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言（2）
紛飛散盡了櫻花後，蟬鳴叫得愈發肆意，天氣轉暖，日光醺人，鋪照在身上不消半晌就會使人產生小睡的念頭。沖田的氣色看上去也因為季節的轉換稍好了些，若曬太陽是是白天必須要做的事情，而夜晚彼此坐在木質回廊上聊天只能說是久而久之的默契。
只是沖田睡不著完全是因為肺癆導致夜間盜汗，想要出來吹風，至於千葉則是放心不下，聽見沖田咳嗽就會從被褥裡爬起來，像條件反射似的。
——「我可不會感激你看見我窘迫的模樣哦。」
——「也沒指望過。」
這是二者最常見的對白。
好像誰也不懂得讓著誰。
她不知道他對於這個病是否真的如同表情和語氣一樣雲淡風輕。
「一點也不怕死麼？」某次月圓夜，沖田端著茶喝時，旁邊的千葉突然莫名地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沖田似乎一愣，茶水嗆入了喉管，引得一陣輕咳，擦擦嘴，感覺有幾片茶葉碎末卡在咽喉處，殘留著細膩而微小的癢，怎麼也咽不下去，只好多咳了幾下，擺擺手示意千葉稍等片刻。
「好些了沒？」她緩慢拍打沖田的後背，他的脊柱修長挺拔，骨節分明，拍了幾下竟然硌痛了手。
「嗯，我沒事了。」接著，他隨意地躺在回廊的木隔板上，雙手枕在腦後，褐色的頭髮柔軟的鋪開，灌滿了指縫，汗水被夜風一帶而過，很快風乾，頭皮有點兒緊繃，神智清醒的出奇。
片刻，斟酌了一下語句，不急不緩地開口：「也不是不怕死，只能說是不貪戀生命。」
「人生在世，活著也就是為了完成或者守護什麼，既然新選組不在了，所以死亡，對我來說也不是太過可怕的事情，嘛∼順其自然就好。」
沖田揚了揚下巴，漂亮的眼睛眯起來，側臉精緻的線條仿佛是被光影精雕細琢後顯出的完美成品，流年還有月輝灑落其中，交織成璀璨生花的初夏，碧色的眸點燃了整個季節。
「千葉你就是太愛哭了，雖然是女孩子但是也要學著堅強喲。」他閉著眼睛，姿勢愜意，仿佛半昏半睡，話裡帶著評價的味道。
心臟裡，呼吸裡，脈絡裡，還有視線裡，全部充滿了這個人的氣息，帶著不可抗拒的堅定滲入了她生命的軌跡。
不能忘記，也決不會忘記。
千葉闔上眼睛，一隻螢火蟲悄然滑去，勾勒出蹁躚的，漫不經心的夢境。
枝夏景（1）
三.【枝夏景】
夏天隨著灼烈的光線和紛飛的雨水拉開了盛大的陣仗。
八月的天氣像少女的心情一樣捉摸不定，不遠的的山裡樹林隱翳，千葉掐著時間去上山摘些野果野菜，還有給沖田喝的藥。
為此沖田曾義正言辭的拒絕過，理由是是集市上明明就有果蔬可買，何苦要上山費力氣，但到底，他也只是嫌草藥苦，不願意口舌遭罪罷了。
「有些藥是日和夫人要的，我哪有不去的理？」只要一搬出來『日和』，沖田就知道這事沒有回環餘地了，便不復贅言。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離開了村鎮，走入山裡頓時覺得涼爽了不少，陽光宛如黏膩的水紋在高不可及的樹冠頂上晃晃蕩蕩，只有很少的光束能穿透濃密的葉蔭，一路曲折的照到地上，即便是落了地，也沒了最初炙烈的溫度，像是一條條孱弱的亮色薄帶子，弱不禁風的垂在眼前。
沖田跟在千葉身後慢吞吞的走著，心想千葉平常笨手笨腳，一到山上怎麼就靈活的好似天賦異稟？他口中銜著半根草，雙手抱在胸前，聽著千葉告訴他，說這個草能不能吃，吃了會怎麼樣，那個花你別碰，否則皮膚就會怎麼樣。
「唔。你不說我也不會碰的。」
其實千葉有說過讓他呆在宅子裡，好好養病，但沖田堅決不同意，一來是因為他是個大男人天天像小姑娘一樣躲在院子裡怎麼也不舒服，二來生活比水還要平淡，偶爾拿著不順手的武士刀練幾下，卻又沒有對手切磋，身上的關節越發鏽鈍，他著實呆不住了。
於是一句「不出來動彈的話，我會死得更快喲。」使千葉乖乖閉了嘴。
山裡面的溫度低，大片大片的陰涼下花草香揮散的肆意，前方的花木細細弱弱的開著幾朵晚凋的白花，黃色的芯蕊在微風裡不卑不亢的淒涼著，這植物叫什麼名字？沖田嗅著那股刺鼻的酸香味道，努力回想，一定是聽誰說過。
「阿嚏——」
前面的千葉聞聲回眸，見沖田站在一棵刺槐下神情愣怔，瞳孔裡空蕩的目光落在自己腳前的土壤上，依稀是陷在某個偏遠遊移的記憶裡，出不去。她走上前，沖田漸漸緩過神兒，用手指揉了揉鼻翼，自言自語道：「啊，是近藤先生。」
眼前的男人五官英俊逼人，身材也高大勻稱，但是他專注時的目光總會讓千葉沒由來的難過，淡淡的，像是極輕極微的心疼。她上前將沖田坦露著胸膛的衣襟向中間緊了緊，遂開口，「好生照看著自己，衣服敞的這麼大著涼的話，我不管你。」
「是，是。」又是那樣的語調，不抬眼也知道，他滿臉的笑意，卻讓人看不出個深淺。
「那個，沖田君剛剛說的近藤先生是新選組的……」
「我們走吧。」顯然是不願多提。
千葉仔仔細細的看著沖田，手掌握緊然後鬆開，扯了扯唇角，應他，「嗯，走吧。」他不願多說，她絕不會勉強。可是仍抑不住輪廓分明的失落，他將他的過往，他的故事，藏得好好的，什麼也不肯說。
光線在頭頂聚合成了一個近乎豎直的角，正午了，沖田看千葉越走越慢，忍不住快走了兩步，取下了她肩上沉重的籃子極其自然的掛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的掌心搭上千葉此刻毫無重負肩膀，把她按坐在一塊光滑的大青石上，「呐，休息一會。」
千葉點點頭，將身體向左邊挪了挪，騰出一塊地方讓給沖田，沖田笑了笑，坐在她身邊，清淡隱逸的藥香隨著距離的拉近驟然濃烈起來。她彎下腰揉了揉酸痛的腳踝，目光瞥見沖田左手臂被樹枝劃傷的的血口，傷口不深，只是在皮膚表層留下了一條微微凸起的紅痕，綿延的長度宛如一根系在上面的紅絲線，不清不楚的貼合著。
怎麼總是這樣不小心？
沖田感覺手臂被人抬起，垂目下視，望見千葉的後腦在自己眼前隨著她手指的動作小幅度晃動著。
很近，他注意到她弓起的背脊隱約現出了骨骼的線條，她很清瘦，以前沒有發覺。因為五官清淡，只覺得千葉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小上一兩歲，所以一直把她當千鶴那樣的小妹妹看待，但她畢竟不是千鶴，所以二者之間終究還是有著些許微妙的不同。
可又是哪裡不同？沖田一時間也想不出。
剛剛一直被擺弄的手臂恢復了自由，懸空垂下，他看見上面多了一條純白色的帕子，被結實的綰了一個扣，抬到眼前才看清楚那布料下面模模糊糊的細長傷口。連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時候劃破的，虧她能發現。這麼想著，沖田察覺到了心臟的停頓，恍惚是一瞬的悸動，「千葉……」
少女悶著頭不說話，果然是因為剛剛的事情生了自己的氣，他無奈地杵了杵眉間，「我說，千葉。」
千葉沒好氣兒地抬起眼，嘴張了一半，聲音還未脫離聲帶，就感覺一大滴水珠滴在左眼角，抬手摸摸，果真是濕的。
繼而沖田無奈的仰頭看天，拉起她的手就快速往山下跑，說什麼「這夏天還真陰晴不定，像個女孩子似的說翻臉就翻臉，嗯……對，就像千葉你這樣的。」
千葉翻了他一眼，卻不經意彎了嘴角。
就是這樣的人，性格糟糕，可又討厭不起來。
剛剛跑了幾步就被傾盆而下的雨水擋了歸路，腳下的土地瞬間變得泥濘不堪，剛剛安靜的空氣忽然就充滿了嘈雜的雨聲，劈裡啪啦的，好像不肯給人喘口氣兒的機會。
沖田和千葉擠在一棵樹下，所幸樹幹粗壯枝葉也繁茂可以避雨，兩個人才算是沒有被淋成落湯雞，千葉短促的啊了一聲，掙開沖田的手掌就往雨裡沖，但很快又被那只手拉了回來，「這麼大的雨，跑去哪？」
「那些藥，我落在那裡了。」
「現在可是在下雨。」
「但是……」
「我會擔心。」順勢用了力，將少女的身體拽進肘臂內側，高大的身軀與她產生了鮮明的對比，聲音裡都摻著水汽。
他環她環得緊，以至於她不得不聳著肩。
「沖田君？」如果這樣……
「我在。」
「沖田？」如果這樣喚著你的名……
「我在。」
「總……司？」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些許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在，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這樣叫試試看，沖田君你介意麼？」只是突然想這樣親近一點，再親近一點……
「隨你的喜歡吧。」
「真的？」聽見了你說的不介意……
「嗯，真的。」
「這樣啊。」可僅是這樣就好了，足夠了。
彼此掌心疊著彼此的掌心，全世界溫暖在這個狹窄的空隙裡凝成薄薄的一小片。千葉側仰起臉看著身旁的男人，覺得沒有什麼可以比他掌心的溫度更加重要，而她也只想把這場雨帶來短暫的溫柔氣息保存在記憶裡。
山林間的雨原本是偏驟短，奈何今天倒是出奇，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雨勢弱下去，陰雲一層接著一層排山倒海似壓了上去，天色昏暗，前方萬千銀絲像細針斜斜密密的灑落，浮起一片礙人眼的水霧，亂了前方清晰的路。
雨越下越大，沖田想再等也是徒勞，趁著天還沒有徹底晦暗，兩個人最好能下山，否則在山裡餐風露宿一夜也就不是什麼異想天開的事了。
「還能知道怎麼下山麼？」他會過頭問千葉，身上的衣服潮了一大片，肩膀上藍色的花紋透著深沉的黑色，突兀的靜在那裡，千葉總想伸手把它揭下去看看是不是一塊多出來的布。
下意識抬手的瞬間，卻被沖田握住，他笑容保持原有的上調弧度，卻在雨線斜密的切割下好像多了些溫柔的什麼，如同被拼湊起來的無數殘像，這一部分是眼角，那一部分是眉梢，還有眼睛、鼻子、嘴巴、臉部的輪廓，而這之間將它們連接起來的是透明色的虛無。
「要是走丟了的話，你得負全責哦。」一邊說一邊半威脅似的晃了晃二人相牽的手。
「剛剛果然都是錯覺來著。」
「什麼？」
「沒、什、麼。」
千葉在前面走，沖田在後面牽著她的另一隻手，雨音紛亂龐雜，似珠落玉盤，劈裡啪啦斷開了連接的線。
滂沱的雨裡，她的長發散了，一縷接著一縷的貼在臉上，睫毛撐不住水的重量，不住的成股向下淌，衣服濕透了便涼涼的貼在身上，很沉重。可是因為她的手連著他的手，這樣細微的牽絆，讓她有了一直勇敢的理由。此時內心安靜得出奇，心底深處不可名狀的暗礁岩石緩慢爬出了水面。
枝夏景（２）
一隻歇鳥突然騰飛起來，面前因失去重量的樹枝彈兩下，千葉縮手去擋，誰知鞋底一滑，身體向前面直挺挺的載了去，只是他們的手還緊緊握著，一前一後的力，讓她結結實實地聽見了自己小臂的骨骼發出的「哢」一聲，這下慘了。
沖田走上來，聽見千葉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便看到她不知是痛的還是難過造成的紅紅的眼睛。他當然不能再讓她在前面領路，於是就在千葉附近略微平緩的地方蹲下身，「上來，我背你。」
「別，兩個人太危險了。」千葉向後退了半步，不小心擺錯了手，疼的齜牙咧嘴，清秀的臉皺成了一團，沖田回頭問她：「難不成你想讓我扛著你？」
「才，才不是！」臉紅得不爭氣，千葉想天色不亮，他大概是看不見，才松了一口氣。
「那就不要磨蹭了，再猶豫，我就自己走了，明天接你。」
「……」
他的背比想像中的還要寬廣一些，溫暖一些，他的性格比想像中還要溫和一些，善良一些，他的臉離近了瞧，比她以前見過的男人都要好看一些，俊美一些。
是個好人，他其實是一個好人，但這還不夠，沖田總司，他依舊是含混的，模糊的，甚至是帶了點凜冽邊角的。
千葉單手環著他的脖子，臉擱在他後頸凹陷下去的圓潤弧線上，位置剛剛好，很安心，他皮膚上散發的味道隱去藥香，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雨水潮氣。具體該怎樣去形容，千葉想了半天也未果，只覺得夾雜清涼和濕潤的氣息，潤澤了疼痛的感官，她貼著他，將手收的更緊了一下。
「真的有那麼痛麼？」
「誒？什麼？」
「你，勒的我快要喘不上氣了。」
「啊！抱歉抱歉。」
「呵……看，快到到山腳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第一次來麼？」
「這株刺槐的味道。」他揚了揚臉，雨水如小溪般聚合在消瘦的下巴底，一條條連綿不絕的滴在千葉的手背上，然後隨著指縫一點點墜落。似乎帶著他體溫的熱度，真是不可思議。
「不知怎麼的，我記得很清楚。」他笑笑，她看得見的那一隻碧色的眼輕輕眯起來，濃密的睫毛後面目光悠遠，卻帶著鬱彌的黯然，「……挺可笑吧……我。」
「唔，並沒有。」
「是麼。」
「嗯。」
「……謝謝你能這樣想。」
千葉將臉埋在他濕漉漉的衣服皺褶裡，也許是彼此的身體被這場冰冷的雨反襯出了安暖的溫度，她幾乎本能的向他靠了靠，小動物一樣尋求著唯一的支撐，動了幾下，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閉上了眼睛。
雨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似乎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從山頂到山腳下的距離，辛苦疲憊得如同經歷了一場候鳥般漫長的遷徙，當沖田看見遠處漸漸起伏的平原，還有蒼翠欲滴的樹木後掩藏的星點人煙，重重的松了口氣，他晃晃胳膊，將頭轉向千葉，卻瞧見她緊緊的閉著眼，睫毛不是很長但卻相當密實，上面還懸著一顆小小的未幹的雨珠，顫顫巍巍的，好像隨時會從眼角化作一滴淚墜下去。
千葉輕淺均勻的呼吸聲告訴沖田此刻她睡得很沉，想來也是，又有采藥又爬山，臨了臨了，還淋了一場大雨，也夠她受了，體質再怎麼好，說到底還是個女孩子。他彎了彎嘴角，調整了一下姿勢，緩慢的背著她向歸路走去。
「既然這麼累的話，肩膀借你睡一覺也無妨。」
傍晚的雲霞被大雨洗去了塵埃，結成毫無形狀的柔軟一團，橘紅色的夕陽拉長了斑駁的身影，千葉伏在沖田的背上，完好的那只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一刻也未曾鬆開。
或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秒覆蓋在沖田五官上的搖曳光影是多麼的倏忽動人，她沉溺于安全的夢境，無法睜開眼。可真的，這些同雨水的止息一樣，都變得不重要了。
尺素念
四.【尺素念】
手臂上還承著一塊若有似無的重量，沖田低下頭，看著那條窄小的手帕，抿唇，笑意淡淡。時值夏日最盛，蟬聲迤邐了一地喧囂，雨後的翌日，千葉擎不住腦袋的昏沉，終於咕咚，一頭栽在木回廊旁的柱梁下，立竿見影地發起了高燒。
身體雖然無力疲乏，但精神還是好的，她躺在榻榻米上，看著庭院裡斑斕灼目的日光，輕緩眯起眼，旋即歎了一口氣。
「與其惦記那些藥，倒不如好好擔心一下你自己。」男人拉開門，木條框上的紙張抖動得簌簌作響，「這是剛剛翻到剩下的，你喝喝看。」
千葉接過沖田手裡的碗，心裡驀然升起一股暖意，從掌心指尖一直融進血液心臟，陽光裡充滿了夏日乾燥的芳香。「是你特意熬的？」
「難不成還有別人？」男人壓下一條眉毛，眉眼彎彎。
「唔……真難得。」端起碗，送到唇邊，吹了兩口氣，又感到眼前白花花一片，像是突然的劇烈缺氧，身體瞬間失力，短暫的沒了知覺，待視線明晰起來，才察覺皮膚上逐漸粘連的滾燙，和藥汁浸染在被子上蔓延開的大片暗漬。
「……我不是故意的……」
「你還真敢說。」沖田收拾了殘盞，鼻尖沁出了一點薄汗，起身重新返工，褐色的發尖貼在臉頰兩側，碧眸像是色澤純正的薄荷腦，微微透著漂亮的狡黠與謔意。
腳步聲遠了。
千葉掀開潮濕的被子，有些艱難的翻了個身，出神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好像企圖在那些毫無規律的紋理線條上找到一些可以去追尋的線索，想要去找到一些可以證明他牽過她的證據，找到一些可以永久保留的，他在那場雨裡曾給過自己的，那小片溫度所存在的證據。
握緊、攤開、握緊、攤開。
來來回回無數次，指甲在肉上刻出四個不斷擴張的半圓型弧度，像是要連接在一起，一排波浪形狀的痛域。
毫無血色掌心出現了不符合現狀的紅痕，不是很痛，但是強烈的麻木感卻千絲萬縷潛入皮膚下的血管，輸送到身體深處不能言說的角落。
不能言說。
所以只能這樣，克制著，卻不知道究竟在壓抑著什麼。
於是沖田看到千葉的掌心時，皺了皺英挺的眉毛，拿過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笑問：「呦，自殘呢？」
不能說。
說不出口，無法啟齒。
她低下頭，滑開他的視線，看著他握緊的自己的手，想這樣一直看著，那樣的話，即使眼睛失去了功能，好像也沒什麼關係，至少最後這個世界的溫柔景象全部都被她攥在手心裡。
全部。
原本麻木的掌不知為何強烈的刺痛起來，火燒般綿延了一大片。
千葉咬著牙，使勁克制著，任憑下嘴唇失血慘白，眼淚打著轉兒，也決計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嗚咽聲。
她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哭的，這樣子看上去多少都像是自己在無理取鬧，她不想讓他這麼認為，所以，不能哭。
因為在意著，因為惦念著,所以連哭的權利都可以心甘情願地失去。
不能哭，不許哭，不可以哭。
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伸了伸手，苦笑著抬起頭，對沖田抱怨：「痛。」
「不是你自己弄得麼？」
「手木了，想掐著試試看有沒有知覺。」她做了一個後悔莫及的表情，說：「果然，還是會痛啊。」
可一直一直都在疼的,並不只是手，還有心。
他的影像好像從沒這樣的清晰過。宛如所有的畫面都停滯片刻，待她一層層拂去了輾轉的莫測。碧色的眼瞳，褐色的發尖，還有皮膚上持久存在的藥香氣，它們裹上一層明麗的幽微，撞入她的眼底，帶出了沉寂片刻的波瀾。
沖田舀了舀藥汁，神情很認真，撇出一勺，伸到千葉的唇邊。
「幹……幹什麼？」
「看不出來？」
「不，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麼？」
對面的沖田挑眉，碎發在腦後不老實的翹著，日光一塊接著一塊亮著，整齊的切割著他身體兀自明朗的邊緣，剪裁的連毛邊都不剩下，絲絲分明，線條延長出漫漫的光影，直到自己垂在地上骨節的尖端。
留下了如同十指相扣的錯覺。
可沒有實質性的牽連，到底算得上什麼呢？
「這是第二碗，前一碗，被你弄灑了。」
「嗯？」沒太聽懂。
「其實，我才病人對吧？」
「嗯？」還是沒太聽懂。
「我的意思是說，你老老實實的負責喝就好，別讓我這個病人再給你收拾第二隻碎碗了……」
「哦。」這下聽懂了，但是心裡又有什麼部分軟軟的塌陷下去，無聲無息的，凹出了一塊不完整。
千葉含住勺子，裡面的藥汁苦的可以，而且最重要的是，燙！怎麼辦？又不能吐出來，只能硬著頭皮吞了下去，從喉嚨到胃部一整條融合著苦澀的滾燙，熨皺了胸口，那些剛剛試圖舒展開的什麼東西忽然劇烈的蜷縮起來，心中一緊，呼吸一窒。
看著他遞給自己第二勺前，多了一個吹氣的動作，有一根繃得很緊的神經啪的一聲斷開了，那些稍顯淩亂的軌跡順著他突如其來的溫柔細心，一下子糾纏在一起，蟬聲驟起，一陣高過一陣，鼓噪得雙耳失聰，只剩下視覺安靜的懸著，看著颯颯風中流轉過的也不知是誰倉促的顧盼。
別這樣。
請你，不要這樣溫柔了。
一滴眼淚順著下巴滴在沖田舉起的手背上，吧嗒的一大顆，濺飛了細小的水珠，突如其來的微妙重量打破了努力維持的平衡，好不容易壘砌的表像分崩離析的坍塌下去。
「不喝了。」她狼狽的用另一隻手擦著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沖田君，這藥果然太苦，我不想喝了。」
不可以喜歡你。因為，註定要失去。
不想承認，這是我始終無法承認的理由。
沖田的臉斑駁著無數沉默的噪點，簡單平靜，如同晝光的浮魚躍出了尾鰭卻終將消失在水底，圈圈蕩蕩的波紋，流露出一晃而逝之後愈發難抑的闃然。
就是這樣平凡又刻骨的喜歡著，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心如刀割般抗拒卻喜歡著這個男人。
枝影橫斜的空氣中似乎有無數的光粒子在緩慢湧動，但終歸是壓抑了，隱匿了，化作完全透明的巨大漩渦。
他解下臂上的手帕，一點點擦拭著少女臉上幾乎要氾濫成災的淚水，他的指腹因為長年握刀而長了一層薄繭，所以在端著碗盞時也未覺得有多燙，只是，當千葉的淚水透過柔軟的布料漸進包裹了自己的手指時，他才覺得那溫度幾乎灼傷了他。
他的手停在她潮濕的臉上，逆投的暗色垂貼在她不斷企圖闔緊的眼瞼末端，心臟爬過了類似絞痛的感覺，說不清是怎樣的不舒服，他只能這樣深深地看著她，在為她擦掉淚水以後，深深地看著她。
「我沒事……真的，別擔——」後半句卡在喉嚨裡，說不出話來了。
沖田從未這樣想過，有一天千葉的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那些眼淚大顆大顆的砸下來。可他就在她身邊，卻那麼無能為力。
因為給不起，這樣的自己，什麼也給不起。
「千葉……」
他的手墜下，緊接著又滑進她的長髮，天邊層疊的流雲聚攏又合散，形狀拉伸成無數奇異的蜿蜒脈絡。房間內燃著不知名的香木，嫋嫋迴旋的味道讓呼吸變得靜謐，一口口吞吐，一次次步入彼此深處的無限迴圈。
香氣滃然，流襲枕簟。
隨後她聽見，沖田俯下身，將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說：「對不起。」
庭院裡一切清晰的聲音，都碎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