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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楚留香)隨雲莫離》作者:霄環佩【完結+番外】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八章  密言千金掌中輕

  靜靜地等了片刻,不見有人送茶水來,莫離反倒略鬆了口氣。挪動早已僵硬的腳步,她開始小心翼翼地查探四周。

  身在之處似乎是間石室,除了牆角一張大床,再無其他傢俱擺設。而剛才走進的那扇門,此刻任憑她如何探尋,竟無法感覺到一絲一毫。

  這斗室,彷彿已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座封閉的墓穴!

  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她緊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摸索到床沿緩緩坐下。

  之前猜想楚留香有可能藏身旁側,才臨時起意問人要茶水。如今那人遲遲不回,看來倒確有幾分希望。只是……原隨雲又在哪裡?

  剛才交易場中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到底是不是他?若是的話,那麼──

  思緒驀地中斷,因為黑暗中,此刻竟隱約傳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

  猛然站起,莫離渾身緊繃地凝神傾聽。

  從石壁中透出的曲子漸漸清晰,蒼茫又悲涼。她不擅樂律,聽不出那是什麼樂器,只覺得似簫非簫的聲音沈鬱中隱含激昂,像有滿腹怨憤無處宣洩,讓人心亂神躁。

  怔怔聽著,忽覺眼眶酸澀,抬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心中不禁大駭。

  重傷初癒,體內真氣仍有阻塞之處,最忌諱大悲大怒、情緒失控。然而這突然響起的樂聲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魔力,直直戳入她心中最為脆弱柔軟的地方。莫離下意識地摀住了耳朵,卻擋不住這似乎無孔不入的樂聲。一時間情緒起伏,呼吸急促,胸口已隱隱悶痛。

  咬緊牙關,她疾步奔向聲音傳出的地方,摸索著將雙手貼上了石壁。

  樂聲如此清晰,若非牆壁薄如蟬翼,便是有金屬導音……果然,掌下觸到了一處隱隱震動的地方,顯是有銅管一類的東西嵌於石壁之中。情急之下不及細想,她凝力在腕,猛地一掌拍出!

  碎石之聲響起,一股甜膩的香氣突然瀰漫。

  無邊的黑暗中,彷彿有朵朵妖蓮剎那綻放,旖旎招展、滿室芬芳。

  從來不知道,原來蓮花的香味也能如此媚惑!驟然聞在鼻中,小腹竟無端一熱,心跳加速,雙頰也跟著燙了起來。

  「誰?──出來!」莫離又驚又怒,終於忍不住喝了一聲,搶至床邊,胡亂扯下褥單朝石壁破裂處塞去。

  然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她終究還是發現得太遲。之前已被樂聲擾亂心神,此刻聞到那詭異的香氣,頭腦一陣暈旋,眼前突然湧現斑斕亂色,雙腿一軟,忍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胸中積鬱煩悶,身上卻酥麻發燙,兩相交加的折磨足以使人崩潰。耳邊似又響起那若有若無的悲音,莫離終於緊緊地蜷起了身子,痛哭失聲。

  淚水急湧而出,彷彿要將這些日子來所有的焦慮、不安、恐懼和猶疑全部宣洩。她哭得聲嘶力竭,隱約知道自己的情緒失去控制,隨之而來的恐慌卻只有讓眼淚流得更急。頰上好似火燒,胸腔的痛楚已隨著每一次喘息變得尖銳撕裂,卻還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神智恍惚中,突然感覺腰上一緊,已被人打橫抱起。

  「莫離?」微涼的手覆上她滾燙的臉頰,低沉的嗓音裡多了一絲平日不顯見的驚惶,「莫離!你怎麼了?」

  「隨雲!隨雲……」彷彿已分離很久,才終於又回到這熟悉的懷抱!聞著他的體息,心裡的委屈越加翻湧,什麼話都被堵在了喉嚨口。莫離的淚流得更凶,抱住他嗆咳連連。

  「莫離,你──」身下突然變成了柔軟的床褥,原隨雲頎長的身軀覆上,胸抵著胸,雙腿扣住她的,將她顫抖的身子牢牢禁錮在懷中,「莫離,冷靜些,你這樣真氣會走岔的!」

  「我……」 情緒躁亂,她不安地扭動掙扎著,本能想要靠得更近,「隨雲,你說過……我以為你……」

  「噓。」溫熱的唇瓣吮去爬滿她雙頰的淚水,隨即封住她的櫻唇,截下她近乎無意識的低喃。修長的手指鬆開對她手腕的箝制,遊移到她胸前,探入衣襟,扯鬆了腰帶,貼上她光裸的肌膚。

  「莫離,別哭了,沒事的,別哭……」溫熱的唇瓣刷過她的耳垂、頸側,輕吻她的鎖骨,喃喃低訴著不著邊際的話。原隨雲靈巧有力的手指帶著熟悉的力度,沿著她的胸脯、腰側一路往下,撫摸逗弄她身上最為敏感的地方。

  他雖不懂醫,卻自幼習武,深知重傷初癒便真氣走岔,對她的傷害會有多大。而在情人之間,最快也最有效的撫慰方式,確實只有一種。

  黑暗中,他的體溫和氣息佔據她的所有,驅逐了恐慌和煩亂,直到她的哭音變成低吟,呼吸和心跳都因為另一種情緒而波動……

  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男子,一直是她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可是為何此刻激情過去,躺在他的懷中,她卻只覺得心頭一片空空蕩蕩?

  渾身痠軟,使不出半點力氣,疲憊到了極點卻又了無睡意。剛才那一切激烈的情緒彷彿海潮,漲了又退,水沫消散後,只剩一片荒蕪淺沙,終究什麼也沒有留下。

  耳邊突然聽見一陣叮叮的金屬敲擊之聲,聲音雖輕,在這寂靜中卻宛如震雷。她狠狠打了個激靈,原隨雲擱置她腰上的手立刻一緊。

  「島上石壁裡都埋有銅管,四通八達,以此傳迅。這聲音是告訴所有人,下一場交易即將開始。」從背後環抱著她,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木然無語。

  「莫離……」

  一聲輕扣打斷了他的話,有些模糊的聲音隔著石壁傳來:「原公子,下場交易將要開始,島主有請。」

  「知道了。」

  「那麼,公子──」

  「我知道了。」原隨雲的聲音依然不大,只是陡然沉下幾分。

  外面靜默片刻,傳來一聲恭敬的「是」,隨即便沒了聲音。

  仔細替她拉攏衣襟,原隨雲遲疑片刻,輕輕扳轉她的身子,將她摟進懷中:「莫離,我……」

  「隨雲。」聽出他聲音中明顯的猶豫,她將額頭抵在他胸膛,搖了搖頭。

  丁楓到底是什麼身份?蝙蝠島背後藏著什麼野心和目的?英萬里又是被誰所殺?本有滿腹的疑問,可是此刻卻突然一句也不想問。

  以前的她從不曾真正明白,原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竟是如此可怕!沒有星光,沒有火燭,費盡全力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無助感,幾乎能將人逼瘋。而他,卻在這樣可怕的黑暗中生活了十幾年。如今她竭盡所能還給他的,也不過只是一個光影模糊的世界罷了。

  也許,對他來說這份補償實在太過貧乏;也許……這從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隨雲,你……」在呼吸可聞的距離,她微抬起身,強忍著眼淚沙啞問道,「這些年來,你可曾真正開心過?」

  一瞬間,她能感覺到他的身軀陡然僵硬。然後,他的額頭輕輕抵上她的,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在她臉上,順著她的眼角滑落面頰。

  「莫離,胡思亂想什麼呢?」原隨雲的雙手框住了她的臉,聲音極其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我──」

  不等她來得及說什麼,石壁中又響起金屬扣擊之聲,比方才更急促了些。原隨雲頓了頓,緩緩吐出一口氣,動作輕柔地將她扶起:「我先去看看,你在這等我,別離開。」

  「可是剛才……」

  「沒事的,這裡不會有人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低聲道,「莫離,我不會再讓你傷到分毫。在船上時我就應該先派人送你回去,這蝙蝠島,你本不該來的……」

  她聞言一怔,忍不住蹙起眉頭,可手心卻突然一癢,便感覺他開始在她掌中寫字。

  黑暗中,莫離全神貫注辨認著掌心的每個筆劃,幾乎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匆匆寫完,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她才如夢初醒,努力尋回自己的聲音:「我──好,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嗯。」

  「隨雲!」聽著他整理衣服的悉窣聲,她突然又開口道,「你回來後,我有話問你。」

  也許是聽出此刻滲透她語氣的僵硬和疏離,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好。」

  轉身緊緊抱住她,他埋首在她的肩頭,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方才緩緩放開。靜靜走向石壁,只聽見咯啦一聲輕響,剛才她無論如何也摸索不到的門,在他掌下輕易開啟。

  黑暗中,莫離聽著石門重新合上的聲音,怔忡了許久,終於慢慢地收攏手掌,緊緊閉上了眼睛。

  睜開雙眼,胡鐵花看到的是一片星子黯淡的夜空。

  身下依然是冰冷堅硬的石塊,卻已不再是地牢裡的漆黑一片。濕冷的海風吹拂,他的口中隱有鹹味。

  眼角瞥見一點火光,側頭便看見張三直挺挺地躺在不遠處,一個渾身黑紗的蒙面人正蹲在他身邊,專注搭脈。那人空著的手中托著一盞琉璃燈,暈黃的燈火更襯得素手纖纖,柔若無骨。

  聽見胡鐵花的動靜,那人抬起頭來,直視他道:「你總算醒了。」

  她的聲音柔和,聽著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面紗下,一雙妙目似比星光更明亮,雖然人只是半蹲在地上,隨意的姿勢卻顯得無比優雅從容。

  胡鐵花怔了怔,瞳孔驟然收縮,大喝一聲,跳起來劈面揮出一拳。

  他的拳風迅急、招式淩厲,蒙面女子卻只是定定看著他,不閃不避。電石火光的瞬間,胡鐵花心頭隱覺不對,卻已來不及撤招。

  旁側陰影中驀地搶出一條人影,砰一聲接下了那挾帶雷霆之勢的一記重拳。不等胡鐵花喘過口氣,那人又接連搶攻,將他逼離蹲著的女子身邊。

  轉瞬已交手十來招,胡鐵花突然一個倒縱遠遠退開,叫道:「清風十三式!」

  年少時在楚留香船上,高亞男最愛使清風十三式給他看,因此他雖然不知其中劍意奧妙,對那些招式卻再熟悉不過。此刻對方以掌代劍,卻也瞞不過他。

  眼前的人同樣黑巾蒙面、體態輕盈,似乎也是女子。想起之前在原隨雲船上發生的事,胡鐵花緊緊握起拳頭,怒聲道:「你──殺死華真真,嫁禍金靈芝的人是你!」

  「你錯了。」那人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脆聲說道,「我沒有死。」

  微弱的火光下,她的容顏秀靜,赫然正是華真真!

  胡鐵花張了張嘴,腦筋卻似突然打成了一團死結,什麼話也說不出。

  「現在沒時間解釋了,事不宜遲,請你先跟我去救人。」

  「你……救人?要救誰?」胡鐵花扭頭看依然蹲在張三身邊的另一名女子,「她又是什麼人?」

  「沒時間解釋了,先救金姑娘要緊。」

  胡鐵花跳了起來:「金靈芝在這島上?!她……她怎麼樣了?」

  「目前應該無礙,但晚些就難說了。」華真真抿了抿唇,一改船上時羞怯木訥的模樣,疾聲道,「此地兇險至極,憑我一人難顧得周全。稍有差池的話,只怕香帥處境也堪虞。」

  「老臭蟲他──」

  「稍後再說,你快跟我來!」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華真真已經扭身朝岩石後縱去。

  胡鐵花回頭看著地上依然昏迷不醒的張三,臉上露出明顯掙扎的神色。

  「胡公子不必擔心。你的朋友功力較弱,所以服了解藥卻還未甦醒。」蹲著的蒙面女子抬頭道,「眼下所有人都在洞穴之中,不會出來此地,公子大可放心隨華姑娘去救人。」

  「你到底是誰?」

  「胡公子是在顧慮我的身份麼?不知……這樣是否能讓你放心?」那女子抬起素手,輕輕掀起了面紗一角。

  胡鐵花的眼睛猛地睜大,滿臉驚愕地退了一步:「你是──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一定能猜到。那麼,你可願意相信華姑娘的話?」女子重新放下面紗,肅然道,「眼下情勢確實萬分緊迫,一步差錯,便可能全盤皆輸。」

  胡鐵花咬了咬牙,終於一跺腳,躬身揖道:「好,張三這小子就拜託了!」

  霍然轉身,他朝著華真真背影消失的地方追了過去。

  望著他的身形隱沒在夜色中,女子沉吟片刻,緩步踏上一塊巨礁,熄滅了手中的琉璃盞,靜靜眺望海面。

  遠方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幾點朦朧閃爍的燈火,隨著那一排船隻駛近,逐漸清晰。

  女子探手入懷,捏住了一個小包,似有些緊張地悄然自語:「原公子……但願你的計畫一舉成功。」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九章  火光驟起心自明

  這一片似無邊際的洞穴中,道路曲折,石室暗門眾多,然而原隨雲的腳步卻始終輕捷穩健。對這裡的一切,他幾乎比對無爭山莊更為熟悉。

  這,畢竟是他一手策劃,親自建立的地方。

  靜靜地來到一道石門前,他停下了腳步,側耳聆聽片刻,冷聲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在。」

  「我本就沒瞞著你。」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輕笑。

  「你對莫離做了什麼?」

  「我並沒有傷害君姑娘分毫。那樂聲和熏香,不過是幫助她排釋心中的鬱氣罷了。積鬱成疾這一詞,你難道沒聽過麼?」那聲音悠然道,「只是我沒想到,交易結束,你居然沒有立刻趕去君姑娘身邊,這才讓她情緒失控,險些真氣走岔。」

  「你明知楚留香尚潛伏此地,此人心智武功都不容小覷,難道我還放任他四處閒逛不成?」原隨雲厲聲道,「我明明吩咐將莫離安置在機關暗室中,你為什麼要帶她去大堂?當初你我約定過什麼,你莫要忘了!」

  「原隨雲,你最好記得是在和誰說話!」那聲音也尖銳起來,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不過,此事確實是我欠缺考慮了。我倒是沒想到,君姑娘居然會用天一神水的解藥為籌,買下英萬里的屍體。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引出楚留香……你可有發現他藏身何處?」

  「盜帥輕功冠絕天下,自然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的。不過,我已經吩咐加強守衛,量他也逃不到哪裡。」原隨雲沉聲道,「方才銅管傳訊,眾人皆回去大堂,想必他也聽到動靜。下場交易,一定要逼他現身!」

  「可要將胡鐵花的屍體拖回來?他二人是至交,不怕他不出面。」

  「不,留在外面。」原隨雲緩緩道,「楚留香水性奇佳,如果真被他逃到外面,一定要有足以讓他分神、亂他心緒的東西。否則,難保他不會遁入水中躲避一時,去而複返。」

  「那麼,英萬里屍身已被君姑娘買下,我們也不好在眾人面前失信,再次以此為餌。你倒是打算如何逼他現身?」

  「藏庫中還有一批江南霹靂堂的火器,不是麼?」

  「你是想──」

  「那些火器威力巨大,足以殺死千餘人。以楚留香的眼界和性情,絕不會坐視這樣一筆交易成功。」

  「你有把握他會現身?畢竟,這和他本人毫無關係。」

  「他會的。這個人雖然絕頂聰明,可惜太愛管閒事了些,註定活不久。」

  「你對楚留香的脾氣倒是很瞭解。」那聲音頓了頓,輕笑道,「是了,當年你二人在大漠聯手,如今江湖上也算是人盡皆知了。」

  「你應該知道,若非萬不得已,我本不願意與他為敵。」

  「但是?」

  「但是,如今他已威脅到我的計畫,就非死不可。」原隨雲冷冷道。

  「你明白就好。」那聲音嘆了一聲,「還有一句話,也許你不想聽。不過……你最好也防著君姑娘一些。」

  「莫離?」

  「方才我帶她去大堂,其實也是好意。當時出面主持交易的人不是你,多少可以混淆視聽。」那聲音悠然道,「君姑娘也是聰明人,你真以為她猜不出蝙蝠島是誰的手筆?」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道:「莫離絕不會與我為難。」

  「你不覺得自己太過自信了一點麼?」那聲音冷笑道,「江左藍氏門風嚴謹,君莫離自幼被藍天宇撫養長大,對於仁義道德那些狗屁東西,定然甚為看重。她剛才已經幫了楚留香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

  「她已答應留在石室等我,你應該也聽見?」

  「你可真是誤會我了。」那聲音輕嘆道,「你到她身邊,我自然就離開了銅管那端。我也不過是想確保君姑娘無事罷了,你和她說些什麼,我並沒興趣知道。否則,剛才我大可直接傳話,何必還要遣人去提醒你時辰已到。」

  原隨雲默然片刻,緩緩道:「無論如何,莫離生性謹慎,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會貿然亂走。除非……你又想去為她引路?」

  「我的無心之失,你又何必一直耿耿於懷。」那聲音輕笑道,「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我不說什麼了。大堂眾人想必已經聚齊,還是快進去吧。」

  「好。」

  「對了,君姑娘真知道天一神水的解藥?」

  「天一神水是神水宮鎮宮之寶,陰姬怎可能告訴外人?就因為沒人辨得出真假,莫離才拿來信口胡縐,難道你還想不明白?」

  「是這樣麼?」那聲音笑了笑,便轉移話題道,「還是老規矩,你進去吧。楚留香的動靜,我會留心。」

  原隨雲輕哼一聲,伸手拍上石壁機關,暗門緩緩開啟,直通大堂的高臺。他緩步入內,凝神聆聽四下的竊竊語聲,片刻才朗聲道:「方才處理一些瑣事,因此來遲。諸位,抱歉久等了。」

  他的話音一起,四周便立刻靜了下來。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陪笑道:「哪裡,公子這裡拍賣的東西樣樣奇貨可居,我們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梅大先生如此說,在下就更不能讓人失望了。本場交易共拍賣三件物品,第一件為江南霹靂堂秘製的三十六枚『清微』。」

  「可是號稱火器之王的清微?!」

  「正是。」原隨雲笑了笑,「李三爺對這清微有興趣?」

  「公子說笑了,如此利器,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那李三爺激動得連聲音都有些抖了,「傳言霹靂堂自當年錫山一戰之後,精英盡滅,清微從此絕跡於江湖。想不到,居然還能在這裡聽到這個名字!」

  「三爺果然是識貨之人。清微之名,清』乃指火藥精純,『微』則是體積甚小,藏放袖中亦不會為人所覺。三十六枚清微,可盡數放入一個尋常食盒中,卻有炸燬十八艘百人大船的威力,確為霹靂堂火器工藝之絕響。」原隨雲頓了頓,緩緩說道,「這三十六枚清微,起價十六萬兩白銀,諸位請吧。」

  不等任何人接口,從眾人頭頂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且慢!」

  黑暗中,原隨雲的唇角微微揚起:「楚香帥,有何見教?」

  此地眾人皆用化名,他這一聲「楚香帥」宛如平地驚雷,炸得不少人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些清微,絕不能拿來拍賣!」

  「為什麼不能?」

  「清微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公子剛才似乎忘了說。」

  「哦,不知香帥指的是什麼?」

  「清微威力雖大,卻無法遠端操縱。換言之,引爆之人自身亦必死無疑!」依然站在高處,楚留香沉聲說道,「當年研造出清微之後,霹靂堂一眾好手自覺此物太過歹毒,因此錫山一役中不惜自毀,與魔教之人同歸於盡,也使得這火器製法從此失傳。但是我可以保證,西川大盜楊標買下這東西,絕對不是為了自盡。」

  方才那「李三爺」怒道:「你胡說八道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當真以為用了假名就沒人認得出?」楚留香淡淡打斷了他,「十多年前你和英萬里一場惡戰,雖然傷他一臂,卻也被他戳瞎了一隻眼睛,至今不敢再犯重案。剛才你辨認英萬里臂上疤痕,又急著要買下他的屍身出氣,我就知道是你。」

  那「李三爺」突然就沒了聲音,而四周也是一片寂靜,似乎沒人敢大聲喘一口氣。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你們一個個都如此怕被我識破,卻可曾想過,這裡還有一個人,不但知道你們的身份來歷,就連你們在謀劃什麼,有什麼野心企圖,他也都一清二楚。」

  下面終於有人囁嚅道:「香帥是指──」

  「自然是指蝙蝠島的主人了。這裡賣出的一切,無論武功、暗器還是毒藥,確實都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無論你在這裡買下了什麼,就永遠都有一個把柄被捏在了蝙蝠島主人的手裡。」楚留香緩緩說著,面對原隨雲站立的方向,「公子,我說得對麼?」

  「就算如此,香帥又待如何?」

  「你……沒想到你承認得倒是爽快。」

  「我何必否認。」原隨雲淡淡笑道,「這是我的地盤。這裡的一切,從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這裡所有人的命,我也隨時都可以要。」

  黑暗中,他的語聲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大廳中少說也有幾十名江湖好手,聽著他的話,卻沒人敢輕易挪動分毫。

  「香帥,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意欲何為?」

  「在下不過是想知道,你手裡捏著這麼多人的把柄,究竟要做什麼?」

  「這個,在下卻沒有必要告訴你,不是麼?」原隨雲頓了頓,輕嘆一聲,「香帥,我從不想與你為敵。這裡的每一筆交易都是兩相情願,你又為什麼非要趟這淌渾水?」

  「因為,這裡賣出的東西足以讓太多無辜的人喪命。因為這座蝙蝠島背後的野心太過可怕。因為,我不忍眼睜睜看著你失去所有。」

  原隨雲沈默了許久,才緩緩問道:「失去?」

  「信任、關懷、愛;朋友、知己、情人……這世上最珍貴美好的一切,恰恰都是永遠無法用金錢來衡量或者交換的東西。」

  伴著楚留香低沉緩慢的語聲,黑暗中,突然有一陣濃烈的鬱金香氣飄散。原隨雲身形暴起,喝道:「你竟──」

  一陣狂風從眾人頭頂掠過,砰砰砰三聲巨響,在空曠的石穴中迴蕩不絕。

  火光一閃,如流星劃過夜空,然後突然映紅了半邊天。

  一道熊熊火牆吞沒了大堂一角,將幾十個呆若木雞的身影拉得老長,投照在石壁上。原隨雲和楚留香孑立兩根突起的石柱上,皆是嘴角含笑,神態安詳。兩人頂上仍不斷有砂石簌簌落下,見證方才黑暗中那三掌的驚心動魄。

  烈焰旁,君莫離手裡緊緊握著一個小巧的火摺子,一瞬不瞬望著原隨雲。她那張秀美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晶瑩的淚水。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章  玲瓏美人燈一盞

  偌大的石穴中,除了燃燒的嗶剝聲,一片死寂。最後,楚留香長嘆一聲,開口打破了沈默:「原兄。」

  「香帥。」

  「我一直希望自己猜錯了,可惜……終究是你。」

  「如果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的話,香帥,如今的局面也非我所願。」原隨雲笑了笑,緩緩說道,「我一直知道,一朝為敵,你必然會是我此生最為難纏的對手。何況,當初在大漠時,你還曾於我有恩。」

  「但是你卻也不會因此而對我手軟,不是麼?」

  「這座島是在下多年的心血,實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

  「就連你的未婚妻子也不例外?」

  原隨雲安詳的神態終於出現了一絲動搖,沈默片刻,轉頭面向燃燒的火牆,低聲喚道:「莫離?」

  君莫離的臉色蒼白,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的臉,咬住嘴唇未發一言。

  「你……」他輕嘆了一聲,「你為何會有火種?」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似是在竭力平復心緒,半晌才終於澀聲回答:「你忘了?當年你曾經送過我一個防水的火摺子,我一直貼身藏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你不是答應過留在石室裡等我麼?難道,是香帥找到你?」

  「確實是我找到小離。」見莫離不語,楚留香面上閃過惻隱之色,接話道,「島上火種藏得實在隱蔽,我遍尋不著,卻想起小離素來心思縝密,也許早就準備。」

  「所以,剛才我不該聽你說話的。你細數『清微』的弊端,道破楊標身份,為的就是要轉移所有人注意力,好讓莫離在一旁佈置。」原隨雲頓了頓,語氣略顯微妙,「這般配合實在默契,竟讓我也猝不及防。」

  「隨雲……」

  莫離才剛開口,卻見他身形驟動,衣衫獵獵,姿態瀟灑,彷彿背後長著眼睛一般,淩空飛退回高臺之上。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依然面對著她,原隨雲緩緩伸出手,「莫離,你先過來。」

  莫離一手持著火摺子,一手緊緊握著胸前的玉墜,指節發白。火苗在她手中微微顫動著,她的腳步卻未移動分毫。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原隨雲嘆了口氣,低聲道,「這裡的事我本不想讓你知道,但事到如今……日後我自會向你解釋。相信我,你先過來。」

  遙遙相對,彷彿不過只是一瞬,又彷彿過了許久,莫離突然拔身而起,朝高臺縱去。

  她的這一身武功,除了內力皆是原隨雲所授。當年他最早教她的是輕功,而她不喜爭鬥,也確實一直以輕功見長。如今在場幾十人中,能夠及時攔下她的,或許只有楚留香。

  楚留香卻沒有動。

  以原隨雲的心計,這洞穴裡定然有機關重重,只有在他身邊,莫離才是最安全的。即使她此刻只為求生,楚留香也絕不會阻止她。

  更何況,在她拔足的剎那,他清楚看見,她一直佩戴胸前的那塊玉墜從她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樓船上受了重傷,生死未卜之時,她曾唸唸不忘,託付他將這玉轉交原隨雲。這般重要的東西,如今卻被她遺棄地上,是否代表著若原隨雲真要殺光所有人,她打算──

  彈指瞬間,莫離已經輕巧地落足在高臺上。原隨雲的手依然向她伸出,火光在他清俊的眉目投下一片陰影,微笑的神情顯得有些朦朧:「我知道你一定會選擇我。」

  神智微有恍惚,莫離突然想起當年初遇時,屋頂上他也是這樣一襲淡衫,也是這般微笑著向她伸手:「我先帶你下去,可好?」

  那天晚上,聽著戶外稀稀落落的爆竹聲,憶起小說中蝙蝠島種種時,她對自己說:原隨雲,以後,我只當你是原隨雲。

  閉了閉眼,用力嚥下淚水,她將冰冷的手放進他的掌中,啞聲低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無論如何,我都會選擇在你身邊。」

  不管,此生的結局會是什麼。

  原隨雲臉上那莫測高深的笑容倏然消失了。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亦沙啞到幾不可聞:「莫離……」

  洞穴中,火光漸漸微弱。從上方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隔得雖遠,卻彷彿就在眾人耳邊一般。原隨雲驟然變色,身形一晃,長袖飛捲,點住了莫離幾處穴道,將她僵硬的身子抱進懷中。

  啪一聲脆響,火摺子從她麻木的手指間滑落,被他踩在了腳下。

  楚留香的身形已經朝高臺飛起,只是,他似是突然想到什麼,猛地一個折身,撲向火牆。

  然而,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淩厲的掌風當頭罩下,逼得他不得不從半空翻落,頓下腳步。頭頂那人淡淡嘆息了一聲:「各位為何就從未想過,也許蝙蝠島的主人不止一人?」

  優雅的語音彷彿是一道無形的水流,緩緩淌過。當最後一個字落下,那道燃燒的火牆也徹底熄滅,偌大的洞穴再次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之中。

  「媽的,老子和你拼了!」也許是被驟然失去火光所刺激,突然有人吼了一聲,拳風呼嘯,朝高臺的方向直撲過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洞穴中剎那大亂。只聽見衣袂破風之聲四起,夾雜著此起彼落的怒駡聲和拳腳聲。

  原隨雲突然一聲冷笑,聲音壓蓋全場,竟似是從四面八方傳來。楚留香立刻大喝道:「都住手!」

  眾人一愣,卻聽他沉聲道:「這洞穴四壁上,也埋了銅管傳音!剛才人聲混雜,我等早已不知道他二人現在何方,還是暫且罷手,以免誤傷。」

  「香帥果然機敏。」之前那神秘人悠悠嘆了口氣,聲音竟和原隨雲一樣,也從四面八方湧來,「原公子,你又為什麼要出聲呢?就任他們自相殘殺,豈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方才混亂一片,你我雖在暗處,卻也難保不會引火上身。如今已是甕中捉鼈之局,我不想徒惹事端。」

  「公子素來行事謹慎,這麼說也不無道理。」那人笑了笑,「也許此刻離開是最萬無一失的選擇,但是,我卻很想再和香帥說幾句話。」

  楚留香的心不由一跳:「哦?」

  「香帥……說起來,你我實在有緣。」那人的嗓音突然變得嫵媚沙甜,「當年你在濟南、龜茲先後壞我計畫,我又何忍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一瞬間,楚留香渾身如墜冰窖,頭皮發炸,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他卻只能艱澀地吐出三個字:「石觀音?」

  「我就知道,香帥絕不會忘記我的聲音。」

  石觀音!

  石觀音居然沒有死!

  ……和原隨雲聯手之人,居然是石觀音!

  消失三年,這個名字卻從未被人淡忘。一時間洞穴中只聽見粗淺的呼吸之聲,眾人心跳如鼓,誰也不敢輕易挪動分毫。

  在水母陰姬面前尚能談吐自若的楚留香,此刻也不禁怔愣許久,才終於苦笑了一聲:「夫人,在下是否能問一句……你怎麼還沒死?」

  「風流倜儻的盜帥居然會對一個女子這般說話,可真是失禮啊!」石觀音輕笑道,「大漠中那片石峰我住了二十年,其中機關無數,哪會如此輕易喪命。這話,記得當時我就對香帥說過,不是麼?」

  「在下記得。」楚留香只覺得嘴裡發苦,緩緩道,「那時罌粟花海焚盡後,地上發現焦骨,我便覺得和夫人落足的地方有所偏差。只是後來我委託黑珍珠和姬冰雁暗地留心,夫人留在西域的人馬群龍無首,始終不見夫人出現。我只道當時火勢兇猛,自己看錯了而已。」

  「香帥果然心細如髮,可惜你料錯了一件事。西域,從來不是我想要的安身之所。」

  「夫人假扮龜茲王妃,難道──」

  「那王妃雖然得寵,出身卻卑微,我終究不可能靠她的身份執掌龜茲大權。從一開始,我要的不過就是寶藏而已。」

  「蝙蝠島這一切耗資甚巨,如果在下一直動用家底,只怕家父早就有所察覺。」原隨雲突然插口說道。

  楚留香心中一跳:「當年龜茲王用來複國的那筆寶藏,原來夫人早就知道所在?」

  「龜茲王的寶貝女兒是個不折不扣的蠢才,她老子在暗中策劃良多,居然還毫無所覺。但是這一切,又豈能瞞過我這個愛妃?」石觀音笑了笑,悠然道,「龜茲王急著挪款招兵買馬,自然無暇清點細數。雖然最後沒能殺了他坐享全部,但在我離開大漠時,帶走的東西卻也一輩子享用不盡。」

  楚留香嘆了口氣:「但是夫人所要的,卻不只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

  「香帥果然是個明白人。」石觀音拊掌道,「正如原公子所說,這座島實在容不得任何人破壞。所以,得罪之處還望香帥莫怪。」

  「如果之前我還對夫人身份有所懷疑的話,現在也不得不信了。」黑暗中,楚留香苦笑了一聲,「楚某這一生也只遇見過夫人,才能把要人命的話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不等石觀音回答,原隨雲已沉聲開口:「多說無益,還是儘早離開,避免夜長夢多。」

  「原兄!」楚留香的聲音緊繃,緩緩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言相告,望原兄垂聽。」

  「香帥言重。」原隨雲輕嘆了一聲,「在下說過,如此局面也非我所願。香帥若還有交代,在下自然洗耳恭聽。」

  「就是你,也不會一直有讓石觀音利用的價值。如果你還在意小離的話,就切莫要忘記任夫人和曲無容的遭遇。」

  「小離?」石觀音嬌笑了一聲,「香帥和君姑娘倒是很熟。」

  「君姑娘一直都是在下的朋友。」

  「哦,真的只是這樣?聽說在原公子船上時,拂曉露重,香帥和君姑娘曾於船舷旁一番私話,彼此間甚是……懇切。」

  黑暗中,她的話聽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曖昧,著實讓人浮想聯翩。楚留香氣得幾欲發作,然而就在這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一絲異響。石觀音驚怒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什──」

  一片碧色的幽光突然在洞穴角落亮起,似螢火又似飛雪,紛紛揚揚。依稀有個人影從那團光中縱起,長袖翩飛。可是,無數細小的光點卻像有生命般,飄飛旋舞,一沾到她身上便緊緊黏附,揮拂不落。

  越來越多的光點不斷落到她的衣服、頭髮甚至臉上,漸漸勾勒出完整的輪廓,照出了如雲髮鬢,映亮了五官。

  只見那張絕色無雙的臉上,此刻表情扭曲,被綠瑩瑩的幽光襯得分外奇詭可怖:「原隨雲!你竟敢──」

  「在下眼睛雖然不好使,耳力卻不差。莫離和香帥在船上的那番話,在下其實也聽見了。」

  「你──」

  「莫離說得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的東西。」他的聲音依然由銅管傳達四方,一字字溫雅平和,無比清晰,「所以……真是抱歉了,夫人,從一開始我算計的人就是你。」

  石觀音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她狠狠瞪向洞穴一角,身子微微顫抖著,似乎能看見原隨雲的所在,似乎恨不能衝過去將他碎屍萬斷。

  然而,此刻她卻不敢妄動。

  因為,原隨雲已經將她整個人變成了這片無邊黑暗中,唯一的一盞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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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一章  水載舟來亦覆舟

  「莫離,對不起。」拍開她被封閉的穴道,原隨雲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生怕她會掙脫一般,低聲重覆著,「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卻只是死命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別人或許被銅管傳音所惑,不知他身在何方,但石觀音卻必然是知道的。大敵當前,哪怕心中起伏已如排山倒海,她又怎敢在此刻恣意發洩?

  原隨雲輕嘆一聲,突然抱著她拔身而起,縱回高臺上,喚了一聲:「香帥。」

  他的話音還未落,黑暗中已聞衣袂破風之聲。楚留香的聲音幾乎是在同時響起:「我在。原兄,小離,你們放心。」

  知道他已擋在兩人身前戒備,莫離緊緊抱著原隨雲,雙手攥住他背心衣料,終於哽咽失聲。

  英非我所殺。大堂點火,到我身邊。

  在她掌心的一筆一劃他都寫得極慢,生怕她弄錯分毫。當時他留給她的,只有那寥寥十來字,和一枚火摺子。方才她燃起火牆,他卻問火種從何而來,她便已隱約猜到,背後還有極厲害的人物螫伏,才會讓他如此顧忌。

  石觀音老辣深謀,絲毫的破綻都很可能被她識破,也難怪原隨雲苦心隱瞞。只是心中堆積的疑惑已實在太多,而剛才穴道驟然被制,黑暗中聽他和楚留香石觀音對話,那番折磨也非言語所能形容。此刻如釋重負之下,只覺全身虛軟,幾乎站不穩腳跟。

  原隨雲默默地將她箍在懷中,一遍遍撫著她的背脊,輕吻她鬢角。

  洞穴另一頭,石觀音怒極反笑:「楚留香!你可知道胡鐵花此刻正陳屍亂石之上?虧你還對他二人如此維護!」

  「胡兄也是在下的朋友,你真以為我會坐視他被人毒死?」原隨雲抬起頭,淡淡說道,「別忘了那毒藥來自何處。況且,詐死一道夫人你應該最為熟悉不過才是。」

  「一派胡言!若是詐死,為何竟連我也分辨不出?」

  「我記得夫人曾經說過,論下毒的本事,其實還有人比你高明許多。難道你已忘了麼?」

  綠瑩瑩的幽光下,只見石觀音面色又是一變,似突然想到了什麼,抿嘴不言。

  原隨雲卻沒再理會她,只低低對莫離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旁若無人,擺明了已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石觀音正要作色,楚留香卻已搶先說道:「夫人,在下還有一事相詢。」

  石觀音吸了口氣,冷冷開口:「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無花是否也未死?」

  「事到如今,香帥還猜不出現今他扮成什麼模樣麼?」

  「原來……丁楓是無花所扮?」

  「不錯。」

  楚留香怔愣片刻,長嘆一聲:「之前在海闊天船上時,一連數日,我絲毫也不曾懷疑過。無花當了一輩子和尚,故作女態居然會那般惟妙惟肖,只怕夫人功不可沒吧?」

  石觀音臉色稍緩,微微笑了笑:「我那兒子確實很聰明,只跟我學了半年,舉手投足就已不比我遜色多少。香帥目光犀利,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敢輕易在香帥面前出現?」

  「蓉蓉曾對我說過,高明的易容之術,無非就是善用人心,如今看來果真不假。在下實在做夢也不會想到,昔日的光頭和尚居然會變成如此──嫋娜風流更勝女子的人物。」楚留香頓了頓,又開口問,「如此說來,高昌石脂水失竊的血案,莫非也是無花手筆?」

  「自然是了。香帥莫要忘記,武當雖以流雲飛袖成名,少林的袖功卻也不差。對付一群無名小卒,當然可以模仿到讓人難辨真假。不過,說到石脂水──」石觀音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原隨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石脂水潑我身上!」

  「若非石脂水黏稠,在下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細碎之物沾身便揮拂不去。」原隨雲終於朗聲接話。

  「你當真以為勝券在握?」石觀音冷笑一聲,「莫說這裡的一群烏合之眾我不放在眼裡,就算胡鐵花還活著,此刻只怕也已凶多吉少。」

  「你錯了。」原隨雲笑了笑,緩緩道,「不但胡兄未死,華真真姑娘其實也未死。華姑娘的武功如何夫人應該清楚。合他二人之力,此刻想必早就救出金姑娘。這島上,夫人約莫已經沒有幫手。」

  「你──」石觀音忽覺失態,猛地截住了話頭。

  沈默片刻,她那咬牙切齒的語氣驀然放柔:「原公子,我當初承諾解你眼中之毒,並非敷衍之詞。與我合作,你可以坐擁無上的財富和權力,更可以重見光明,你又何忍放棄這一切?」輕嘆一聲,她悠悠道,「君姑娘的模樣,你真的不想瞧一眼麼?……我的模樣,難道你也一點都不好奇麼?」

  「在下想要的東西,從不需假借他人之手獲得。」原隨雲頓了頓,沉聲道,「何況,你實在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莫離的本事。我眼中的毒,早就已經被她破解。」

  黑暗中響起好幾聲飽含訝異的低呼,在場除了莫離和楚留香,幾乎所有人都是一怔。

  石觀音臉上也終於出現了震驚的神色:「什麼?!你──不可能!」

  「莫離之前不是說過了麼?世上只有無知之人,沒有無解之題。夫人你的相貌,不巧在下也已經見過好幾回了。你確實很美,只不過……」原隨雲頓了頓,悠然道,「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夫人只記得那些對你癡迷的人,卻似乎忘了,當年你風貌最盛之時,家父對你亦是不屑一顧。而現在,連你的兒子都比我老了。」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類似的話,記得當初在大漠我就已經說過。可惜,夫人似乎早已忘記。」

  「但凡上了年紀的人,記得的東西總會少──」

  「你們這兩個小畜牲!」不等原隨雲說完,石觀音已經怒喝一聲,溫雅的儀態盡失,朝著高臺直撲而來。

  早在原隨雲出言相激之時,莫離便悄然退出他的懷抱,站到了高臺邊側。此刻黑暗中只聽風聲獵獵,卻是他和楚留香縱身迎上。

  這,簡直就是當年在石觀音巢穴的惡鬥重演。只是彼時莫離尚能看清三人,此刻卻只見一片慘碧磷光飛舞亂旋,讓人眼花繚亂。

  三人身法皆已快如鬼魅,動手卻幾近無聲。眼看著那片幽光漸漸接近高臺,莫離心頭猛顫,下意識一個倒縱躍至台下。

  耳邊只聽轟然巨響,伴著近側好幾人的慘呼。她的左臂突然火辣辣一陣刺痛,抬手去摸,卻沾上了滿手沙塵。

  上方原隨雲一聲怒叱,掌風陡然淩厲。便聽炸聲如雷,又有什麼巨物在黑暗中如炮竹爆開,節節碎裂。

  雷鳴般的轟響中,石觀音的笑聲輕輕飄過眾人耳際。

  她的身形突然慢了下來,彷彿激流折轉,驀然彙入煙波浩渺的大川。

  有道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亦有道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兩種看法究竟哪個更正確一些,江湖上眾說紛紜,終無定論。

  但是,此刻石觀音的一招一式都會讓人豁然省悟,原來世上還有一種慢,是如此致命,無法破解、無從招架!

  宛若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化身血肉之軀,她的姿態看起來是那樣輕盈曼妙,讓人幾乎移不開目光。然而,就在這無比賞心悅目的一舉手一投足間,空氣卻似漸漸變得凝滯、稀薄,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上眾人咽喉,逐漸收緊。

  撲通一聲,有人功力較弱,竟是站立不穩,狼狽摔倒在地。

  石觀音的身形突然靜止。在她近側又有幾點幽光,想是打鬥中原隨雲和楚留香的衣服亦被沾上。只是,此刻兩人也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並未搶攻。

  是否,因為他們深知沒有勝算?

  石觀音臉上露出動人的微笑,柔聲道:「原公子,我早就說過,你太過自信了。就憑你們,又能奈我如何?」

  一片寂靜中,莫離突然輕嗤了一聲。

  「君姑娘,你笑什麼?」

  片刻後,黑暗中響起的卻是原隨雲似帶笑意的聲音:「莫離,如今局勢已定,就是說出來也無妨。」

  「夫人也善用毒,石脂水味可殺蟲,若投水中則魚鱉皆死,難道夫人竟不知麼?」莫離終於緩緩開口。

  「君姑娘說笑了。這一點石脂水,又能有什麼用?」

  「石脂水本身毒性甚微,塞外不但用於軍事,偶也用以燃燈照明。何況夫人內功已臻化境,更是不懼。但是……若剛才在夫人周身灑下的粉末,不只是磷光之物呢?」

  石觀音的笑容瞬間凝滯。

  「剛才在下有句話,也許應該改一下。」原隨雲悠然說道,「從一開始,我們算計的人就是你。」

  「夫人當真以為我一直被蒙在鼓中麼?」莫離笑了笑,緩緩接口,「其實,我知道的事情遠比你想像中要多。比如,當初夫人在扶桑那淺草觀音寺發現的東西,不只是和黃山劍派有關。比如……到華山尋仇的時候,你還發現了另一個秘密。」

  這番話聽得在場眾人一頭霧水,石觀音的臉色卻陡然變了,厲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當年在濟南在下偶得毒經一本,研習之下著實得益匪淺。方才的毒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平水。」

  「平水?」

  「平水靜流,波瀾無痕。夫人剛才與隨雲、香帥交手,恰好催動了毒素運行。此刻或許還無體會,但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很難說了。」

  石觀音靜默片刻,突然仰頭長笑起來。

  「夫人又笑什麼?」

  「君姑娘,你當我是傻子麼?正如你所說,我對毒之一道,瞭解不會比你少!你所說那樣的毒藥,想要不被人察覺,就必須多次調試比重劑量,方能成功。堂堂藍氏醫道傳人,居然會以活人試毒,豈不笑話?!」

  聽到這裡,楚留香已暗暗捏了把冷汗,莫離的聲音卻依舊從容:「夫人難道忘記,這三年來我都在何處遊歷?」

  不等石觀音回答,她已接著說道:「西域、南疆皆是險山惡水,我救的人雖多,救不了的人也多。若一個人本就要死,我試毒還能讓他少痛苦些時候,又有何不可?」

  「你──」

  「當年在石峰中,夫人你曾說過,我的容貌並無可取之處。若非想利用我的醫術,隨雲早就對我棄若敝屣。但如今他的眼睛已經看得見,卻依然與我月書赤繩為約,夫人可知道是為什麼?」

  「莫離。」原隨雲突然低喚了一聲,聽音辨位,縱身躍至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將她擋在身後。黑暗中,眾人雖然只能看見他衣角沾上的一點磷光,其中的保護之意卻已昭然若揭。

  捏了捏他的手,莫離緩緩說道:「我的容貌確實算不上什麼,但是夫人你知道麼,男人要的從來就不是天下最美的妻子,而是天下最聽話的妻子……我這人有個好處,就是很聽話。」

  她的聲音低柔,黑暗中眾人卻已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僵持片刻,石觀音的身形突然飛起,化為一道光弧,直撲洞穴石壁。

  一聲悶響,只聽機關軋軋聲不斷,碧瑩的幽光突然消失,洞穴又落入幾乎全然的黑暗之中。

  火花閃過,四周忽又漸漸明亮起來,一個精緻完好的火摺子在原隨雲手中靜靜燃燒──蝙蝠島嚴禁火種,可是在他身上,自然是攜帶多少都沒有關係。經歷這連番變故,眾人神情都有些呆愣,就連莫離的臉色也極其蒼白。在場神態依然安詳的,只剩下他和楚留香二人而已。

  目光在他和莫離之間轉了轉,楚留香突然微微一笑:「你們的默契實在不錯。剛才一提到高昌血案,石觀音立刻作色,我還擔心時間不夠。沒想到,你們已經把一切都商議好了。」

  「方才唯恐石觀音察覺,我並沒來得及對莫離說多少。幸好她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原隨雲笑了笑,「也幸好,香帥你一早就明白我的用意。」

  「你和小離突然回到高臺之上,我就猜想那出口必然不會是真的。而之後不顧大敵當前,和小離竊竊私語,更不符合你的謹慎。想到石觀音也是站在銅管邊,我自然就能明白你的暗示。」

  當時洞穴中極其安靜,無論原隨雲和莫離耳語什麼,都會被人察覺。但是石觀音一說話,聲音通過傳音從四面八方湧出,卻恰恰能掩蓋住那些私語。

  依然握著原隨雲的手,莫離有些後怕:「剛才時間倉促,我沒來得及細想,完全是胡扯一通。她居然都信了。」

  「她自然會信的。人都習慣用自身的經歷和思路來衡量他人。若是易地而處,石觀音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用人來試毒。」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又將目光轉回原隨雲臉上,「只是我還不明白,原兄為何要費那麼大力氣,將石觀音騙到外面去?」

  「因為,這裡有一些通道,是可隨機關而隨時改變的。她現在走的路,並不是她以為的那一條。」原隨雲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略顯神秘的笑容,「香帥可記得入口處的那些毒蛾?」

  「難道──」

  「現下石觀音以為自己中毒,腳步必定匆忙。當她披著那一身磷光衝進毒蛾群中,香帥以為會發生什麼事呢?」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二章  採花終為銳刺傷

  胡鐵花很想揍人。

  層層疊疊的礁石下,居然藏著一道暗門。伏行在又窄又矮的秘道裡,華真真飛快地對他說了幾件事,一件比一件更讓人吃驚。

  丁楓居然是無花假扮。

  不但無花沒死,石觀音也沒死,而枯梅師太和石觀音早有勾結。船上幾日,枯梅時常以藍太夫人之名在莫離身邊監視,石觀音卻一直都藏匿在枯梅房中。

  那晚突襲華真真,將她打落水中的正是石觀音;之後帶走金靈芝的也是她。

  而那個幫助華真真詐死的人,卻是張三。

  胡鐵花只覺得自己的一個頭已經漲成了兩個大。一時之間,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更想要揍誰:無花、石觀音、瞞著他的張三,還是幕後策劃一切的原隨雲。

  秘道已至盡頭,華真真熄滅了手中的火摺:「這島上有一半是石觀音的人,而原公子的手下也大多不知道他的計畫,所以此刻還需步步小心。出了秘道後,前行約五十步,左手邊第二間房就是金姑娘的所在。你快去救她,帶她回到外面去。」

  「那麼,你──」

  「我要去阻止我師父。」

  「枯梅師太?」胡鐵花心頭一跳,「她和高亞男在哪裡?」

  「此刻她們應該待在房中。但原公子正對付石觀音,若被我師父察覺就不妙了。」

  「為什麼?」胡鐵花脫口而出,但隨即想起她的行色匆匆,又改口道,「我救了金靈芝,和你一起去。」

  「不。無花此刻很可能在金姑娘那裡,而我師父……若她知道原公子的蝙蝠島本就是為了對付石觀音,一定會不惜玉石俱焚。島上藏有火藥,我師父是知道所在的。難道你想看著這裡的一切被夷為平地?」

  「但是高亞男──」

  「她是我師父唯一的親授弟子。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拂逆師父的任何命令的。」

  胡鐵花只有默然。他和高亞男畢竟是老朋友,她的脾氣,他自然也清楚得很。

  「我不會傷害高亞男。但是此刻一髮而動全身,你我都不能敗!」黑暗中,華真真的語音依然清脆,卻斬釘截鐵。

  胡鐵花也非扭捏之人,終是一咬牙,點頭道:「好。」

  走出秘道,不管華真真往哪個方向,他自顧自斂息凝神,慢慢朝她說的方向走了過去。

  無論此刻他最想揍誰一拳,目前他能揍的人似乎只有一個:無花。儘管,胡鐵花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打得過那昔日名動天下的「妙僧」。

  但是,正如華真真所說,有石觀音、無花、枯梅師太三方為敵,他們誰也敗不起。

  走了約有五十步,前方左側隱約出現似是爭鬥之聲,突然傳來女子的尖叫。胡鐵花摸索著推開了那扇門,聽音辨位,拳風虎虎地朝著房中另一人當頭罩下!

  此刻當務之急,是要逼得對方手忙腳亂,無暇呼叫援助。所以,雖然眼下伸手不見五指,剛烈威猛的拳法卻遠比無聲的偷襲更容易奏效──胡鐵花脾氣火爆,但從來都不笨。

  黑暗中,兩人轉眼就拆了二十來招。胡鐵花手下不停,感覺卻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頭皮發炸,背脊寒氣直冒。

  因為,眼下這人招式雖然狠辣精妙,勁力卻差了一截。出身少林的無花,拳法怎會給人這種威猛不足之感?

  那麼,如果他不是無花,無花又在哪裡?

  胡鐵花低喝一聲,突然旋身錯步,左手變拳為掌,右手握爪,虛實互換,直擊對方肋下。

  他昔日被稱「花蝴蝶」,出手自是極快。對方抵不住他招式霸道,被那一記手刀正中小腹,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胡鐵花正要點住對方穴道,那人卻在地上一個翻滾躲過,身形出奇靈活。然後,震耳欲聾的嗡鳴聲在黑暗中響起,迴蕩不休!

  「金姑娘?」無暇顧及地上的對手,胡鐵花大吼了一聲。

  「──胡鐵花?」

  「走!」

  聽見金靈芝略為沙啞的聲音從旁側響起,胡鐵花立刻拽住她手臂,縱出室外。

  金屬嗡鳴聲中,紛雜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所幸並非是從他來時的方向。憑記憶摸索著找到秘道入口,胡鐵花拉著金靈芝閃身入內,又是一陣狂奔,這才停下腳步。

  一點火光在窄矮的通道中亮起。昏暗閃爍的光下,金靈芝雲鬢散亂,雙目紅腫,臉上猶有驚懼之意。

  「你……可是無花做了什麼?」手持華真真留下的火摺,胡鐵花咬牙問道,「他人呢?」

  金靈芝明顯一怔:「剛才,你不是打傷了他麼?」

  胡鐵花也吃了一驚:「那人是無花?」

  名滿天下的妙僧居然如此不濟,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金靈芝突然動了動,胡鐵花順著她的目光低頭,這才發現她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枚髮釵。而那白玉般的素手,早就被鮮血浸染。

  胡鐵花又是一怔,片刻才低叫道:「你居然能刺傷無花?!」

  這,簡直比什麼都讓他吃驚。

  若在平時,金靈芝生性好強,說不定會因為他的話而惱怒一番。但是此刻,她的臉卻突然一紅,咬著唇道:「被抓到這裡後,他一直用丁楓的身份接近我。我之前不知道石觀音還活著,以為原隨雲是這島上的主人。所以,剛才他、他想要──想要那個,我一生氣就──」

  她說得含糊,胡鐵花卻也聽明白了。

  無爭山莊和萬福萬壽園在江湖地位相若,原隨雲和金靈芝自然算為平輩。如今原隨雲的「僕役」誘惑調戲金靈芝,以卑犯尊,還不讓她氣炸了肺?而無花風流倜儻,自視甚高,也絕想不到還有女人不被他魅力所迷。一時大意之下,才被金靈芝刺傷。

  縱是身處險境,胡鐵花還是忍不住笑道:「妙極!無花那花和尚借講經之名在中原誘惑糟蹋了多少女子,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風水輪流轉,竟然會有女人把他當成狗屎!」

  金靈芝一跺腳,半是惱怒半是著急:「你還有心情笑!可知道我們都死到臨頭了?」

  「你說什麼?」胡鐵花愣了下,隨即想起什麼,皺眉問道,「是了,若他一直用丁楓的身份接近你,你又怎知道他是無花?」

  「剛才我刺傷他,他也許是惱羞成怒,突然說了很多……我才知道原來是他,原來他和石觀音都在這裡。」金靈芝一陣後怕,臉色又白了幾分,微微顫抖著,「我、我還以為這次絕對活不成了……」

  即使一時不防被刺傷,無花的武功終究要比金靈芝高出一大截。胡鐵花點了點頭:「他為什麼沒下殺手?」

  金靈芝露出一絲迷茫之色:「我也不知道。他說了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話,什麼原隨雲果然從一開始就是在算計他,幸好他早有準備……」她的聲音急促起來,突然抓住了胡鐵花的手腕,「火藥,他說要炸島!」

  「什麼?」胡鐵花心頭一跳,忍不住跌足道,「糟了!剛才華姑娘就說過,一定要阻止枯梅師太炸島,可我竟讓無花跑了!」

  金靈芝微微瞪大了眼:「枯梅師太?……華姑娘還活著?」

  「現在沒時間說了。」胡鐵花將火摺子塞到她手中,「你順著這通道,先到外面去,我去追──」

  「等等!」他還沒說完,金靈芝便攔住他,急道,「剛才驚動了那麼多人,你知道火藥在哪裡麼?怎麼追?」

  胡鐵花額頭上已隱隱滲出冷汗。他自然也很清楚,在那一片黑暗中,自己能夠搶在無花之前找到火藥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楚留香、高亞男、華真真以及原隨雲等人都可能還在洞穴之中,如果無花引爆火藥,一旦石窟塌陷,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到底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就在此刻,秘道入口處突然傳來極其細微的響聲,有人啟動了機關。胡鐵花神色一凝,閃身將金靈芝擋在身後。

  來人的足音略顯沉重,似乎並非高手。待他漸漸走近,胡鐵花立刻發現他的步姿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飄忽感,竟和原隨雲有幾分相似──只有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才會養成這種落足猶帶三分保留的習慣。

  「你是誰?」

  聽見他的問話,那人停下了腳步:「胡大俠?華真真姑娘讓我到這裡找你。警鈴啟動,是無花做的麼?」

  「不錯!無花要炸島,你可知道火藥藏在何處?」

  來人似是愣了一下,停頓片刻,才搖頭道:「他不會的。原公子說過,會想到用火藥玉石俱焚的,只有枯梅師太一人,華姑娘剛才已經制伏了她。」

  「原隨雲又不是神,他怎麼知道?」金靈芝搶著說道,「無花剛才受了傷,我親耳聽見他說要炸島!」

  「只怕那是他故意騙金姑娘的。」來人笑了笑,道,「無花和石觀音從未真正信任過原公子。此地生變,他們的幫手很快就會過來。還是請兩位隨我到外面去,一起應付。」

  「等等!」胡鐵花疑雲滿腹,瞪眼道,「我又憑什麼應該相信你?」

  那人遲疑了一下,開口道:「胡大俠成名已有十多年,眼界自是不凡。我使幾招家傳的刀法,不知胡爺可認得出?」

  以掌為刃,他緩緩比劃了幾下。卻見那招式簡練、辛辣,雖無銳器在手,卻也能讓人感覺到一股凝重的殺意。

  「五虎斷門刀!你是彭家子侄?」

  「在下彭七虎。」那人收招答道,緩緩走近了幾步。看清他的臉,金靈芝立刻倒抽一口冷氣,驚呼出聲。

  昏暗閃爍的火光下,只見他的雙眼一片灰白,竟已不見瞳仁。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當年在大漠,你……」

  「當年我們兄弟實不該貪圖富貴,去為那龜茲王護送極樂之星。我只是失去了眼睛,可是有三位兄長,卻是永遠失去了性命。」彭七虎低下頭,啞聲說道,「現在胡大俠總可以相信,在下是萬萬不會與石觀音共謀的。」

  胡鐵花沉吟了一下,斷然點頭:「好,我信你。你說無花另有安排?」

  彭七虎點了點頭:「這二十多年來,石觀音一直在擴大勢力。雖然三年前西域失利,但在中原還有對她忠心耿耿的人。無花既然逃走,這蝙蝠島應該很快就會被包圍。」

  「那麼──」

  「原公子早有安排,或許還要勞煩二位出力。胡大俠,金姑娘,請。」

  胡鐵花望了他片刻,終於嘆了口氣,沉聲道:「好。」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三章  不報只是時未到

  洞穴中漆黑不見日月,此刻終於回到外面,才發現原來竟已過了一整夜。天邊隱現朝霞橙色,清晨的海風分外清爽,絲絲涼意滲骨。

  一片崢嶸礁石上,石觀音長髮飛揚,垂手獨立。她的臉上身上都沾滿了褐黑油漬,衣袍也斑斑點點,儘是磷屑和毒蛾殘骸。這個傳說中最美麗的女人,此刻的模樣卻只能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然而,她終究是除了水母陰姬之外,武功最深不可測的女人。

  遠遠的,原隨雲已經停下了腳步,將莫離拉到身後,低語道:「不知她此刻中毒到底多深,還需謹慎行事。」

  她輕輕應了一聲,也自凝神戒備。石觀音雖然未有行動,但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顯然已遊走在瘋狂的邊緣,只剩一線理智尚存。光是看著,就讓人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

  畢竟,一個陷入瘋狂的絕頂高手,很可能比她清醒時更要危險得多。

  楚留香也已停下腳步,而跟隨他們身後的幾十人更是遠遠站開,唯恐被波及分毫。

  石觀音看了他們許久,終於開口道:「原隨雲,我這一生,還從未被逼得如此狼狽過,你算是第一人。」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壓過了濤聲和風聲,傳至眾人跟前。莫離心下猛地一沉,原隨雲開口時,語氣卻依然平靜:「過獎了。當年黃山劍派遭難之時,想必夫人的處境也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當年的李琦早已不在,留下的只是石觀音。李琦縱有再多難堪,又與我何干?」

  原隨雲嘆息一聲:「當年家父的拒絕,真的就那麼讓你難以忍受?」

  「原東園算什麼東西!」石觀音神情一變,冷笑道,「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世家,個個都愛自命不凡,瞧不起別人。我不過是要讓你們也嘗嘗,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罷了。」

  原隨雲沈默片刻,緩緩說道:「據聞伊賀忍族的女性地位極低。扶桑幾大忍術流派中,唯伊賀谷沒有女忍。天楓家族身為伊賀名門,當年或許也讓夫人受了不少委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人的教誨,晚輩並無一刻敢忘。」

  石觀音瞪了他片刻,終於輕嘆一聲:「你確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可惜,你終究還是忘了一件事。」

  「哦?」

  「我說過,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李琦。李琦無倚無靠,而我……在我手下,卻有幾百人可供差遣。」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一陣燃燒的嗶剝聲突然從眾人後方傳來,濃煙四起。楚留香回頭望了望,臉色一變:「那些觸礁的船隻!」

  「不錯。船雖然壞了,木材卻都是上好的,我又怎能給你們留下?」石觀音淡淡一笑,「原公子,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無法以石鑿船。我早有人接應,要先行一步了。至於島上的這些人,就留給你們陪葬吧。」

  「此刻縱火的人,想必是無花兄了?」

  「自然是了。我的兒子向來是最知我心意的人,他還從未讓我失望過。」

  原隨雲笑了笑:「夫人,當初在大漠石峰中,我確實奈何不了你。但是在這島上,其實我已有過幾次機會可以殺你。你可知道,為何我直到現在才動手?」

  石觀音的語氣一沉:「為什麼?」

  「正是因為你的那些手下。」他的聲音依然溫雅平和,緩緩說道,「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當年父親一時心軟犯下的錯誤,我不會再犯。所以,這次我想要的,本就是一網打盡。」

  「你──」

  碩大的礁石後面,突然折出一葉輕便小舟。船頭站著一個妙齡女子,巧笑嫣然,紅裳似火。

  石觀音臉色陡變,身形微晃了晃,咬牙道:「長孫紅!」

  「哦?」原隨雲面對小舟劃來的方向,微笑道,「長孫姑娘不守在海船上?」

  「殺的殺了捆的捆了,還有什麼好看的。何況,和胡鐵花一起的那兩個人,我實在不想見。」長孫紅眼波流轉,嬌聲道,「所以,我想好歹三年沒見了,來給您老人家送終也是不錯。看您此刻的模樣,只怕體內毒性快抑制不住了吧?」

  石觀音狠狠瞪了她一眼,轉頭面對原隨雲:「難道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居然是你的人?」

  「這你就錯了。長孫姑娘的主人,手中權力遠比在下要大。」

  「哦?」

  「師父很意外麼?」長孫紅輕笑了一聲,「其實你早該察覺的。可惜,當年柳無眉仗著你寵愛,竟妄想離開大漠,而曲無容行事又太正經八百……你只顧著提防你的那兩個大弟子,卻忽略了我。」

  石觀音沈默片刻,嘆了口氣:「不錯,我確實早該察覺。那時我讓你到莆田少林援助無花,你卻當著一群大小和尚的面喊他相公。我道你只是頑劣戲耍,不以為意,但其實,當時天一神水失竊,陰姬本欲拉楚留香頂罪。你這麼一喊,卻讓香帥安適了好些日子。」

  長孫紅小指繞著一縷秀髮,瞥了楚留香一眼,似笑非笑:「我對楚香帥仰慕已久,能夠略盡綿薄之力,何樂而不為也?」

  楚留香苦笑著揉了揉鼻子,微微欠身:「原來在下一直欠著姑娘這麼個人情,先在此謝過。」

  「香帥客氣了。」

  石觀音定定地望著她恣意的笑容,半晌才開口道:「其實,你一直是我頗為中意的弟子,當年我也確實有意讓無花娶你。你在大漠背叛了我,將人引到石峰之中,我也不曾追究過。今時今日,你何忍逼我至此?」

  「師父言重了。當年你不曾追究,不過是因為你找不到我。否則,我的下場不會比柳無眉好多少。」長孫紅笑了笑,「何況,雖然無花風雅俊秀,讓人心動,但這些年來在你身邊,我一直看得很明白。無花他是不會娶任何女子的……就算哪天他改變主意,師父你又真的會讓他娶妻麼?」

  她話中似有深意,眾人皆是一怔,還不及仔細品味,石觀音已厲聲喝道:「大膽!你真把我當成死人了麼,居然如此放肆胡言!」

  她的袍袖一翻,朦朧晨曦中,寒光剎那衝天。

  衣衫獵獵,原隨雲拉住莫離倏然飛退,楚留香卻朝著刀光縱身迎上。另一邊,緋衫如火,長孫紅也已拔身而起。

  人影晃動只是剎那,空中一個折身,長孫紅回到小舟上,臉上再無笑容。啪一聲輕響,她身後劃船的大漢木槳掉落水中,隨著海浪浮沉。然後,才看見那碩大的身形緩緩栽倒。

  衣角翩揚,楚留香落地無聲,手中赫然攥著三枚銀色薄刃。一絲鮮紅從他手掌滲出,順著鋒尖滴落。

  刀光寂落,殺氣猶存。石觀音厲聲道:「就是中了毒,你們在我眼裡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誰敢與我動手!」

  「我敢。」

  清脆的語聲響起,伴著一陣輕微的騷動,卻是華真真越眾而出,走到了最前面。她的雙目紅腫,似乎剛哭過,但臉上神情卻堅毅。  石觀音看了看她,一聲冷笑:「就憑你?」

  華真真足尖輕點,身形翩若驚鴻,輕輕落在了石觀音對面的一塊礁石上。那石形奇兀,她單足站立,身形卻紋風不動,昂首道:「縱是不敵,我也定要一試。」

  耳邊響起楚留香一聲輕嘆,眾人只覺似有輕煙掠過眼角,再定睛時,他已赫然站立在華真真不遠處的礁石上,微微笑道:「在下也想再和夫人討教。」

  察覺到原隨雲肩膀微動了動,莫離湊近他耳邊,悄聲說道:「去吧。我會留意無花的行蹤。」

  「若是有變──」

  「我會到長孫姑娘那邊,守住退路。你放心就是。」

  「嗯,要小心。」原隨雲露出一絲微笑,捏了捏她的手,拔身而起。

  方才拉著她退了幾丈,此刻本是他離石觀音最遠。但見他寬袖翻飛,如生雙翼,竟是未有起落,已劃空穩穩地落足在另一邊的礁石上,和楚留香、華真真呈三面之勢,將石觀音包圍。

  三人展露的輕功截然不同,卻各自卓絕,底下眾人已看得目眩神迷。

  石觀音的神情未變,眸光卻似突然一黯。半晌,只見一縷暗紅的血絲從她嘴角滲出,悄然淌下。

  饒是她武功蓋世,那洞穴中毒蛾畢竟眾多。剛才那聲勢驚人的一手暗器,不過是勉力支撐的強弩之末。

  勝與負,似乎已經分出。

  但卻還是沒有人動。

  許久,石觀音的聲音低低響起:「早知如此,當初在大漠,我就該殺了你們,一個不留。」

  「當時,你確實有過機會。」原隨雲承認道,「可惜,這樣的機會,以後你再不會有了。」

  「公子就這麼確定?」

  「如果夫人是在等無花的話,只怕是要失望了。」原隨雲笑了笑,「這一局我策劃已久,雖然中途諸多變故始料未及,但幸好,最終一切都很順利。就連無花縱火燒船,也是對在下最有利的結果。」

  「你是說──」

  「若不是他已中毒,金姑娘性子毛躁,我怎敢讓她等著胡兄去救。」原隨雲緩緩道,「那毒藥初時不過讓人痠軟無力,行動遲緩,但若是中毒者吸入木料燃燒的煙味,卻會引發潛在其中的毒性,導致內功全失,與廢人無異。」

  「你──」石觀音咬牙道,「當初我遍尋秋靈素不著,原來是被你所救?!」

  「連莫離對毒之一道的瞭解,也是來自任夫人。除了她,還有誰能製出如此精妙霸道的毒藥?」原隨雲淡淡道,「你毀她容貌,教唆南宮靈毒殺她的丈夫,還想對她趕盡殺絕……如今她對你兒子下毒,不也公平得很麼?」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話,從那片火焰濃煙升騰的方向,突然出現一道略顯踉蹌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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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四章  願我來世得菩提

  無花一手捂在腰側,指縫間露出的白衣一角,赫然已被鮮血浸透。那張俊秀的臉上此刻佈滿了汗水,臉色灰敗,神情委頓。地勢崎嶇,更顯出他步履艱難、落足沉重,已與常人無異。

  然而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接近,卻沒有人移動分毫。

  縱然此刻形容狼狽,他身上卻依然有種傲視群倫的氣度。這是強者彷彿與生俱來的威嚴,並非逆境所能輕易抹殺。

  登上一塊較為平坦的礁石,無花終於停住腳步,微微仰頭,凝視著石觀音,任憑海浪拍岸,打濕他的鞋子和袍角。

  對視片刻,石觀音的目光似乎變得柔和一些,突然低嘆了口氣:「我錯了。當初我應該聽你的話,早絕後患。」

  無花淡淡一笑:「這一生你還從未聽過我的,也不差這一次。」

  他二人的一問一答都極輕柔,幾乎被淹沒在呼嘯的風聲和濤聲中。

  石觀音又望了他許久,才緩緩將目光移開,側頭面向原隨雲:「你和你父親很不一樣……你實在遠比他狠辣得多。」

  「拜夫人所賜,在下這雙眼睛瞎了十年有餘,與家父行事不同,本該在夫人意料之中。」原隨雲笑了笑,聲音陡然沉下幾分,「何況你三番五次,傷害我最珍視的人,還能指望我怎麼對付你?」

  「對付?」石觀音突然笑了笑,悠然道,「這你卻錯了。」

  「哦?」

  「你們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看了看遙遙站立的莫離,石觀音唇角泛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原隨雲,你出手不留餘地,當心來日追悔莫及。」

  華真真聞言面露詫色,而楚留香的身形略動了動。然而,石觀音卻已經抬手將什麼塞入口中,閉上了眼睛。

  只聽見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從她體內爆出,彷彿五臟六腑突然被沸油煎炸一般。細微的青煙開始從她耳鼻漫出,她的神情卻依然平靜。只是,頸上些許未被石脂水弄汙的肌膚,已赫然由玉白漸漸轉成了一種詭易的青灰色。

  不論那是什麼毒藥,單論藥性之劇烈霸道,只怕不比天一神水遜色多少!莫離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只覺頭皮發麻,掌心滲出絲絲冷汗。

  那讓人膽寒的滋滋聲很快就變得微弱,終至消失。風中,石觀音的衣袍和長髮依然飛揚,僵直杵立的身形卻已散發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死寂之氣。

  片刻後,原隨雲輕輕嘆了一聲:「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卻似乎是個例外……」

  莫離微微啟唇,然而就在這時,從她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石觀音自殺,算是便宜了她。無花,你也受死吧!」

  她愕然轉身,卻見剛才畏縮不前的那一群江湖人士中,站出來一個滿臉麻皮的黑瘦漢子。

  無花卻還是一動不動地仰頭望著石觀音的身形,置若罔聞。

  那人見他不理睬,臉上閃過一絲疑色,但隨即環顧四周,膽子又壯了起來,冷笑一聲,衝著他的背影喊道:「你冒充得道高僧,背裡卻和石觀音狼狽為奸,做盡惡事!老子今天就請眾位英雄做個見證,辦了你這狗東西!」

  「說得好!」人群裡突然又響起一個聲音,「替武林除害,在下也義不容辭!」

  「對對,我等理應為少林正名!」

  無花終於緩緩轉身,目光掃過站出來的那三人,淡淡吐出一句:「跳樑小丑。」

  「你──!」最先開口的痲臉瘦子勃然大怒,厲聲道,「死到臨頭還要猖獗!看我先廢你一條胳膊!」

  縱身躍起,他五指萁張,猛向無花肩膀抓落。莫離驚鴻一瞥,只見他指尖隱泛烏光,竟是套著五個鉤爪,這一下若抓實了,只怕當場就能扯下一大塊肉來。

  無花身形未動,高處卻有寒光倏現,化為一道白弧,匹練般直戳瘦漢掌心!

  瘦漢撤招急避,硬生生地頓下身形。「叮」的一聲,白光擦著他的衣角射入地面,露出的半截薄刃猶帶血絲,晃動不止。

  「香帥!」險些被刺穿手掌,痲臉瘦漢又驚又怒,抬頭喚道,「你為何──」

  「他雖有罪,我卻不會讓人以此為藉口動用私刑,任意折辱於他。」楚留香面容端肅,緩緩說道。

  「無花作惡多端,香帥竟要袒護包庇?」

  「你還不配處置他!」楚留香突然面現怒容,厲聲道,「在下的耳力也不差,三位剛才在拍賣中幾次喊價,我聽得一清二楚。你們借除惡之名,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大概也能猜到!」

  幾十雙眼睛頓時齊刷刷落在了那三人身上。痲臉瘦漢臉色一白,吶吶說不出話來,另外兩人卻是東張西望,似乎恨不得能悄悄退回人群之中,只當自己從未開口。

  一手仍緊緊捂在腰側傷處,無花吃力地躬身拔起了地上的薄刃,轉身面對楚留香,清秀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出手的。」

  「你對我的瞭解實在太多了些。」楚留香面容稍緩,長嘆了一聲,「而我,卻似乎從未懂過你。」

  無花默然半晌,突然開口道:「你可記得,在大漠時我曾說過,你我之間剩下的友情,已不如眼裡的沙粒多了。」

  「我記得。」

  「那裡素來風沙漫天。人們已不會因為眼中進沙而流淚,也不過是習慣了而已。」

  楚留香驀然動容:「你──」

  突兀地止住話頭,他停頓片刻,終於黯然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事已至此,無論友情是否還在,他們已註定是敵對的兩方。

  無花靜靜看了他片刻,唇角突然浮起一絲難解的笑意,雙手合十,垂下眼簾深深行了一禮,低聲道:「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直起身子,他再不看任何人一眼,朝著石觀音猶自杵立的屍身緩緩走去。

  礁石崢嶸,他此刻身無內力,走得極是艱難。傷口被巨幅的動作牽扯裂開,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卻始終緊抿著嘴唇,一聲未吭。

  一步步筆直走向石觀音的屍身,直到她飛揚的長髮被風吹著貼上了他的胸口,他方才停下腳步,拉起袖子,仔細地擦拭她那沾滿油污和磷屑的臉。

  知道原隨雲看不真切,莫離縱身躍上礁石,來到他身邊,輕輕拉住了他的手,湊近他耳邊低語道:「沒事的。香帥、華真真也都在盯著,他玩不出什麼花樣。」

  「石觀音真死了麼?」他悄聲問道。

  「嗯。」她抿了抿嘴唇,頷首道,「沒有一種詐死的藥能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何況,即使是詐死,她已中了蛾毒,兩相混合之下只怕也是致命。」

  原隨雲點了點頭,微蹙的眉心鬆開,不再說話。

  天色已漸漸透亮,石觀音被無花拭淨的臉上膚色青灰,在清晨的陽光照射下隱現柔光,似玉非玉,看來彷彿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散發著詭異的魔力。

  這個自恃相貌的女人,確實將她最美的一面帶進了死亡之中。

  擦掉她臉頰上最後一絲油污,細心地抹去唇角的血絲,無花鬆開了袖角,手掌卻依然輕輕貼著她的臉頰,來回撫摸,彷彿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母親,母親,你永遠都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子……」手掌順著臉頰的輪廓一路往下,撫過她的頸項、肩胛、背脊,也不管衣袍上依然滿是油污蟲屍,單臂將那僵硬如石像的身軀摟進了懷中,喃喃低語,「你終於肯讓我抱你了。這樣,不也很好麼?」

  便看見他的頭顱緩緩下垂,然後,一點殷紅透出後心。

  一直緊握在他手中的那柄薄刃,赫然已經穿透他的胸膛。而他的另一隻手,依然緊緊抱著石觀音的腰。兩人的屍體重疊,倒在了礁石之上。

  天,終於大亮起來。金燦燦的陽光下,黑紗和白布交織翩揚,而那觸目驚心的血跡,正如雪中紅梅般,在他衣上悄然怒放。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五章  投其所好燙山芋

  望著礁石上的屍體,莫離心裡釋然、震驚、嘆惜皆有之,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做何感想,只能緊緊拉著原隨雲的手,往他身邊靠攏了些。

  順勢攬住她,原隨雲亦輕嘆了一聲,側頭喚道:「香帥,華姑娘。」

  衣袂帶風,楚留香和華真真先後躍至二人跟前。華真真望向莫離,面上浮現關切之色,開口問道:「剛才石觀音說的話──」

  「我沒事。」莫離笑了笑,又朝石觀音的屍身望了一眼,低聲道,「她以為我中毒在身,卻不知道,那毒在兩天前已被我破解了。」

  華真真臉上閃過一絲愧疚之色:「是我師父在你受傷時下的手?」

  「嗯。當時依賴尊師的醫術,我無法防範的也只有她。」原隨雲抿了抿嘴唇,轉向莫離,「不過,幕後指使的人恐怕還是石觀音?」

  她點了點頭:「我想是的。那毒初入人體時不易辨識,卻是在體內囤積七至十日後,才會慢慢轉烈。到了那時,若非知道其中每種毒素的確切劑量,極難破解。」見眼前三人臉上都露出擔憂之色,她忙又接著道,「隨雲的暗示及時,我察覺時體內毒性尚未有變,如今已無大礙。」

  「莫離,若我早知道她下的毒竟是如此……」原隨雲的劍眉蹙起,沉聲追問,「真的沒事麼?」

  「沒事。」見他眉間仍有一絲憂色,她捏了捏他的手,柔聲道,「論武功我自然遠不及石觀音,但若論醫毒,只怕她不及我。你放心就是。」

  華真真回頭朝石觀音的屍身望了一眼,咬了咬嘴唇:「如此難纏的毒藥,剛才她卻為何沒有以此威脅你們,尋求脫身之計?」

  「也許因為她清楚,原兄策劃了這麼多時候,這次絕不可能會放過她。」楚留香輕嘆了一聲,緩緩道,「有時候,比起死亡,後悔更讓人痛苦得多。」

  原隨雲環在莫離腰上的手緊了緊,靜默片刻,突然問道:「華姑娘,枯梅師太現在何處?」

  「她和高亞男都被我點住穴道藏在暗室,有你的人照看著。」

  「那就好。」原隨雲轉身面向底下那一群江湖人,突然揚聲道,「動手!」

  莫離一怔,尚不及有任何反應,卻看見人群突然大亂,剛才出言討伐無花的三個人,已各自被數人圍攻。

  事出突然,楚留香也不禁面露詫色,望向原隨雲:「原兄──」

  他並未回答,只是笑了笑:「香帥,可願助在下一臂之力?」

  話音未落,卻見他身形如風,已從礁石縱落而下,撲入人群之中。

  一聲慘呼響起,蓋過了眾人的叱喝聲。方才襲擊無花的痲臉瘦子抱著自己的手腕,在地上翻滾哀嚎不止。

  原隨雲身形驀然微晃了下,堪堪避開了另一人偷襲他後心的重拳。那人收勢不及,手臂從他腋下穿過,就聽「喀啦」一聲脆響,腕骨已被他如法炮製,生生折斷。

  稍遠處,一個直挺挺趴在地上的彪形大漢突然睜開眼睛,翻身躍起,手中漆黑的圓筒直指原隨雲的方向,按下機關。

  就在那瞬間,一股巨大的凝力突然在他肘下託了一把。「噗噗」疾響聲中,三十六枚慘碧的透骨釘射向天空。

  不等他回過神來,手裡突然一輕,已然空無一物。

  「下次裝死,記得要沉得住氣些。就算別人的腳快踩到身上了,耳朵也千萬莫要動。」

  聽見聲音,大漢頓時面如土色,呆滯地緩緩轉動脖子,正對上楚留香含笑的臉。

  騷動很快就平息下來,有十來人被餘人點住了穴道,團團圍在中間。

  看著眼前的情景,楚留香似已明白了大概,轉頭問原隨雲:「難道他們都是你的手下?」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見有人重重哼了一聲。

  「武當雲虛道長德高望重;鳳尾幫武幫主精通水性、又是造船的大行家。他們二位是我特意請來相助的。」原隨雲朝那聲音來處薄施一禮,才接著道,「剩下的確實都是我手下沒錯。此刻只有地上這十一個人,才是蝙蝠島真正的主顧。」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如此說來,剛才的交易也並非都是真的?」

  「這個自然。」原隨雲笑了笑,「先祖雖然收藏良多,但也並非坐擁百城,我哪來那麼多的秘笈毒藥可賣?何況,若不是安插了這些人,只怕誰也不會輕易出價。」

  楚留香思量片刻,點了點頭:「的確。這裡拍賣的東西都非同小可。即使是用了假名,又在黑暗之中,只怕人人都還會顧忌三分。但若知道別人也慷慨出價,防備之心自然就小了。」

  「若非如此,當初石觀音也不會同意讓我在場內安插人手,持續至今。」原隨雲頓了頓,轉身喚道,「雲虛道長?」

  灰袍老道越眾而出:「公子有何指教?」也許因為之前連受驚嚇,他緊繃著臉,口氣也不怎麼好。

  原隨雲卻似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在下這次請道長前來,實在還有要事相托,萬望道長應允。」

  「不知公子所指何事?」

  「蝙蝠島雖是在下為對付石觀音所設,但其間確實有一些各派的秘技和暗器毒藥流落江湖。若是任憑逍遙,在下也難向家父以及諸位交代。」原隨雲面容端肅,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雙手遞上,「武當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此事唯有託付道長,在下才能放心。」

  「這是……」

  「蝙蝠島建立至今,所有賣出的物品皆記錄此間。」原隨雲緩緩說道,「就連那些人不惜花費重金的原因,但凡在下派人調查核實過的,亦都有所記載。」

  雲虛道人聳然動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在觸及薄冊時猛地一頓,露出些許猶疑之色:「原公子,茲事體大,在下何德何能擔此重任?不若請原老莊主……」

  「道長忒謙了。」原隨雲微微一揖,垂目道,「家父已多年不問世事,在下若強行請他老人家出面,難免不孝。何況道長身為武當掌門師弟,德高望重,在下實在已想不出比道長更合適的人選。」

  聽見掌門師弟四字,雲虛道人神色一動,大約是想起了掌門即將選人接掌衣缽之事,當下不再推辭,接過薄冊慨然應道:「既然如此,貧道恭敬不如從命,定不負公子重託。」

  「多謝道長。那麼,這裡的十一個人,也請道長一併押解武當了。」不等雲虛道長回答,原隨雲已深深揖道,「有道長出力,相信能夠避免不少禍事,實乃武林同道之福。」

  雲虛道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楚留香搶先一步:「原兄,洞穴裡尚有石觀音的手下,時辰一久必會大亂,還應儘早制伏。」

  「香帥所言甚是。」原隨雲笑了笑,「如此,就請道長留守此地,我與香帥暫且失陪。」

  稍走得遠些,原隨雲低聲問道:「莫離呢?」

  「剛才起騷動時,她已退守在長孫姑娘船上。」楚留香側頭略掃了一眼,又道,「華姑娘還看著石觀音和無花的屍身。她二人倒是心細。」

  原隨雲點了點頭:「如此甚好。石觀音雖然手下眾多,但洞中剩下的已經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不足為患。」他笑了笑,壓低聲音又道,「方才多謝香帥解圍。」

  「我若再不開口,雲虛道長大概就要察覺被算計了。」楚留香瞥了他一眼,悠然道,「這好大的一隻燙手山芋,你丟得倒是輕巧。」

  「無花在高昌行兇,他為了撇清關係立刻嫁禍莫離,甚至親往西寧攔截。」原隨雲淡淡說道,「既然他如此好管閒事,我就索性讓他管個夠,不也適得其所麼?」

  楚留香似乎想笑,但隨即眉宇間卻又閃過一絲關切,問道:「金姑娘買下清風十三式,也記錄在那本薄冊中麼?」

  「當然沒有。」原隨雲搖了搖頭,「金靈芝本非為了行惡,何況這事華姑娘已經知道,也不打算追究。」

  楚留香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十來個被點住穴道的人,突然緩緩說道:「幸好你早有準備,一舉控制了局面。否則,他們的秘密全都捏在你一人手中,難保不會想要拚個魚死網破。」

  原隨雲也跟著駐足,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你說得不錯。這裡的每一筆交易,不論真假都是我親自策劃。而如今石觀音、無花皆死,知道所有的,也只剩我一人。」

  楚留香聞言盯著他看了許久,原隨雲只是靜靜站立,神情從容一如既往。終於,楚留香眼中精光斂起,笑了笑,伸手在他略顯僵硬的肩上按了一下:「還有你知道一切,自然最好不過。若是從此只能靠那牛鼻子全權打點,怕我晚上還睡不著覺。」

  「香帥,」原隨雲的肩膀一鬆,垂首片刻,終於又抬起頭來,清晰說道,「此次連番變故,太多事脫離了掌控,致使在下一路上投鼠忌器,未能將實情告知。待收拾殘局後,離開此地,我定會將一切合盤托出,不敢有瞞。」

  「好。」楚留香未有遲疑,含笑點頭,「那麼,事不宜遲,我們快動手吧。」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六章  出處從來自不齊

  彤光熊熊、濃煙衝天。蝙蝠島上那一場大火,即使是遙遙站立在海船上,看著也依然驚心。

  無花縱火焚燒觸礁的棄船,最後那裡卻成了他的墳場。佛家弟子本重火葬,更何況原隨雲行事縝密,自然不會容許有絲毫詐屍逃脫的可能──儘管莫離已仔細看過兩具屍體,確認劇毒和致命傷口都是真的。

  一起埋葬火海中的,還有枯梅師太。華真真只是封閉了她的穴道,可是當眾人回到洞中時,她卻已經悄然圓寂,屍體已生涼意。

  初時高亞男堅持要在島上等到大火熄滅,撿了枯梅師太的骨灰帶回華山安葬。可是當華真真將她拉到一邊,耳語幾句之後,她面上卻露出了詫異和一絲迷茫之色,沒有再說什麼,便靜靜跟著眾人離開了。

  只是,自登上海船的那一刻直到現在,她始終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遠方熊熊的火光,在船舷邊長跪不起。

  站立甲板的另一端,莫離凝望著那座越來越遠的孤島,任海風吹亂一頭長髮,亦是許久不曾移動。

  「小離,你怎麼不去陪著原兄?」

  「他和雲虛道長說話,我也插不上嘴。何況之前那位道長一口咬定我是高昌行兇之人,我若現在不離左右,不是擺明了等他道歉麼?」莫離側過頭,對楚留香微微一笑,「隨雲把這麼大的一個擔子壓他肩上,此刻他騎虎難下,想必心裡正堵得慌,我就不去添亂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站到她身邊,看著四下無人,突然將一樣東西遞到她手中,低聲道:「這是你剛才掉下的,我替你撿起來了。」

  滑入她手中的冰涼物件,赫然是之前她在洞裡下意識扯落的玉珮。想起當時的情緒起伏,莫離心裡一時百味陳雜,匆匆說了一聲謝謝,扭頭重新望向海面。

  楚留香似知道她的心情,輕嘆一聲,主動轉移了話題:「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濟南時你我都曾疑惑,任夫人是在毀容之後才遇見任慈,身為任慈手下的白玉魔,卻為何看見她未毀容時的畫像,就能認出她?如今,這疑問倒似乎有了答案。」

  「嗯。」莫離點了點頭,「之前我一直不曾留意,原來任夫人的身形體態,和石觀音竟然如此神似。」

  當年離開濟南後,至大漠遇見石觀音,中間相隔半年有餘,她也不曾細想。可是剛才乘著小舟離開蝙蝠島,登上這艘海船時,甲板上見到任夫人卻猛然嚇了一跳,差點以為石觀音復活。

  「白玉魔……其實也是石觀音的手下吧?」莫離略垂下眼簾,望著波光粼粼的海水,「甚至,當初任老幫主遇見任夫人,只怕也是石觀音讓他安排的。她將任夫人毀容,並非只因為忌諱任夫人的美貌。」

  「是啊。」楚留香點了點頭,「任夫人常年戴著面紗,兩人的風姿體態又如此神似,石觀音要在任慈死後假扮他的遺孀,真可謂是輕而易舉。」

  莫離微微蹙眉:「只是我想不明白,當時南宮靈已被任慈撫育,她為何還要有此一舉?」

  「天楓十四郎託孤時,南宮靈尚在繈褓之中。也許,她對這個二兒子,並不像對無花那樣放心。」

  聽了楚留香的話,莫離重新將目光投向遠處那仍在燃燒的孤島,沈默片刻後,突然道:「香帥,我想我終於知道,無花當初為何會毫不猶豫地將南宮靈毒死……」

  濟南事敗,南宮靈雖萌死志,但兩人終究是彼此唯一的手足。無花非但不加以勸阻,反而讓南宮靈以為他會陪其共死,更加決絕地服下了毒藥。那番心思,莫離一直感到難以理解,直到剛才目睹無花抱著石觀音的屍身自裁,才隱約有所了悟。

  人性本有自私的一面,只希望深愛之人能將全部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不容許他人共用……

  哪怕,那個人是自己唯一的弟弟,也是一樣。

  楚留香沒有接話,但他的眼神略顯遙遠,想起的卻是另一件事。

  在大漠時,石觀音第一次詐死是在他面前,在那間擁有一面巨大鏡子的石室之中。當時,他留意到石觀音投注鏡子上的眼神熾熱,所以才會在緊要關頭下意識地轉身打碎了鏡子。如今想來,也許她那飽含糾纏的目光,並非全是假裝。

  畢竟,無花清秀絕倫的五官,很明顯是傳承自他的母親。撇開男女明顯的特徵差異不說,兩人的眉眼其實很有幾分神似。

  是否,那個美貌無匹卻心狠手毒的女人,在大漠漫長寂寞的二十年裡,也漸漸愛上了她的親生兒子?

  或許,即使扭曲如她,終究也有自己無法跨越的底線,所以才會大肆蒐羅各地的美男子到那片石峰之中,一個個征服又一個個遺棄,企圖填補內心的空虛,抑制那份不正常的渴望……

  背後輕捷的足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還未轉身,原隨雲清雅的聲音已經響起:「莫離,香帥。」

  一身白衣仍留有方才打鬥時沾上的油漬,朝陽下原隨雲的俊容略顯疲憊,讓莫離立刻迎了上去,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雲虛道長已答應由武當派接手善後之事,石觀音的餘孽也都已經押送下面,如今算是真正的塵埃落定了。」

  他的手掌溫暖有力,莫離這才稍稍放心,側頭看了看船艙的方向,問道:「石觀音的這些手下,你打算怎麼處置?」

  原隨雲還未回答,楚留香已經含笑開口:「若我猜得不錯,原兄是打算交給金家的人發落?」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香帥。」原隨雲點了點頭,「那麼,你想必也已猜到長孫姑娘的身份了?」

  莫離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蹙眉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莫離,隔壁那艘船上,長孫姑娘帶來的幫手,都是定遠將軍衛仲凡的手下。」原隨雲側頭說道,微微一笑,「衛將軍是金太夫人的三女婿,金靈芝的姑父。」

  她怔了怔:「這麼說來,長孫姑娘這次是為了金姑娘才出面的?」

  「嗯。」原隨雲頷首道,「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都會讚一聲家教有方。但其實金家兒孫九十餘人,若無人看管約束,哪可能個個都是正派?就像華姑娘家中歷代奉命監督華山派一樣,長孫紅是金家旁系的弟子,她的任務,就是監督金家子女。」

  莫離點了點頭,但隨即卻又疑惑道:「既然如此,為何當年她竟會在石觀音手下?」

  「華山派人少,又不常在江湖走動,極易追查行蹤。可是金家的子孫卻遍佈天下。」原隨雲頓了頓,緩緩接著道,「所謂利慾薰心,但凡為惡之事,總和這兩個字脫不了干係。西域商貿本就有巨利可謀,何況地處荒蕪,殺人打劫更是家常便飯。」

  「我明白了。石觀音在大漠住了二十年,半天風等沙盜都是她手下,長孫姑娘成為她的弟子,若金家人在西域為惡,自然就瞞不過她。」莫離說著,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可是隨雲,彭七虎也在這裡,而當年她卻殺了彭家老五……」

  「嗯。」原隨雲輕嘆了一聲,「對長孫紅來說,為了取信石觀音,殺幾個江湖人本算不得什麼。除了金家人,只怕她誰的性命都不放在眼裡。也是因為如此,這次我會找她帶人援助,實在是萬不得以之舉。」

  楚留香眼神一閃:「原兄本想倚靠的人,莫非是白獵?」

  「正是。」原隨雲點了點頭,「他和英萬里會追查到蝙蝠島,是因為我的安排。這些我早就想告訴你們,卻一直苦無機會……」

  「那麼,現在我們都在這船上,半點屁事也沒,豈不是他媽的太妙了?」

  略嫌粗魯的話語從背後響起,莫離皺眉回望,卻見是胡鐵花板著一張臉,快步走來。

  「胡兄……」原隨雲似乎想說什麼,卻突兀地打住了話頭,頓了一頓,才又低聲道,「此間的事情,只怕還要從三年前開始說。」

  胡鐵花站到楚留香身邊,雙手抱胸,冷笑了一聲:「很好,我等著呢。」

  楚留香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甚贊同地清了清喉嚨,胡鐵花卻置若罔聞,只是緊緊盯著原隨雲,臉上怒意明顯。

  他和楚留香,畢竟有著很不一樣的性子。他直爽、衝動,只要別人對他有一分的好,他必定會以十分回報,遠比楚留香更容易相信人。

  但是,一旦被信任的人欺騙背叛,他也遠比楚留香更加難以寬容對方。

  原隨雲似乎很明白這一點,眉宇間閃過一絲陰影,沈默了片刻,才低聲說道:「我第一次見到石觀音,是在半天風的客棧裡。胡兄也許記得,她是從屋中央的銅柱裡走出,又從那裡離開。當時我就猜測,她居住的地方說不定也佈滿了那樣的機關,說不定更為精妙。所以,後來她在罌粟花海中詐死,我一直心存疑慮。」

  胡鐵花哼了一聲,楚留香卻是目光炯炯,若有所思:「所以,小離破解了你眼中的毒,你卻不願洩露出去?」

  「嗯。從一開始,那毒就是石觀音的籌碼。」

  楚留香微微挑眉:「籌碼?」

  「是的。以她的武功,要殺我固然容易,但卻不是她想要的結局。」原隨雲淡淡笑了笑,「香帥試想,對家父來說,還有什麼會是比兒子與仇人合謀為惡,更讓他痛苦的事情呢?」

  楚留香怔了怔,長嘆道:「不錯,石觀音確實是那樣的人,做得出那樣的事。」他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將目光轉向莫離,「難道,藍太夫人知道一切,所以才讓小離在外遊歷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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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七章  莫到瓊樓最上層

  「是的,我去向藍太夫人提親的時候,就告訴她石觀音可能未死。」

  聽見原隨雲的話,莫離心中猛地一震,手也下意識地縮了下。

  「莫離。」扣著她的手腕不讓她退,他的語聲低沉,略顯急促,「我知道石觀音若還活著,一定會找上我,如果發現我的眼睛已能看見,她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你!何況,藍太夫人的本意就是要你先潛心醫術,再論婚嫁。」

  她抿了抿嘴唇,遲疑片刻,終是未再掙扎。不知為什麼,聽見藍太夫人居然早已知道實情,受傷的感覺瞬間湧上。

  連她的外祖母都可以告訴,為何卻獨獨瞞著她?難道在他心裡,她是那樣衝動又罔顧大局的人麼?

  看了看一旁的楚留香和胡鐵花,她終是未在此刻加以質問,深深地吸了口氣,啞聲道:「你繼續說吧。」

  原隨雲似乎欲言又止,稍稍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三年的遊歷,本就是藍太夫人的意思,但地點卻是她與我商量過的。南疆向來少有江湖人涉足,極難追查行蹤。當年藍太夫人在南疆遊歷時,父親曾派人找他們夫婦為母親治病,也是遍尋不著。所以,她先讓你去了那裡。」

  「那麼,石觀音……」

  「她是在你動身後約有半載的時候找上我的。我將計就計,敗在她手下,被她在一處水牢裡關了半個月,她才重新現身,要與我談交易。」

  「你──」他的語氣平淡,莫離卻聽得心驚膽顫,反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掌,半是心疼半是惱怒,一時只能死命咬住下唇,眶中已有淚水打轉。

  楚留香略帶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輕咳一聲,接下話頭道:「剛才原兄說過,石觀音是用醫治你眼睛的解藥做為籌碼?」

  「嗯。她在中原雖有人手,但卻都是一些旁門左道之人,難成大事。」原隨雲斟酌片刻,緩緩說道,「我想她最初的計畫,是由無花和南宮靈控制少林、丐幫兩派,而她將龜茲王的寶藏運來中原,便可有一番作為。可惜,最後龜茲王的寶藏她只偷出了部分,無花、南宮靈又皆事敗。」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所以,才有了蝙蝠島?」

  原隨雲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先祖收藏廣博,且都是昔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東西,而蝙蝠島上漆黑一片,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人才會毫無忌憚地露出另一面。對石觀音來說,既能得財,又能蒐集諸人把柄,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楚留香笑了笑:「除了醫治眼睛,原兄一定也對她提出了其他的條件,是不是?」

  「嗯。解毒之事口說無憑,若我輕易答應,反而惹她懷疑。所以,我要她承諾不動家父和莫離,並且用龜茲國的機密,來交換每一件無爭山莊供予拍賣的東西。」

  「龜茲國的機密?」莫離一怔,隨即想起當初在延城皇宮,自己是被無花誘入通往城外的秘道之中,這才和曲無容不打不相識,不由恍然道,「你是指皇宮的地圖?」

  「是的。」原隨雲頷首道,「延城附近地下河流的走向、皇宮裡的機關暗道、龜茲王寢宮的部署,乃至銅鐵礦山的所在、當年謀反官員的名冊,石觀音都還保存著。」

  楚留香聳然動容:「不錯。她假扮龜茲王妃被揭穿,很難再回去謀事。但這些東西到了原兄手中──」

  「在我手中,足使玄黃翻覆。」原隨雲沉聲接道,「尤其當年我曾助龜茲王圍剿石觀音,又認識黑珍珠的人馬,更能乘人不備。」

  胡鐵花臉上猶顯怒意,咬牙道:「也只有你這樣──這樣的人,才想得到這一連串的狠招、毒招!難怪將石觀音那老妖婆也耍得團團轉!」

  眼前畢竟是他一直十分佩服,且視為摯友的人。所以胡鐵花此刻生氣歸生氣,太過陰損的話到底罵不出口。

  原隨雲的臉色卻還是一黯,默然片刻,嘆道:「這兩年多來,我步步謹慎,石觀音確實逐漸對我放心。但我終究還是低估了無花。」

  提起無花,楚留香也忍不住輕嘆一聲:「當年他在沙漠詐死,你知道麼?」

  「當時我怕最終無法殺死石觀音,為免將事情做絕,就不曾仔細辨認屍體,故意為他留了條退路。後來他隨石觀音出現,也算是意料之中。只是,高昌之事卻是我不曾預見的。」

  「他是為了嫁禍小離吧?」

  「嗯。」原隨雲的俊容沉下,「他說盜石脂水不慎被人發現,滅口時用少林的鐵袖功,卻被誤認為武當的流雲袖。這理由牽強,我又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為免夜長夢多,只能將對付石觀音的計畫提前。」

  楚留香眉頭微蹙:「英萬里和白獵是你故意找上的?那麼,關外鎮遠將軍被滅滿門,貢品失竊的案子──」

  「兩者本無聯繫。石脂水在中原罕見,關外卻再尋常不過。那行兇之人盜出貢品之後,到處打聽蝙蝠島想要銷贓,為我所殺。」

  「英萬里在屍體上找到的那張地圖,也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的。」原隨雲頓了一頓,抬頭面對楚留香,「香帥,我知道英萬里為人謹慎,一定會去找蘇姑娘求取易容之法。無花假扮丁楓,想趁此機會殺了你,我便將計就計拉你入局……對不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微笑道:「原兄請人的方式實在有些特別,不過在下並不介意,你放心就是。」

  「老臭蟲,你──」

  「難道你沒發現,我們從樓船上逃脫,只隔幾個時辰就遇上原兄的船,也實在太巧了一些麼?就連樓船上的那些機關,雖然看似厲害,但其實若不是金姑娘莽撞,根本不會被觸動。」

  「那艘樓船是我安排給無花的。他雖嫌機關不夠厲害,但因樓船本就經不得海上風浪,倒也未加懷疑。枯梅師太不懂航海,我在那附近逗留準備接應,她也不曾察覺。」原隨雲說到這裡,突然攥緊了莫離的手,聲音也沙啞起來,「但是,我千算萬算,卻沒想到神水宮變故之後,無花居然利用陰姬昔日的弟子,將莫離也誘至船上。」

  莫離心頭猛地一震:「什麼?」

  「你還沒想到嗎?水母陰姬再怎麼厲害,畢竟不是神。蝙蝠島上有我也有石觀音的手下,交易也一直都是三人輪流主持。如果陰姬真的發現我在幕後策劃,一定也發現石觀音還活著,又怎麼會只派人帶給你這樣含糊的口訊?」

  「我……」一語驚醒夢中人,許多她不曾細想的疑問驀然浮上心頭,莫離轉頭望向楚留香,「柳無眉不知道石觀音未死?」

  楚留香的眉頭也早已擰起,細想片刻,緩緩開口:「她確實不像是知道。」

  「老臭蟲,你記得麼,柳無眉說起被石觀音下毒時,可是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胡鐵花也似暫時忘了生氣,介面道,「老妖婆氣量狹小,如果柳無眉是受她指使,不管是不是演戲,只怕沒膽量那樣痛駡她。」

  楚留香點了點頭,思索片刻,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原兄的意思是,柳無眉確實去過神水宮,只不過沒見到陰姬而已?」

  「嗯。當年莫離為我去神水宮求醫,我們離開不久就遭暗算,我一直不明白石觀音遠在大漠,消息怎會那樣靈通,又怎能將時間算得分毫不差。」原隨雲沉聲說道,「如今想來,當時神水宮裡就有人將我們的行蹤全都告訴枯梅師太。」

  「枯梅師太?」莫離一怔,隨即恍然,「是了,那時我在路上曾遇見過她。想必當時她和高姑娘剛好路過,之後石觀音得知,便──」

  側頭看了看依然跪在船舷旁的高亞男,她遲疑片刻,終究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楚留香和高亞男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此刻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面上閃過一絲黯然,率先轉移了話題:「到了如今,我也差不多明白所有來龍去脈了。只是原兄,英老爺子和我們一起進入洞穴,他卻是怎麼死的?」

  原隨雲微垂下眼瞼,長嘆了一口氣:「他認出了無花的聲音。」

  「什麼?」楚留香一怔,「可是,在船上時──」

  「無花的忍術確實有獨到之處,他假扮丁楓時,嗓音和原本完全不同。但是在蝙蝠島上,他發出嘯聲召集蝠群回到洞穴中,動用內力無法作假,卻用了原本的嗓音。」原隨雲低聲道,「我想,英萬里以前一定見過無花,立刻認出了他的聲音。」

  楚留香思索片刻,點頭道:「是了。你我在濟南和大漠的兩次聯手,如今也算是江湖皆知了。英老爺子當時本就已經懷疑你,發現無花沒死,自然連我、小胡和小離也都不再信任。」

  「他懷疑是我們一起搞鬼?」胡鐵花瞪眼道,「就憑你的名聲──」

  「要說名聲這東西,無花當年號稱妙僧,他的名聲可比我好聽多了。」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一聲,「我的臉上也沒長著好人二字,英萬里為什麼不能懷疑我?」

  胡鐵花頓時語塞。

  「英老爺子的一雙白衣銀耳,確實是天下最敏銳的耳朵。而他為人謹慎多疑,也屢次救過他。」原隨雲嘆道,「可惜,這次卻反而害他送命。他沒有跟著你們深入洞穴,反而暗自退出,另尋入口,卻剛好撞上石觀音,為她所殺。」

  楚留香點了點頭,突然開口道:「船上時你讓張三暗中幫助華姑娘脫險,他藉機告訴我了。」

  胡鐵花幾乎跳了起來:「什麼?!老臭蟲,居然連你也──」

  楚留香不理睬他,只是繼續說道:「後來金姑娘失蹤後,我和小離甲板上說話時,枯梅師太一旁偷聽,被我察覺。小離機警,在船舷刻字告訴我枯梅師太對她用毒。當時我已確定,不管原兄為何不能直言一切,在蝙蝠島上一定有所安排。我就只等著全力配合你,對付敵手。可是──」

  「可是交易場中,無花突然拍賣屍體,我猝不及防,險些被亂了全盤計畫。」原隨雲替他接了下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點頭道:「我潛入時剛好遇上無花喊價,如果不是小離出面,當時我說不定就會衝動暴露了行蹤。」

  「若是如此,恐怕我只能與你一起,拚力一搏。當時無花身上的毒尚未見效,長孫姑娘援兵亦未至,我雖熟知蝙蝠島上機關,相較之下勝算還是比石觀音少了幾分。」原隨雲緊緊拉著莫離的手,低聲道,「這些年來,她一直還記恨家父,自然也不希望我好過。可是她千方百計挑撥我和莫離,卻偏偏成全了我的計畫。」

  想起島上發生的一切,莫離心有餘悸,亦是緊緊回握,半晌才啞聲道:「石觀音她……總算是死了。」

  原隨雲點了點頭,沈默片刻後,突然放開莫離的手,緩緩走到胡鐵花面前,什麼也沒說,深深地躬身一揖。

  莫離咬著嘴唇,垂下了目光。

  也許她比誰都明白,原隨雲才智絕頂、心性孤傲,對於真正被他當成朋友的幾個人,其實極為看重。但是,無論她多希望胡鐵花能夠放下芥蒂,卻偏偏不能有所表示。

  因為,胡鐵花也是她的朋友,此刻只要她露出絲毫哀求的表情,他一定就會服軟。但這卻並非真正的諒解,無論日後是否還心存嫌隙,他和原隨雲之間的友情,都不會再一樣了。

  微一遲疑,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問楚留香:「香帥,你可知道任夫人現在何處?」

  「她應該在船艙裡。方才上船時匆忙,我也沒來得及和她打招呼。小離若想找她,我陪你去?」

  「好。」再沒看兩人一眼,她跟在楚留香身後,轉身離開。

  胡鐵花瞪了原隨雲半晌,終於緩緩開口:「當年在大漠時,我就很佩服你,一直把你當成朋友。」

  原隨雲輕嘆一聲,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麼,你可知道被朋友出賣是什麼滋味?」胡鐵花厲聲道,「幾人裡面,你對我瞞得最徹底。在那黑牢裡,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被人賣了等死的滋味,你嘗過沒?」

  原隨雲沈默著。

  胡鐵花咬了咬牙,突然一拳揮出。

  瞬間,只見原隨雲的身形似乎微晃動了下,但那拳頭卻還是結結實實打在了他身上。只聽砰一聲悶響,他整個人已向後飛去,撞上了幾尺外的桅桿,反手一抓,這才踉蹌穩住身形。

  胡鐵花似乎也沒想到自己這一拳居然會打中,怔了怔,突然大聲道:「你明明能躲,為什麼不躲?」

  「我知道這一拳你已經忍了很久。」終於站穩身子,原隨雲放開桅桿,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撣了撣衣袍,靜靜說道。

  胡鐵花轉頭朝莫離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似有些訕訕然地放下了拳頭。停頓片刻,咬了咬牙道:「你成親時一定要請我。」

  原隨雲唇角揚起一絲微笑:「這個自然。」

  「不但要請我,還要陪我喝上七天七夜,把你藏窖裡的酒全部喝光。」

  「無爭山莊的地窖裡,光香雪一種就有八十多壇,只怕你喝不完。」

  胡鐵花一瞪眼,但原隨雲已經接著說了下去:「但是,若胡兄堅持,在下一定陪你喝,實在喝不完的我替你砸。總之你離開時,包管整個山莊裡滴酒不剩。」

  胡鐵花劍眉微揚,終於長笑一聲:「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好酒砸了多可惜,你總得為老臭蟲留幾壇。」

  大步上前,他伸手在原隨雲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就是打著燈籠,也再找不到像小離這麼好的老婆。你成親時我不但不會灌醉你,還會幫你擋酒。」

  「一言為定。在下先謝過了。」

  「不謝,不謝。」胡鐵花突然抓了抓頭,湊近原隨雲耳邊,低聲道:「那,看在這份上,剛才的事能不能別告訴你老婆?」

  原隨雲神色一動,似乎想笑,莫離的聲音已在一旁響起:「告訴我什麼?」

  「沒事沒事!」胡鐵花連忙搖手,脫口而出,「我又不是在說你。」

  莫離臉上一紅,自知認得太快,卻還是狠狠瞪了胡鐵花一眼:「那你倒是在說誰?」

  「胡兄,我和莫離婚約在身,這樣的玩笑可開不得。」原隨雲笑了笑,轉身朝尾隨而至的人行了一禮,「任夫人。」

  「原公子,胡大俠。」依然一身黑紗,任夫人淺淺回禮。

  「蝙蝠島之事,多謝夫人冒險施以援手。」

  「原公子言重。妾身今日終於得報殺夫大仇,縱是赴湯蹈火也無怨言。」面紗後,任夫人的目光明亮,似帶笑意,「何況,從上島之後,華姑娘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

  「對了,」莫離輕聲開口,「剛才我還沒來得及問,夫人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任夫人笑了笑:「君姑娘還不知道吧?這兩年你在外遊歷,我卻一直躲在金陵的藍家祖宅裡。」

  莫離一怔,隨即恍然省悟:「難道石觀音回到中原之後,還派人追殺夫人?」

  「嗯。當初我離開濟南的時候,石觀音忙著策劃龜茲的事,沒空理會我。但她回到中原後,終究還是想要斬草除根。」任夫人嘆了口氣,「幸好我察覺得早,當時就在關中,立刻找了原公子求助。」

  原隨雲點了點頭:「任夫人沒有武功,石觀音不把她放在眼裡,派出的不過幾個廢物。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們以為夫人折道北上,把夫人救回無爭山莊。只是,石觀音一直留意我的一舉一動,時間久了,恐會為她所覺。」

  「所以,你將夫人送到我外祖母那裡?」

  藍太夫人孀居已久,不問世事,而自己從小跟隨舅舅身邊四處行醫,和她也並不親近。原隨雲如此安排,確實讓人意想不到。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還想再問些細節,胡鐵花卻突然插話:

  「說了這麼久,張三那小子跑哪兒去了?」

  「此刻他多半還陪著華姑娘。」

  任夫人的回答讓所有人都是一怔。便聽她低聲繼續道:「華姑娘雖未動手殺人,但枯梅師太畢竟死了,她怕高姑娘此刻情緒不穩,所以主動到艙底迴避。剛才我看見她時,張三正陪著她說話。」

  胡鐵花突然一擊掌,滿臉恍然大悟的神情:「難怪剛才上船時,我總覺得那小子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原來是梳過頭了!」

  見他轉身就要朝艙下走,楚留香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笑駡道:「你小子還是安分些。若是害人家娶不到老婆,我看你怎麼賠他!」

  胡鐵花斜睨他一眼:「你就知道他一定能娶到老婆?」

  楚留香正色道:「就算娶不到老婆,這兩天他至少會多烤幾條魚。」

  莫離忍不住噗嗤一笑,抿了抿嘴唇。

  小說裡,楚留香和華真真聯手揭破蝙蝠島的秘密,互生情愫。但是在這裡,兩人卻無甚交集,華真真詐死之時,反倒是張三在暗中相助。

  如今想來,枯梅師太圓寂,華真真勢必將挑起振興華山派的重任,也許對那個溫柔卻堅韌的女子來說,為人機敏、不為盛名所累的張三是遠比楚留香更好的選擇。

  搗亂不成,胡鐵花轉了轉眼珠,又面向原隨雲:「對了原兄,這船上共有幾間艙房?」

  「若是胡兄還想要戲弄張兄,只怕是要失望了。」原隨雲微微笑道,「諸位都不必與他人共宿一間。」

  楚留香露出些許意外之色:「但是這船──」

  「這船終究是石觀音的。雖然此刻她的手下皆被制伏,我也不想多待。」原隨雲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一路上,我一直都另有一艘座船跟隨接應,只是為防石觀音的手下發現,怠晚了兩日的行程。如今算來,在蝙蝠島上已有一天一夜,回程也已半日,應該就要遇上。」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話,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一個白點,漸漸清晰。不多時,便看見一艘五桅八帆的大船,破浪駛來。

  這艘船上,一樣寬敞光亮的甲板,一樣精巧雅緻的佈置,可是感覺卻比前往蝙蝠島時要安定許多。踏入昏黃的走道中,壁上燈盞如豆,淡淡的松脂香味在空氣中弭漫,莫離油然生出幾分到家的感覺。

  與她攜手走近那兩排艙房,原隨雲的腳步突然一滯。

  「怎麼了?」

  「莫離……」他的聲音略顯低啞,「扶我一下,好麼?我的頭有些暈。」

  她心裡一驚,立刻扶住他的腰,另一手搭上他的脈搏:「你怎麼了?」

  「沒事,有點累了而已。」

  「隨雲!」手上的力道重了三分,阻止他縮手,她凝神辨認,眉頭漸漸擰起,「你的脈怎麼跳得這麼快?脈象燥盛,虛火上升……你多久沒睡了?」

  原隨雲遲疑片刻,終於低聲道:「從你被救上船的那時起,我只打坐休息了幾次。」

  「你──!」從她得救到現在,已過了十來天。就算他內力如何高深,終究還是凡夫俗胎,又怎能只靠打坐來支撐。莫離又氣又急,但望著他不再掩飾倦色的臉,卻還是狠狠一咬下唇,嚥下了責備的話,沉聲道:「我陪你回房。」

  之前再疲憊也一直運功強撐著,如今回到自己的座船上,終於放下戒備,原隨雲的腳步頓時虛浮起來,指尖也微微顫抖著。莫離憂心之下顧不得是否有人看見,跟著他進了艙房,順手關上門,動手幫他褪下外袍,扶他躺下。

  「莫離,我……」伸手拉住她為他掖被的手腕,原隨雲臉上浮現一絲掙扎,似乎有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覆住他微涼的手,她放柔了聲音:「隨雲,先睡吧。」

  沈默片刻,他合上眼睛啞聲道:「我知道你還有話問我。」

  「嗯,但我可以等。」見他臉上猶有遲疑,莫離輕嘆一聲,俯身在他唇角溫柔地印下一吻。

  退離寸許,她撫著他的臉頰,低聲道:「你太累了,有什麼話,等醒來再說也不遲。」

  他拉著她的手緊了緊:「在這裡陪我,別走開。」

  「嗯。」莫離點了點頭,以指代梳,輕輕理順他鬢角的散髮。直到他的呼吸漸沉,她方才停下動作。改而搭住他的脈搏,靜靜地聽了許久,終於舒展開緊鎖的眉頭,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八章  人間隨處有清歌

  剛極易折……

  記得當初在無爭山莊時,原老莊主曾經如此評價過原隨雲。也許直到此刻,莫離才真正明白了那四個字的含義。

  蝙蝠島上,他雖看似鎮定自若、步步皆在算計之中,但其實當時潛藏著太多未知的變數。這些天來,他到底是頂著多少壓力,不動聲色地一遍遍推演著所有可能發生的翻覆,才生生將自己逼迫到如今這般筋疲力竭的地步?

  船艙中一燈如豆,外面天色早已轉為暗沉,原隨雲卻仍未醒來。只是,他睡得並不安穩,幾次莫離感到手腕一緊,抬頭望去,卻發現那不過是他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想要撫平他夢中依然緊鎖的眉頭,卻又怕吵醒了他。躊躇片刻,她終是緩緩垂下手,嘆了口氣,倚靠在床柱上,靜靜地凝視油燈跳動的火苗。

  也不知過了多久,莫離微感睏倦,正想閉目假寐片刻,身邊原隨雲卻突然發出一聲低吟。她側頭望去,立刻對上他略顯失焦的雙眸。

  「隨雲?」

  「莫離……」單手撐起身子,他頓了頓,啞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兩個多時辰吧……現在已過戌時了。」起身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她拉起他另一隻手,仔細診脈片刻,點了點頭,「脈像已平穩多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事。」原隨雲低低應道,喝了兩口水,將杯子擱置床頭櫃上。

  轉頭面對她,他沈默片刻,終於嘆了一聲:「莫離,你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她凝視著他的臉,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許久才輕聲開口:「為什麼一直瞞著我?你……是怕我壞事麼?」

  「當然不是。若有你相助,也許我早就收拾了石觀音,這我一直很明白。」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我只是──不想你知道。」

  「知道什麼?」莫離脫口而出,卻在下一秒猜到了答案。望著他神情難辨的側臉,她低聲問道,「蝙蝠島並不是在石觀音找上門之後才建立的吧?」

  剛才默默在他身邊守了兩個時辰,沉澱心情,她便已經想到了這一點。石觀音生性多疑,若不是蝙蝠島早有規模,當初怎會相信他合作的誠意?而島上那些能夠改變通道出口的精密機關,又怎能瞞得過她?

  原隨雲別開視線,點了點頭。

  「隨雲……那地方你策劃多久了?」

  這次,他沈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在我認識你的時候,蝙蝠島已具雛形。」

  這麼久?莫離的心微微一沉。

  放開她的手,原隨雲起身走到桌前,背對著她緩緩開口:「當年濟南一行之後,我已將蝙蝠島上的人手如數召回,改派往西域。之後發現石觀音的勢力龐大,且似乎對無爭山莊的實力仍有圖謀,便順水推舟,故意讓她查到一些蛛絲馬跡,知道我正在建造那樣一個地方。」

  「所以,當初她始終未對你我趕盡殺絕?」

  石觀音動輒逼人毀容斷腕,連一手養大的曲無容也不放過,自己被擒時卻不過受了些皮肉輕傷,虛驚一場。想必那時她已有意招攬原隨雲,所以手下留情了幾分。思及此處,莫離不由地呼出一口氣,暗道僥倖。

  他似乎是誤會了她的這一聲嘆息,突然轉身重新面對她,語聲略顯得急促起來:「莫離,在大漠時我說過,不會做讓你為難之事。」

  「隨雲──」

  「這兩年我確實致力於對付石觀音,但答應過你的話我不曾忘記……也從不曾忘記,在那片黑暗之外還有你在等我。所以,請你──」

  他抿了抿嘴唇,突然別轉臉,沒有再說下去。也許驕傲如他,終是說不出太過低聲下氣的話,即使是面對她。但是……沒有關係。

  「我知道了,」靜靜地望了他片刻,莫離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他的腰,柔聲道,「以後若還有事,別再瞞著我。」

  原隨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啞聲開口:「你不問我當初打算要做什麼?不問我──」

  莫離的目光愈見清澈,搖了搖頭,抬手掩住他的唇,截下了他的話頭。

  踮起腳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寸許,好讓他能夠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表情,她柔柔微笑,略帶哽咽地道:「那些沒發生的事,你要我問什麼?」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面對許多選擇。有時一念之差,越行越遠,結局就迥然不同。他最初是為治眼睛、為尋找幕後黑手、還是為了洩憤?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相識以來,他一直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和她相同的道路──這就已經足夠。自古無能全其行者,再多計較便是苛求了。

  「莫離……」原隨雲眼中似也蒙上一層霧氣,突然將她拉入懷中,低下頭深深地吻住她的唇。

  抱著她一步步退至床邊,他修長的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雲鬢,扯散了髮髻,又順著她的頸背一路遊移至腰側,開始解開束帶。莫離嚶嚀一聲,纖手也滑入他的衣下,貼上他堅實的胸膛。

  也許,之前蝙蝠島上的那一段纏綿,對兩人來說都是太過激烈又揪心的回憶。如今心中再無隔閡,便急著想要安撫彼此,彌補當時的缺憾。

  唇舌糾纏間,雙雙躺倒在床榻上。莫離的衣裳被從肩頭推落,原隨雲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胸前,帶來一陣顫慄。臉上發燙,她抬手想熄滅燈盞,手腕卻立刻被他握住。

  「不要熄燈。」吮吻輕噬她耳側敏感的肌膚,原隨雲的聲音有些模糊,「我已經──恨透了那該死的黑暗!」

  「隨雲……」莫離心頭猛地一震,只是還來不及說什麼,嘴唇已經被他封住。

  低吟一聲,她緊緊攀附著他頎長的身子,熱烈地回應了他的索取。身心皆為他敞開,只願能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給他。

  「莫離,莫離……」

  私語低喃中,昏暗的燈火彷彿也融進了一絲旎旎之色,醇酒般醉人。星眸半掩,莫離親吻著眼前他的每一寸肌膚,任隔在兩人之間的衣物一件件滑落。原隨雲溫柔的大手撫遍了她全身,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才終於緩緩地,將重量完全疊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雨消歇,心仍繾綣。莫離靜靜地靠在他懷中,近乎無意識地把玩著他修長的手指,突然聽見耳畔他的低語:「莫離,可記得之前你問我的話?」

  「嗯?」

  「我最快樂的時候,一直,都是在你身邊。」

  「隨雲……我也是。」眼眶微紅,莫離拉起他的手,親吻著他的指節,「以後,都不要離開我身邊。」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好。」

  楚留香和胡鐵花是深夜偷偷摸上原隨雲座船的。

  本來,華真真、任夫人等人都跟著到了大船上,高亞男卻選擇留下。倒也不是她如何記恨華真真或原隨雲,相比之下,她其實更恨石觀音。所以,她面對著那座燃燒的島嶼,立誓要親自將石觀音的餘孽押回中原,不讓他們有任何逃脫的機會。

  胡鐵花和楚留香畢竟與她是老朋友,便也留下陪她。

  只是才過半日,胡鐵花就開始後悔了。

  因為金靈芝也留在這艘船上。

  這兩個女子一個在蝙蝠島上飽受驚嚇,一個才剛失去師父,自然都無心爭風吃醋。只是兩人各站甲板一端,無論胡鐵花和哪個說話,另一個都緊緊盯著,讓他有如芒刺在背。偏偏兩個他都不能不加理睬,直弄得手足無措,在心裡叫苦不迭。

  若是平時,楚留香說不定會打趣一番他的這「齊人之福」。可惜此刻,他自己也頗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船上大半日,長孫紅的目光頻頻落在他身上,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讓他忍不住頭皮發麻,突然對市集中待人挑選的牲口滋生出無限同情。所以,胡鐵花一說要趁夜溜到原隨雲船上,他立刻摸了摸鼻子,滿口答應。

  畢竟,那裡一定有好酒軟榻,有風雅的主人,還有烤魚堪稱一絕的張三。而無論是君莫離、華真真還是任夫人,都絕不會露出那種讓他們忍不住想要尿遁的目光。

  楚留香水性奇佳,胡鐵花也不差。此刻幾條船在海上並行,中間相隔的距離並不遠,兩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游到了原隨雲的大船旁。一身濕漉漉地攀上甲板,倒把值夜的人嚇得不輕。

  可是,無爭山莊的下人畢竟受過嚴格的訓練,認出兩人身份,立刻彬彬有禮地將他們請到甲板下面,給了乾爽的衣袍換上。

  衣服穿在胡鐵花身上略嫌緊了些,但質料上好、厚實卻輕軟,明顯價值不菲。低頭看見光滑如鏡的地板上,自己鞋子印出的一大片濕漬,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抬眼問道:「原兄人呢?」

  「少主早些時覺得睏乏,已經歇息。」那人畢恭畢敬地回答,卻沒有要去打擾原隨雲的意思,反而接著說道,「小人先行告退了,兩位若還有什麼事,只管和值夜吩咐一聲,自然會有人去辦。」

  他既然這麼說,兩人自然不好再多問什麼。胡鐵花撓了撓頭,半晌總算又憋出一句:「那這身衣服……我洗了之後再還?」

  「不用了。」那人又行了一禮,面上依然一派平和,「被別人穿過的衣服,少主不會再要的。」

  說罷,便靜靜地退了出去。

  「有錢人多少都會有些潔癖的,難道你還打算為了這個再找他打一架麼?」

  聽見楚留香的聲音,胡鐵花終於收回視線,怏怏道:「算了。我這是一日不喝酒,面目可憎。老臭蟲,陪我看看原兄船上的藏貨去。」

  廚房和儲藏室,自然都在底層。一走下木梯,胡鐵花立刻聞到一陣若有若無,卻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不由喜道:「原來灶上還有熱菜?」

  走近依舊燈火通明的廚房,楚留香的腳步突然一頓。胡鐵花正想開口詢問,卻也立刻看到了裡面的人影。

  原隨雲坐在牆角方桌前,神情恬然,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徐緩啜飲。在他身後,莫離一襲寬大的絲袍拽地,正含笑為他梳髮。

  胡鐵花臉上一紅,直覺窺見了別人的什麼閨房趣事。正想要悄悄退走,原隨雲卻已經放下碗,輕輕按住了莫離的手,側頭喚道:「香帥,胡兄。」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人的足音還能瞞過他的耳朵。

  「原兄。」楚留香似乎也頗見無措,走進廚房裡,揉了揉鼻子,苦笑著喚了一聲。

  「兩位可是餓了?這裡還有酒菜,不妨一起用些。」原隨雲的笑容溫雅,隻字不問明明應該在另一艘船上的兩人,為何會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裡。甚至,他連自己此刻還披散著頭髮,似乎也渾不在意。

  也許,此刻終於塵埃落定,心情安適,本就沒有什麼是能夠讓他放在心上的。

  他越是若無其事,楚留香和胡鐵花卻越是尷尬。看著他們兩人彷彿做錯事孩子一般的表情,莫離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開口道:「都坐下吧,我再去拿兩付碗筷來。」

  為兩人添上杯箸,又捧來一罈陳年花彫,莫離正要落座,卻聽見楚留香清了清喉嚨:「原兄,其實我確實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只是之前礙在華姑娘和高亞男面上,一直沒問。」

  「香帥是想問我枯梅師太的來歷?」原隨雲笑了笑,正要起身,莫離已會意地按住他肩頭:「隨雲,我去吧。」

  走到長廊盡頭,對守夜人吩咐了幾句,她回到廚房中掩上門,這才挨著原隨雲身邊坐下。

  他不動聲色地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緩緩開口:「當初得知枯梅大師和石觀音有勾結,我也吃了一驚。這兩人照說應該是毫無交集的,我思來想去,只有石觀音回到中土,找當時的華山派報仇之時,才是兩人最有可能遇見的時候。」

  楚留香點了點頭:「不錯。當時華山東面天都峰上,是與黃山派有世仇的那幾位,南面落雁峰才是枯梅大師掌門的地方。石觀音殺光天都峰上那一眾好手,一定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枯梅極有可能知曉。」

  「石觀音回來尋仇時,枯梅一支尚被稱為華嶽南陽劍派。華山上兩劍派一向相處融洽,石觀音殺光天都峰的人,枯梅不但不過問,反而後來與她結盟,著實讓人費解。」

  莫離不由地點了點頭:「嗯。尤其,枯梅師太絕非是和黃山派有什麼淵源。」

  「不錯。若她和黃山李家有淵源,李琦被滅門時她已是掌門,以她的脾氣斷不會不聞不問。」

  楚留香的目光閃動:「莫非,你是在扶桑查到了什麼?」

  「香帥果然一語命中。」原隨雲笑了笑,「我派了幾個人到扶桑,去石觀音曾經落足的地方暗中調查,最後終於知道了一件事:石觀音曾經到江戶的淺草觀音寺附近,一住三月。在她離開後不久,那裡的住持突然無疾而終。」

  胡鐵花皺眉開口:「難道是她殺的?」

  「這倒不儘然。」原隨雲喝了一口湯,繼續說道,「淺草觀音寺背後有個很有趣的傳說。據說,數百年前有人從河裡打撈起一座純金的觀音像,這才建立了寺廟。之後寺裡另塑了一座銅像供人參拜,卻把那真身藏起,藏匿的地點只有歷代住持才會知道。」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兄曾經說過,你懷疑石觀音是在淺草觀音寺找到了當年永泰公主東渡時帶走的秘笈,這才練成絕世武功。但這──」

  「只憑這些,自然無法推斷任何事。但是我的下屬在寺裡見到了那位住持的畫像。據他所稱,和枯梅師太的面容很有幾分相似。」

  楚留香聳然動容,胡鐵花更是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你是說,枯梅師太是那住持的、的──」

  「私生女?」原隨雲微微頷首,沉聲道,「很有可能,不是麼?」

  「枯梅大師十三歲拜在飲雨大師門下,二十九歲接掌華山門戶,至今三十餘年。」楚留香平時看來漫不經心,此刻提起江湖往事,眼神銳利,竟也如數家珍,「這樣算來,四十多年前,那位和尚如果還沒當上住持,一定也已經聲望頗高。那麼,有一個面容和自己相像的女兒……」

  「自然是紮在屁股上的刺一般了。」胡鐵花啐了一口,「娘的,果然道貌岸然的多半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勞什子的黃金觀音像既然藏得那麼隱密,老傢伙大概把什麼見不得人又捨不得丟的東西,也都藏在一處。結果被石觀音順手牽羊,活活嚇死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枯梅大師若真是住持的私生女,又和父親輪廓相似,想必幼時受過不少委屈,才養成那般激烈的個性。這倒是可以解釋,為何她平生最恨人對她不敬。」

  原隨雲也不禁輕嘆一聲,緩緩道:「枯梅十三歲時為拜飲雨為師,在雪地里長跪不起,幾乎回天乏術。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會有那樣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勁?至後來為殺太陰四劍受了三十九處兵刃之傷,為退青面羅剎將手伸入油鍋生生炸成焦骨……樣樣皆非常人所能為之。想來,不管她是怎樣離開扶桑,在中原打聽到七大劍派的掌門中,唯飲雨大師是女子,就立誓要在那裡出人頭地。」

  莫離沉吟片刻,突然抬頭道:「我卻還有一事想不明白。」

  「什麼事?」

  「就算石觀音在淺草觀音寺得知了什麼苟且私秘,去華山報仇時,無意中看見枯梅師太面容酷似那住持,從而推測出一切……枯梅師太又為何要受她威脅?」她微蹙眉,望向原隨雲,「就算出身不怎麼光彩,當時她已是華山掌門,難道還有人敢拿這個恥笑她不成?」

  原隨雲搖了搖頭:「莫離忘了麼?我教給你的南懷劍法和清風十三式劍意相似,因為華山派的祖師,南陽徐淑真曾是閩南林家的媳婦。」

  莫離心中一動,但還來不及開口,楚留香已經接著原隨雲的話頭說了下去:「閩南一代常年受倭寇騷擾,徐淑真雖然離開林家自創門派,但畢生對倭寇乃至所有扶桑人氏都深痛惡絕,不曾改變過。她立下遺囑,若是有朝一日倭寇佔領了中原的寸草寸土,她門下弟子必須傾巢出動以剿之。這是華山派必須代代相傳的指令。」

  「所以,枯梅大師才怕一旦石觀音將她的身世公佈於眾,門下弟子會倒戈。」莫離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其實,高姑娘對她如此愛戴,就是昧著良心也不肯拂逆她的命令,自然也不會介意她的出身來歷。更何況,她確實為華山派立過不少功勞。」

  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只要是人,思路多少都會被自身經歷左右,誰也不能免俗。」

  人往往是受過挫折才學會謙遜,受到欺騙才會學會謹慎;而曾經因為身世而遭遇鄙視唾棄,只怕就容易相信以後還會遭到如此待遇。也許因為如此,枯梅師太才不計一切代價要守住自己的秘密,守住華山掌門的地位……卻終於越陷越深,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

  一時之間,幾個人都有些感慨,最終還是胡鐵花率先端起酒杯,一仰而盡,隨後又倒了滿滿一杯,舉起說道:「別再說這些煩心的事了。原兄,小離,老臭蟲,都陪我喝一杯!」

  逝者已矣。已經過去的事,感慨之後也不必再沉溺其中。畢竟,知己朋友依然齊聚,能夠圍桌共飲一杯,這就已是最大的幸運。

  酒過三巡,又坐了一會,四個人便談笑著走回上層。可是最先經過的,偏偏是原隨雲的艙房。

  在他門口站定,莫離咬了咬嘴唇,臉上突然燙了起來。

  上船時心急原隨雲,她是直接跟著進了他的艙房,根本沒讓人另外為她安置一間,也不知道任夫人她們都住在哪裡。此刻總不能跟著楚留香他們繼續走下去,隨便找個門推進去吧?萬一倒楣跑到張三或者那牛鼻子雲虛老道房裡,她豈不是得下半輩子都躲到地洞裡去?

  可是,若要她就當著楚留香和胡鐵花的面,堂而皇之跟著原隨雲回房……

  再看那兩人,臉色也都尷尬,似乎不知道是不是該當作她不存在,丟下她繼續走。只是,胡鐵花的眼中已漸漸出現一絲促狹的神色。

  算了。反正此刻她單衣外面罩著的還是他的外袍,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就不信他們真敢拿她的名聲開什麼過份的玩笑──

  就算不怕她,至少也該忌憚原隨雲的報復吧?

  見胡鐵花似張口欲言,莫離頭腦一熱,脫口而出:「兩位,我還有事和隨雲商議,你們自便吧……失陪了!」

  說完咬了咬牙,轉身就拉著原隨雲回到房中,砰一聲關上了門。

  望著幾乎砸在他鼻尖上的門板,胡鐵花怔了怔,才轉身面對楚留香,苦笑一聲:「為什麼我就碰不到這麼好的女人?」

  「若是高亞男或金靈芝這樣對你,你真確定你不會跳海遊回去?」楚留香悠然問了一句,拖著他朝長廊另一頭快步走去。

  之前畢竟受過重傷,又多日心情躁亂,如今鬱結盡消,窩在原隨雲懷中,莫離的這一覺睡得極沉。

  清晨時曾朦朧醒了片刻,卻被耳邊他一句「再陪我一會」給拐回夢鄉。等到再次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早過了用膳的時候了。

  一夜安眠,原隨雲臉上倦色盡消,眉宇間又是平素那一派優雅從容的模樣,莫離卻開始渾身不自在起來。

  昨夜還昂首挺胸豪情萬丈地拉著他回房,但如今看著陽光遍地,想起兩人一起錯過用膳,定已被所有人察覺,便覺得有些抬不起頭。所以匆匆吃了幾口東西,趁四下無人,她拉著原隨雲到了船尾,暗自決心先在此躲個把時辰再說。

  倚靠在他懷中,看著碧藍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她莫名地想起了前世所看小說中,那個「蝙蝠公子」的慘烈結局。

  是不是,原東園雖為慈父,卻終究還是走錯了一步?畢竟,當初若非為了她,原隨雲不會到濟南,不會知道他的眼毒和石觀音有關係。原東園害怕獨子因急於復仇而行事偏頗,對於那段往事,大概依然三緘其口。

  是不是……在那個世界裡,其實石觀音和無花也都沒有死?畢竟,丁楓二字倒過來就是「楓丁」──楓的人。無花的父親天楓十四郎出生伊賀忍族,據說,天楓一氏的家紋就是楓葉。

  也許,小說中的那個人被石觀音所騙,要用蝙蝠島來換取他渴望已久的光明,卻始終不知道與他交易的,正是害他失去一切的罪魁禍首……

  「在想什麼?」

  耳邊原隨雲低沉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莫離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轉身面對他,抬手輕撫他俊逸的面容,溫柔而笑:「沒什麼……只是很慶倖,終於要回家了。」

  也許,她還應該慶倖,當年看小說的時候,也許因為蝙蝠島的故事太過震撼,以至於對之後的幾個故事始終印象模糊。如今再世為人,一晃將近二十年,更是除了幾個依稀的人名,什麼都不再記得。

  其實,這樣最好。之後的人生,終於將是完全只屬於她的了,再不會被那些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記憶影響。

  凝視著原隨雲的臉,半晌,她低低問道:「隨雲,你在西域可還有人手?我是說,在靠近身毒國的那些地方。」

  原隨雲點了點頭:「莫離是想找聖手前輩?」

  「嗯。之前遊歷時的筆記,太夫人已經考核過,在臨安時葉老前輩也說,他沒什麼別的要傳授給我了。若是我提出和你回無爭山莊,我想太夫人她會同意的。」莫離咬了咬嘴唇,垂眼輕聲道,「不管能不能找到舅舅回來……隨雲,我們早些成親可好?」

  經歷了蝙蝠島上這一串事件,她已不想再和他分隔兩地。

  原隨雲的唇角揚起,只是他尚未來得及回答,莫離眼角已捕捉到一個人影,胡鐵花的聲音隨即響起:「原來小離這麼急著嫁人啊?」

  莫離在心底呻吟了一聲,無奈地側頭望去,卻見胡鐵花一臉笑得很欠揍的樣子大步走來,後面還跟著楚留香。

  儘管臉上飛紅,她還是忍不住啐了一口,硬起頭皮,沒好氣地道:「這又關你什麼事?」

  「沒事沒事。」胡鐵花也學楚留香那樣揉著鼻子,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替你們高興而已。」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莫離眼珠一轉,輕輕掙出原隨雲的懷抱,走到船舷旁,望向高亞男等人所在的那艘船,「這裡好像就數你最大,需要我為你宣佈一下麼?」

  「誒,別、別!」見她作勢要喊,胡鐵花慌得連連擺手,「姑奶奶,你可千萬別喊!」

  見他猴急的樣子,莫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難得地起了頑心,故意板起臉:「看你這樣子,莫非昨晚對人家姑娘做了什麼虧心事,才連夜溜到這船上來?」

  「我又不是老臭蟲,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變態?!」

  楚留香被他氣得一噎,還來不及反唇相譏,莫離已經回嘴道:「變態二字難聞,獨於山巒喜幻……你既然不是山,我管你是哪種變態!」

  「哈哈……」一旁原隨雲突然朗笑起來。

  一時間,三人都是一怔。就連莫離也很少看見他開懷而笑的樣子,楚留香和胡鐵花自然更沒看過。

  他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素來溫言細語的人,居然也有如此恣意的時候。原來,陽光下他暢笑的模樣居然是如此耀眼,讓人也忍不住心生愉悅。

  「胡兄,你還是別逗莫離了,只怕你是說不過她的。何況,我和莫離相識已有六年,訂親也近三載。就算她不提,在下也快等不及了。」笑聲已止,笑意卻還留在他的眉梢唇角,原隨雲朝莫離伸出手,柔聲道,「這次回到陸上,我們就先去金陵見藍太夫人,可好?」

  「嗯。」莫離臉上綻露溫柔的笑容,幾步回到他身邊,將手放進他溫暖的掌中,立刻被他牢牢握住。

  牽起的手,是相攜餘生的承諾。

  海上碧空如洗,陽光明媚。家園在望,幸福可期。

  (正文完)


卷三 圖窮匕見   卷末番外:餘韻

  盜帥愛銷魂,月夜暗留香。

  這句話在江湖上傳了已有十餘年,如今也算是無人不曉了。風流多情,似乎已經成為許多武林中人對楚留香的第一印象。

  只有楚留香自己最清楚,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比誰都更無情。

  沒有什麼人是真正喜歡孤獨的,楚留香也不例外。只是終究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讓他完全放下戒備,任其闖入心底的世界肆意遊蕩。一旦她們接近了些,他潛意識中的反應始終都是離開,還不曾為誰改變過。

  身份、距離、使命、責任……其實都不過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只因為放手永遠都比追逐要容易得多。而那些或溫婉或奔放或倔強的女子,也都心甘情願地放他走了,不曾挽留。

  或許她們也很清楚,想留住這個風一般的男人實在太難──難到她們亦不願去嘗試。

  所以盜帥依舊遊戲人間,行蹤飄渺。偶爾抬頭,會不經意想起黑珍珠如湖水一般美麗的眼眸;琵琶公主銀鈴般的笑聲;石繡雲布裙下那雙晶瑩的玉足……只是淡淡惆悵之餘,她們的輪廓卻已經隨著流水年華而逐漸模糊。

  不過,楚留香終究也有他所無法捨棄的女人:那三個住在他船上,與他似兄妹似知己,又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曖昧的女子。所以,當她們三個一起離家出走的時候,他也只熬得半個月,就忍不住尾隨──

  去了山西,太原城外的無爭山莊。

  「你的孩子若再不出生,我看我乾脆把船屋拆了,到你山腳下蓋房子吧。」楚留香抬頭望著稍遠處的幾個淡衫人影,苦笑一聲,「這半年來,我已經是第三次往這裡跑了。」

  「香帥隨時過來,在下都歡迎至極。不然,我也可以派兩個廚子跟你回去,只是他們的手藝怕都不及宋姑娘一半。」

  微風拂過,炭火小爐上窖藏的雪水漸沸。原隨雲唇角笑意淡淡,專注地低頭沏茶。溫盞、捻葉、倒水,他的每一道動作都優雅嫻熟,看來賞心悅目。實在很難想像,此刻他眼前所看見的,不過是些模糊的影子罷了。

  若論表面氣質,原隨雲和楚留香其實頗為相像。兩人臉上都習慣帶著微笑,說話永遠和顏悅色,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撼動不了他們分毫。只不過,同樣是將自己藏得極深的人,原隨雲卻是少年娶妻,而且即將成為人父。

  算起來,這位無爭山莊的少莊主,今年也才只有二十五歲。

  楚留香二十五歲的時候,還在和無花七天七夜地拼酒,和南宮靈跳海裡捉海龜烤了吃,吃到差點上吐下瀉。

  而胡鐵花二十五歲的時候,正因為高亞男的「逼婚」滿世界逃竄。

  想到這裡,楚留香就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蓉蓉說妊婦情緒不穩,容易哭、容易亂發脾氣,所以堅持要帶紅袖和甜兒一起過來陪著……可是我怎麼覺得,她們幾人裡面,最鎮定自若的其實還是小離自己?」

  「所謂太妊為能胎教,莫離頗是看重這些。」不徐不急地在茶盞點水,原隨雲略挑了挑眉,「何況,你能夠想像她暴躁耍鬧、遷怒於人的樣子麼?」

  楚留香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什麼,歎道:「我只怕她哪天心情不好,又要給我煎藥。」

  原隨雲一怔,隨即朗笑起來:「那碗解酒湯當真如此難喝?居然讓你和胡兄都念叨至今。」

  當年胡鐵花承諾會在原隨雲婚宴上替他擋酒,之後也確實做到了。只是待大宴過了三日,賓客陸續散盡,他和楚留香卻將人拉到後山竹林裡,從窖中搬了二十多壇汾酒,談天說地痛飲了一夜。

  那時楚留香才知道,原來這個一直讓人感覺有些捉摸不透的男子,喜悅時也會開懷暢飲,也會操琴酣歌、放浪形骸。

  而第二天早上,當君莫離似笑非笑地將兩大碗熱騰騰黑糊糊,甚至還有點油亮發綠的東西端到他和胡鐵花面前,他才發現,再如何溫婉細緻的女子也是會整人的──

  而且下手半點不留情面。

  那實在是他這輩子喝過最難喝的一碗「解酒湯」。雖然頗見成效,但入口又鹹又苦又黏稠,似乎還帶著一絲怪異無比的酸味。以至於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看到汾酒,他的胃裡就開始泛酸水。

  舌尖似乎還能隱約嘗到那恐怖的藥味,楚留香連忙接過原隨雲遞上的茶盞,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武夷大紅袍,讓那甘馥的味道充斥感官,半晌方才嚥下,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輕輕擱下杯盞,他正要開口,耳中卻突然聽見幾下斷斷續續、頗不協調的……琴音?

  「自從知道有孕在身,怕耗神損及胎兒,莫離便不再鑽研醫術,也不再與我下棋。」彷彿是清楚看見他意外的表情,原隨雲笑了笑,「之前她時常作畫怡情,但最近行動漸感不便,所以轉而撫琴自娛。」

  那邊的亭子裡,莫離正一邊彈琴,一邊與蘇蓉蓉、李紅袖還有宋甜兒低聲說笑。寬大的淡色衣袍藏不住她明顯隆起的小腹,而她眉眼間似乎有一絲難掩的飛揚之色,整個人看來容光煥發。

  楚留香忍不住開始懷疑,蘇蓉蓉根本就是在船上住得膩了,拿人當借口出來遊玩的。

  清了清喉嚨,他開口問道:「小離手中那張琴似乎並非凡品?」

  原隨雲微微頷首:「那是幾年前我在臨安購得,出自唐人張鉞之手的韻罄。」

  楚留香當年和無花私交甚好,無花的琴藝聞名天下,他自然也略懂一二,當下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冠古、韻罄並列張鉞的傳世之作,我也是聞名已久……」

  那個聰敏又好學的女子醫術、廚藝、武功樣樣不差,唯獨彈琴卻怎麼聽都像是在──

  彈棉花。

  「其實,這一個多月來莫離日日撫琴,比起以前已經略有長進了。」原隨雲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茶,微笑道,「若香帥實在覺得可惜,稍晚些在下為你彈奏一曲吧。張琴堅清,音色激越而潤,確實堪稱琴中仙品。」

  「你的琴聲自然是不容錯過的。」楚留香說著,突然似是想起什麼,目光一閃,又側頭看了亭裡那幾個女子片刻,終於笑道,「小離看來很自得其樂的樣子,我也就放心了。」

  原隨雲眉心微微蹙起:「放心?」

  「九州霸主紀平川的掌上明珠最近又在江湖闖蕩了,不知原兄可曾聽說?」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接著道,「這位紀大姑娘慧心巧思,命人制琴加以雙層面板,音色更見沉古,繞樑不絕,所以被冠上『玉女琴聖』的美名。」

  「哦?」原隨雲淡淡一笑,似有譏誚之意,「盛唐雷氏早已有此制琴之法,只是一度失傳而已。紀平川身為鄭州大豪,門客無數,有人復用古法成功了也不奇怪。紀大姑娘要說是她創造,想來知道前朝記載之人,看在紀平川面子上便也張冠李戴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當年她心儀於你,公然言明是為你學琴,鬧得江湖皆知。方纔你說小離每日撫琴,我還有些擔心,她是聽了最近的傳言才會如此。」

  原隨雲略微挑眉:「自古無全才之人,莫離縱是知道了,又豈會為這種事煩惱?何況,她很明白我並不在意她不善音律。」

  楚留香張口想說什麼,卻又突然頓住了。因為,此刻原隨雲臉上笑容依然溫雅,卻似乎多添了一絲說不清的意味深長。

  楚留香自然清楚,當一個男人露出這樣的笑容時,就代表有些事是外人不該過問的了。

  那邊琴聲已經漸弱,他趕緊輕咳一聲,正想藉機轉移話題,原隨雲卻突然開口問道:「對了,那位紀大姑娘可還有說些什麼?」

  楚留香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搖了搖頭:「她此舉雖有示威之意,但無論如何也是不敢公然輕視小離的。」

  「如此最好。否則的話──」原隨雲低頭喝了一口茶,悠然說道,「若是九州霸主不再那麼忙碌,也許就會多些時間,好好管教他那寶貝女兒?」

  看著他一派淡漠的神情,楚留香不由苦笑一聲:「倘若紀大姑娘早些見到你現在這模樣,大概就不會費勁心機逞能了。聽說她年前還搜羅能工巧匠,誓要造出傳說中的木牛流馬,紀平川已被弄得頭痛不已。」

  原隨雲笑了笑,突然從渣方裡拈起一片葉瓣:「香帥也是懂茶之人,應該知道怎麼鑒別此中優劣?」

  不等楚留香回答,他已接著說了下去:「上好的巖茶入口甘潤,生津持久,回味無窮,且葉片柔韌,捻之如緞。劣茶初聞時香氣濃郁衝鼻,但片刻即散,茶湯苦澀,渣葉捻搓即碎爛如泥。」

  楚留香不禁一笑,抬頭望向那幾個正朝這邊走來的女子:「原兄的言下之意……」

  「若是以茶喻人,莫離毫無疑問屬於前者。但縱是不曾與她相識,難道我就會因此而喜歡那些浮香無實、不留餘韻的劣品了麼?」原隨雲淡淡說道,順手將剩葉丟回渣方裡,長身而起。

  楚留香跟著起身,看見他迎上君莫離,伸手扶住了因為有孕在身,步履已微顯蹣跚的她。而她亦是淺淺一笑便靠在他身上,放心將重量交給他承接。兩人的動作默契自然,彷彿已毋需言語。

  楚留香忍不住露出微笑,低聲自語道:「餘韻麼……」

  其實兩人剛成親時,他是有些擔心的。畢竟,他們都還是那麼年輕,在患難中建立的感情,並不一定可以在柴米油鹽的平淡中維持下去。他的朋友極多,而貌合神離,甚至反目成仇的夫妻也已經看得太多。原隨雲和君莫離,卻偏偏都是他極為欣賞的人。

  可是如今轉眼已過數載,每次來到無爭山莊,迎接他的依然是兩人相攜的身影……也許,他們以後也確實就會這樣,不離不棄,相伴過完一生。

  這,豈非也是件值得期許的事?

  抬頭對上蘇蓉蓉她們明亮的目光,楚留香的笑容也變得更加溫暖愉悅,大步走了過去。

  也許,正是因為生命中有這些人,有這些美好的希望,所以縱然時遇險惡,這世界對他來說還是如此可愛。

  從來,就不曾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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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抽風外篇

  艷陽當頭,一望無邊的晴空下是滿山翠綠。初夏的風涼爽依舊,吹得路邊的野花不住搖曳。

  毛色油亮的黑馬逆風疾馳,揚起半天煙塵。前方山腰上,依稀可見一片被古木環繞的白牆黑瓦。

  眼看道路漸漸狹窄,馬上騎手突然一勒韁繩,回手抱住坐在身後的小童,飛身離鞍,施展輕功朝山上縱掠而去。那黑馬也通靈,又跑出一段便停了下來,溫順地在路邊等候。

  山莊門前的守衛看清來人,張嘴想要招呼,但那藍衣人朝他笑了笑,直接拔身越過牆頭,輕煙般往後面去了。看門的人微怔了下,卻也未加阻攔。

  能夠不經通報直闖無爭山莊的人屈指可數,但此人無疑是其中之一。

  而且,今天他還剛好是莊主親自等候的人。

  偌大的書房外,原隨雲白袍如雪,靜靜負手而立,看來就像天邊的一抹浮雲。直到藍衣人一晃站到了他面前,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暖意,略微頷首:「香帥。」

  將臂彎裡挾著的孩子輕輕放落地上,楚留香嘴角含笑,點頭應道:「原兄。」

  孩童的個子只到楚留香腰間,雙腳一著地便立刻閃到了他身後,雙手緊緊拽著他的袍袖,好像捉救命稻草一般。

  原隨雲哼了一聲,淡淡道:「有勞香帥費心。」

  聽見他的話,拽著楚留香袖子的小手緊了緊,終於緩緩鬆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磨蹭著從楚留香身後走出,偷偷抬頭看了原隨雲一眼,斯斯艾艾開口:「爹爹……」

  「你跟我來。」原隨雲的語聲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轉身朝書房走去,「把腳步放輕些。」

  小傢伙朝楚留香瞥了一眼,後者只是對他搖了搖頭。知道躲不過,他終於認命地垮下肩膀,低頭攥著自己的衣角,可憐巴巴地跟在原隨雲身後,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

  入目滿屋典籍,小銅爐中沉香裊裊。角落陰影裡,素顏的女子身上罩著件男式外袍,整個人蜷在寬大的楠木椅中,斜靠著椅背睡得正沉。她的雲鬢略散,雖然大半臉被陰影遮住,卻仍可瞧出秀眉緊蹙,滿面愁容。

  小傢伙呆了呆,下意識就要撒腿奔向那女子,眼前卻突然多出一片白底玉紋的寬袖。

  仰頭望向出手阻攔的父親,他微微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原隨雲已經轉身面對他,一探手準確地捉住他的後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不發一言朝門外走去。

  小傢伙不敢掙扎,只能依依不捨地望著角落裡仍然熟睡的母親,乖乖被拎出了書房。

  走出門外二十多步,重新來到楚留香跟前,原隨雲這才鬆了手勁,放他落地。

  「爹爹……」

  「留書說要闖蕩江湖,用迷藥放倒當值的共有二十七個人,偷偷溜走,十多天來音訊全無……你可知道讓你母親擔心成什麼樣子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臉上也依然平靜無波,卻把小傢伙說得面紅耳赤,不敢抬眼看他。

  「她教你醫術,不是讓你用來胡鬧的。從前天接到香帥的消息,她就一直在這裡等著,剛才終於撐不住了。」原隨雲的聲音裡終於流露出一絲怒意,「你應該知道要有多累,她才會睡這麼沉,連你進門的足音也聽不見!」

  「我……」

  「上次你把她那三十六顆九轉丹都倒進魚池餵魚,幾乎耽誤她救人,我說過什麼?」

  小傢伙咬著嘴唇,眼眶裡已有淚水在打轉。許久不見原隨雲再出聲,他終於囁嚅著回答:「爹爹說過,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能讓娘親擔心,更不能讓她累著……」

  「很好。」原隨雲冷冷說道,伸手朝外一指,「北苑書房,家訓和《大醫精誠》各二十遍,不抄完不准出來!」

  小傢伙乖乖地轉身,走了幾步卻又停下,怯怯回頭:「爹爹……」

  「什麼事?」

  「娘親她沒事吧?」使勁拽著自己的袖口,他滿臉泫然欲泣的樣子,「我不是故意的……等娘醒了,我可不可以過來看她?」

  原隨雲的臉色略緩:「等她醒來再說。」

  「那麼……」

  「去吧。」

  聽見他聲音裡的不容置疑,小傢伙咬著嘴唇,理虧地點了點頭,垂頭喪氣朝外面走去。

  直到他的足音完全消失,楚留香才微微挑眉,開口問道:「昶兒用九轉丹餵魚?」

  「是啊。一池蓄養多年的金鯽盡數翻肚,還害得莫離為了救人,不眠不休地重新配藥。」原隨雲長歎一聲,揉了揉眉心,「藍太夫人泉下有知,不知會不會後悔認領這小子當藍氏傳人?」

  因為「聖手」藍天宇無後,藍太夫人打破祖上傳媳不傳女的陳規,收了外姓的君莫離作為傳人。對此她和原隨雲皆感念在心,所以生下次子後,便讓其傳承藍氏一脈。當時藍太夫人尚在世,為孩子取名藍昶,願一生順暢明亮。

  結果事實證明,這孩子確實「明亮」得過了頭,和其兄姐截然不同,所到之處無不雞飛狗跳。

  看著原隨雲臉上少見的無奈表情,楚留香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問道:「小離沒事吧?我捎信說昶兒平安,以為她不會那麼擔心──」

  「她沒事。」原隨雲終於露出一絲微笑,「香帥一路辛苦,在這裡待兩天再走吧?」

  「也好,」看著他轉身朝書房走去,楚留香面上露出些許不解之色,卻還是立刻跟了上去。

  回到書房裡,原隨雲逕自走到桌邊,取了個茶杯開始倒水。看著他的動作,又仔細看了看莫離,楚留香不由地苦笑一聲,摸了摸鼻子:「居然能讓你們夫婦聯手騙人,昶兒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才九歲便知道要離家出走,若不給他下帖重藥,這小子以後豈不是更加無法無天?」本該在熟睡的君莫離聞言睜開了眼睛,從原隨雲手中接過茶杯,盈盈笑道。

  江湖風雲瞬息萬變,人才輩出。當年威震四方的陰姬、石觀音等人已隨著時間成為神話,不再常常為人提及。如今江湖中,最有權力的女人是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最神秘的是星宿海極樂宮的孫不老,最讓人歎服的後起之秀是華山派掌門華真真;但說到最幸運的女人,一致公認的人選,卻是無爭山莊的莊主夫人君莫離。

  年紀輕輕便嫁入武林第一世家,本身又是藍氏醫術的傳人,再加上多年來夫妻恩愛,膝下還有伶俐的子女……上天似乎特別眷顧這個溫秀的女子,把所有的美滿都了留了一份給她。

  此刻,這個傳說中最幸運的女子正安適地倚靠在原隨雲臂彎中,小口啜飲杯中溫茶。看著她臉上笑意淡淡,分明毫無倦色,楚留香忍不住問道:「昶兒出走,難道你一點也沒擔心過?」

  「自從九轉丹被他拿去餵魚之後,藥室的東西我每天都親自點一遍。他取材配製迷香,我自然心裡有數。」莫離挑了挑眉,「若非剛好遇到香帥,隨雲還打算讓他多吃些苦頭,再給押回來。」

  「誰──」楚留香才開口,便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然而不等他回頭,一個溫軟悅耳的聲音已經響起:

  「原來阿香叔叔沒有發現我跟在昶兒後面?這是否代表,我的輕功終於過關了?」

  楚留香露出一個苦笑,轉身喚道:「小珊。」

  剛到及笄之年的原珊踏入屋中,臉上掛著和父親如出一轍的清雅微笑。然而看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女,楚留香只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實在一點不錯。雖然當年莫離的一碗「解酒湯」讓他和胡鐵花印象深刻,但在原珊出生之後,兩人還是以道賀為名,將原隨雲拉到了太原城中。酒過三巡,胡鐵花突然頑心大起,硬要他陪著夜遊懸甕山,隔天早上才回到無爭山莊。

  回程路上眼見原隨雲似笑非笑的神情,楚留香便感到有些不妙,胡鐵花卻還渾然不覺,滿心期待著要欣賞一場河東獅吼的好戲。

  然而知妻莫若夫,迎來徹夜未歸的三人,莫離只是溫聲細語地讓原隨雲回房更衣,少事歇息後再一起去向原東園請安,轉頭卻把兩個罪魁禍首留在了廳中。

  「小離,這不關我的事!」不等她開口,胡鐵花已經搶先說道,「我又打不過原兄──」

  「你當然沒和他打架,充其量,也不過是用言語相激罷了。」當時莫離抱著襁褓中熟睡的女兒,微微挑眉,「若他不答應,豈不是往後一直要被你嘲笑畏妻如虎?以隨雲的性子,自然不耐時時被人打趣,我也不想背上悍婦之名。」

  「我……」

  「而且,如果我沒有猜錯……」莫離瞥了楚留香一眼,「香帥這次也存了看戲之意,若不是隨雲搬出他父親,只怕你們此刻還回不來?」

  石觀音身死,原隨雲羽翼豐硬,原東園便不再顧忌自己武功被廢,漸漸與舊交多了往來。而與他交好的人都知道,如今他自述平生兩件得意之事,一是生了個天賦過人的兒子,另外一件,就是擁有一個溫良賢淑的兒媳。

  見莫離一語命中,胡鐵花怔了半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苦著臉道:「你這次要罰我喝什麼?手下留情些,別毒死人就好……」

  「你要知道,我也不是真的生氣。」看著兩個侷促不安的大男人,莫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目光閃動,「知交難得,其實我很開心隨雲有你們為友。不過,做為一個被害得獨守空房的妻子……兩位大俠應該不會介意我小小的報復?」

  那個和顏悅色的笑容讓楚留香和胡鐵花提心吊膽了很久,然而日子一天天安然過去,他們便也放心起來。就在兩人逐漸淡忘這件事的時候,小原珊開始牙牙學語。

  於是,楚留香理所當然地成了──

  阿香叔叔。

  以後的十多年,每次聽到這個稱呼,他只能在心底自我安慰,至少「阿香叔叔」還是比胡鐵花的「阿花叔叔」要強些。

  「扇扇,」此刻莫離喚著女兒的小名,抬頭道,「先帶你阿香叔叔到客院安頓下吧。如果阿香叔叔不是太累的話,也許還能指點一下你的身手?」

  聽她也是一口一個阿香叔叔,楚留香忍不住又揉了揉鼻子。嫁為人婦多年,君莫離的性情卻似乎越來越活潑了……不過,這樣也好。當年那個被他從海裡救起的少女,確實太過安靜早熟了些。

  一旁原隨雲笑了笑,終於開口解圍:「香帥,我也幾年不曾與你切磋了,少時過來討教?」

  「求之不得。」楚留香連忙答道,在莫離能夠出聲之前搶著道,「小珊,就麻煩你帶路了。」

  目送兩人走出門外,莫離抿嘴一笑,輕輕放下茶杯,覆上原隨雲擱在自己肩頭的手:「你怎麼知道要罰昶兒抄孫藥王的《大醫精誠》?」

  「我雖不懂醫術,但你平時說過什麼,總還是記得的。」原隨雲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輕歎一聲,「何況,從小到大被罰了那麼多次,想必家訓他早就倒背如流了。」

  莫離抬頭望他,也跟著歎了口氣:「明明一樣教的,怎麼這小子的性情和扇扇、逸兒都差了這麼遠……」

  原隨雲沉默片刻,突然一笑:「其實,也沒有差很多。你以為扇扇是怎麼讓我答應,由她去跟蹤昶兒的?」

  「嗯?」

  原隨雲撫摸著她的指節,軒眉微揚:「可還記得你和扇扇一樣年紀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

  莫離一怔,隨即失笑道:「也是。這麼說來,她這根下梁可比我這上梁要正得多。」

  想當初,她自己正是在及笄那年被南宮靈捲入濟南之事,之後發信向原隨雲求助,他便親自接她來無爭山莊小住,指點她的武功,這才真正結下兩人之間的不解之緣。

  原隨雲歎了一聲:「我也只能慶幸,還沒有哪個小子假借世交之名,上門來拐她回家同住。」

  莫離噗嗤一笑:「扇扇的眼界甚高,而天下又有幾個少年,是能讓人一見傾心的?」

  原隨雲聞言緩緩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俯身親吻她的鬢角,在她耳邊低語:「言下之意,當年你是一見傾心?」

  莫離臉上飛紅,笑道:「都是老夫老妻了,你──」

  話沒說完,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攔腰抱起。

  「隨雲?」

  「演戲要演到底,現在你應該還是操勞過度,昏睡不醒的。」他微微一笑,「我抱你回房。」

  她咬了咬嘴唇:「外面這許多人……」

  「就是要讓人看見才好。昶兒機靈,如今好不容易讓他安分些,若拆穿可就前功盡棄了。」原隨雲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睡吧。」

  莫離笑了笑,便不再說什麼,側頭偎在他胸前,閉上眼睛輕聲道:「既然我此刻身體小恙,你怠慢客人多陪我一會,也是理所當然了?」

  「所見略同。」他低低一笑,抱著她走出書房,踏入午後溫暖的陽光中。

  上掛「籍甚無竟」匾額的北苑書房中,翹家多日的頑童心懷愧疚,正紅著眼眶努力研墨,準備埋頭苦幹。但對這山莊裡其他人來說,此刻卻是歲月靜好,難得的浮生半日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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