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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縱使相逢》作者:曉霧 (完結)

  第十章

  該來的總是要來。

  這夜長宜半夜醒來,看到本當抱著他當暖爐的徐浩,竟然直挺挺坐在床邊,朦朧月光中,依稀可見臉部朝著這邊。他也沒太在意,惺忪的語調隨口問道:「怎麼了?」

  靜默良久,到長宜已經打算重新入睡,徐浩低啞的聲音方始傳來:「你要走嗎?」

  長宜動了動身子,沒回話。

  「時庸說,七百年前現身過的鳳凰君是位女子,皇帝將她許給太子做正妻,產下一子,半月後白日飛昇。」看他反應,徐浩立刻知道猜測十九成真,一顆心更形下沉,「你是男子,我也無女性親族可以許婚,去留是怎樣安排?」

  他終是問了。長宜閉了閉眼,隨後又睜開直視他,輕道:「鵓鴣說,是在第一個豐年之後離開。」

  可不可以壞心地希望天災人禍不斷,莊稼每年都歉收呢?徐浩的勤政和縱容真的把他慣壞了,國家百姓什麼的完全不必去擔心,遂忍不住開始貪求自己稱心快意。

  「……是這樣。」沒有料到時間竟這樣短促,徐浩強自鎮定,壓住顫抖的語尾。開春以來風調雨順,朝野莫不日夜盼著收成時節到來,卻不料那竟也是離別之兆。「有沒有……留下來的辦法?」

  「你說呢?」他應該也是作了多方探查,終究找不出解決之道,才會半夜起來發呆的吧?長宜索性也攬衣坐起,靠著床柱,把玩紗帳的流蘇。「本來和鵓鴣說定,一旦選出新君,問對方榨到足夠的錢,我就和它一起去遊山玩水,整個安瀾逛完一圈,再找個清靜的地方隱居。沒想到來的竟是你,這下我賴著不走,鵓鴣就生氣。但是它就算不高興,也不能瞞著那麼重要的事情啊,我直到前兩個月才知道有這麼回事,它很過分對不對?」

  「它也許只是不忍。」好好的流蘇墜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徐浩看在眼中,心緒更是紛亂。

  「它要是真不忍,一開始就該把話說清楚!我當時以為可以一直在一起的,不然才不會勾引你!」終於流蘇被整個扯下來,長宜低頭怔怔望著手心,滿臉憤慨。

  徐浩輕笑,捏了捏他的臉頰。「這是在推卸責任嗎?我可沒怪你。咱們的孽緣又不是去年才結下,你不勾引,我就不會自己胡來?」

  「徐浩。」

  「嗯?」

  「你敢違背天命嗎?」

  長宜明顯感到他的身體一僵,卻仍然無法自制地說了下去。

  「九象山有天梯,時間到了會在人前顯形,我就要沿那個上去。設若毀了天梯,天界與凡間的通路斷絕,我無法升仙,上面也沒有辦法下來迎接。但這樣勢必觸怒上蒼,最終會有怎樣的結果,誰都不好說——徐浩,你敢不敢放膽一試?」

  徐浩默默起身點燈,隔著些距離審視長宜。火光中分明映出當今天子一張憔悴而疲憊的臉,上頭的表情是莫測高深。「你知道的不是嗎?」

  長宜偏過頭去。「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徐浩趨步上前,執起他的手。「為了你我可以連命都不要,你信嗎?」

  長宜聽了,臉色卻越發暗下去,輕輕地道:「我信。」

  「上天要我惡疾纏身一文不名也好,死於非命千刀萬剮也好,只要能留住你,我絕無二話。但若它責罰的是整個安瀾、天下百姓,你我何其忍心?」

  「也許根本老天爺覺得這只是小事,無論我怎麼樣他都懶得管呢?也許根本就沒有老天爺,一切只是凡人杜撰出來,鵓鴣不過想帶我去它住的地方玩呢?」長宜大聲嚷著自己也不信的話,眼圈通紅。

  徐浩心中一慟,緊緊將他擁入懷中。「我不能存這樣的僥倖。天下人朝我跪拜稱臣,讓我衣食無虞,是期望我給他們安定富足的生活,我就算沒有那樣大的本事,至少決不能帶他們身入險境。」

  長宜握拳抵住他心口,一字一頓地道:「你對我不起。」

  徐浩覆上他的手輕拍。「與其對天下人不起,我寧願對你不起。你也明白的。」

  長宜改捉他衣襟,急急地道:「不對不對!我沒有你那麼高尚,我想要貪心一點,我改主意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什麼的隨他們去!桑高不是說什麼無為而治嗎?可見他們自己能顧好自己,才不需要你多問。老天爺憑什麼自作主張安排我的事情?我根本不認識它!你就是我一個人的,我要你眼裡心裡,第一位都是我!你給我拆天梯,索性把九象山轟成平地更好,我不要走!我走了你就可以討很多老婆生很多兒子,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徐浩任由那顆腦袋死命往自己胸膛裡鑽,拍著他瘦弱的脊背,輕聲安撫:「別任性,要知這普天之下,惟獨你我不能任性。」

  現在氣話是這麼說,到時候真的看到百姓流離失所,國家危如累卵,最難過最自責的,還是他況長宜。

  其中的道理長宜如何不知?他緊緊攀著徐浩衣襟,咬住唇,拚命忍住哽咽。「我只是捨不得,很捨不得。」

  「我知道,我都知道。」徐浩嘆息,像哄小孩子似的,有一下沒一下拍打著他的肩,長宜的啜泣聲聲入耳。

  看過經歷過許多,早已經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澀少年,十五歲時輕鬆出口的承諾,現在卻再不敢誓言兌現。

  緊密得不留絲毫縫隙的依偎中,二人淺淺睡去。

  那之後不久,鵓鴣就飛了回來。長宜二話不說拔了它脖子的一圈毛作為報復,有三個月時間,神鳥都躲在老鼠洞裡羞憤欲絕恥於見人。

  而長宜的體質,正在逐漸發生變化。

  這一日政務結束得很早,思定又不知從哪裡弄了條鰣魚過來,徐浩與長宜心血來潮,一起在梧桐殿的小廚房裡忙活。

  徐浩將剖好的魚放在案板上,長宜用手指拈著魚尾翻了翻,歪著嘴嘖嘖有聲。「內臟沒刮乾淨,苦膽也弄破了是不是?而且說了鰣魚不必去鱗片,不該做的你倒是很勤快。」

  「朕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誰敢嫌棄,直接綁赴午門候斬!」

  徐浩先是一臉傲然,終究在大廚一雙美目的威逼下,無奈重新去清洗內臟。

  長宜才剪開魚肚子就嘔吐不止,剩下的只能由徐浩代勞。雖然一力掩飾,徐浩仍能發現,現在非但是禽類,他的身體也開始排斥別的葷食。

  長宜在一旁督工,搖頭晃腦地教訓道:「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若國事也這般馬馬虎虎,你還有什麼臉面做君王?」

  「你說的太高深,我只知道適可而止,水至清則無魚這一類。」

  「你要真知道適可而止,就別老一下朝就往我這邊跑。」弄得現在大臣都直接跳過提扶宮來這邊找人,做主人的多尷尬。

  「你不肯去陪我,只能我來陪你,有什麼辦法。反正我並未荒廢政務,打什麼緊?」徐浩負手站在一邊,看他在魚身兩面刻起蘭草花紋,不禁暗暗稱絕。

  「待在你那邊,我會不舒服。」

  皇帝的寢宮,他也留宿過幾次。歷代君王起居之所,難免有殺伐之氣,偶爾還會遇見怨靈。對於這些他總是異常敏感,最近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些「東西」的形容舉止,哪裡睡得安穩。其實睡覺還在其次,在魂魄注視下和徐浩做那檔子事的感受,更不僅僅是「丟臉到家」可以概括。

  「所以說只好讓大臣來這裡了嘛。」

  徐浩說得理直氣壯,長宜沒轍地直搖頭,道:「你不覺得我們慢慢變得少相處會比較好?」那樣的話,離別的時候才不會太難過。

  「我不要。」徐浩斷然拒絕。「總要多記得一點東西,以後好細細品味吧。」

  長宜聽了,切著筍片的刀鋒突然一顫,鮮血順著指頭滴到筍上。徐浩看得分明,趕忙拿出手帕給他擦拭,才擦了兩下,卻驚見那傷口迅速癒合,眨眼間,指頭便平滑如昔。

  兩人駭然對視,還是長宜先笑道:「我興許已經刀槍不入呢,要不要去試試看?」這個樣子被喊一聲怪物倒挺合適,以前還覺得冤枉。

  徐浩白著臉,看他若無其事地將沾血的筍片扔進簸箕。連開玩笑的應答都已做不到。

  他可以好幾日滴水不進卻滿面紅光身輕體健,他對著滿室虛空唸唸有詞似乎與其他生靈對話,他不食葷腥厭惡別人絲毫都感覺不到的污濁之氣,他受傷頃刻便不藥而癒——種種皆昭示著長宜漸漸與這世間格格不入,正被安排著,為去到「那個地方」生活而準備。

  一點辦法都沒有。所謂九五至尊一言一行垂範天下的自己,無論如何都掙不開老天的擺佈,留不住老天爺看中的人。

  也許徐浩眼中的悲哀過於濃重,從來佯作開朗的長宜,忍不住也晦暗了容顏。「人家說,做了皇帝想成仙,現在你做皇帝,我即將成仙,天底下最好的事情都叫我們碰上了,為什麼還這麼難過呢?」

  「笨蛋!」徐浩捶了他腦袋一記,「因為不是在一起啊。」

  長宜撓撓頭,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天晚上燕好時,長宜毫無預兆地喊著渾身疼痛,繼而昏迷,幾日不醒。延醫救治無果,皇帝衣不解帶,罷朝守候,臣子議論紛紛。

  日夜望著他熟睡般安詳的容顏,徐浩心中知道,那種事,上天已經覺察並且嚴禁了。

  醒過來時,長宜虛弱不堪,徐浩更是瘦了一大圈。

  「你選嬪妃吧,遲早的事。趁現在,也好弄場熱鬧給我看看,當作沖喜。」

  「傻話。」徐浩只是輕斥。

  鳳凰君病重,朝臣雖不敢明說,暗地裡卻都在傳是徐浩對他為所欲為,惹來上天震怒之故。

  時任中書令的陳肖慈對這兩個年輕人的私情,本來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看長宜的樣子就知道沒有被徐浩強逼這回事,他二人在一起固然聽起來有些糟糕,但相比皇帝失魂落魄無心國事、鳳凰君一怒遠走不再守護安瀾,還不如就由著他們好好相處。

  想是這麼想,奈何每日裡被一幫自認為憂國憂民的忠直之士敦促請託,他也只能強打精神,去裝模作樣說上一說。

  徐浩聽完他照本宣科的陳詞濫調,不置可否。

  「我是被逼的!」

  「我知道,不怪你。」

  私交甚好的一老一少,在金殿之上互相交換諒解眼色,看得桑高等人暗暗憋笑。

  「朕以為,君臣應當如夫婦,互敬互愛,朕當初一本敬愛眾卿之忱,方下詔永不殺諫臣,果真使言路大開,朝政煥然,收此奇效,朕心甚慰。惜乎列位倚仗朕之愛重,有恃無恐,三番五次進無稽之談,擾亂視聽,又播流言於道路,使民心不穩,此情此景,朕痛心疾首。眾卿既深明投鼠忌器要義,朕便也不憚耍一耍市井習氣 ——」他說這些個詰屈聱牙的話說到牙酸,喘口氣,終於來到重點,「鳳凰君乃朕之家人,鳳凰君之事,乃朕之家事,誰再多言是非,無論官階大小一律褫奪,降為平民,杖責五十,流放千里。」環顧眾人駭然的反應,徐浩扔下更驚人之語:「從今以後,但有人再敢言選妃立後,朕當即服藥絕後,永斷爾等之念!」

  這、這根本就是無賴的威脅!他怎麼想得出來!怎麼好意思說!

  眾人聽得幾乎要暈厥過去,血往上衝倉皇四顧,殷切的目光最終集中在有權封駁詔書的門下省長官身上。

  顧時庸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臣遵旨!」

  新鮮出爐的火辣告白啊,措詞之激烈千古僅見,怎能不支持一下?

  眾人失望,再望監察御史。

  桑高看看殿外豔陽高照,不禁記掛起肉鋪的生意,心不在焉地道:「陛下聖明!」

  他二人願意攪和到最後,關旁人啥事?婚姻大事要是隨隨便便聽了別人的話,他桑高哪裡討得到那樣如花似玉溫婉賢淑(?)的娘子?

  於是退朝。

  長宜聽了思定比手畫腳將事情描述出來,幾乎笑岔了氣。

  「他就不怕有人故意來說這件事,就為了讓他變太監?」

  「無所謂啦。」思定涼涼地道,「其實他和太監,也就差那麼一口氣了。」

  長宜從病床上飛過去一腳,又一次正中小腹。「好意思說別人!你才是長這麼大,都沒碰過女人吧?」

  思定臉上大紅,怒聲道:「不許你們在我背後說閒話!再被我知道,一年的俸祿通通充進國庫!」

  長宜捂著嘴悶笑不已。徐浩把他看得緊,死也不讓下床走動,唯一的樂趣,就是欺負不時過來走動的蒙思定了。

  待到長宜身體完全復原,天候已入盛夏。徐浩依然堅持與他同寢,卻並未再嘗試歡愛。

  「我想回一趟家,給老太婆上個墳。」長宜趴在榻上晃著腳,突然開口這麼說。

  徐浩停下筆,想也不想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長宜莫名其妙。「你去幹什麼?」

  「我去……」徐浩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拜見岳母。」

  長宜不忿。「混蛋!誰是你岳母!明明是婆婆好不好!」

  「你!做人要憑良心!」徐浩擱筆,作勢朝他身上猛壓過去,所用力道卻十分輕柔,「每次還不都是我在伺候你!」

  「是你自己搶著做的……好啦好啦,我認輸!」被他撓癢鬧得受不了,長宜求饒,喘過氣來,安撫地摸摸徐浩,「皇帝怎麼可以隨便出京?況且鵓鴣才不肯載兩個人,我們打個來回,路上最多五天時間,你乖乖待著。」

  徐浩深深看他。「你在打什麼主意?」

  「在我面前,你不裝城府深沒關係的!」長宜沒好氣地道,「我走之前想和老太婆道個別,以前的熟人,也有想見的。」

  「你要去看小婉?」徐浩陡然變了聲調,「我安排一下,明天和你一起啟程!」

  長宜絕倒。「都什麼時候了,你吃哪門子的醋?」暗戀過人家的可不是他。

  徐浩望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路上五天,你在那裡逗留至少要五天,回來的時候……就快要入秋了。」

  在一起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珍貴,過一日,少一日。

  「我會盡快。」長宜說罷,在他臉頰上親了下,迅速轉身回臥房。

  徐浩知道他是要趕著去入睡。總是縮在很裡面的角落,給他留下足夠空間,也好讓兩人儘可能沒有身體接觸。這段時日下來,長宜對情慾明顯淡漠,自己與他夜夜同榻,卻時不時感到疼痛,真到清潮洶湧不能自己,只有以手稍微紓解,更多時候則是靠著潛心政務來忘卻。長宜看在眼裡,心中定然愧疚無已,這次突然說要回老家,一定安排了什麼要他親近女人的機會吧。

  「傻瓜。」徐浩頗覺受不了地搖頭,也不知說的是誰。

  長宜沒想到回到京城時,迎接自己的是一場叛亂。

  為避免擾民而在城門外便放棄飛行,進城之後劈頭蓋臉而來的鮮血,讓他因為不堪污穢之氣而暈厥。被猛烈的拉扯弄醒時,季含澤的長刀橫在頸間,眼前是一身便裝、神情看不出慌張的徐浩。

  「留下禪位詔書,交出玉璽,你帶他走。」從側面看去,季含澤孩子氣的臉龐上並無一絲緊張,反而有些絕望味道——他佔優勢的不是嗎?

  「只要你活得比我長,我大半會以江山相托,你這是何苦來哉?」徐浩語氣很淡,淡到只聽得出好奇而已。

  「你始終在考慮放棄不是嗎?江山社稷和這個男人誰輕誰重——會連這種無疑之間都想半天的皇帝,我們不需要!要走的話就乾脆一點,你不能下決心,我來逼你下。」

  見徐浩的神色全無反駁之意,長宜暗暗心驚。

  是這樣嗎?一直以為他想都不想就選擇了順從天意,那些在暗處的掙扎思慮,每天在一起的自己沒有發現,旁人卻反而看得清清楚楚?

  怎麼這樣呢?腦中閃過回鄉路上那麼多老百姓的稱讚期待,曾經焦黑一片的國土重新滿眼綠色,十室九空之處人丁興旺歡聲笑語——和這些相比,況長宜算什麼?根本一個零頭都比不上的,有什麼好考慮,徐浩笨蛋!

  「喂,你別哭!再亂動會受傷的!」見他突然間掉出眼淚來,季含澤粗聲粗氣喝道,很容易分辨出語調中帶著慌亂,刀鋒也跟著往外移了寸許。

  長宜忽然間有些明白了。季含澤和他身後的這些兵將,也是因為害怕被他拋下,所以才那麼生氣地想著既然你不要我們,我們就先不要你,才跑來逼他表態的吧?他們一個個驍勇善戰忠心耿耿,徐浩怎麼能有想拋下他們的想法?笨蛋!

  「好了,你快點寫詔書,我助你剷平九象山,你禪位給我,帶著他走的越遠越好!那時候我是皇帝,有什麼災罰衝著我來,反正我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季含澤突然停下,愕然看著自己挾持的人質,「你笑什麼?」這個姓況的一聲不響,只會頂著張滿是血跡的大花臉又哭又笑,徐浩眼光真差。

  「啊,抱歉!沒什麼,你繼續。」長宜又沖他一笑,這傢伙也很好玩,之前都沒好好認識過,有點後悔了。

  季含澤充滿憎惡地瞪著長宜:豬頭,這麼說要他怎樣繼續啊?

  「含澤。」

  「幹嘛啦?」吵什麼吵,沒看到這兒忙著?啊?是老大叫他?

  「我確實想了很久,最終依然覺得,我的國家,我的百姓,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說拋下就拋下。」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被獻祭?」姓況的肯定腦子有毛病,聽他這樣說,竟然笑得開心。

  徐浩緩緩搖頭。「他是功德圓滿位列仙班。」獻祭的,只是自己和他的這段情。

  「我以為你們只羨鴛鴦不羨仙。」奇怪了,我為什麼要說這麼肉麻的話?

  「天命難為。」徐浩話中的苦澀,從唇角一直氾濫到眼底。

  「你真是——」看著都覺得真他媽憋屈!「不如你倆換個位置,興許就好了。」這個鳳凰君瘋瘋癲癲,保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徐浩笑著搖頭。「所以我才是皇帝,他不是。」擔憂的目光投向長宜,「可以了嗎?快點放人,我們還有帳要算。」必須問問他,他從哪裡認識這麼多綺年玉貌的女子,竟然可以每天十個八個不重樣出現,還周到安排她們用不同方式接近自己。

  「哦……啊,等一下!」季含澤想起還有一件事情。「你還要答應,他走之後,也要當個像樣的皇帝,不准求神問卜煉丹尋仙,一天到晚想著怎麼重新和他在一起!」

  「連這一層都想到了啊。」徐浩一愣,有些佩服地澀然道,「這件事我不敢應承你,只能說,若有一日我無法自控,你千萬不要像這次那麼心軟了。」

  「我記下了!」季含澤看看身後兄弟,不合時宜地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問道:「今天的事情,你不會追究吧?」

  徐浩忍著笑,肅容道:「你說呢?」

  一夥人知道小懲定然不免,但想到終歸是留住了他,也就釋然。

  「你要是正正經經起兵造反,傳檄天下各處策應,說一聲,做哥哥的捨命相陪。至於這種小打小鬧,還是免了,乖乖回家睡覺去吧。」

  清亮聲音響起同時,季含澤長刀被奪,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長宜往前一推,徐浩順勢接住了他,護在懷中。

  戎裝的蒙思定將那把據說五十來斤重的長刀往地上一插,刀柄登時陷了進去。只見他走到徐浩跟前半跪,煞有介事地朗聲道:「實在找不到合適戰袍,救駕來遲,請陛下贖罪!」

  顧時庸剛才出言奚落季含澤,又趁他不備之機,將人制住,跟著道:「臣幸不辱命擒下惡首,還請陛下發落!」

  徐浩有些脫力地把臉埋在長宜肩上,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大吼:「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一群共犯!

  太和二年,稼穡大熟,為十五年來初逢大有,朝野歡騰。

  十一月丁巳,冬至,皇帝祀天地於圜丘。

  眾人被規定一體須著正裝,新朝建立之後,儀制刪繁就簡,向以樸實作為風尚,因此竟有些人事到臨頭,才去置辦了與官階相符的衣裳。

  徐浩身穿大裘,內著袞服,頭戴冕旒,面西立於圜丘東南,面對這年終頭等大事,神色卻始終木然。

  鼓樂齊鳴,迎神,奠玉帛,進俎,皇帝初獻,鳳凰君亞獻,中書令終獻——本來徐浩有意讓季含澤做終獻,那位一口咬定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混在百官當中逍遙自在去了。

  「國師乃天降神君,非同常人,亞獻並無不妥。」,軟硬兼施要禮部出面去駁了部分人的反對之聲,徐浩硬是把長宜放在僅次於自己的位置。

  「有什麼關係,明年我還想要你親蠶呢。」面對長宜的反對,徐浩握住溫潤的手,放在唇上輕柔觸碰。

  主持親蠶儀式本是皇后分內事,他這麼說,自然引來長宜一頓拳打腳踢。

  而其實誰都知道,沒有明年的。

  「陛下,陛下!」

  太常卿頻擦冷汗,壓著音量迭聲呼喚,終於將皇帝神遊物外的心思拉回來。在他的示意下,徐浩躬身再拜,然後回到原來站立的位置。

  長宜有些擔心地,遠遠看過來,徐浩朝他勉強一笑。

  郊祭之後,循例當進行的百官朝賀,已經下詔改日。因為在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場儀式。

  「冬至酉時,九象山。」鵓鴣第一次讓徐浩聽見它說話,內容是這樣七個字。完全童稚的嗓音,乍聽之下,徐浩荒謬地想著會不會長宜經常和它混在一起,所以才老是長不大。

  日日夜夜擔心的離別,真正到來,竟有鬆一口氣的感覺。提心吊膽的折磨,終於可以停止。當年長宜送他離開榮州,是不是也一般心境?

  不同在於那時候兩邊都抱著重逢的希望,這一回,卻是仙凡殊途,天人永隔了。

  可是可是,民間多有神仙下凡的傳言,是不是,也能偶爾遇見長宜?

  「其實很划算的,別人修煉了一輩子,最多撈個末位的仙人做做,他一去就是鳳麟洲的主人,誰都不用侍奉,每天逍遙自在。」果然這隻鳥異常多話,先向他標榜一番長宜獨有的終南捷徑,最後才小小聲地切回正題說,上位仙人在凡人面前現身,是犯天條,要受重罰的。況且天界一日可抵地上十年,到了長宜真耐不住寂寞跑下來,他與安瀾國,也早化為塵土了。「再況且——」鵓鴣那時候的聲音已經低如蚊蚋,「再況且,升仙之後,他會忘卻前塵,你之於他,不過是人世的普通君王而已……」

  徐浩恍然。

  天若有情天亦老,神仙善忘,故能無憂吧。

  如此長宜便能無牽無掛快活度日,可說是樁極好的事。

  十六年牽絆,刻骨銘心,能留給他一個人在餘生細細回味,不啻已是上天垂憐。畢竟不要說同穴窅冥,連他生緣會,也是無期。

  其實每天每天,都依然有衝動要和他偷偷跑走,藏到連天神都沒辦法探訪到的地方,就算暗無天光就算終日惴惴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只要和他在一起,怎樣都好什麼都無所謂。

  但也僅僅是衝動而已,自己拋不開眼前的責任和抱負。救民水火天下為家的高尚情操,他自認並不具備,但是文治武功安定天下的雄心,海內昇平四夷來朝的宏圖,卻無時無刻不心心唸唸。在這個位置上盤桓一久,自信漸漲,貪念也隨之日增。

  江山與長宜,對他而言,並不是可以比擬的兩方,而剛開始也根本不曾想會有相匹敵的一天,以為坐擁天下的同時納他入懷,再圓滿不過,也再輕易不過。

  今生一路行來,艱難困苦雖有,卻遠不如逢凶化吉、青雲直上的感受來得強烈,原以為有辦法全部收入囊中的,如今才明白,其實不過自不量力。上天的試煉,原來是他登到人間的巔峰之後,才真正開始。

  兩方都重要,缺了這缺了那都無法想像餘生會是怎樣的空虛——乍一看如此,其實根本沒得選擇,傾向太過明顯。一己之私暫能得逞、覆國之災隨之而來的一邊,和惠及萬民、不世功業在望的另一邊,稍有判斷力的人,都知道該怎麼做。

  於是他放棄長宜,長宜也配合地放棄自身。遺憾終歸只能成為遺憾,人誰無憾,執著於太多,總要承受喪失之痛的。

  只是在為自己的懦弱膽怯找藉口吧。

  徐浩在心中輕嗤。可那又怎樣?他本來就是凡夫俗子,仰賴天恩才有今天,怎能指望他做出背棄上蒼的行為?

  兩人在山下摒退所有侍從,由鵓鴣載著,不多時來到九象山巔。

  山頂罡風如割,徐浩臉頰生痛,長宜卻仍是一身單衣,毫無寒冷之色。

  從山腳看時尖銳挺拔,到了山頂,才知道其實這裡是方小小平台,懸崖邊有個半人高的洞穴,長宜疾步走過去,指著洞口道:「這裡面就是我遇見鵓鴣的地方,這塊石頭以前為了關我堵過洞口,現在被鵓鴣撞成兩半了——你死後,葬在這裡可好?」

  「好。」

  「要是遇見中意的女子,就在一起吧。你若有孩兒,我也會很高興。」長宜扁扁嘴,補充道:「中意的男子,也不是不可以。」

  「好。」

  「不過別招惹太多人,害她們變成老太婆那樣,很可憐。」

  「好。」

  長宜低頭踢著石子。「嘖,其實我會有點不高興,你還是為我守身如玉一輩子好了。」

  「好。」

  「千萬千萬要記得我!如果不是因為你在做皇帝,我說什麼都要和那個老天爺幹一架的。」

  「好。」

  長宜再無話說,二人並肩坐在洞口那塊大石上,靜靜望著天空。

  酉時正,晦暗的天宇一角,剎那間射出奪目金光,頃刻間雲蒸霞蔚,四面八方隱隱傳來簫鼓之聲。狀如虹彩的天梯,從不見一物的虛空中慢慢延展,一直來到長宜身側。

  長宜吁了口氣,緩緩起身。

  「我要走了,你保重。」

  「好。」

  過了一會兒,長宜輕喟。「你一直抓著手,我怎麼走?」

  徐浩身體一顫,一根一根手指地放開。

  長宜深吸氣,穩穩踏上七彩霞光,回眸笑道:「要當個好皇帝啊。」

  「好。」

  強裝的笑容終於撐不住,不依不饒地轉成哭腔。「喂!你怎麼就沒句完整的話呢?本來想說能不能偷偷溜出來玩,你這個樣子,我就算下來也不找你!」

  他——不知道?

  徐浩稍稍詫異,看向鵓鴣,鵓鴣仿若未見,低頭啄地。

  他稍一轉念便明白過來。作為使者不能抗命,但作為朋友,卻想懲罰輕易放棄他的薄倖之人。罷罷,自己合該承受。

  徐浩望著漸漸遠離的天梯,抑制住追逐的衝動,對身形越來越小的那個人,猛地長揖到地,朗聲道:「小君恭祝鳳凰君仙福永享。」

  祝辭遠遠傳出去,山谷間回聲不絕。

  「我討厭你!最討厭你了!」尖銳的抨擊隨後爆出,尾音拖曳到雲端,伴隨著人影消失無蹤。

  天色重新轉暗,大雪霎時紛飛。

  徐浩維持著躬身姿態,良久。

  「好了,事情辦完,我也要走了,別忘了答應他的事啊!」童稚的聲音傳入耳中,彷彿不知世間愁苦。

  轟然一聲響,鵓鴣所在的地方揚起一陣白霧,霧散開時,站在當中的鳥兒,像是被什麼東西嚇到,張惶失措地環顧四周。徐浩注意到它額上的一撮鮮紅色羽毛,已然不見。

  然後鳥兒淒厲啼了一聲,撲扇著翅膀飛走。

  徐浩站直身體,恍恍惚惚看著空無一人的山頂,半晌,終於振一振衣袖,踏雪而歸。

  從此無限江山,寂寞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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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耳畔泉水叮咚。

  煙霧氤氳中,他睜開眼。

  起身走到水邊,與那裡面的一張臉對視。

  好看是挺好看的,不過頭有點大。他惋惜地伸手欲撫摸,對方也探出手來。他詫然閃避,對方也是相同動作。

  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目不轉睛盯著泉水,慢慢摸上自己的臉,發現結果不出所料,不禁笑開,泉水中的人也跟著眉眼彎彎。

  笑容中一束金色光線射入林中,霧氣倏忽消散,周圍的景緻清晰呈現。

  鮮花盛放,茂林修竹,清波繞綠。

  他呆呆地茫然環顧,第一次開口:「只有我嗎?」

  像是回應他一般,悅耳的鳥鳴聲在頭頂乍然響起。

  他抬頭,卻沒有見到任何飛禽的影子。

  加入啼鳴的鳥兒似乎越來越多,音質也各個不同,有低回婉轉,有清亮悠揚,亦有響遏行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音聲雖眾卻毫無嘈雜之感,似是早排演過千百遍。

  他聽得心曠神怡,慢慢在泉邊坐下,靠著竹子,閉上眼細細品味。

  忽地,一陣微風拂起他半長的黑髮,也將不遠處對談送進他耳中。

  「半天過去,主人該醒了吧?」這是男子的聲音,聽來溫文恭敬。

  「不忙,神君說,睡得愈久,對主人來說愈好。」回話女子聲音之悅耳,與百靈鳥難分高下。

  「可我這兒還有樁急事等著主人處置呢。」

  女子輕笑。「咱們這逍遙神仙府邸,能有什麼急事?」

  「確是樁又急又奇之事,方才有凡人壽終升仙,按簿冊發至鳳麟洲侍奉,他卻無論如何不願做神仙,只求我給他多幾年陽壽,真不知該如何辦才好。」男子聽來甚是苦惱。

  「可是俗世安瀾地界之人?」

  「正是安瀾,仙姑妙算。」

  「這可不是我算的,」女子笑聲如一串驪珠。「聽說最近有許多安瀾國人不願入仙籍,說是凡間勝過仙界無數。終究也給我們鳳麟洲遇上了。」

  「奇哉怪也!按說那凡間徭賦繁重,又多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怎及得上我們仙家福壽綿長,逍遙自在?」

  「據聞安瀾皇帝治國有道,加之連年風調雨順,百姓其樂融融,反倒覺得神仙生涯寡情乏味,不合心意了。」

  「豈有此理!區區凡人竟敢與神仙爭搶人丁,待我們奏過天帝,放些災病下去,看他還能猖狂到幾時!」

  相比男子的憤慨,女子卻似成竹在胸:「倒也不必如此,凡人壽命,譬如白駒過隙,等他天命一盡,一切就回歸正道了。」

  「說的也對,任他是人間至尊,其實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在我等面前,連螻蟻都不如。」

  說完,二人一齊輕笑,聽來甚為自得。

  他將這番對話清楚聽入耳中,舒展的眉頭不知何時緊蹙起來,那男子本來溫文的聲音,現在卻覺得十分刺耳,女子百靈般的嗓子,更像是成了老鴰吵擾。

  那個皇帝,做了好事不是嗎?為什麼要被他們如此看低?他們說的「神仙」是個什麼東西?無所事事地議論是非,忌恨別人功績,有什麼好洋洋得意?這種日子就算過再久,也沒有滋味吧?

  心中情緒既不平,那不計其數鳥兒齊奏的樂曲,便都亂了方寸,不復和諧韻律。

  「主人,您醒了?」一男一女大約是聽見鳴聲,相偕進入竹林,見他換了姿勢,急忙下跪參見。

  主人?他來回瞧著自己不著寸縷的身體和他倆的光鮮衣容,問道:「我也是神仙嗎?」

  下屬對他的問題並不感意外,恭謹答道:「您是這鳳麟洲的主人,自然是一等一的神仙。」

  「我不要當神仙,我要去安瀾國當人。」有機會的話去見見那皇帝,對他說「幹得好」。

  兩名仙人面面相覷。

  「主人,這恐怕——」

  「你們不是說神仙很好當人不好嗎?我不當神仙想去當人,應該不算難吧?」

  「可是——」

  「你這傢伙不要總是為難別人好不好?」

  童稚的嗓音從林子上方響起,兩名仙人大大鬆了口氣,慌忙喊著「神君」。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繫著紅肚兜、綁著衝天辮的小娃娃。

  「你是誰?」為什麼這娃兒,他一見便覺得十分親近?

  小娃娃捉住他的手嚷道:「別管我是誰,雖說男人經老,可再磨蹭下去,也得變成父子配了!」

  他微微歪頭。「你在說什麼?」

  小娃娃不答反問:「你是不是想下凡去當人?」

  他不假思索地點頭。

  「為什麼?」

  他看了看站在旁邊恭謹侍立的二人,道:「這裡不舒服。」

  「下凡也未必舒服哦。」

  「安瀾很舒服!」

  「你怎麼知道?」

  「我……」他不知道為什麼衝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堅持要去安瀾,卻莫名覺得非那般不可。

  「那我把你送回去吧。」

  他沒有發現「回去」二字的蹊蹺,只高興地問:「可以嗎?」

  小娃娃搔了搔後腦勺,不太確定地道:「應該是可以。前代鳳凰君自願回來的意思多些,你卻全然不是。不如就念你替我起名,破個例好了——雖然鵓鴣是很蠢啦。」

  「起名?」他愣愣重複,完全不知道小娃娃在說什麼。

  「而且,」小娃娃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自顧自說下去:「那人既得天命,又造大功德,我替他向爺爺討個賞,也沒什麼不妥吧?」

  「那人?誰?」他雖這樣問,腦海中卻自動浮現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你不是有答案了嗎?」小娃娃狡黠地笑了笑,隨即面容一整,口中唸唸有詞,手指不斷畫著圓圈。

  他眼睜睜看著以青煙繞成的圓圈,漸漸成為泛著玉石光澤的具像,心中驚駭不已。

  「好了,去吧!」

  他被重重一推,才想著為什麼小娃娃有這樣大的力氣,便失去了意識,殘留在耳際的一句話是:「五天之後,別忘了帶他來找我玩啊!」

  再醒來時,一名神情蕭索的清瘦男子出現在他眼前。

  「……徐浩?」他聽見自己喚著這個名字,好似睽違千年萬年。

  處理完一日政務,徐浩獨自回到梧桐殿,推開寢房的門,清冷燭光將他瘦削的身形照得越發修長。

  每天每天都既忙又累。他也明白做天子不必這樣事必躬親,但若非如此忙碌,他不知道該拿心中巨大的空虛怎麼辦。

  坐擁天下卻形單影隻,可以切實抓在手心的東西,只有眼前的權勢而已。

  他從不敢問自己一聲是否後悔。兩人一起決定的事情,沒有餘地後悔。

  他在小小的方桌前坐下,不覺怔忡。

  思定以縮小內廷方便管理為由,很多次提議將地處偏僻的梧桐殿拆掉。知道他是好意,卻無法鬆口。

  人生中最歡樂的歲月在此地度過,這裡是他唯一可以稱作家的所在,以前是,日後仍是。每每呆呆坐著,追想短暫相處時光,等回過神,已到了早朝光景。

  今夜,大約也是如此度過了吧。徐浩起身,要去隔壁取酒消磨長夜。

  「砰!」屏風區隔的臥室,突然傳來巨大聲響,伴隨而來的,還有類似呻吟的人聲。

  說過不准任何人靠近這裡的!

  徐浩憤憤轉身,走過屏風。

  「是誰准——」

  「……徐浩?」

  那個遲疑的調子,熟悉的臉龐……

  徐浩怔怔盯了床上人半晌,搖搖頭,扯開一個自嘲的笑:「怎麼又做這種夢啊。」

  走上去撫摸對方不著寸縷的身軀,他喃喃自語:「這回很狂野嘛,原來我一個不注意就積了這麼多。」

  夢裡見過無數次的人先是愕然,繼而衝他燦爛一笑。

  徐浩親親他的臉。

  「那麼又麻煩你了。雖說號稱坐擁天下的我老是要在夢裡解決有點丟臉,不過總比被他們灌醉了硬塞個女人過來要好。」

  夢裡的長宜有趣地問:「你被女人侵犯了?」

  「差一點。」徐浩苦著臉,「據說我一直叫你的名字,還哭,她覺得要真侵犯我,事後一定被賜死,所以手下留情,逃走了。」

  長宜捂嘴笑,「你真會賜死她嗎?」

  「當然。」徐浩聳聳肩,「顧時庸他們也跑不了。」

  「暴君!」長宜輕輕順著他的發,責備中帶了淡淡的寵溺。

  「不是我的錯,他們應該知道我是你的,怎麼能再來陷害!」徐浩孩子氣地握緊了拳頭。

  長宜挑眉,「你是我的?」

  徐浩點頭,拉過他的手,胡亂在自己胸前觸碰。「我的全部都是你的。你,」他嘟起嘴湊過去,小動物般的可愛親吻順著英氣的眉蔓延到唇邊,「也是我的。」

  長宜雙手捧起他瘦削的下頜,伸出舌頭,輕舔他幹澀的唇,雙手環過他的腰,緊緊摟住。「嗯!我的全部都是你的。」

  「你今天話比較多,也比以前主動。」徐浩把頭擱在他頭頂,笑得傻乎乎。

  「我以前是什麼樣的?」

  「有時候你朝我笑得人心癢,我不停地要你,做得都脫力了,你還是一臉平靜。有時候看不清你的臉,我想抱過來細瞧,你躲開,我找著找著,就醒了。又有時候,你什麼話都不說,一個勁的哭。」

  長宜默然半晌才道:「你苦嗎?」

  徐浩搖頭。「我不苦,就是時常睡不著。睡不著,就見不到你。」

  「笨蛋。」

  「因為在做夢我才是笨蛋,平常朕很有威嚴的。」

  「貧嘴。」長宜將森森白牙抵在他肩膀上,徐浩有些著急:「你別咬太重,我怕會醒過來。」

  長宜收回「利器」,改用下巴磕他,徐浩用臉頰回蹭,滿足地嘆了口氣。

  兩人依偎了好一會兒,徐浩開口:「我想做了。」

  長宜全身一震,顫著手點點他已然灼熱硬挺的部位,輕聲道:「我知道。」

  徐浩將之當作肯定回覆,傾身將他壓在床上,鋒利的齒在小小的乳粒上啃齧。

  幾乎是立刻地,長宜呻吟出聲。「你輕點……皮會破掉的……唔……」

  原本粉紅色的乳尖被折磨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徐浩鬆開口,愛憐地用指腹抵在頂端打轉。「可憐的小東西,總是這麼敏感。」

  長宜把他作怪的手移到另一邊,眨著泛紅的大眼睛細聲要求:「這邊也要。」

  徐浩在那上面輕輕吹了口氣,眼看周圍一圈肌膚都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壞壞地笑:「好了。」

  長宜皺眉。「這樣怎麼夠!」

  徐浩無辜地道:「你不是說要輕一點嗎?我很輕了啊。」說著又吹一口,更加地有氣無力。

  「算了,我不指望你。」長宜氣鼓鼓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微微挺立的尖端,垂目而視,輕輕撩撥。

  徐浩欣賞他難耐吐息的媚態,突然又壞心眼地捉住了他的手。「有我在這裡,你怎麼可以自己舒服?」

  長宜大聲抗議:「是你不——」

  「你自己能這樣嗎?」徐浩俯下身去輕輕咬了一口,滿意地感到他腰部細細抖動,「或者這樣?」徐浩將小小的乳尖納入口中,用力吮吸。

  長宜渾身軟得無力掙扎,輕喘著道:「你想要怎麼樣?你怎麼變得這麼壞!」

  徐浩鬆口,又勾起一個惡劣的微笑。「這五年夢裡你還沒發現,我有無數無數的妄想,要在你身上施展嗎?想不想兩邊都舒服?」他用目光掃視著左右乳尖。

  長宜咬著唇點頭。

  「想要我怎麼對他們?」

  「……」

  「你不說我是不會知道的。」徐浩抬頭望天,漠視自己下半身勃發狀況,一副遊刃有餘的表情。

  長宜硬著頭皮開了口。「……摸摸它們。」

  「只要摸摸嗎?」徐浩低頭湊近他敏感的耳垂,用氣聲發問。

  長宜全身顫慄,漲紅了臉求饒般補充:「要舔,還、還有吸,咬也可以……咬的話,要輕輕的、溫柔的那種咬——」說到後來,聲音已是細如蚊蚋。

  「聽起來好難啊。」徐浩困擾地皺著眉。「要不這樣,你先演示一下,我再幫你做,好不好?」

  長宜茫然看著他,那無助的樣子勾起了徐浩的嗜虐心。想著反正是夢,就好好地享受吧,他重重彈了一記左乳,長宜皺眉呼痛。

  「你不做我可沒辦法哦。」

  「好啦。」長宜不清不願地伸手到他胸前,徐浩弓身躲開。

  「笨蛋,我不是說這裡。」他拉著長宜的手來到胯下,「你要幫我的這裡做才對。」

  長宜垮了臉。「我不喜歡……」

  「明明是在我的夢裡,你怎麼可以不聽話!」徐浩翻身坐起,迅速卸下身上衣物,然後平躺下,示意長宜趴坐在自己身上,再抓住他小巧的臀部,順著軀幹往前挪動。這下長宜半挺立的慾望就在眼前,尺寸顏色都和記憶中毫無二致。徐浩暗暗驚嘆從沒有做過這麼逼真的春夢,命令道:「轉過身去。」

  「不要!」搞清楚他的意圖,長宜驚慌失措。

  徐浩輕輕打了他一記屁股。「你自己答應要幫我做的,做人怎麼能不講信用!」

  「我又不是說——」徐浩沒等他說完,稍稍抬起頭,伸出舌頭舔了舔近在眼前的兩粒珠囊,柔聲道:「乖一點轉過去,我會讓你很舒服的。你也試試看,如果難受就吐出來好了。」

  在他眼神的鼓勵下,長宜終於慢吞吞轉過了身,美麗的背部線條出現在視線中,徐浩忍不住伸手從肩胛骨一路緩緩下滑,長宜的腰部輕輕擺盪,淫靡的情態讓他的下體再熱幾分。

  隨著長宜彎下腰,迷人後穴在眼前洞開,徐浩揣想著進入後銷魂蝕骨的感覺,胯下又再脹大,讓試著舔舐那裡的長宜嚇了一跳。徐浩用力握住他的灼熱,威脅道:「快點做!」

  長宜不怎麼認真地上下舔了幾下,回頭抱怨:「以前你都不會勉強我的。」

  徐浩振振有詞:「以前是和你過日子,所以我順著你。現在是我在做夢,一切聽我的。」他一手圈著長宜的根部上下套弄,一手探索著緊閉的後壁。他輕輕揉弄細細的褶皺,又把舌尖探入甬道內濕潤輕舔,長宜不斷呻吟出聲,下意識晃動著臀部,被另一手愛撫的尖端不斷分泌出黏答答的液體,舔舐徐浩的動作也慢慢變得流暢起來。

  後方的突刺讓長宜猛地前傾,只銜住尖端的嘴巴一下子把整根堅挺都吞了下去。被這麼大的東西抵到喉嚨,長宜頓時痛苦不堪,急急忙忙想要吐出來,徐浩悶哼一聲,咬牙切齒地道:「你在幹什麼?別不是自己的東西就亂搞!」

  「我才沒有……你、你才是不要在裡面亂戳……唔!那裡不要——」

  憑著印象,徐浩知道手指已經探到敏感處,又加入一根,混著黏稠體液的手指在內部順利推進,不斷施加刺激,長宜喘息越來越急促,再沒有餘裕替徐浩進行不熟練的愛撫。徐浩起身,讓長宜把手臂撐在床上,自己站在床沿,助他擺成背向外趴跪的姿勢,扶住纖腰,將熱楔慢慢置入濕潤的內壁。

  「再深一點……嗯……慢一點……好舒服——還要裡面……對,就是那裡……嗯啊好深——」情人媚人的呻吟是最好的催情劑,徐浩肆無忌憚地在他體內來回穿刺,箍住腰肢的手緩緩上移,摘弄他胸前的果實,另一隻手疊在長宜的手上方,一起對他的前端施以刺激。

  二人的喘息與肉體的撞擊聲迴蕩在狹窄的空間內,體液不住地從長宜前後兩方滴落在床單上。神智迷離中,兩人一同達到第一次巔峰。

  徐浩輕輕打鼾,臉上還掛著滿足的笑容。長宜起身,勾勒久違的清臒輪廓,想著以後要用力把他喂成肥豬。

  環顧滿室陳設,和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區別。床頭小幾上放了看了一半的書,茶杯是以前一起溜到集市上買的那對,兩個都乾乾淨淨的,估摸他在輪換著用吧。隨意搭在床檔上的舊披風,是自己當年所贈,破掉的地方縫得好難看。長宜輕嘆,這種事情就讓宮女去做好嗎,偉大的陛下?

  那個被叫做「神君」的娃娃,就是鵓鴣的人形吧,比想像中可愛許多。聽口氣應該是沒有經過允許,就擅自送他回凡間,人說天規苛厲,但願他不會因此受罰才好。

  話說回來,那笨鳥怎麼可以衣服都不給他套上一身,就這麼光溜溜踢人回來,搞得現在腰酸背痛的……徐浩真的只有五年沒做嗎?根本就是飢渴三百年的架勢好不好……

  他從衣櫃裡隨便揀幾件以前的衣物穿上,沒有放久發霉的味道。壞心地想著難道其實當皇帝很閒,可以沒事就把東西都搬出去曬太陽?

  走到門口,夜晚的涼意超過他的預期,於是折回來穿上披風。以前從不畏寒,現在這身體,似乎是變成正常人的樣子。

  走出梧桐殿,宏偉宮廷重新出現在眼前的這一刻,長宜生平第一次覺得它很美。

  宮中的守衛並不森嚴,走了半天都沒有見到御林軍的影子。果然如那兩個仙人所說,徐浩把安瀾治理成人間樂土,確實也沒有必要日夜怕人來加害。

  「陛下,這麼晚了您——」來人話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驚覺穿著玄色龍紋披風之人並非皇帝,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長宜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儲君的寢宮,他朝對方笑了笑,問:「你是賀世宮的女官嗎?」

  摸不清他是何身份,年輕的女子只能被動地點點頭。

  「你是新來的吧?原本的執事,叫做什麼來的?對了,婷婷。她呢?」

  他的口氣讓女官沒來由覺得親切,不知不覺作答道:「婷婷姐三年前嫁人,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長宜有些意外,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

  「你是誰?」童稚的聲音從右後方想起,是儲君寢殿的方向。長宜回頭,只見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站在廊簷底下,眉清目秀,正好奇地瞅著這邊。

  女官急急迎上去。「義皇子,您怎麼還沒睡?」

  孩子不理她,依舊直直看著長宜。「你是誰?」

  長宜轉過身與他對視,感覺眉眼間似曾相識。「這是誰的孩子?」

  「既是皇子,自然是朕的孩子。」徐浩只著中衣,靠在大門邊,明明找人找得氣喘吁吁,卻偏要裝出好整以暇的模樣。

  「陛下您夢醒了?」長宜笑著嘲諷。

  「朕本以為是夢,可後背讓你抓得血跡斑斑,由不得人不信。」徐浩向他走近,伸出手掌,低聲道:「歡迎回來。」

  長宜深深頷首,緊緊回握。

  「他是誰?」孩子跑到徐浩腳邊,扯他的褲腿。

  徐浩揉亂他的頭髮,對長宜道:「這是我的皇子,成義。」

  「所以我在問你他是誰的孩子啊。」長宜歪頭細看孩子的五官。

  「你不要把我看得那麼扁好不好?」徐浩不高興得嘟噥,「焉知他不是我親生的呢?」

  長宜不屑地道:「就你剛剛那如飢似渴的樣子,生得出娃娃來才有鬼!」

  徐浩臉上掛不住,轉頭對義說話。

  「他就是鳳凰君。我看啊,」徐浩別有用心地湊近,「你就喚他做——」

  長宜狠狠踩了他一腳,徐浩趕緊跳開,慌忙擺手:「我沒有讓他叫你母后的意思!絕對沒有!」

  「你已經說了。」長宜咬牙切齒。

  「喂!你們不要妄想了,我不會叫你父皇也不會叫他母后的,我是季含澤的兒子!要小孩自己去生!」成義扔了一坨泥巴到徐浩身上,撒腿就跑。

  徐浩望著漸行漸遠的小身影,不怒反笑。「說得太有道理了!」

  「嘎?」長宜正專心搓掉他衣服上的污垢,還沒聽清徐浩的話,冷不丁就被打橫抱進了臂彎中。他重心不穩,慌亂中只能緊緊圈住徐浩的脖子,豎著眉毛叱道:「你發什麼瘋?」

  徐浩朝他曖昧一笑。「長宜,我們這就去努力生兒子吧。」

  「你做什麼春秋大夢——」

  「我以為今生都只能在夢裡見你,可你真的回來了。所以也許我們努力一點日夜恩愛,老天爺就會讓你懷上孩子呢。」

  「要生你自己去生吧,混賬!」

  徐浩豪邁的笑聲將長宜的抗議蓋過,久久不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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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寡人有疾

  天寒地凍,掌理安瀾大政的高級官員們圍坐成一圈,在東朝房內烤火。

  桑高撥弄著手裡厚厚一疊小紙條,表情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這年頭流行皇帝給大臣遞假條嗎?這張是頭痛,這張是腳痛,這張是肚子痛,這張是牙痛,還有這張,說是臉上被蚊子咬了個包——拜託,這麼冷的天,蚊子敢情是他自己養的!以前不是風寒到肺都快咳出來,還死活要上朝嗎?這回倒好,隨便扯個什麼理由都能歇上個十天半個月,你們算過沒有,這三個月來,咱們一共見過他那張臉幾回?」

  「讓我數數。」顧時庸煞有介事地板著手指。「正經上朝是三回。另外嘛,一回裝了一整箱的奏摺,說他不管了讓咱們看著辦;一回出來拽著陳老相爺進宮,說是比賽打陀螺;一迴風箏吹到宮門外,他親自爬牆出來撿;還有一回把思定和御廚一起五花大綁扔到我家——不錯了,整整七面。以前有皇帝二十年沒出來見人的,相比之下,我們應該感激涕零。」

  「更嚴重的在於,之前一直跟個惡鬼似的,時刻沈著張臉嚇死人不償命,現在整天笑臉相迎自以為彌勒佛轉世,搞得滿朝文武懷疑他壓抑過度,終於成功發瘋。」蒙思定猛翻白眼,一臉不敢恭維。

  季含澤搖頭嘆氣。「就讓他歇短時間吧,這些年繃得太緊了,有這樣的結果,咱們也該為他高興才是。」

  「那也別跑出來嚇人啊,看了就煩。」蒙思定不滿地嘟嘟囔囔。那個佔有慾狂魔,長宜哥明明說可以去蹭飯的!

  「我擔心的倒是另外一件事。」顧時庸把上半身湊到中間。「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某天這兩人突然扔下一張傳位小紙條落跑,咱們該怎麼辦?」

  屋內頓時一片靜默,只有燃燒中的柴火劈啪作響。

  「含澤你上哪兒?」

  「賀世宮。把我家的兔崽子抓回來,藏到地窖!」

  三人目送季含澤火燒火燎地開門狂奔而去,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我說咱們萬歲爺做事情,能不能別這麼極端啊?」

  沒人回答桑高的抱怨,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黃鶯啼叫。

  春回大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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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誰無憾,執著於太多,總要承受喪失之痛的。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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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喜歡
人改變了,但天性沒有變
或許這才是徐浩跟長宜最終會在一起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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