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咚——噠噠噠噠噠噠噠——
很吵，非常吵。
在建築工地現場，會這麼吵是理所當然的。
建築工人的吆喝聲、鋼筋搬動的聲音、攪拌水泥的聲音，必要時還得出動電鑽，在這幾十種噪音構成的地方，不吵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
所以，這裡是工地現場吧？貨真價實的工地現場吧？
身為阿特藝術公司的藝術經紀人，身穿某知名品脾深藍色西裝的藍天，處在這樣吵雜的場所實在不搭。他皺眉低頭看著躺在自己腳邊某廠牌、人稱阿比的藥酒，以及疑似檳榔渣的殘骸，不禁幽幽的歎口氣。
「真的在這種地方嗎？」他手裡捏著一張紙條，照著上面的地址來到這樣的地方。
那個受矚目的新秀藝術家，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還有，他在這種地方幹嘛？新秀藝術家跟工地現場，完全搭不起來啊！
「喂！先生，別擋路。」一名中年男子推著滿載砂石的推車，帶著閩南口音的台灣國語，老大不爽的喊著。
「啊！抱、抱歉。」藍天往右退了一步，讓這位大哥通過，對眼前的一切還有些一茫然。
就在這位大哥經過時，藍天連忙出聲叫住他。
「這位大哥，等等……我有問題想請教一下。」
「啊？想幹嘛啦？我很忙耶！」大哥停下腳步，皺著眉說。
「我想找一位橘壹先生，請問這裡有這個人嗎？」
「橘壹？你說柑仔喔？」大哥這時放下手推車的把手，抓起披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在這種烈日下工作，真的很累人呢！
「咦？柑、柑仔？」藍天明顯不太會講台語，跟著念出這樣的稱呼，顯得生疏。
「橘壹啊！他就在另一邊啦！正在鏟水泥的那個就是了。」大哥指了指另一個方向，藍天隨即看到一個手拿工具低頭工作的瘦高身影。
「喔！謝謝大哥。」藍天道完謝之後立刻往那方向走去，最後停在那人的後頭，輕咳了幾聲。
「相問是橘壹先生嗎？」
被詢問的人，楞了楞，活像是受到極大驚嚇似的，有些遲疑的轉過頭，側著身子看著他。
「不好意思，您就是橘壹先生嗎？」藍天又問了一次，他無法理解為什麼這男人看著他會露出這麼畏縮的表情。
他是長得有多恐怖，不然怎麼這樣看他？
「是……」橘壹停下手邊的工作，怯生生的點頭。
「你好，我是阿特藝術公司的藝術經紀人，我叫作藍天。」藍天禮貌性的遞出自己的名片，橘壹遲疑的擦擦滿是汗水的手，接過名片楞楞的看著名片的內容。
阿特藝術公司？
「是這樣的，我們是在上個禮拜的秋騰藝術展裡，發現您的作品很有吸引力，經過公司開會決定，希望你能加入我們的藝術公司，並且幫你仲介所有相關藝術創作買賣的事宜。」
「藝術展……」橘壹的反應似乎有點緩慢，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抬起頭看著與自己一般高的藍天。
「如何？請問橘壹先生有這個意願加入嗎？如果願意，我們可以再約個時間商討更詳細的合作辦法……」對於他極為緩慢的反應，急性子的藍天似乎有些不耐煩。
但是，好不容易相中未來可能有所發展的藝術新秀，他還是耐著性子跟對方接洽。
然而，就在兩人對望好一陣子之後，橘壹突然伸手攀住藍天的肩膀，幾乎將全身的重心往他身上傾。
「喂喂！你幹嘛啊？」藍天被他這麼突然的舉動給嚇得措手不及，連忙伸手抓莊他，以免兩個人部倒下。
「不管什麼都好，你現在先給我一碗滷肉飯吃，我好餓啊！」橘壹緊抓著他的肩膀，露出一副那些第三世界饑荒貧民才有的眼神這麼說著。
瞧他的眼神，這個橘壹好像餓了很多天都沒吃東西似的，這麼飢渴的眼神，藍天還是第一次見到……
相信，現在應該不是大胃至比賽吧？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藍天這麼想著，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橘壹表演大口吞滷肉飯的畫面，連眨眼都給忘了。
素色的桌面上迭了十幾碗已經淨空的飯碗，但是這個橘壹還是拚命的扒、拚命的吞，不曾從碗裡拾起頭過。
這傢伙是幾天沒吃飯了？這麼誇張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碰到。
終於，在第十五碗滷肉飯淨空之後，橘壹放下碗滿足的喘口氣，毫不遲疑的舉起手朝老闆大喊。
「老闆，再給我五碗魚丸湯！」
「咦？你還吃得下啊？」藍天倒抽一口氣，這應該是他三天份的食量耶！這傢伙也太會吃了吧？
「還可以！好久沒吃這麼飽，有一種、有一種感動到想哭的感覺！」橘壹低頭握拳，語氣緩慢的說著，想起這陣子艱困的生活，他吸吸鼻子一副快要哭似的。
反應慢、說話的口氣也慢，似乎是這個人天生的個性。
感覺是個很遲鈍的人呢……
「沒這麼慘吧？你不是還有打工？」藍天搔搔頭，無法理解。
雖然他知道有不少新秀藝術家起步的時候，生活都會比較辛苦，但是他也沒見過這麼誇張的人。
「打工的薪水都拿去繳房租了，我這幾天只能吃剩下的土司邊……」
這時，五碗魚丸湯上桌，橘壹重拾湯匙又開始努力的喝湯，一副滿足的表情讓藍天不禁笑了出來。
這傢伙也太有趣了吧？
還有啊，這個人的吃相有夠難看的……嗯，難看的很可愛。
「耶些泥請喔吃和……」喝完第五碗湯之後，他滿嘴食物的說著。
「啊？你說什麼？」藍天皺了皺眉，沒聽懂這個外星似的語言。
橘壹努力的將食物吞下肚，拍拍胸口，深呼吸口氣之後，才又說了一次。
「謝謝你請我吃飯。」橘壹一副感激的神情，緊握住藍天的手，如此大禮只差沒說出以身相許的話了。
「不用客氣，這點錢我出得起……」藍天不自覺的往後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居然盯著這傢伙的吃相盯得入神。
「不，真的很謝謝你，改天我一定會回報你的。」橘壹繼續用感激的眼神看著他。這個長相清秀、有一雙天真單純眼神的模樣，居然讓藍天臉頰紼紅、發燙。
「呃，不、不用啦！來談正事比較要緊。」藍天連忙抽回手，努力平穩被這傢伙撩起的蠢蠢欲動，輕咳幾聲，準備談正事。
「啊？正事……」橘壹這時抬頭望天，皺眉思索了許久、許久之後，才又開口：「你剛剛說你是什麼公司來著？找我要幹嘛啊？」
「啊？你剛剛都沒聽進去？」藍天一楞，面色扭曲的回問。
哇哩咧？這傢伙反應也慢得太過分了點，難道剛剛在工地現場說的那些，他都沒聽進去？
「呃……我有聽進去一點點啦！不過，因為肚子真的太餓了！我剛剛眼中只看到滷肉飯，你好像端了好多滷肉飯出現在我面前……」橘壹羞愧的低下頭說道。
「是嗎？」藍天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充滿無奈的口氣。
看來這傢伙剛才是看到了滷肉飯的海市蜃樓了。
「算了！我再說明一次好了！這次你可要仔細聽。」
為了工作，為了可以簽下這個倍受期待的新人，他只好耐著性子重新解釋一次。
「喔……是秋騰藝術層層出的那幅畫啊！」橘壹低頭說道，顯得有些不敢置信，想不到有人會出這麼高的價錢要買下那幅畫。
「是的！那幅『不遠的遠』引起相當多人的注目，而我們阿特藝術公司，更是對你有極大的興趣，希望你加入我們公司旗下，由我們專門仲介你的所有藝術創作買賣，而我將會是你的藝術經紀人。」藍天露出專業的笑容，正努力的拉攏橘壹。
「藝術經紀人喔？聽起來好了不起。」橘壹手抓著那張設計感十足的名片，心頭很高興，為藝術創作這麼多年，總算出現賞識他的人。
他心裡真的很高興，但是溫吞的個性讓他的外表看來顯得平靜，然而實際上他心裡已經高興得大跳森巴舞了。
「還好啦！如果沒有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我的工作也枉然啊！」被稱讚的藍天露出淺淺的微笑，他對這份工作可是自豪的很。
人稱頂級經紀人，可不是稱假的！過去被他相中、發掘的藝術家，現在的身價可都是水漲船高呢！
「為什麼會對那幅『不遠的遠』有興趣呢？」橘壹抬起頭與他四日相對問著。
他很好奇，這個充滿自信、有朝氣、極有氣勢的男人，究竟看到了什麼。
「這幅『不遠的遠』構圖很有意思，而且你的油畫技巧很特別，有讓人眼睛一亮的感覺，色調雖然是淺淺的灰色調，一點明亮的色彩都沒有，但是卻讓人想瞇起眼睛舒服的感受他的存在，就好像……」藍天閉上眼，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幅畫的震撼感。
這是一幅只到他腰間高度的油畫，比起會場展出的其他油畫還要小一些，擺放的位置更是倍受冷落，加上當時展出的人，幾乎都是名門大師的後輩、學生，焦點幾乎都放在這些人身上，橘壹的名字都被這些名門的光芒給掩蓋住了。
但他卻覺得，這幅畫比起在場的所有展出作品還要搶眼。
明明只是一幅不到一百公分大的畫布，感覺卻好像沒有盡頭似的，無限的寬廣。
「好像沒有盡頭，或者說根本就不需要盡頭，因為這個東西並不存在。」藍天依然閉著眼說道，好像那幅畫就在自己面前，令人賞心悅目的注視著。
「嗯，盡頭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存在。」橘壹聽著他陶醉的話語，嘴邊勾起淺淺的笑。
第一次有人看懂他想傳達的東西呢！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個瞭解他的人。
「嗯，我願意跟你簽約，將所有的創作買賣授權給你。」橘壹依然勾著淺淺的笑說著。
藍天這時睜開眼睛，心情愉悅的看著他，此刻的心情不只是交易成功而開心，還有著對於一個令他欣賞的創作者的尊敬與崇拜。
於是，不到一個小時，兩人很快就簽訂合約，達成協議了。
「好的！就這麼談定價格，感謝您的購買，明日就會將這幅畫送到您手上了！」語畢，藍天掛上電話，吁了口氣。
原本戰戰兢兢的精神，此刻因為談成了一筆生意而放鬆下來。
自從橘壹跟他簽訂合約至今，已經談成了好幾筆交易，而且橘壹這些藝術創作都賣出不錯的價格，以一個藝術新秀來說，是一件難得的事情。
當然，藍天對自己的眼光也很有自信，他認為橘壹的身價應該還會再漲。
「明天去看看那傢伙一下好了，不曉得有沒有認真創作呢……」他換個坐姿，仰躺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在這舒適、明亮、動線完美的辦公室，加上一張走簡單設計風格的辦公桌，還有他正坐著的舒適辦公椅，這麼美好的環境讓他瞇起眼睛，昏昏欲睡。
啊……好想睡喔……
「唷？偷懶喔？」辦公室另一邊，有一名與他年紀差不多的男子，正緩緩的走來，手中還端著兩杯某知名連鎖店的咖啡。
「來，你要的不加奶精、不加糖的黑咖啡。」男子說道，露出俊朗的微笑，拉出一旁的椅子坐下。
「嗯，謝謝。」藍天打了個呵欠，重新端正坐姿，接過熱咖啡輕啜幾口。
這種有點苦卻又有點回甘的黑色飲料，頓時幫他趕走不少瞌睡蟲。
「這個新簽的藝術家如何？」男人喝了幾口咖啡之後，好奇的問著。
「還可以，至少起步還算順利，就是個性古怪了點。」他喝口咖啡，幽幽的歎口氣。
在藝術圈裡工作，雖然多少知道搞創意的人都有點個性，但是這個橘壹簡直是翹楚。
「你這不是廢話嗎？公司簽下的藝術家，哪個不怪？」男人低笑，他手邊幾個藝術家不也都是這樣？
身為最有績效的藍天，擺出這樣無奈的神情，他可是覺得很新奇。
「不，不一樣，這傢伙反應慢、說話也慢、很不會照顧自己，我真懷疑他是怎麼順利活過這二十六個年頭，而且我行我素，自己想表達什麼就表達什麼，我都快被他搞得頭痛死了。」藍天揉揉太陽穴，皺眉說道。
「看樣子你吃了不少苦頭。」男子挑挑眉，一副要爆笑出聲的說道。
「可不是，哪有人走路不看紅綠燈！看他這樣過馬路，真的會被他嚇死。」說著，他又歎了口氣。
這傢伙雖然很有潛力，卻是個徹底的生活白癡。
「嗯，我記得他叫作橘壹是吧？」男子偏頭一想，似乎想起了什麼。
「對，有什麼問題嗎？」藍天漫不經心的問著，腦子裡想的是該什麼時候去探望一下橘壹。
「我負責的藝術家裡頭，有一個是他美術大學時期的學長，聽說還主修同一科。前幾天我跟他稍微聊到橘壹，他說這傢伙在大學時期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咧！」
男子有些輕蔑的眼神，讓藍天眉心微蹙，這種口氣聽起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
「為什麼？我看他不像是校園風雲人物。」
「聽說他很容易相信別人，容易被騙，在校期間所有的積蓄還不小心被全數騙走，事情鬧得很大——是一個學姊騙走他所有積蓄，而他本人卻依然很相信學姊，可能到現在還是深信不疑咧。」
男子搖搖頭，這麼單純的人實在太少見了。
「是嗎？」藍天神情平靜，沒也多大的詫異，甚至想終止這個話題。
因為他覺得，以他對橘壹的印象，會發生這種事一點都不意外。
橘壹太單純了！不過，也因為這麼單純才可以畫出這麼令人著迷的畫吧？
大約是下午四點多，藍天避開下班的尖峰時刻提早離開公司，目的地則是橘壹的家。
他正漫步在幾乎無車的巷道裡，附近房子的屋齡至少都有十幾年以上，而橘壹租屋的地方就在這老舊的公寓之中，之前曾跟著橘壹來過幾次，對於他家的路線，可熟的很。
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四層樓房，橘壹就租在它的三樓處，舊歸舊他卻很喜歡樓房前的小庭院。
屋主有定期整理的關係，讓這裡看起來總是很賞心悅目，難怪橘壹不想搬離這裡，儘管他老覺得橘壹住的地方有點窄，更何況以他現在的收入應該可以租一些條件更好的房子才對。
爬上三樓，來到淺褐色的木門前，藍天禮貌的敲了幾下門，等著裡頭的回應。
許久之後，得不到任何回應，藍天試著扭開門把，當下立刻皺眉。
這傢伙怎麼又沒鎖門了？現在的治安可沒這麼好啊！這個笨蛋。
他一推開門，撲鼻而來的是專門用來和油畫顏料調和的亞麻仁油味。
在這大約五、六坪大的空間裡，只有兩個隔間，藍天看了看堆滿亂七八糟雜物的臥房，並沒有看到人。
那麼……這傢伙就在另一個隔間裡了！
藍天吁口氣，這麼糟糕的住屋品質，他實在不怎麼喜歡，一點都不舒適，到處都是雜物，而且橘壹這傢伙一點整理的才能都沒有！
「還在畫室工作啊？」藍天脫下鞋子，慢慢的往另一邊的隔間走去，果然看見正在專心構圖的橘壹。
藍天默不作聲的站在他身後，看著這張全白色的畫布上，只用鉛筆勾出幾條無法理解的線條，完全猜不出他想畫什麼。
「這次想畫的主題是什麼呢？」突然出聲，把橘壹嚇得手上的筆都掉了。
「你、你什麼時候站在我後面啊？」橘壹跪坐在地上，明顯受驚嚇的撫著胸口。
「我才剛來。」藍天轉過頭仔細審視他這個小小的工作室，任何擺放的畫作都仔細看著，銳利的目光正在梭巡下一個可能賣出的創作。「我敲門敲了很多次，但你沒來應門。」他補充說著。
「喔……」橘壹點點頭，一如往常的遲鈍感。盯著他好一會兒之後，又低下頭繼續專心的調顏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這次的創作主題是什麼呢？」藍天深呼吸口氣，耐著性子問。
這幾天下來，急性子的他正在努力學著怎麼跟這個慢吞吞的人相處。
「喔，耶……藍。」他抬頭說完之後，又低頭繼續調顏色，擠出一點點的紫色將原本的藍色調深一點。
「藍？」他搔搔臉頰，下意識的想到自己的姓氏，這傢伙訂這個主題有什麼涵義？
「嗯，先……只有藍而已。」他支支吾吾的說道。
「只有？只是暫訂嗎？」藍天放棄梭巡，坐到橘壹身邊看著他的動作。
「嗯，因為還會放別的構想進去。」
「為什麼會想訂這樣的主題？」絕對不是他自以為是，但是他總覺得橘壹這個題目跟他有點關聯。
「因為它很孤獨，我想找一個可以陪伴它的存在。」橘壹說著，已經抓起畫筆在畫布上繪出一條長長的藍色線條。
「為什麼覺得它很孤獨？」藍天又問。
「看起來……它的感覺看起來很孤獨，第一次看到這麼孤獨的藍，所以……我很想幫它找個伴。」橘壹說完之後，便不願繼續說明了，開始專心的抹上色彩。
藍天則是沉默的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動作。
他曉得，橘壹指的是他，但他比較好奇的是，橘壹是怎麼看待他的？
兩個人明明才剛認識，為什麼會對他有這種感覺呢？
更讓他在意的是，這個溫吞的橘壹居然看出他深藏在心底的情緒！當下他覺得胸口一陣緊窒，令他快喘不過氣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