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上〕
屋外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屋內趙爵神情閒適,擁著一隻手爐,在堂前高坐。
元翠綃低頭走了進來,緩緩福下身去:「女兒參見義父。」
趙爵端量著她道:「腳傷像似大好了,面上氣色,怎又瞧著差下去了?天氣這般寒冷,你穿得也忒單薄了。」
元翠綃捂嘴咳個不住,夏蟬連忙介面:「回王爺的話,小娘子近日受了風寒,現下正發著熱呢。」
「噢?」趙爵微微皺眉,擱下手爐,朝元翠綃招招手,「到為父跟前來,給我瞧瞧倒是怎麼了。」
元翠綃屈身道:「女兒不敢過去,女兒怕將病氣過給義父。義父千金之軀,要好好保重才是。」
趙爵點點頭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為父今兒前來,是要告訴你,沈夫子家人病重,他趕早便回鄉侍疾去了。他老家遠在陳州,這一去,歸日尚未可知。天也冷了,為父便不另行擇選西席了,你且多多研習女紅,讀書之事,等明年開春再說罷。」
元翠綃手掌在袖底攥握成拳,垂首道:「女兒謹遵義父按排。」
趙爵拂袖起身,關切地瞥了她一眼道:「進去歇著罷,回頭為父遣一名大夫過來,給你開些散熱的藥。」
元翠綃竭力壓下心頭厭棄,擠出一絲笑容道:「女兒多謝義父。」
回到內屋躺倒,隔了片刻,有一名年長的醫者,奉了趙爵之命前來請脈,辨症是外感風寒,擬了個拔毒散熱的方子,又囑咐了幾句飲食清淡、寧神靜養的套話,便退下了。
夏蟬將她的被子掖嚴實了,又在腳頭擱了個暖爐,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小娘子,你好好睡上一覺,發一發汗,燒便能退了。春柳姐姐去藥局抓藥了,你有事兒,就喚我。」
這妮子若是知道夫子不在了,不知會難過成甚麼樣……元翠綃心底歎息一聲,闔上眼瞼,微微點了點頭。
藕色的帳幔垂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息香的氣味,元翠綃燒得迷迷糊糊,腦海裡不斷翻滾著近日發生過的場景……
她仿若又回到了疏桐別院,彭啟背心中刀,倒在地上,眼底發散著憎怨的光,「你必遭天譴!」「你必遭天譴!」惡毒的詛咒不停地從他嘴裡冒出來,凝成數不盡的尖刀利刃,全向遠處一道青色身影投去,刹那間,那人周身被鮮血染得極盡殷紅。她驚喚了一聲「夫子」,便要追上前去,不想彭啟忽然由地上躍起,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厲聲唾駡:「賤人!竟敢加害本座!」她恨恨地啐其一口:「呸!老怪物!你用假圖誆騙於我,害死夫子。你逆天違誓!你應有此報!」彭啟勃然大怒:「本座欺人不欺天,既然向天盟願,又怎會不遵守誓言!」她聽了,更是目眥欲裂,拍打著彭啟的手臂道:「陣圖明明就是假的!你騙人!你該死!」
「小娘子!快醒醒!」夏蟬焦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元翠綃猛地睜開雙目,發現自個兒牢牢攥著夏蟬的胳膊,忙松了手,喃喃道:「怎麼回事兒?」
夏蟬重又持起絲帕,動作輕柔地為她拭去額上汗珠,神色頗顯委屈:「婢子見小娘子睡得發汗,怕你著涼,就拿帕子為你擦一擦,不想小娘子魘著了,朝我又罵又打的。」
元翠綃聽了,心生歉疚,掙扎著坐起,拉過她一隻手,晃了晃道:「對不住了,都是我不好。」
夏蟬唬了一跳,忙拿過一件外衣,為她披上:「小娘子這是甚麼話?」又在她背後撂上兩隻靠墊,「小娘子坐一會兒,我去春柳姐姐那兒看看,藥汁兒煎好沒有。」言罷,勾起帳幔,往屋外去了。
元翠綃焐出一身熱汗,身子倒覺鬆快許多,只不過汗濕的頭髮,粘膩膩地貼在額角,頗有些難受。她信手拿起夏蟬落下的帕子,又照額際擦拭了數下,倏而記起當日,在別院內與彭啟對峙的一個細節,不由怔在了當場。
「此條寶絹為長白山奇珍冰綃所制,乃是前朝周後的隨身愛物。小娘子天姿國色,與你是最為相襯不過。老朽一片心意,還請小娘子笑納。」
回想起那條米分色絲巾,古怪的草葉腥氣,元翠綃心底驟然生出一個念頭:難道……竟會是……
「小娘子,喝藥了。」春柳掀簾入內,夏蟬端著蓋碗託盤,緊隨其後。
「嗯。」元翠綃接過一大碗又黑又濃的藥汁兒,屏氣一口飲盡。
夏蟬趕緊遞上蜜餞:「小娘子,含一顆梅子鎮鎮味兒。」
「我不覺得苦。」元翠綃搖頭,急著問她道,「前幾日法會,我穿過的那身衣服呢?」
夏蟬略想了想,答道:「中衣,裡衣漿洗過了,外面的衫裙有幾處破損,拿去針線房織補了,還沒送回來。」
元翠綃滿懷希冀道:「有一條米分色的絲巾,現在哪裡?」
夏蟬面露迷茫之色:「米分色的絲巾?」
「是啊!」元翠綃連說帶比劃著,「很大一幅,質地輕軟,淺淺的水米分色。」
夏蟬又努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婢子沒有見著。」
元翠綃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我知道了,你們下去罷。」
夏蟬惴惴應了聲「是」,春柳突然插口道:「小娘子說的絲巾,婢子似乎見到過。」
「真的?!」元翠綃眼光一亮,盯著春柳道,「在哪裡?」
春柳答道:「前幾日‘喵小姐’在園子內曬太陽,爪子裡捧著一團米分色的物事在撓。我當時也沒有太在意,現在回想起來,與小娘子說的絲巾,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去看看!」元翠綃一腳踢開被褥,躍下床榻,匆匆趿了雙鞋,就要上廂房尋「喵小姐」去。
「小娘子,外邊冷!」春柳一把將她拉回床沿坐下,夏蟬急忙去開箱篋,翻出一身厚實的衫裙與她換上。
一想到那薄如蟬翼的冰綃,在‘喵小姐’的利爪之下,盤弄過好幾天,也不知這會子被(蹂)躪成甚麼樣兒了,元翠綃的心情極其焦燥不安,奈何被春柳按著不能動彈,只得不住地催促夏蟬道:「快些!快些!頭不用梳了!」
春柳甫一撒手,元翠綃便像被摁久了的彈簧似的,一個箭步躍了出去,風一般地刮向廂房,從桌肚底下,將貓窩拖了出來。那「喵小姐」原本在呼呼大睡,陡然被她端了香閨,委屈得「喵嗚」一聲,翹著尾巴便跑了。元翠綃赫然發現它睡過的地方,露出米分色一角,心頭怦怦直跳,手勢顫抖地將其抽出,竟是完好無損。她緊緊攥著絲巾,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回到屋裡,元翠綃籍口仍是渴睡,支走春柳跟夏蟬,將彭啟所贈絲巾,攤鋪在榻上,細細察看,始才發現眼前的絲巾,質地雖然輕薄,卻極為堅韌,難怪連貓爪子也不能將其勾破。她又將鼻子湊近了細聞,絲巾上有一股說不出的草葉腥味,可她對植物知之甚少,就算看見了也未必認得,更別提靠鼻子聞了。她試著在絲巾一角蘸上少許清水,可候到陰乾,也沒出現她所期待的顯影狀況。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又點燃一支蠟燭,小心翼翼地將絲巾繃開,架在火苗上方,薰烤了片刻,仍是一無所獲。
元翠綃不禁有些洩氣:這絲巾到底是不是陣圖呢?倘若它是,破譯的法子,又該上何處去尋呢……
「小娘子,該喝藥了。」夏蟬端了個託盤,站在簾外道。
元翠綃「嗯」了一聲,匆忙將絲巾團做一團,塞進袖子裡,「端進來罷。」
仍是一氣喝完,元翠綃擱下碗,面目扭曲道:「怎麼這麼苦?」
夏蟬愣了愣道:「小娘子先前一趟喝著說不苦,我就沒拿蜜果子了。」
元翠綃苦得「噝噝」抽氣兒,向她揮手道:「快去沏盞茶來,給我漱漱口。」
「噢。」夏蟬飛跑著去了,不多會兒,端了茶盞入內,遞於她道,「小娘子愛喝的雨花茶。」
元翠綃神色一黯,接過茶盞,輕啜了一口,小聲道:「雨花茶是夫子愛喝的。」
夏蟬的臉有些紅了,聲若蚊呐道:「那大概……是婢子記錯了……」
元翠綃不忍心看她,別過臉又飲了一口,只覺這茶水,比起方才的藥汁兒,更要苦上百倍,咽到一半,突然嗆得咳個不住。
「小娘子,你沒事兒罷?」夏蟬忙不迭為她拍背順氣。
元翠綃用衣袖捂住嘴,又咳了十來聲,方道:「沒事兒,喝得急,嗆了一下。」
夏蟬又問道:「小娘子,待會兒晚飯想吃些甚麼?婢子這就去典膳房傳話。」
元翠綃心不在焉答:「粳米粥罷,煮稀一點。」
「好。」夏蟬脆聲應著,朝外面去了。
元翠綃目送她離開,心中傷感至極,長歎一聲,從衣袖裡抽出絲巾,抽到一半,倏地怔住了。待全部抽出,展於榻上,心頭湧上一陣狂喜,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第149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中〕
絲巾上幾處洇濕的地方,呈現出黑色印跡,正是元翠綃方才嗆咳,噴濺的茶水所致。想到這一點,她又重沏了數道茶水來試,果不其然,能讓陣圖顯影的,即是熱茶。
元翠綃終於明白了,彭啟那妖人,跟她兜了一個大圈子。他允諾給了她陣圖,卻並不想讓她據此破陣,故而將真圖隱於冰綃之中,另制了一張假的,引她入轂。
心頭百轉千回,元翠綃抹去淚水:當務之急,還是要想個法子,將陣圖儘快送出去……可夫子已歿,與群俠的聯絡,業已切斷。而她自身,打上回離府被綁之後,趙爵以安全為由,不在允許她獨自出門。更何況陣圖緊要,關乎入陣之人性命,自個兒身份存疑,堂突獻圖,亦不知是否會有人信……尋思良久,一時無有萬全之計。
「小娘子,喝粥了。」夏蟬端了漆盤入內。
「擱著罷。」元翠綃看了她一眼,冷不丁問道,「夏蟬,我以前聽你說過,你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他們可在襄陽城中居住?」
夏蟬放好碗箸道:「在啊。」
元翠綃追問道:「都住哪兒呢?」
夏蟬照實道:「我大哥住在城北繆家甸,二哥家在城東棋盤街。」
元翠綃暗忖:棋盤街……不就是與尤唐街交錯的那條道麼?這麼著,離官衙倒是近得很了……
夏蟬好奇道,「小娘子,打聽這個做甚麼?」
「沒甚麼。」元翠綃回神,用勺子攪著熱粥道,「我就隨口一問。」
入夜,元翠綃卻得了個主意,當即穿衣下床,翻箱倒篋,尋出以往用剩的藥香,裹了件鴉色斗篷,摸黑溜出園子,直往承奉院而來。
承奉院位於中殿偏北,是郡王府歸檔建賬的地方,人契、房契,各式契約文書,皆在此處存放。平日裡少有人來,晚間僅有兩名僕從當值,守衛並不森嚴。
元翠綃在院牆外觀察了一會兒,瞥見耳房有亮光透出,估猜那兩名值守便在此間。於是悄悄兒地行過去,用食指蘸了少許唾沫,將窗戶紙濡濕,再輕輕捅破,睜隻眼閉隻眼貼近了去瞧,那兩名僕從正肩挨肩、頭碰頭地伏在桌上打盹。她心道甚好,當即摸出火折,燃了小半塊「雞鳴五鼓返魂香」,塞進銅鶴肚內,鶴咀對準窗戶紙上的破孔,將煙霧緩緩吹進屋內。
隔了半晌,元翠綃琢磨藥香該起效了,便收起銅鶴,用帕子捂住口鼻,躡手躡腳推門而入,從一名僕從身上翻出一套鑰匙,尋著契房的那一把,摸到樓上,翻撿了一陣,總算尋到了要找的那一份,連忙揣進懷裡,仍按原道折回耦園不提。
翌日,元翠綃將夏蟬喚進書房,關上門,塞給她一張疊成條狀的字箋道:「給你的,打開看看。」
「甚麼呀?」夏蟬滿心疑惑,打開字箋一看,不由驚叫出聲,「這不是……」
「噓。」元翠綃連忙沖她做了個噤聲手勢。
夏蟬壓低了聲音,急切問道:「婢子的契書,如何會落到小娘子手中?」
元翠綃答道:「我在承奉院拿的。」
夏蟬語氣更急了:「小娘子怎麼拿的呀?中殿的管事沒說些甚麼麼?」
元翠綃鎮定道:「偷著拿。」
夏蟬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好一會兒,方道:「小娘子,為何要這麼做?」
元翠綃牽起她的雙手,鄭重道:「因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拜託你。」
夏蟬低下頭去,怯聲道:「婢子愚鈍,只怕……只怕辦不成,反而壞了小娘子的事兒呀。」
元翠綃用力握緊她的手,一字一頓道:「聽著,夫子死了。」
夏蟬身子一顫,倏地抬起頭來,眼裡充滿了震驚與憤怒,大聲道:「不會的!他回鄉侍疾去了!你騙我!」
元翠綃眼圈一紅,咬牙道:「我再說一遍,夫子死了。」
夏蟬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而絕望,失聲痛哭道:「為甚麼?!前天還是好好兒的……這是為甚麼啊……」
元翠綃擁她入懷,夏蟬靠在她的肩頭,哭得愈發傷心了。
「方才我所說的,不可以告訴別人,明白麼?」元翠綃撫著她的背道。
夏蟬抽泣著答道:「明……白……」
「好。」元翠綃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現在我問你,想不想給夫子報仇?」
夏蟬驟然止住了哭聲,揚起臉望著她,堅定道:「想!就算拼了夏蟬這條命,我也要為夫子報仇!」
元翠綃掏出帕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柔聲道:「命不是拿來拼的,你要好好活著,以後嫁個好郎君,生幾個乖孩子。夫子泉下有知,便能安息了。」
夏蟬含淚問道:「小娘子要我怎麼做?」
元翠綃從袖底抽出陣圖,繞在夏蟬脖頸上系好,囑咐道:「你待會兒上後殿管事那邊告假,就稱說家中有人重病,要前往照看數日,讓他們派車將你送去棋盤街二哥家中。到了之後,你再尋個人少的當兒,去尤唐街的按院衙門,找那位假扮過道士的公孫策大人,將這條絲巾交到他手上。一定要親自交給他,不能讓任何人代為轉交,記住了麼?」
夏蟬點點頭道:「記住了。」
元翠綃又道:「你再替我帶句話給他,就說我替他省過不少燈油錢,讓他別忘了請我喝杯熱茶。辦成這件事後,你不要回哥哥家,更不要回王府,就留在按院衙門,聽候公孫大人安排便是。」
夏蟬眼淚又流了下來:「可我捨不得小娘子。夫子不在了,夏蟬再一走,還有誰在這兒陪你呢?」
元翠綃聽了,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強忍住,「呵呵」乾笑了兩聲道:「不是還有春柳麼?再說了,你這妮子,難道還打算陪我一輩子啊?快去罷!」
夏蟬略作收拾,便去後殿管事那兒告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郡王府對下人,從來也談不上嚴苛,故而未有多問,便派了馬車,將她送至棋盤街。到了二哥家裡,夏蟬略坐了一會兒,即稱說要趕去城北,探望母親與大哥,辭別出門,直往按院衙門而來。
好巧不巧,在門口通傳時,又被經過的雨墨撞見了。那雨墨在元翠綃手裡栽過跟鬥,識得夏蟬是其貼身女使,心道:母老虎身邊的小丫頭,上咱們按院衙門幹嘛來了?別是那只母老虎,又想打我家大人的主意罷……向差役一打聽,小丫頭要見的是公孫主簿,他想了想,更覺不對:上回在同興樓,公孫先生可被母老虎欺負壞了,這丫頭找來,准沒好事兒……當即拉住差役道,護衛大人接連兩日未歸,主簿大人與按院大人都在焦心此事,你趕著帶些不相干的人去進見,不是存心給二位大人添堵麼。那差役聽他一說,深覺有理,當即出門回絕夏蟬,讓她擇日再來。
「差大哥,勞煩你通傳一聲,民女真的有要事求見公孫大人。」被拒絕數次,夏蟬急得快要哭出聲來了。
差役擺擺手道:「主簿大人公務繁忙,這幾日沒空見外人。小娘子,快回去罷。」
夏蟬哀聲道:「差大哥,求求你了,行行好,替我通傳一聲罷。」
差役厭煩地掃了她一眼:「我都說了多少回了,不行。你這小娘子,怎麼就這般死心眼兒呢?」
夏蟬正是一籌莫展之際,突然,身後響起一道清朗男聲:「小娘子,你想見誰?」
夏蟬脫口便答:「民女要見公孫大人!」說著,轉過身看向來人,不由怔住了。只見這一行人共有五位,長得是高矮胖瘦,各具特色,她一時也弄不清,到底哪一位才是方才問她話兒的了。
那差役見衙門口又聚了一撥人,還個個兒提刀帶劍的,便上前問道:「你們幾個又是打哪兒來的?要見誰啊?」
其中一個身形瘦小、面色幹黃的男子,進前一步答道:「我們從京城來,也要見公孫大人。」
差役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兩眼:「可有信票拜帖?」
那形似病夫的枯瘦男子,看向另一位白麵美髯的中年秀士道:「大哥,將咱們的手本,拿於這位差爺瞧。」
中年秀士微微一笑,自懷內摸出一本書冊,雙手遞與差役道:「差爺,請為我等通傳一聲。」
那差役睨了他一眼,接過冊子,一瞄上面的蓋戳,竟然是開封府的大印,登時驚得變了臉色,一邊兒舌頭打結,一邊兒拱著手道:「五……五位官長稍……稍等,卑……卑職這……這就前去通傳!」說著,振臂一伸,將手本高舉過頂,一溜煙兒地跑進去了。
夏蟬瞧那差役前倨後恭,料想眼前這五人身份非凡,既然也是來會見公孫大人的,何不求他們行個方便,將自個兒捎帶進去呢……念及此間,近前福身行禮道:「幾位官爺,民女有急事求見公孫大人,能帶我一齊入內麼?」
一位高個兒的長臉大漢道:「小娘子,你若有冤屈,到堂前擊登聞鼓鳴報便是,毋須走甚麼後門。」
夏蟬支吾著道:「民女……民女沒有冤屈。」
那一行人面上均露出納罕的神色,其中一個膚色黝黑的粗壯漢子道:「那你急著找公孫先生做甚麼?」
「這……」夏蟬見其面相兇惡,說話也是粗門大嗓,不由後退了兩步,閉口不答。
中年秀士皺眉,向那糙漢道:「三弟,長得醜還亂說話,你嚇著人家女娃了。」
糙漢伸手抓了抓腦袋,著難道:「大哥,長得醜又不是我的錯,這不是長得好的不在,我才問的嗎?」
形似病夫的乾瘦男子道:「五弟不在,還有展兄弟在呢。三哥,你就少嚕蘇兩句罷!」
糙漢苦著張臉道:「好好好。」閃到一位相貌英挺的青年男子身後。
那男子淺笑著搖了搖頭,執手行至夏蟬身前,行了個揖禮道:「小娘子,展某與公孫先生份屬同僚,亦是他的好友,不知小娘子因何事要尋先生?」
夏蟬連忙屈膝回禮:「展大人,民女是受人所托,要送一件東西給公孫先生。」
展昭溫言道:「天色不早,小娘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將東西留下來,由我轉交于公孫先生便是。」
夏蟬神色為難道:「並非民女信不過展大人,可是送東西的人囑咐民女,一定要親手交給公孫大人。」
展昭聞言,略顯尷尬,那直腸子的糙漢又憋不住冒泡道:「呔!女娃娃好生不識抬舉!展護衛是何等人物,還會昧了你的東西不成?!」
夏蟬嚇得連連擺手:「官爺息怒!民女不是這個意思!」
中年秀士瞪了糙漢一眼,跺腳道:「三弟,人醜不要多說話,你倒是跟四弟學著點!」
躺槍的乾瘦男子一直注視著內院動靜,突然道:「諸位哥哥,按院大人到了。」
夏蟬連忙垂首避讓至一側。
只見顏查散居前,身後跟著公孫策與幾名屬員,快步朝衙門口行來,還離著老遠,便朝眾人拱手道:「展護衛、蔣護衛,盧校尉、韓校尉、徐校尉,本院日盼夜盼,可算是把你們給盼來了。」
展昭率眾人迎上前去,拱手見禮道:「卑職一行領相爺鈞命,特來巡按衙門供職,聽候顏大人調遣。」
顏查散忙道:「有勞,有勞。諸位裡邊請。」
穿山鼠徐慶伸長了脖子,左右看了看道:「顏大人,怎不見我那五弟出來相迎?」
顏查散面上愁容隱現,公孫策見了,趕緊打圓場道:「各位路上辛苦,咱們進去說話。」
眾人點頭稱是。
夏蟬眼巴巴地瞧著公孫策,領著一大撥人,又朝衙門裡頭去了,急得正要出聲叫喊,展昭走到她身旁道:「小娘子,隨我來。」
夏蟬聞之大喜,壓低了聲音,連連道:「多謝展大人!多謝展大人!」亦步亦趨,尾隨而來。
經過數道穿廊,公孫策引眾人入花廳奉茶。展昭落於最後,對夏蟬道:「小娘子且在廳外稍後,我等與按院大人有要務相商,一得空便引小娘子去見公孫先生,你看可好?」
夏蟬頷首道:「民女悉聽大人安排。」
第150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下〕
進了花廳,自是奉欽差顏查散上首入座,公孫策隨立在旁,餘下眾人卻不肯按官職就位,謙讓一番,一致推了年長的盧方坐於西首,反倒是展昭與蔣平兩個四品護衛分居末席。
寒暄了數句,盧方問道:「顏大人,不知我那五弟現在何處?數月不見,我們這些當哥哥的,實在是想念得緊。」
顏查散歎息一聲,答道:「本院亦有兩日沒見著白賢弟了,也不知他現在……究竟身在何處。」
盧方最是個重情義的,一聽這話兒,心中便急了;心中一急,眼圈便紅了,不安道:「顏大人可否說清楚些,五弟怎生不見了?」
徐慶也急了,倏地站起身道:「是啊,大人!你快說說!」
「三哥。」蔣平忙將徐慶拉坐下,又見顏查散神情焦灼,便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五弟失聯之事,你可知情?」
「此事說來話長。」公孫策介面將鄧車、申虎喬裝盜印的經過,細述了一遍,「白護衛追將出去,至今未有歸來。」
眾人聽他如此一說,俱是大驚失色。蔣平暗暗更是覺得,五弟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礙于盧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性子,亦不好點破。
正在各自憂心,倏有外班入內稟報:金太守一行有要事進見。顏查散忙道快傳。
不一會兒,金輝攜同智化、丁兆蕙、艾虎三人,匆匆趕至花廳。
四人見禮站定,智化、丁兆蕙瞧見身邊這一圈久未逢面的故友,非但沒有歡喜之色,反而流露出悲傷的神情,艾虎到底年少,沒料到竟在此處,撞見陷空島四義,先是怔住,隨即撇了撇嘴,放聲大哭起來。
盧方心頭一沉,顫聲道:「艾虎賢侄,因何在此啼哭?」
智化知道瞞不過去,上前握緊盧方雙手道:「盧大哥,五弟不在了,你可要保重身子!」
盧方面色煞白,喃喃念叨:「五弟不在了……五弟不在了……」陡然掄起雙臂,推開智化,怒吼一聲道,「我這個當哥哥的,活著還有甚麼意思!」言罷,一頭朝對面的立柱撞去。幸虧展昭眼疾手快,一把將其撈住,否則非出大豁子不可。
顏查散一聽白玉堂罹難,也是抑制不住地大放悲聲:「白賢弟……愚兄半生就得了你這麼個知心朋友,你這一走,留我獨自一人,日後……日後……」
蔣平忍悲含淚,問向智化道:「智兄哪裡得的消息?我那五弟殞命何處?如今屍骨卻在哪裡?」
智化肅然答道:「一個時辰前,金太守手下探得的消息。是夜,五弟追逐鄧車,誤入沖霄樓,喪在八卦銅網陣之內,奸王為報荊門治水之仇,將五弟的骨殖沉入漢江逆水泉了!」
韓彰最疼白五這個弟弟,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聞此噩耗,雖不曾落淚,心中早已痛如刀絞。他沉聲道:「五弟機敏過人,機關陣法,亦是精通。不知這惡陣是何人所設?竟將五弟害得如此!」
徐慶怒火中燒,「哇呀呀」叫道:「管他何人所設!咱們兄弟這就沖進王府,殺了奸王、鄧車,為五弟報仇!」
展昭出言勸阻道:「徐三哥,奸王人多勢眾,郡王府強攻不得。報仇一事,尚須從長計議。當務之急是尋回五弟骨殖,讓他儘快入土為安才是。」
「展兄所言極是。」智化頷首道,「此陣非比尋常,是前朝靈台郎彭啟所設,此人多智近妖,是百年難見的怪才。沒有陣圖指引,入陣等同於送死無異!」
思及白玉堂少年華美,又兼急公好義,如此大好男兒,卻英年早逝,眾人無不扼腕痛惜。一時間,廳前悲聲不斷,盧方與顏查散兩個,更是哭得幾欲背過氣兒去。顏查散這兩日為了白五失聯之事,一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平時還要強打精神,處理公務,此刻又遭喪友之痛,他一文弱書生,如何能捱得住?慟哭了一陣,便暈了過去。公孫策與金輝,忙將其扶至內堂歇息。盧方亦是哭著喊著要尋短見,韓彰與徐慶一人架住他一條胳膊,也將其拖拽著帶離花廳了。
轉眼之間,屋裡的人去了一半,登時安靜不少。丁兆蕙倏道:「方才小弟進屋,瞧見廊下候著一位小娘子,倒是有些眼熟。不知……」
「哎呀!」展昭面帶愧疚道,「丁二弟不提,愚兄險些忘了此事!人是我帶進來的。」說著,快步行至廊下,親自引了夏蟬入內。
夏蟬站定,對上丁兆蕙探詢的目光,憶及元翠綃往日所作所為,不覺有些尷尬。
「小娘子稍候,我這就去請公孫先生,過來與你相見。」展昭言罷,便往內堂去了。
艾虎認出她是元翠綃身邊的女使,一臉敵意道:「你是郡王府的人罷?來找公孫先生做甚麼?」
「我……我是來……」夏蟬神色局促地低下頭去。
智化將小俠拉至一邊,問向她道:「你家小娘子可好?」
夏蟬未曾與他師徒打過照面,不知這二人如何竟識得自個兒,心頭有些駭怕,搖搖頭不願作答。
丁兆蕙忍不住道:「她病了?」
夏蟬見丁兆蕙誤會了她的意思,頭搖得更厲害了。
一問三不知的當兒,展昭與公孫策到了。
展昭指著廳中垂首肅立的夏蟬道:「公孫先生,便是這位小娘子要見你。」
公孫策抬眼看去,不由大為驚詫:「你不是……」
夏蟬福身行禮道:「民女夏蟬拜見公孫大人。」
公孫策虛扶一記,捋須道:「不知小娘子前來,所為何事?」
夏蟬答道:「我家小娘子,讓我來給大人送件東西。」
公孫策端量夏蟬,瞧她並未攜帶任何隨身包裹,雙手亦是空無一物,心下更覺古怪,便道:「拿來我看看。」
眾人目光齊齊投注在夏蟬身上,只見其由頸間,緩緩解下一條淡米分色的絲巾,小心翼翼地捧至公孫策眼前。
艾虎輕嗤一聲道:「你家小娘子吃錯藥了罷?給公孫先生送這玩意兒?」
丁兆蕙俊眉微皺,智化伸手便照艾虎頭上敲了個爆栗,板著臉道:「休得胡說!」
公孫策遲疑著未有去接,一直默不作聲的蔣平,忽然繞到他身前,盯著絲巾,細看了半會兒道:「這幅絲巾似乎有些來歷。」
公孫策接過絲巾,展開瞧了瞧,並不覺有何殊異之處,他知道蔣平是客商出身,對此十分內行,便將絲巾遞與他道:「還請蔣護衛賜教。」
「不敢當。」蔣平摩挲著絲巾道,「這條絲巾是冰綃所制,冰綃又是取長白山雪蠶吐出的絲,織就而成,雪蠶極為珍稀,因而冰綃更是難得。前朝宮中曾盛行過一時,當朝(太)祖嫌其太過奢靡,便下了禁令。仍存留於世的,至少也是八十年以上的老物了。」說到這裡,他倏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道,「這絲巾怎麼有股子怪味兒?」
夏蟬乍聽此言,不由米分臉漲得通紅。
「是麼?」公孫策神色一凜,複又接過絲巾,聞了聞道,「有些像燕來草的氣味。」
智化介面問道:「不知這燕來草有何功效?」
公孫策答道:「止血化瘀,不過療效遠不如三七、川芎等物,少有大夫會用此藥。」
智化又問:「除了入藥,可還有其他的用處麼?」
「這個……」公孫策擰眉苦思,「容我想想。」
蔣平看了看夏蟬,走到她身旁,問道:「小娘子,你好好想一想,送絲巾的人,除了托你帶了絲巾來,可有再捎些甚麼話兒麼?」
經他一提醒,夏蟬猛然記起元翠綃確是讓她帶話兒了,連聲道:「有!有!」
「她說了些甚麼?!」蔣平、智化、公孫策三人不約而同問道。
夏蟬被驚得一縮脖,小聲道:「小娘子說,她以往曾為公孫大人省過不少燈油錢,讓公孫大人不要忘了請她喝杯熱茶。」
公孫策神情震駭,扭頭看向展昭,失聲道:「是她!」
展昭亦是一臉激動之色,沖著夏蟬問道:「你家小娘子可是潘盼?」
蔣平驚喜道:「這絲巾若是小潘送的,內裡必定大有乾坤!」
艾虎喃喃道:「姐姐……」
智化默不作聲,擔憂地瞥了丁兆蕙一眼。
丁兆蕙抱臂圈肘,低著頭,不知在想些甚麼。
夏蟬茫然應聲:「我並不知小娘子以前喚甚麼名,只知她如今叫做元翠綃。」
展昭急著追問道:「她的眼睛好了麼?」
夏蟬點頭:「好了。」
展昭面露欣慰之色:「好了便好。」
「潘盼」這個名字,猶如一記響鞭,狠狠擊在丁兆蕙心頭,痛得他連呼吸都陣陣發窒,腦海中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正在漸漸清晰,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想起來了!」公孫策驟然擊掌,急匆匆道,「以前我曾見一冊古籍記載過,燕來草漉汁與烏雞血混而研之,用作書寫,有隱跡之效。唯有熱茶,方能使其顯影!」
智化喜上眉梢:「快!快!茶水呢?」
艾虎忙不迭從桌上端起一盞。
蔣平接過一摸,嚷道:「涼了!」
「我去重沏!」公孫策將絲巾塞到蔣平懷裡,疾轉過身,朝後堂跑去。
展昭趕緊跟上道:「先生!我同你一起。」
不多一會兒,二人端了茶盅、銅盆折返。
眾人圍攏過來,蔣平將絲巾投入盆底,公孫策提壺,緩緩將茶水注入。水流似小溪蜿蜒,熱氣氤氳之下,絲巾上漸漸有墨色的印跡析出。
蔣平撈起絲巾,控幹水分,輕輕將其抖開,一幅標識詳盡的機關陣圖,完整無缺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公孫策捋須頷首:「成了!」
艾虎倏又哭出聲來:「五叔,你晚個兩日再去,就好了哇!」
眾人聽了,俱是難過不已。
公孫策轉向一旁的夏蟬,溫言道:「夏蟬,你送圖有功,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夏蟬屈身作答:「民女不敢居功。離府之時,小娘子已將契書返還於我,讓我聽從大人的安排。」
公孫策走近她道:「既然如此,我便將你收作螟蛉義女,勘平襄州亂局之後,隨我一道回京,你可願意?」
夏蟬又驚又喜,連忙跪倒在地:「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三拜。」
公孫策受足了禮,引她拜見過在座叔伯,便將其帶至後院安置。
廳內還余智化、蔣平、展昭、丁兆蕙、艾虎叔侄五人。
丁兆蕙目光銳利如劍,逼視智化道:「哥哥,早就知道潘盼與元翠綃是同一人罷?」
智化抬眼,對上他的雙眸,苦笑道:「二弟,我也是劫牢那一日,才認出她來。」
丁兆蕙「哼」了一聲道:「哥哥瞞得我好苦!」言罷,轉過身,大踏步朝門口行去。
智化急問:「你這是要上哪兒?」
丁兆蕙頭也不回地答道:「我要帶她走!」
艾虎追上前道:「丁二哥,我跟你一齊去找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