太混帳了。
那晚,他給過她太多機會,並告訴她,若是後悔,隨時可以喊停。
小姨娘悄悄塞給她好幾本的春宮書,她努力地看著,努力地學,一心只想當他稱職的好妻子。他不積極,甚至不刻意撩撥慾望,一心想給她留後路的他,自是不會有太熱烈的掠奪行徑,於是她不能不主動,挖空腦子裡所見所聞,也不知對或不對地碰觸、親吻他的身體,撩動情慾。對於一個未解人事的小姑娘,她算是熱情得過分了,不讓他有改變主意的餘地,也證明了她的決心。
那時的她,只怕他不要她,只怕沒能為他留下些什麼,根本顧不得羞怯或少女矜持。
而後,他抓住皓腕,壓住她妄動的身軀,眼神極其複雜。「芽兒,妳──當真?」
「你娶了我,卻不碰我,這叫羞辱。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後都在笑我,笑我沒本事、笑我沒地位、笑我、笑我──」兩顆清淚掉了下來,他倒吸了口氣,這才明白他自以為是的體貼,傷害她有多深。
下一刻,他放縱自己,貫穿了稚嫩嬌軀。
因為他終於明白,對她最好的保障,不是這副完整的身體。她嫁了他,縱使保有清白之身又能如何呢?在世人的眼裡,她已是陸家婦。
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鞏固她在陸家的地位,如果能有個兒子,更沒人可以看輕她,不必擔心有誰會將她逼得走投無路,如果她已打定主意在陸家終老一生的話。
這是目前的他,所能給予她,最大的保障了。
她懂的,她其實都懂。
他碰她,不是因為他想要她,也不是擔心無人延續香火,而是為了保護她,他只是換了個方式,在給她留後路罷了。
他一直,都是她所認定的,那個溫柔寬厚的陸君遙。整個陸家大宅,若說有誰真正替她著想,那也只有他一個。
也因此,她可以將自己交給他,為他付出所有她能付出的,以青春歲月為他守住家園,至今,不曾怨悔。
就算……再等上幾個九年,耗去她的一生,她想,她還是願意這麼做,只因是他呵──
陸君遙。
短短三個字,在她心湖間,盪開最柔軟的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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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細細小小的朗讀聲斷斷續續由樹底下傳來,陸君遙滿意地收回目光。
晚膳前,盼兒得完整默出文章與意涵。他寵孩子,但在學習上卻是不打折扣的嚴師。
可盼兒仍愛跟著他,不只學習書本上的,連決策生意上的細節,也極感興趣,小人兒算盤撥得響噹噹呢,看來真是塊奸商的料,也許再多個十年,他就可以享清福了。
起風了,留意到天候稍稍轉涼,他起身,到孟心芽房裡想為女兒取件襖子保暖。他記得前些時候芽兒請了人到府裡來為孩子量身裁了幾件衣裳,就擱置在她那兒……
拉開木櫃,淡淡的檀香味兒飄來,這裡頭擱的是她平日穿慣的衣物。他合上,又拉開另一層,左手邊整齊迭放著祈兒的衣物,右手邊是盼兒,他隨手取了件,關上。
臨去前,瞥見最上層木櫃露出一截藕色衣料,他順手拉開夾層,將衣料迭放好。要再關回時,手肘不經意碰著了什麼,堆棧好的衣物移位,他伸手去扶,因此而留意到壓在底下的錦盒。
這盒子……有點眼熟,他一時想不起來。
好奇驅使下,他打開錦盒,流光燦燦,喚起他熟悉又似陌生的記憶。
指尖撫過上頭的吉祥繩結,這顆琉璃珠……他想起來了,是七歲時爹送給他保平安的,十歲那年,他已贈予一名清秀可愛的小丫頭,因為他希望這能帶給她平安喜樂,永遠保有純善真誠的性靈,無病無痛、開開心心過每一天,別像他……
「妳叫什麼名字?」
「娘喊我丫丫,大夥兒都叫丫頭。」
「丫頭嗎?」他淺笑,撫弄她長長的髮辮。
於是,他也就喊她丫頭,而她也只管喊他陸哥哥,從沒想過要探問對方實名。
丫丫、丫丫……芽兒?!是她嗎?
那麼,她會嫁他,不是偶然?
這樣的聯想,帶給他太大的震驚。
身為陸家獨子,傳承家業是他責無旁貸的重擔,三歲習字,四歲熟讀四書五經,五歲已隨著父親見習……認識她的那一年,他十歲,只知她是商舖裡管事的獨生女兒,與她交好是偶然,只因她純淨而不矯飾的真性情討他歡喜。
像是一股暖流,淺淺流過心扉,那是年少最純淨的記憶。
於是每回過去巡視商舖,審理帳目時,總會在那兒待個半日,與她說說話。
她知道他的身子骨不好,在他身體不適、時而輕咳時,小手會好忙地替他拍背,透出掩不住的關懷。肩上扛的擔子極沈,要說他不累嗎?其實總會有那麼一點透不過氣,只是他不能喊累、也沒有卸下的權利,只能扛著。這樣的力不從心,小人兒看出來了──
「我長大,也要學做生意,幫你做這些工作,這樣你就不用心煩,身體才會好起來。」
他感動於這句貼心稚語,將掛在胸前的琉璃珠贈她,回報這片情誼。
那年冬天,他生了一場大病,健康狀態更是大不如前。冬去春回,當他能下床走動時,與她也斷了訊,問了不少人,都說她與管事父女不知去向,這段僅僅半年的情誼,就這麼無疾而終。
他以為,僅僅如此了……沒想到事隔多年,這琉璃珠會再度出現眼前。
她說,要幫他打理家業,不教他心煩,好好養病,讓身體好起來……再回想芽兒的堅決,他忽然懂了。
他的丫頭知道是他,所以在他病弱時下嫁,為他分擔一切,如此情深意重……
這樣的心意,他怎麼會以為,她對他沒有愛情呢?早在他認識她、甚至不曾對她動心以前,她就已那樣默默愛他了。
她不說,又拙於表達,只知一股兒傻勁地做,若是他沒察覺,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曉,難怪福伯要說她傻。
他眼眶微熱,動容於她這癡傻的情意。
悄悄將琉璃珠放回,還原成他沒來之前的狀態。她不說,他便不戳破,默默將她珍貴的心意收藏在胸臆間,要是哪天她願意說了,他也會笑著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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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寧靜的書房,響起細細的朗讀聲,小人兒執筆端坐,吟一句,默寫下一句。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陸君遙專注聆聽,低頭審視。「下一句。」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一口氣念完成段,仰頭等候父親回應。
「嗯,很好。」摸摸女兒的頭,不經意仰眸,對上妻子的視線,發現並不是停留在賬本上。當他露出疑問的眼神,她又收回注視女兒的目光,繼續看帳。
他不以為意,給了女兒一記微笑。「繼續。」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側耳聆聽半晌,視線由窗外拉回,數不清第幾次,又對上孟心芽恍惚的眼神。
「芽兒,我們在這裡會吵到妳嗎?」她一直在分心。「要不,盼兒,到我房裡去。」
「不!不用……我、我是說……不會影響……你們可以在這裡……」
陸君遙凝思了會兒。「今天到這裡就好,盼兒,去找奶娘,妳該睡了。」
「好。」乖巧地跳下椅子,招招手要他彎下身。陸君遙會意,笑笑地蹲身湊上臉頰,讓她親了一記,互道晚安。
等盼兒走遠,他才轉身,定定審視她。「芽兒,妳在想什麼?」
「沒、沒有。」她盯著墨漬飽滿的筆尖。
「沒有嗎?妳比女兒還不專心。」拿開毫筆,勾起她的臉蛋,細細搜尋臉上每一分表情。
她還不擅於展露情緒,所以他得多花些心神,由她臉上讀取心思。
方纔,有好幾次,他在她凝視盼兒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欣羨。她在羨慕盼兒?又羨慕盼兒什麼?
定神凝思了會兒,想起許久以前,那名喚丫頭的女孩,總愛聽他用輕柔好聽的嗓音吟念文章,未必真懂其意,只是用崇拜又仰慕的眼神,無比專注地迎視他──
她爹會用寵愛又沒轍的表情斥離她,要她別賴著少主人耽誤正事,但他其實不討厭這種感覺。在念文章給她聽時,暫時忘了肩上重責,心境是無比輕鬆的,他其實感謝她給了他片刻寧靜,什麼也不想,單純放鬆自己。
也因此,每回來總要耽擱上大半天。那是他舒緩情緒的一種方式,旁人不會懂,只當這家商舖是怎地,特別賺錢抑或忒教人傷神?
想起那雙眼神,帶著純真的仰慕……他似是有些懂了。
「芽兒,妳讀過書嗎?」
她奇怪地瞟他一眼。「我識字。」不識字怎麼看帳、怎麼做生意。
他失笑。「我知道。我是問,單單純純享受學習的快樂,像盼兒那樣。」
她表情微僵。「沒有。」
識字,是因為生活上必須,不是為了那些崇高的思想。
她不是那種精於琴棋書畫的才女,若他要那種妻子,恐怕得失望了,她只懂怎麼當個俗氣的商人,不懂那些風花雪月。
她不羨慕能讀書的人,只是羨慕……能被他溫柔指導、聽他吟頌詩文的人。
拉起她,雙臂圈上纖腰。在他努力不懈地親近下,她已不會再為這樣的肢體親密而頓感無措,左手纏上他後腰,右手掌心平放胸膛,臉容貼近胸臆,她喜歡靠在他胸口,傾聽他沈穩的心跳。
「芽兒,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念一首詩給妳聽。」
他發現了,他送她的簪子,她每天都簪在發上,從沒換過。他給她的,是那麼少,教她只能在有限的溫情中一再回味。
於是,他開始會不期然送她一些小東西,有時是女兒家的小飾品,有時是逛街順手買下的新奇古玩,在路上見著了哪個女孩家衣裳樣式不錯,他會問哪兒做的,然後也請來師傅為她裁幾件……對了,他還買胭脂水粉。
猶記當時,她面無表情回他:「我沒空抹胭脂。」
「我愛看。」
「……」
於是,他又留意到,朱唇上淡淡妝點的色澤,教他每每有俯身輕嘗的衝動。
女為悅己者容啊,她的心思,那樣明顯。
他心裡明白,即使這一刻她依然沒表示什麼,但他為她念的每一首詩,她必然會悄悄典藏在心底,獨自一人時才來再三回味。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淡淡哼吟,唇瓣輕掃過螓首、蛾眉。「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每念一句,細雨般綿柔的吻便落在嬌容。「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她有些怔愣,沒料到他吟的會是情詩。
結髮……夫妻。在他眼中,他們算是恩愛嗎?
淺淺的低吟,代她道出這些年的等待,以及心意。「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隨著益發溫存的拂吻,她恍似受到蠱惑,眼眸緩緩垂斂,等待承接他的愛憐──
「長相思。」隨著語句的收尾,淺啄的唇往下壓,四片唇瓣貼合,好似同時烙下承諾。
「嘩!」詫異的驚歎聲自花彫窗口響起,即使是聾子恐怕都聽得分明,更別提陸君遙這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
小兩口迅速分開,有志一同地撇頭看往窗外浮出的兩顆人頭。
第二次了……孟心芽很難不臉紅。
「呃……這個……」陸君遙清了清喉嚨,試圖說些什麼打破尷尬。「福伯,你──幾時來的?」
「剛來、剛來,我什麼都沒看到,你們繼續、繼續嘛,我只是路過,當我不存在。」老人家搖頭擺手,粉飾太平。
「哪有?福爺爺,我們明明來很久了,還聽爹念完整整一首詩──」小嘴被掩住,誠實過頭的陸家二小姐立時被「滅口」。
「我們先走一步了,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盡情發揮,別讓我們給打擾了啊!」咿唔聲愈飄愈遠,似在抗議壯志未酬。
「……」房內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了好半晌──「妳要繼續嗎?」當事人總要給她尊重一下,雖然料到她又會去研究木門的雕鏤紋路。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頭,水眸晶燦動人,直視著他。「如果我說,我想繼續呢?」
應該,不會再有人打擾了……吧?
她不要像上回,那感覺就好像、好像──看到一筆利潤驚人的生意,當下沒立刻去做,讓別人賺走了,才來懊惱不已……
她那鼓足了勇氣的模樣,好可愛。他探手輕掬嬌容,用不著她邀請,他也渴望極了一親芳澤──
「啊!」這一次,是門縫邊。
「福爺爺,你擋到我了啦。」
「噓,不要吵。」
「那你分人家看嘛。」
「就是現在了,快,給她親下去!」簡直興奮得過分,只差沒搖旗吶喊助陣。
「啊啊啊,壓到人家的臉了啦──」
無力,完全地──無力。
陸君遙閉了下眼,徹徹底底無言以對。
居然帶頭胡搞,這、這福伯真是──為老不尊。
芽兒又閃去研究雕花窗台了。
「我建議你們進來看,如何?」無奈,洩氣地拉開門,一大一小的人球滾了進來,跌在他腳邊。
「呃、呵呵、這個……路上經過……」
「這個剛剛說過了。」面無表情地提醒。
「那、那我掃地、掃地!」
「……好吧,你慢慢掃。芽兒,我先回房休息了。」
孟心芽模糊哼應了聲,還抬不起千斤重的頭。
「啊?不親了哦?」福伯冒出一句,無盡惋惜的歎氣。
「……」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