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壹〉
在多年之後,已經易姓的淺井佑歌回想起2008年的十月,發現自己所記得住的,不過是一些記憶的碎片。除了與那個人有關的情景之外,到彼時仍能歷歷在目的,也就只有她自己背著單肩包、由家走到地鐵站乘車上學的一小段路。
于淺而薄的晨霧之中,不時會有戴上耳機的跑步者從路邊公寓裡走出來,不疾不徐地經她身邊奔跑而過,擦肩一瞬還能聽得見對方耳朵裡節拍分明的樂聲。急著回到辦公室的上班族一手拿著公事包一手端著咖啡,行色匆匆地趕路,即使在燈位之前不得不打住了腳步,也不忘按開藍芽耳機,交代幾句沒頭沒尾的話。
沿著直路走下去,在這個十字街口,往右拐就是個小公園,穿過它便能看見對面的地鐵站口;往左拐第三間店早上有好吃到不行的比利時華夫餅,自從有一次經過買了一個嘗嘗之後,她幾乎每天都會買來當早餐。
從漆成黑色的鋼鐵拱門之下走進公園裡面,沿途兩旁栽著約有九米高的楓樹,抬頭便能看見綿延不絕的火色華蓋,豔得好像能夠隨時燃燒起來一般,於轉瞬之間便能把人的目光吸引住。
腳下傳來了皮鞋踩上落葉的聲音。簌簌、簌簌。
她每天上學時間都相若,往往繞過中央的小噴水池時,清晨的霧氣便會漸漸散去,陽光穿透紅葉,在眼前的小徑上映出斑駁樹影。公園裡面人並不多,黑髮的少女小口小口地咬著華夫餅,走過了滿地枯葉的柏油路,偶爾會碰上鄰居和放出來溜溜的金毛犬時還會蹲下身來逗逗牠。
那曾是重覆到幾乎要讓人以為永不完結的日常。
很奇怪吧?稍一屈指數算,她在紐約不過待了大半年的辰光,經歷的事情每一件都要比「上學途中的景色」這件事來得更非日常,她能夠記得住的,卻也只有這件事而已。
〈貳〉
冰室第一次看見淺井佑歌的時候,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班主任特意空出了他左手邊的角落座來,還對他說要是遇上了那個遲來的學生,能解答的問題請儘量解答──班主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拜託他的。
彼時上學期已經開始了三周有餘,按理說就算是由別國赴美讀書的學生,也該在暑假期間安頓下來,確保可以準時入學,畢竟遲來的話無論是課程還是人際關係都會變得棘手起來。而像她一樣遲了那麼多的話,不是被什麼絆住了腳步,便是這個念頭本身就不在計畫之內吧?
黑髮的女孩在08:30準時走進十年級某班的教室。課室裡面擺上五乘六的座位陣,此刻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個人,她環視一圈,除了幾個圍在一起抄作業的人之外,還有個戴著耳機的少年坐在後排,正閉著雙眼養神,指間夾著一張撲克牌把玩著。大抵是覺察到來自前方的注視,冰室辰也睜開眼睛,抬起頭來跟站在數米之外的女孩對視。
──生面孔。
剛剛過胸的中長髮尾部微曲,披散於兩肩之上,並沒有像其他女學生一樣束起來,但從手腕上的發繩判斷,她稍後就會去做。淺灰色的針織薄外套只扣好了最底部的兩枚鈕扣,裡面穿的是純白色的無紋襯衫和黑色長領帶,再往下便是貼身的黑色短裙、同色的過膝襪和皮鞋。
她的隨身物品不多,顯然是事先去了一趟儲物櫃,把暫時用不上的東西統統放好,這一點倒是超乎冰室預料地細心。此刻跟在她身邊的只有一個單肩包和拿在手上的曲棍球棒,冰室辰也看了看她,默不作聲地反手指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淺井佑歌挑了一下眉,也不扭捏,向著他的方向邁步過來。她本來就在看課室最後三排的位置,身高超過一米七的女孩根本不可能坐在前面,除非後方的人已經作好了一整個學年都看不見黑板的心理準備。
到底已經開學了有一段時間,大部份座位不是被放上了私人物品,就是有讓人意識到「這裡被人使用中」的記認,對方指示的位置確實是唯一一個乾乾淨淨全無識認的座位。
他抬手摘下了一邊耳機,然後把手上的撲克牌放回抽屜之內。
如此陣勢,分明是做好了被她搭話的準備,這一點並沒有可以置疑的地方。
彼此之間僅隔咫尺,她於此刻終於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同為黑髮、卻擁有深紫色眼眸的女孩在冰室面前停住腳步,看向他的眼神帶著一點點打量的意味,似是頭誤入他群的幼獸,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之中,思考著怎樣打招呼才能把握於「不過份熱切」和「不顯得傲慢」的分寸之間──但大概也同時想著冰室當下在想的問題吧。要說為什麼的話,那是從外表就已經能看出來的事情。
猶帶著半邊耳機的少年並沒有催。樂曲跳轉到下一首,電音特有的、帶著一點點辛辣氣息的前奏傳入耳裡,然而黑髮少年的表情仍然平靜得好像在聽鋼琴曲一樣,淺井佑歌眨了眨眼睛,開口的時候倒是相當大方。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位置有人坐了嗎?」
冰室辰也抿出一個柔和的微笑。「沒有。」
如果說光看外表不足以確定的話,那麼說話方式也已經出賣了她,口音跟措辭的違和感就是最好的佐證,再無一絲錯認的可能。
「謝謝。」得到了確定的回覆之後女孩拉開椅子落座,外面光線太亮,她稍稍側過了身避開陽光,然後倚著自己的椅背按亮了手機螢幕,從指尖的動作看來,是在跟別人互發短訊。冰室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以邊抄著作業邊說閒話的其他人作為比對,這邊的沉默與其說是因為初次見面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倒不如是因為對手在故意緘口不言,把他也拉進這場毫無意義的較勁之中。
【你問出口,還是我來】
【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所謂吧】
少年清了清嗓子,還是當上了打開話匣子的人──撇開班主任的拜託不談,對於眼前的女孩他也有在意的地方。班上除了他之外便再沒有【同類】,雖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在遇上一個疑似【同類】的時候,還是無法不多嘴問上一句話來。事實上,他也想不出一個不跟對方說話的理由。
又不是一開始就看不順眼,可以取用的話題就放在自己面前,都是升上十年級的高中生了,還因為『對方看起來難以接近就不讓彼此好受』這種小孩子脾氣實在是太幼稚了一點。
「……你是日本人嗎?」
〈三〉
其實在少年開口之前,淺井佑歌也有向他搭話的念頭,不過因為手上的短訊來自父母,她無法輕易抽身離開,才會被對方搶去先機。
要說原因的話,也相當相當地單純:以瀏海遮去了左眼的少年看起來雖然沒有什麼表情可言,卻在她開口問「有沒有人」的時候洞察出她的緊張,於是回答的同時也順帶給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身為遲來者,在名為學校的環境內孑然一身無人可依,即使是誰也無法做到不緊張吧。然而對方在這個關頭表示出自己的善意,一個隨意的舉動也足以讓她心安下來。
【同桌是個好人實在太好了】
正好手上的短訊也告一段落,黑髮的女孩把自己的手機收起來,方才她站著他坐著就可以低著頭看對方,現在大家都在座位裡她就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直視少年深灰色的眼睛──在這種小細節裡也可以看出家教良好。
因為冰室開口的時候用的是英語,她回答時也相當自然地用上了相同的語言。「是的,父母都是。你也是吧?」
就像是白人難以認出黑人容貌裡的微妙差異,歐美人種也難以從輪廓之中輕易辨認出一個亞洲人來自哪個國家。當然,對於身為日本人的淺井佑歌來說,要認出對方【同類】的氣息並非難事。
「嗯。」冰室看了她一眼,真說上話來倒也沒有了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大抵是因為身在異鄉、作為外國人的物以稀為貴,冰室在這裡受歡迎的程度高得出奇,對他來說被女生主動接近並不罕見。
既然大家都是【同類】,那麼這個特殊之處便被消弭。
女孩雖不至於笑著與他對話,語氣之中卻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看來只是個普通的、比較認生的女孩子而已──當然,他這個第一印象很快就會被顛覆。「小時候就跟家裡一起過來了。」
「原來如此……我是在歐洲出生的。」她邊說著邊把自己的頭髮束起來,沒了頭髮遮擋,女孩的輪廓便清清楚楚地展現出來,迎著晨光的側顏線條漂亮得像幅劃一樣。「因為父母的職業關係之後又去了幾個國家生活,不過八年級開始就留在洛杉磯,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日語還沒英語說得好。」
從口音裡面也能聽得出來了。冰室自己的英語足以與本地人流利地交流,然而也沒到閉上眼睛會以為是美國人的程度。「還沒請教名字。冰室辰也。」
最後扯了一下發繩來讓辮子更緊一些,女孩朝著冰室伸出手的同時也展出了一個笑靨,接下來這句卻是用日語說的。「淺井佑歌。今後請多指教。」
4-5
〈肆〉
如果說「同為日本人」這個共通點讓兩人成功破冰了的話,那麼接下來的交談令他們又找到了順理成章成為朋友的理由:在大如紐約這樣的城市之內,彼此的住所居然近得只差一個地鐵站的距離,除了太巧合之外不可能找出其他解釋。
冰室辰也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們兩個都不是會拘泥于朋友性別的人,這一點就算對方找到了男女朋友也不會改變,因為由一開始他們就不曾跨過性別甚至是禮儀的界限──更何況在少年眼裡,淺井佑歌從不需要別人去格外關照。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兄長的慣性】、【男生應有的紳士風度】還是說【老師的拜託】,又或者是【遲來的新生】這個首碼聽上去太過弱勢,他起初還有留意過淺井佑歌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但她的所作所行具已證明了,學業之類要追上的地方她一個都不曾落下,而沒有追上的地方──比方說跟同學的社交關係──也不是因為她無法,僅僅是因為本人沒有這個意願而已。
沒錯,這已是淺井佑歌不知道第幾個反常的地方了。
明明是最不熟悉環境、最應該拼命去與人交際的傢伙,她卻好像完全不需要朋友一般,總是一臉理所當然地獨來獨往。冰室算是她唯一願意多說幾句閒話的人,但女孩對他也遠遠沒到纏身的地步。他不在、或者跟其他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她便專心做自己的事情,他過來逗她說話的話,女孩也可以抿出一個幾不可察的微笑,與他閒聊甚至插科打諢。
明明並非社交能力不足,卻好像從未期待過任何人會留在她身邊一樣,死守于自己的舒適區裡面,畫地為牢。
這種感覺,多少會讓別人覺得自己可有可無。
〈伍〉
「物理課上那個誰跟那個誰在一起了。」
黑髮的女孩一邊扶著吸管,用力地吸著雜莓smoothie一邊側首看著冰室辰也,表情迷茫得甚至帶著幾分呆氣,顯然是不能跟名字跟臉孔掛鉤,「……誰?」
「坐在我們前面的那兩個人。」冰室喝了一口可樂,然後開口提示。淺井佑歌這種不花心思去記住身邊人、也不會要求有誰記住她的習性少年已經領教過無數次了。要不是選的課大多相同,有他在旁邊時刻看著的話,恐怕女孩真能做出「跑到錯誤的課室去聽上一整節課才發現自己走錯門」這種傻事來。
「啊,他們啊,確實……」淺井佑歌想起了兩個人肆無忌憚地秀恩愛的情景,程度之過火讓坐在後面的她和冰室也有點不知所措。她若有所思地再喝了一口飲料,才把自己的話說下去,「對了,下星期化學實驗可以跟我一組麼?」
「可以倒是可以。」他有點驚訝看了她一眼,這還是第一次被淺井拜託著什麼,向來獨立的女孩子一旦示弱起來簡直要讓人受寵若驚──「但我記得你跟你組員相處得不錯,發生了什麼事嗎……?」
「Steve的確是個好人,我們也相處得不錯。」女孩直視著前方,眼裡有種刻意壓抑著情緒的冷漠感,頸間紅色的針織圍脖擋去了她小半張臉。冰室留意到了她準確點出了對方的名字,跟之前說到鄰座都不認識的情況差距頗大。「但今天我拒絕他了,這陣子還是疏遠一下沒那麼尷尬吧。大概。」
對方說得雲淡風輕,然而這兩句話裡面的信息量絕對不容小覷。
冰室頓了一下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直至話音落下之際他也搞不清楚這種來得莫名其妙的不悅感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是出於【一直看顧著的女孩子要委屈到躲開別人】而生的複雜情緒吧?「……原來他今天過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午休的時候他正跟淺井說起了有關日本的話題,彼此的父母都出身自關東地區,在異鄉之中總有些只有他們才能理解的梗或者笑點。因為相關的詞彙太多,最後兩人乾脆用上了母語來交談,談興正高的時候她卻突然被人叫走,直至午休快要完結才回來教室,也因此冰室的印象無比深刻。
原以為對方是要通知她有關下周實驗的細節,想不到還有後話若此。
「沒錯,說是有事要找我,但什麼都不說,盯著我看好一會兒之後就突然把頭湊過來了,手也想伸到不該到達的地方去。」淺井佑歌的表情異常地淡定,還有餘裕一邊扔下重量十足的炸彈一邊拌拌手裡濃稠的飲料。「把我嚇了一跳呢,差點要躲不開了。所以現在才這樣尷尬,他好像很受打擊的樣子。」
「……」那邊廂冰室已經在想這兩個人其他的交集點,雖然淺井未必會一口答應,但他的組內還差一名成員才達到人數上限,「歷史科的期中報告你想怎樣處理?也是跟Steve一組的吧。」
下週一便是組員名單的截止日期,很多小組都已經開始擬訂題目,手腳快一點的甚至已經開始分工。淺井佑歌的那組雖還沒走到分工這個步驟,卻也在著手收窄題目的範圍了。「不知道……說是有其餘兩個人在場,但始終……不過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吧?大家都已經分好組了。」
少年沉默片刻,然後把自己的提案說出口。
「這也不是不可以。」她想了一想,要是能夠這樣的話自然最好,但她會否打擾到了冰室那邊才是應該要注意的問題,「還是先問下你組員比較好吧?」
冰室辰也自然知道她在介懷著什麼。「多一個人的話,工作量會相應減少,不可能不歡迎你。你也沒有擔心Steve不放人的必要,他只會比你更尷尬吧。」
被他說破了這一層,淺井佑歌沒再考慮什麼便乖巧地點點頭,「那就麻煩了。今天週五,我等下回到家就給他們寫電郵說明轉組的事情,至於之前落下了的部份──」
「──我再跟你約個時間補上說明。」他流利地接了口。和女孩說話時要注意的節奏、或者是接話的時機他已經把握得到了,可能是因為自小就在各個國家裡暫居,和她對話意外地有趣。「我週六有空。」
「我周日有空。」
意識到空檔有所出入的淺井佑歌眯起了眼睛,第一反能是對少年讓步,「週六的話我會在家人那裡,會面的地點可能會有些奇怪,這樣也沒問題麼?」
按照淺井的標準,【奇怪】的定義大概並不會過火到危及他的安全,更何況還有她家人在場。從外表的確是無從判斷,長期打街頭籃球的冰室辰也偶爾也會涉足於真正危險的地域,他不覺得女孩會像他一樣──淺井佑歌能作出讓步的話,就必定能夠從她家人那邊抽身,作為朋友去拜訪他也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沒問題。」
「那麼位址是這個。」她在訊息軟體裡給他傳去了一小段文字,此時地鐵正好駛到了他該下車的站口,少年收起手機朝他一笑。「確實收到了。明天見。」
6-10
〈陸〉
翌日中午,當冰室辰也看著自己的平板電腦到場的時候,才意識到淺井佑歌口裡的【奇怪】是指什麼。他抬眼看了看用噴漆描上「AY Studio」的牆壁,然後繞過無人駐守的前臺,裡面數千尺的空間除了必要的受力柱之外沒有牆壁或者門扉,開放式的格局能讓人一眼看清裡面的人在做什麼。
室外雖是深秋,這裡卻已經在拍攝初春的照片了。在以繁花為主題的背景之中,幾個明顯打扮過的少年少女正被人簇擁著補妝,站在中間的淺井佑歌好像並沒有發現他,只是維持著那種沒表情的表情來讓旁邊的助理用掃再上一遍蜜粉。
但凡是站在背景以外的人,大多都匆匆忙忙地準備著各種東西,餘下的人則是圍在電腦前面去察看照片效果。在每個人都各有各忙的情況之下,竟然誰也沒發現工作室裡面多出了一個少年。
冰室辰也悄然把自己的單肩包放到地上,坐到了角落裡待客用的沙發上面。
有個路過的助理發現了少年,看了一眼他的臉之後開口,語氣裡還帶著一絲驚詫,「原來還有一個人沒到?快點跟我去換衣服吧,攝影早就開始了。」
……是把他也錯認成模特兒了嗎?冰室從淺井佑歌身上移開目光,以低得跟耳語沒什麼分別的話音解釋著自己是為女孩而來。
然而就算他極力不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被提到名字的女孩也已經像捕捉到風中動靜的野獸一樣舉目看至,隨即示意身邊的人停手,朝冰室辰也點點頭,讓他坐在沙發上稍等。
〈柒〉
冰室仍然定睛於她身上。
眼前這個女孩陌生得好像他從未見過一樣,此刻佇立于人群之中,什麼都不做也足以奪走別人的目光,一旦注目於她身上,別開視線也是妄想。兩人相處的時間雖沒多長,但少年也自認是她在學校裡面最熟悉的人了,於他記憶之中,淺井佑歌卻也不曾對誰露出過這樣的笑容來。
此刻與她一同拍攝的金髮少年站在她背後,伸出手臂來環抱著她的頸項,把下巴擱到她的頭髮上面。擔任攝影師的女人示意淺井佑歌回應,女孩稍有些不自然地反手抱著了少年麥色的小臂,似乎是從姿勢裡感覺出了女孩的緊張,少年附耳著跟她低聲說了一聲什麼,之後女孩便朝著鏡頭抿出一個甜蜜的笑靨來。
──那笑容足以讓人生起找個地方藏起她的想法來。
淺井佑歌黑色的中長髮被燙卷起來,像平常一樣披散於兩肩之上,遮住了吊帶之下的鎖骨,被燈一打,泛出柔順的光澤。從冰室所在的角度看過去,迎著光線之下女孩深紫色的眼眸好像又變深了一些,像是黃昏抬頭看天的時候,由紫變藍、再由藍變黑的過程,三種顏色巧妙地混到一起,呈現出一種深邃得幾近憂鬱的色彩。雙唇大概是描過了唇線再上色,連唇峰處的細節線條都極為分明,橙紅色的霧面唇膏搶眼卻不誇張。
似乎是覺察到了來自於這邊的目光,在轉換姿勢的間隙之中,淺井佑歌偷偷斜睨過來,有點羞澀地朝他笑笑。
〈捌〉
可能是考慮到溫差和主題的緣故,工作室裡的空調開得頗高,一進來的時候還沒能感覺得出來,待了片刻之後冰室便不得不站起來,解開了頸間的圍巾。
黑髮的少年垂著眼眸整理襯衫的衣領,此刻隱隱讓他頭腦發熱的情感,絕對與空間之內的溫度無關。
〈玖〉
攝影很快就告一段落,淺井佑歌問清了母親自己下一次上場是什麼時候,連妝都不卸就向著黑髮少年的方向小跑過來。「……抱歉抱歉,久等了。」
「也沒等多久。」本來就是她讓步的,冰室辰也也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步。他想了一想,又開了口。「我在前臺的牆上看見AY兩個字母……那是你全名的英文簡寫吧?之前也說過是家人的地方。」
能夠以女兒的名字作為自己工作室的名稱,寵愛可見一斑。淺井佑歌點了點頭,對他留意得如此細緻有幾分訝然。「剛才我就是跟媽媽在說話,她是這裡的攝影師,也是工作室的主人。如果你想我為你介紹一下的話……」
冰室看了看那邊的亂局。除了有幾個同為模特兒的女生總往他的方向看之外,其他人仍然相當忙碌,當中又以女孩的母親尤甚──幾乎是一刻都不得空,就算放下了手上的相機,也時時刻刻在與幾個人對話著。於這種情況之下還去打擾對方,好像也太不知所進退,比不去打招呼還顯得失禮。少年搖頭婉拒,「好像很忙的樣子,下次再去拜訪吧。拍攝辛苦了,我之前不知道你還是模特兒。」
「也說不上專業,只是在幫媽媽的忙而已,作為興趣的話倒是可以。」女孩整了整自己有點寬鬆的針織襪套,然後示意他不必站著與她說話,可以坐下來準備平板。「臨時湊不夠人的話會抓我過來充數。你想喝什麼?我去給你拿。」
身為初次叨擾的訪客擅自進入茶水間自然是逾越之舉,這一點無關乎紳士風度,是更基本的禮貌問題。冰室辰也隨口說了句「跟你一樣就可以了」,女孩便點點頭,很快就拿著兩杯烏龍茶走回來。沙發上面的空間足夠大,他坐在一角,單手拿著平板電腦,點開了有關期中報告的資料,一邊輕聲向他解說。
穿著短裙的淺井佑歌曲起一膝坐在他身邊,正微微側著身子傾前去聽少年說話,神色專注認真。
〈拾〉
剛把一個小段落收好尾,冰室辰也反手以指甲刮了刮下唇,不經意地掃視過低頭看著平板的女孩。可能是終於身處自己能夠安心的環境之中,淺井佑歌的表情要比平常放鬆太多,曲膝的坐姿裡也透出了幾分慵懶。從側方看去,女孩的輪廓分明、睫毛長而且翹,對方母親讓她成為模特的決定並非單純出於寵愛──
但冰室辰也最在意的,始終是她輕勾起來的唇角。
分明近在咫尺,又好像遙遠得他伸手而不能及;分明還是那個會問他「這裡有人坐嗎」的遲來生,又好像只是個容顏相似的陌生人。無論以【拜託】、【風度】或者以【幫助朋友】為名的在意終於超出了它應有的界限,他再難以、也不想用那些籍口來說服自己,有些事情從女孩走進課室的那個清晨開始便不再一樣。
手持相機的女人正好忙過一段,想要回頭看看自己的女兒,入目的卻是像繪畫一般的畫面,連構圖都渾然天成。身材高挑的少年穿著襯衫牛仔褲,黑色的長大衣掛在旁邊的衣帽架上,他修長的指尖點了點漸漸變暗的平板螢幕,又再讓它亮起。過長的瀏海幾乎要遮住了他整張左臉,但光憑餘下來的另外半邊,也能看得出容貌清俊。
而她的女兒仍然穿著攝影時的衣服,白色的吊帶上衣綴著刺繡,邊緣處帶一點荷葉邊,下身是黑色碎花短裙,配著卡其色、覆蓋著半截小腿的針織襪套,和仿皮質的天藍色高跟鞋。大概是因為側著身的關係,女孩的後腰處稍稍露出了肌膚,但兩個人都專注得不曾發現。
此刻在淺井佑歌臉上掛著的淺淺微笑,專注地聽少年講解的同時,也不時點頭以示自己有做乖孩子在好好地留心。就算是對女人來說,此刻在女孩臉上的表情也相當相當罕見──然而那並不是最有意思的東西。
作為攝影師,捕捉漂亮的畫面幾乎成了本能,她連構圖都不需要刻意去找,兩個人本身已經是最漂亮的模特。淺井佑歌的確是在專注地看著平板上的資料,但少年並沒有,他在看著身邊的女孩。
女人不可能認不出,少年之中的目光帶著何等意味。
看來有些了不得的事情將要發生了呢。
她舉起鏡頭對準兩人,趁他們還沒有發現異動之前,伸指按下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