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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七五)穿越之七俠五義》作者:孟中泠【完結+番外】

第148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上〕

  屋外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屋內趙爵神情閒適,擁著一隻手爐,在堂前高坐。

  元翠綃低頭走了進來,緩緩福下身去:「女兒參見義父。」

  趙爵端量著她道:「腳傷像似大好了,面上氣色,怎又瞧著差下去了?天氣這般寒冷,你穿得也忒單薄了。」

  元翠綃捂嘴咳個不住,夏蟬連忙介面:「回王爺的話,小娘子近日受了風寒,現下正發著熱呢。」

  「噢?」趙爵微微皺眉,擱下手爐,朝元翠綃招招手,「到為父跟前來,給我瞧瞧倒是怎麼了。」

  元翠綃屈身道:「女兒不敢過去,女兒怕將病氣過給義父。義父千金之軀,要好好保重才是。」

  趙爵點點頭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為父今兒前來,是要告訴你,沈夫子家人病重,他趕早便回鄉侍疾去了。他老家遠在陳州,這一去,歸日尚未可知。天也冷了,為父便不另行擇選西席了,你且多多研習女紅,讀書之事,等明年開春再說罷。」

  元翠綃手掌在袖底攥握成拳,垂首道:「女兒謹遵義父按排。」

  趙爵拂袖起身,關切地瞥了她一眼道:「進去歇著罷,回頭為父遣一名大夫過來,給你開些散熱的藥。」

  元翠綃竭力壓下心頭厭棄,擠出一絲笑容道:「女兒多謝義父。」

  回到內屋躺倒,隔了片刻,有一名年長的醫者,奉了趙爵之命前來請脈,辨症是外感風寒,擬了個拔毒散熱的方子,又囑咐了幾句飲食清淡、寧神靜養的套話,便退下了。

  夏蟬將她的被子掖嚴實了,又在腳頭擱了個暖爐,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小娘子,你好好睡上一覺,發一發汗,燒便能退了。春柳姐姐去藥局抓藥了,你有事兒,就喚我。」

  這妮子若是知道夫子不在了,不知會難過成甚麼樣……元翠綃心底歎息一聲,闔上眼瞼,微微點了點頭。

  藕色的帳幔垂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息香的氣味,元翠綃燒得迷迷糊糊,腦海裡不斷翻滾著近日發生過的場景……

  她仿若又回到了疏桐別院,彭啟背心中刀,倒在地上,眼底發散著憎怨的光,「你必遭天譴!」「你必遭天譴!」惡毒的詛咒不停地從他嘴裡冒出來,凝成數不盡的尖刀利刃,全向遠處一道青色身影投去,刹那間,那人周身被鮮血染得極盡殷紅。她驚喚了一聲「夫子」,便要追上前去,不想彭啟忽然由地上躍起,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厲聲唾駡:「賤人!竟敢加害本座!」她恨恨地啐其一口:「呸!老怪物!你用假圖誆騙於我,害死夫子。你逆天違誓!你應有此報!」彭啟勃然大怒:「本座欺人不欺天,既然向天盟願,又怎會不遵守誓言!」她聽了,更是目眥欲裂,拍打著彭啟的手臂道:「陣圖明明就是假的!你騙人!你該死!」

  「小娘子!快醒醒!」夏蟬焦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元翠綃猛地睜開雙目,發現自個兒牢牢攥著夏蟬的胳膊,忙松了手,喃喃道:「怎麼回事兒?」

  夏蟬重又持起絲帕,動作輕柔地為她拭去額上汗珠,神色頗顯委屈:「婢子見小娘子睡得發汗,怕你著涼,就拿帕子為你擦一擦,不想小娘子魘著了,朝我又罵又打的。」

  元翠綃聽了,心生歉疚,掙扎著坐起,拉過她一隻手,晃了晃道:「對不住了,都是我不好。」

  夏蟬唬了一跳,忙拿過一件外衣,為她披上:「小娘子這是甚麼話?」又在她背後撂上兩隻靠墊,「小娘子坐一會兒,我去春柳姐姐那兒看看,藥汁兒煎好沒有。」言罷,勾起帳幔,往屋外去了。

  元翠綃焐出一身熱汗,身子倒覺鬆快許多,只不過汗濕的頭髮,粘膩膩地貼在額角,頗有些難受。她信手拿起夏蟬落下的帕子,又照額際擦拭了數下,倏而記起當日,在別院內與彭啟對峙的一個細節,不由怔在了當場。

  「此條寶絹為長白山奇珍冰綃所制,乃是前朝周後的隨身愛物。小娘子天姿國色,與你是最為相襯不過。老朽一片心意,還請小娘子笑納。」

  回想起那條米分色絲巾,古怪的草葉腥氣,元翠綃心底驟然生出一個念頭:難道……竟會是……

  「小娘子,喝藥了。」春柳掀簾入內,夏蟬端著蓋碗託盤,緊隨其後。

  「嗯。」元翠綃接過一大碗又黑又濃的藥汁兒,屏氣一口飲盡。

  夏蟬趕緊遞上蜜餞:「小娘子,含一顆梅子鎮鎮味兒。」

  「我不覺得苦。」元翠綃搖頭,急著問她道,「前幾日法會,我穿過的那身衣服呢?」

  夏蟬略想了想,答道:「中衣,裡衣漿洗過了,外面的衫裙有幾處破損,拿去針線房織補了,還沒送回來。」

  元翠綃滿懷希冀道:「有一條米分色的絲巾,現在哪裡?」

  夏蟬面露迷茫之色:「米分色的絲巾?」

  「是啊!」元翠綃連說帶比劃著,「很大一幅,質地輕軟,淺淺的水米分色。」

  夏蟬又努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婢子沒有見著。」

  元翠綃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我知道了,你們下去罷。」

  夏蟬惴惴應了聲「是」,春柳突然插口道:「小娘子說的絲巾,婢子似乎見到過。」

  「真的?!」元翠綃眼光一亮,盯著春柳道,「在哪裡?」

  春柳答道:「前幾日‘喵小姐’在園子內曬太陽,爪子裡捧著一團米分色的物事在撓。我當時也沒有太在意,現在回想起來,與小娘子說的絲巾,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去看看!」元翠綃一腳踢開被褥,躍下床榻,匆匆趿了雙鞋,就要上廂房尋「喵小姐」去。

  「小娘子,外邊冷!」春柳一把將她拉回床沿坐下,夏蟬急忙去開箱篋,翻出一身厚實的衫裙與她換上。

  一想到那薄如蟬翼的冰綃,在‘喵小姐’的利爪之下,盤弄過好幾天,也不知這會子被(蹂)躪成甚麼樣兒了,元翠綃的心情極其焦燥不安,奈何被春柳按著不能動彈,只得不住地催促夏蟬道:「快些!快些!頭不用梳了!」

  春柳甫一撒手,元翠綃便像被摁久了的彈簧似的,一個箭步躍了出去,風一般地刮向廂房,從桌肚底下,將貓窩拖了出來。那「喵小姐」原本在呼呼大睡,陡然被她端了香閨,委屈得「喵嗚」一聲,翹著尾巴便跑了。元翠綃赫然發現它睡過的地方,露出米分色一角,心頭怦怦直跳,手勢顫抖地將其抽出,竟是完好無損。她緊緊攥著絲巾,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回到屋裡,元翠綃籍口仍是渴睡,支走春柳跟夏蟬,將彭啟所贈絲巾,攤鋪在榻上,細細察看,始才發現眼前的絲巾,質地雖然輕薄,卻極為堅韌,難怪連貓爪子也不能將其勾破。她又將鼻子湊近了細聞,絲巾上有一股說不出的草葉腥味,可她對植物知之甚少,就算看見了也未必認得,更別提靠鼻子聞了。她試著在絲巾一角蘸上少許清水,可候到陰乾,也沒出現她所期待的顯影狀況。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又點燃一支蠟燭,小心翼翼地將絲巾繃開,架在火苗上方,薰烤了片刻,仍是一無所獲。

  元翠綃不禁有些洩氣:這絲巾到底是不是陣圖呢?倘若它是,破譯的法子,又該上何處去尋呢……

  「小娘子,該喝藥了。」夏蟬端了個託盤,站在簾外道。

  元翠綃「嗯」了一聲,匆忙將絲巾團做一團,塞進袖子裡,「端進來罷。」

  仍是一氣喝完,元翠綃擱下碗,面目扭曲道:「怎麼這麼苦?」

  夏蟬愣了愣道:「小娘子先前一趟喝著說不苦,我就沒拿蜜果子了。」

  元翠綃苦得「噝噝」抽氣兒,向她揮手道:「快去沏盞茶來,給我漱漱口。」

  「噢。」夏蟬飛跑著去了,不多會兒,端了茶盞入內,遞於她道,「小娘子愛喝的雨花茶。」

  元翠綃神色一黯,接過茶盞,輕啜了一口,小聲道:「雨花茶是夫子愛喝的。」

  夏蟬的臉有些紅了,聲若蚊呐道:「那大概……是婢子記錯了……」

  元翠綃不忍心看她,別過臉又飲了一口,只覺這茶水,比起方才的藥汁兒,更要苦上百倍,咽到一半,突然嗆得咳個不住。

  「小娘子,你沒事兒罷?」夏蟬忙不迭為她拍背順氣。

  元翠綃用衣袖捂住嘴,又咳了十來聲,方道:「沒事兒,喝得急,嗆了一下。」

  夏蟬又問道:「小娘子,待會兒晚飯想吃些甚麼?婢子這就去典膳房傳話。」

  元翠綃心不在焉答:「粳米粥罷,煮稀一點。」

  「好。」夏蟬脆聲應著,朝外面去了。

  元翠綃目送她離開,心中傷感至極,長歎一聲,從衣袖裡抽出絲巾,抽到一半,倏地怔住了。待全部抽出,展於榻上,心頭湧上一陣狂喜,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第149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中〕

  絲巾上幾處洇濕的地方,呈現出黑色印跡,正是元翠綃方才嗆咳,噴濺的茶水所致。想到這一點,她又重沏了數道茶水來試,果不其然,能讓陣圖顯影的,即是熱茶。

  元翠綃終於明白了,彭啟那妖人,跟她兜了一個大圈子。他允諾給了她陣圖,卻並不想讓她據此破陣,故而將真圖隱於冰綃之中,另制了一張假的,引她入轂。

  心頭百轉千回,元翠綃抹去淚水:當務之急,還是要想個法子,將陣圖儘快送出去……可夫子已歿,與群俠的聯絡,業已切斷。而她自身,打上回離府被綁之後,趙爵以安全為由,不在允許她獨自出門。更何況陣圖緊要,關乎入陣之人性命,自個兒身份存疑,堂突獻圖,亦不知是否會有人信……尋思良久,一時無有萬全之計。

  「小娘子,喝粥了。」夏蟬端了漆盤入內。

  「擱著罷。」元翠綃看了她一眼,冷不丁問道,「夏蟬,我以前聽你說過,你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他們可在襄陽城中居住?」

  夏蟬放好碗箸道:「在啊。」

  元翠綃追問道:「都住哪兒呢?」

  夏蟬照實道:「我大哥住在城北繆家甸,二哥家在城東棋盤街。」

  元翠綃暗忖:棋盤街……不就是與尤唐街交錯的那條道麼?這麼著,離官衙倒是近得很了……

  夏蟬好奇道,「小娘子,打聽這個做甚麼?」

  「沒甚麼。」元翠綃回神,用勺子攪著熱粥道,「我就隨口一問。」

  入夜,元翠綃卻得了個主意,當即穿衣下床,翻箱倒篋,尋出以往用剩的藥香,裹了件鴉色斗篷,摸黑溜出園子,直往承奉院而來。

  承奉院位於中殿偏北,是郡王府歸檔建賬的地方,人契、房契,各式契約文書,皆在此處存放。平日裡少有人來,晚間僅有兩名僕從當值,守衛並不森嚴。

  元翠綃在院牆外觀察了一會兒,瞥見耳房有亮光透出,估猜那兩名值守便在此間。於是悄悄兒地行過去,用食指蘸了少許唾沫,將窗戶紙濡濕,再輕輕捅破,睜隻眼閉隻眼貼近了去瞧,那兩名僕從正肩挨肩、頭碰頭地伏在桌上打盹。她心道甚好,當即摸出火折,燃了小半塊「雞鳴五鼓返魂香」,塞進銅鶴肚內,鶴咀對準窗戶紙上的破孔,將煙霧緩緩吹進屋內。

  隔了半晌,元翠綃琢磨藥香該起效了,便收起銅鶴,用帕子捂住口鼻,躡手躡腳推門而入,從一名僕從身上翻出一套鑰匙,尋著契房的那一把,摸到樓上,翻撿了一陣,總算尋到了要找的那一份,連忙揣進懷裡,仍按原道折回耦園不提。

  翌日,元翠綃將夏蟬喚進書房,關上門,塞給她一張疊成條狀的字箋道:「給你的,打開看看。」

  「甚麼呀?」夏蟬滿心疑惑,打開字箋一看,不由驚叫出聲,「這不是……」

  「噓。」元翠綃連忙沖她做了個噤聲手勢。

  夏蟬壓低了聲音,急切問道:「婢子的契書,如何會落到小娘子手中?」

  元翠綃答道:「我在承奉院拿的。」

  夏蟬語氣更急了:「小娘子怎麼拿的呀?中殿的管事沒說些甚麼麼?」

  元翠綃鎮定道:「偷著拿。」

  夏蟬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好一會兒,方道:「小娘子,為何要這麼做?」

  元翠綃牽起她的雙手,鄭重道:「因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拜託你。」

  夏蟬低下頭去,怯聲道:「婢子愚鈍,只怕……只怕辦不成,反而壞了小娘子的事兒呀。」

  元翠綃用力握緊她的手,一字一頓道:「聽著,夫子死了。」

  夏蟬身子一顫,倏地抬起頭來,眼裡充滿了震驚與憤怒,大聲道:「不會的!他回鄉侍疾去了!你騙我!」

  元翠綃眼圈一紅,咬牙道:「我再說一遍,夫子死了。」

  夏蟬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而絕望,失聲痛哭道:「為甚麼?!前天還是好好兒的……這是為甚麼啊……」

  元翠綃擁她入懷,夏蟬靠在她的肩頭,哭得愈發傷心了。

  「方才我所說的,不可以告訴別人,明白麼?」元翠綃撫著她的背道。

  夏蟬抽泣著答道:「明……白……」

  「好。」元翠綃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現在我問你,想不想給夫子報仇?」

  夏蟬驟然止住了哭聲,揚起臉望著她,堅定道:「想!就算拼了夏蟬這條命,我也要為夫子報仇!」

  元翠綃掏出帕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柔聲道:「命不是拿來拼的,你要好好活著,以後嫁個好郎君,生幾個乖孩子。夫子泉下有知,便能安息了。」

  夏蟬含淚問道:「小娘子要我怎麼做?」

  元翠綃從袖底抽出陣圖,繞在夏蟬脖頸上系好,囑咐道:「你待會兒上後殿管事那邊告假,就稱說家中有人重病,要前往照看數日,讓他們派車將你送去棋盤街二哥家中。到了之後,你再尋個人少的當兒,去尤唐街的按院衙門,找那位假扮過道士的公孫策大人,將這條絲巾交到他手上。一定要親自交給他,不能讓任何人代為轉交,記住了麼?」

  夏蟬點點頭道:「記住了。」

  元翠綃又道:「你再替我帶句話給他,就說我替他省過不少燈油錢,讓他別忘了請我喝杯熱茶。辦成這件事後,你不要回哥哥家,更不要回王府,就留在按院衙門,聽候公孫大人安排便是。」

  夏蟬眼淚又流了下來:「可我捨不得小娘子。夫子不在了,夏蟬再一走,還有誰在這兒陪你呢?」

  元翠綃聽了,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強忍住,「呵呵」乾笑了兩聲道:「不是還有春柳麼?再說了,你這妮子,難道還打算陪我一輩子啊?快去罷!」

  夏蟬略作收拾,便去後殿管事那兒告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郡王府對下人,從來也談不上嚴苛,故而未有多問,便派了馬車,將她送至棋盤街。到了二哥家裡,夏蟬略坐了一會兒,即稱說要趕去城北,探望母親與大哥,辭別出門,直往按院衙門而來。

  好巧不巧,在門口通傳時,又被經過的雨墨撞見了。那雨墨在元翠綃手裡栽過跟鬥,識得夏蟬是其貼身女使,心道:母老虎身邊的小丫頭,上咱們按院衙門幹嘛來了?別是那只母老虎,又想打我家大人的主意罷……向差役一打聽,小丫頭要見的是公孫主簿,他想了想,更覺不對:上回在同興樓,公孫先生可被母老虎欺負壞了,這丫頭找來,准沒好事兒……當即拉住差役道,護衛大人接連兩日未歸,主簿大人與按院大人都在焦心此事,你趕著帶些不相干的人去進見,不是存心給二位大人添堵麼。那差役聽他一說,深覺有理,當即出門回絕夏蟬,讓她擇日再來。

  「差大哥,勞煩你通傳一聲,民女真的有要事求見公孫大人。」被拒絕數次,夏蟬急得快要哭出聲來了。

  差役擺擺手道:「主簿大人公務繁忙,這幾日沒空見外人。小娘子,快回去罷。」

  夏蟬哀聲道:「差大哥,求求你了,行行好,替我通傳一聲罷。」

  差役厭煩地掃了她一眼:「我都說了多少回了,不行。你這小娘子,怎麼就這般死心眼兒呢?」

  夏蟬正是一籌莫展之際,突然,身後響起一道清朗男聲:「小娘子,你想見誰?」

  夏蟬脫口便答:「民女要見公孫大人!」說著,轉過身看向來人,不由怔住了。只見這一行人共有五位,長得是高矮胖瘦,各具特色,她一時也弄不清,到底哪一位才是方才問她話兒的了。

  那差役見衙門口又聚了一撥人,還個個兒提刀帶劍的,便上前問道:「你們幾個又是打哪兒來的?要見誰啊?」

  其中一個身形瘦小、面色幹黃的男子,進前一步答道:「我們從京城來,也要見公孫大人。」

  差役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兩眼:「可有信票拜帖?」

  那形似病夫的枯瘦男子,看向另一位白麵美髯的中年秀士道:「大哥,將咱們的手本,拿於這位差爺瞧。」

  中年秀士微微一笑,自懷內摸出一本書冊,雙手遞與差役道:「差爺,請為我等通傳一聲。」

  那差役睨了他一眼,接過冊子,一瞄上面的蓋戳,竟然是開封府的大印,登時驚得變了臉色,一邊兒舌頭打結,一邊兒拱著手道:「五……五位官長稍……稍等,卑……卑職這……這就前去通傳!」說著,振臂一伸,將手本高舉過頂,一溜煙兒地跑進去了。

  夏蟬瞧那差役前倨後恭,料想眼前這五人身份非凡,既然也是來會見公孫大人的,何不求他們行個方便,將自個兒捎帶進去呢……念及此間,近前福身行禮道:「幾位官爺,民女有急事求見公孫大人,能帶我一齊入內麼?」

  一位高個兒的長臉大漢道:「小娘子,你若有冤屈,到堂前擊登聞鼓鳴報便是,毋須走甚麼後門。」

  夏蟬支吾著道:「民女……民女沒有冤屈。」

  那一行人面上均露出納罕的神色,其中一個膚色黝黑的粗壯漢子道:「那你急著找公孫先生做甚麼?」

  「這……」夏蟬見其面相兇惡,說話也是粗門大嗓,不由後退了兩步,閉口不答。

  中年秀士皺眉,向那糙漢道:「三弟,長得醜還亂說話,你嚇著人家女娃了。」

  糙漢伸手抓了抓腦袋,著難道:「大哥,長得醜又不是我的錯,這不是長得好的不在,我才問的嗎?」

  形似病夫的乾瘦男子道:「五弟不在,還有展兄弟在呢。三哥,你就少嚕蘇兩句罷!」

  糙漢苦著張臉道:「好好好。」閃到一位相貌英挺的青年男子身後。

  那男子淺笑著搖了搖頭,執手行至夏蟬身前,行了個揖禮道:「小娘子,展某與公孫先生份屬同僚,亦是他的好友,不知小娘子因何事要尋先生?」

  夏蟬連忙屈膝回禮:「展大人,民女是受人所托,要送一件東西給公孫先生。」

  展昭溫言道:「天色不早,小娘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將東西留下來,由我轉交于公孫先生便是。」

  夏蟬神色為難道:「並非民女信不過展大人,可是送東西的人囑咐民女,一定要親手交給公孫大人。」

  展昭聞言,略顯尷尬,那直腸子的糙漢又憋不住冒泡道:「呔!女娃娃好生不識抬舉!展護衛是何等人物,還會昧了你的東西不成?!」

  夏蟬嚇得連連擺手:「官爺息怒!民女不是這個意思!」

  中年秀士瞪了糙漢一眼,跺腳道:「三弟,人醜不要多說話,你倒是跟四弟學著點!」

  躺槍的乾瘦男子一直注視著內院動靜,突然道:「諸位哥哥,按院大人到了。」

  夏蟬連忙垂首避讓至一側。

  只見顏查散居前,身後跟著公孫策與幾名屬員,快步朝衙門口行來,還離著老遠,便朝眾人拱手道:「展護衛、蔣護衛,盧校尉、韓校尉、徐校尉,本院日盼夜盼,可算是把你們給盼來了。」

  展昭率眾人迎上前去,拱手見禮道:「卑職一行領相爺鈞命,特來巡按衙門供職,聽候顏大人調遣。」

  顏查散忙道:「有勞,有勞。諸位裡邊請。」

  穿山鼠徐慶伸長了脖子,左右看了看道:「顏大人,怎不見我那五弟出來相迎?」

  顏查散面上愁容隱現,公孫策見了,趕緊打圓場道:「各位路上辛苦,咱們進去說話。」

  眾人點頭稱是。

  夏蟬眼巴巴地瞧著公孫策,領著一大撥人,又朝衙門裡頭去了,急得正要出聲叫喊,展昭走到她身旁道:「小娘子,隨我來。」

  夏蟬聞之大喜,壓低了聲音,連連道:「多謝展大人!多謝展大人!」亦步亦趨,尾隨而來。

  經過數道穿廊,公孫策引眾人入花廳奉茶。展昭落於最後,對夏蟬道:「小娘子且在廳外稍後,我等與按院大人有要務相商,一得空便引小娘子去見公孫先生,你看可好?」

  夏蟬頷首道:「民女悉聽大人安排。」


第150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下〕

  進了花廳,自是奉欽差顏查散上首入座,公孫策隨立在旁,餘下眾人卻不肯按官職就位,謙讓一番,一致推了年長的盧方坐於西首,反倒是展昭與蔣平兩個四品護衛分居末席。

  寒暄了數句,盧方問道:「顏大人,不知我那五弟現在何處?數月不見,我們這些當哥哥的,實在是想念得緊。」

  顏查散歎息一聲,答道:「本院亦有兩日沒見著白賢弟了,也不知他現在……究竟身在何處。」

  盧方最是個重情義的,一聽這話兒,心中便急了;心中一急,眼圈便紅了,不安道:「顏大人可否說清楚些,五弟怎生不見了?」

  徐慶也急了,倏地站起身道:「是啊,大人!你快說說!」

  「三哥。」蔣平忙將徐慶拉坐下,又見顏查散神情焦灼,便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五弟失聯之事,你可知情?」

  「此事說來話長。」公孫策介面將鄧車、申虎喬裝盜印的經過,細述了一遍,「白護衛追將出去,至今未有歸來。」

  眾人聽他如此一說,俱是大驚失色。蔣平暗暗更是覺得,五弟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礙于盧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性子,亦不好點破。

  正在各自憂心,倏有外班入內稟報:金太守一行有要事進見。顏查散忙道快傳。

  不一會兒,金輝攜同智化、丁兆蕙、艾虎三人,匆匆趕至花廳。

  四人見禮站定,智化、丁兆蕙瞧見身邊這一圈久未逢面的故友,非但沒有歡喜之色,反而流露出悲傷的神情,艾虎到底年少,沒料到竟在此處,撞見陷空島四義,先是怔住,隨即撇了撇嘴,放聲大哭起來。

  盧方心頭一沉,顫聲道:「艾虎賢侄,因何在此啼哭?」

  智化知道瞞不過去,上前握緊盧方雙手道:「盧大哥,五弟不在了,你可要保重身子!」

  盧方面色煞白,喃喃念叨:「五弟不在了……五弟不在了……」陡然掄起雙臂,推開智化,怒吼一聲道,「我這個當哥哥的,活著還有甚麼意思!」言罷,一頭朝對面的立柱撞去。幸虧展昭眼疾手快,一把將其撈住,否則非出大豁子不可。

  顏查散一聽白玉堂罹難,也是抑制不住地大放悲聲:「白賢弟……愚兄半生就得了你這麼個知心朋友,你這一走,留我獨自一人,日後……日後……」

  蔣平忍悲含淚,問向智化道:「智兄哪裡得的消息?我那五弟殞命何處?如今屍骨卻在哪裡?」

  智化肅然答道:「一個時辰前,金太守手下探得的消息。是夜,五弟追逐鄧車,誤入沖霄樓,喪在八卦銅網陣之內,奸王為報荊門治水之仇,將五弟的骨殖沉入漢江逆水泉了!」

  韓彰最疼白五這個弟弟,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聞此噩耗,雖不曾落淚,心中早已痛如刀絞。他沉聲道:「五弟機敏過人,機關陣法,亦是精通。不知這惡陣是何人所設?竟將五弟害得如此!」

  徐慶怒火中燒,「哇呀呀」叫道:「管他何人所設!咱們兄弟這就沖進王府,殺了奸王、鄧車,為五弟報仇!」

  展昭出言勸阻道:「徐三哥,奸王人多勢眾,郡王府強攻不得。報仇一事,尚須從長計議。當務之急是尋回五弟骨殖,讓他儘快入土為安才是。」

  「展兄所言極是。」智化頷首道,「此陣非比尋常,是前朝靈台郎彭啟所設,此人多智近妖,是百年難見的怪才。沒有陣圖指引,入陣等同於送死無異!」

  思及白玉堂少年華美,又兼急公好義,如此大好男兒,卻英年早逝,眾人無不扼腕痛惜。一時間,廳前悲聲不斷,盧方與顏查散兩個,更是哭得幾欲背過氣兒去。顏查散這兩日為了白五失聯之事,一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平時還要強打精神,處理公務,此刻又遭喪友之痛,他一文弱書生,如何能捱得住?慟哭了一陣,便暈了過去。公孫策與金輝,忙將其扶至內堂歇息。盧方亦是哭著喊著要尋短見,韓彰與徐慶一人架住他一條胳膊,也將其拖拽著帶離花廳了。

  轉眼之間,屋裡的人去了一半,登時安靜不少。丁兆蕙倏道:「方才小弟進屋,瞧見廊下候著一位小娘子,倒是有些眼熟。不知……」

  「哎呀!」展昭面帶愧疚道,「丁二弟不提,愚兄險些忘了此事!人是我帶進來的。」說著,快步行至廊下,親自引了夏蟬入內。

  夏蟬站定,對上丁兆蕙探詢的目光,憶及元翠綃往日所作所為,不覺有些尷尬。

  「小娘子稍候,我這就去請公孫先生,過來與你相見。」展昭言罷,便往內堂去了。

  艾虎認出她是元翠綃身邊的女使,一臉敵意道:「你是郡王府的人罷?來找公孫先生做甚麼?」

  「我……我是來……」夏蟬神色局促地低下頭去。

  智化將小俠拉至一邊,問向她道:「你家小娘子可好?」

  夏蟬未曾與他師徒打過照面,不知這二人如何竟識得自個兒,心頭有些駭怕,搖搖頭不願作答。

  丁兆蕙忍不住道:「她病了?」

  夏蟬見丁兆蕙誤會了她的意思,頭搖得更厲害了。

  一問三不知的當兒,展昭與公孫策到了。

  展昭指著廳中垂首肅立的夏蟬道:「公孫先生,便是這位小娘子要見你。」

  公孫策抬眼看去,不由大為驚詫:「你不是……」

  夏蟬福身行禮道:「民女夏蟬拜見公孫大人。」

  公孫策虛扶一記,捋須道:「不知小娘子前來,所為何事?」

  夏蟬答道:「我家小娘子,讓我來給大人送件東西。」

  公孫策端量夏蟬,瞧她並未攜帶任何隨身包裹,雙手亦是空無一物,心下更覺古怪,便道:「拿來我看看。」

  眾人目光齊齊投注在夏蟬身上,只見其由頸間,緩緩解下一條淡米分色的絲巾,小心翼翼地捧至公孫策眼前。

  艾虎輕嗤一聲道:「你家小娘子吃錯藥了罷?給公孫先生送這玩意兒?」

  丁兆蕙俊眉微皺,智化伸手便照艾虎頭上敲了個爆栗,板著臉道:「休得胡說!」

  公孫策遲疑著未有去接,一直默不作聲的蔣平,忽然繞到他身前,盯著絲巾,細看了半會兒道:「這幅絲巾似乎有些來歷。」

  公孫策接過絲巾,展開瞧了瞧,並不覺有何殊異之處,他知道蔣平是客商出身,對此十分內行,便將絲巾遞與他道:「還請蔣護衛賜教。」

  「不敢當。」蔣平摩挲著絲巾道,「這條絲巾是冰綃所制,冰綃又是取長白山雪蠶吐出的絲,織就而成,雪蠶極為珍稀,因而冰綃更是難得。前朝宮中曾盛行過一時,當朝(太)祖嫌其太過奢靡,便下了禁令。仍存留於世的,至少也是八十年以上的老物了。」說到這裡,他倏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道,「這絲巾怎麼有股子怪味兒?」

  夏蟬乍聽此言,不由米分臉漲得通紅。

  「是麼?」公孫策神色一凜,複又接過絲巾,聞了聞道,「有些像燕來草的氣味。」

  智化介面問道:「不知這燕來草有何功效?」

  公孫策答道:「止血化瘀,不過療效遠不如三七、川芎等物,少有大夫會用此藥。」

  智化又問:「除了入藥,可還有其他的用處麼?」

  「這個……」公孫策擰眉苦思,「容我想想。」

  蔣平看了看夏蟬,走到她身旁,問道:「小娘子,你好好想一想,送絲巾的人,除了托你帶了絲巾來,可有再捎些甚麼話兒麼?」

  經他一提醒,夏蟬猛然記起元翠綃確是讓她帶話兒了,連聲道:「有!有!」

  「她說了些甚麼?!」蔣平、智化、公孫策三人不約而同問道。

  夏蟬被驚得一縮脖,小聲道:「小娘子說,她以往曾為公孫大人省過不少燈油錢,讓公孫大人不要忘了請她喝杯熱茶。」

  公孫策神情震駭,扭頭看向展昭,失聲道:「是她!」

  展昭亦是一臉激動之色,沖著夏蟬問道:「你家小娘子可是潘盼?」

  蔣平驚喜道:「這絲巾若是小潘送的,內裡必定大有乾坤!」

  艾虎喃喃道:「姐姐……」

  智化默不作聲,擔憂地瞥了丁兆蕙一眼。

  丁兆蕙抱臂圈肘,低著頭,不知在想些甚麼。

  夏蟬茫然應聲:「我並不知小娘子以前喚甚麼名,只知她如今叫做元翠綃。」

  展昭急著追問道:「她的眼睛好了麼?」

  夏蟬點頭:「好了。」

  展昭面露欣慰之色:「好了便好。」

  「潘盼」這個名字,猶如一記響鞭,狠狠擊在丁兆蕙心頭,痛得他連呼吸都陣陣發窒,腦海中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正在漸漸清晰,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想起來了!」公孫策驟然擊掌,急匆匆道,「以前我曾見一冊古籍記載過,燕來草漉汁與烏雞血混而研之,用作書寫,有隱跡之效。唯有熱茶,方能使其顯影!」

  智化喜上眉梢:「快!快!茶水呢?」

  艾虎忙不迭從桌上端起一盞。

  蔣平接過一摸,嚷道:「涼了!」

  「我去重沏!」公孫策將絲巾塞到蔣平懷裡,疾轉過身,朝後堂跑去。

  展昭趕緊跟上道:「先生!我同你一起。」

  不多一會兒,二人端了茶盅、銅盆折返。

  眾人圍攏過來,蔣平將絲巾投入盆底,公孫策提壺,緩緩將茶水注入。水流似小溪蜿蜒,熱氣氤氳之下,絲巾上漸漸有墨色的印跡析出。

  蔣平撈起絲巾,控幹水分,輕輕將其抖開,一幅標識詳盡的機關陣圖,完整無缺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公孫策捋須頷首:「成了!」

  艾虎倏又哭出聲來:「五叔,你晚個兩日再去,就好了哇!」

  眾人聽了,俱是難過不已。

  公孫策轉向一旁的夏蟬,溫言道:「夏蟬,你送圖有功,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夏蟬屈身作答:「民女不敢居功。離府之時,小娘子已將契書返還於我,讓我聽從大人的安排。」

  公孫策走近她道:「既然如此,我便將你收作螟蛉義女,勘平襄州亂局之後,隨我一道回京,你可願意?」

  夏蟬又驚又喜,連忙跪倒在地:「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三拜。」

  公孫策受足了禮,引她拜見過在座叔伯,便將其帶至後院安置。

  廳內還余智化、蔣平、展昭、丁兆蕙、艾虎叔侄五人。

  丁兆蕙目光銳利如劍,逼視智化道:「哥哥,早就知道潘盼與元翠綃是同一人罷?」

  智化抬眼,對上他的雙眸,苦笑道:「二弟,我也是劫牢那一日,才認出她來。」

  丁兆蕙「哼」了一聲道:「哥哥瞞得我好苦!」言罷,轉過身,大踏步朝門口行去。

  智化急問:「你這是要上哪兒?」

  丁兆蕙頭也不回地答道:「我要帶她走!」

  艾虎追上前道:「丁二哥,我跟你一齊去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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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逆水泉群俠盜忠骨黑牢獄雙姝救英雄〔上〕

  「胡鬧!」智化沉下臉道,「還不快站住!」

  聞聽師父喝止,艾虎腳下一滯,丁兆蕙仍是不管不顧,兀自向前走去。

  蔣平見勢頭不對,疾忙閃身躍出,堵住丁兆蕙的去路,勸道:「丁二弟,不可衝動行事。」

  丁兆蕙繃著臉道:「蔣四哥,你讓開。」

  智化厲聲道:「你們現在去郡王府帶人,與送死何異?!她有過離開的機會,可她選擇留下來!甘願被綁架,冒險送出陣圖,你們可曾想過她為何要這麼做?你們若還拿她當親人看,就不該做出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

  丁兆蕙神色憤懣道:「哥哥所言,小弟未嘗不知。可明知她身處險地,卻要我袖手旁觀,還不如立時死了好!」

  蔣平拽住他的胳膊,懇切道:「丁二弟,五弟的骨殖還沉在漢江逆水泉中,如今這裡熟知水性的,不過你我與盧大哥三人而已。盧大哥的樣子,你也瞧見了,半分指望不得。怎麼說也是死者為大,權當我蔣澤長求你,幫兄弟一把如何?」說著,面朝丁兆蕙,拱手要拜。

  「四哥是要折煞小弟麼!」丁兆蕙趕緊扶住他道,「四哥吩咐一聲,刀山火海,我隨你去。」

  蔣平緊握他的雙手,用力晃了晃道:「好兄弟!」

  逆水泉位於波濤滾滾的漢江水面之下,江水自西向東流,途中受到虎頭山的阻擋,水勢曲轉逆流,泉眼便隱匿其中,隨浪濤出沒,故而得名逆水泉。

  翌日一早,江上晨霧未消,蔣平與丁兆蕙便掛帆起航,直往逆水泉而來。展昭與智化師徒則走陸路,登上虎頭山,為其瞭望掠陣。

  船至江心,拋錨停了下來,蔣平脫得僅剩裡衣,換上貼身水靠,率先躍入江中,追逐白浪,搜尋逆水泉的蹤跡。

  冬令時節,江水冰寒徹骨,微微泛出青色,那逆水泉是江底湧出的一脈澄淨之水,因地溫之故,水溫較之流動的江水略高,似一條白龍戲游碧水之間。月汐將至,水流湍急,活泉中的白浪一出,便被洶湧的江水卷挾至無形,尋覓起來,更為不易。

  蔣平在江底潛行,偌大一片水域摸過來,並未發現泉眼所在,體力已感不支,便浮出水面,朝船隻遊來。丁兆蕙見狀,連忙伸出長篙,將其拖拽上船,拿起一隻酒囊,拎開蓋,遞於他道:「四哥,快喝上兩口暖暖身子。」

  蔣平蠟黃的臉膛已然凍得發青,顧不得擦拭水漬,囫圇吞下一大口燒酒,丁兆蕙又在他身旁燃起一隻炭盆,烘了片刻,才緩過勁兒來。

  丁兆蕙換上水靠道:「四哥暫歇一會,小弟再去別處探探。」

  蔣平關照他道:「二弟小心,今兒水大,莫潛太久,咱哥倆輪換著來。」

  丁兆蕙點點頭:「小弟明白。」隨即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裡。

  虎頭山上,智化一行亦是到了。三人各自背著強弓箭壺,分立三處制高點,端視江上過往船隻,是否有可疑之處。

  丁兆蕙尋摸一陣,氣力亦有些不繼,正待浮游而上,身後水勢驟然變猛,他估摸著該是漲潮了,連忙就勢上行,不料前方倏又掀起一道白浪,迎面朝他打將過來,兩股力道對撞,形成一個強勁的漩渦,將其重又捲入江底。丁兆蕙下潛已不少時候,體力消耗甚巨,此刻又遭逆水一滾,更是筋疲力盡,吐納之間,竟連灌了許多江水入肚。丁兆蕙心下大急:難道自個兒一會水的,倒要淹死在這兒不成?耳畔突然響起一道絕望的聲音:臭小子!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丁兆蕙心頭一顫,閉目凝神:我記得了……盼盼,等我……他勉力穩住身形,貼沙匍匐前進,爬了約有十來丈的距離,終於擺脫了漩渦。他雙腳一蹬,往江面上浮去,倏覺方才腳下好像踩到了甚麼堅硬之物,不由心生疑竇,匆匆換了口氣,又一頭潛入江底。

  回到原處,撥開淺淺一層江沙,幾環精鋼打制的鎖鏈出現在丁兆蕙眼前。他牽住出力一拉,又帶出十多環鎖鏈,再用力,卻是紋絲不動了。他伸手朝沙堆下探去,摸及一個箱型輪廓,暗想:莫非五弟的骨殖,就鎖在裡頭?這鐵箱沉重,難以抬出水面,惟有用利器切割,方能取出內容之物。思念至此,浮上水面,游向小船。

  蔣平伸篙將丁兆蕙提拉上來,亦遞了燒酒於他,見其唇色發烏、俊面蒼白,忙拿了手巾為他擦拭頭臉,口氣頗是心疼道:「說好了輪流下水,你潛那麼久做甚?將才一波潮漲得急,可把當哥哥的焦心壞了。」

  丁兆蕙眉眼噙著笑意:「四哥瞧清小弟出水的方位了麼?」

  「船桅東南方向一百三十來丈的樣兒。」蔣平細目微眯,神情期盼道,「莫不是二弟有發現了?!」

  「不錯。」丁兆蕙頷首,「先前漲潮之時,小弟就在那附近被吸進一個漩渦,只得扒住江底沉沙,一步一步爬出,才有脫身。不想觸及一圈鎖鏈,鎖鏈之下捆定一隻鐵箱,我抬它不動,便先行浮上來了!」

  「是了!」蔣平拍著丁二肩膀,激動之色溢於言表,「二弟所逢漩渦定是逆水泉泉湧與潮浪衝擊交匯而成。鐵箱之中,十有(八)九會是五弟的骨殖。二弟,借你寶劍一用,哥哥這就下水去取!」

  丁兆蕙由隨身包袱中取出湛盧劍,卸去皮鞘,捧在手中,遞與蔣平道:「願四哥此行一舉得手,小弟在船上靜候佳音。」

  蔣平接過寶劍,縛於背後,又在胸前系了一隻魚皮兜,朝丁兆蕙抱拳,鄭重道:「承二弟吉言,澤長必將五弟帶回。」言罷,一個後橋翻下船身,雙臂一振,分水而去。

  蔣平綽號「翻江鼠」,水性純熟,且能開目視物,因而潛入水底,未費多少功夫,便尋著了丁二所述的鐵箱,他反手自背後抽出湛盧,三撥兩挑,便切斷了精鋼鎖鏈,又是一劍砧去箱蓋上的鎖頭,雙手用力一啟,鐵箱掀開,露出裡頭的白瓷罎子來。蔣平心叫一聲:「五弟,四哥帶你回家了!」眼眶有熱淚湧出,悄無聲息地融入冰冷的江水。他匆忙將寶劍系回背後,小心翼翼將瓷壇捧出,在瘦削的臉龐上靠了又靠,方仔細納入胸前的魚皮兜中。

  智化一行三人,亦是焦急地關注著江面上的動靜。艾虎目力甚好,瞥見蔣平由水下浮出,胸前還系著防水的魚皮兜袋,料想必是起出了白五叔的骨殖,不由心頭振奮,指著江中,高聲喊道:「師父!展叔叔!快看呐!我姐夫他們……五叔……撈上來了!」

  智化、展昭湊近,循照艾虎所指方向看去,回頭相視一笑,皆感欣慰。

  智化轉過身,目光再度掃向江面,倏地察覺有數條原本停在江上撒網捕魚的柳葉子船,突然收了漁網,不約而同朝丁兆蕙、蔣平所處的方向全速駛來。他心裡「咯噔」一下,叫道:「不好!有埋伏!」

  丁兆蕙亦看出了不對,有四艘漁船正如離弦之箭一般,分由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朝他所在之處飛馳而來。他趕緊起錨落帆,撐起竹篙,向蔣平劃去。

  蔣平遊到半途,忽然感到身後水勢起了微妙的變化,疾忙側身一滾,兩道分水峨嵋刺,堪堪兒從他腰間擦過,再近上半寸,必是穿腸破肚無疑。翻江鼠恚怒,迅疾拔出湛盧劍,自下而上揮出,那偷襲之人的手膀,由肘部被齊齊斫斷,痛得滂上水面,淒慘的叫聲響徹漢江兩岸。

  那幾艘漁船漸近,船頭上各立著兩名黑衣蒙面之人,手持(弓)弩,正分別朝船上的丁兆蕙、水中的蔣平瞄準。丁兆蕙急道:「四哥小心!」話音剛落,數十發箭矢破風而來,連忙揮動船篙阻擊,一時間,甲板上「叮叮」作響,皆是箭頭墜落之聲。蔣平境況稍好,他見箭矢襲來,趕緊潛深一些,那箭矢力道為水流所阻,即便穿到他身邊,亦不能對其造成傷害。

  智化三人也不閑著,在山頭上挽弓搭箭,頃刻之間,鄰近虎頭山兩側船上的(弓)弩手,已悉數遭到射殺,另有兩艘橫在江心,因遠在射程之外,一時是鞭長莫及。

  蔣平終於躍上船頭,仗劍站定,背向丁兆蕙道:「二弟,掌船往虎頭山!」

  「好!」丁兆蕙持篙掠向船尾,拼盡全力朝虎頭山撐去。

  迎面兩艘船亦是緊追不捨,一路(弓)弩暗器齊發,好個蔣平,將寶劍舞得密不透風,任那箭矢多如飛蝗,竟無有一支能越過他去,飛向船尾的。

  智化覷那漁船漸近,一面引弓瞄向船上(弓)弩手,一面招呼展昭、艾虎二人:「快!去崖邊放繩拉他們上來!」

  他二人一聽,連忙擲了弓箭,從百寶囊中翻出如意絛,往山崖上趕。

  眼看虎頭山將至,船身陡然一蕩,蔣平、丁兆蕙皆被晃了個踉蹌,又聽到「咯喇喇」一串悶響,船底竟被鑿出一道兩尺來長的裂縫,江水汩汩地漫了進來。蔣平罵了一聲「好殺才」,拾起甲板上數支斷箭,甩手朝縫隙處射入,霎時,大股的血水湧出,船間逸滿了腥臭之氣。蔣平神色大變,喚道:「二弟小心!箭上淬有劇毒!」

  那晌,展昭、艾虎已將如意絛垂下,艾虎放聲大叫:「蔣四叔!姐夫!這裡!快!快!」

  丁兆蕙聞之一怔,俊面不禁有些泛紅。

  蔣平催促道:「二弟快上!哥哥再擋上一陣!」

  丁兆蕙猛地又撐了一篙,將船湊到崖底,堅定道:「船要沉了!四哥,要走一起走!」

  蔣平一看,船隻傾覆在即,自個兒身負老五骨殖,的確也不容有失,便躍向船尾道:「好!一起就一起!」

  蔣平攀上艾虎垂下的繩索,丁兆蕙則躍向展昭這一邊,二人懸在空中,結伴而行。

  山上智化手起箭落,業已將剩餘四名(弓)弩手射倒,為他二人掃清背後大患。

  轉眼離崖頂僅有三丈之遙,艾虎瞅他二人漸近,樂不可支道:「好了!好了!四叔、姐夫,總算是爬到頭了!」

  蔣平笑駡道:「你這調皮猴子,怎不喚你姐姐叫丁二嬸,倒把你丁二叔平白降去一輩!」

  丁兆蕙聽了,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低下頭去,倏地瞧見崖壁峭石上,立著一名黑衣蒙面人,手持機括,對準的正是蔣平掛在前胸的骨殖罎子!光影一閃,他飛身上前,左肩遽然傳來一陣劇痛,兩眼一黑,猶如斷線的風箏,直朝江中墜去。

  「丁二弟!」

  「姐夫!」


第152章 逆水泉群俠盜忠骨黑牢獄雙姝救英雄〔中〕

  智化聞聲,扔了弓箭,自山尖狂奔而下,蔣平一把摘下胸前的魚皮兜,將骨殖罎子拋於他道:「接住!」言罷,順著繩絛亦滑入江中,潛入水底,搜尋丁兆蕙的蹤跡。

  艾虎「哇」地一聲,哭著撲進智化懷中:「師父!我姐夫,丁二叔他……中箭掉下去了!可怎麼辦呐……」

  展昭從智化手裡接過骨殖罎子,正色道:「你丁二叔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智化注視著江面,蔣平出水入水已有數個來回,心底隱約生出些許不祥之意,不由被自個兒的想法駭得打了個寒噤,重重拍了拍艾虎腦袋,喃喃道:「你展叔叔說得對,二弟他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蔣平在丁二墜落的附近水域,苦尋至渾身脫力,亦不曾發現他的蹤跡,頹喪地蹲在一塊礁石後頭,悄悄兒抹起淚來。

  艾虎伏在崖邊叫道:「蔣四叔,找到了麼?」

  蔣平紅著眼,緩緩搖了搖頭。

  艾虎一聽,撇了撇嘴又要啼哭,被智化一把捂住口鼻,推去一旁。

  展昭放下如意絛,探身道:「蔣四哥,上來說話。」

  蔣平依言攥住繩絛,展昭出力將其提起,上得崖頂,眾人相覷,皆感挫敗。智化、蔣平猶甚,沒說上兩句,便擁作一團,抱頭痛哭。展昭含淚苦勸,一行人方斂住悲聲,攜了骨殖下山,往按院衙門去。

  卻說元翠綃,自打昨日夏蟬離府,便一直心思惴惴。一會兒憂心夏蟬,是否安然抵到按院衙門;一會兒惦記公孫策,有無破解出絲巾內藏陣圖的奧秘。她靠在廊下,懷裡抱著「喵小姐」,不住地長籲短歎:你何時才能記起來,帶我回茉花村呢……不知不覺,竟從午後坐到了日暮。春柳也不知忙甚麼去了,整個下午連人影子都沒見著,偌大一座耦園,僅存一人一貓,空寂得令她莫名感到心慌。

  「喵嗚——」「喵小姐」突然由她懷裡跳出,飛快地躥向庭院。元翠綃抬眼看去,垂花門下,身形嬌小的春柳提著偌大一隻包裹,緩步朝廊下走來。心下正覺納罕,春柳經過她身側,面無表情道:「小娘子,隨我來。」

  元翠綃捺住性子跟在她後首,踏入自個兒的屋子,只見春柳將包袱往桌上一擱,返身合上了門扇。

  「你……你要做甚麼?」春柳舉止殊異,元翠綃不禁有些緊張。

  春柳走近道:「我來告知小娘子一件事。」

  元翠綃心裡「咯噔」一下,局促道:「你說。」

  春柳注視著她道:「前些日子,小娘子表白過的那位丁公子,如今身受重傷,現正關押在中殿積雪樓的地下水牢裡。」

  元翠綃心頭似遭重擊,雙手交疊,死死捂住口鼻,才未有叫出聲來,怔了半晌,一把擰緊春柳手臂,顫聲道:「你究竟是甚麼人?為何要將此事告知於我?」

  「我與你說個故事。」春柳垂眸,將她牽至桌邊坐下,「十八年前,有一名不滿周歲的女嬰,遭人遺棄在青城山麓,適逢南青城掌門仙師廣元子經過,將她救起,並收作關門弟子,帶至建福宮養育。雖然從小沒有父母的疼愛,但師父與幾位師兄師姐都待她極好,尤其是她的三師兄,春天會背著小師妹上山采野果;夏天則帶她去翠映湖捉魚;到了秋天,便用彩紙紮成好看的紙鳶,與小師妹一起去金鞭岩放風箏;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後,都會在小師妹的屋前堆一個大大的雪人。」

  元翠綃忍不住喟歎道:「三師兄真好……」

  「是啊,三師兄真好。」春柳眸光閃爍,漫聲接道,「就在她十一歲那年,南青城驟生(驚)變,恩師仙逝,大師兄繼任掌門,與二師姐成了親,三師兄卻因犯了淫邪之罪,有辱師門,被逐出了青城山。」

  元翠綃倏地憶起,當日在百草崖下,也聽說過此事,不由失聲驚呼:「三師兄是……是他!」急忙拉住春柳,連聲道,「事情不是那樣的!三師兄是被冤枉的!是大師兄和二師姐搞的鬼!他們倆一個想當掌門,一個想當掌門夫人,沆瀣一氣,構陷同門!三師兄太傻了,為了成全那個壞心眼兒的女人,並沒有揭穿此事!」

  春柳瞥了她一眼,面露感激之色,輕聲道:「小師妹也深信三師兄無辜,奈何人微言輕,並不能為他做些甚麼,只能任其浪跡江湖,行蹤飄泊。直到兩年前,她多方打探,終於得知師兄已投入襄陽王麾下,便辭別同門下山,甘願入郡王府為奴為婢,只為從此以後,能長伴師兄左右。」

  「原來你是……可是花沖!花大哥他……已經,已經……」元翠綃驚愕於她對花沖的一片癡情,再想到他二人,如今天人永隔,心頭感傷,哽咽難言。

  春柳微微頷首,語氣平靜道:「我知道他不在了。中秋節前,我並非回漢江探親,而是去了白罡川,見到了‘九指神醫’呂存,他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都告訴我了。我還去了五風口,尋到了你們為他設的墳,給他擺上了最好的酒和最美的花。」

  元翠綃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是我連累了他!」

  春柳眼中含著熱淚,淺笑道:「小娘子不必自責。當年在青城山上,花師哥未入江湖之時,便時常言說,要做個俠義英雄。不想命運多波折,多謝你與耶律大哥成全了他。我想師哥九泉之下,也無有遺憾了。」

  元翠綃聽了,心下極為感動,起身抱住春柳,哭到泣不成聲。

  春柳捧起她的臉,掏出帕子,輕輕為其拭去淚水,鄭重道:「你成全了師哥,便是成全了我。投桃報李,今晚我亦要成全你一次。」

  元翠綃不解其意,止住淚道:「此話怎講?」

  春柳握住她的雙手,出力晃了晃道:「我帶你去積雪樓,劫牢救人!」

  「真,真的?!」元翠綃簡直不敢相信自個兒的耳朵,結巴道,「多……多謝……」

  春柳打斷她道:「你不用急著謝我,我雖粗通武藝,卻並不識水性。我曾聽夏蟬提過,小娘子水性頗佳,入水牢救人,還需小娘子親自上陣。」說著,目光像似要看進她心裡去,「生死攸關,你怕不怕?」

  元翠綃誠懇答道:「說不怕那是假的。可是只要能救他,莫說水牢,刀山火海,我隨你去。」

  「好!」春柳贊許地點了點頭,「待會兒一道上聽雪樓,守衛便交給我來應付,你侍機潛入水下,將丁公子帶出。」言罷,打開桌上的包裹,拿起一件水靠,遞於元翠綃,自個兒則取了夜行衣換上。片刻功夫,二人便收拾停當,春柳自懷裡摸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道,「丁公子中了‘小瘟癀’徐敞的毒箭,這是我盜來的解藥,你見著他,先把解藥喂了。」

  「嗯。」元翠綃接過,仔細地納入貼身裡衣之中。

  春柳又從包袱裡抽出一雙繡絨刀,插在身後,拉起元翠綃道:「我們走!」

  積雪樓是位於中殿最北端的一處院落,東西兩側皆有高臺遮擋,光照較別處要少上許多,每逢冬日落雪,這裡總是府中,雪積得最厚,化得最晚的所在,故而得名積雪樓。趙爵因地制宜,在樓下挖掘暗道,灌入池水,將其打造成一處得天獨厚的陰寒水牢。

  丁兆蕙早些時候為護白玉堂,實上是沈仲元的骨殖,被埋伏在崖壁下的「小瘟癀」徐敞,一箭射中左肩,墜入江中,隨即又被其悄悄撈走,帶回郡王府邀功。可歎蔣平只是晚了一步,在江中百般搜尋不著,還以為他已罹難,與展昭、智化師徒同回按院衙門,將此行遭遇如實相告,眾人俱感悲痛,盧方更是呼天搶地地要尋短見。

  寒夜茫茫,元翠綃緊跟在春柳身後疾行,不多會兒,天上飄起了細雨,漸漸地濡濕了面巾,冰涼地貼在臉頰上,一陣陣錐心刻骨的冷。她玩命地奔跑著,凜冽的寒風灌入肺中,每一次喘息,嗓子眼兒都似利刃割扯般地疼痛。腦海裡一個聲音在反復迴響:跟我回茉花村罷……元翠綃抹了一把眉眼間的雨水,甩頭:臭小子……等我!


第153章 逆水泉群俠盜忠骨 黑牢獄雙姝救英雄(下)

  巡更的梆子敲過三聲,二人抵到積雪樓外,春柳將元翠綃拉至牆角蹲下,低聲道:「水牢的守衛每個時辰都會換班,聽見將才的梆子響了麼?這會兒應是剛剛換過。我去除掉他們,你儘快下去救人。切記,我們只有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晚了,被換班的撞見,便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了!」

  元翠綃咬緊下唇,堅定地點了點頭。

  春柳反手向後,掣出雙刀,緊貼牆壁,貓腰前行,到了一處轉角,倏而有道低沉的男聲響起:「甚麼人?」

  春柳閃身而出,沖著來人劈面就是一擊,這一刀又快又狠,那人猝不及防,咽喉處被切個正著,尚不及呼救,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屋內另有一人聞得動靜,急忙提了兵器躍出,怒喝一聲:「誰人在此撒野?」

  此人身高九尺,鶴髮蒼髯,執一杆丈八亮銀槍,立在廊下,巍巍兒好似一座鐵塔,元翠綃識得,此人正是曾在按院衙門前,打過照面的「銀槍將」許茂,再看春柳,單薄瘦小,手持一對二尺來長的短刀,無論是塊頭上,還是兵器上,都與對方差之甚遠。元翠綃看在眼裡,急在心中,手底已是攥出汗來。

  春柳陡然錯身,飄退數丈,許茂挺槍便刺,直取春柳後心。好個春柳,一個「旱地拔蔥」,淩空翻落到許茂身後,就勢一滾,揮刀斫向許茂雙腿。許茂不閃不避,擰身握槍,朝春柳當頭紮來。春柳只得撤去攻勢,舉刀橫填,拼力一格,將(長)槍震歪了去,而後執刀上挑,削向許茂的手腕。二人刀來槍往,轉瞬已纏鬥了十餘招。

  元翠綃順著飛簷投下的陰影緩緩行進,瞅准個空當,繞到二人身後,飛快地沖進了屋子。甫一入內,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激得她周身打了個寒噤。順著扶梯往下,森冷之意更甚,約莫下了十多級臺階,一道鐵柵攔住了去路,元翠綃凝神細聽,內裡似有水波蕩漾之聲,料想水牢便設在此處,當即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奮力砧斷鎖鏈,推開鐵柵,往更深處去。

  屋子裡微弱的燭光,已照亮不到此處,元翠綃摸黑下行,冰冷的池水泛出令人作嘔的腐味,漸漸地沒過她的小腿、膝蓋、腰身,及至胸口時,她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朝前方遊去。這水牢不大,佈局卻是怪異,元翠綃游來遊去,屢次撞上堅硬的石牆。焦燥之際,倏地發現不遠處一片水域,蕩漾著微弱的黃光,星星點點躍動著,像極了亂葬崗的鬼火。她尋思這微光或是來自松明的映射,雙臂一展,便朝光亮處劃去。至近處一看,果不其然,一個粗大的十字木樁上插著一支松明火把,樁後綁定一人,大半個身子浸泡在水裡,背對著她,瞧不清面目。

  元翠綃心底一陣激動,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急忙繞過去,捧起他耷拉在胸前的腦袋,顫聲道:「臭小子,我來了……」

  火光映射之下,丁兆蕙的膚色呈現一種詭異的青白,雙目緊閉,嘴唇更是沒有一絲血色。元翠綃心中一沉,忙偏頭貼向他的左胸,「怦怦」地心跳聲已極其微弱。她暗道一聲不好:再在這冷水裡泡下去,怕是連命都要沒了。四下張望,想尋個乾燥地兒落腳,倏而瞥見石壁一側靠著一隻小船,趕緊揮刀割斷木樁上的繩索,背起丁兆蕙朝船隻艱難遊去。

  她先將丁兆蕙托上船,自個兒亦翻身而上。探了探鼻息,幾近於無,再摸一摸他的身子,較之池水,似乎還要涼上一些。元翠綃慌忙除盡他身上粘著的濕衣,又手忙腳亂地脫去自個兒穿戴的水靠、裡衣,抱起丁兆蕙冰冷的身子。一霎時,滑膩的肌膚冷熱相接,元翠綃只覺如同貼上了冰塊一般,禁不住連打數個寒戰,她咬緊牙關,把心一橫,將他緊緊擁在了懷中。

  丁兆蕙肩頭的一處箭傷,深可見骨,想是被腐水泡過,周邊的皮肉已呈潰爛之勢,微微翻卷著,像似一團破碎的棉絮。元翠綃痛得心頭一搐,悶哼一聲道:「臭小子,你不要死!」騰出一隻手,窸窸窣窣地自裡衣中,摸出春柳予她的解藥。那藥丸約有龍眼大小,質地甚堅。元翠綃正待撬開丁兆蕙牙關,將藥丸填入,突然想到他現在人事不省,怕是不能吞咽,當即將解藥納入自個兒嘴裡嚼碎,捧起丁兆蕙的頭,如老鴉餵食一般,將藥糜渡進了他的口中。

  懷裡的身子像似一塊焐不化的堅冰,元翠綃凍得噝噝打顫,看著丁兆蕙了無生氣的面容,心口陣陣發堵,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落下。她將丁兆蕙又抱緊了些,雙唇貼著他冰冷的臉頰道:「你……有沒有暖和一些?」

  便是那一瞬,元翠綃仿若看到丁兆蕙密如鴉翅的眼睫,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她眨一眨眼,心道自個兒定是眼花了,貼在他耳畔繼續道:「小時候一到冬天,我就賴在床上不肯起,每天早上都要媽媽講個故事,才肯爬出被窩,穿衣服去上學。我也給你講個故事罷,聽完了不許再賴著不醒。在海的最深處,水是那麼地藍,就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地清澈,像最明亮的玻璃。海底有一座宮殿,住著美麗的小人魚公主,在她十五歲生日那天,得到祖母的同意,浮到海面上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她看到一艘華麗的大船,甲板上站著一位英俊的王子。突然,海面上刮起了狂風,將王子卷到了海裡,小人魚奮不顧身地遊上前去,將王子托出水面,背著他遊到了沙灘上。有一位美麗的人類公主趕來了,王子醒來,以為是面前的這位姑娘救了他。小人魚悲傷的離開了,可是她已經愛上了王子,她想變成人與王子在一起。於是她去可怕的海底女巫那兒,用自己最動聽的聲音換了一副藥,喝下去,魚尾變成了腿,每走一步卻疼痛鑽心。她終於和王子在一起了,可是王子並不記得以前發生過的事,他要與鄰國的公主結婚。婚禮在一艘大船上舉行,小人魚沒有得到王子的愛情,她的心在碎裂,當清晨第一束陽光照上海面的時候,她的生命將化作泡沫而消失。就在這時,小人魚的姐姐們來了,她們遞給她一把尖刀,告訴她只要用刀刺中王子的心,魔法就會消失,小人魚就可以重新擁有魚尾回到海底。可是小人魚沒有那麼做,她把刀拋入浪花,化作了晨起的一縷飛煙,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元翠綃歎息一聲,吻了吻丁兆蕙垂落的眼睫,哽咽道:「我以前一直覺得小人魚好傻,王子已經不記得她了,愛上了別人,為什麼還不肯回到大海中,與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卻甘願化作一縷飛煙,一絲泡沫呢?現在終於明白了,她是捨不得呀。所以,即使你永遠想不起從前也好;與牡丹姐姐成親也好。只要你能夠好好活著,我都不會介意。因為——」她溫軟的唇瓣沿著丁二挺直的鼻樑顫抖行進,略頓一頓,喉間含糊地迸出一聲「我愛你」,深深地覆上了他的雙唇。丁兆蕙口裡殘存著解藥清苦的氣息,便是這般,元翠綃仍從這個長吻之中,覓得一絲絲為之心悸地甘甜。

  元翠綃感到胸前漸漸有了一些暖意,忙不迭附耳在其心口,「怦怦」地心跳聲雖然仍是微弱,比起她剛來的時候,已不知要好了多少。伸手再探他的鼻息,輕淺而有規律。

  元翠綃喜極而泣,雙手拍著丁二臉頰,激動道:「我這就帶你出去!」急忙將其濕衣擰乾,小心翼翼地為他穿上,再穿好自個兒的衣服、水靠,拿起船上的一支木槳,先劃到木樁處,取下頂上的松明火把,亦顧不上烈焰灼人,用牙齒咬住手柄,雙手執槳,拼盡全力向水牢出口處劃去。

  砰然一聲,船頭撞上石階,震得船身嗡嗡作響。「到了!」元翠綃一把擲去松明,跳入齊腰深的水中,將丁兆蕙從船上抱出。丁二的個子本就高出她一截,元翠綃為了不讓他再浸碰到冷水,只得打橫將其抱著,走出涉水的臺階。

  石階級數雖然不多,但要抱著一個身高體重都超過自個兒的人上去,比起平地,顯然要吃力數倍不止,每踏一級,元翠綃都覺得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勉力撐到沒水的地方,整個人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她將丁兆蕙靠在牆壁上,氣不過在其酒渦處戳了一指,抱怨道:「臭小子,你才是重死了!」反身又將他負在背後,一步一步往扶梯上走去。

  春柳早已擊殺許茂,在屋內相候,一看元翠綃露頭,便連聲催促:「大半個時辰了,我們快走!」說著,將雙刀遞向她,側過身道,「換我來背罷!」

  元翠綃正待去接,倏而瞥見春柳面色蒼白,嘴角尚留有一抹未曾擦拭乾淨的血跡,不由縮回了手,問道:「你受傷了?」

  春柳神情一滯,隨即道:「一點內傷,不礙事。」

  元翠綃深吸口氣,屈身將丁二縱上一些,堅決道:「還是我來罷。」拔腿向門外走去。

  時間緊迫,春柳亦不再與其爭執,持刀護在她身後,二人一路小跑,向距離尤唐街最近的西門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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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沖霄樓大破銅網陣 襄陽王自絕山水居

  行到半路,尋更的梆子響了,元翠綃心知一個時辰已過,換班的值守即將發現積雪樓遭襲,很快便會追趕上來。她的體力已瀕臨極限,春柳亦受了內傷,再加上一個昏迷的丁兆蕙,接下來的一段逃亡之路,可謂是舉步維艱了。

  「呔!哪裡跑!」

  「捉住他們!王爺重重有賞!」

  臨近院牆,身後數十丈外已是沸反盈天,喊聲不絕。

  元翠綃背著丁二,踉踉蹌蹌沖到牆角,一個站不住,「卟嗵」一聲,雙膝跪倒在地。春柳見狀,趕緊將丁兆蕙從她背上挪開,架到自個兒肩頭,焦急道:「小娘子撐不撐得住?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當然!」元翠綃搖搖欲墜地爬起來,從懷裡摸出花沖的短匕,塞到春柳衣襟之內,「撐……得住!」

  春柳架著丁二,雙手不得空,吃驚地問:「你這是做甚麼?」

  「原本就是你師兄之物,以前我趁他不注意偷拿的,現在留給你做個紀念罷。」元翠綃說著,從她腰間解下百寶囊,取出如意絛,擲向高牆,又扶過丁兆蕙道,「你先上去接他一下。」

  「好。」春柳未及多想,迅疾躍上牆頭,元翠綃旋即將丁兆蕙用繩絛縛牢,春柳出力一提,將其拎過了院牆,放下如意絛,朝元翠綃揮手道,「小娘子,快!快!」

  呼喝聲漸近,元翠綃橫下心來,一把扯落繩絛,沖著春柳道:「快去按院衙門!夏蟬也在那裡!」言罷,低頭擰身,一瘸一拐,朝前行去。

  「你!」春柳知其心意,不由變了臉色,無奈滑下牆頭,負起丁兆蕙,吃力地逃往尤唐街方向。

  元翠綃走出未有多遠,一群追兵便烏泱泱圍了上來。

  「惡人!還我爹命來!」許茂兩個兒子,各挺一杆(長)槍,直向其後心刺去。

  鄧車連忙揮刀相格:「二位賢侄且慢!抓活的!」

  其中一人應道:「好!先不殺他!姑且讓我刺他兩個窟窿再說!」

  元翠綃轉過身來,一把扯掉頭巾,擲於地上,厲聲喝斥道:「放肆!」

  眾人裡有些是見過元翠綃的,面面相覷,俱是大驚失色。鄧車與其他幾人商議了數句,朝她抱一抱拳道:「茲事體大,煩勞小娘子在此稍候,我等這就去請王爺前來定奪。」

  元翠綃冷哼一聲,神色不屑道:「等就等!」

  難堪的沉默,未有多時,便被趙爵的到來打破。

  「卑職參見王爺!」眾人紛紛行禮,退至兩側,讓出一條道兒來。

  趙爵鐵青著臉走近,怒聲道:「人是你弄走的?」

  元翠綃揚起臉,大聲道:「是!」

  趙爵目光森然,逐字逐句道:「你本事不小,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是在害我?」

  元翠綃眸中恨意了然,反問道:「知道又怎樣?」

  趙爵憤而揮掌,摑向她的面頰,失態地沖其大吼:「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

  「啪」地一聲脆響,元翠綃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牙齒撞破了內頰,滿嘴都是腥甜之味,她滿不在乎地「呸」了一口吐出,一字一頓答道:「因為你該死。」

  趙爵的手掌再度舉向半空,元翠綃不閃不避,目光中盡是譏誚之意,猶如一根根鋼針刺向他的心頭,他握掌成拳,慢慢縮進袖中,轉過身下令:「來人,備車去城東別院。」

  風停雨歇,濛濛的彎月又從雲層中探出頭來。馬車由東門出,在靜謐的夜色裡飛速行進。元翠綃被捆成個粽子,蜷伏在車廂一隅,顛簸得全身都快散架了。趙爵將其拖至腳邊,手持燈盞照了照她紅腫的面頰,嘖嘖歎息:「放著金枝玉葉的日子不過,偏偏要與我對著幹。你們這一個個的,都是何苦來哉?」

  元翠綃心中一動:你們?奈何嘴裡塞著布帛,只能偏頭瞪眼瞧著他。

  趙爵看穿其心思,伸手撫過她的臉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才將說的你們,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元翠綃動了動眼睫,算是默認了。

  趙爵悵然道:「她是個溫柔聰明的女孩子,長得與她的姑姑極像。雖然幼年失怙,但我與順娘俱是把她看作親生骨肉一樣。順娘過世後,我亦有心收她作義女,可惜她不識好歹,居然潛入我的書房,竊走數封密信,藉著回羅浮山修道的由頭,轉去京師想要告發於我。」說著,俯下身去,雙唇貼近「元翠綃」耳畔,低聲問道,「元翠綃這麼做,我如何還能容她?你說呢?盼盼?」

  熊盼盼口內一松,填塞的布帛已被趙爵抽去,她深吸一口氣,眼角余光乜向趙爵,厭惡道:「所以你便命人將她殺了。」

  「是。」趙爵頷首,「這都是她自找的。」盯著熊盼盼又道,「你也是。」

  熊盼盼闔上雙目,不再理會於他。

  趙爵坐起身,擱下燈盞,輕踢了她一腳,幽幽出聲:「盼盼,你說過一直要陪在我身邊的。你還記得麼?」

  熊盼盼默不作聲,腦海裡逐漸劃過義兄一家、花沖、夫子、還有自個兒冒名頂替數月,卻未曾逢面的元翠綃的身影。

  趙爵伸手捏其下頦,逼視著她道:「你是願意去死呢,還是願意一直陪著我?」

  熊盼盼抬眼看他,發現他的兩鬢,不知何時亦染上了霜華之色,心下覺得此人又是可憐、又是可恨,哂聲道:「你若是從來沒有做過那些事,我想會有很多人願意陪在你身邊。」

  趙爵眉眼間漫上落寞的笑意,鬆開手,反問她道:「盼盼,你可知道我為何要這麼做?」

  熊盼盼暗自翻了個白眼:老娘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你為何要造反,我上哪裡知道去……

  車身倏地一震一停,熊盼盼的後腦勺重重地撞到了廂板之上,趙爵也被晃了個趔趄,沉聲道:「出了甚麼事?雷英。」

  駕車之人恭聲道:「主上,前頭歐陽春、柳青他們入城了。」

  趙爵皺眉:「來得這麼快?看來黑風寨已經被他們蕩平了。」

  雷英應聲道:「他們這一行不只有歐陽春、柳青、丁兆蘭三名江湖高手,六扇門也是精銳盡出,龍濤、陶甘都來了,再有臥虎溝的沙龍三兄弟相助,莫說一個藍驍,就是十個,也抵擋不住。」

  熊盼盼被摔得懵圈,恍恍惚惚似聞見「歐陽春」三個字,勉力撐坐起身,一頭撞開車窗大叫:「爹!救我啊爹!」突然,頸後傳來一陣劇痛,雙眼一黑,重又癱倒了過去。

  卻說春柳,因「元翠綃」引走了追兵,一路護著昏迷不醒的丁兆蕙,總算是順利抵到了按院衙門。她本是個爽利性子,惟恐門房通傳一來二去的誤事,徑直走向登聞鼓,連擊三通,入堂陳情。

  顏查散、公孫策徹夜升堂,見春柳竟攜了丁兆蕙前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將丁兆蕙轉入內院救治。眾俠義聞得動靜,俱是忙不迭趕來向春柳打聽事情經過。春柳便將丁兆蕙如何被「小瘟癀」徐敞帶入王府邀功;又如何被她與小娘子合謀從積雪樓中救出,一五一十地道與眾人知曉。

  聽她敘完,盧方率先落淚道:「雖說丁二弟被救回來了,可我那弟妹還困在王府,這可如何是好?」

  艾虎跟著哭出了聲:「盧大叔說得是呢!奸王一怒之下,會不會對姐姐不利啊」

  顏查散面露憂色:「趙爵心思狠毒,潘盼現在的處境,只怕是危險得很,不知諸位能否想個法子將她救出?」

  蔣平介面道:「先前我三位兄長參詳陣圖,已將八卦銅網陣的機關步法、破解之道,悉數整理完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索性趁夜由北門攻入沖霄樓,捉拿奸王,平定亂黨。不知顏按院、公孫主簿,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顏查散忙道:「蔣護衛言之有理。」

  公孫策亦是點頭稱是。

  展昭入內請出尚方寶劍,眾人略作打點,便待出發。

  門前又聞登聞鼓響,這一遭來的卻是空海、丁兆蘭、柳青一行。群俠堂上相見,各自略述了擒藍驍、得陣圖的經過,不勝歡欣鼓舞,提刀劍,踏月色,浩浩蕩蕩往郡王府去了。

  群俠攻入北門,一路勢如破竹,擊殺若干負隅頑抗之徒。及至沖霄樓下,陷空島四鼠各領一門,分帶數名兄弟,奮力朝陣眼所在攻去。

  破拆近兩個時辰,群雄終於在天光將亮之際,打通四門八路,彙集到陣眼之中。

  銅網森森,鐵砧光寒。一想到白玉堂便是殞命此間,遭受利刃錐心之痛,柳青與盧方兩個,已是抑制不住地慟哭失聲。韓彰、徐慶強忍悲痛,帶了六扇門的一幫好手,鑽到樓板之下,拆卸滑車索簧。

  蔣平走向懷抱尚方寶劍的展昭,揖禮道:「展大人,這陣中許多木箱頗為蹊蹺,是逐一啟開查看呢?亦或是原封不動帶回按院衙門?還請展大人拿個主意。」

  展昭頷首應聲:「奉相爺鈞命,沖霄樓起出的物件,一律原地貼上大內禁封,即刻押運進京處置。」

  蔣平應了一聲「好」,喚了龍濤、陶甘兩名公門中人,著手辦理此事。

  智化佇足旁觀了一會兒,悄悄兒繞到空海和尚身側,與其耳語了一番。

  空海面色漸漸凝重起來,聽智化言罷,眉眼低垂,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待眾人收拾得七七八八,空海走到闌台前,合掌施禮道:「貧僧有意為白五俠誦經超度,諸位能否先至一旁暫歇?」

  眾人不作他想,紛紛道:「大師請。」俱行至樓側肅立。

  空海背向群豪,閉目念了一段往生咒,倏地由袖底抖出兩枚鐵膽,揮手朝闌台下擲去,只聽「轟隆隆」連聲巨響,陣中十餘隻木箱已被炸得支離破碎。

  展昭神色一緊,飛掠至空海身側,急問:「大師,何故如此?!」

  空海不答,又擦亮一隻火折,扔往陣中,見火勢熊熊,將碎屑燃成了灰燼,方長歎一聲,執手轉向展昭道:「阿彌陀佛。展護衛,我佛慈悲,既往不可複追。襄陽王奸謀已破,前塵往事,便讓它化作雲煙罷。」

  智化亦走過來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展兄,願你我無論身在何處,都不忘初心呐。」

  展昭恍然悟出箱中藏了些甚麼,垂首合掌道:「多謝二位哥哥指點,小弟明白怎麼做了。」

  蔣平亦是會意,朝向眾人道:「今日銅網陣得破,沖霄樓亦毀,諸位兄弟辛苦了!」

  襄陽城東,一座毫不起眼的三進小院,灰朴樸地佇立在夜色之中,模糊得辨不清輪廓。

  熊盼盼是被凍醒的,睜開眼,天已經濛濛亮了,自個兒仍是一身水靠,被扣在一方魚池之內。她環看周邊,金磚築底,玉石為牆,數十尾色彩斑斕的錦鯉悠哉樂哉,暢遊其中。

  「阿嚏!」熊盼盼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心道:這是甚麼鬼地方……

  清澈的池水倒映出一張模糊的人臉,頭頂倏地有個熟悉的聲音道:「你醒了?」

  熊盼盼哆嗦了一記,抬起頭道:「你帶我來這裡做甚麼?」

  「篤篤」,趙爵輕叩著池邊的包金欄杆,不緊不慢道:「這是我在城東的別院——山水居。你那和尚爹爹此刻怕是帶著一幫人,正在王府裡到處找你。我豈能讓他如願?」

  「你!」熊盼盼氣結,奈何腰間被縛,動彈不得,掬起一捧水朝趙爵潑去。

  趙爵側身閃過,竟然笑道:「盼盼,我就是喜歡你這愛恨分明的性子。」

  熊盼盼抿緊雙唇,怒目而視。

  趙爵繞到她身後道:「盼盼,說個故事與你聽罷。我父親原名趙匡美,是本朝(太)祖的四弟,當年(太)祖與杜太后訂下‘金匱之盟’,約定皇位兄終弟及。但趙匡義登基後,聽信趙普老賊之言,說我父親為乳母所生,出身微賤,不配為君。他君臣二人聯手,毀去了金匱盟約,又將知曉內情的一干老臣,統統逐出了朝堂。家父屢遭貶斥,寄情山水書畫,與南唐後主李煜結為至交。趙匡義氣量狹小,容不下前朝舊主,竟然下了一道密旨給自己的親弟弟,讓他用牽機藥鴆殺李煜。經此事刺激,家父便患上了瘋症,時有發作。趙普乘機再進讒言,誣衊他專橫驕恣,意圖謀逆。趙匡義震怒,將家父削去一切官職,禁錮在房州。就在這一年的冬天,家父憂悸成疾,吐血而終,時年不過三十八歲。父親去世沒多久,家母亦是積郁成疾,也撒手西去。直到我堂兄趙恒即位,才將我父親追複了秦王的封號,又將我從房州遣到了襄陽。我原以為能在襄陽過上幾年舒心日子,不想趙禎那小子,滿口仁義道德,卻接連害死我兩個兒子,順娘傷心之下,亦得了重病不治。」說著,重重捶向欄杆,怒容滿面道,「你說!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這假爹真是其情可憫,其行可誅……熊盼盼怔忡片刻,回道:「你叔的做法確實不夠地道,可他都死那麼多年了,你再跟他孫子過不去,未免也不夠地道。再說了,你兩個兒子早夭,未必就是你侄子下的手。這年頭,小孩子養不大的多了去了,他自個兒都沒了三位了,還不知怨誰去呢。你們趙家的事,便是國事,鬧騰起來,老百姓都跟著一塊兒遭罪。」

  「哈哈哈!」趙爵仰天長笑,「好一個家事即國事!就因為我身在皇家,父母被逼身亡,喪妻失子之痛,就全得忍而不發?尋常百姓遭遇不公之事,尚能擊鼓鳴冤,上官府、告禦狀。為何我的冤屈,卻無處可申?我趙爵不服!既然這個世道,無處可得公道,我便自己為自己討還公道!」

  「你錯了!」熊盼盼歎息一聲道,「你為父母妻兒,難道那些無辜喪命的人,就不是別人的父母妻兒?俗語有雲,天無絕人之路。可見蒼天尚對人世間存有悲憫。你為一己之私,卻處處絕人之路,獨自走到最後,可不還是一條死路?」

  天色已然大亮,初升的朝陽在水面上灑落熠熠金光。趙爵注視著一汪池水,被炫得有些睜不開眼來,舉目望向郡王府方向,一道七色彩煙沖天而起,心頭遽然一震,隨即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熊盼盼也瞧見了彩煙,喃喃道:「這是,這是……」

  趙爵介面道:「這是我與雷英約定的訊號,此煙既出,沖霄樓一役,便是敗了。」

  熊盼盼心頭掠過一絲狂喜,旋而更覺緊張。

  「陣破人亡。」趙爵用力拍向欄柱上的獅頭道,「盼盼,隨為父一齊去罷!」

  熊盼盼尖叫:「不要!」

  刹那間地動山搖,濃烈的硝石味薰得她幾欲無法呼吸,腰際驟然一松,整個人朝池水中撲去,那池水似乎沒有盡頭,載著她無休止地墜落,一直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晌,群俠尋遍郡王府,亦不見趙爵與潘盼蹤影,待捉住雷英,問明他二人去向,趕到別院,山水居早已被霹靂堂的千斤火藥夷為平地。眾人一番悲泣,回按院衙門協理善後不提。

  顏查散連夜上表為群豪敘功,約莫隔了六七日,包相親自攜了恩旨,到襄陽慰賞眾義士。活著的加官進爵,死去的厚葬追封,除了空海、智化早已離去,丁氏昆仲堅辭不受之外,餘下眾人,皆得了賞賜,各自散去。

  卻說丁兆蕙,翌日蘇醒之後,由艾虎口中,得知潘盼遇難的消息,不顧眾人攔阻,即刻趕至廢墟。遙想當日堵氣的那句「你若是敢死,我便敢埋」,不由心痛欲裂。慟哭了一場,為其立下衣冠塚,並在附近結廬度日。包相勸他為君王分憂、為百姓謀福,不要空負一身才學。丁兆蕙卻道,並非身在朝堂,才能為國為民。自己近年所做之事,已比有些人一輩子做的都多,盡忠盡義俱是無虧於心,唯一虧欠的,便是潘盼這份情誼。眾人感其心意,亦不再多費唇舌,任由他去了。

  熊盼盼醒來,正是冬至,距群俠大破銅網陣,已過去大半個月。原來那一日,趙爵並沒有拉她同歸於盡,魚池之下暗藏機關,內有一條暗流直通漢水。她被激流打暈,朝下游飄去,一直飄到漢江附近的一個小鎮,才被當地的漁民救起。想來冥冥中自有註定,救她的恰是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年夫婦,偏巧男方還是姓熊。熊姓夫婦撈她上船,帶其回家,跟得了個寶似的,悉心照料了十餘天,故而熊盼盼醒轉,問明情由,便將二老認作乾親。此後,她又在鎮中稍加打聽,得知襄陽城內亂已平,群俠功成身去,思及失憶的丁兆蕙,心覺不如相忘與江湖,甘心留在小鎮平靜度日了。

  
第155章 尾聲

  漁鄉生活,平淡而又溫馨。寒來暑往,轉眼已近入秋。

  這一日天氣晴好,熊盼盼在院中翻曬漁網。倏地門前傳來一陣狗吠,緊接著一個女人氣急敗壞地聲音道:「滾開!滾開!叫甚麼叫?」

  「阿黃,進來。」熊盼盼走到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撐住門扇,面向來人,皮笑肉不笑道,「吳媽,我家的門檻快被你踩壞了。」

  眼前這位吳媽正是小鎮上唯一的媒婆,自打盼盼被熊家夫婦撈上了岸,她便三天兩頭地往小院裡跑,半年來,給盼盼說遍了十裡八鄉的「青年才俊」,愣是沒一個能成的。吳媽不見絲毫氣餒,相反愈挫愈勇。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以她近二十年的從業經驗,早就總結出要想吃好媒妁這碗飯,就得死纏爛打不要臉。

  哼!老娘就不信啃不動你這塊硬骨頭!

  「哎呦!」吳媽拿定了主意,撩起手裡的紅手絹,嗔笑著道,「熊家小娘子,為了你的事兒,吳媽都跑壞好幾雙鞋啦!」

  「是麼。」熊盼盼審視的目光,自她肥嘟嘟的臉上掃過,「趕明兒我去鎮上的鐵匠鋪子,給吳媽打雙結實的。」

  「小娘子可真會說笑。我今天可是來談正事兒的,你乾爹乾娘在家不?」吳媽夠脖子踮腳,雙眼骨碌碌打轉,不住地朝院子裡瞟。

  熊盼盼並沒有放她進門的意思,勾了勾嘴角道:「乾爹乾娘上早市賣魚去了。吳媽的正事兒,留待改日再說罷。」

  吳媽碰了一鼻子灰,面上仍掛著媒婆職業式的諂笑,揮動著手絹又道:「那我就先和小娘子叨一叨。這回說的人家呀,可是襄陽城裡的大戶,家境殷實,祖上還出過進士呢!這位公子年紀與小娘子相當,生得那叫一個好福相,方面大耳、高鼻碩口,白白胖胖的,可招人喜歡了!」

  看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的吳媽,熊盼盼額際黑線重生:你說得好像一頭豬唉……

  吳媽見她垂首不語,還以為自個兒一番說辭觸動芳心,撫掌得意道:「怎麼樣啊小娘子?吳媽的眼光可是錯不了!」

  熊盼盼揚起下頦,居高臨下望著她道:「那個子呢?是不是又沒我高?」

  吳媽如同遭人點了穴,愣了半晌,將手絹納入袖中,腆顏答道:「就差那麼一丁點兒……」見熊盼盼端著膀子,一臉不耐之色,忙不迭補充道,「人家公子年歲還小呢,至少還能再長兩年!」

  熊盼盼朝她扇手道:「那就長兩年再說。」言罷,「呯」地一聲,合上門扇,回院內繼續整理漁網。

  吳媽還不死心,正待拍門再叨上幾句,身後傳來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附近的數名漁家女,不知何時湧到了熊家院牆外,個個兒笑得前俯後仰的,都沒個站形。

  「吳媽,踩壞了人家門檻,可是要賠的喔!」

  「吳媽!吳媽!你剛才說的那位大戶公子,是不是姓豬啊?」

  「缺心眼兒的妮子!」吳媽伸出一根手指頭,朝向她們,挨個戳了一遍,悻悻道,「我可記住你們了!以後偏不給你們說媒,讓你們個個兒都老在家裡,嫁不出去!」

  「哎呀呀!姐妹們,嫁不出去怎麼辦?」

  「不知道呢,真是急死人啦!」

  幾位女郎玩心大盛,一搭一和地跟吳媽唱起了對臺戲。

  「哼!懶得理你們!」吳媽瞪了她們一眼,氣乎乎地走了。

  眾人歡呼雀躍上前,拍門道:「盼盼姐!快開門!媒婆被我們趕跑啦!」

  「盼盼姐!出來耍啦!」

  熊盼盼聽出是村裡幾個玩伴的聲音,撂下手中活計,興沖沖前去開門。剛啟開一道門縫,兩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就性急地擠了過來,一左一右吊住她兩條胳膊搖晃:「盼盼姐,一齊去小鏡湖划船罷!」

  熊盼盼抬頭看看天色,晴空萬里,似火驕陽,不由皺眉道:「大熱的天,上小鏡湖做甚?無遮無擋的,仔細曬得中暑。」

  兩名少女嚶嚀一聲,撒嬌道:「去嘛!去嘛!」

  熊盼盼假意板了張臉道:「雲羊,小娟,不許胡鬧!」

  二人撇了撇嘴,目光求助似的投向另一位年歲稍大的女郎。

  「桃姐姐,盼盼姐不肯去呢!」

  「是啊!桃姐姐快幫我們勸勸她!」

  被喚作「桃姐姐」的清秀女郎抿嘴輕笑,細聲細氣道:「盼盼姐,我早間聽福伯說小鏡湖的菱角長好了,這會兒正是最鮮嫩的時候,再不去采,就要長老啦。」

  「呃?」熊盼盼腦海裡迅速盤旋過菱角燒排骨、菱角燜仔雞、菱角燴三鮮的倩影,咽了一口口水道,「我拿頂斗笠就來。」

  眾人拍手叫好,一路歡歌笑語往小鏡湖去了。

  漢江過處水網繁密,小鏡湖是其中一條支流堰塞形成,與風景秀美的木蘭塢遙遙相對,碧色如洗,水準似鏡,端是一個垂釣養心的好去處。

  岸邊靠著一排采蓮蓬的柳葉子船,眾女倆倆一組,輪到熊盼盼,偏巧落了單。她不以為意,搖起櫓,便朝湖蕩深處劃去。白色的菱花已謝得七七八八,碧綠的莖杆上結滿了小元寶似的幼菱,一串連著一串,紅嘟嘟的,看在眼裡,便覺可喜。

  但凡吃貨,總是有一顆堅忍不拔的心。熊盼盼駕著小舟,在湖蕩間穿梭,東扯西拽大半個時辰,甲板上的菱角,已堆得跟小山垛似的。

  雲羊與小娟共乘一船,遠遠瞥見了,羡慕得大叫:「盼盼姐,你真厲害!一個人采的,比我們兩個人都多!」

  熊盼盼累得滿頭大汗,摘下斗笠,捋袍卷袖,一邊兒扇著風,一邊兒得意地笑:「那當然了!我上船摘到現在都沒停過呢。你們兩個妮子,才采那麼點兒,倒是好意思。說!蕩到哪兒去玩了?」

  雲羊與小娟,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吃吃笑著,互相指著對方道:「你說!你說!」

  阿桃載著阿香,緩緩劃近了道:「我來說罷。她們倆蕩到湖東石磯去了。有個漁郎坐那邊釣魚,這兩人就搖個船在附近晃來晃去,把魚都嚇跑了。」

  熊盼盼樂得哈哈大笑:「魚嚇跑了倒不要緊,人沒被你們嚇跑罷!」

  「怎麼會?」雲羊急紅了臉,躍向船頭,指向遠處湖岸道,「看!人不還在那兒嘛!」

  熊盼盼伸手在額際搭個涼篷,順著她指的方向眺去,石磯上果然坐著一人,青衣竹笠,影影綽綽,瞧不分明。

  「來來來!」熊盼盼回首,見眾姐妹聚齊,坐在船舷上,拍著手道,「我教你們唱個曲子。」

  小娟好奇道:「盼盼姐還會唱歌啊?」

  「廢話。」熊盼盼斜睨她一眼,拍著胸脯道,「你盼盼姐甚麼不會啊?」

  阿桃、阿香憋著笑道:「快唱!快唱!」

  「聽好了哈!」熊盼盼深情脈脈地看著船頭大堆菱角,漫聲唱道,「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得呀得……」倏地一頓,吐了口氣道,「唉嘛,調起高了。」

  幾條船上的女孩子,紛紛笑得抱作了一團。

  「咳……吭吭……」熊盼盼眼神幽怨地拂過眾人,清了清嗓子又來,「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兩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倆一條心。劃著船兒到湖心呀,你看呀麼看分明,湖水清呀照雙影,就好像兩角菱,從來不分離呀,我倆心相印。」

  眾人打著拍子,跟著哼唱起來:「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

  「嘿嘿!」雲羊突然指著大夥兒,一個勁兒地笑,「我們這裡全是妹,沒有郎啊。」

  小娟拍了拍她的肩膀,朝湖東頭努努嘴:「喏。那兒不是有個漁郎。」

  阿香剝著菱角道:「得得得,你們倆妮子在那邊蕩悠半天,可瞧見人家長甚麼模樣了沒有?」

  「當然瞧見了!」雲羊比劃著道,「二十來歲的年紀,個子比盼盼姐還高,長得可好了。」

  阿桃輕聲細語道:「呦,可好是多好?別是方面大耳,高鼻碩口罷?」

  「呸呸呸!」雲羊惱得跺腳,「才不是呢!」

  熊盼盼見她們拌嘴逗趣,樂得險些翻到湖裡。

  小娟插口道:「人長得好不好,我倒是沒有瞧清楚。不過他釣上的兩尾紅眼,可真是叫好,一尾少說也有三四斤重。」

  阿香咂舌道:「三四斤重的紅眼?得有一尺來長了罷?紅眼遊得快,可難上鉤了。我爹今年釣過最大的一條,也就二斤多。娘采了蘑菇,合著燉了一鍋湯,我那兩個饞嘴的弟弟吃到一半就搶起來了,被我爹一頓好揍。」

  「這麼大的紅眼做魚膾才好吃麼!燉湯多浪費啊!」熊盼盼吸著口水,一副你們家暴殄天物的神情。

  阿香不以為意道:「紅眼刺多肉緊,我們鎮上除了天香樓的大鐺頭,誰有那個刀功,片得出來呀?」

  「哎!說得我都饞死了!」雲羊不耐煩地敲著船幫,倏地腦筋一轉,得了個主意,大聲道,「各位姐姐,我們劃過去,跟他買魚好不好?」

  「好呀!好呀!」熊盼盼第一個贊成,隨即問道,「紅眼市面上賣多少錢一斤?」

  阿桃答道:「比鯉魚貴些,約莫六十文錢罷。」

  「嗯嗯。」熊盼盼點頭,關照雲羊道,「你去了先問他五十文賣不賣,不肯賣,再慢慢往上加,曉得了麼?」

  「知道了,知道了。」雲羊沖她們揮揮手,搖著柳葉子船,飛快地往湖東去了。

  眾人嘻笑著跟在後面,熊盼盼采的紅菱的最多,又沒人與她換手,慢吞吞落在了最末。

  雲羊駕船駛近了湖岸,沖著石磯上釣魚的後生,問道:「這位大哥,你先頭釣的紅眼魚,怎麼賣來著?」

  後生垂首注視著水中魚浮,一頂竹笠遮去了大半張臉面,緩緩吐出兩個字道:「不賣。」

  雲羊忍不住彎下腰,自下而上去瞧那隱在竹笠之後的臉,到底長甚麼樣。

  釣魚的後生顯然察覺到了她的小動作,將竹笠拉得更低了些。

  雲羊只瞅見一截下巴,頗為洩氣地又問:「你釣了這麼多,自己又吃不完,為甚麼不肯賣啊?」

  後生的聲音平靜如湖:「不為甚麼。」

  雲羊噘著嘴道:「你這人好奇怪啊。」

  後生不再答話,起身收拾魚線釣竿,準備離去了。

  雲羊失望地回過臉道:「姐姐們,這位大哥不肯賣呢!」

  後生聞言,手勢一滯,微微搖了搖頭,背過身去繼續整理魚線。

  阿桃惋惜應聲:「買不了就算啦,我們回去罷。」

  熊盼盼吭哧吭哧才趕上眾人,就聽見阿桃說買不了魚,內心頗受打擊,怨聲道:「六十文一斤,還不肯賣?他究竟想要多少啊。」

  後生肩頭倏地一聳,不知是激動,亦或是駭怕,持線的雙手竟抑制不住地顫抖。

  雲陽、小娟面面相覷,攤開手,搖了搖頭。

  作為一枚資深吃貨,熊盼盼不止有堅忍不拔的內心,更有百折不撓的激情。她將小船搖至石磯下,仰面問道:「漁郎哥哥,紅眼七十文一斤,賣給我行不行?」見那漁郎佇立不動,又道,「這會兒鎮上的早市已經收攤了,你若是晚市去賣,還不定賣到七十文哎。」

  阿桃在後面提醒她道:「盼盼姐,這位大哥釣魚不是拿來賣的。」

  呦……釣著了不賣,這釣的是情懷吖……熊盼盼靈機一動,俯身抓起一把紅菱,問道:「漁郎哥哥,我拿新鮮的菱角與你換可好?」

  漁郎像似長舒了口氣,肩背一松,輕輕放下魚線,轉向魂牽夢縈的那個人,緩緩除去頭上竹笠,露出一張清俊的臉。

  熊盼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手中的菱角「卟突卟突」落進了水裡,她一把捂住口鼻,才未有激動得叫出聲來。

  丁兆蕙眸中閃著熱烈的光,像躍動的火苗,盯看她半晌,動情道:「若是妹妹想要,白送與你便是。」

  熊盼盼癡癡地望著丁兆蕙,覺得自個兒上輩子一定是拯救過銀河系,老天才降下這樣大的驚喜給她。刹那間,幸福得直想哭。

  丁兆蕙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他走到石磯臨水處,低頭凝視著她道:「這魚勝在新鮮,要細細片得,做成魚膾才好吃。不知妹妹家中,可有人會料理?」

  熊盼盼傻傻地搖了搖頭,眼眶中含著的淚亦隨之輕顫,青衫白裙,迎風而立,猶如山間堅強綻放的百合。

  丁兆蕙笑意溢出眼底,弓下腰,朝盼盼伸出手去,柔聲道:「要魚還是要人?」

  熊盼盼的眼淚「唰」地一下湧出,哽咽著道:「都要!」舉臂踮足,攀向頭頂上遞來的那只手,掌心相對,溫熱的觸感顫慄般地傳遍全身。

  「來!」丁兆蕙著力一提,熊盼盼躍身而上。

  等不及站定,熊盼盼雙手摸上丁二面頰,使勁兒捏下去,期待地問:「疼不疼?這不是做夢罷?」

  丁兆蕙忍痛,曲指照她鼻尖輕刮一記,語氣無盡地寵溺:「當然不是。」

  「耶!」熊盼盼興奮得尖叫,雙手滑向丁二脖頸,一頭紮進他的懷中。

  丁兆蕙被撞退半步,連忙展開雙臂,緊緊環住她的腰身,在其耳畔低語:「盼盼,跟我回……」

  熊盼盼從丁兆蕙懷裡抬起頭來,舉手蓋住他的唇,目光溫暖而堅定,逐字逐句道:「天涯海角,我隨你去。」

  二人凝望,目中皆有淚花閃爍,再度深擁在一起,許久不曾分離。

  湖水波光瀲灩,蘆蕩深處傳來采菱女甜美的歌聲:

  我們倆劃著船兒

  采紅菱呀采紅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兩角菱

  從來不分離呀

  我倆心相印

  ……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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