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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一一一章抵罪



    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閃開著一條路。



    極度的慘痛會使別人產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歷史中最不幸的時期,群眾第一個反應總是對一場大難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許多人會在一場動亂中被殺死,但罪犯在接受審判時,卻極少受到侮辱。所以維爾福安全地從法院裡的旁聽者和軍警面前走過。他雖然已認罪,有他的悲哀作保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是用理智來判斷,而是憑本能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偉大的人就是那種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們的表情當作一種完美的語言,而且有理由以此為滿足,尤其是當那種語言符合實際情況的時候。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於形容的。一種極度的亢奮,每一條神經都緊張,每一條血管都鼓起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著痛苦的宰割,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憑著習慣走出法庭,他拋開他法官的長袍,——並不是因為理應如此,而是因為他的肩膀不勝重壓,像是披著一件飽含痛苦的尼蘇斯的襯衫一樣〔尼蘇斯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因大力士赫克裡斯之妻被赫克裡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蘇斯的遺言,把丈夫的襯衣用這怪物的血浸過,赫克裡斯穿上後因此中毒,苦惱不堪,卒致自殺。——譯注〕。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道賓路,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裡,親自打開車門,搖醒那瞌睡的車伕,然後摔倒在車座上,停在那裡,他向聖·奧諾路指了一指,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他這場災禍好像全部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頭上。那種重量把他壓垮了。他並沒有看到後果,也沒有考慮,他只能直覺地感到它們的重壓。他不能像一個慣於殺人的冷酷的兇手那樣理智地分析他的處境。他靈魂的深處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說,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上帝呀!上帝呀!」在這將臨的災禍後面,他看見上帝。馬車急速地行駛著。在車墊上不停地晃動著的維爾福覺察背後有一樣東西頂住他。他伸手去拿開那樣東西,那原來是維爾福夫人在車子裡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閃電那樣喚起他的回憶,——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像是一塊燒紅的鐵在烙他的心一樣。在過去這一小時內,他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惡。現在,另一個可怕的東西突然呈現在頭腦裡。他的妻子!他曾以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的身份對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著悔恨恐怖的煎熬,受著他義正詞嚴的雄辯所激起的羞恥心的煎熬。



    她,一個無力抵抗法律的可憐的弱女子,——她這時也許正在那兒準備死!自從她被宣判有罪以來,已過去一個鐘頭了。



    在這個時候,她無疑地正在回憶她所犯的種種罪行,她也許正在要求饒恕她的罪行,或許她在寫信給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饒恕她,維爾福又慘痛和絕望地呻吟了一聲。



    「啊!」他歎道,「那個女人只是因為跟我結合才會變成罪犯!我身上帶著犯罪的細菌,她只是受了傳染,像傳染到傷寒、霍亂和瘟疫一樣!可是,我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們可以逃走,離開法國,逃到世界的盡頭。我對她提到斷頭台!萬能的上帝!我怎麼竟敢對她說那句話!噢,斷頭台也在等著我呢!是的,我們將遠走高飛,我將向她承認一切,我將天天告訴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練蛇的結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恥辱也許會減輕她的內疚。」於是維爾福猛力打開車廂前面的窗口。「快點!快點!」



    他喊道,他喊叫時的口吻使那車伕感到象觸了電一樣。馬被趕得驚恐萬分,飛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維爾福反覆念叨,「是的,那個女人不能死,應該讓她懺悔,撫養我的兒子,我那可憐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裡,除了那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他才變成一個罪人的。一個母親只要還愛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會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會懺悔的。誰都不會知道她犯過罪,那些罪惡是在我的家裡發生的,雖然現在大家已經懷疑,但過些時候就會忘記,如果還有仇人記得,唉,上帝來懲罰我吧!我再多加兩三重罪也沒什麼關係?我的妻子可以帶著孩子和珠寶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許還可以活得很幸福,因為她把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於是檢察官覺得他的呼吸也比較暢通了。



    馬車在宅邸院子裡停住。維爾福從車子裡出來,他看出僕人們都很驚奇他回來得這樣早。除此之外他在他們的臉上再看不出別的表情。沒有人跟他說話,像往常一樣他們站在一邊讓他過去。當他經過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他從那半開著的門裡看見了兩個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在拜訪他的父親,他匆匆地繼續向前走。



    「啊,沒事」,當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間去的樓梯時,他說,「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他隨手關攏樓梯口的門。「不能讓人來打擾我們,」他想,「我必須毫不顧忌地告訴她,在她面前認罪,把一切都告訴她」。他走到門口,握住那水晶門柄,門卻自行打開了。「門沒關!」他自言自語地說,「很好。」他走進愛德華睡覺的那個小房間,孩子白天到學校去上學,晚上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間裡看了看。「不在這兒,」他說,「她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衝到門口,門關著。他站在那兒渾身打哆嗦。「愛蘿綺絲!」他喊道。他好像聽到傢俱移動的聲音。「愛蘿綺絲!」他再喊。



    「是誰?」他要找的女人問道。他覺得那個聲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開門!」維爾福喊道,「開門,是我。」



    不管他的怎樣請求,不管他的口氣讓人聽上去多麼痛苦,門卻依舊關著。維爾福一腳把門踹開。在門口裡面,維爾福夫人直挺挺地站著,她的臉色蒼白,五官收縮。恐怖地望著他。「愛蘿綺絲!愛蘿綺絲!」他說,「你怎麼啦?說呀!」



    那年輕女子向他伸出一隻僵硬而蒼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閣下!」她聲音嘶啞,喉嚨好像隨時都可能被撕裂。



    「你還要怎樣呢?」說著她摔倒在地板上。



    維爾福奔過去抓住她的手,的那隻手裡握著一隻金蓋子的水晶瓶。維爾福夫人自殺了。維爾福嚇瘋了,他退回到門口,兩眼盯住那屍體。「我的兒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他衝出房間,瘋狂地喊著,「愛德華!愛德華!」他的聲音不勝悲慟,僕人們聽到喊聲都跑了上來。



    「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道,「帶他離開這座房子,不要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樓下,先生。」僕人答道。



    「那麼他可能在花園裡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時前派人來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間裡去了,以後就沒有下樓來過。」



    維爾福的額頭上直冒冷汗,他的雙腿發抖,各種不祥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亂轉。「在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他喃喃地說,妻子的房間,在裡面他不能來看不幸的妻子的屍體。要喊愛德華,他一定會在那變成墳墓的房間裡造成回音。似乎不應該說話打破墳墓的寧靜。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已經麻木了。「愛德華!」他口吃地說,「愛德華!」沒有回音。如果他到母親的房間裡沒有再出來,他又會可能在哪兒呢?他踮著腳走過去。維爾福夫人的屍體橫躺在門口,愛德華一定在房間裡面。那個屍體似乎在看守房門,眼睛瞪著,臉上分明帶著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譏諷的微笑。從那打開著的門向裡過去,可以看見一架直立鋼琴和一張藍緞的睡榻。維爾福向前走了兩三步,看見他的孩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發出一聲歡喜的喊叫,好像透入那絕望黑暗的深淵。他只要跨過那屍體,走進房間,抱起他的孩子,帶他遠走高飛就行了。



    維爾福已不再是那個精明近於深謀遠慮的上層人物了,現在他是一隻受傷將死的老虎,他的牙齒已被最後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現實,他只怕鬼。他跨過屍體,好像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隻火爐。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懷裡,摟著他,搖他,喊他,但那孩子並不回答。他嘴唇去親那孩子的臉頰,孩子是冰冷慘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臟已不再跳動了,孩子死了。一張疊著的紙從愛德華的胸口上落下來。維爾福如同五雷轟頂,雙腿一軟跪下來,孩子從他麻木的手上滑下來,滾到的身邊。維爾福拾起那張紙,那是妻子的筆跡,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好母親,為了我兒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一個罪人。一個好母親是不能和她的兒子分離的。」



    維爾福無法相信他的眼睛,無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屍體爬過去,像一隻母獅看著它死掉的小獅子一樣。悲痛欲絕地喊道,「上帝啊!」他說,「上帝永在啊!」那兩具死屍嚇壞了他,他不能忍受兩具屍體來填充寂靜。直到那時,他被一中絕望和悲痛支持著。悲痛力大無比,而絕望使他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現在,他站起來,但他的頭低著,悲哀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甩了甩那被冷汗潤濕的頭髮,決定去找他的父親,他從沒對任何人表示過憐憫,但現在他要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苦,他要找一個來聽他哭泣。他走下樓梯,走進諾瓦蒂埃的房間。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夠表現出的最親熱的表情在傾聽布沙尼神甫說話,布沙尼神甫仍像往常一樣冷淡平靜。維爾福一看見那長老,便把手按在前額上。他記得他曾在阿都爾那次晚宴後去拜訪過他,也記得長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這座房子裡來過。「你在這兒,閣下!」他歎道,「你怎麼總是伴隨死神一起來呢?」



    布沙尼轉過身來,看著檢察官變了形的臉和他眼睛裡那種野蠻的凶光,他知道開庭的那齣戲已經收場了,但他當然不知道發生了別的事情。「我以前曾來為你的女兒祈禱過。」他答道。



    「但你今天來做什麼?」



    「我來告訴你:你的債已經償還得夠了,從此刻起,我將祈禱上帝像我一樣的寬恕你。」



    「上帝呀!」維爾福神情慌張的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長老拉掉他的頭髮,搖一遙頭,他的黑髮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兩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檢察官帶著驚呆的神情喊道。



    「你說得並不全對,檢察官閣下,再仔細想一想。」



    「你是在馬賽第一次聽到我的聲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與聖·梅朗小姐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那個躲在幕後與我不共戴天的死對頭!我在馬賽的時候一定得罪過你。哦,該我倒霉!」



    「是的,你說得對,」伯爵把雙手交叉在寬闊的胸前,說,「想想吧,仔細想想吧!」



    「但我怎樣得罪了你?」維爾福喊道,他的腦子正在那既非幻夢也非現實的境地徘徊在理智和瘋狂之間,——「我怎樣得罪了你?告訴我吧!說呀!」



    「你是誰,那麼你是誰?」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裡的一個可憐的人的陰魂。那個陰魂終於已從他的墳墓裡爬了出來,上帝賜他一個基督山的面具,給他許多金珠寶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認出他。」



    「啊!我認出你了!我認出你了!」檢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愛德蒙·唐太斯!」



    「你是愛德蒙·唐太斯!」維爾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麼到這兒來。」於是他拉著基督山往樓上走。伯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他的心裡也料到發生了某種新的災難。



    「看吧,愛德蒙·唐太斯!」他指著他妻子和孩子的屍體說,「看!你的仇報了嗎?」



    基督山看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把報復的權利用得過了頭,他已沒有權利說「上帝助我,上帝與我同在。那句話了。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撲到那孩子的屍體上,撥開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脈搏,然後抱著他衝進瓦朗蒂娜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我的孩子!」維爾福喊道,「他搶走了我的孩子!噢,你這壞蛋,你不得好死!」他想去追基督山,但像是在做夢一樣,他的腳一步也動不得。他拚命睜大眼睛,眼珠像是要從眼眶裡突出來似的。指甲扎進了胸膛上,被血染紅了;他太陽穴上的血管脹得像要爆裂開來似的,他頭腦發熱。幾分鐘,他已經沒有了理智,接著,他大叫一聲,爆發出一陣大笑,衝下樓梯去了。



    一刻鐘以後,瓦朗蒂娜的房間門開了,基督山走出來。他的眼光遲鈍,臉上毫無血色,他那表情一向寧靜高貴的臉由於悲哀而神色大變,他的臂彎裡抱著那個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的孩子。他單腿跪下,虔敬地把他放在的旁邊,然後他走出房間在樓梯上遇到一個僕人,「維爾福先生在哪兒?」他問僕人。



    那個僕人沒吭聲,指了指花園。基督山走下樓梯,向僕人所指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看見維爾福被他的僕人圍在中間,他的手裡拿著一把鏟子,正在瘋狂地挖著泥土。「這兒沒有!」



    他喊道。於是他再向前面走幾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閣下,你的確失去了一個兒子,但是——」



    維爾福打斷他的話,他聽不懂,也根本聽不到。「噢,我會找到他的!」他喊道,「你們都哄我,說他不在這兒,我會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後退去。「噢!」他說,「他瘋啦!」像是怕那座受天詛咒的房子的牆壁會突然倒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權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噢,夠啦,——夠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後的一個救出來吧。」



    一回到家,他就遇到莫雷爾正像一個幽靈似的在他的客廳裡來回徘徊。「準備一下吧,馬西米蘭。」伯爵帶著微笑說,「我們明天離開巴黎。」



    「你在這兒沒有別的事要幹?」莫雷爾問。



    「沒有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寬恕我,也許我已經做得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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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離開



    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成了整個巴黎談論的話題。艾曼紐和他的妻子,這時就在他們密斯雷路的小房子裡頗感興趣地談論那些事件。他們在把馬爾塞夫、騰格拉爾和維爾福那三件接連而來的災難作對比。去拜訪他們的馬西米蘭沒精打彩地聽著他們的談話,木然地坐在一旁。



    「真的,」尤莉說,「我們簡直要這樣想了,艾曼紐,這些人,在富有、快樂的時候,卻忘記了有一個凶神在他們的頭上盤旋,而那凶神,像貝洛音話裡那些奸惡的小妖精一樣,因為沒有被邀請去參加婚禮或受洗典禮,不肯受忽視,突然出來為他自己復仇了。」



    「意想不到的災難!」艾曼紐說,他想到了馬爾塞夫和騰格拉爾。



    「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呀!」尤莉說,他想到了瓦朗蒂娜,但憑著一個女人的知覺,她沒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懲罰他們的話,」艾曼紐說,「那是因為至高無上的上帝發現他們過去的生活裡找不到值得減輕他們的痛苦的事情,那是因為他們命中注定要受到懲罰的。」



    「你這個判斷是不是下得鹵莽了一點,艾曼紐?」尤莉說。



    「當我的父親拿著手槍想自殺的時候,假如那時有人說,『這個人是理應受苦的。』那個人豈不是大錯特錯了嗎?」



    「是的,但上帝沒有讓我們的父親去死呀,正如他不許亞伯拉罕獻出他的兒子一樣。上帝對那位老人,像對我們一樣,派了一位天使來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紐剛說出這幾句話,鈴聲響了,——這是門房的信號,表示有客人來訪。接著,房門打開了,基督山伯爵出現在門口。那對青年夫婦發出一聲歡呼,馬西米蘭抬起頭,但立刻又垂了下去。



    「馬西米蘭,」伯爵說,像是並未注意到自己的來訪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應似的,「我是來找你的。」



    「來找我?」莫雷爾把他的話複述了一遍,像是剛從一場夢裡醒來。



    「是的,」基督山說,「不是說定由我帶著你一起走的嗎?你做好準備起程的了嗎?」



    「我準備好了,」馬西米蘭說,「我是特地來向他們告別的。」



    「您到哪兒去,伯爵?」尤莉問道。



    「首先到馬賽,夫人。」



    「到馬賽去!」那對青年夫婦喊道。



    「是的,我要帶你們的哥哥一起去。」



    「噢,伯爵!」尤莉說,「你可以醫好他的抑鬱症嗎?



    莫雷爾轉過臉去,掩飾他狼狽的表情。



    「那麼你們覺得他並不快樂嗎?」伯爵說。



    「是的,」那年輕女子答道,「我很擔心,他會不會認為我們的家庭是一個沒有樂趣的家庭?」



    「我沒有改變他的。」伯爵答道。



    「我馬上可以陪你去,閣下。」馬西米蘭說。「別了,我的朋友們!艾曼紐!尤莉!別了!」



    「怎麼,別了?」尤莉喊道,「你難道就這樣離開我們,不作任何準備,連護照都沒有?」



    「時間拖長只會增加分離的悲痛,」基督山說,「一切必需的東西馬西米蘭毫無疑問都已經準備好了,——至少,我這樣提醒過他。」



    「我有護照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爾用他的那種寧靜而哀傷的口氣說。



    「好!」基督山微笑著說,「由此可見一個訓練有素的軍人做事就是利索。」



    「您這就要走了,馬上就離開了嗎?」尤莉說,「您就不能多呆一天,哪怕再多呆一個鐘頭啊!」



    「我的車子在門口等著,夫人,我必須在五天之內趕到羅馬。」



    「馬西米蘭也到羅馬去嗎?」艾曼紐喊道。



    「他帶我去哪兒我就到哪兒去,」莫雷爾帶著憂鬱的笑容,「在此後這一個月內,我是屬於他的。」



    「噢,天哪,他的話說得多麼奇怪,伯爵。」尤莉說。



    「馬西米蘭陪著我去,」伯爵用他那種慈愛的和最有說服力的語氣說,「所以你們不必為你們的哥哥擔心。」



    「別了,我親愛的妹妹,別了,艾曼紐!」莫雷爾又說。



    「看他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尤莉說。「噢,馬西米蘭,馬西米蘭,你一定對我隱瞞了什麼事。」



    「嗯!」基督山說,「不久你們將看到他高高興興,臉帶笑容地回來。」



    馬西米蘭向伯爵輕蔑地、幾乎是憤怒的看了一眼。



    「我們出發吧。」基督山說。



    「在您離開我們以前,伯爵,」尤莉說,「許我們向您表示,將來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斷她的話,把她的雙手合在他自己的手裡,說,「你所能講的話,決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裡所讀到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作為傳奇小說裡的恩人我本該不辭而別的,可我做不到,因為我是一個軟弱的有虛榮心的人,也喜歡我的同類給我溫柔、慈愛和感激的眼光。現在我要走了,請允許我自負地對你們說,別忘記我,我的朋友們,因為你們大概永遠再也見不到我了。」



    「永遠見不到你!」艾曼紐喊道,兩滴大淚珠則滾下順著尤莉的臉頰滾下來,——永遠也見不到你!那麼,離開我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位天使了。這位天使到人世間來做了好事以後,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別那麼說,」基督山急忙答道,——「別那麼說,我的朋友們。天使是不會做錯事情的。天使可以隨心所欲地行事。他們的力量勝過命運。不,艾曼紐,我只是一個人,你的讚揚不當,你的話是褻瀆神明的。」於是他吻了吻尤莉的手,尤莉撲到他的懷裡,他伸出手握了握艾曼紐的手,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這座房子,離開這和平幸福的家庭。他向馬西米蘭作了手勢,馴服地跟他出來,他臉色漠然毫無喪情。瓦朗蒂娜逝世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子。



    「請讓我哥哥恢復安寧和快樂。」尤莉低聲對基督山說。伯爵捏一捏她的手,算是回答,像十一年以前他在莫雷爾的書齋門前樓梯口上握她的手時一模一樣。



    「那麼,你還信得過水手辛巴德嗎?」他微笑著問道。



    「噢,是的!」



    「噢,那麼,放心安睡,一切托付給上帝好了。」



    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馬車已等在門口。四匹強壯的馬在不耐煩地蹬踏著地面,在台階前,站著那滿頭大汗的阿里,他顯然剛趕了大路回來。



    「噢,」伯爵用阿拉伯語問道,「你到那位老人家那裡去過了嗎?」



    阿里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你按照我的吩咐,讓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麼說?說得更準確些,他說什麼?」



    阿里走到光線下面,使他的主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臉,模仿諾瓦蒂埃說「對」時的面部表情,閉攏雙眼。



    「很好!他答應了,」基督山說,「我們走吧。」



    他話音剛落,車子便開動了,馬蹄在石板路上濺起夾著塵埃的火花。馬西米蘭一言不發,坐在車廂的角落裡。半小時以後,車子突然停住了,原來伯爵把那條從車子裡通出去綁在阿里手指上的絲帶拉了一下。那個努比亞人立刻下來,打開車門。這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他們已到達維兒殊山的山頂上,從山上望出去,巴黎像是一片黑色的海,上面閃爍著磷光,像那些銀光閃爍的海浪一樣,——但這些浪頭閃爍比那些海洋裡翻騰不息的波浪更喧鬧、更激奮、更多變、更兇猛、也更貪婪。這些浪頭永遠吐著白沫、永不停息的。伯爵獨自立在那兒,他揮揮手,車子又向前走了幾步。他把兩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會兒,他的腦子像一座熔爐,曾鑄造出種種激動世界的念頭。當他那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這個為熱心的宗教家、唯物主義者所同樣注意的現代巴比倫的時候,他低垂著頭,合攏手,像做祈禱似地說道:「偉大的城市呀,自從我第一次闖進你的大門到現在,還不到半年。我這次到這裡來,其中的原因,我只向天主透露過,只有他才有力量看穿我的心思。只有上帝知道:我離開你的時候,既沒有帶走驕傲也沒有帶走仇恨,但卻帶走了遺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交給我的權力,我並沒有用來滿足我的私慾或作任何無意義的舉動。噢,偉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動的胸膛裡,我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像一個耐心的礦工一樣,我在你的體內挖掘,剷除了其中的禍害。現在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使命結束了,現在你不能再給我痛苦或歡樂了。別了,巴黎!別了!」



    他的目光像一個夜間的精靈一樣在那廣大的平原上留連著,他把手放在額頭上走進馬車,關上車門,車子便在一陣塵沙和響聲中消失在山的那一邊了。



    車行了六哩路,沒有人說一句話。莫雷爾在夢想,基督山則一直望著他。



    「莫雷爾,」伯爵終於對他說,「你後悔跟我來嗎?」



    「不,伯爵,但離開巴黎——」



    「如果我以為巴黎會讓你快樂,莫雷爾,我就會把你留在那兒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離開巴黎就像是第二次再失去她一樣。」



    「馬西米蘭,」伯爵說,「我們失去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裡而是深深地埋在我們的心底。上帝是這樣安排的,他們永遠陪伴著我們。我就有這樣兩個朋友——一個給了我這個身體,一個給了我智慧。他們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每當有疑問的時候就與他們商量,如果我做了什麼好事的話,我就歸功於他們的忠告。聽聽你心裡的聲音吧,莫雷爾。你問問它,究竟你是否應該繼續給我看一個憂鬱的面孔。」



    「我的朋友,」馬西米蘭說,「我心裡的聲音非常悲哀,我只聽到不幸。」



    「這是神經衰弱的緣故,一切東西看上去都像是隔著一層黑紗似的。靈魂有它自己的視線,你的靈魂被遮住了,所以你看到的未來是黑暗險惡的。」



    「或許真是那樣。」馬西米蘭說,他又回到夢思的狀態中。



    伯爵的無限本領使旅程完成得驚人地迅速,在他們所經的路上,市鎮象影子似的向後飛去,那被初秋的風的吹得左右搖擺的樹木,巨人般地向他們瘋狂地迎面衝來,但一衝到面前便又急速地後退。第二天早上,他們到達夏龍,那兒,伯爵的汽船已在等待他們。馬車立刻被拉上甲板,兩位旅客也立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它那兩隻划水輪象翅膀一樣,船象鳥兒似的在水面上滑行。莫雷爾感到了這種在空中急速穿過的快感,風吹起他前額的頭髮,似乎暫時驅散了那凝聚在他額頭上的愁雲。兩位旅客與巴黎之間距離愈來愈遠,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現出一種超乎人類所能有的寧靜的氣氛,像是一個流亡多年的人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似的。不久,馬賽進入眼簾了,——那充滿著生命活力的馬賽,那繁衍著泰爾和迦太蘭族後裔的馬賽,那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精力充沛的馬賽。一看到那圓塔、聖·尼古拉堡和那磚塊砌成的碼頭,記憶便攪動了他們的內心,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在這些地方玩耍過。他們懷著同樣的心緒踏上卡尼般麗街。



    一艘大船正在升帆待發,準備開赴阿爾及爾,船上洋溢著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種匆忙喧鬧。乘客和他們的親友們群集在碼頭上,朋友們互相親切而傷心地告別,有的哭泣,有的訴說著告別的話,形成了一種令人感動的場面,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樣情形的人也不會無動於衷,但這卻不能使馬西米蘭從他那奔騰的思潮裡喚醒過來。



    「這兒,」他無力地扶著基督山手臂說,——「就在這個地方,我的父親曾站著看埃及王號進港,就在這個地方,你救了他。脫離了死境和恥辱的父親撲入我的懷裡。我現在還覺得我的臉上沾著他那溫熱的眼淚,但那時並不只有他一個人流淚,許多旁觀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溫和地微笑著說:「我那時站在那個地方,」他指著一個街角。當他說話的時候,就在他所指的那個方向,傳來一聲痛苦傷心的呻吟,一個女人正在向即將起錨的船上的一個旅客揮手。要不是莫雷爾的眼光這時的注意力集中在船上,他一定會注意到基督山看見那個女人時那種激動的情緒。



    「噢,天哪!」莫雷爾喊道,「我沒有弄錯!那個在揮帽子的青年人,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是阿爾貝·馬爾塞夫!」



    「是的,」基督山說,「我也認出他了。」



    「怎麼會呢?你在看著他對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當他不想回答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微笑的,他把眼光回到那蒙面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不久便消失在街角上。伯爵回過頭來對他的朋友說:「親愛的馬西米蘭,你在這兒沒有什麼事情要做嗎?」



    「我得到我父親的墳上去一趟。」莫雷爾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



    「那麼去吧,在那兒等我,我很快來找你。」



    「那麼你現在要離開我了?」



    「是的,我也要去訪問一個人。」



    莫雷爾把手放在伯爵伸過來的手裡,然後低垂著頭悲傷地離開伯爵,向城東走去。基督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馬西米蘭走出他的視線,然後他慢慢地向梅朗巷走過去,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讀者們已對它相當熟悉了。



    它坐落在無事的馬賽人最愛到這兒來散步的大道的後面,一棵極大的葡萄樹的年老發黑的枝條伏在那被南方灼熱的太陽曬得發黃的牆上。兩級被鞋底磨光的石頭台階通向由三塊木板所拼成的門,那扇門,從來沒上過油漆,早已露出裂縫,只在每年夏季到來的時候才因潮濕合成一塊。這座房子外表雖然很破,但卻有它美麗動人的地方。它和老唐太斯以前住在這兒的時候並沒有兩樣,但老人只住閣樓,而伯爵現在則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給美塞苔絲掌管。



    伯爵看見鬱鬱不歡地離開碼頭的那個女人走進這座房子,她剛走進去,關上門,基督山便在街角上出現,所以他幾乎剛看見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蹤跡。那磨損的石階是他的老相識,他比誰都清楚,用一枚大頭釘就要以撥開裡面的插銷來打開那扇風雨剝蝕的門。他進去的時候不敲門也沒有任何其他表示,好像他是主人的親密的朋友或房東一樣。在一條磚塊鋪成的甬道盡頭有一個小花園浴在陽光裡,在這個小花園裡,美塞苔絲曾根據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筆錢。站在門口的階沿上就可以看見花園裡的樹木。伯爵在踏進那座房子的時候聽見一聲好像啜泣一樣的歎息;他循望過去,那兒,在一個素馨木架成的涼棚底下,在濃密的枝葉和紫色的細長花朵的下面,他看見美塞苔絲正在垂頭哭泣。她已揭起面紗,她的臉埋在手裡,獨對蒼天之際,她自由地發洩著在她兒子面前抑制了這麼久的歎息和眼淚。基督山向前走了幾步,小石子在他的腳底下發出的聲音使美塞苔絲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驚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說,「我已經沒有辦法使你快樂了,但我還可以給你安慰,你肯把我當朋友看待,並接受我的安慰嗎?」



    「我的確薄命,」美塞苔絲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個兒子,而他已經離我遠去了!」



    「他有一顆高貴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對。他覺得每一個人都應該對他的國家有所貢獻,有人貢獻他們的天才,有人貢獻他們的勤勉,有人獻出了他們的血,有人獻出了他們的才智,都是為了同樣的目的。如果他留在你的身邊,他的生命一定會變得毫無意義,他將無法分擔你的憂慮。與厄運抗爭,他將增加他的精力並提高他的名譽,把逆境變為順境。讓他去為你們創造美好的未來吧。因為我敢向你保證他會得到細心的照料的。」



    「噢!」那可憐的女人悲慼地搖搖頭,「你所說的那種順境,我從心坎裡祈禱上帝賜給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萬念俱灰,我覺得墳墓已離我不遠了。你是個好心人,伯爵,把我帶回我曾經快樂過的地方。人是應該死在他曾經有過快樂的那個地方的。」



    「唉!」基督山說,「你的話讓我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或的。但你為什麼要憐憫我呢?你使我更難堪,如果——」



    「恨你,責備你,——你?愛德蒙?憎恨責備那個饒恕我兒子的生命的人?你本來發誓,要毀滅馬爾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個兒子,但您沒有那麼做。」



    伯爵看著美塞苔絲,她站起身,向他伸出雙手。



    「噢,看著我!」她帶著一種非常哀戚的神情繼續說,「我的眼睛已沒有光彩了,以前,我到這兒來,向那在他父親所住的閣樓窗口等待我的愛德蒙·唐太斯微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歲月隨著痛苦流逝。在那些日子與現在之間造成了一道深淵。咒你,愛德蒙!恨你,我的朋友!不,我應責備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噢,我這可憐的人哪!」



    她緊握著雙手,抬頭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樣的罰呀!——那讓天使快樂的三個因素,我曾一度擁有虔敬、純潔和愛——而我現在變成了一個可憐蟲,居然懷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過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隻手。



    「不,」她輕輕地抽回那隻手說,——「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饒恕了我,但在遭你報復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們或是出於仇恨,或是出於貪慾,或是出於私愛,但我卻下賤,缺乏勇氣,竟違背自己的判斷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愛德蒙,你想說一些親切的話,我看得出的,但別說了。留給別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種話的了。瞧,」



    她抬起頭,讓他看到她的臉,「瞧,不幸已使我白了頭,我曾流過那樣多的眼淚,沒有了光彩,我的額頭出現了皺紋。你,愛德蒙,卻恰恰相反,你依舊還年輕、漂亮、威風,那是因為你從未懷疑過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你經過了歷次風險。」



    當美塞苔絲說話的時候,淚珠成串成串地滾下她的臉頰。



    記憶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憐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覺得那是一個沒有溫情的吻,像是他在吻一個聖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樣。「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繼續說,「一次過失就會失去終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經死了,本來也該去死?我在心裡為你哀悼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只是使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看來像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婆而已。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認出你,而我卻只能救我的兒子一個人呢?我也應該拯救那個雖然有罪但卻已被我接受為丈夫的那個人?可是我卻聽任他去死!我說什麼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嗎?因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願意記得他是為了我的緣故才犯下變節叛賣的罪行。我陪我的兒子來了這兒,有什麼用呢?既然我現在又失去了他,讓他獨自去受非洲惡毒的氣候。噢,我告訴你,我曾是個下賤懦怯的女人,我背棄我的愛情,像所有背叛教義的人一樣,我把不幸帶給了我周圍的人!」



    「不,美塞苔絲,」基督山說,「不,你把自己說得太壞了。你是一位高尚純潔的女性,是你的悲痛軟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個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見的惱怒的上帝,他無意使我那已經開始的懲罰半途而廢。我以那位過去十年來我每天俯伏在他腳上的上帝作證,我本來願意為你犧牲我的生命,和那與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種種計劃。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說,美塞苔絲——上帝需要我,為了上帝活下來了。請審視我的過去與現在,並猜測將來,然後再說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遺棄、受人迫害,這一切構成了我青年時代的苦難。然後,突然地,從囚禁、孤獨、痛苦中,重新獲得了光明和自由,擁有了一大筆聞所未聞的財產,假如那時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筆財產來執行他偉大的計劃,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從那時起,我就把這筆財產看成上帝的神聖托付。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想過那種即使像你這樣可憐的女人有時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這不曾得到一小時的安靜,——一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像是一片要去燒燬那些命中注定該毀滅的城市的火雲,被驅趕著在天空中飛行。像那些富於冒險精神的船長要去進行某種充滿危險的航程一樣,我作了種種準備,在槍膛裡裝上子彈,擬定各種進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劇烈的運動鍛煉我的身體,用最痛苦考驗磨煉我的靈魂。我訓練手臂使它習慣於殺人,訓練我的眼睛習慣於看人受折磨,訓練我的嘴巴對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雖然善良、坦率和寬大,但我卻能變成了狡猾、奸詐、有仇必報,——或說得更確切一些,變得像命運一樣的冷酷無情。然後我踏上展現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種種障礙,達到我的目標,那些企圖擋住我道路的人卻遭了殃!」



    「夠了!」美塞苔絲說,「夠了,愛德蒙!相信我,只有那個一開始就認識你的是瞭解你的,即使她曾擋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像一塊脆玻璃那樣踩得粉碎,可是,愛德蒙,可是她依舊還是崇拜你!像我與過去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一樣,你與其他的人之間,也存在著一道深淵。我可以擔白地告訴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較,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沒有像你那樣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現在讓我們告別吧,愛德蒙,讓我們分手吧。」



    「在我離開你以前,美塞苔絲,你沒有任何要求了嗎?」伯爵說。



    「我在這個世上存有一個希望,愛德蒙,——希望我兒子能夠幸福。」



    「請祈禱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讓他幸福。」



    「謝謝,謝謝,愛德蒙!」



    「但對你自己難道毫無所求嗎,美塞苔絲?」



    「我自己什麼都不需要,我像是生活在兩座墳墓之間。一座是愛德蒙·唐太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愛他。這句話從我這褪色的嘴唇上說出來並不動聽,但它是我心裡珍藏的一個寶貴記憶,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東西來交換,我也不願意失去它。另外那座墳墓是死在愛德蒙手裡的那個人的,我並不惋惜他死,但我必須為死者祈禱。」



    「你的兒子會幸福的,夫人。」伯爵說。



    「那麼我還能夠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你準備怎麼樣呢?」



    「說我在這兒能像以前的美塞苔絲那樣憑勞動換取麵包,那當然不是真話,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我除了祈禱以外,已經不能再做別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沒有必要工作,你埋下的那一筆錢,我已經找到了,那筆錢已足夠維持我的生活。關於我的謠言大概會很多,猜測我的職業,談論我的生活態度,只要有上帝作證,那沒有了什麼關係。」



    「美塞苔絲,」伯爵說,「我說這句話並不是來責備你,但你放棄馬爾塞夫先生的全部財產是一種不必要的犧牲。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應是屬於你的,那是精心操持那個家應得的。我不能接受,愛德蒙。我的兒子不答應的。我知道你要向我建議什麼。」



    「一切當然應該得到阿爾貝·馬爾塞夫的完全認可。」我將親自去徵詢他的意見。如果他願意接受我的建議,你會反對嗎?」



    「你很清楚,愛德蒙,我已經不再是一個理智的人了,沒有了意志,已經不能決定了。我已被那衝到我頭上來的驚濤駭浪弄糊塗了,我已變得聽天由命、聽任上帝的擺佈,像是大鷹撲下的燕子一樣。我活著,只是因為我命中注定還不應該死。假如上帝來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



    「啊,夫人,」基督山說,「我們不是這樣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們瞭解他,辯明他的真意,為了這個原因,他給了我們自由意志的。」



    「噢!」美塞苔絲喊道,「別對我說那句話!難道我應該相信上帝給了我自由的意志,我能用它來把我自己從絕望中解救出來嗎?」



    基督山低下頭,在她那樣沉痛的悲哀面前不禁有點畏縮。



    「你不願意和我說一聲再見嗎?」他問道,並向她伸出手。



    「當然,我要對你說再見,」美塞苔絲說,並莊嚴地指著天。「我對你說這兩個字,就是向你表示:我還懷著希望。」於是,美塞苔絲用她那顫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後,便衝上樓去。



    基督山慢慢地離開那所房子,向碼頭走去。美塞苔絲雖然坐在以前老唐太斯所住的那個房間的小窗前面,卻並沒有看到他離開了。她正在極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載著她兒子的船,但她卻仍不由自主地用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愛德蒙!愛德蒙!愛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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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往事



    伯爵心情悲傷地離開那座他和美塞苔絲分手的小屋,或許他永遠也見不到她了。自從小愛德華去世以來,基督山的心情發生了大變化。當他經過一條艱苦漫長的道路達到復仇的高峰以後,他在高峰的那一邊看到了懷疑的深谷。尤其是,他與美塞苔絲剛才的那一番談話在他心裡喚醒了的許多許多的回憶,他覺得他有必要與那些回憶搏鬥。像伯爵這樣性格剛毅的人是不會長期沉浸在這種抑鬱狀態裡的。那種抑鬱狀態或許可以刺激普通的頭腦,促使它們產生一些新思想,但對於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是有害的。他想,既然他現在幾乎到了責備自己的地步,那麼他以前的策劃一定有錯誤了。



    「我不能這樣自欺,」他說,「我沒有把以前看清楚,為什麼!」他繼續說,「難道在過去的十年內,我走的道路是錯誤的嗎?難道我預計的竟是一個錯誤的結果?難道一小時的時間就足以向一位建築師證明:他那寄托著全部希望的工程,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卻是違反上帝旨意的嗎?我不能接受這種想法,它會使我發瘋的。我現在之所以不滿意,是因為我對於往事沒有一個清楚的瞭解。像我們所經過的地方一樣,我們走得愈遠,它便愈模糊。我的情況像是一個在夢裡受傷的人,雖然感覺到受了傷,但卻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受的傷。那麼,來吧,你這個獲得再生的人,你這個豪侈的闊佬,你這個醒來的夢遊者,你這個萬能的幻想家,你這個無敵的百萬富翁!再來回憶一下你過去那種飢餓痛苦的生活吧。再去訪問一下那逼迫你、或不幸引導你、或絕望接受人的地方吧。在現在這面基督山想認出唐太斯的鏡子裡,看到的是鑽石、黃金和華麗的服飾。藏起你的鑽石,埋掉你的黃金,遮住你華麗的服飾,變富為窮,自由人變為罪犯,由一個重生的人變回到屍體上吧!」



    基督山一面這樣沉思默想,一面順著凱塞立街走。二十四年以前,他在夜裡被一言不發的憲兵押走的時候,也是走的這條街。那些房子,今天雖充滿歡樂富有生氣,那天晚上卻黑乎乎、靜悄悄的,門戶緊閉著。」可是,它們還是以前的那些房子,」基督山對自己說,「只是現在不是黑夜而是大白天,是太陽照亮了這個地方,讓它看來使人這樣高興。」



    他順著聖·洛朗街向碼頭走過去,走到燈塔那兒,這是他登船的地方。一艘裝著條紋布篷的遊艇正巧經過這裡。基督山向船老闆招呼了一下,船老闆便立刻帶著一個船夫和希望做一筆好生意時那種急切的心情向他劃攏來。



    天氣好極了,正宜於出遊。鮮紅的、光芒四射的太陽正在向水裡沉下去,漸漸被水吞沒。海面光滑得像玻璃一樣,只是偶爾被一條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跳出海面來尋求安全的魚暫時擾亂了它的寧靜;從地平線遠望,那些船象海鷗一樣白,那樣姿態優美,可以看見回到馬地古去的漁艇和開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但雖然睛朗的天氣有美麗的船隻,和那籠罩著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緊裹在大氅裡的基督山卻只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



    過去的一切都一一在他的記憶裡復活了。迦太蘭村那盞孤獨的燈光;初見伊夫堡猛然覺悟到他們要帶他到那兒去時的那種感覺,當他想逃走時與憲兵的那一場掙扎;馬槍槍口觸到他額頭時那種冷冰冰的感覺,——這一切都在他眼前成了生動而可怕的現實。像那些被夏天的炎熱所蒸乾、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漸漸貯積起流水的小溪一樣,伯爵也覺得他的心裡漸漸地充滿了以前幾乎壓毀愛德蒙·唐太斯的那種痛苦。他再也看不見那晴朗的天空,那美麗的船隻,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迷人的景色:天空中似乎佈滿烏雲,龐大的伊夫堡像是一個死鬼的幽靈。當他們抵岸的時候,伯爵不由自主地退到船尾,船夫不得不用迫切催促的口氣說:「先生,我們到岸啦。」



    基督山記得: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塊礁石上,他曾被士兵凶暴地拖上去,用刺刀頂著他的腰走上那個斜坡。當初唐太斯眼前漫長的路程;現在基督山卻覺得它非常短。每一槳都喚醒了許多記憶,往事象海的泡沫一樣浮升了起來。



    自從七月革命以來,伊夫堡裡便不再關犯人。這兒現在只住著一隊緝私隊。一個看守在門口站著,等待引導訪客去參觀這個恐怖的遺跡。伯爵雖然知道這些事實,但當他走進那個拱形的門廊,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樓梯,嚮導應他的要求領他到黑牢裡去的時候,他的臉色還是變成了慘白色,他的心裡在一陣陣發冷。他問舊時的獄卒還有沒有留下來的;但他們不是退休,就是轉業去做另外的行當了。帶他參觀的那個嚮導是一八三○年來的。嚮導把他帶到了當年他自己的那間黑牢。他又看見了那從那狹窗口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他又看見了當年放床的那個地方。但那張床早已搬走了,床後的牆腳下有幾塊新的石頭,這是以前法利亞長老所掘的那條地道的出口,基督山感到他的四肢發抖,他拉過一個木凳坐了下來。



    「除了毒死米拉波〔米拉波伯爵(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政治家,在伊夫堡被他的政敵用毒藥毒死。——譯注〕的故事以外,在這座監獄裡還發生過什麼故事沒有啊?」伯爵問道,「這些陰森可怕的地方竟關押過我們的同類,簡直不可思議,關於這些房間可有什麼傳說嗎?」



    「有的,先生,獄卒安多尼對我講過一個關於這間黑牢的故事。」



    基督山打了一個哆嗦,安多尼就是看管他的獄卒。他幾乎已經忘掉他的名和長相了,但一聽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滿是絡腮鬍子的臉,棕色的短褂和鑰匙串。伯爵似乎現在還能聽到那種玎玲噹啷的響聲,他回過頭去,在那條被火把映得更顯陰森的地道裡,他好像又見到了那個獄卒。



    「您想聽那個故事嗎,先生?」



    「是的,講吧。」基督山說,用把手壓在胸膛上,按著怦怦直跳的心,他覺得怕聽自己的往事。



    「這間黑牢,」嚮導說,「以前曾住過一個非常可怕的犯人,可怕的是因為他富於心計。當時堡裡還關著另外一個人;但那個人並不壞,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瘋長老。」



    「啊,真的?是瘋子嗎?」基督山說,「他為什麼會瘋?」



    「他老是說,誰放他出去,他就給誰幾百萬塊錢。」



    基督山抬頭向上望,但看不見天空,在他和蒼穹之間,隔著一道石牆。他想,在得到法利亞的寶藏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寶庫之間,也有一道厚厚的牆啊。



    「犯人可以互相見面的嗎?」他問道。



    「噢,不,先生,這是被明文禁止的,但他們逃過了看守的監視,在兩個黑牢之間挖一條地道。」



    「這條地道是誰挖的呢?」



    「噢,那一定是那個年輕人幹的,當然羅,他身體強壯,而長老則已年老衰弱。而且,他瘋瘋癲癲的,決想不出這個辦法。」



    「睜眼的瞎子!」伯爵低聲說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個年輕人挖了一條地道,至於如何挖的,用什麼工具挖的,誰都不知道,但他總算是挖成了,那邊還有新砌的石頭為證明。您看見了嗎?」



    「啊,是的,我看見了。」伯爵說,他的聲音因激動而變嘶啞了。



    「結果是:兩個人相互可以來往了,他們來往了多久,誰都不知道。有一天,那長老生病死了。您猜那年輕人怎麼做的?」



    「怎麼做的?」



    「他搬走那具屍體,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向牆壁;然後他走進長老的黑牢裡,把進口塞住,鑽進裝屍體的那只布袋裡。您想到過這樣的計策嗎?」



    基督山閉上眼睛,似乎又體驗到冰冷的粗布碰到他面孔時的萬種感觸。那導遊繼續講道:「他的計劃是這樣的:他以為他們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認為他們不會給犯人買棺材,所以可以用他的肩胛頂開泥土。但不幸的是伊夫堡規定。他們從不埋葬死人,只是給死人腳上綁上一顆很重的鐵球,然後把它拋到海裡。結果是:那個年輕人從懸巖頂上被拋了下去。第二天,床上發現了長老的屍體,真相大白了,拋屍體的那兩個人說出了他們當時曾聽到尖聲的喊叫,但屍體一沉到水裡,那喊聲便聽不到了。」



    伯爵呼吸困難,大滴的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滾下來,他的心被痛苦填滿了。「不,」他喃喃地說道,「我所感到的懷疑動搖只是健忘的結果,現在,傷口又被撕裂開了,心裡又渴望著報復了。而那個犯人,」伯爵提高了嗓門說,「此後聽到他的消息嗎?」



    「噢,沒有,當然沒有。您知道,下面這兩種情形他必定得遭遇一種,——他不是平跌下去便是豎跌下去,如果從五十尺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會摔死,如果豎跌下去,則腳上的鐵球就會拉他到海底,他就永遠留在那兒了,可憐的人!」



    「那麼你憐憫他嗎?」伯爵說。



    「我當然憐憫他,雖然他也是自作孽。」



    「你是什麼意思?」



    「據說他本來是一個海軍軍官,因為參加拿破侖黨才坐牢的。」



    「的確!」伯爵重又自言自語道,「你是死裡逃生的!那可憐的水手只活在講述他故事的那些人記憶裡。他那可怕的經歷被人當作故事在屋角里傳述著,當嚮導講到他從空中被大海吞噬的時候,便使人顫慄發抖。」隨後伯爵提高了聲音又說,「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嗎?」



    「噢,只知道是三十四號。」



    「噢,維爾福,維爾福!」伯爵輕輕地說,「當你無法入眠的時候,我的靈魂一定常常使你想到這件事情!」



    「您還想看什麼嗎,先生?」嚮導說。



    「是的,如果你可以領我去看一下那可憐的長老房間的話。」



    「啊!二十七號。」



    「是的,二十七號。」伯爵複述一遍嚮導的話,他似乎聽到長老的聲音隔著牆壁在說。



    「來,先生。」



    「等一等,」基督山說,「我想再看一看這個房間。」



    「好的,」嚮導說,「我碰巧忘了帶這個房間的鑰匙。」



    「再回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給您,先生。」



    「不,帶走吧,我能夠在黑暗裡看東西。」



    「咦,您就像那三十四號一樣。他們說,他是那樣習慣於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的角落裡看出一枚針。」



    「他需要十年時間才能練就那種功夫。」伯爵心裡這樣自語。



    嚮導拿著火把走了,伯爵說得很對。在幾秒鐘以後,他對一切都看得像在白天看時一樣的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了他曾呆過的黑牢。



    「是的,」他說,「那是我常坐的石頭,那牆上是我的肩膀留下的印記,那是我以頭撞壁時所留下的痕跡。噢,那些數字!我記得清楚呀!這是我有一天用它來計算我父親和美塞苔絲的年齡的,想知道當我出去的時候,父親是否還活著,美塞苔絲是不是依然年輕,那次計算以後,我曾有過短暫的希望。我卻沒有計算到飢餓和背叛!」於是伯爵發出一聲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親的喪事和美塞苔絲的婚禮。在黑牢的另一面牆上,他看出一片刻劃的痕跡,綠色的牆上依舊還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這樣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記憶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臨終時的祈禱,我那時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記憶。我怕自己會發瘋,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記憶!我感謝您!我感謝您!」



    這當兒,牆上映出火把的光,嚮導走過來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來,先生。」嚮導說,他不上樓梯,領著伯爵從一條地道走到另一間黑牢的門口。到了那兒,另一些紀念又衝到伯爵腦子裡。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長老畫在牆上、用來計算時間的子午線,然後他又看到那可憐的長老死時所躺的那張破床。這些東西不但沒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裡的那種悲哀,反而使他的心裡充滿了一種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裡禁不注流下淚來。



    「瘋長老就曾關在那兒的,先生,這是那年輕人進來的地方,」嚮導指著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據那塊石頭的外表,」



    他繼續說,「一位有學問的專家考證出那兩個犯人大概已經互相往來了十年。可憐的人!那十年時間一定很難過的。」



    唐太斯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金路易,交給那個雖不認識他但卻已兩次對他表示同情的嚮導。嚮導接過來,心裡以為那只幾塊銀幣,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們的真實價值。「先生,」他說,「您弄錯啦,您給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嚮導吃驚地望著伯爵。「先生,」他喊道,簡直無法相信他的好運,「您的慷慨我無法理解!」



    「噢,非常簡單,我的好人,我也曾當過水手,你的故事在我聽來比別人更感動。」



    「那麼,先生,既然您這樣慷慨,我也應該送你一樣東西。」



    「你有什麼東西送給我,我的朋友?貝殼嗎?麥桿紡織的東西嗎?謝謝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樣和這個故事有關的東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問道,「是什麼?」



    「聽我說,」嚮導說,「我想,『在一個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裡,總是留有一些東西的。』所以我就開始敲牆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長老藏東西的那兩個地方。



    「找了一些時候以後,我發覺床頭和壁爐底下聽來像是空的。」



    「是的,」伯爵說,「是的。」



    「我翻開石板,找到了——」



    「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麼知道的?」嚮導驚奇地問道。



    「我並不知道,我只是這樣猜測,因為牢房裡所發現的大多是那一類的東西。」



    「是的,先生,是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你還留著嗎?」



    「不,先生,我把它賣給遊客了,他們認為那是件很稀奇的東西,但我還留著一件東西。」



    「是什麼?」伯爵著急地問。



    「像是一本書,寫在布條子上的。」



    「去把它拿來,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興趣的東西,你放心好了。」



    「我這就去拿,先生。」那嚮導出去了。



    伯爵於是在那張死神使它變成了一座祭臺的床前跪下來。「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歎道,「您給了我自由、知識和財富,您,像天上的神一樣,能分辨善惡,——如果死人和那些活人之間還能互相溝通的話,如果人死後的靈魂還能重訪我們曾經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麼,高貴的心呀!崇高的靈魂呀!那麼,我求求您,為著您給我的父愛,為著我對您的服從,賜我一些徵兆,賜我一些啟示吧!除去我心中剩餘的懷疑吧,那種懷疑如果不變成滿足,也會變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頭,兩手合在一起。



    「拿來了,先生。」背後傳來嚮導的聲音。



    基督山打了一個寒顫,站起身來。嚮導遞給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亞長老的知識寶藏,這是法利亞長老論建立意太利統一王國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過來,他的眼光落到題銘上,他讀道,「主說:『你將拔掉龍的牙齒,將獅子踩在你的腳下。』」



    「啊!」他喊道,「這就是回答。謝謝您,我的父親,謝謝您!」他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夾著十張一千法郎鈔票的小皮夾。「喏,」他說,「這個皮夾送給你。」



    「送給我?」



    「是的,但有一個條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後才能打開來看,」於是,把他剛才找到的那卷布條藏在懷裡——在他看來,它比最值錢的珠寶還更珍貴——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馬賽!」然後,他回頭用眼睛盯住那座陰森森的牢獄。「該死,」他喊道,「那些關我到那座痛苦的監獄裡去的人!該死,那些忘記我曾在那裡的人!」



    當他經過迦太蘭村的時候,伯爵把頭埋在大衣裡,輕聲呼喚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兩次消除了疑慮。他用一種溫柔的幾乎近於愛戀的聲音所呼喚的那個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後,伯爵向墳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兒一定可以找到莫雷爾。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墳墓,但他枉費了一番心思。他帶著千百萬錢財回法國來的他,卻沒找到他那餓死的父親的墳墓。老莫雷爾的確在那個地方插過一個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墳的人已經把它燒燬,像他們的墳場裡所有腐朽的木頭十字架一樣。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較幸運了。他是在他兒女的懷抱裡去世的;他們把他埋在先他兩年逝世的妻子身邊。兩塊大理石上分別刻著他們的名字,豎在一片小墳地的兩邊,四周圍著欄杆,種著四棵柏樹。



    莫雷爾正靠在一棵柏樹上,兩眼直盯著墳墓。他悲痛欲絕,幾乎失去了知覺。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不應該看墳墓,而應該看那兒。」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無所不在的,」莫雷爾說,「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你是這樣告訴過我嗎?」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在途中要求我讓你在馬賽住幾天。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我什麼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這裡可以比別處少一點兒痛苦。



    「那也好,因為我必須得離開你了,但我還帶著你的諾言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會忘了它的。」



    「不,你不會忘記的,你要莫雷爾,因為你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因為你曾經發過誓,而且你要重發一遍誓。」



    「噢,伯爵,可憐可憐我吧!我是這樣不幸。」



    「我知道有一個人比你更不幸,莫雷爾。」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說,「這是我們人類的可憐的驕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個人喪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愛所希望的東西,誰還會比他更痛苦?」



    「聽著,莫雷爾,注意聽。我認識一個人,他也像你一樣,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他很年輕,有一個他所愛的老父,一個他的所戀慕的未婚妻。他們快要結婚了,但那時,命中一場使我們幾乎要懷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奪去了他的愛人,奪去了他所夢想的未來,他被關了一間黑牢裡。」



    「啊!」莫雷爾說,:黑牢裡的人遲早是可以出來的。」



    「他在那兒住了十四年,莫雷爾。」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頭上說。



    馬西米蘭打了一個寒顫。「十四年?」他自言自語地說。



    「十四年!」伯爵重複說,「在那個期間,他有過許多絕望的時候。也像你一樣,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殺。」



    「是嗎?」莫雷爾問道。



    「是的,在他絕望到頂點的時候,上帝顯靈了,——因為上帝已不再創造奇跡了。在一開始,他大概並沒有在那個人身上顯示出無窮的仁慈,因為蒙著淚水的眼睛看不清東西,最後,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離開了那座死牢,變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親,但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我的父親也死了。」莫雷爾說。



    「是的,但你的父親是在你的懷抱裡去世的,他有錢,受人尊敬,享受過快樂,享足了天年。他的父親卻死在窮苦、絕望、懷疑之中。當他的兒子在十年以後來找他的墳墓時候,他的墳墓無法辯認了,沒有一個人能說,那兒躺著你深愛的父親!」



    「上帝啊!」莫雷爾歎道。



    「所以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爾,因為他甚至連他父親的墳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還有他所愛的那個女人。」



    「你錯了,莫雷爾,那個女人——」



    「她死了嗎?」



    「比那更糟——她忘情負義,嫁給一個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爾,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嗎?」



    「上帝至少給了他安寧。」



    「他還希望再得到快樂嗎?」



    「他一直在追求著馬西米蘭。」



    年輕人把頭垂到他的胸前。「你牢記我的諾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說,「只是記得——」



    「十月五日,莫雷爾,我在基督山島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遊艇會在巴斯蒂亞港等你,船名叫歐羅斯號。你把你的名字告訴船長,他就會帶你來見我了。就這樣約定了,是不是?」



    「說定了,伯爵,我會照你的話做的,但你記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的承諾意味著什麼!我對你講過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幫你的忙。莫雷爾,再見了!」



    「你要離開我了嗎?」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辦。我讓你自己在這兒和不幸奮鬥,獨自和上帝派來迎他的選民的神鷹搏鬥。甘密蒂的故事〔希臘神話:甘密蒂是弗烈琪亞地方一個美麗而孤苦伶仃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經過,看出他是一個可造之材,便激太陽神化為神鷹,飛到牧場上,把它抓到奧林匹斯山,叫他充當眾神的司酒童子。——譯注〕不是一個神話,馬西米蘭,它是一個比喻。」



    「你什麼時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一個鐘頭以後,我就離開你很遠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嗎,馬西米蘭?」



    「我悉聽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爾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煙囪裡已經冒出象鵝絨似的白色水蒸氣。汽船不久就開航了,一小時後,正如伯爵所說的,煙囪裡冒出的白煙消失在地平線上,與夜霧融在一起,分辯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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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庇皮諾



    在那艘汽船消失在摩琴岬後面的同時,一個人乘著驛車從佛羅倫薩趕往羅馬的人,經過阿瓜本特小鎮。他的驛車趕得相當快,但還沒有快到會令人發生懷疑的程度。這人穿著一件外套,確切地說,是一件緊身長外套,穿了這種衣服旅行是不十分舒服的,但它卻把鮮明燦爛的榮譽團軍官的緞帶顯示出來,他外套下面的上裝上佩著一枚勳章,這兩個標誌以及他對車伕講話時的口音都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法國人。另外還有一點可以證明他是來自這個世界語言〔這時指法語當時流行於歐洲各國。——譯注〕的國家的,就是,他只知道樂譜上用作術語的那幾個意大利字,像費加羅老說「goddam」〔法國最流行的外國字之一;十五世紀時,法國人叫英國人為goddam。——譯注〕一樣,這些字能代替特殊語言的一切奧妙。



    當馬車上坡的時候,他就對車伕大喊「Allegro」〔意大利語,音樂術語:「急調,加快!」——譯注〕當他下坡的時候,他就喊「Moderato!」〔意大利語,音樂術語:「不疾不徐,稍慢!」——譯注〕凡是走過那條路的人,都知道佛羅倫薩經阿瓜本特到羅馬,途中有許多的上坡和下坡!這兩個字使聽話的人感到極其有趣。車到勒斯多塔,羅馬業已在望,一般旅客到這裡總會表露出強烈的好奇心,站起來去看那最先闖入眼簾的聖·彼得教堂的圓頂,但這位旅客卻沒有這種好奇心。他只是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皮夾,從皮夾裡抽出一張折成兩疊的紙片,用一種恭敬的態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以後,說:「好!它還在我身邊呢。」



    馬車從羅門進城。向左轉,在愛斯巴旅館門口停下來。我們的老相識派裡尼老闆恭恭敬敬地在門口迎接那位旅客。那位旅客下車,吩咐給他預備一頓豐盛的午餐,然後便打聽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地址。當然一問就知道了,因為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是羅馬最有名的銀行之一,它就在聖·彼得教堂附近的銀行街上。羅馬,像在其他各地一樣,來一輛驛車是一件大事。十幾個年輕的閒漢,示腳露肘,一手叉腰,一手有模有樣地放到後腦勺上,凝視著那旅客、驛車和馬;此外還有五十個左右游手好閒的二流子,他們是從教皇統治下的各省來的,因為教皇重徵人頭稅,要從聖·安琪羅橋抽水灌入梯伯河〔梯伯河經意大利中部諸省,該河比海平面高出二百四十四尺。——譯注〕,所以無力納稅的人民只能讓他們的孩子流浪出來乞討為生。但羅馬的閒漢和流民比巴黎的幸運,他們懂得各國語言,尤其是法語,他們聽到那旅客吩咐要一個房間,一頓午餐,後來又打聽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地址。結果是:當那位客帶著一個嚮導離開旅館的時候,一個閒漢離開他的同伴,像巴黎警局的密探那樣巧妙地跟著那旅客,未被那旅客發現,也未被嚮導注意。



    那個法國人是急於要到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去,以致他也不等駕馬,只是留話給車伕,叫車伕駕好馬以後追上來,或到銀行門口去等他。他比馬車先到銀行。那法國人走進銀行把嚮導留在外廳裡,嚮導便立刻和兩三個職業閒漢拉起話來。



    在羅馬的銀行、教堂、廢墟、博物館和劇院門口,總是有這些職業閒漢在那兒的,跟蹤法國人的那個傢伙也走進銀行。那法國人敲一敲內門,走進第一個房間,跟蹤他的閒漢也這樣做。



    「經理先生在嗎?」那旅客問道。



    坐在第一張寫字檯前的一個重要職員打了一個手勢,一個僕役便站起身來。「您是哪一位?」那僕役問。



    「騰格拉爾男爵。」



    「請跟我來!」那個人說。



    一扇門開了,那僕役和男爵都消失到門裡面。那個跟騰格拉爾來的人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以後的五分鐘內,那職員繼續寫字,凳子上的那個人也保持著沉默,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然後,當那職員停筆的時候,他抬起頭來,向四下看一看,確定房間裡只有兩個人,便說:「啊,啊!你來啦,庇皮諾!」



    「是的。」回答很簡單。



    「你認為這個人有值得探聽的事情嗎?」



    「我沒有多少事情要打聽,因為我們已經得到情報了。」



    「那麼你知道他到這兒幹什麼來的羅?」



    「當然,他是來提款的,但我不知道數目。」



    「你不久就可以知道的了,我的朋友。」



    「好極了,你大概還是象前次那樣,給我錯誤的消息。」



    「你是什麼意思?你指哪一個人?是不久以前從這兒拿走三萬艾居的那個英國人嗎?」



    「不,他真的有三萬艾居,我們找到了。我是指那個俄國王子,你說他有三萬里弗,而我們卻只找到兩萬四千。」



    「你一定搜得不仔細。」



    「是羅吉·萬帕親自搜查的。」



    「如果那樣,他大概是還了債——」



    「一個俄國人還肯還債!」



    「——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是可能的。」



    「一定是的,你必須讓我去聽一聽,不然,那個法國人在我還知道數目以前就要辦完手續了。」



    庇皮諾點點頭,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串念珠來,開始低聲地祈禱,而那職員則走進了騰格拉爾和僕役進去的那間房子十分鐘以後,那職員滿面光彩地回來了。



    「怎麼樣?」庇皮諾問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數目很大。」



    「五六百萬,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那數目了嗎?」



    「記在基督山伯爵大人的賬上?」



    「你認識伯爵嗎?」



    「那筆錢,他們給他開立戶頭,任他在羅馬、威尼斯和維也納提取?」



    「正是如此!」那職員喊道,「你怎麼打聽得這樣清楚呢?」



    「我告訴過你,我們是事先就得到情報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問我呢?」



    「我要確定我有沒有認錯了人。」



    「是的,的確是他!五百萬,——一筆很可觀的數目,是嗎,庇皮諾?」



    「是的。」



    「噓!我們的人來啦!」



    那職員抓起他的筆,庇皮諾抓起他的念珠。門開的時候,一個在寫字,一個在祈禱。騰格拉爾滿面喜色,銀行經理一直陪他到門口。庇皮諾跟著騰格拉爾出去。約定馬車等在門口。導遊拉開車門,他們很能幹,什麼事情可以派到他的用場。騰格拉爾跳進車子。動作輕捷得像個小伙子,導遊關上車門,跳上去坐在車伕旁邊。庇皮諾跳上車坐在車廂外的後座上。



    「大人是要到聖·彼得教堂去嗎?」導遊問道。



    「去做什麼呀?」



    「當然是去觀光啦!」



    「我不是到羅馬來觀光的,」騰格拉爾大聲說,然後,他又帶著一個貪婪的微笑輕輕地說,「我是來取錢的!」於是他拍一拍他的皮夾,皮夾裡剛才已裝進一份信用卡。



    「那麼大人是到——」



    「到旅館去。」



    「到派時尼旅館去!」導遊對車伕說,馬車疾駛而去。十分鐘後,男爵回到他的房間,庇皮諾則在旅館門外的長凳上坐下來,他與本章開始時提及的那些閒漢中的一個,咬耳說了幾句話,那個閒漢便立刻順著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條路飛一般地跑去。騰格拉爾覺得疲乏而滿足,睡意很濃,他上了床,把他的皮夾塞在枕頭底下。庇皮諾閒得無事,便和閒漢們玩骰子,輸了三個艾居,為了安慰自己,喝了一瓶奧維多酒。



    騰格拉爾雖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卻醒得很遲,他有五六夜沒有睡好了。有時甚至根本沒有睡覺時間。他美美地吃了早餐,然後,正如他所說的,因為對這「不朽之城」的美景並不關心,便吩咐車伕在中午給他備好馬車。但騰格拉爾可沒有計算到警察局的手續會如此麻煩,驛站站長又是如此的懶惰。驛馬到兩點鐘才來,去代領護照的嚮導直到三點鐘才到。而備好的馬車在派裡尼老闆的門口早吸引了一群游手好閒的人。這些人之中當然有不少職業閒漢。男爵得意洋洋地穿過這些看熱鬧的人,有不少為了想得些賞錢,那些閒漢便齊聲喚他「大人。」在那以前,騰格拉爾一向以被稱為男爵自滿。大人這個稱呼使他有點受寵若驚,便撒了十幾個銅板給那群人,那群人為了再多得十幾個銅板,立刻改稱他為「殿下」。



    「走哪一條路?」車伕用意大利語問。



    「去安科納省的那條路。」男爵回答。



    派裡尼老闆翻譯了這一問一答,馬便疾駛而去。騰格拉爾準備先到威尼斯,在那兒提出一部分錢,然後赴維也納,休息幾天以後,他準備在維也納住下來,因為他聽說那是一個可以尋歡作樂的好地方。



    他離開羅馬不到十哩路,天色便晴起來了。騰格拉爾沒想到起程會這麼晚,要不是這樣,他寧願在羅馬多留一夜的。



    他伸出頭去,問車伕要多久才能到達一個市鎮。



    車伕用意大利語回答,「NonCapisco」〔意大利語:「聽不懂。——譯注〕騰格拉爾點一點頭,意思是說:「好極了。」



    馬車繼續向前走。「我到第一個驛站就停車。」騰格拉爾心想。昨天晚上,他美美地睡了一宿,他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舒適愜意的餘味。他現在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輛華麗的英國馬車裡,身下有雙重彈簧座墊,由四匹好馬拉著車子疾駛。他知道離前面的驛站只有二十哩路了。一個這樣幸運地破產的銀行家,他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呢?



    騰格拉爾想到了他那在巴黎的太太,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又想起了和亞密萊小姐一同出門的女兒,大約又過了十分鐘,他的債權人以及他將來如何花他們的錢十分鐘以後,他沒有東西可想了,便閉上眼睛睡了。時而,一下比較猛烈的顛簸使他睜開眼睛,於是他感覺得到車子依舊載著他在依稀相似的羅馬郊外急速地前進,沿途佈滿著殘存的高架引水橋〔羅馬水道是羅馬著名的古代建築,最早的築於公元前三世紀,一般都是用巨石和磚砌成的引水渠道。——譯注〕,遠看象化為花崗石的巨人擋住他們的去路。但這天晚上天氣很冷,天空陰暗,而且下著雨,一個旅客坐在溫暖的車廂裡,在比問一個只會回答「Napisco」的車伕要舒服得多。騰格拉爾繼續睡覺,心想反正到達驛站的時候他一定會醒來的。



    馬車停了。騰格拉爾以為他們到達了那盼望以久的地點。



    他張開眼睛向窗外望出去,以為他已到了一個市鎮或至少到了一個村莊裡,但他看見的卻是一座像廢墟一樣的東西,有三四個人像幽靈似的在那兒走來走去。騰格拉爾等了一會兒,心想車伕既已趕完他那一段路,一定會來向他要錢,他就可以借那個機會向新車伕問話。但馬已經解轡了,另外幾匹馬換了上去,可是卻始終沒有人來向他要錢。騰格拉爾驚奇地推開車門;但一隻強有力的手把他推回來,車子又開始行駛了。男爵目瞪口呆,完全醒了。「喂!」他對車伕說,「喂,miocaro〔意大利語:親愛的。——譯注〕!」這兩個意大利字,男爵也是在聽他的女兒和卡瓦爾康蒂對唱時學來的;但miocaro並沒有帶來回答。騰格拉爾於是把窗打開。



    「喂,我的朋友,」他把頭伸到窗外說,「我們是到哪兒去呀?」



    「Dentrolatesta!」〔意大利語:「頭縮進去!」——譯注〕一個莊嚴而專橫的聲音喊著並伴隨著一個恫嚇的手勢。



    騰格拉爾明白了,Dentrolatesta的意思是「把頭縮回去!」由此可見他的意大利語進步神速。他服從了,但心裡卻七上八下,而且那種不安與時俱增。他的腦子不再像開始旅行時那樣無憂無慮、他的腦子裡現在已充滿了種種念頭。這些念頭無疑使他情緒激動、頭腦清醒。但後來由於緊張過分又糊塗了。在我們未曾驚慌的時候,我們對外界的一切看得很清楚,當我們驚慌的時候,外界的一切在我們眼中都有了雙重意義,而當我們已經嚇慌了的時候,我們除了麻煩以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了。騰格拉爾看見一個披著披風的人騎著馬在車子的右邊疾馳。「憲兵!」他喊道。「難道當局已把我的情形發急報給教皇當局了?」他決定要解除這個疑團。「你們帶我到哪兒去?」他問道。



    「Dentrolatesta!」以前那個聲音又氣勢洶洶的回答。



    騰格拉爾朝車廂左邊,轉過身去,他看見右邊也有一個人騎著馬在疾馳。「一定是的了!」騰格拉爾說,額頭上直冒出汗來,「我準是被捕了。」於是他便往背墊上一靠,但這一次可不是睡覺而是動腦筋了。不久,月亮升起來了。他看見了那龐大的引水渠架,就是他以前看見過的那些花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們在他的右邊,而現在則已在他的左邊。他知道他們已掉轉車頭。正在把他帶回到羅馬去。「噢,倒霉!」



    他喊道,「他們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權。」馬車繼續快馳。一小時就在這樣的擔驚受怕中過去了,他們所經過的每一個地點都在提醒這個逃亡者他們是在走回頭路。終於,他看見一片黑壓莊的龐然大物,看來馬車一定會撞在那個東西上;但車子一轉彎,那個龐然大物便已落在後面了,那原來是環繞在羅馬四周的一個城壘。



    「噢,噢!」騰格拉爾喊道,「我們不是回羅馬,那麼,並不是法院派人來追我,我仁慈的上帝!」另外一個念頭浮上他的腦海,「但如果他們竟是——」



    他的頭髮豎了起來。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關於羅馬強盜的有趣的故事。他想起了阿爾貝·馬爾塞夫在與歐熱妮小姐的婚約未破裂前講述的那一番冒險。「他們或許是強盜!」他自言自語地說。正當那時,車子駛上了一條比碎石路更硬的路面。騰格拉爾大著膽子向路的兩邊望了一望,看見兩邊都是一式的紀念碑,馬爾塞夫那場冒險的種種細節在他的頭腦裡面盤桓著,他確信自己已被帶上了阿匹愛氏路上,在一塊象山谷似的地方,他看見有一個圓形凹陷的建築物。那是卡拉卡勒競技場。車子右邊那個騎馬的人一聲令下馬車便停住了。同時,車子左側的門打開了。



    「Scendi!」〔意大利語:「跟著來。」——譯注〕一個命令式的聲音喊道。騰格拉爾本能地下車,他雖然不會說意大利語,他卻已經懂得這個字。半死不活的男爵向四周看了一看。除車伕以外的四個人把他圍了起來。



    「Diqua,」〔意大利語:「下來!」——譯注〕其中有一個人一面說,一面帶頭走下一條離開阿匹愛氏路的岔道。騰格拉爾一聲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後,並不反抗,無須回頭,另外那三個人一定跟在他的後面。可是,他似乎覺得每隔一段的距離就站著一個人,像哨兵似的。



    這樣走了大約十分鐘,在這期間,騰格拉爾沒有和他前面的人說一句話,最後,他發現自己已在一座小丘和一叢長得很高的雜草之間;三個人默默地站成一個三角形,而他是那個三角形的中心。他想說話但他的舌頭卻不聽使喚。



    「Avanti!」〔意大利語:向前走。」——譯注〕是那個嚴厲和專橫的聲音說。



    這一次,騰格拉爾更明白了,他不但聽懂了話,而且也領會了動作的含義,因為他身後的那個人非常粗魯地把他一推,他差點撞到在前面帶路的那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庇皮諾,他扎進雜草叢中,沿著一條只有蜥蜴或黃鼠狼才認為是一條大道的小徑向前走去。在一塊小樹掩遮下的岩石前面他停了下來,那塊岩石半開半掩,剛好可容一個人鑽進去,那個小伙子一轉身便像童話裡的妖精似地不見了。騰格拉爾後面的那個人吩咐他也照樣做。現在他已經毫不懷疑了,他已經落入羅馬強盜手裡。騰格拉爾像是一個身臨險境進退維谷,卻又被恐懼激起了勇氣的人那樣,他執行了命令,像庇皮諾那樣鑽了進去。儘管他的肚子給他帶來了很多不便。



    他閉上眼睛。直到他的腳觸到地面的時候,才張開眼來。裡面的路很寬,但卻很黑。庇皮諾劃火點燃了一支火把,他現在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再怕被人認出了。另外那兩個人也緊隨著騰格拉爾下來,做他的後衛。騰格拉爾一停步,他們就推著他向前走。他們順著一條平緩的下坡路走到一處陰森可怖的十字路口。牆上挖著一格格裝棺材的墓穴,襯托著白石的牆頭,就像是骷髏上黑洞洞的大眼睛一樣。



    一個哨兵把他的步槍拍的一聲轉到左手。「誰?」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庇皮諾說,「隊長在哪兒?」



    「在那邊!」哨兵用手向背後面一指;那兒的一個大廳像是岩石挖出來的,大廳裡的燈光透過拱形的大門廊照入隧道。



    「好買賣,隊長,好買賣!」庇皮諾用意大利語說,他抓住騰格拉爾的衣領,拖著他向門洞走,拖他穿過門洞進入大廳,看來隊長就在那裡。



    「是這個人嗎?」隊長問道,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讀普羅塔克的《亞歷山大傳》。



    「是的,隊長,就是他。」



    「好極了,讓我看看他。」



    聽到這一聲很不客氣的命令,庇皮諾便把火把舉起來直逼到騰格拉爾的臉上,騰格拉爾嚇得忙向後退,以免燒焦眼睫毛。他臉色蒼白滿是驚恐之色。



    「這個人累了,」隊長說,帶他去睡吧。」



    「上帝,」騰格拉爾暗暗地說,「他所說的床大概是牆壁空洞裡的棺材,而我所能享受的睡眠,大概就是由那在黑影裡閃閃發光的匕首所造成的長眠了。」



    就是當年阿爾貝·馬爾塞夫發現他在讀《凱撒歷史回憶錄》的那個人,這位騰格拉爾發現他在研究《亞歷山大傳》的首領的話,他的話驚醒了他的同伴,他們從大廳四角用枯葉或狼皮鋪成的床上坐起來。那位銀行家發出一聲呻吟,跟著領他的人向前走,他既未懇求也未哀叫。因為他已經沒有精力、意志、沒有感覺;不論他們領他到什麼地方去,他就會乖乖地跟著走。最後他發覺自己已到了一座樓梯腳下,他機械地抬起腿,向上走了五六步。一扇矮門在他的面前打開了,他低下頭,以免撞傷額角,走進一個用岩石挖成的小地室。這回地窖雖然未加粉飾,卻很清潔,雖然深埋在地下,卻很乾燥。地窖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張乾草做的床,上面鋪著羊皮。騰格拉爾一看見那張床,眼睛頓時發光了,他認為那是一種安全的象徵。「噢,讚美上帝!」他說,這是一張真的床!」



    「Ecco!」〔意大利語:「到了!」——譯注〕那嚮導說,他把騰格拉爾往地窖裡一推,隨手把門關上。



    門閂格拉一響,騰格拉爾變成一個俘虜了。而且,即使沒有門閂,他也不可能從這警衛森嚴的聖·西伯斯坦陵墓裡逃出去。至於這群強盜的首領,我們的讀者一定已認出那是鼎鼎大名的羅吉·萬帕。騰格拉爾也認出了他;當阿爾貝·馬爾塞夫在巴黎講到這個強盜的時候,騰格拉爾不相信他的存在,但現在,他不但認出他,而且也認出了這個曾關過阿爾貝的地窖,這個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給外客用的。這些記憶給騰格拉爾帶來了幾分歡喜,使他的心情平靜了些。那些強盜既然不想立刻結果他的性命,那麼他認為他們根本不想殺他。他們捉他來的目的是為了要錢,既然他身邊只帶著幾塊金路易,他相信他們一定會放他出去,他記得馬爾塞夫的贖款好像是四千艾居。因為他自認為自己比馬爾塞夫重要很多,他把自己的贖款定為八千艾居。八千艾居相當於四萬八千里弗;而他現在卻有五百零五萬法郎在身邊。憑著這筆款子,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復自由。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綁票的贖款有高達五百零五萬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費很多錢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他躺到床上,在翻了兩三次身以後,便像羅吉·萬帕所讀的那本書中的主角那樣寧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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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羅吉·萬帕的菜單



    除了騰格拉爾所害怕的那種睡眠以外,我們每一次睡覺總是要醒過來的。他醒了。對於一個睡慣了綢床單,看慣了天鵝絨的壁幃和嗅慣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在一個石灰岩的石洞裡醒來自然像是一個不快意的夢境。但在這種情形之下,一眨眼的時間已足夠使最強烈的懷疑變成確定無疑的事實。



    「是的,」他對自己說,「我是落在阿爾貝·馬爾塞夫所說的那批強盜手裡了。」他的第一個動作是作一次深呼吸,以確認自己究竟是否受傷。這種方法他是從《堂吉訶德傳》裡學來的,他生平並非僅僅讀過這一本書,但僅有這一本書他還保留著一些印象。



    「不,」他大聲說,「他們並沒有殺死我或打傷我,但他們或許已搶去了我的東西!」於是他雙手趕緊去摸口袋裡,他找到了那只裝著五百零五萬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夾。「奇怪的強盜!」他自語道,「他們沒有拿走我的錢袋和皮夾。正如我昨天晚上所說的,他們是要我付贖款。啊!我的表還在這兒!讓我來看看現在幾點了。」騰格拉爾的表是鐘錶名匠勃裡古的傑作,昨天晚上他小心的包著藏起來,現在時針正指在五點半上。假如沒有這只表,騰格拉爾就無法知道白天還是黑夜,因為光是不能射到這間地窖裡來的。他應該要求和強盜談判呢,還是耐心地等待他們來提出?後面這個辦法似乎更妥當,所以他就等著。他一直等待到十二點鐘。在這期間,他的門口有一個哨兵始終在守著。八點鐘的時候,哨兵換了一次班。騰格拉爾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去看一看看守他的那個人。



    他注意到把有幾縷燈光從那扇拼得不甚嚴密的門板縫中透進來。他把眼睛湊到一條門縫上,正巧看見那個強盜在飲白蘭地酒,那種酒,因為裝在一隻皮囊裡,所以發出一種使騰格拉爾嗅了極不愉快的氣味。「啐!」他喊了一聲,退回到地窖最遠的那個角落裡。



    十二點的時候,又有一個強盜來換班,騰格拉爾想看一看這個新的看守人,便又走近門去。他是一個身材魁偉、肌肉發達的強盜,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紅頭髮象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啊,上帝呀,」騰格拉爾喊道,「這個傢伙像是一個吃人的妖怪,但是,我太老了,啃起來太硬,吃起來也沒有味道。」由此可見,騰格拉爾還有足夠的精力來開玩笑。正在那時,像是要證明他不是一個吃人的妖怪似的,那人從他的乾糧袋裡取出一些黑麵包、黃油和大蒜,開始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見鬼,」騰格拉爾從門縫裡注視著強盜的那頓午餐說,——「見鬼,我真不懂人怎麼能吃那樣的髒東西!」於是他退回去坐在床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剛才的那種酒味。



    但自然的規律是無法違背的,對於一個飢餓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騰格拉爾當時覺得他自己的胃裡沒有資源了,漸漸地,在他看來那個人似乎沒有那樣醜了,麵包也沒有那樣黑了,黃油也比較新鮮了。甚至庸俗的大蒜——令人討厭的野蠻人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當他吩咐廚子準備雞湯時連帶端上來的精美的小菜。他站起身,敲一敲門,那強盜抬起頭來。騰格拉爾知道他已聽見,便再連續敲門。「Checosa?」〔意大利語:「幹什麼?——譯注〕這強盜問。



    「來,來,」騰格拉爾用手指敲著門說,「我想,這個時候也應該弄點東西來給我吃了吧!」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聽不懂他的話,是因為他沒有接到過如何對待騰格拉爾的營養問題的命令,那看守並不回答,只是繼續吃他的黑麵包。騰格拉爾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傷,他不再想和這個醜惡的傢伙打交道,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擱,不再吭聲。



    又過了四個鐘頭,另一個強盜來換班。騰格拉爾的胃這時痛得像有什麼東西在嚙咬似的,他慢慢地站起來,再把他的眼睛湊在門縫上,認出了他那個聰明的嚮導的臉。這個人的確是庇皮諾,他正在準備以最舒服的方式來擔任這項看守工作。他面對門坐著,兩腿之間放著一隻瓦盆,瓦盆裡裝的是鹹肉煮豌豆,瓦盆旁邊還有一小筐韋萊特裡葡萄和一瓶奧維多酒。庇皮諾顯然是一個對飲食講究的人。看到這種情景騰格拉爾頓時口水直流。』好吧,」他心想,「我來看看他是否比那一個好說話!」於是他輕輕地敲敲門。



    「來了!」庇皮諾喊道,他時常在派裡尼老闆的旅館裡進出,完全懂得法國人的習慣。



    騰格拉爾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在路上惡狠狠地對他吆喝」



    「把頭縮進去!」的那個人。但現在不是報復的時候,所以他裝出最親熱的態度,帶著一個和藹的微笑說:「對不起,閣下,他們難道不準備給我吃東西嗎?」



    「大人可是有點餓了?」



    「有點兒!不餓才怪呢,我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啦!」



    騰格拉爾自言自語道。然後他提高了聲音說,「是的,閣下,我肚子餓了,——非常餓了!」



    「那麼大人希望——」



    「馬上就有東西吃,如果可能的話。」



    「那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庇皮諾說,「我們這兒要吃什麼有什麼,但當然得付錢,像在所有誠實的基督徒之間一樣。」



    「當然囉!」騰格拉爾喊道,「可是按理說,那些抓人的人至少應該餵飽他們的俘虜。」



    「啊,大人!」庇皮諾答道,「我們這兒可沒有這種規矩。」



    「這個理由實在不充分,」騰格拉爾說,他覺得他的監守者很和善可親,「可是,這樣我也滿意了。好吧,,拿一點東西給我吃吧。」



    「馬上就拿來。大人喜歡吃什麼?」於是庇皮諾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讓鹹肉煮豌豆的香味直衝進騰格拉爾的鼻孔裡。「請吩咐吧!」



    「你們這兒有廚房嗎?」



    「廚房?當然有,」我們這兒完整得很!」



    「廚師呢?」



    「都是一流的!」



    「嗯,雞、魚、野禽,什麼都行,我都吃的。」



    「只替大人歡喜。您要一隻雞吧,我想?」



    「好吧,一隻雞。」



    庇皮諾轉過身去喊道:「給大人拿一隻雞來!」



    他這句話的回聲還在甬道裡迴盪未絕,一個英俊、和藹、赤膊的年輕人便出現了,他頭頂著一隻銀盤走過來,並不用手去抹,銀盤裡盛著一隻雞。



    「我幾乎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咖啡館裡啦!」騰格拉爾自言自語地說。



    「來了,大人!」庇皮諾一面說,一面從那小強盜的頭上取下雞,把它放在地窖裡一張蛀得滿是斑孔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再加上一條長凳和那張羊皮床,便是地窖裡的全部家當了。騰格拉爾又要刀和叉。「喏,大人,」庇皮諾一面說,一面給他一把鈍口的小刀和一隻黃楊木做的餐叉。騰格拉爾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準備切那隻雞。



    「原諒我,大人,」庇皮諾把手按在那銀行家的眉頭上說,「這兒的人是先付款後吃飯的。您這樣會使他們不高興,可是——」



    「啊,啊!」騰格拉爾心想,「這就不像巴黎了,——我剛才倒沒有想到他們會敲我的竹槓!但我慷慨一些吧。聽說意大利的東西便宜,一隻雞在羅馬大概值十二個銅板。拿去吧。」



    說著他朝地下拋了一塊金路易。



    庇皮諾拾起那塊金路易。騰格拉爾剛要割那隻雞。「等一等,大人,」庇皮諾起身來說,「你還欠我一些錢呢。」



    「我說他們會敲我竹槓的,」騰格拉爾心想,但也決定要對這種敲詐逆來順受,便說,「來,你說我在這隻雞上還欠你多少錢?」



    「大人付了我一塊路易的定洋。」



    「一塊路易吃一隻雞還算是定洋!」



    「當然羅,大人現在還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塊路易!」



    騰格拉爾張大眼睛聽這個大笑話。』啊!奇怪,」他吃驚地說,「奇怪!」



    於是他又準備去切那隻雞,但庇皮諾用他的左手抓住騰格拉爾的右手,他的右手則伸到騰格拉司的面前。「拿來。」他說。



    「什麼!你不是開玩笑吧?」騰格拉爾說。



    「我們是從來不開玩笑的,大人。」庇皮諾說,嚴肅得像一個教友派教徒一樣。



    「什麼,一隻雞要賣十萬法郎?」



    「大人,您無法想像在這種該死的地洞裡養雞是多麼的困難。」



    「算了吧,算了吧,」騰格拉爾說,「這種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我的肚子實在餓極了,所以還是讓我吃吧。喏,再拿一塊路易給你。」



    「那麼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塊路易了。」庇皮諾還是用那種口氣說,「我們耐心地等你付清。



    「噢!那個,」騰格拉爾對於他這樣非常氣憤,「那個,你是決不會成功的。去見鬼吧!你不知道你的對手是誰!」



    庇皮諾一揮手,那青年強盜便急忙搬開那盤雞。騰格拉爾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而庇皮諾則關上門,重新開始吃他的鹹肉豆。騰格拉爾雖然看不見庇皮諾的吃相,但吃東西的咀嚼聲顯然說明了他在吃東西,而且吃得頗有滋味,像那些沒有教養的人一樣。騰格拉爾覺得他的胃似乎穿了底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否還能再填滿它,可是他居然又熬了半個鐘頭,那半個鐘頭像一世紀那樣的悠久。他再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來,閣下,」他說,「別讓我再挨餓了,告訴我吧,他們究竟要我怎麼樣。」



    「不,大人,應該說你要我們怎麼樣。請您吩咐,我們馬上可以照辦。」



    「那麼馬上開門。」



    庇皮諾遵命。



    「哼!我要吃東西!——要吃東西你聽到了嗎?」



    「你餓了嗎?」



    「算了吧。你知道的。」



    「大人喜歡吃什麼東西呢?」



    「既然這個鬼地方的雞這樣貴,就給我來一塊乾麵包吧。」



    「麵包?好極了。喂,聽著!拿點麵包來!」他喊道。



    小強盜拿來一小塊麵包。



    「多少錢?」騰格拉爾問。



    「四千九百九十八塊路易,」庇皮諾說,「您已經預付過兩路易了。」



    「什麼!十萬法郎一塊麵包?」



    「十萬法郎。」庇皮諾重複一遍。



    「一隻雞你要我十萬法郎呀!」



    「我們這兒不是按菜論錢而是每餐有定價的。不論您吃多吃少,不論您吃十碟或一碟,價錢總是一樣的。」



    「什麼!還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嗎?我的好人哪,這可是太蠢,太荒謬啦!你還是乾脆告訴我吧,究竟你們是不是餓死我。」



    「不,上帝哪,不,大人,除非是您想自殺。我們這兒是付錢就可以吃東西。」



    「你叫我拿什麼來付呢,畜生?」騰格拉爾怒道。「你以為我會在口袋裡帶著十萬法郎出門嗎?」



    「大人的口袋裡有五百零五萬法郎,十萬法郎一隻的雞可以吃五十隻半。」



    騰格拉爾打了一個寒顫。他現在明白了,他先前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來,」他說,「假如我付給你十萬法郎,你就說話算數,肯讓我安安穩穩地吃了嗎?」



    「當然羅。」庇皮諾說。



    「我怎麼付錢呢?」



    「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羅馬銀行街的湯姆生·弗倫奇銀行裡開有戶頭,開一張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支票給我,我們自然會托我們的往來銀行去代收的。」



    騰格拉爾覺得他還是順從他的好,所以他就接過庇皮諾給他的筆、墨水和紙、寫了支票,簽了字。「喏,」他說,——



    「這是一張憑票即付的支票。」



    「這是您的雞。」



    騰格拉爾一面吃雞,一面歎氣,這只用十萬法郎的代價換來的雞簡直瘦極了。庇皮諾仔細地把支票看了看,就把它放進口袋裡,然後繼續吃他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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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寬恕



    第二天,騰格拉爾又餓了,那間黑牢的空氣不知為什麼會讓人這麼開胃。那囚徒本來打算他這天不必再破費,因為,像任何一個會打經濟算盤的人一樣,他在地窖的角落裡藏起了半隻雞和一塊麵包。但剛吃完東西,他就覺得口渴了,那可是在他的意料這外的。但他一直堅持到他的舌頭粘在上顎上,然後,他再也不能堅持下去了,他大喊起來。守衛的打開門,那是一張新面孔。他覺得還是與他的相識做交易比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皮諾。



    「我來啦,大人,」庇皮諾帶著急切的表情說,騰格拉爾認為這種急切的表情對他有利的。「您要什麼?」



    「要一些喝的東西。」



    「大人知道羅馬附近的酒可是貴得很哪。」



    「那麼給我水吧。」騰格拉爾喊道,極力想避開那個打擊。



    「哦,水甚至比酒更珍貴,今年的天氣是這樣的旱。」



    「得了,」騰格拉爾說,「看來我們又要兜那個老圈子啦。」



    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希望把這件事情當作一次玩笑,但他額角上卻已經汗涔涔地了。「來,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話並沒有在庇皮諾身上引起什麼反應,他又說,「你不會拒絕給我一杯酒的吧?」



    「我已經告訴過大人了,」庇皮諾嚴肅地答道,「我們是不零賣的。」



    「嗯,那麼,給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是一樣的價錢。」



    「要多少?」



    「兩萬五千法郎一瓶。」



    「說吧,」騰格拉爾用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說你們要敲詐得我一文不名,那比這樣零零碎碎的宰割我還更痛快些。」



    「沒準兒這正是頭兒的意思。」



    「頭兒!他是誰?」



    「就是前天帶您去見的那個人。」



    「他在哪兒?」



    「就在這兒。」



    「讓我見見他。」



    「當然可以。」



    一會兒,羅吉·萬帕便出現在騰格拉爾的面前了。



    「閣下,你就是帶我到這兒來的那些人的首領嗎?」



    「是的,大人。」



    「你要我付多少贖金?」



    「哦,說實話,就是您帶在身邊的那五百萬。」



    騰格拉爾的心裡感到一陣可怕的劇痛。「以前我雖有大筆的財產,」他說,「現在卻只剩下這一筆錢了。如果你把這筆錢都拿走,就同時拿了我的命吧。」



    「我們不準備使您流血。」



    「誰給你們下的命令?」



    「我們所服從的那個人。」



    「那麼你也服從那個人的嗎?」



    「是的,是一位首領。」



    「我聽說,你就是首領,但另有一個人是我的首領。」



    「而那位首領,——他可是也聽誰指揮的嗎?」



    「是的。」



    「他聽誰的指揮?」



    「上帝。」



    騰格拉爾想了一會兒。「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說。



    「有可能。」



    「是你的首領要你這樣對待我的嗎?」



    「是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的錢包都要被掏空了呀。」



    「大概會的。」



    「好,」騰格拉爾說,「給你一百萬怎麼樣?」



    「不行。」



    「兩百萬呢?三百萬?四百萬?來,四百萬哪?條件是你放我走。」



    「值五百萬的東西您為什麼只給我四百萬呢?銀行家閣下,您這麼殺價我買在不懂。」



    「都拿去吧,那麼統統都拿去吧,我告訴你,連我也殺了吧!」



    「好了,好好,別生氣。這樣會刺激你的血液循環,使血液循環的加速,這樣會產生一個每天需要一百萬才滿足的胃口。您還是經濟一點兒吧。」



    「但到我沒有錢付給你們的時候,又怎麼樣呢?」騰格拉爾絕望地問。



    「那時您必須挨餓。」



    「挨餓?」騰格拉爾說,他的臉色發白起來。



    「大概會的。」萬帕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說你不想殺死我的嗎?」



    「是的。」



    「可是你怎麼又想讓我餓死?」



    「那是另一回事了。」



    「那麼,你們這些混蛋!」騰格拉爾喊道,「我決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我情願馬上就死!你們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殺死我,但你們再也得不到我的簽字了!」



    「悉聽尊便。」萬帕說著就離開了地窖。



    騰格拉爾狂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擱。這些傢伙是些什麼人呢?那個躲在幕後的首領是誰呢?為什麼旁人都可以出了贖金就釋放,惟有他卻不能這麼辦呢?噢,是的,這些殘酷的敵人既然用這無法理解的手段來迫害他,那麼,迅速的突然的死去,可算是一種報復他們的好方法。死?在騰格拉爾的一生中,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帶著恐懼和希望的矛盾想到死。這時,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毫不留情的幽靈身上,這個幽靈深藏在每個人的內心中,而且隨著每次的心跳一遍遍地說道:「你要死了!」



    騰格拉爾像一頭被圍捕的野獸。野獸在被追逐的時候,最初是飛逃,然後是絕望,最後,憑著絕望所刺激出來的力量,有時也能絕處逢生。騰格拉爾尋思著逃脫的方法,但四壁都是實心岩石,地窖惟一的出口處有一個人坐在那兒看書,那個人的後面還不斷地有帶槍的人經過。他那不簽字的決心持續了兩天,兩天以後,他出了一百萬買食物。他們送來一頓豐美的晚餐,拿走一百萬法郎的支票。



    從這時起,那不幸的囚犯乾脆聽天由命了。他已受了這樣多的痛苦,他決定不讓自己再受苦,什麼要求他都肯答應了,在他像有錢的時候那樣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後,他算一算賬,發覺他只剩下五萬法郎了。於是這個囚犯發生了一種奇怪的反應。為了保住剩下的五萬法郎。他寧願再去受飢餓的折磨也不肯放棄那筆錢。有一線瀕於瘋狂的希望在他眼前閃爍。早就把上帝拋在腦後的他,這時又想起了上帝。上帝有時會創造奇跡的,教皇的巡官或許會發現這個該死的洞窟,把他釋放出去,那時他就還可以用剩下五萬法郎,保證他此後不致挨餓。他祈禱上帝讓他保存這筆錢,他一面祈禱一面哭泣。三天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三天裡面,即使他的心裡並沒有想到上帝,但他的嘴巴上總老是掛著上帝的名字。有時他神志昏迷,好像看見一個老人躺在一張破床上,那個老人也已餓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餓得不成人形而是一具活屍了。他撿完了以前進餐時掉在地上的每一顆麵包屑,開始嚼起乾草來了。



    然後他懇求庇皮諾,像懇求一個守護神似的向他討東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換一小塊麵包。但庇皮諾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掙扎著摸到地窖的門口。



    「你難道不是一個基督徒嗎?」他支撐著起來說:「你們忍心看著一個在上帝面前與你同是兄弟的人死去嗎?我的朋友,我當年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說,臉貼到地上。然後他絕望地站起來,喊道,「首領!首領!」



    「我在這兒,」萬帕立刻出現,說,「您想要什麼?」



    「把我最後的一個金幣拿去吧!」騰格拉爾遞出他的皮夾,結結巴巴地說,「讓我住在這個洞裡吧。我不再要自由了,我只要求讓我活下去!」



    「那麼您真的感到痛苦了?」



    「哦,是的,是的,我痛苦極了!」



    「可是,還有人比您受過更大的痛苦。」



    「我不相信。」



    「有的,想想那些活活餓死的人。」



    騰格拉爾想到了他在昏迷狀態時所見的那個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以額撞地,也呻吟起來。「是的,」他說,「雖有人比我痛苦,但他們至少是殉道而死的。」



    「你懺悔了嗎?」一個莊嚴低沉的聲音問道。騰格拉爾聽了嚇得頭髮根都直豎起來。他睜大衰弱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眼前的東西,在那強盜的後面,他看見一個人裹著披風站在石柱的影陰裡。



    「我懺悔什麼呢?」騰格拉爾結結巴巴地說。



    「懺悔你所做過的壞事。」那個聲音說。



    「噢,是的!我懺悔了!我懺悔了!」騰格拉爾說,他用他那瘦削的拳頭捶著他的胸膛。



    「那麼我寬恕你。」那人說著就摔下他的披風,走到亮光裡。



    「基督山伯爵!」騰格拉爾說,飢餓和痛苦使他的臉色蒼白,恐懼更使他面如土色了。



    「你弄錯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末你是誰呢?」



    「我就是那個被你誣陷、出賣和污蔑的人。我的未婚妻被你害得過著屈辱的生活。我橫遭你的踐踏,被你作為陞官發財的墊腳石,我的父親被你害得活活餓死,——我本來也想讓你死於飢餓。可是我寬恕了你,因為我也需要寬恕。我就是愛德蒙·唐太斯。」



    騰格拉爾大叫一聲,摔倒在地上縮成一團。



    「起來吧,」伯爵說,「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兩個同伴可沒有你這樣幸運,一個瘋了,一個死了。留著剩下的那五萬法郎吧,我送給你了。你從醫院裡騙來的那五百萬,已經送回給他們了。現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頓。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萬帕,這個人吃飽以後,就把他放了。」



    伯爵離開的時候騰格拉爾仍然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見一個人影在甬道裡消失了,甬道兩旁的強盜都對他鞠躬。萬帕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騰格拉爾一頓,讓他享受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食,然後,用他的馬車帶他離開,把他放在路上,他靠著一棵樹幹。在樹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天亮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一條小溪附近;他口渴了,踉踉蹌蹌地走到小溪邊。當他俯來飲水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頭髮已完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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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點鐘左右;乳白色的暈霧籠罩到蔚藍的海面上;透過這片暈霧,秋天的太陽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在蔚藍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熱已漸漸消退了,微風拂過海面,像是大自然午睡醒來後呼出的氣息一樣;一陣爽神的微風吹拂著地中海的海岸,把夾雜著清新的海的氣息的花草香味到處播送。



    在這片從直布羅陀到達達尼爾,從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無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潔、漂亮、輕捷的遊艇正在黃昏的輕霧中穿行。猶如一隻迎風展翅的天鵝,平穩地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優美地在它的後面留下一道發光的水痕。漸漸地,太陽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上了:但像是要證實神話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盡的餘輝象火焰一般跳動在每一個波浪的浪尖上,似乎告訴人們海神安費德麗蒂把火神擁在懷抱裡,她雖然竭力要把她的愛人掩藏在她那蔚藍的大毯子底下,卻始終掩飾不住。海面上的風雖然還不夠吹亂一個少女頭上的鬈發,但那艘遊艇卻行進得非常快。船頭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膚色淺黑的男子,他大睜著的眼睛看著他們漸漸接近的一片烏壓壓的陸地,那塊陸地矗立在萬頃波濤之中,像是一頂碩大無朋的迦太蘭人的圓錐形的帽子。



    「這就是基督山島嗎?」這位旅客用一種低沉的充滿抑鬱的聲音問道。這艘遊艇看上去是按照他的吩咐行駛的。



    「是的,大人,」船長說,「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那旅客用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聲音把這句話複述了遍。然後他又低聲說,「是的,就是那個港口。」於是他又帶著一個比流淚更傷心的微笑再陷入一連串的思索裡。幾分鐘以後,只見島上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亮光,一聲槍響幾乎同時傳到遊艇上。



    「大人,」船長說,「島上發信號了,您要親自回答嗎?」



    「什麼信號?」



    船長向這座島指了一指,島邊升起一縷漸漸向上擴大的輕煙。



    「啊,是的,」他說,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來似的。「拿給我。」



    船長給他一支實彈的馬槍;旅客把它慢慢地舉起來,向空放了一槍。十分鐘以後,水手收起帆,在離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拋下錨。小艇已經放到水上,艇裡有四個船夫和一個舵手。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鋪著一塊藍色的氈毯供他坐墊,但他並沒有坐下來,卻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們等待著,他們的槳半舉在水面外,像是海鳥在晾乾它們的翅膀似的。



    「走吧,」那旅客說。八條槳一齊插入水裡,沒有濺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去。一會兒,他們已到了一個天然形成的小港裡;船底觸到沙灘不動了。



    「大人請騎在這兩個人的肩頭上讓他們送您上岸去。」那青年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勢答覆這種邀請,自己跨到水裡,水齊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輕聲地說,「您不應該這樣的,主人會責怪我們的。」



    那青年繼續跟著前面的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約三十步以後,他們登上陸地了。那青年在乾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腳使勁向四下裡望著,他想找一個人為他引路,因為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正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一隻手落到他的肩頭上,同時有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您好,馬西米蘭!你很守時,謝謝你!」



    「啊!是你嗎,伯爵?」那青年人用一種幾乎可說很歡喜的聲音說,雙手緊緊地握住基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像你一樣的守約。但你身上還在滴水,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像凱麗普索對德勒馬克〔典出荷馬名著《奧德賽》:凱麗普索是住在奧癸其亞島上的女神,德勒馬克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島上。——譯注〕所說的那樣對你說,你得換換衣服了。來,我為你準備了一個住處,你在那兒,不久就會忘掉疲勞和寒冷了。」



    基督山發現那年輕人又轉過身去,像在等什麼人。莫雷爾很奇怪那些帶他來的人竟一言不發,不要報酬就走了。原來他們已經在回到遊艇上去了,他可以聽到他們的划槳聲。



    「啊,對了,」伯爵說,「你在找那些水手嗎?」



    「是的,我還沒付給他們錢,他們就走了。」



    「別去管這事了,馬西米蘭,」基督山微笑著說,「我曾和航海業中的人約定:凡是到我的島上來的旅客,一切費用都不收。用文明國家的說法,我與他們之間是有『協定』的。」



    馬西米蘭驚訝地望著伯爵。「伯爵」,他說,「你跟在巴黎時不一樣了。」



    「為什麼呢?」



    「在這兒,你笑了。」



    伯爵的臉色又變得陰鬱起來。」你說得很對,馬西米蘭,你提醒我回到現實中,」他說,「我很高興再看見你,可忘記了所有的快樂都是過眼雲煙。」



    「噢,不,不,伯爵!」馬西米蘭抓住伯爵的雙手喊道,「請笑吧。你應該快樂,你應該幸福,應該用你的談笑自若的態度來證明:生命只有在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個累贅。噢,你是多麼善良,多麼仁慈呀!你是為了鼓勵我才裝出高興的樣子。」



    「你錯了,莫雷爾,我剛才是真的很高興。」



    「那麼你是忘了,那樣也好。」



    「為什麼這麼說?」



    「是的,正如古羅馬的鬥士在走進角鬥場以前對羅馬皇帝所說的那樣,我也要對你說:去赴死的人來向你致敬了。』」



    「你的痛苦還沒有減輕嗎?」伯爵帶著一種奇特的神色問道。



    「哦!」莫雷爾的眼光中充滿苦澀,「你難道真的以為我能夠嗎?」



    「請聽我說,」伯爵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不能把我看作一個普通人,看作一個只會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的人。當我問你是否感到痛苦已減輕的時候,我是作為一個能洞悉人的心底秘密的人的資格來對你說的。嗯,莫雷爾,讓我們一同來深入你的心靈,來對它作一番探索吧,難道使你身軀象受傷獅子一樣跳動的痛苦仍然那麼強烈?難道你仍然渴望到墳墓裡去熄滅你的痛苦嗎?難道那種迫使你捨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嗎?難道是勇氣耗盡,煩惱要把希望之光抑止?難道你喪失記憶使你不能哭泣了?噢,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托付給上帝的話,——那麼,馬西米蘭,你是已經得到上帝的寬慰,別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爾用堅定而平靜的口氣說,「且聽我說,我的雖然還在人間,但我的思想卻已升到天上。我之所以到你這兒來,是因為希望自己死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世界上的確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我愛我的妹妹,我愛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對我張開堅定的臂膀,在我臨終的時候能微笑地對著我。我的妹妹會滿臉淚痕地昏過去,我會因為她的痛苦而痛苦。艾曼紐會阻止我的行動,還會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伯爵,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沒有的話,我會把你稱為神的,你甚至可以溫和親切地把我領到死神的門口,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說,「我還有一點疑慮——你是不是因為太軟弱了,才這麼以炫耀自己的痛苦來作為自己的驕傲?」



    「不,真的,我很平靜,」莫雷爾一面說,一面伸出一隻手給伯爵,「我的脈搏既不比平時快也不比平時慢。不,我只覺得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沒法再往前走了。你要我等待,要我希望,您知道您讓我付了多大的代價嗎?你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經等了一個月,這就是說,我被痛苦折磨了一個月!我希望過(人是一種可憐的動物)我希望過——希望什麼?我說不出來,——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件奇跡。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麼,上帝把希望的那種念頭和我們的理智摻雜在一起。是的,我等待過,是的,我希望過,伯爵,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鐘裡,你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因為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向我證明我沒有希望了。噢,伯爵!請讓我寧靜地、愉快地走進死神的懷抱裡吧!」莫雷爾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情緒非常激動,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我的朋友,」莫雷爾繼續說,「你把十月五日作為最後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掏出懷表。』現在是九點鐘,我還有三小時。」



    「那好吧,」伯爵說,「請跟我來。」



    莫雷爾機械地跟著伯爵走,不知不覺之中,他們走進了一個巖洞。他感到腳下鋪著地毯,一扇門開了,馥郁的香氣包圍了他,一片燦爛的燈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莫雷爾停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見的一切會軟化他的意志。基督山輕輕地拉了他一把。他說,「古代的羅馬人被他們的皇帝尼羅王判處死刑的時候,他們就在堆滿著鮮花的桌子前面坐下來,吸著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氣從容赴死,我們何不學學那些羅馬人,像他們那樣來消磨剩下的三小時呢?」



    莫雷爾微笑了一下。「隨便你好了,」他說,「總歸是要死,是忘卻,是休息,是生命的超脫,也是痛苦的超脫。」他坐下來,基督山坐在他的對面。他們是在我們以前所描寫過的那間神奇的餐廳裡,在那兒,石像頭上所頂的籃子裡,永遠盛滿著水果和鮮花。



    莫雷爾茫然地注視著這一切,大概什麼都沒有看見。「讓我們象男子漢那樣地談一談吧。」他望著伯爵說。



    「請說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爾說,「在你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知識,你給我的印象,好像是從一個比我們這個世界進步的世界裡過來的。」



    「你說的話有點道理,」伯爵帶著那種使他非常英俊的憂鬱的微笑說,「我是從一個名叫痛苦的星球上下來的。」



    「你對我說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問它的含意。所以,你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來了,你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幾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你當作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我冒昧地問一句了,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督山帶著無法形容的憐愛望著莫雷爾。「是的,」他說,——「是的,當然很痛苦,你用暴力把那執著地求生的軀殼毀掉,那當然非常痛苦。如果你用一把匕首插進你的肉裡,如果你把在窗口亂竄的子彈射進你那略受震動就會痛苦萬分的大腦,你當然會痛苦,你會在一種可憎的方式下拋棄生命,痛苦絕望的代價比這樣昂貴的安息要好得多。」



    「是的,」莫雷爾說,「我明白,死和生一樣,也有它痛苦和快樂的秘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你說得很對,馬西米蘭。死,按照我們處理它的方法的好壞,可以成為一個朋友象護士輕輕地拍我們入睡一樣,也可以成為一個敵人,像一個粗暴地把靈魂從裡拖出來的敵人一樣,將來有一天,當人類再生活上上千年,當人類能夠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毀滅性的力量來造福人類的時候,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當人類已發現死的秘密的時候,那時,死亡就會像睡在心愛的人的懷抱裡一樣甜蜜而愉快。



    「如果你想死的時候,你是會這樣地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莫雷爾伸出他的手。「現在我明白了。」他說,「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帶我到大海中的這個孤島、到這個地下宮殿來的原因了,那是因為你愛我,是不是,伯爵?因為你愛我極深,所以讓我甜蜜、愉快地死去,感不到任何痛苦,而且允許握著你的雙手,呼喚著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死去。」



    「是的,你猜對了,莫雷爾,」伯爵說,「那確是我的本意。」



    「謝謝!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裡感到很甜蜜。」



    「那麼你什麼都不掛念了?」



    「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甚至對我也不牽掛嗎?」伯爵非常動情地問道。



    莫雷爾那對明亮的眼睛暫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不尋常的光澤,一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



    「什麼!」伯爵說,』難道當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所掛念的時候,你還想死嗎?」



    「哦,我求求你!」莫雷爾用低沉的虛弱的聲音喊道,「別再說了,伯爵,別再延長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為他要死的決心動搖了,這種信念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經被克服的可怕的懷疑又復活了。「我正在極力要使這個人快樂,」他想道,「我要讓他快樂,以此來補償我給他帶來的痛苦,現在,萬一我算錯了呢,萬一這個人的不幸還不夠重,還不配享受我即將給他的幸福呢?偏偏只有在讓他幸福以後我才能忘記我給他帶來的痛苦。」我該怎麼辦,於是他大聲說,「聽著,莫雷爾,我看你的確很痛苦,但你依舊相信上帝,大概是不願意以靈魂解脫來冒險的〔按基督教教義,人的生命是上帝賦予的,人沒有權利可以消滅自己的生命。所以自殺的人靈魂不能得到解脫。——譯注〕。」



    莫雷爾慼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說,「我不會多愁善感地做樣子,我的靈魂早已不屬於我了。」



    「馬西米蘭,你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我一向把你當作我兒子。為了救我的兒子,我連生命都能犧牲,更何況財產呢。」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結束生命,是因為你不懂得擁有一筆大財產可以取得一切享樂。莫雷爾,我的財產差不多有一億,我把它都給你。有了這樣的一筆財產,你就可以無往而不利,任憑自己。你有雄心嗎?每一種事業你都可以幹。任憑自己去幹吧!不要緊——只要活下去。」



    「伯爵,你已經答應過我的了,」莫雷爾冷冷地說,他掏出懷表說,「已經十一點半了。」



    「莫雷爾,你忍心在我的家裡,讓我親眼看著你去死嗎?」



    「那麼請讓我走吧,」馬西米蘭說,「不然,我就要以為你愛我,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了。」說著他站起身來。



    「很好,」基督山說,他的臉上頓時現出光彩,「你執意要死。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說的,你的確痛苦萬分,只有奇跡才能治癒你的痛苦。坐下,莫雷爾,再等一會兒。」



    莫雷爾照他說的做了。伯爵站起身來,用一隻懸在他的金鏈上的鑰匙打開一隻碗櫃,從碗櫃裡取出一隻雕鑲得很精緻的銀質小箱子,箱子的四個角雕鏤著四個仰面彎著身子的女人,象徵著要飛上天堂去的天使。他把這隻銀箱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箱子,取出一隻小小的金匣,一按暗紐,匣蓋便自動開啟了。匣裡裝著一種稠膩的膠凍,因為匣上裝飾著金子、翡翠、紅寶石和藍寶石,映得匣裡五彩繽紛,所以看不清這種膠凍的顏色。伯爵用一隻鍍金的銀匙把這種東西舀了一小匙遞給莫雷爾,並用堅定的目光盯住他。這時可以看出那種東西是淡綠色的。



    「就是你要的東西,」他說,「也就是我答應給你的東西。」



    「我從我的心坎裡感謝你。」年輕人從伯爵手裡接過那隻銀匙說。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隻銀匙浸到金匣裡。



    「你要幹什麼,我的朋友?」莫雷爾抓住他地手問道。



    「莫雷爾,」他微笑著說,「願上帝寬恕我!我也像你一樣的厭倦了生命,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



    「慢來!」那青年人說。「你,這個世界上有你愛的別人,別人也愛著你,你是有信心和希望的。哦,別跟我一樣,在你,這是一種罪。永別了,我的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別了,我會把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訴瓦朗蒂娜。」



    於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卻毫不猶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給他的那種神秘的東西。然後兩個人都沉默了。啞巴阿里小心地拿來煙管和咖啡以後便退了出去。漸漸地,石像手裡的那幾盞燈漸漸地變暗了,莫雷爾覺得房間裡的香氣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強烈了。基督山坐在他對面的陰影裡看著他,莫雷爾只看見伯爵那一對發光的眼睛。一陣巨大的憂傷向年輕人襲來,他的手漸漸放鬆,房間裡的東西漸漸喪失了它們的形狀和色彩,昏昏沉沉地,他似乎看見牆上出現了門和門簾。



    「朋友,」他喊道,「我覺得我是在死了,謝謝!」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隻手卻無力地垂落在他的身邊。這時,他似乎覺得基督山在那兒微笑,不是看透他心裡的秘密時那種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像一位父親對一個嬰孩的那種慈愛的微笑。同時,伯爵在他的眼睛裡變得高大起來,幾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呈現在紅色的帷幕上,他那烏黑的頭髮掠到後面,他巍巍然地站在那兒,像是一位將在末日審判時懲辦惡人的天使一樣。莫雷爾軟弱無力地倒在圈椅裡,一種愜意的麻木感滲入到每一條血管理,他的腦子裡呈現出變幻莫測的念頭,像是萬花筒裡的圖案一樣。他軟弱無力地、失去了對外界事物的知覺。他似乎已進入臨死以前那種漠然的昏迷狀態裡了。他希望再緊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的手卻絲毫不能動彈。他希望同伯爵作最後的告別,但他的舌頭笨拙地堵住了他的喉嚨,像是一尊雕像嘴巴裡的石塊一樣。他那倦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可是,從他的垂下的眼瞼裡望出去,他依稀看見一個人影移動,儘管他覺得周圍一片昏暗,他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影是伯爵,他剛去打開了一扇門。



    隔壁的房間說得更準確些,是一座神奇的宮殿,立刻有一片燦爛的燈光射進莫雷爾所在大廳的門口。她臉色蒼白,帶著甜蜜的微笑,像是一位趕走復仇天使的慈愛天使一樣,「莫非是天國的大門已經為我打開了嗎?」那個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像是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基督山向那青年女子示意到莫雷爾奄奄待斃的那張圈椅旁邊來。她合攏雙手,臉上帶著一個微笑向他走過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爾從靈魂的深處喊道,但他的嘴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內心的激情上去了他歎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瓦朗蒂娜向他衝過去,他的嘴唇還在翕動。



    「他在喊你,」伯爵說,——「你把你的命運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卻想把你們拆開。幸虧我在那兒。我戰勝了死神。瓦朗蒂娜,從此以後,你們在人世間永遠再不分離了,因為他為了找你已經勇敢地經過死亡了。要是沒有我,你們都已死了,我使你們兩個重新團圓。願上帝把我所救的兩條性命記在我的賬上」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帶著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的衝動把那隻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著。



    「哦,再謝謝我吧!」伯爵說,「請你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是我恢復了你們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麼需要能確信這一點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瓦朗蒂娜說,「假如你懷疑我這種感激的誠意,那麼去找海黛吧!去問問我那親愛的姐姐海黛吧,自從我們離開法國以來,她就一直和我在講你,讓我耐心地等待今天這個幸福的日子。」



    「那麼,你愛海黛!」基督山用一種抑制不住的的激動的情緒問。



    「哦,是的!我一心一意地愛她。」



    「哦,那麼!聽著,瓦朗蒂娜,」伯爵說,「我想求你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這樣的殊榮嗎?」



    「是的,你剛才稱呼海黛叫姐姐。讓她真的做你的姐姐吧,瓦朗蒂娜,把你對我的全部感激都給他。請和莫雷爾好好保護她,因為,「伯爵的聲音因激動而哽咽了,,「從此以後,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孤苦伶仃一個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伯爵身後的一個聲音複述說。「為什麼呢?」



    基督山轉過身去,海黛臉色蒼白而冷峻不動地站在那兒,帶著一種驚訝奇怪的表情望著伯爵。



    「因為明天,海黛,你就自由了,可以在社會上取得你應有的地位,你是位公主。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兒!我要把你父親的財富和名譽都還給你。」



    海黛的臉色更慘白,她把她那兩隻潔白的手舉向天空,含著淚用嘶啞的聲音喊道:「那麼你要離開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你還年輕,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說,「你的命令是應該服從的大人。我將忘掉你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她向後退一步,準備離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喊道,她這時已靠在莫雷爾的身旁,讓他的頭靠在她的肩上,「你難道看不見她的臉色是多麼的蒼白嗎?你看不見她有多麼痛苦嗎?」



    海黛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你為什麼希望他明白我是否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隸,他有權力看不到這些的。」



    伯爵聽著這撥動他最隱秘的心弦的聲音,當他的目光與姑娘的目光相對他感到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哦,上帝,」他喊道,「你讓我在心裡隱約想過的事情難道是真的?海黛,你真的覺得留在我身邊很幸福嗎?」



    「我還年輕,」海黛溫柔地答道,「我愛這個你給我安排得這樣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那麼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離開你,海黛——」



    「是的,我就會死,大人。」



    「那麼你愛我嗎?」



    「噢,瓦朗蒂娜!他問我是否愛他。瓦朗蒂娜,告訴他你是否愛馬西米蘭。」



    伯爵覺得他的心在脹大,在狂跳,他張開兩臂,海黛高叫一聲,撲進他懷裡。「噢,是的!」她喊道,「我愛你!我愛你像人家愛一位父親、兄弟和丈夫一樣!我愛你,就像愛生命,愛上帝一樣。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崇高的人。」



    「那麼,願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我的天使呀,上帝激勵我與敵人奮鬥,給了我勝利又不肯讓我以苦修生活來結束我的勝利,我曾想懲罰我自己,但上帝寬恕了我!那麼愛我吧,海黛!有誰知道呢?也許你的愛會使我忘記那一切該忘記的事情。」



    「你是什麼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話比二十年漫長的經驗給了我更多的啟示,這個世界裡我只有你了,海黛。因為你,我又將重新開始生活,有了你,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你聽到他說的話嗎,瓦朗蒂娜?」海黛喊道,「他說,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到痛苦——可我,為了他是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難道我已發現了真理了嗎?」他說,「但不論這究竟是補償或是懲罰,總之,我接受了我的命運。來吧,海黛,來吧!」於是他摟住那姑娘的腰,和瓦朗蒂娜握了握手,便走開了。



    又過了大約一小時內,瓦朗蒂娜焦急地默不作聲地凝視著莫雷爾,終於,她覺得他的心跳動了,他的嘴裡吐出一絲微弱的氣息,這氣息宣佈生命又回到年輕人的肌體裡了。不含任何表情的,然後漸漸恢復視覺了,隨著視覺的恢復,煩惱又來了。「哦」,他絕望地喊道,「伯爵騙了我,我還活著。」



    於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親愛的!」瓦朗蒂娜帶著可愛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爾發出一聲大叫,他如癡如狂充滿疑惑、像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感到頭暈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曉的時候,瓦朗蒂娜和莫雷爾手挽著手的海邊散步,瓦朗蒂娜把一切都告訴了莫雷爾。最後,以及怎麼奇跡般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如何揭露那樁罪行,將她救活,而別人則都認為她死了。



    他們剛才是發現了巖洞的門開著,從洞門裡出來的,此刻最後的幾顆夜星依舊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上爍爍地發光。這時莫雷爾看見一個人站在岩石堆中,那個人像在等待他們招呼,他把那個人指給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賈可布,」她說、「是遊船的船長。」於是她招手叫他走過來。



    「你有事和我們說話嗎?莫雷爾問道。



    「伯爵有一封信要給你們。」



    「伯爵的信?」他們倆都驚異地說。



    「是的,請看吧。」



    莫雷爾拆開信念道:——



    「我親愛的馬西米蘭,——島邊為你們停著一隻小帆船。賈可布會帶你們到裡窩去,那裡諾瓦蒂埃先生正在等著他的孫女兒,他希望在他領他的孫女到聖壇前去以前,能先為你們祝福,我的朋友,這個洞裡的一切,我在香榭麗捨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別墅,都是愛德蒙·唐太斯送給莫雷爾船主的兒子的結婚禮物。也請維爾福小姐接受其中的一半,因為,她的父親現在已成了一個瘋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間和他的母親一同去世,我想請她把她從她父親和她弟弟那兒繼承來的那筆財產捐贈給窮人。莫雷爾,告訴那位你將終生眷顧的天使,請她時時為一個人祈禱,那個人,像撒旦一樣,一度曾自以為可與上帝匹敵;但現在,他已帶著基督徒的自卑承認只有上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窮的智慧。或許那些祈禱可以減輕他心裡所感到的內疚。至於你,莫雷爾,我對你說一句知心話。世界上既無所謂快樂或也無所謂痛苦;只有一種狀況與另一種狀況的比較,如此而已。只有體驗過不幸的人才能體會最大的快樂。莫雷爾,我們必須體驗過死的痛苦,才能體會到生的快樂。



    所以,我心愛的孩子們,享受生命的快樂吧!永遠不要忘記,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來圖景的那一天以前,人類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愛德蒙·唐太斯。」



    看了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親的瘋和她弟弟的死,在讀這封信的時候,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從胸膛裡發出一聲悲痛的歎息,悄無聲息但也同樣令人心碎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她的幸福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的。



    莫雷爾不安地向四周張望。「但是,」他說,「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財產,瓦朗蒂娜也會很滿足的。伯爵在哪兒,朋友?領我去見他。」



    賈可布伸手指著遠方的地平線。



    「你是什麼意思?」瓦朗蒂娜問道,「伯爵在哪兒?海黛在哪兒?」



    「瞧!」賈可布說。



    兩個年輕人的眼睛向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他們看見一小片白色的帆,小得像海鳥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爾說,「他走了!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父親!」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聲地說,「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姐姐!」



    「有誰知道,我們是否還能再見到他呢?」莫雷爾含著眼淚說。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剛才不是告訴我們了嗎?人類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的:『等待』和『希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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