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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故國神遊》作者:城裡老鼠【完結】

第五百四十六章

    「地缺」溫子平一聽說最近的江湖傳聞,立馬動身進京不肯耽擱哪怕一個時辰。他走得很快很匆忙踏進汴梁城門時,臉上已有了久違的風霜之色。

    他和「天殘」溫壬平年紀差不多均在五十開外,但溫壬平看上去是七十多歲的人他卻只像三十來歲。溫壬平憂心忡忡,他心胸豁達,所以一個因多慮而華發早生一個卻因想得開而青春常駐。此時他這風塵僕僕的模樣,著實有些罕見,也證明了他急於趕來的心思。

    進京後他自然要去找溫壬平。他很快就見到了他,也見到了他飼養的金絲猴。

    猴子和主人一起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細雪。不知為什麼,今年冬天雪下的特別頻繁。汴梁一帶經常是白茫茫、冷森森的世界。積雪尚未化開,又添了新雪。到處都是高聳的雪堆,常有孩童在雪堆邊嬉戲,滾的全身沾滿了雪,一進家門便化作濕漉漉的一團。

    如果像溫壬平這樣,不出門,只在家裡看風景,倒是能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畫面。

    猴子手捧一堆松子、瓜子之類的乾果嗶哩剝落吃個不停。碎殼從它嘴角不斷掉落,落在光滑平整的案面上。它身旁放了一隻珍貴的花瓶,讓人擔心它後爪一滑,把花瓶碰落在地。溫壬平在旁負手而立,站立的姿態中,流露出一種八風不動的安詳,似乎已神遊天外,不關心猴子,更不關心瓶子。

    他滿頭白髮,幾乎和外面的雪一樣白,滿面皺紋,像橫跨雙頰的無數溝壑。溫子平匆忙進門,他連頭都沒有回,只說:「你來了。」

    溫子平瞪著他背影,問道:「雷損當真要投降?」

    溫壬平緩緩道:「這種事還會有假?」

    溫子平道:「五湖龍王已接受他的請求?」

    溫壬平道:「當然。」

    溫子平憋在胸腔裡的一口氣,直到現在才吐出來。他不勝感慨地搖著頭,長嘆道:「這一次,我總算能夠適逢其會。」

    雷損低頭服軟的消息,正野草般瘋狂生長著,長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土地。其實從消息傳出,到溫子平坐到猴子身後的座椅上,才過了不到三天時間。可雷損是如此重要,如此具有代表性的江湖人。就算只有三個時辰,收到消息的人數也是十分可觀。

    這等於說,他願意做小伏低,承認蘇夜的江湖地位,亦承認多年心血毀於一旦的無情現實。他私下裡作何打算,別人不得而知。但在明面上,他已坦認自己不是她對手。

    不過,年紀稍大的人物都知道,這可不是他的末日。

    他以前能對關七低頭,如今就能對龍王折腰,以前能設下圈套、謀害關七,如今就能用相同手段暗算龍王。可惜的是,龍王沒有妹妹嫁給他,也不會有心上人負氣投奔他。他想尋隙作梗,恐怕沒那麼容易。因此,大多數人斟酌、思量、討論了半天,居然沒怎麼猶豫,就相信了他。

    人人都覺得,長痛不如短痛,而雷損僅是想選擇短痛的這條路。他手頭已無高手或王牌,前景亦談不上光明。他的堂主、舵主、香主一個接一個,對他離心離德,認為他不再擁有控制他們的資格。

    至少,他的做法比臥病在床的蘇夢枕更聰明。蘇夢枕至今不發一言,對風雨樓並無好處。

    而京中局勢亦影響著「老字號」溫家,即溫氏兄弟的「老家」。由於朝廷權臣、江湖霸主近幾年來鬥爭愈發激烈緊張,各方都在盡力招募高手。平時溫家看不進眼裡的小幫派,亦得到一席容身之地。

    與此同時,溫家內部正四分五裂,傑出成員紛紛出走,凋零之勢直追虎落平陽的霹靂堂。他們急需一位眾望所歸的重要人物,選定一個牽連整個老字號的大目標,重塑嶺南老家的威信。

    但五湖龍王橫空出世,頓時中止了溫家的計畫。他們自然可以迎難而上,在龍口中爭搶地盤,奪取京師重地的話語權。但這麼做的收穫,應當比不上需要付出的代價。於是,想離開嶺南的溫家人偃旗息鼓,已離開嶺南的溫家人暫且觀望。他們通過不同途徑打探情報,甚至不惜騷擾加入十二連環塢的溫氏同門。

    最近溫晚的兩大護法,溫文、溫和兄弟,說出龍王因雷損遷怒溫晚之事,同時表示溫晚無意相幫任何一方。溫晚尚且這樣,普通人自不必說,大多有樣學樣,打算多看看,多想想,並不急於行動。

    溫子平地位相對超然,除溫家之外,並無其他背景。他緊趕慢趕,生怕錯過五湖龍王的大宴,正表明了他心無邪念,只想親身參與江湖大事。

    溫壬平微微一笑,笑容中頗多感慨之意。他伸出手,讓猴子沿著他手臂,攀援到他肩頭,然後用另一隻手逗弄著它,邊逗邊道:「你是應該見見她。」

    溫子平詫異道:「這還用說?若我連五湖龍王都沒見過,怎麼好意思自詡為史筆?我還聽溫寶說,她容貌之美,尤勝溫嵩陽的愛女溫柔,是真的嗎?」

    溫壬平看夠了雪,轉過身軀,緩步走到另一把椅子處,動作慢吞吞的,如同真正的七十歲老人。他坐定方道:「是真的,但」

    溫子平奇道:「這種事也有但是和不但是之分嗎?」

    溫壬平苦笑道:「但你見過她本人之後,也許不會在意她的容貌。唉,她實在是個奇異而可怕的人。即使有蔡京之助,我也無法看好雷損。還好,雷損畢竟與溫家無關。他要請幫手,也大多是請姓雷的。這樣想來,我竟很期盼親眼看到他低頭的那一天。」

    溫子平稍一思索,問道:「龍王定了哪個日子,定在啥地方?她願意放人進去看,還是只容許十二連環塢和六分半堂參加?」

    溫壬平搖頭道:「她沒說,我也不知道。但她這人的好處是,只要去問,就會得到回答。我想她本人也尚未決定,不然早已放出風聲。」

    他說著說著,終於微露笑容。可他一笑,皺紋會加深而非減淡。他微笑道:「這麼重要的事,她不會選擇分舵之外的地方。如果她肯大擺宴席,招待賓客,不知上一次去了遇仙樓的客人,還有多少願意赴宴。」


第五百四十七章

    誰都說不清楚,雷損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他總是刻意保持神秘喜歡放出假消息迷惑對手。白樓當中關於他的資料為數不少卻充滿了錯亂與謬誤。他私下做過的壞事、惡事、陰微鄙陋之事,僅有一小部分是公之於眾的。而就這麼一小部分已足夠令人不寒而慄,對他又敬又怕。

    蘇夜想起他的時候也偶爾好奇他這一生的經歷,或是他某一時刻的心理活動。但這是一個人類對另一個人類的好奇心,而非基於利益糾葛。說到底她只把他當成敵人,不是約會對象,抑或搭檔合作的夥伴。她沒必要細查他的脾氣秉性興趣愛好。她只需用最壞的惡意揣測他,拒絕相信他的每一句話便足夠了。

    更何況,她對他的瞭解,已經遠超他本人的想像。

    她知道破板門一戰後,雷損處於下風,於是帶著他的那口棺材去見蘇夢枕,當面引爆棺材裡的火藥,作出一副破釜沉舟的壯烈假象。結果爆炸並未傷害蘇夢枕,反倒將他炸的屍骨無存。事後,狄飛驚自稱背叛了雷損在棺材上動了手腳,並借此機會,向蘇夢枕投降。

    蘇夜一聽開頭,便可推測出結局。果不其然,一切都是假象。雷損其實是用爆炸時的濃煙火光為掩護,逃入棺材下的密道。狄飛驚也是詐降,之後與雷損配合,陡然發難,暗算蘇夢枕,差一點反敗為勝。

    雖因雷媚之故,最後的輸家仍是雷損。但蘇夢枕也失去了一條腿,不得不將大權下放給白愁飛與王小石,最終導致數年後的冬至之變。

    這些事情均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聽起來驚心動魄,實際已是過眼雲煙。此時世界不同,雷損卻還是那個雷損。蘇夜有一萬個理由相信,這一次他也會事先作出縝密安排,盡己所能地傷害她。倘若他機關算盡,仍不幸身亡,狄飛驚和雷純亦能找機會為他復仇。

    因此,京城裡議論紛紛,羨者有,妒者有,恨者有,她卻端坐老巢,滿面春風,胸有成竹地向她的總管笑道:「他騙人竟騙到老夫頭上,你們說,這是不是自尋死路?」

    她一邊說著,一邊顧盼神飛,用視線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發現沒人配合自己,不由加重語氣再問一遍,「是不是?」

    沈落雁試圖捧場時,程靈素已皺眉道:「這種事有何可笑?你先說好在哪裡設宴,別人也方便準備。」

    蘇夜笑道:「當然是在食堂,還能在哪裡?」

    除她之外的人聽到「食堂」二字,並未露出會心一笑,而是無奈的無奈,抿嘴的抿嘴。這個冷笑話如同過去數不清的同類,無人理解亦無人理會,瞬間隨風遠去,只留下孤獨地講著無聊笑話的五湖龍王。

    蘇夜臉皮可以很薄,也可以很厚,順其自然乾笑幾聲,正色道:「舵中房屋雖多,合適的卻寥寥無幾。叫人把鏡天華月樓的正廳仔細打掃一遍。小侯爺此前怎麼招待客人,我便有樣學樣,無論器皿擺設還是伺候的人手,都不要失禮。另外」

    她忽地沉吟一下,繼續說道:「替我寫封信送給雷損,告訴他,他那口棺材聞名遐邇,人人皆知那是一件寶貝。周角誤觸它一下,就被他砍掉三根手指。但開宴當日,我不想見到它。雷損和棺材只能來一個,請他自己選。」

    沈落雁點一點頭,問道:「客人又如何呢?」

    她一提客人,立即想起方應看在此事上東奔西走的英姿,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方公子剛才來見你,是否有要事商量?」

    蘇夜笑道:「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沒有要事的話,也不來找我。這一次畢竟是江湖黑道間的糾紛,我無意請外人到場。熙熙攘攘一群人擠在十二連環塢裡,瞧著雷損向我服軟,也不是道理。再說刀槍無眼,很多人本就不該來。至於小侯爺,他為了保證不出岔子,已說動米公公來幫忙鎮住場面。」

    剎那間,房中一片寂靜。米公公之名彷彿具有神秘的魔力,逼著每個人陷入沉默。

    米有橋本身已是深不可測,出現在原本和他無關的地方,更令人滿腹疑竇。他做人正如方應看,鮮少為難他人。人家托他幫忙時,他大部分時間也都幫了。但他的威信不減反增,地位亦是無可替代,在任何人面前均份量十足。如今他為了雷損,竟樂意離開深宮大內,真不知到底是看著誰的面子。

    方應看把話說得很清楚。雷損一旦居心叵測,在宴席上大鬧,便是違背諾言,辜負了有橋集團的心意。到了那時候,甚至不用蘇夜費心,他和米公公自會出手。即便雷損能夠活著走出鏡天華月樓,也會失去有橋集團的青睞。從此以後,他們絕不關心六分半堂的死活。

    相同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效果也截然不同。這話由蘇夢枕來說,蘇夜當然深信不疑。方應看可就差得遠了。她唯一能夠確認的是,他的確煞費苦心,付出了相當的努力,就怕她不肯招降納叛。不過,這番苦心是否白費,還要看雷損是否夠聰明。

    沈落雁忽地輕嘆一聲,道:「如今我有點相信,雷損是真心服輸的了。以後日子還長著,他大可不必急於一時。何況他傷勢纏綿不癒,也是棘手之事。大宴過後,他再請你為他療傷,難道你能拒絕嗎?」

    蘇夜抬眼望向窗外日影,倏地站起身來,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我想六分半堂之中,一定經過了許多密議與討論。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凡有求於人,就不能隨心所欲。我盼望他真心服輸,可他還真心盼著我去死呢。好了,我要去見魯掌門。我不知小侯爺突然登門,已讓他們等了差不多一刻鐘。我回來之後,再安排賓客名單。」

    所謂魯掌門,指的是「圓派」首領,「貓魔」魯雪夫。此人原來支持蔡京、王黼等人,後來發覺同夥死傷慘重,不死不傷的也被迫離開京城,遂見風使舵,投入五湖龍王麾下。五湖龍王倒也來者不拒,笑納了他的投誠,容他在京中安安穩穩地紮根。

    像這種不起眼的角色,一向小心謹慎,通常是當真有事,才敢大膽求見她,所以她也絕不介意見見他們。前幾天,她已聽說了他的來意他想給她介紹一位相識多年的好友,共同為她賣命效力。

    魯雪夫年約四十,身形瘦長,長相體型都很像一隻活了十幾年的老貓。據說他的體重曾是現在的三倍之多,人到中年,遇上難以戰勝的仇家,才因擔驚受怕,寢食難安,在一年間迅速消瘦,變成蘇夜認識他時的模樣。

    他一見到她,立刻滿臉堆笑,和身旁的人同時起身,行禮問好後,不敢多說廢話,向她畢恭畢敬地道:「龍王,這位就是定海神劍孫大勝。」

    他真不應該硬擠笑容,因為他長得像貓,卻並非那種可愛的類型,硬要挑起嘴角、眯起眼睛,會給人留下他正籌備陰謀的不佳印象。幸好,蘇夜全然不介意。她只看了他一眼,向他含笑點了一下頭,注意力便放到了那位姓孫名大勝的劍客身上。

    江湖上,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總有七八十個。和她最熟的是戚少商,而孫大勝也是其中之一。此人生於嶗山,長於嶗山,喜歡使用又細又長,仿若長針的劍,練出如嶗山雲霧般捉摸不定的劍法。他成名已近十年,卻鮮少在人前露面。

    她從未見過孫大勝,對他亦無太大興趣。但這時四目相對,她忽地微微一笑,臉上出現了一種禮貌中透出欣慰,欣慰中透出愉快的表情,柔聲道:「你好。」


第548章

    她眼睛黑白分明,毫無雜質瞳孔裡倒映出的那張臉竟赫然屬於「劍妖」孫憶舊。

    孫大勝不是孫憶舊但為什麼孫大勝就是孫憶舊?難道他們是失散已久的雙胞胎,還是碰巧長得一模一樣?

    蘇夜去寫電視劇本的話說不定真會這麼寫。怎奈這不是劇本,而是現實。她的微笑代表了她內心的驚訝。隨後驚訝化為冷笑,冷笑又變作厭煩。她實在太明白這套路,已到了失去新鮮感的地步。

    魯雪夫笑容僵硬一半是因為緊張,另一半則是因為心虛。他說話半真半假,先以事實為基礎再小心地摻入謊言,希望能瞞過五湖龍王。

    他的確認識孫大勝。如果孫大勝仍活著說不定也樂意投奔十二連環塢。不幸的是,孫憶舊在泰山練劍,常拿齊魯一帶的高手當試劍石。孫大勝已成為孫憶舊的出師試煉目標,死在「妖之劍」下。他的身份也遭孫憶舊冒名頂替,充當取得龍王信任的道具。

    七絕劍神門下的七絕神劍,終於在蘇夜面前現身,而且還用了一種令她厭倦的方式。

    他們出師其實比預計中要早。七絕劍神見蔡京禮賢下士,親自寫信邀請,自然不想放過結交朝廷貴人報復諸葛先生的機會,便命徒弟速速下山,前往汴梁,當上太師府裡的新一批紅人,專門負責保衛太師。

    七人劍法均已大成,欠了點經驗火候,卻無損出劍時的威力。再給兩年時光練劍,他們信心必然更充足。但沒這兩年,也無傷大雅。

    他們拜別師父,做好走進溫柔富貴鄉的準備,進京面見太師和丞相。誰知他們劍法高,見識卻差強人意,乍一入京,立即被富貴迷昏了頭。七人尚未立下多少功勞,獲取多少好處,已是暗生嫌隙。

    首先,人人都看得出來,「夢中劍」羅睡覺年紀最輕,武功最高,氣質最為不同凡響。蔡京乃是識貨之人,遂禮遇他,重用他,片言隻語過後,隨口讓他充當七大護衛之首,有權管理另外六名同門。

    這一來可得罪了其餘六人。他們懾於羅睡覺的劍,表面上從無意見,從不計較,私下裡卻蔑稱他為「羅老幺」,對他頗有微詞,更看不上他的高傲姿態。

    羅睡覺的風波尚未過去,又出現第二個眾矢之的。下一個得到區別對待的神劍,正是孫憶舊。

    蔡京贈他一座氣派的大宅子,賜名「惜舊居」,宅中僕役婢女,奇花異草一應俱全,不用他費半點心思。孫憶舊極為感念這份厚愛,卻飛快發覺,自己獲贈厚禮之後,「劍神」溫火滾,「劍魔」梁傷心,「劍怪」何難過都變了臉,說話時陰陽怪氣,經常流露不滿之情。

    他們不滿孫憶舊,孫憶舊也不願搭理他們。於是,七劍不再同進同退,而是神魔怪一組,仙妖鬼一組,再加一個獨來獨往的羅睡覺。羅睡覺既已負責貼身保護蔡京,孫憶舊便得另尋機會,報答蔡京給他的臉面。

    他想要機會,蔡京就給他機會。他接到的命令是:偽裝成嶗山劍客孫大勝,投靠五湖龍王,混入十二連環塢。

    這當然不容易,若容易,還要他孫憶舊幹啥?但這可不代表他樂意去做。

    須知當年七絕劍神應對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以七對二,尚以慘敗收場。五湖龍王卻已連續擊敗元十三限兩次。她武功之高,孫憶舊拍馬也追趕不上。她若看出破綻,哪怕他生出三頭六臂,也絕對無法生還。

    孫憶舊猶豫、斟酌、躊躇、掂量了半天,最後擔心自己被蔡京輕視,失去如今僅次於羅睡覺的地位,才一不做二不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他並不認為見面時會出問題。他與蘇夜素未謀面,彼此間陌生至極。七絕劍神銷聲匿跡已久,已成江湖往事。七絕劍神的徒弟更是默默無聞,還沒到揚眉吐氣的時候。他的猶豫僅僅來自五湖龍王遠颺千里的威名。這也讓他頭一次發現,他竟是如此容易受到影響的人。

    蔡京溫言勉勵他,鼓舞他去嘗試。他是臥底,亦是一個試水的角色。如若他能成功混過去,其他人自然也能,以後大家就更有把握了。何況,蘇夜憑什麼認出他呢?她沒長千里眼或順風耳,無法隔著千山萬水,遙遙地望見他們。

    每句話均合情合理,無懈可擊。但說與做,常有天壤之別。孫憶舊鼓足勇氣,遊刃有餘地說服了自己,結果在見到蘇夜的一瞬間,把事前總結的理由忘的乾乾淨淨。

    正如溫壬平所說,武功越高的人,越容易注意蘇夜容貌之外的特徵。孫憶舊意志並不算軟弱,卻險些屈服於她那莫測高深,飄渺不可及的懾人風采。蘇夜看見了睜大雙眼的他。他看見的,卻是兩道直刺內心的目光。若非他什麼都不需要說,什麼都不需要做,言談舉止之間,非露出破綻不可。

    震撼過後,他才記起欣賞她的美貌。他私下裡寫有一本日記,叫作憶舊懷新夢華錄,裡面記載著他睡過的每個女人,每一次床笫之歡的詳細情況。不管那女子是自願從他,還是被他用強逼迫,他都事無鉅細地記錄下來。迄今為止,他只記了五十多人。但他深信有朝一日,這個數目會達到一百,五百,甚至一千。

    這本日記就是證據,證明他對女人極有興趣。這是他天生的癖好,想改也改不過來,更別說他根本不想改。這種癖好極易造成心靈方面的影響,讓人控制不住心中想法,所以他如履薄冰之時,仍然不由自主,開始想入非非。

    然而想也知道,這種場面下,沒有容他想入非非的時間。蘇夜開口說話,猶如一道驚雷,把他從春夢中劈醒。他背後躥起一股寒意,不及多想,已下意識答道:「龍王過獎了。」

    「......」

    魯雪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他這麼不中用。他瞥向孫憶舊,卻見蘇夜繼續嫣然微笑,似乎不怎麼在意。

    用這句話回答你好,就像用「晚安」回答「吃了嗎」。這是一句演練過許多次的台詞。孫憶舊知道,蘇夜對待武功不如她的人,通常比較客氣,定然不會吝惜讚美之詞,才準備了一些用於應酬的套話。方才蘇夜一眼望過來,不過是一彈指,一眨眼,卻讓他產生細微錯覺,覺得時間足夠他們說上幾句話,這才答得風馬牛不相及。

    此外,他盡想些不該想的事,難免有點心虛,話到嘴邊,不知不覺就溜出了練得最熟的台詞。

    蘇夜失笑道:「你年紀大過我,我稱你一聲孫兄,並不為過。」

    她不但神色溫和,語氣亦十分和藹,主動替他找了個台階,表現出泱泱大度的風範。直到此時,魯雪夫才松懈下來,誤以為最難的關隘已經過去,接下來蘇夜照例辦事,和他們走走過場,寒暄幾句,就到了他帶人退場的時候。

    魯、孫兩人心中念頭非常相似,提心吊膽的時機也相差無幾。魯雪夫不再那麼緊張,孫憶舊亦恢復正常,談笑中有問有答,已不復見之前的失態。

    他這人城府絕對不淺,需要做戲時,有本事裝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如果蔡京需要栽樁陷害什麼人,派他去做,定能事倍功半,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

    可他怎麼都想不到,蘇夜已見過他,見過他那柄針一樣的劍,還有他那名叫「白虎沖煞」的詭異身法。她笑得越溫柔,他的末日來得就越快。一言以蔽之,她並非一位自視過高,誰都敢納入幫派的領袖,而是接受了小紅帽的大灰狼。小紅帽暗自得意,卻不知正主動走向大張著的狼口。

    未過多時,蘇夜似乎興致已盡,微露送客之意。魯雪夫豈用她說第二遍,趕緊道:「龍王若無吩咐,孫兄與我便告退了。」

    蘇夜亦不挽留,微笑道:「好,兩位好走。多則十日少則八天,我還有用得著兩位的場合。」


第549章

    孫憶舊邁出大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蘇夜仍在微笑衝他們微笑。那是一種神秘的笑容看似透露出無數情緒其實空空蕩蕩。他只覺她笑得很美,除此之外沒能看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還覺得,作為名震江湖的梟雄她笑得未免太多了些,太不讓人畏懼了些。

    他若認真琢磨一下,會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喜是怒是悲是愁。但此時此地,他沒心思考慮這麼多,鬼使神差地假定她心情甚佳便老老實實跟著魯雪夫離開。

    假如有人告訴他,蘇夜對他、對蔡京、對這一整套臥底行動都厭煩透頂他一定不肯相信。

    魯雪夫和葉博識差不多,武功均乏善可陳,手下勢力也不值一提。他們投靠她後,始終戰戰兢兢遵從她每一句吩咐,似乎從無二心。然而,他們僅是一層偽裝,一層表象。他們好心介紹來的朋友,或者偷偷帶在身邊、帶進十二連環塢的「部屬」,才是真正負責執行命令的角色。

    兩人背影消失之時蘇夜正在想:孫憶舊已經來了,其他人還會遠嗎?

    她心情不愉快,卻也算不上糟糕。她心知肚明,離設宴開席已不足半個月時間,而孫憶舊極有可能也只剩這麼長的陽壽。她看待他,如同看待一隻嗡嗡打轉的蒼蠅。蒼蠅固然惹人心煩,但她既確定它的死期,便沒必要提前和它過不去。

    她長長嘆了口氣,想在這座寬闊明亮的大廳裡多坐一會兒,再去安排賓客名單。誰知一杯茶尚未喝完,已有人過來稟報她,說葉棋五不吃不喝,堅持要見五湖龍王。

    葉棋五被當街拖走之後,大多數人默認他已經死了。事實上,他不但沒死,還養好了傷,過著衣食無憂的無聊生活,一直過到今天。

    如今,元十三限已經離去,去找三鞭道人算賬。他走得瀟瀟灑灑,大有前輩宗師的風範,臨走之際,竟沒想起有個徒弟仍在當龍王的階下囚,連問都沒問一句。做師父的尚且如此,外人更不必說。葉棋五在蔡京等人眼裡,不過是一份消耗品,一枚好用的棋子。沒人為他向龍王討價還價,也沒人展開拯救他的行動。

    於是他被整個世界遺忘了。他在囚牢裡好吃好喝,養了幾個月,已胖了差不多五斤。他本應慶幸自己的好運氣,因為他明明得罪了龍王,卻無需擔心死於非命。可他每一天都過得無聊至極,無聊到讓他恨不得大喊大叫。

    元十三限受困期間,程靈素等人既要操心他走火入魔的狀況,又有些可憐他年紀老邁,頭腦不大清楚,或多或少會去陪他說說話。葉棋五可沒這份待遇。他想找個說話對象,竟一個也找不到。

    十二連環塢幫眾從未為難他,也從未理會他,全都無意與他攀談。他再蠢,也能迅速體會到一個無情的事實他在這裡完全不重要。他的銳氣與煞氣原本就像他的暗器,散發出銳不可當的冰冷之意,現在卻消散的無影無蹤。他的自信心也已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更可氣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負責給他送飯送衣,發覺他言語無禮,動輒要找龍王說話,居然你一句我一句的,對他冷嘲熱諷。一個說,這裡沒人欺負他,他大可慢慢練功,練到他師父元十三限那樣,便可天高任鳥飛了。另一個說,請他好好努力,沒準她們老死之前,能有幸看到葉十三限,也算不枉此生。

    葉棋五偃旗息鼓,越等,越是毛骨悚然。以前他怕自己性命不保,最近則擔心被龍王終身,一口氣關到老死為止。因此,蘇夜才在思索如何謀殺孫憶舊的同時,收到了他絕食抗議的消息。

    她並未忘記他,她的記性還沒有那麼差。只不過,元十三限被她俘虜過後,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都比葉棋五的命運重要。元十三限離開沒幾天,她又必須籌劃那場要命的大宴,頓時把葉棋五排到了日程表的倒數幾位。直到今天,她才霍然驚覺他仍在十二連環塢裡,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率先等不及的那位。

    一刻鐘後,她的人已出現在那間石牢外面。那扇重達數百斤的厚重石門,被她輕輕一推,應手而開。

    葉棋五攏共就餓了一頓,自然毫無異狀。但他神情十分萎靡,看起來無精打采,不復以前星冠羽衣的風采。他看到蘇夜的一剎那,眼神才突然亮了起來,不由自主地露出希冀之色。

    他的文采絕對不差。可是,讓他描述這些日子裡的感受,他會百感交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硬要說的話,他總算明白過來,像蘇夜這種人,都不必對他施以酷刑,或是虛言恫嚇,便可摧毀他長久以來的氣焰。不知不覺中,他態度已軟化許多,口氣也變的較為有禮。

    他猶豫了一會兒,驀地問道:「你你準備關我到啥時候?」

    蘇夜咦了一聲,笑道:「你想在這裡待到啥時候?」

    這個問題當然很容易回答。葉棋五一天都不想多待,只想拍拍屁股就走。可他不敢拍拍屁股,不敢走,也不敢大模大樣地說出真心話。一時之間,他竟啞然無語,有點像個自知做錯事的孩子,尚未沒開口,臉色已出賣了他的心情。

    蘇夜笑道:「你不回答,那就算了。我倒想知道,你若有離開十二連環塢,恢復自由身的一天,還回太師那裡去嗎?」

    葉棋五哪敢說「回」,想都不想地道:「我不回去。」

    他總算攢夠了勇氣,不等她發話,主動問道:「我師父在哪裡?」

    蘇夜奇道:「竟沒有人來通知你這件事?真是不像話。罷了,不怕告訴你,令師已不在此地,也不在京城。他啟程去尋找他年輕時的仇家,也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

    葉棋五道:「他他沒提過我?」

    蘇夜斬釘截鐵地道:「沒有。」

    葉棋五道:「這......」

    蘇夜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說,繼續說道:「你放心好了,我以前沒殺你,現在也不會殺。我可以放你走,你今天就走,但」

    她說得輕鬆自在,聽在葉棋五耳中,卻另有一番滋味。尤其她最後輕輕吐出一個「但」字,猶如過山車攀升至頂點,又高速俯衝,令他汗毛根根聳立,就怕她說出他完成不了的條件。

    他聲音當中,首次出現了顫音,有氣無力地道:「但是什麼?」

    蘇夜笑道:「你需要想清楚,你是真心喜歡依附太師呢,還是盲從元十三限,學著他的模樣,不惜自降身價,也要討好太師?等你想清楚了,再決定去找誰也不遲。此外,我勸你以後不要在我面前現身。若我發覺你仍與我為敵,非親手殺了你不可。」

    話音未落,她雙掌一拍,發出清脆的擊掌聲。一名護衛聞風而至,不聲不響走進來,將手中包袱放到葉棋五身邊。看那包袱的形狀,裡面包的正是他之前穿過的衣物。

    葉棋五登時目瞪口呆,心中百轉千回。他真不敢相信,事情竟這麼容易解決,蘇夜竟這麼容易說話。與此同時,他心底升起了類似於魯書一的念頭。既然蔡京和元十三限都不管他,那他也不會再管任何人。他離開十二連環塢後,要趕緊揚帆出海,走得越遠越好。日後他聽說了龍王敗亡的風訊,才會考慮重回中原。

    他小心地伸出手,抓住那個包袱,偷眼瞥向蘇夜,恰見她目光投向窗外,凝視著從天空飄落的幾片雪花。然後,她自然自語似地,緩緩道:「又下雪了,這確實是一個特別多雪的冬天。」


第五百五十章

    這確實是一個特別多雪的冬天。

    若干天后,金風細雨樓的三樓主王小石望著樓頂白雪也慢吞吞說出了這句話。兩句話本身一模一樣。區別在於他的說話對象不是葉棋五而是蘇夢枕他說話時,語氣裡儘是感慨也絕不像蘇夜那樣平靜。

    天氣涼了,天氣已涼了很久。入冬以來降雪頻繁,差不多每十天就得打掃一次積雪。王小石喜歡雪,喜歡一切能夠彰顯自然之美的東西。他總是懷著一片赤子之心如欣賞一位絕代佳人般,觀賞四季特有的景緻。

    但今天情況十分特殊,他心思不在美麗的雪景上而在和美麗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龍八太爺。

    昨天夜裡,龍八太爺悄然逝世死在了他的八爺莊裡。他是被人殺死的。陪他同赴黃泉的人,還有「富貴劍」文隨漢,以及他的得力手下吳夜、黃昏、鐘午、利明。六人武功有高下之分,卻都死得很快,幾乎找不到遇敵、還手、掙扎的跡象。其中,黃、利兩人俯臥於地,被人發現時,臉上兀自存留著迷茫之色。

    他們死到臨頭,竟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天還沒亮消息便已傳開。蘇夢枕是最快收到消息的人之一。他收到訊報,代表楊無邪和王小石也會收到,所以王小石才會在象牙塔裡,和蘇夢枕談論這件事。

    方應看召開遇仙樓大宴前,京中一派風平浪靜,唯有不長眼睛的蘇夜敢出手誅殺任氏兄弟。誰想風水輪流轉,現在五湖龍王準備宴客,又有人逆流而行,爭搶她的風頭。

    但是,她本人就是凶手的話,自然另當別論。

    此時塔中並無外人,蘇夢枕不再臥在床上裝病。他憑窗而立,神色沉靜,靜靜聽著王小石說的每一句話。王小石問得很細,問到了凶手留下的傷口,也問到了龍八等人的死狀。傷口既不狹窄,也不細長,也算不上乾淨利落。可問完後,他眼睛一霎,像是做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般,慎重地道:「居然真是她。」

    蘇夢枕淡然道:「你可以省去居然二字。」

    王小石詫道:「什麼?」

    冥冥之中,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覺。這感覺詭異而新鮮,就好像在另一個地方,也有人談論起龍八之死,而他王小石無緣無故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強迫自己忽略這感覺,卻聽蘇夢枕道:「當然是她,否則還能是誰?」

    王小石愣了一愣,忽然道:「大哥。」

    他是個痛快人,不玩「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的把戲,叫完這聲大哥,便直來直去地道:「也許是我多心,但如今你說話怎麼越來越像夜姊?」

    蘇夢枕詫道:「什麼?」

    王小石於談話中途,突如其來地改換話題,並非因為注意力不夠集中,而是總算想起一句合適的話,可以形容他近來的感想。

    他熟悉蘇夢枕,知道這位被公認為獨步天下的蘇公子,的確會展現出獨步天下的傲氣與信心。他也清清楚楚記得,雙方見面之初,蘇夢枕直接反問他「我不當老大,誰當老大」。那麼,再來一句「不是她,還能是誰」,大概也不值得奇怪。

    但王小石直覺一向敏銳,心思一向靈巧,能夠覺察極細微的差異。有時候,他耳朵裡聽到的人是蘇夢枕,腦海裡浮現出的身影卻是蘇夜。最近一個月,類似的錯覺發生過起碼五次,令他忍耐不住,當面挑破了這樁怪事。

    他挑破時不覺有異,挑破後才覺得有點不對。

    蘇夢枕說話像誰不像誰,似乎無關緊要。尤其蘇夢枕頭也不回,說完「什麼」之後一言不發,顯然無意承認,亦無意向他解釋。氣氛忽地尷尬起來,還是一種令人訕笑的尷尬。短短幾秒鐘後,他已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他的手忽然沒處安放,伸了出去,撓了撓根本不癢的頭皮。他的心也七上八下,恨不得像收回潑出去的水,把說出口的話收回來。他甚至開始想:「這到底與你何干啊,王小石!又不是說蘇大哥口氣越來越像溫姑娘,就算越來越像溫姑娘,又有什麼了不起!」

    他一邊捫心自問,一邊急於從窘境中解脫出去。蘇夢枕沉默的時間至多不過一分鐘,給他的感覺卻像一整個時辰。那塊頭皮原本無事,這時也因他心情懊惱,隱隱有了發癢的錯覺。

    幸好他能在自我剖析的同時隨機應變。剎那間,第二句不經大腦的話脫口而出,「離龍王的宴會只剩九天,我心中仍無把握。」

    這既是一句生硬轉折,也是事實。任何人去刺殺五湖龍王,哪怕只是假裝刺殺,都不可能有太多把握。王小石乃是騙人的一方,不會上當也不會吃虧,可大多數情況下,騙人比受騙困難得多。他一來是缺乏經驗,二來所謀甚大,已不能僅僅依靠自信去做。倘若他做得到心安理得,恍若無事,那他就不是王小石,而是白愁飛了。

    平時他縱使不安,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說出口。他總認為,遇上了難事,要麼豁出一切地去幹,要麼索性不干,把私心雜緒放在嘴上嘮叨不停,對人對己均無好處。若非他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又何必把這個大家都很清楚的問題,原封不動地告訴蘇夢枕?

    蘇夢枕終於動了,緩緩轉過身來。他神情一如往昔,眼神亦平靜無波,彷彿沒看出王小石的懊惱之情。他說:「她已經有了計畫,你只需要配合她。」

    王小石又愣了一下,苦笑道:「計畫?她的計畫就是讓我乖乖聽令,乖乖去殺她。」

    蘇夢枕道:「那你就全力以赴,不要留情,以免別人起疑。」

    王小石道:「因為她會手下留情得更過分,更容易露出破綻?」

    蘇夢枕道:「不錯。」

    王小石道:「」

    這一刻,王小石希望能和他一樣,理所應當地、不講道理地信任蘇夜。這並不是說他懷疑蘇夜的能力,認為她會臨陣失手,但蘇夢枕明顯更倚重她,優先考慮她的反應。兩下一對比,差距登時凸顯出來。

    假如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那他就是路邊的兄弟不值錢。他不可能嫉妒或羨慕她,只會發自內心地替蘇夢枕高興。只是,他到底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難免會幻想自己與蘇夜角色對調的情景。

    他正異想天開,蘇夢枕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溫師妹最近怎樣?」

    王小石忘掉了天下人,都不會忘記溫柔。但凡溫柔在場,他大部分心思就飛到了她那裡。蘇夢枕向他詢問溫柔的情況,如同向蜜蜂打聽花兒在哪裡,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他再度苦笑出聲,心頭湧上一股暖流,一陣無奈,對答如流地說:「溫姑娘還是原來那樣,整天無精打采,偶爾和我們鬧彆扭,生一場氣,鬧著鬧著又沒事了。大哥擔心她洩露秘密嗎?其實用不著管她,她守口如瓶,甚至沒對寶牛、恨少他們說。他們藏不住心事,一旦知情,我肯定看得出來。」

    他本想說「她比過去懂事得多,更像個大姑娘的樣子」,話未出口,又覺不妥當,偷偷吞回了肚子裡。

    出乎他意料之外,蘇夢枕嗯了一聲,淡淡道:「即使她說了,也沒關係。木已成舟,不論洩密與否,吃虧的人都不會是蘇師妹。」

    王小石奇道:「那會是誰?」

    蘇夢枕一直看著他,這時眼神驀地變得很奇異,好像驚訝於他不知這問題的答案,然後緩緩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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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你想換大哥嗎?」

    如果有人拿這個問題,問現在的王小石。他一定氣壯山河地回答:「想。」

    洩密與否蘇夜的境況均無任何改變。她的敵人仍是敵人朋友也仍是朋友。但王小石不一樣。他管不住別人的嘴即使那人是唐寶牛或方恨少。消息一經洩露,便有可能悄悄傳遍京城。然後他去刺殺蔡京和傅宗書時,將會遇上比預想中更糟糕、數都數不清的大麻煩。

    換句話說溫柔受驚不淺,反倒是王小石的運氣。她至今不敢故意得罪蘇夜,把嘴閉得比蚌殼還緊別說多嘴多舌了,甚至鮮少提起這位師姐。也幸好如此,王小石才不至於九死一生。這既是蘇夢枕鐵口直斷的原因也是風雨樓上下奉命留心溫柔行蹤的原因。

    道理的確十分充足,聽起來的感覺卻不是那麼愉快。倘若王小石頭頂長著一對耳朵在聽到蘇夢枕說「是你」的一刻,將會飛快地低垂下去。儘管他真心愛慕溫柔,關懷溫柔,卻不得不承認她最有可能出岔子。他已不能指望龍王替他處理這些潛在的麻煩,除了儘可能留意溫柔,再沒其他好辦法。

    這種感覺令他傷感。溫柔也許沒想那麼多,他則正好相反。他清清楚楚地體會到,由於白愁飛做出的事,以及他對白愁飛的兄弟情義蘇夜和他們之間,已不可挽回地豎起了一道高牆。她對他們依然很好,卻不再無微不至。他當然不會指望她的照顧,卻不願意看到她與他們漸行漸遠。

    不過,他的感想並不重要。刺殺五湖龍王,或者說決戰五湖龍王,本就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蘇夜的「計畫」看上去也不甚可靠。兩者加在一起,讓他只能豁出一切,一往直前,不去考慮那些旁枝末節的事。

    王小石可以風蕭蕭兮易水寒,全心做好準備,蘇夜卻得考慮更實際的問題。哪怕她已站在鏡天華月樓裡,心中仍然是思緒紛紜。

    顧名思義,鏡天華月樓極其適合賞月。客人全都坐在一樓,視野相當有限,卻不妨礙他們從這名字聯想到優美動人的夜景。

    這座樓外觀華美典雅,內部異常寬敞明亮。每逢明朗月夜,樓外清風微動,花影搖曳,天地間皎潔明淨,愈顯空曠開朗。它與遇仙樓相比,有其華麗,卻沒有那麼濃重的富貴氣息。三層一起使用的話,能夠擺開數百張桌子,所以蘇夜才把它稱為「食堂」。遺憾的是,開宴當晚陰雲滿天,將天空遮的烏沉沉、黑乎乎,使人無從領會它沐浴在月華中時的美麗。

    包括蘇夜在內,很多人拿這場宴席和遇仙樓的夜宴相互比較。結論仁者見仁,但在蘇夜看來,它們之間的最大差別是這一次她要自己掏錢。

    她並不吝惜錢財,也不膽小怕事,特意把場面鋪陳的宏大氣派。她部屬當中,稍微算個人物的人物,都被她叫來赴宴。是以她幾乎沒請不相關的客人,但一眼望去,樓內依然濟濟一堂。

    人影高矮不一,體型胖瘦不同。一張張面孔表情迥異,大多都偷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燭火光芒照在這些臉上,投下或濃重,或淺淡的陰影,像許多幅生動的人物肖像。

    在這種時候,她和蘇夢枕的區別體現的淋漓盡致。

    蘇夢枕冷漠孤傲,除非是必要的社交場合,否則從不參加,即使參加了,也多半冷淡矜持,讓人想親近又不敢親近,只能老老實實地崇拜他、敬畏他。蘇夜則親切到接近熱情的地步,在人影中四處穿梭,不要錢般奉送笑容。但她再怎麼笑容滿面,和她說話的人仍不會忘記她是五湖龍王,也就不敢放肆。

    她另闢蹊徑,把開宴時間定在午夜子時。有人問她為何這麼選,她說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覺得蔡京等人今日必然心無旁騖,等候這場宴席終結的一刻,因而特意定在深更半夜,有心不讓他們睡覺。這答案乍聽令人無語,細想又有點道理,於是那人瞬間緘口結舌,也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這位「有人」正沒事人似的,在燃滿燈燭的大堂中徘徊,猶如半個主人,同樣不住微笑著,一一問候與會的英雄豪傑。此時,蘇夜斜睨他一眼,恰見他背對著她,面對葉博識及葉博識的得力部下,「折戟沉沙」吳世作,客客氣氣詢問他們的名姓。

    方應看確實和她熟識已久,卻應該沒熟到現在這樣。但他選擇故作熟悉,她也只好配合他,或者說,不理會他。

    五天前,他相當坦率地說,有橋集團滿意她的選擇,定會鼎力支持她到底,直到她雄踞南北,成為江湖上唯一值得一提的霸主為止。什麼孫家、方家、白家、上官家,均不再重要。但凡它們敵視十二連環塢,便徹底失去得到有橋集團庇護的機會。

    為表誠意,他還把蜀中唐門的「唐三公子」唐非魚引薦給她,表示唐門無意與她相爭,反而願意向她示好,希望日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這時候,蘇夜第一眼瞥向方應看,第二眼便掠向唐非魚。既然看見唐非魚,她便不可避免地看見旁邊的米有橋。

    依照坐席安排,蘇夜坐在中間,方應看坐在左邊,而米公公自然在右邊。張烈心、張鐵樹兄弟分立在左右兩邊,雕像般一動不動,臉上也毫無表情。這兩張有如石雕的面孔,恰好烘托出米公公眉宇間的倦意。

    場合越熱鬧,人越多,那股蒼老疲倦的意味就越濃,再配合他身上散發出的老人味,任誰都不會忘記他已年紀老邁,可以用「風燭殘年」來形容。

    歲月乃是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武功和權勢在它面前,簡直不值一提。米公公的倦意不知從何而來。也許他在宮中住了多年,見過無數起落成敗,終於厭煩了這些暗伏殺機的場面。也許他地位不凡,平時總與貴人來往,所以不願和鄉野村夫打交道。也許他只是老了,身體狀況不如以往,又時至深夜,才露出疲倦之色。

    蘇夜望著他,他垂下的眉毛便輕輕一顫。但他並沒迎向她的目光,而是一臉出神,凝視著大門方向,似乎能看穿牆壁,看到門外長廊上的情況。

    他和方應看均有朝廷身份,一下子成了這裡的特別來客。正如蘇夜所說,這畢竟是一件江湖事。若非兩人和她的關係較為特殊,也一樣不會在場。

    蘇夜瞧著他,忽地微微一笑。下一刻,米公公長眉霍然一揚,雙眼精光四射,彷彿突然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但他仍未看她,只微不可覺地輕吐出一口氣,好像一聲嘆息。

    眾人武功有高低之分,耳力自然參差不齊。米公公察覺異狀時,蘇夜已轉身走向大門。她一動,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無數視線釘在她身後,如同一群被燈光吸引的飛蟲。

    兩名黑衣人走進大堂,一眼不看外人,只對蘇夜齊聲道:「雷總堂主到了。」

    他們聲音不甚響亮,卻出奇清晰,比得上在別人耳邊說話,把大堂中的喁喁細語壓了下去。方應看亦隨之回身,心想:「他們定是朱雀陰兵中的重要成員。」

    他熟悉蘇夜,不代表熟悉她每一名部下。他一邊想,一邊聽蘇夜笑問道:「還有誰?」

    左邊的黑衣人道:「狄大堂主,狄飛驚。」

    右邊的黑衣人道:「雷公雷日,電母雷月。」

    左邊的黑衣人繼續道:「殺人王雷雨,放火王雷踰,金腰帶雷無妄。」

    堂中安靜了片刻。客人們似乎需要點時間,才能消化這幾個名字。緊接著,蘇夜詫異道:「六分半堂的兩位長老供奉竟沒來嗎?」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她語調輕柔,卻擲地有聲。霎時間萬籟俱寂偌大一個廳堂安靜到不能再安靜連最細弱的交談聲都不見了,彷彿大家突然失去了說話能力只能用眼神表達想法。

    龍王發話,部下當然不宜插嘴。但這種奇異的、似能傳染他人的寂靜並非源於「自己人」。某些人一聽這話,心頭便罩上淺淺陰影,開始琢磨她的意思研究她的聲腔,懷疑她會借題發揮,給雷損點顏色瞧瞧。

    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天威難測、恩威並施

    一批意思相近的詞語走馬燈般在他們心底穿梭,勾勒出令人生寒的形象。可惜這種形象並不適合蘇夜。她的愛與憎、喜與怒,全部所來有因,不會讓人噤如寒蟬,就怕哪天行差踏錯,惹她發作一場。

    她問起六分半堂的元老,不存在任何「意思」。她問,是因為她想知道答案,僅此而已。

    這時便可看出,在場之人有多少真正熟悉她有多少是認識不久的陌生人。後者才會滿心狐疑,猜測雷損有沒有無意中捋了她的龍鬚。前者則處之泰然,聽她問什麼,就回答什麼。

    左邊的黑衣人從容答道:「他們沒說,我們也沒問。」

    蘇夜哦了一聲,莞爾一笑,也不追問「你們為啥不問,要你們有啥用處」,反而失笑道:「算了,人家愛來就來,不愛來就不來,難道我管得著嗎?」

    嚴格來說,這是她的地盤,她肯定管得著。但雷損已到,雙方會面近在眼前。人人均精神一振,心想他總算來了,居然沒人注意她的故作謙抑,微笑的繼續微笑,板著臉的繼續板著臉,還有人不由自主伸長脖子,好像這樣就能透視到雷損似的。

    方應看與米公公對視一眼,旋即舉步走向她。他眸光深沉明亮,一碰上她背影,便柔和起來。蘇夜沒有回頭,卻有意等他,見他走到身邊,才輕描淡寫地舉步,淡淡道:「我們出去迎接雷總堂主。」

    兩人並肩而行,其實是一幕相當奇怪的畫面,調諧中透出詭異,詭異中又透出自然。尤其蘇夜口稱「我們」,更有種不分你我的曖昧感覺。說她與方應看訂了婚,可信程度要比和蘇夢枕高出十倍。別人若真的浮想聯翩,也是理所當然。

    與此同時,程靈素、公孫大娘,沈落雁三人款款起身,像約好了,跟著他們走了出去。其餘人等未得吩咐,安然留在原位,顯見她不願他們一湧而出,把鏡天華月樓變作初開的集市。

    但五人身影尚未消失,席間忽地轟然作響,到處都是座椅的移動聲音。十二連環塢中人齊齊站起身來,不再與同伴交談,也不再做多餘的動作。他們不發一言,默然肅立,大多一臉平靜,靜靜等待龍王回歸,貴客進門。

    這僅是他們迎接雷損的方式,以示十二連環塢接納六分半堂的誠意。可說不清為什麼,這做派竟讓人心悸。此外,方應看就在蘇夜身側,不前不後,乍一看,簡直就像他也是十二連環塢的主人之一,也在這裡擁有莫大的權力。

    米公公長眉一抖,眉梢仍乖乖垂在兩邊,任誰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唐非魚扭頭注視他,發覺他八風不動,才輕輕嘆了口氣,把雙手籠到袖子裡。他們兩人不曾起身,不曾交換隻言片語,卻很明白對方想說什麼。

    直到蘇夜返回為止,他們就面無表情地坐著、看著,如同被張氏兄弟傳染了,也成了兩隻木然呆坐的泥俑。

    他們犯不著向雷損表示敬意,蘇夜也不會這麼期待。事實上,她踏上長廊,繞到鏡天華月樓前院時,腦子裡早就沒了米公公和唐非魚。她眼力何等厲害,從大開的正門裡,遙遙一眼就看到了雷損,以及雷損身後的六個人。

    遇仙樓一戰結束後,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雷損外表已恢復的七七,氣色甚佳,精神狀態亦無可挑剔。他不言不語時,仍具有過往的影響力,猶如一片雨雲,籠罩著他周圍的每一個人。此刻他面帶微笑,還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怎麼挑都挑不出毛病。但想也知道,他的心情決不可能太好。

    他此行只帶了六個人,而非六十個,六百個,原因不言而喻。按道理講,他應該把握住這僅剩的機會,所以沒什麼好後悔的。不過如何解讀「僅剩的機會」,就因人而異了。

    一人在門內,一人在門外,均和氣地微笑著,猶如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兩人相互凝視之時,連時間都過得很慢,使他們能夠把對方的神色研究透徹。然後,雷損頓了一頓,率先走向前方,和藹地道:「龍王。」

    正常情況下,他既不和藹,也不慈祥,除非是面對他的獨生愛女。但這時候,他一開口說話,周身煞氣竟瞬間無影無蹤,毫無平時揮之不去的威嚴感。如果蘇夜理解得不錯,這正是他低頭和服輸的第一步。

    她回以微笑,頷首道:「雷總堂主。」

    接下來,她又去看雷損背後的人,又笑著招呼道:「狄大堂主。」

    雷損身後,正站著一個秀麗、孤逸、意態出塵的年輕人。這人長得好看,站立的姿態也很好看。他離雷損比其他人都近,卻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他明明聽見了蘇夜在招呼他,卻頭也不抬,只淡淡道:「龍王。」

    這聲回答當場奠定了他的身份,表明他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二號人物,「低首神龍」狄飛驚。

    多年以來,狄飛驚一直深藏不露,神秘到了極點。蘇夢枕與雷損為敵這麼久,從未有機會見到這位大堂主,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會不會武功。他只知道,雷損倚重他,信任他,他在六分半堂裡的地位堪比楊無邪在金風細雨樓,可能還更重要。

    蘇夜面對這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絲毫不掩飾欣賞之意,續道:「大堂主都肯賞臉作客,真令我這裡蓬蓽生輝。」

    狄飛驚沒答話,答話的是雷損。雷損笑道:「龍王話說得太客氣了。」

    狄飛驚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微笑。他從一種很獨特的角度,一動不動瞥著蘇夜。準確地說,他只能從這種角度看她,因為他抬不起頭。他目光明利的像刀子一樣,異常凝定,也異常平靜,彷彿迎面而來的並非五湖龍王,而是某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

    他越這樣,就越好看,給人留下的印象也就越深。只是,若按他本人的意思,他根本不想留下任何印象。

    他不想來,可他必須要來。即使他不來,方應看也會要求他來。即使方應看不要求,蘇夜也會要求。狄飛驚這個名字,份量實在是太重了,根本不可能缺席。人人都清楚這件事,包括狄飛驚自己。因此,他別無選擇,他只能跟著雷損,如同以前的白愁飛跟著蘇夢枕。

    但雷損不是蘇夢枕,狄飛驚也不是白愁飛。

    狄飛驚鎮靜自若,其餘幾人卻遠不如他沉得住氣。雷日、雷月夫婦本應是有橋集團或者蔡京的人馬,眼下搖身一變,以雷家人的背景為幌子,和雷損一起來見五湖龍王。他們剛瞥見蘇夜,神態就有點不自在。幸好在正常人眼中,這點不自在並不算可疑。

    兩夫婦和狄飛驚之間,赫然還站著三個人,正是雷門當中聲名遠颺的「殺人放火金腰帶」。

    假如雷損可以,早就把這三人隱藏起來,作為手底一支出人意料的伏兵。可惜他已失去了先機,挖空心思,也找不到出人意表的機會。於是他迫於無奈,明明白白地報上他們的姓名,以免蘇夜起疑。

    三人自然是頂尖高手,別說江南霹靂堂,就算拿到整個江湖上,能勝過他們的人也絕不會太多。「殺人王」、「放火王」倒還好說,據說「金腰帶」武功之高,已超過了令人聞風而遁的雷怖和雷豔。

    蘇夜招呼過雷損和狄飛驚,看的第三個人,或者說第三件東西,便是「金腰帶」腰間的金腰帶。


第五百五十三章

    那東西確實是由金絲編織而成,也確實是一條腰帶。它緊緊圍在主人腰間寬窄長短恰到好處。若在白天任誰都不會忽略它都會注意到其上流動的熠熠金光。但時值深夜,月色黯淡周圍地燈火無法與日光相比,金腰帶的色澤也大打折扣沒那麼引人注目。

    它的主人非常年輕,與王小石相差無幾,容貌打扮均無出奇之處一旦混進人群,定會產生泯然眾人的效果。不過,如果他真是雷無妄那他身份其實不同凡響。據說他履歷坎坷,武功亦獨樹一幟十五歲就揚名江湖,乃是雷家屈指可數的新一代高手。

    他見蘇夜看過來,遂露齒一笑,緩緩道:「我是雷無妄。」

    蘇夜也笑了,應道:「我沒見過你,也沒見過殺人王和放火王。我們曾有機會碰面,卻不幸錯過了,讓我深感遺憾。」

    雷無妄但笑不語。他身邊的人卻沉聲道:「你這叫虛情假意,你遺憾個屁。就算遺憾你也是遺憾沒機會殺我們。」

    雷損和狄飛驚齊齊回頭,似是驚訝於他的大膽。相比之下,蘇夜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殺人王」雷雨有一張莽漢式的臉。他滿臉鬍渣,皮膚極其粗糙,說話之時,聲音又乾又硬又枯燥,給人以乾旱荒漠般的印象。「放火王」雷踰氣質與他差不多,聲音卻低啞暴烈,活像熊熊燃燒的烈火。這兩人走在一起,簡直能把空氣中的水分吸乾,一看便令人焦躁不安。

    說話者正是雷踰。

    比起雷無妄,他們氣質更為獨特,脾氣更為暴烈,年紀更大,實力卻略遜一籌,也更容易摸清底細。他們加入六分半堂,與其說看好雷損,不如說看好雷純。尤其是雷雨,他雖不像驚濤書生那樣,對雷純一見驚豔,大起傾慕之心,卻也十分敬愛憐惜她,願意為她擺平一切煩擾。

    於是,他們說到做到,跟著她的父親雷損,前來面對同樣驚豔,但絕無愁容郁色的五湖龍王。這也許是個錯誤的選擇,但只要本人心甘情願,別人並無資格判斷對錯。

    他們盯著蘇夜看,看得放肆而大膽。遺憾的是,這僅是一層面具。他們心思照樣跌宕起伏,無法模仿雷無妄,從容咧開嘴,笑得連上下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

    他們不笑,反而比較誠實。那些看似真摯的笑容,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誠摯,唯有笑的人知道。至少表面上,雙方一碰面,氣氛就異常和諧溫馨,彷彿在他鄉遇到了故知,直到直到雷踰率直地說出真心話。

    蘇夜不以為忤,笑道:「面對你們兩位,我還用得著虛情假意?兩位出於同門之義,一力支持雷總堂主,當然值得敬佩。儘管放下戒心吧,我一向說話算話。今夜過後,我們不再是敵人。」

    她說話期間,已想明白雷損的用意。他把六分半堂的元老供奉,親信人馬都留給了雷純。不然今天一旦出事,六分半堂將再次遇到絕大危機,而雷純手頭將無人可用。想到這裡,她替他微微的心酸。但這點心酸僅持續了一瞬間,因為她再清楚不過,如果是她或蘇夢枕捉襟見肘,雷損絕不可能同情他們。

    他就是這種人,她則是另外一種。她和他的分歧,也是永遠化解不了的。

    雷損似想調節氣氛,卻被方應看搶先一步。方應看彬彬有禮,卻獨斷專行地道:「天寒風冷,幾位何必站在外面?請進去說話。」

    蘇夜啞然失笑,笑道:「說的是,請吧。」

    一行人陸續步入大堂。正如蘇夜所想,眾人並未冷落雷損,卻更關注狄飛驚。之前投向唐非魚等人的好奇眼神,又飄到了狄飛驚身上。他們均未想到,六分半堂深藏不露的大堂主,竟是這麼年輕,這麼斯文而好看的人

    米有橋和唐三少爺終於肯挪動他們的尊臀,不再大剌剌端坐不動,起身迎向前方。前者和雷損有些交情,帶著眉間倦色,禮數十足地探問雷損傷情。後者仍是冷眼旁觀,安然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

    一整套表面功夫做完,蘇夜方請客人正式入座。

    對於類似場合,她不算熟悉,也絕不陌生。像這等堂皇大宴,她在江南之時,每年少說也要舉辦兩次。每一次,她都盡了十二連環塢之主的責任,於席間端起一個酒杯,擺出梟雄豪傑的架子,說一些或溫言勉勵,或鼓舞人心的話語。

    這也是十二連環塢幫眾見到五湖龍王的唯一時機。每場宴會過後,關於她的傳言都會喧囂塵上。當然,今夜這次不太一樣。

    開宴前五天,她已想好合適的「講話」,既不能自降身份,又不能使雷損等人顏面無光。這時她再露笑容,右手伸向桌上那盞嵌著金邊的玲瓏玉杯,尚末端起,忽地挑眉、收手、環顧四周,笑道:「恕我無禮。」

    如此關鍵的時刻,竟有人敢來打擾。不,準確地說,竟有鷹敢來打擾。

    眾目睽睽下,門外傳來一聲長唳。一隻鐵色雄鷹展開雙翅,長驅直入,看都不看廳中這一大群陌生人,迅捷無倫地直奔蘇夜,徑直停在她肩上。它右邊爪子綁了個錦囊,不問可知是送信來的信使。

    蘇夜解下錦囊,取出囊中紙條,打開紙條,仔細的讀了一遍。她讀信同時,兩道纖秀的眉毛又是一挑,猶如讀到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令人好奇到極點。可是,她無意向客人解釋,只把這張紙重新折好,塞進袖中,柔聲道:「有些不相干的雜事,請諸位不必多心。」

    她右手輕揮,揮向樓外。那隻鷹再度唳叫出聲,撲棱棱振翅飛起,沿著來路飛走了。來也好,去也好,它都盡顯高傲之態,半點沒有蘇夜的平易近人。

    過去若干年中,她曾以神鷹擒捉霹靂堂和六分半堂的信鴿,迫使他們用人力傳信。雷損一直好奇不已,直到剛才,方能近距離目睹它們的真面目。

    遇到主人微笑致歉的場合,大家理應紛紛露出理解神情,表示自己毫無意見,請她自便。可惜,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按照規矩做事,比如雷踰,比如雷雨。

    雷雨如同一株長在沙漠中的仙人掌,驀地異軍突起,乾巴巴、地問道:「這裡是十二連環塢。你是五湖龍王。你沒能力安排不受打擾的宴席嗎?」

    話音未落,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從蘇夜那裡轉到他身上。目光裡有驚,有嚇,有佩服,也有不以為然。

    這副做派看上去不合時宜,若考慮到霹靂堂和十二連環塢的關係,又像是理所當然。但再怎麼理所當然,他選擇這時候發難,明顯不合時宜。

    合不合時宜,對蘇夜並無影響。蘇夜一派平靜,聽完後點了點頭,淡然道:「也許雷兄不相信,但我的確有這個能力。我只是從不會為宴席耽誤正事,以前不會,以後仍然不會。以及,雷兄竟問出這個問題?我明白你為啥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了。」

    她注視他時的神色,像極了方才雷損注視她。忽然之間,雷雨好一陣不自在。他聲音像沙漠,心也像。此時他荒蕪如沙漠的心裡,吹拂起了若有若無的微風。他感覺自己被人家「遷就」了,想生氣,又不明白為什麼要生氣,所以他只能不接話。

    他不再做聲,蘇夜也不再關注他。她重新伸手,慢慢端起那隻杯子,環視著整個大堂。沒有一個人、一件東西能逃過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神仍然明亮深邃,清的像被秋雨洗淨的秋光。

    鏡天華月樓中,氣氛越來越緊張。由於表面上的平靜,緊張感愈發微妙。

    誰都說不清楚,她態度如此溫和,連雷雨都能對她不客氣,這股緊繃的感覺從何而來。樓內異常平靜安詳,卻像在醞釀龐大的陰謀。她的手捏著杯子,幾乎和杯子一樣白。杯子在她手裡轉,也在客人的心上轉。人人都在等,既是等她發話,也是等事情發生。

    然而,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米有橋瞥視杯中茶水,以及水中的蒼老倒影,然後心不在焉喝了一口。方應看望著程靈素,程靈素卻在看溫壬平和溫子平。溫壬平視線剛好掠過唐非魚。溫子平則在想:「我們都在等啥?」

    剎那間一聲悶響。響聲低而弱,聽在耳中卻出乎意料的響亮。

    蘇夜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長長嘆了口氣,揚聲道:「別攔著他們,讓他們進來。」


第五百五十四章

    這句話如同一支疾飛的箭,筆直刺出刺向樓外的無邊黑夜。起初還不怎樣似乎只是一道尋常命令。但聲音越往外擴散就越空濛響亮,海潮般重重疊疊一重響似一重,到了最後竟宛如冬雷,隆隆震響,迴蕩在鏡天華月樓內外聲勢十分驚人。

    宴席之中,茶水、酒水同時漾出波紋,彷彿被風吹皺。波紋不甚明顯只是淺淺的、一圈圈盪開的水紋,卻令人膽顫心驚。許多人耳朵瞬間豎起心也一口氣提到喉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拋開心事,全心全意思考四個問題。

    別攔著誰?讓誰進來?為什麼今天這麼多事?今天的事,都能善始善終嗎?

    蘇夜的聲音迴蕩了多久,疑問便持續多久,幸好他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未過多久,原本緊閉的樓門霍然洞開,外面掠進兩個身影。

    一個身影像衝天的白鶴,另一個則像靈巧的雨燕幾乎是不分軒輊地,掠進了這個是非之地,穩穩停在大堂正中,一看便知來意不善。單論輕功,這已是頂尖水準,證明他們確有登門鬧事的資格。不過,資格不代表結果,此事如何收場,仍要看他們的真正本事。

    這對不速之客一男一女,均格外年輕,男的俊秀,女的清豔,乃是非常出眾的人物。他們立刻代替蘇夜,成為全場的注目焦點。不過,這兩人本來風馬牛不相及,此刻同進同退,難免會讓人感到荒謬。

    他們是王小石和雷媚。

    兩人都作書生打扮,都用劍。衣裝相仿,人卻截然不同。雷媚至少比王小石美十倍,比吳驚濤美一百倍。她以前曾是江湖中最有權力的女人之一,如今依然不差。對她想入非非的人數不勝數,怕她的人還要更多。可惜的是,今夜的主角注定是王小石,不是她。

    王小石一反常態,神情極其嚴肅,嚴肅程度堪比米有橋。要是有人這時候才認識他,一定想不到他平時脾氣很好,和誰都能相處得來。雷媚卻輕鬆得多,不但從容自若,而且顧盼神飛,雙眼中閃動著狡獪光芒,似乎覺得這是個很好玩的地方。歸根究底,她畢竟是六分半堂的叛徒。可她面對雷損和狄飛驚時,居然大大方方,絲毫不去迴避他們,反倒衝他們嫣然微笑,彷彿已忘記了不久前的九死一生。

    兩人突如其來現身,當即擾亂此前的虛偽氣氛,打破暴風雨前的最後平靜。剎那間,全場嘩然,交頭接耳之聲此起彼伏。人人都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滿臉恍然大悟,內心疑問亦煙消雲散,變成了「原來是他」。

    他們均已明白剛才在等待什麼果然是在等王小石。他不請自來,活像一出安排好了的戲,也是一出必須上演的戲。以他的為人,不來才奇怪,來了,反倒是理所應當。他年輕氣盛,滿腔熱血,怎會躲在金風細雨樓,坐視五湖龍王耀武揚威,十二連環塢的勢力水漲船高?

    蘇夢枕結交這樣一位兄弟,的確三生有幸。但凡是一派之主,一幫首腦,都情不自禁羨慕起他,希望自己的兄弟也模仿王小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替自己勇闖龍潭虎穴。

    但是,王小石來就來吧,居然只帶上了雷媚,風雨樓的「郭東神」雷媚。要對付五湖龍王,一個幫手和沒有幫手,又有什麼兩樣?復仇畢竟不同於送死,講究的是深謀遠慮,伏線千里。他這麼幹,值得人敬佩,也很容易被人嘲笑,笑他勇氣再足,為人再正直,也只是個不懂事的傻子。

    眼下敬佩者有,嘲笑者有,卻沒人敢笑出聲,只因蘇夜和方應看都沒笑。無論哪一類人,均屏息凝神,眼睜睜瞧著他們。自始而終,王小石緊抿雙唇,微仰著頭,雙眼直視前方,和方才的神鷹一樣,沒往旁邊看哪怕一眼。他眼中只有蘇夜,也只需要有蘇夜。

    蘇夜知道他已下定決心,決定去殺傅宗書和蔡京,不可避免地有些緊張。這倒沒什麼。只要緊張沒演變成恐慌,就對他很有幫助,使他更警惕,更靈動。更何況,想騙過她身旁那位撒謊的大行家,情緒自然是越逼真越好。

    她想著想著,忽地微微一笑,笑道:「王少俠,雷女俠,我並未邀請你們兩位。」

    王小石說:「我知道。」

    他緊張歸緊張,卻無所畏懼,答話時腔調平穩,毫無波動,依然帶有一本正經之氣。這是一股俠氣,一股正氣。當今武林中,最稀缺的便是這種品質。潛移默化之下,即使是悄悄笑話他的孫大勝、吳世作,也不由稍收侮慢之心,開始靜聽他的說詞。

    蘇夜咦了一聲,笑道:「那你來做什麼?難道你想做不受歡迎的客人,被我這個主人趕出去嗎?或者說,你總算想清楚了,覺得十二連環塢更適合你,所以」

    王小石人如其名,像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石子,並不習慣充當焦點。他將來才逐漸發展出領袖氣質,此時還差得遠。但他心態當真很好,定力亦出類拔萃,一直處之泰然,無視周圍的無數道目光。因此,鮮少有人能安然面對五湖龍王的風涼話,他卻可以。不僅如此,他居然還直接打斷了她,不肯聽她繼續往下說。

    他不加停滯,一字一頓地道:「我來殺你。」

    剛才蘇夜潛運內力,盡展她駭人聽聞的內功修為,當場技驚四座。王小石說得很平凡,很低沉,效果卻猶有過之。竊竊私語聲本就所剩無幾,這時如被狂風吹散的殘雲,忽然就不復存在。鏡天華月樓寂靜如死,要不是米有橋恰好扣上茶杯蓋子,發出細微脆響,真和墳墓毫無區別。

    事已至此,連蘇夜本人的部屬也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比起墓中死人,他們也就多兩個鼻孔會喘氣,多兩隻眼睛可以轉來轉去而已。死寂籠罩在他們頭頂,也盤旋在他們身邊。足足過了十秒鐘,米有橋才咳嗽出聲,方應看於同時笑道:「王公子」

    雷媚既與王小石同行,方應看事先當然知情。但他不想曝露雷媚,所以只能假裝不知情。但雷媚之事,王小石已在一天前用暗記傳給蘇夜。這就造成一個極為諷刺而尷尬的事實雷損尚且以為雷媚叛離六分半堂,轉投金風細雨樓,始終不疑有他蘇夜卻對真相一清二楚,心裡比誰都明白。

    換言之,方應看露出率真可愛的笑容,同樣是在做戲,一如既往的做戲。縱然她已到不縈於心的境界,還是七分好氣三分好笑,恨不得轉身就砍,砍到他再次上房為止。

    王小石望向方應看,也誠懇地道:「小侯爺,這是我和五湖龍王之間的事。」

    方應看苦笑連連,正要進一步勸解,已被蘇夜搶先道:「既然是我們之間的事,那我倒要問你,憑你憑你和雷女俠,能殺我嗎?」

    王小石說:「殺不了也要殺。」

    蘇夜笑道:「這是蘇夢枕的意思,還是你的?」

    王小石鄭重地道:「這和蘇大哥無關,和金風細雨樓也無關,甚至和雷姑娘無關。她不會動手,我跟你一對一地公平決戰。」

    兩人交談速度愈來愈快。王小石剛說完,蘇夜已莞爾道:「公平決戰?真講公平的話,你怎麼也得請你師叔諸葛小花來才成。我清楚你的斤兩,也見過你的相思刀、挽留劍。你不怕我殺了你,斷送你的大好前程?」

    王小石斬釘截鐵道:「怕,但有些事不做不行,再怕也要做!」


第五百五十五章

    怕了也要做!

    怕了為什麼要做?

    王小石傲然挺立,咄咄逼人時孫憶舊極不是滋味。他恨恨地想:「這還是那個傻乎乎的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王小石嗎?」如果是為什麼王小石每說一句話,他對自己的觀感就差上一分最後竟自慚形穢起來,覺得像王小石那樣活著才叫有意義?

    蔡京一直致力籠絡王小石,不惜親自乘車出外見他,給足他面子。他們佈置殺龍大計也把王小石看作最重要的角色。別人沒了利用價值,當即成為報廢的棋子,隨時可能會被放棄或拋棄往往死到臨頭,還沒發現自己不再值錢。

    但王小石不一樣用蔡京本人的話說,這種人「永遠不會失去價值,永遠值得結交」。他若不能用他,就得想法設法毀了他,再沒第三個選擇。

    孫憶舊跟同伴說,那個王小石只配當打手,但大家不會聽信孫憶舊的說法。蔡京的敬重、欣賞、輕蔑、不屑一顧才有份量。要不然,龍八太爺的脾氣為什麼也收斂多了,到得後來已不去向王小石橫眉立目?

    僅此計畫成功之後,蘇夢枕早晚傷重身亡,王小石便是風雨樓的新任樓主。旁人再蠢再笨,也能看出他潛力無窮。將來是飛黃騰達,還是青雲直上,全在他一念之間。

    這麼大的臉面,這麼好的前程,七絕神劍當中無人可比,即便是那眼高於頂的羅睡覺。七人裡,孫憶舊算是看得開的了,卻難免心裡泛酸,在潛意識裡貶低王小石,認為他沒什麼了不起,若非找到天衣居士作師父,諸葛神侯作師叔,也不過是個山野村夫。

    人一旦開始自我安慰,便一發而不可收拾。比如說現在,他一邊忍不住佩服王小石的膽量,一邊硬生生想到歪處,想到不利人亦不利己的地方。

    王小石之所以有骨氣,還不是依仗著太師府派出的後援?他口稱要和龍王一對一決戰,其實哪裡是一對一?戰到中途,席間將風雲突變,強弱之勢瞬間倒轉,而十二連環塢注定損兵折將。如此一來,在知情人眼裡,他的骨氣便顯得很可笑,少俠風範也只是一張面具。

    說到底,王小石和他孫憶舊實在沒啥區別,他又何必自認不如人家呢?

    孫憶舊心念電轉,在極短的時間裡轉了七八個念頭,轉到後來,已經心安理得,重新對生活充滿期待,回到自視甚高的狀態。由此可知,他不僅劍法練得好,自我安慰的本事也出類拔萃。這趟心路歷程若被他師父知道了,非氣得搖頭嘆息不可。

    徒兒找了一百個理由,就是不肯學好,師父自然臉上無光。可師父本就心胸狹隘,刁鑽毒辣,又怎麼好意思責怪徒兒?他安排孫憶舊上泰山的苦心,終究付諸東流。直到臨死之際,孫憶舊做人仍不怎麼樣,劍法也依然奇詭妖異,招招劍走偏鋒。泰山之雄奇宏大,半點沒從他劍法中流露出來。

    死是以後的事,現在孫憶舊還活著。總之,他心情好轉後,心裡好一陣不以為然,把視線從化名吳世作的吳奮鬥那裡移開,再次望向王小石。與此同時,他聽蘇夜悠然笑道:「我說你不行,你就是不行。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她吐字如珠,清脆柔和,聽上去別提多麼舒服了。但是,沒人會真正感到舒服,因為這珠濺玉盤般的溫柔言語,實際不懷好意,活像一枚枚鐵釘,重重釘在王小石的信心上。二十個字說完,王小石的氣勢已沒那麼足,甚至眉頭微皺,顯見是不太好受。

    蘇夜語氣中帶著威脅之意,如同死亡判決,自然會給人造成強烈影響。王小石面對著她,承受她施加的精神壓力,其間辛苦更是不足為外人道。

    他沒見過元十三限,不知道元十三限功力提升至巔峰時,會像從天而降的神魔,聲勢極為駭人。但此時在他眼中,蘇夜身影亦有種越變越大的趨勢,幾乎佔據了他整個視野,讓他看不清她以外的人。他明白,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蘇夢枕叫他全力以赴,蘇夜也不會手下留情。他正是弦上的箭,已經不得不發。

    假如,只是假如,蔡京突然改變心意,收回殺龍大計,又沒通知他,他今天又會怎樣?會不會白挨一頓打?

    一陣胡思亂想後,他的面容慢慢舒展開了。在他身後探頭探腦的孫憶舊,渺小的有如螻蟻,被他完全忘記。

    他又不是蘇夢枕,沒必要和蘇夜爭辯行還是不行。真要說的話,他還很慶幸溫柔不是蘇夜,再怎麼愛使小性子,也不會令人懼怕。值此緊要關頭,他居然先分出一點點心思,同情了一下和五湖龍王關係匪淺的大哥,然後徹底拋開雜念,灑然一笑,說:「咱們說了都不算,動手後才算。」

    蘇夜並不在意,頷首笑道:「好,我成全你。」

    方應看簡直是場上的救火隊,仍在徒勞地阻止這場決戰。他趁王小石沒來得及答話時,最後努力一次,向她苦笑道:「龍王」

    蘇夜待他一直十分客氣,這時卻像沒聽到,理都不理他,自顧自地道:「日出之前,我會把你的死訊送給蘇夢枕,讓他親眼看看,他的兄弟有多麼不顧大局。」

    「金風細雨樓已有戚少商,」王小石從容道,「已經不需要我。」

    「哦?你不稱他戚二哥,是因為白愁飛嗎?你若把給白愁飛的深情厚誼分我少許,」蘇夜異常刻薄地說,「就不會像呆頭鵝一樣,梗著脖子站在這裡了。」

    兩人一句遞一句,不給別人插嘴機會。事實上,別人也根本不想插嘴,至多帶著淺淺微笑,盡情欣賞這齣好戲。誰知她話音方落,唐非魚竟哈地一聲,笑出聲來。他既然已笑了,便一不做二不休,笑了個痛快,笑完方道:「比喻得妙!」

    王小石容貌縱不算出色,也是中上水準,兼具年輕人特有的英氣,也就是站在雷媚附近,才會被比了下去。他當然是少俠,而且是數一數二的少俠。但唐非魚一笑,頓時強化了蘇夜的比喻,使人覺得他抬頭挺胸,肩背筆直挺拔,確實很像一隻伸長脖子的鵝。

    許多人被笑聲帶動,也跟著微露笑容。但氣氛僅僅輕鬆一瞬,又迅速低落。

    白愁飛之事,乃是王小石一生隱痛。他迄今不曾放棄希望,期盼能夠找到證據,證明蘇夜、許天衣、天下第七、梁河孫魚等人都搞錯了,事情存在誤會,白愁飛並非覆滅長空幫的凶手。這時蘇夜陡然揭開他傷疤,他也不生氣,只淡淡道:「白二哥做過啥事,和你怎麼處置他可沒啥關係。你不給他抗辯和解釋的機會,未免有失厚道。」

    蘇夜笑道:「是嗎?」

    王小石道:「是。」

    方應看心頭些許疑雲,至此完全散開。他萬萬沒想到,王小石不但關心蘇夢枕,連白愁飛的「清譽」也要維護。這再次印證了他的理論只要一個人外表光鮮靚麗,別人將想法設法找藉口替他解釋,不肯相信這麼美麗好看的人也會幹壞事。否則,為何人人都談論白愁飛,忘記了長著一張馬臉的天下第七?

    驀地,他情緒高漲,彷彿發現老師是瞎子,在考場裡可以隨便作弊似的。

    蘇夜嘆了口氣,閒閒地道:「我是否給人機會,輪不到你做主。王小石,我另有一個主意。也許我只傷你,不殺你,讓你一生後悔,終日躺在床上,懊悔今夜的衝動」

    她尾音拖長,如金爐中散發出的暗香,在空中裊裊不絕,久久方才消散。可它消散之前,蘇夜的人已動了。她袍袖一拂,飄然離座,仿若凌空御風而行,只一眨眼,便飄到了王小石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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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勃然大怒,離座躍起乃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動作。人在江湖誰不曾一怒拔刀、拔劍、拔槍、拔棍抑或什麼都不拔,猛虎下山般從椅子上躍出蛟龍出海般撲向敵人?

    但一件事正常與否,還得看做事之人。唐寶牛暴起傷人可以從容一刀砍翻。換了蘇夜,連只螞蟻都沒傷害,已令人心驚肉跳直覺王小石要大難臨頭。

    前一秒她端端正正坐著,笑吟吟和人說話,靜的像座觀音菩薩雅的像位官宦千金。後一秒她已躍入席間,直逼王小石右袖飄揚飛舞,掀起一股勢不可擋的狂風。一靜一動,交替之際渾然天成,順理成章,找不出半點突兀或不對勁的地方。

    可是,她以驚人的高速移動,速度超乎想像,本就是一種違反自然的做法。眾人的大腦與眼睛背道而馳,一方面想接受她的天人之姿一方面又知道這並不正常,最終相互矛盾,如同看到了視覺錯覺圖,感覺十分怪異。

    以魯雪夫為例,他武功著實有限,目力亦受限制,甚至未能看到殘影。他只眨了一下眼睛,便發現視野裡出現了兩個蘇夜,一個在座上,一個在場中。

    這個幻覺亦只持續一瞬,卻導致他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忘了自己也是江湖人物。最可怕的是,無論哪個蘇夜,均氣定神閒,面帶微笑,比身為旁觀者的他更平靜。

    她已發出常人畢生難及的一招,卻渾如無事,顯然並不以這點損耗為意。如果只是看不清、摸不透,那倒罷了。像她這樣,身影清楚分明,卻驟然一分為二,簡直不符合邏輯,有股奇異到可怖的神秘感覺。

    魯雪夫脊背發涼時,王小石的手早已按在劍上。千鈞一髮間,他成功拔出了他的劍。

    這柄劍名叫挽留,全稱為「挽留奇劍」。江湖流傳的四把著名刀劍,「血河紅袖,不應挽留」中的挽留,指的正是這把劍。它劍身似無特別之處,劍柄卻彎如新月。彎彎的劍柄,其實是一柄彎彎的、小巧的刀。他用相思刀法,也用劍法。相思與,均從挽留而來。

    他曾親口形容挽留劍,說它「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歲月挽留你」。可惜這兩句順口溜看久了,容易讓人不認識挽字。更何況,天涯也好,歲月也罷,均是又美麗又空洞的詞。若主人不能賦予實際意義,那這和「挽留垃圾挽留鼠」之類的胡言亂語,壓根毫無區別。

    幸好,它的主人是王小石。不管遇到什麼險境,他都不會辜負它,讓它空負虛名。某些人不喜歡他,想看他被一刀砍成兩塊小小石,注定要失望了。

    劍光亮起,宛如流星劃破天際,無所畏懼地逆風而上,落進漫天袖影。這一劍的風采,竟無法用言語形容,直綻出三分驚豔,三分瀟灑,三分惆悵,一分不可一世。人是平凡的人,劍招卻像從仙人那裡學來的仙術,優美奇絕,即使面對五湖龍王的殺招,一樣毫不遜色。

    但袖影是假,袖中的刀才是真。蘇夜不知出於何種心理,甫一出手,居然採用蘇夢枕紅袖刀的風格。待劍光起落到極致,顯盡驚豔后,黑光才悄然現身。

    劍實在太美,美的過了分。敵人一見這種驚心動魄的美,便情不自禁覺得它沒有破綻,是不可抵擋的真正「仙招」。

    王小石不愧是天衣居士的唯一高徒,盡得他真傳,又糅入自身的心得領悟,終於創造出如斯驚豔的招數,由此可見他天份之高,才情之妙。他與白愁飛恰好相反。朋友初識他時,往往看不出他的出眾,等年深日久,才霍然發覺那平凡外表下,竟是渾金璞玉一樣的珍貴品質。

    此劍過後,誰都不能否認他,貶低他,除非是對他心懷恨意,故意污衊他出氣。哪怕他今夜落敗,這一劍也會銘刻在每個人心間,想忘都忘不掉。

    至少在這一刻,他們真是這麼想的。譬如雷損,他原本滿腹心事,一見挽留奇劍,一雙眼睛登時精光四射,毫不掩飾讚賞之情。他都能不帶偏見地欣賞王小石,別人更不必說。他們緊繃的心弦因挽留而放鬆,屏住的呼吸亦有鬆解之勢,忽然之間,五湖龍王已不如之前可怕。

    可是,五湖龍王尚未出手。他們看到的,僅是王小石上演的獨角戲。

    挽留劍有去無回,穿透重重勁風,挑開層出不窮的幻象,直刺蘇夜胸口。這是優美絕倫的一劍,也是堂堂正正的一劍,只應天上有,不應世間有。但劍尖刺到一半,原來是她衣襟的地方,赫然綻出一道黑光。與其說黑光,不如說有條黑龍探出了頭,一邊昂首咆哮,一邊降下鋪天蓋地的雷雨。雷雨未至,已帶來滿堂昏暗。剎那間,劍光明滅不定,忽隱忽現,彷彿風中燭火,隨時都會熄滅。

    此前自覺「忘不掉」的人,當場就忘了挽留的美。王小石沒用花招,蘇夜也不用。她明擺著欺負他功力不如自己,選擇與他硬碰硬。眾人眨第二次眼時,夜刀已擊中挽留劍。

    王小石總算親身體會到,蘇夜要他帶諸葛先生來助陣,並非只是奚落,其中起碼一半是在述說事實。他以前與蘇夜切磋過,但那時的蘇夜不是五湖龍王,他得來的經驗也全然派不上用場。這時候,夜刀筆直下落,舉重若輕,看似輕巧靈動,卻沉重到無法抵禦,直如一百個雷恨共同施展「五雷轟頂」,全部衝著挽留劍而來。

    轉眼一聲清響。

    出乎意料,挽留並未斷裂,而是劍身彎曲。彎曲幅度愈來愈大,須臾間,已和劍柄彎刀處於同一弧度。夜刀仍粘在劍上,如影隨形地壓制著它,既像要把它壓往地面,又像要把它硬生生折斷。王小石也沒重傷咯血,而是神色如常,不肯就此退縮逃避。

    但他不退也得退,不逃也得逃。在夜刀面前,志氣起不了太大作用。劍身彎至極限,驀地彈回原處。刀劍之中,蘊藏的巨力轟然爆發,彈向王小石。他無暇躲閃,硬挨了這一擊,借力疾退,瞬間拉遠與蘇夜的距離。他退得十分匆忙,沒受傷,但落地之時,臉色突然蒼白如死人。

    雙方交手僅僅一招,勝負卻已分明。上天不肯眷顧王小石,不肯送給他一個奇蹟。他的確不是五湖龍王的對手。在場和不在場的所有人,都預料到了這個結局。這未免令人失望,因為他們大多在潛意識中佩服起了他,不希望他就此失敗、死去、結束只有二十多年的生命。

    誰能扭轉蘇夜的心意,誰能改變她的決定?也許她的總管可以,但她們均不發一言,沉默地盯著這場決戰,明顯不想插手。難道說,王小石當真命在頃刻。從今往後,江湖上再沒這一號人物?

    好巧不巧,王小石飛退,蘇夜往他的方向扭頭,恰好面對魯雪夫的坐席,將大半張側臉暴露在雷損的視線中。她猶豫了一下,很短很短的一下。她本不是優柔寡斷之輩,一旦猶豫不決,便惹來許多不必要的猜測。大概她終究不能忘情,放不下住在風雨樓時的歲月,所以想給王小石最後一次機會?

    這段時間雖短,卻足夠雷損與狄飛驚交換眼色。

    雷損微不可覺地點頭,意思是:「她內傷已然痊癒,恢復到遇仙樓當夜的水準。」

    狄飛驚目不斜視,只微微一笑。他知道,現在想終止計畫亦不可能,況且沒人想要終止,但他禁不住憂心不安。他在意那張紙條。如果可以,他願付出相當可觀的代價,看一眼紙條內容。他總覺得,它和他有關,和雷損有關,和今夜的整座鏡天華月樓都有關。

    王小石本就無需取勝。他僅是誘餌,誘使蘇夜追擊他,離開她的原始位置。他若成功,等同於計畫成功了一大半。狄飛驚亦說不清楚,眼見成功在即,自己為何更加憂慮,全無平時志在必得的把握。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抬眼,恰見蘇夜下定決心,掠向王小石。兩者相距已不足兩丈,處在夜刀刀勢的籠罩範圍內。

    王小石不再退避,而是左手刀,右手劍,刀劍齊出。他的手是那麼穩定,一如他堅定不移的目光。

    刀光暴漲,吞沒他的身形,遮住他的眼睛。他雙眼像被細針戳刺,疼的只想流淚,視力卻未受太大影響。於是他異常清晰地看到,蘇夜背後有兩個人突然動了。他們一動,整個大堂都在動。若干潛伏在宴席間的高手,好像一群聽到哨聲的獵犬,紛紛撲向定好了的目標。

    那兩人居然是米有橋和方應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雷無妄一直事不關己,笑嘻嘻看著即將無路可逃的王小石猶如觀賞街頭耍把戲的猴兒。這時他像是忽然驚醒記起自己有事要做右手立即迅捷無倫地一動,從桌下翻至桌面。

    這隻手很正常很普通,卻抓著滿滿一把雷火硝煙彈。他明明是雷家人一揚手,用的竟是唐門正宗散花手法,把彈子當作暗器射向四面八方。

    縱然是唐門嫡系子弟,想把暗器功夫練到他這樣,也極不容易。這一把火彈足有近二十枚無一枚失去準頭,全部按照他心意無比聽話地奔向預定地點。

    彈去如流星,勁急如弩箭,在射穿目標的同時,爆出一團團帶著巨大響聲的煙火。霎時間,樓內火光四起,濃煙滾滾,爆響之聲震耳欲聾,到處都是濃烈的硫磺氣息,彷彿變成了霹靂堂試驗火藥的地方。尋常火彈已難以對付這些又經過了特殊加工。煙霧不僅濃厚,而且持久,停在空中久久不散,乃是最理想的屏障。

    他突然打出火彈,無非是為同黨提供掩護,讓他們比較容易暗算目標。他們早有準備,對方卻是倉促應對,自然能添上三分勝算。此外,煙霧亦可保護他們,響聲掩蓋住出招時的風聲,使蘇夜無法輕易定位敵人,延長她救人的時間。

    濃煙之中,孫憶舊長身立起,拔劍出鞘。他預先滴過特製藥水,更能抵抗煙霧威力,不至於嗆得雙眼通紅。即使如此,他也很難看到旁人,只得依靠記憶,轉向沈落雁所在的位置。

    七絕神劍並沒全來,來的是仙妖鬼,神魔怪。孫憶舊化名孫大勝,吳奮鬥化名吳世作,均未引起蘇夜的懷疑。其餘四人遂放心大膽,接二連三尋找合適身份,混入這場宴席。唯有羅睡覺留在太師府,負責蔡京及其家眷的安危。

    令人尷尬的是,六人來是來了,卻沒資格圍攻五湖龍王,僅能負責生擒她的總管。

    所謂殺龍大計,不只是針對蘇夜,還要摧毀她多年來的心血結晶。倘若她的得力部屬死傷殆盡,就算她安然無恙,十二連環塢一樣會元氣大傷。更不必說,他們可以把總管當成人質要挾她,讓她投鼠忌器。

    人質是世間最好用的東西。一個人找到合適的人質,便可拿捏比自己強大的對手。若非有人質,孫憶舊等人也不敢輕易前來。

    七絕神劍在蔡京心中,地位尚不如受了傷的雷損。他們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只需要聽吩咐辦事。傅宗書告訴他們,雷損的人將會幫忙,而有橋集團答應坐山觀虎鬥,中途絕不插手,直到分出勝負為止。開席以來,六人也不去做多餘動作,說多餘的話,只恍若無事地呆坐原地,默記彼此方位,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唯恐計畫出錯。

    因此,米有橋和方應看出手之時,最驚訝的反倒是他們六個。

    公平地說,計畫迄今十分順利,尚未發生意外情況。如今孫憶舊要做的,便是配合同伴,擒捉離他不遠的沈落雁。據說沈落雁在十二連環塢中資歷較淺,武功亦無驚人之處。多人圍攻她一人,理應手到擒來。但孫憶舊臨陣在即,動作居然慢了半拍,明知必須速戰速決,卻忍不住回過頭,望了一望方應看。

    他已找不到方應看,也找不到蘇夜、王小石、米有橋。雷媚之前站在他座位正前方,此時早已人影不見。他誰都沒看見,心頭疑惑卻未稍減。他真想不明白,方應看和五湖龍王頗有交情,為何要這麼做?他有神通侯的封號,有富貴至極的家底,有天下第一的義父,竟也懼怕太師威勢,不得不答應配合嗎?

    孫憶舊胡亂揣測,與方應看的真實想法相差十萬八千里,幾有雲泥之別。他做夢也想不到,方應看幫助他們,與蔡京本人及附庸蔡京的黨羽官員,沒有半點關係。

    他選擇的不是蔡京,而是雷純。

    經過漫長的躊躇,漫長的比對,他內心仍傾向於那位遇雪猶清,經霜更豔的女子。他碗裡有個雷媚,鍋裡還看著蘇夜,但雷純和她們都不同。他對她的感覺,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

    他曾向米有橋盡訴衷腸,說出深藏已久的真心話。那便是:無論金枝玉葉,還是絕頂高手,但凡是女人,就沒什麼區別,不值得敬重或懼怕。誰要是去敬畏一個女人,誰就是自取其辱。別看蘇夜風頭一時無兩,幾乎已取代關七的地位,也早晚會動心,會嫁人。到了那時,她武功再高又如何,還不是得在床上任人淫辱?

    所以他表面十分尊重蘇夜,內心卻已忘記尊重兩字該怎麼寫。在這方面,他品性尚不如孫憶舊。至少孫憶舊寫那本丟人現眼的小書時,偶爾還會有一點真情。

    他這理念當然也有例外,那個例外正是雷純。若說他心中尚有柔情,柔情也單獨為她保留著,再不肯分給別人。何況她根本不會武功,再怎樣冰雪聰明,也無力與他爭鋒,不會威脅到他,使他產生久未領略的安全感。

    比起蘇夜,她的好處多不勝數,壞處卻寥寥無幾。若他方應看不選雷純,豈不是世上最傻的大傻瓜?他不想做傻瓜,於是他來了這裡,他果斷出手。

    不過,雷純並非他翻臉無情的唯一原因。她風華絕代,風情萬種,自然能為六分半堂帶來諸多好處,但容貌並不能決定一切。即使她只是個麻臉大漢,毫無吸引力,今日局面也不會改變。

    七絕神劍認為,他們出人頭地的好時候到了,只要完成任務,就可獲取數不盡的好處。方應看則認為,這是誅殺五湖龍王的最佳機會,一旦錯過,未來便會出現無法解決的大麻煩。

    以後蘇夜勢力越來越大,氣焰越來越囂張,到了無人可制的地步,也許就不再顧忌有橋集團,不再看得起他和米有橋。萬一她搶先一步,先看他們不順眼,準備剷除他們,那簡直會成為他們人生中的巨大污點,需要被人狠狠嘲笑一番。

    換句話說,蘇夜必須死。他不需要無法戰勝的盟友,只需要被他玩弄於鼓掌之上的工具。哪怕付出再多代價,他也得殺了她。她一死,京城原本平靜起來的局勢又將四分五裂。由於各方勢力均損兵折將,受挫不淺,有橋集團大可乘隙而入,攫取更多權力,擴大自身的影響力。

    他也是人,也會害怕擔心。他並不願意親自領教她的刀,米有橋也不甚贊同他親身歷險,可他別無選擇。蘇夜張牙舞爪,絲毫不知收斂,已逼的他們無路可走。她若要怪,只好怪她自己,未給別人留下餘地,也未給十二連環塢留出退路。

    孫憶舊怎知方應看的複雜心思。他看了那麼一眼,聽到耳邊風聲颯然,立馬記起輕重緩急,毫不猶豫地提氣運功,準備撲向沈落雁。

    然而,他內息尚未運足一個周天,胸口突然一陣窒悶,出現煩惡欲嘔的感覺。這感覺瞬間加重,令他無法忽略。他直覺不對,再催內息時,頓時頭暈眼花,再也按捺不住,張口乾嘔了一下,嘔出的竟是一小口鮮血。


第五百五十八章

    他望著濺落在地的那口血,一邊不敢置信一邊敏銳地捕捉到異樣聲響。

    寒冬臘月又剛下過雪樓內自然門戶緊閉,防止北風吹入室內。孫憶舊滿心惶恐之際忽聽遙遙傳來吱呀之聲,正是開窗開門時的獨特聲音。

    十二連環塢的人行動奇快快到他無法理解。在煙升火起的同一時間,有人掠到每一面牆旁邊,震脫窗栓將窗戶完全打開。開窗之後,窗外寒風呼嘯而至,穿堂而過飛速捲走濃煙。短短一瞬間,樓內睜目如盲的情況已大為緩解。

    他嘴角掛著一縷鮮血仍想逞能挪動腳步,卻發覺腿腳又酸又軟,每一步均像踩在棉花上。如果他非要逞強疾掠,恐怕會當場摔倒。他的江湖經驗並不豐富,平時多用鬼蜮伎倆補足這個遺憾。但事到如今,他就算什麼都不懂,也明白自己情況不對,多半是不知不覺中了毒。

    在十二連環塢分舵裡用毒的人,不是毒手藥王也是毒手藥王。未得她允許,別人絕不敢班門弄斧,破壞這條預定俗成的規矩。孫憶舊驚覺不對,立刻聯想到程靈素。只有她,方能令他未戰先敗,一顆心沉入極北之地的冰海,再也浮不起來。

    他不瞭解方應看,更不瞭解程靈素。但他可以無視方應看協助蔡京的原因,程靈素卻與他的處境休戚相關。此時,他非常非常想找到她,親口問她:「你他媽怎麼知道我不是孫大勝?你他媽為啥要在我杯子裡下毒?」

    其實他得不到答案,反而是他的運氣。倘若程靈素告訴他,五湖龍王見過他們的尊容,見識過他們的劍法,從一開始起便心如明鏡,專等今夜暗算他們,他吐出的血只怕不是一口,而是十口八口了。

    所幸他只能暗自發發狠,流流冷汗,無心亦無力尋程靈素的晦氣。他中毒在先,銳氣受挫,一想毒手藥王之名,便像摸到一隻生滿長毛的巨大毒蜘蛛,從腳底到頭頂都有種發麻發寒的感覺,避之唯恐不及。

    嚴格說來,他也不是害怕程靈素本人,而是怕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命運,怕她背後的五湖龍王。由於他頭腦很好用,吃驚之時,已想到更加恐怖的問題他中了毒,算他倒霉,那他的同伴呢,另外五名神劍呢?是否也出師未捷先中毒,和他一樣,呆呆站在原地,體悟這幽深不可捉摸的厄運?

    孫憶舊並未猜錯。無論他感受如何,其餘五人都一模一樣。他們正在經歷同一個過程:起身、拔劍、運功、頭暈眼花、不敢相信自身感覺、逞強逞能硬要騰挪飛躍、哇地一聲吐血、吐完血繼續幹嘔不止。

    為了完成這項重要任務,報答蔡京的大恩,為了圓少年時代的夢想,成為人人懼怕的不世劍客,他們真是豁出去了。余厭倦甚至脫下了他不離身的黑衣,剃乾淨他自幼蓄起的鬍鬚,藏起他得自師門的黑劍,費盡苦心,最後卻是白費心思,最多在吐血吐菜的時候,嘔吐物不至於沾到鬍子上而已。

    六人堪稱六隻同命鴛鴦,身處不同位置,卻做著相同的事情。一言以蔽之,六絕神劍已變成六個廢物,別說生擒十二連環塢總管,能支撐著少嘔幾次,已算很了不起。

    他們既是十二連環塢新進成員,來得當然比客人早,座位也事先安排妥當,下毒下得方便至極。此外,他們內功修為相對差一些,體認毒物的本事也頗有不足。同一種毒,可能令米有橋察覺有異,卻會被他們不假思索地服下。

    如此一來,六劍乃是唯一的受害者。但別人不明就裡,仍以為他們按計畫辦事,濃煙乍起,已掠向此行的首要目標。

    孫憶舊、吳奮鬥、余厭倦三人負責沈落雁。他們的幫手是雷公電母夫婦。對付沈落雁,三人已經足夠,五人未免多餘。但是,沈落雁軍師之名業已傳開。眾人均知她後來居上,隱約已是十二連環塢的第二號人物,哪敢輕視小看她。即使她武功有限,他們也要派出儘可能多的力量,確保萬無一失。

    雷日、雷月逼近她坐席時,窗戶剛剛開啟,濃煙依舊盤旋不去。兩人鼻端聞到的儘是硝煙氣息,眼中也只能看到煙與火。不過高手出招,不一定非得用眼睛去看。人還沒到,一金一銀兩隻飛輪已急旋飛出,射向那張變的朦朦朧朧的座椅。

    彈指間,大日金輪準確無誤地擊中木椅,只聽喀拉一聲悶響,附近木塊紛飛。好端端一張椅子被砸的粉碎,椅上卻空無一人。不知何時,沈落雁已起身離開,換到了他們接觸不到的位置。他們一撲就撲了個空,雷霆萬丈的迅急攻勢,悉數送給了這張木椅。

    金輪光芒閃爍不定,縱在煙霧之中,也散發著銳利炫目的光彩,與陰柔的冰輪對比鮮明。它一擊得手,隨即往原路旋回,打算折返主人手中。彎月冰輪則來無影去無蹤,在木椅周圍旋轉一圈,所到之處寒意侵人,猶如地獄裡飛出的陰寒鬼魂。

    照常理而論,兩人即便未能傷到敵人,也不至於身陷險境。事先他們亦有心理準備,知道未必可以一招拿下沈落雁。但他們目睹雙輪撲空,心念電轉,瞬間發覺預定好的仙、鬼、妖三劍竟不見人影,心頭立時空落落的,直覺事情不太對勁。

    他們不同於孫憶舊,早就和雷無妄約好出手時機。雷無妄射出火彈,他們便飛身而起,掠至沈落雁側畔,中途絕無耽擱。這樣的效率,這樣的速度,居然還能落空,真讓他們大吃一驚。

    此事僅有兩個可能,一是沈落雁武功超乎外人想像,遠勝他們夫婦,輕易躲過雙輪攻勢二是她未卜先知,明白席間將會上演一場好戲,急忙避了開去,靜等他們送上門。

    不論哪一種,都具有他們承擔不起的嚴重後果。這一刻,他們只覺有盆冰水淋在頭頂,全身上下一片冰寒,已不及關心孫憶舊等人。

    雷日抬手,抓住飛回身邊的大日金輪,口唇微微一動,準備招呼雷月盡快退後。就在這時,雷月忽地驚呼出聲,閃電般縮回右手,竟放棄了拿回彎月冰輪。

    一柄薄如紙白如霜,柄上繫著綢帶的短劍,矯若游龍地擦過她掌心,留下一道深長血口。若把綢帶比作蛇身,短劍就是大張的蛇吻。它先傷雷月,中途急急轉彎,射向仍在半空的冰輪,將其擊落在地。


第五百五十九章

    公孫大娘移到了沈落雁的位置上。那麼,又是誰取代了她?

    答案是沒有沒有人。

    這一瞬間起碼有十把椅子遭殃有的注定難逃一劫,有的純屬被連累。出手之人甚至不在意人命又怎會可惜區區桌椅?公孫大娘以短劍刺傷雷月時,她的椅子已變成一攤木渣。

    張烈心指尖刺中椅背張鐵樹手掌拍中椅腿。他們上下齊攻,非要讓椅上人走投無路不可。木椅四分五裂之際,突然遭遇一陣奪目劍光。劍光逝去這把做工精良的木椅也成為歷史。

    三大高手合力謀殺了一把椅子,僅此而已。

    雷媚翩然落地,唇邊微笑已然僵硬。她伏招蓄勢待發至此再也發不出去。這一收手,四周凜冽冰寒的劍氣立即消失。張氏兄弟並不怕她但發覺劍氣不復存在,仍身不由己,產生微不可覺的放鬆心態。

    接下來,他們的心靈一直放鬆,一直放鬆,放鬆到無可挽回,直直沉入虛無的深淵。人愣神的時候,聞到的氣味都模糊起來。兩雙不怎麼好看的眼睛,和一雙勾人魂魄的明眸相互凝視。三雙眼裡均充滿了震驚。

    正如雷氏夫婦,他們也沒想到殺招竟會落空。

    火彈一經爆開,響聲便連續不斷。平時罕見的爆響聲裡,響起一記記更為奇異的聲音。劍氣破空聲、刀劍交擊聲、含糊不清的叱喝聲、詭異細微的嘶嘶聲每種聲音都是不祥之兆,代表今日的宴席終成一場慘劇。

    這場慘劇本可以避免,只要雷損拒絕配合,或者方應看臨陣退縮。他們既不肯這樣做,命運便已注定。和他們同氣連枝的人,也被捲入不可避免的死亡漩渦。

    雷媚一聽嘶嘶聲,便知唐三少爺射出了他的暗器。他們來此之前,早已把所有細節都商量完畢,安排周全,其中也包括引爆什麼火藥,使用哪種暗器。面對五湖龍王,無人膽敢輕敵,他們並不能免俗。別說龍王本人,就連她的總管,他們也研究了再研究,討論了又討論,以免一擊不中,反倒惹禍上身。

    如今,程靈素已不甚避忌外人,雖然深居簡出,名氣卻飛快傳開。江湖中人驚訝於她的年輕,轉念一想蘇夜,又覺得理所當然。一個人用毒練武的天賦,本就不由年紀決定。大部分人依然敬畏她,懼怕她,也許憎惡忌憚她,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卻不會小看她的本事。

    唐門以暗器馳名,並非毒藥。但暗器和毒藥唇齒相依,乃是一對親近的好朋友。將毒藥研習至深的唐門高手,用毒的功夫絕不在溫家人之下,比如說唐非魚。

    據說他在唐門內部的比試中大放異彩,險些毒倒唐老太太。險些和得手之間,終究有些區別。不過,這份成績已是唐門子弟翹楚中的翹楚。別人只配震驚佩服,不配挑三揀四。

    因此他受方應看之托,與雷無妄聯手,專門對付毒手藥王。他知道,毒手藥王比雷無妄還年輕,做事比他還低調。人若懂得韜光養晦,多半不會徒有虛名。無論他外表如何高傲,內心都如臨大敵,始終平心靜氣,等待暴起發難的一刻。

    煙霧席捲大堂,程靈素纖瘦的身影立時朦朦朧朧,迅速被濃煙吞沒。唐非魚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氣射出三種不同的暗器。一手連發三種暗器,並非了不起的本事,僅是唐門子弟的基本功。但他的暗器與眾不同,竟像三十人、三百人一起射出去的。

    這是一場致命的毒雨,極端美麗也極端危險。可惜煙太濃,使人無法領略它的美。雷媚覺得暗器破風聲猶如毒蛇吐信,其實並沒錯。有種像小鐵片的暗器之上,的確淬有唐家堡精心調配而成的蛇毒。另外一種暗器仿若黃蜂尾上針,淬的是生長在巴蜀竹林裡的獨特草藥之毒。

    他神情如此凝重,會讓人懷疑他吃壞了肚子,正在竭力忍耐尋找茅廁的。他的眼睛卻在亂發掩蓋下發光,一種狂熱的,怪異的光。

    他外號唐三少爺,不是唐三老爺,所以他也很年輕,就比雷無妄大一點點。年輕人懂年輕人,天才也懂天才。他曾對方應看鐵口直斷,說毒手藥王既然不去拋頭露面,必然把時間花在培育、研發、測試毒物上,武功絕不會太高。一個人的精力終究有限,何況是投身於博大如汪洋的用毒之術。

    也就是說,如果大家齊心協力,把五湖龍王麾下這幾位重要人物分隔開來,一一擊破,至少有八分把握成功。

    蘇夢枕說,一件事若有六分把握,便可以做了,但唐非魚不是蘇夢枕。對他,或方應看,或米公公而言,這件事的把握已無限接近於零。

    雷媚想笑,卻笑不出來。唐非魚亦步其後塵,本來初露頭角的冷笑,忽然就縮頭烏龜般,迅快地縮回了殼子裡。

    暗器走到一半,他心中出現不祥預感。然後,煙霧當中傳來春蠶吃樹葉似的細細齧咬聲,伴隨數聲嗤嗤輕響,最後是連續不斷的五聲悶響。他看不清楚,但他的耳朵比眼睛更好用。他的暗器竟悉數擊中桌椅,一枚也沒能打中人。

    越是精於暗器之道的宗師級人物,越明白此時局面的可怖。煙霧緩緩消散之際,唐非魚的臉色已變的和死魚肚皮一樣白。

    在場之人裡面,一個笨蛋都沒有。有些人只有小聰明,但小聰明也是聰明,更不用說他們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已養成形如本能的預感能力。如果他仍懵懂無知,看不出自己身陷險境,他便不配當唐門十怪物之一。

    濃煙起初是黑灰色,被風一吹,逐漸淡化成濃灰、暗灰、淺灰。濃灰色尚未變淡,忽有一股斑斕的煙霧冉冉升起,宛如灰幕下的一朵毒蘑菇。

    彩色的煙就像彩色的生靈,顏色愈鮮亮,毒性便愈強。雷無妄並未將煙送到程靈素那裡,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專門針對武功不怎麼樣、對施毒解毒一無所知的客人。程靈素但凡顧念十二連環塢幫眾,就很難抽身遠避,獨善其身。

    雷無妄用的手法來自唐門,火藥來自霹靂堂,毒煙卻來自溫家,堪稱三大世家彙集而成的怪胎。今夜是他入京後第一場戰役,亦是最重要的戰役。哪怕他只是和唐非魚合力殺死程靈素,也是日後藉以一飛衝天的本錢。

    他們兩個志向均比較遠大,卻有明顯區別。幾個月前,唐非魚機緣巧合結識方應看。雙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他沒有闡明心志,因為他認為還不到時候。但他一直有個夢想:統領禁軍,加官進爵,光耀蜀中唐門的門楣,開啟唐門的萬世榮華之路。

    雷無妄認得方應看,則純粹是通過雷損介紹。他的野心沒那麼大,與朝廷的聯繫也不甚緊密。他只是想:假如有朝一日,能把雷、唐兩家的絕學融合在一起,去蕪存菁,該有多麼驚心動魄,舉世無雙?由於兩家素無來往,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他想這樣幹,至少也得有五湖龍王的權勢和威名才行。

    他倆各有野心,關係相當微妙,既相互欣賞,又存在隱約的敵意。總體而言,他們仍信任對方能力,願意與對方配合。

    唐非魚錯失雷無妄的動向,只知他和他一樣,出手處處針對程靈素。方才他暗器落空,頓時微微一愣,直至看見毒煙五色斑斕,炫人眼目,才想起事情遠未完結。不管他下個目標是誰,只要能殺傷一兩個,便是極大的成功。

    他五指稍微張開,手指修長勁瘦,十分好看。這是一隻殺人的手,也是一隻翻雲覆雨的手。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確實可以決定他人的命運,令人畏懼仰望。

    這隻手裡,悄悄地多出了一團暗器。就算他紋絲不動,這團暗器也會突然獲得生命,彈跳而起,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奔襲敵人。但就在這時,他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恐怖壓力。

    從他的時代往後數,再過數百年,世上的大夫、郎中將完全明白輸血救人的機理。當病人被輸錯血型時,常會出現一種「末日感」。他們不明就裡,卻明白自己大難臨頭。

    這種末日感,正是唐非魚覺察到的異樣感覺。

    剎那間,他毛骨悚然,同時看到一個圓圓的黑影穿透煙霧,向他電射而至。黑影每逼近一尺,大小就增加一點兒,到了最後,竟像墜落天際的流星,即將墜到他頭頂。

    唐非魚滿手暗器,瞬間以驚人的高速、驚人的準度射出。一百五十三枚細針樣的暗器,全部插在黑影之上,把它變成一隻肥胖的刺蝟。

    黑影力竭,墜下,滾落地板,骨碌碌滾向他。落地的一刻,他已看的一清二楚這黑影雙眼大睜,死不瞑目,赫然是雷無妄的人頭。


第五百六十章

    雷無妄死了。

    死在他本應揚名的一戰裡。

    人死如燈滅。雷無妄一死,立即一文不值, 僅是龍王手底的另一個魂靈。他甚至不配被稱為「冤魂」, 因為他一點兒都不冤。他想殺龍王, 想殺龍王的總管,如果都殺不成, 就殺聽命於十二連環塢的其他賓客。他死, 只好怨蔡京佈置有誤,或者同伴不堪大用, 或者自己武功和對方有著至少一籌的差距。

    但他並不會產生怨恨的心思。他已經死了。

    唐非魚都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居然還可以更白一些,從白裡透出青色, 青色當中又夾雜著一股死灰。雷無妄之死,對他的打擊不算大。他倆可不是什麼生死之交, 就算是, 朋友去死,總好過他親自去死。他神色有異, 不為雷無妄,只為眼前的風雲突變。

    樓內場面仍然十分混亂,卻是一種暗藏節奏的亂象。一彈指、一眨眼,局勢均會變化一次, 所以這絕非適合分心的場合。可是,面對此情此景,又有幾人能夠鎮定自若?

    唐三少爺若能全神貫注,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惜殺局未成, 雷無妄已身首分離,令他驚訝到極點,自此失去最後的逃生機會。他都不曾低頭,只低了一低目光,再抬眼時,竟看到一片漫無邊際的黑。這片深黑宛如夜色,又像一團漆黑的烈火,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和蘇夜尚有一段距離,蘇夜的身影仍未完全脫離煙霧籠罩。一定要說的話,她還不如那具無頭屍身引人注目。可一股飄渺浩蕩,莫可匹敵的驚天刀氣,已充斥了兩人之間的空間。唐非魚之所以目睹異象,只因蘇夜的精神氣勢鎖定了他。

    黑光映入眼簾的一刻,那陣大難臨頭的末日感如燎原烈火,愈演愈烈,幾乎將他沒頂。方應看、米有橋、雷損、狄飛驚等人,居然都不是她下一個目標,他唐非魚才是。

    這是怎樣的榮幸,又是怎樣的不幸?

    蘇夜當然不會隨意選擇對手。唐、雷兩人都精於用毒,暗器功夫更屬江湖絕頂,一個眼錯不見,不知多少人將傷在暗器毒-藥之下。簡而言之,他們必須先死。他們死後,才輪到她真正的大敵。唐非魚亦為當世頂尖人物,豈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場厄運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狠猛烈。

    雷火硝煙彈果真不同凡響,外有北風遊蕩呼嘯,內有刀劍掀起的勁風連綿不絕,仍堅持著徘徊不去。從開窗至今,廳中濃煙至多散去一半,硝火氣息還是一如既往的濃烈。眾人視線中慢慢多出若干模糊不清的身影,卻因身影縱躍飛騰,瞬息萬變,一時竟辨不清是真是幻。

    此時夜刀一揮,掠向唐非魚,剩餘火煙終於遇到剋星,無可奈何地退場。

    唐非魚肩頭背負著相當沉重的擔子。他成功,不僅他本人揚眉吐氣,亦可為蜀中唐門鋪開一條通天大路,讓唐門諸多高手乘隙而入,在京城里布下不世棋局。他失敗,唐門就得繼續蟄伏,守住巴蜀一帶,靜候下一場人事更迭。

    唐門子弟大多很有耐性,可等得久了,也會漸漸不耐煩。他們潛龍在淵,是為了日後飛龍在天,如果總藏在淵中,說不定會從龍變蛇,從蛇變蟲。於是,他們等到現在,不想再等,決定自行創造機會。唐非魚結交方應看,而唐能、唐熊等人,已於日前離開唐家堡,前往江南一帶。

    這等「化龍」的心思,人人都有,倒也不是不自量力。但八字還沒一撇,他還在等其他子弟的消息,就在做足準備的同時,被扔到了化身為龍的夜刀正前方。

    這一刀之威,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黑光筆直前行,所向披靡,沖散唐非魚視線中的所有障礙,使他目光所及之處,儘是浩渺無際的刀光。

    刀光毫無破綻。

    唐三少爺身邊的暗器亦似無窮無盡。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候,他一甩手,右袖登時舒開,發出五種迅奇詭怪的暗器——唐花、唐瓜、寒蟬、螳螂、游雀。

    前兩種撒出袖口,後三種發自掌心。這些暗器表面上各自為戰,實際相互呼應。唐花謝後,會生出一枚小小的、灰色的鐵瓜,與另一枚較大的唐瓜同氣連枝。蟬、螂、雀三者此起披伏,無懈可擊,雖有先後之分,卻渾然一體,共同構成一間死亡牢籠。當敵人欣賞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奇景後,將發現自己就是那隻蟬,再也無路可逃。

    唐非魚不求傷敵,只求破陣。事出突然,他辨不清蘇夜的人在哪裡,索性根本不去分辨。他只想衝破這道光,衝出生與死的分界。

    五種暗器悉數擊中黑光,五聲之間絕無停頓,連成一記稍長的聲響。隨著這記聲音,幕布般的刀光連抖數下,抖出形如漣漪的紋路。

    忽然之間,唐非魚意識到他是被罩在容器下的蜘蛛。憑他在裡面怎麼折騰,容器始終紋絲不動。最諷刺的是,他甚至不該期待容器移開,因為障礙盡去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花也好,瓜也罷,沒來得及建功立業,便被黑光吞沒。與此同時,刀光驀地收斂,連成一條細線。細線濃黑至極,有種不該存在的怪誕感,不像人間的正常事物。

    蘇夜消失已久的身影,又一次在唐非魚面前浮現。那道細線好像從她手中射出,又像憑空生成。她就浮在細線末尾的半空中,急速逼向前方。和她一起出現的,還有那些模糊了短短一段時間,重新變的清晰的人影。

    唐非魚想看清時看不清,不想看清時,諸多身影接二連三跳入他眼簾。刀氣如冰刺、如針扎,將他眼皮扎的陣陣刺痛。他下意識往旁邊一瞥,立即看到了兩個值得注意的人。

    其一是王小石。

    王小石拔出了劍柄……不對,拔出了他的相思刀。這柄彎彎的小刀彷彿具有魔力,看上去是那麼婉約,那麼秀致,卻穩穩架著另一柄劍。劍光極似血光,是一抹跳動不停的赤紅血色,乍一看,似乎有人往相思刀前潑了一泓鮮血,盡顯不祥之意。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如今血河出鞘,迎上的卻不是挽留奇劍,而是這柄小彎刀。王小石清澈的眼睛裡,也被這柄劍映出了紅光。

    其二是程靈素。

    雷無妄根本沒能碰到這位毒手藥王。他剛出手,便被夜刀攔住,然後從一個人變成兩塊人。從頭到尾,他都沒弄清楚程靈素人在何方。

    他弄不清楚,唐非魚倒是很清楚。他發現,程靈素正站在那個巨大的、金鼎般的炭爐旁邊。她應該是剛往爐中灑了一些東西,正在緩緩收回右手,收到一半,這隻手猛然下擊,轟的一聲,拍在爐身之上。

    她內功竟也相當出色。一擊之下,爐蓋衝天而起,爐中熾紅的火炭亦被震向半空。火炭一遇爐外空氣,頓時更紅更亮,然後散成千萬點紛紛揚揚的火星。火星也是流動的,轉眼便是一條凌空蜿蜒的小小火河。

    火河撲向五色濃煙。雙方甫一接觸,高下立分。濃煙霎時偃旗息鼓,色彩也褪的一乾二淨。雷無妄臨死前打出的毒煙,剛剛發揮了一點作用,就與主人共赴黃泉。

    事已至此,唐三少爺心裡一片雪亮。他本就是個明白人,此時已明白的無以復加。

    王小石未像計畫中那樣,拚死纏住五湖龍王,反而迎上了方應看。這表示,從一開始起,他就在演一場醞釀許久的戲,而他這麼做,只可能有兩個原因——要麼他已經投誠蘇夜,要麼那對師兄妹狼狽為奸,與他事先約好,將蔡京籠絡的高手一網打盡……

    無論哪一種,他們都注定萬劫不復。

    一瞬間,唐非魚對王小石的恨意遠遠超過了對蘇夜的。但他的恨意如曇花一現,飛快沒入再度升騰的黑光。

    黑光瀰漫,血光也重新綻放,大朵大朵的血花在刀光織成的畫紙上潑灑。蘇夜的聲音亦從紅與黑的光芒中傳出,「唐門若想殺我,就該傾巢出動,像這樣東來一個人,西來一個人,是什麼意思呢?他們蟄伏太久,已忘了如何拚命嗎?」

    她語氣帶著笑意,態度卻十分嚴肅,像是真心誠意地詢問。她問的人是方應看和米蒼穹,在她發問之前,唐非魚已成為唐非活魚。

    方應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也不需要回答。他聽到「唐門」兩字時,蘇夜已鎖定了他。唐非魚氣息尚未完全斷絕,夜刀刀勢一轉,如同被蘇夜操控的滔天洪水,湧向他和王小石。

    王小石棄他而走,縱身飛退,退向大門方向,胸前門戶大開,露出無法忽略的破綻。但刀光近在眼前,使方應看無力抓住這個破綻,只能眼睜睜看著王小石退後、轉身、急匆匆掠向那扇雕龍縷鳳的門。

    他無法抽身,尚有米公公。米公公袖子裡也藏著東西:套在一起的空心長棍。方應看拔劍,米公公抽棍。長棍掀起旋風,當空舞出棍花,每舞一圈,就發出尖利嘯聲,聲勢竟比夜刀更駭人。

    王小石想要離開,立時被他察覺。他其實不知王小石的目的,但對方想做的事,他最好是出手阻止。因此,他也放棄了眼下的對手。長棍最後蕩了一圈,忽然從倚天劍前抽開,一棍就砸向飛掠中的王小石。

    這一棍發自遠處,掄到與王小石最近的那一點時,竟突如其來逼近數丈,棍上銳風愈發沉重。米蒼穹藍瑩瑩的雙眼,泛出黃色的長鬚,也已到了王小石身後。王小石可以不管方應看,卻不能不管這驚人的棍招。他正要回身,忽聽另一聲銳響,後發先至,不管不顧地撞進棍風。

    蘇夜袖中射出一道白光,紙條化成的白光。神鷹送來的消息,被她臨時拈起當作暗器,替王小石解決這驚天殺招。

    棍嘯聲倏然中止。勁風仍在,力道卻由實轉虛。紙條彷彿射進了水中,空蕩蕩的毫無著力之處,反被勁風一激,在風中舒張開來。

    米蒼穹並不關心紙上內容,只不過距離太近,不關心也會順便看一眼。他一眼瞥去,只見上面寫著:「溫柔前往不動飛瀑會見雷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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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溫柔有兩個夢。

    一個是溫婉嫻靜,端莊貴重的閨秀夢;一個是英姿颯爽, 縱橫江湖的俠女夢。她小時候, 總幻想著自己在第一個夢中的娉婷身影, 長大之後,卻覺得第二個夢更有意思, 更符合她的性格。

    她運氣非常好。她爹爹既是武林大豪, 也是朝廷高官,能夠滿足女兒的任何夢想。事實上, 這兩個夢也是他的希望。他一直望女成鳳,成閨秀還是成女俠,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都可以接受。他為此費了數不清心思,發現無法狠下心腸教導她時, 甚至不惜把她送去小寒山, 託付給紅袖神尼,以為遠離了人人對她恭敬順從的溫府, 她就會變得更出色。

    然而,他的苦心終於白費。若干年後,溫柔自覺「藝成」,有能力獨闖江湖, 卻還是一隻高不成低不就的三腳貓。

    她的本事有限,眼光也不太高明。別人看在溫晚、沈虎禪、神尼、蘇夢枕等人的面子上,待她客客氣氣,她卻把原因歸結於自身, 刀法最多只得神尼的一分火候,信心倒是名列師門第一。

    直到她認識了蘇夜。

    蘇夜無需動手,只需自報家門,敵人就立即變了臉色,轉身離開。她那一刻的威風,溫柔至今未忘。蘇夜並不自吹自擂,告訴她「是大師兄太有威風了」,但她心知不只這一個原因。不知不覺間,她發現過往夢想其實並未成真。俠女夢重新泛起漣漪,然後寄託到了蘇夜身上。她也想要那種威望,那種煞氣,那種從容,或者說……那種武功。

    武功總是可以練的。可惜,她不具備苦練下去的毅力與動力,因為她的江湖路太順暢,自她出生起,就與陰謀詭計、血腥殺戮絕緣,受盡眾人寵愛,既如此,何必去吃這份苦頭?

    若非她背景深厚,她這樣的女子,原本不適宜在武林中打拚。

    不適宜打拚,不代表不能打拚。她天生喜動不喜靜。現在要她回洛陽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死也不願。她的確不肯付出努力,但心底終有無法熄滅的夢想。

    如果說蘇夜已經取代她本人,成為她夢中那威震八方的倩影。那被她遺忘已久的另一個夢,便牽絆著坐在她對面的人。

    那人是六分半堂總堂主的獨生愛女,雷純。

    溫柔對蘇夜敬畏、懼怕、惱怒、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對雷純則豔羨、仰慕、喜愛、有一點點自慚形穢。她一結識雷純,就折服於那無可比擬的風度和氣質。

    她忽然發覺,原來自己仍想做個千金大小姐,像雷純一樣風裳水佩,風情萬種。僅看家世的話,她當然不輸別人。可是和雷純一比,她馬上就俗氣了,粗疏了,整天舞槍弄刀,上躥下跳,真不像個大姑娘。雷純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侍女環繞,婢僕隨行,一見便知出身不凡,而她呢,她天天和唐寶牛方恨少等人混在一起,比都不用比,就落了下乘。

    別說她比不過人家,連蘇夜都比不過。蘇夜畢竟出身寒微,從沒享受過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富貴生涯,論高貴、論優雅,均輸給雷純一籌。溫柔口頭不說,卻悄悄認為「江湖第一美人」的稱謂,應該送給雷純才對,而「溫柔」二字,也應當是雷純的名字。

    她遇見雷純,如同遇見另一個世界的她自己,一經相遇,剎那間恍然大悟,既有遺憾、失落、嫉妒,又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最難得的是,雷純生性謙和,毫無傲氣或驕縱之氣,每句話都令人聽的熨帖,高高興興聽進耳朵裡。溫柔原有些不服,想和她較勁,稍微一相處,立刻喜歡上了她,心甘情願和她結交,稱她為「純姊」。

    雷純是純姊,她自然是柔妹。自從蘇夜殺死白愁飛,在溫柔眼裡,就多了一股子面目猙獰、蠻橫不講理的味道。她認定的好姊姊,也從二師姊變成了雷純。

    十二連環塢、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的關係,她一直所知甚詳。她還知道,雷純進京是為了照顧雷損,也是為了統領風雨飄搖的總堂,注定是十二連環塢的敵人。

    她不願理會這些事情,可她的心已偏向其中一方,尤其是當她得悉雷純不會武功,幾乎手無縛雞之力的時候。她覺得蘇夜應當讓著雷純。雷損已重傷難癒,何必趕盡殺絕?對付不懂武功的人,可算不上江湖俠女的行徑。

    事到如今,她之所以還沒洩露那個大秘密,只因蘇夢枕的吩咐,以及王小石的殷切叮囑。這個遠不如白愁飛惹人心動的年輕人,居然十分關心她和蘇夜的關係,多次勸她別再得罪師姊。他還認真告訴她,她萬一說了出去,倒霉的人將會是他。她不想王小石倒霉。於是,她不說。

    除此之外,她對蘇夜總還有幾分畏懼之心。若非萬不得已,她不願再次面對她。

    她這一憋就憋了幾個月,表現出生平罕見的耐心。可惜把秘密憋在肚子裡,怎比得上告訴別人痛快,而且最近她過得不大如意,蘇夢枕且不提,王小石亦懷著滿腹心事,不怎麼哄她了。與他們相比,雷純永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事事為她著想,還提醒她別把結交之事宣揚得人盡皆知,以免讓風雨樓子弟多心。

    雙方一比,高下立分。俠女夢的俠女,升級成了能把她蘸醬生吃的可怕怪物。她只剩雷純這一個手帕交,當然得好好珍惜。

    蘇夜與雷純為敵,對得起前者,等同於對不起後者。溫柔已委屈忍耐了許久,面對雷純時愈來愈不安。她不喜歡這樣,所以今天決定做件好事。她想,即使勸解不了蘇夜,也應該讓雷純瞭解真相。

    踏雪尋梅閣裡只有她、雷純、服侍雷純的四劍婢。雷純雪玉般的臉上,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愁容郁色,濃的連溫柔都無法忽略。

    兩人對坐,望著桌上的杯碟盤碗,許久閒閒無言。這是前所未有的場面。雷純從不冷落客人,更不會慢待這位新識不久的妹妹。此刻她心不在焉,是因為她心中極為不安。一切如她所想,溫柔果真沒有什麼份量,對大事要事一無所知,不知雷損、狄飛驚等人都不在六分半堂,更不知王小石也悄然離開了金風細雨樓。

    溫柔有資格無憂無慮,她卻不成。她只能在這裡掛念、牽念、惦念,等著不知何時會來的消息。好在她不需要等多久,最多等到天明,就該塵埃落定了吧!她只奇怪,溫柔為什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為什麼一會兒說這件事,一會兒又跳到另外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

    良久,雷純微微一笑,正準備主動挑起話頭,忽見溫柔心有靈犀似地,恰於此時抬起雙眼,望著她輕聲道:「純姊……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兩雙難描難畫的美麗眼睛凝視彼此,眼神卻大不相同。屋外夜色黑的出奇,彷彿有條黑色巨龍盤踞在空中,壓住了這座舉足輕重的院落。

    雷純忽覺一陣暈眩,勉強笑道:「你說。」

    溫柔像是受到鼓勵,聲音驀地大了起來,「大師兄和二師姊已經訂下婚約。他們騙了整個江湖。你們六分半堂鬥不過他們!你,你和你爹爹都放手吧!」

    她鼓足勇氣,才敢說出如此重要的秘密。她自以為做了一件好事,幫忙挽回雷損父女注定慘淡的前景。這一刻,她對五湖龍王的懼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之情。然而只在眨眼間,她意識到這想法大錯特錯。

    雷純一動不動坐在那裡,面上血色褪盡。她平時像張美人圖,這時像……褪了色的美人,不僅臉色雪白,朱唇亦黯淡無光,如一枝即將凋謝的白梅,淒豔到了極點。

    溫柔心下一沉,想都不想便問:「你怎麼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雷純聽見她連問幾句,卻一言不發。她已失去回答的力氣。在聽到秘密的同時,她便明白,蔡京那興師動眾的「殺龍大計」,尚未開始,就已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溫柔說話,從來不會只說兩句就算。別人是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她則是一鼓作氣, 再鼓作氣,和三鼓作氣。她既開了口, 心下便沒那麼緊張了, 正想繼續說下去,卻因雷純神色大變而中斷。

    此地乃是總堂主千金愛女的閨房, 本就十分安靜,這時更是靜的如同墳墓。這一刻,雷純彷彿連呼吸都忘了。

    溫柔怔怔望著她, 沒來由地,臉色竟也不知不覺難看起來, 不讓雷純專美於前。兩張俏生生的臉龐正對彼此, 臉上顏色一個賽一個的雪白。同樣是白,白的亦有區別。雷純是心如明鏡, 明白雷損大勢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頒下聖旨,令京城禁軍剿滅十二連環塢,六分半堂眼下的大虧也已吃定。溫柔卻一如既往,不知道雷損和狄飛驚在哪裡, 不知道今夜會有許多人死去,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樣的秘密。

    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心卻已偏了,偏向純姊而不是師姊。但她偏心與否, 對蘇夜實無差別。

    雷純因絕望而不說話,溫柔因驚嚇而沉默不言。這倒也是一種殊途同歸。諷刺的是,她們兩個花容失色,神情慘淡,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運氣卻怎麼都不算最差。同一時間臉色泛白的人委實不少。比起其他人,她們至少還活著,身處六分半堂的精銳拱衛之下,不必擔心自己死於非命。

    雷純給溫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著裊裊熱氣。熱氣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卻百轉千回。

    她的確喜愛溫柔,欣賞溫柔,並非虛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經常像姊姊對待妹妹那樣關心她、愛護她,溫言軟語指出她的不足之處,從未覺得不耐煩。可溫柔與雷損相比,份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這位柔妹具有成為六分半堂人質,交換雷損回來的價值,她恐怕會悄悄布下人手,留她過夜,讓她不能想走就走。

    可惜,溫柔沒有。

    做大事時她不堪重用,也就沒人用她。既然沒人用她,她的價值便很有限。五湖龍王不是溫晚,也不是許天-衣,面對溫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連眼睛都不樂意眨一眨。強留溫柔,不利人亦不利己,當然也就不必去留。

    事已至此,雷純能有什麼辦法?她沒有任何辦法。她只能想,殫精竭慮地想,試圖想出一個不那麼壞的結局。

    除了驚惶、緊張、憤怒,她還感到震撼和荒謬。從小到大,她都無條件信任雷損,認了他「你不能習武」的說法,心裡卻不是真的安分。溫柔豔羨她,她何嘗不豔羨溫柔?她對江湖,始終有一份壓抑不住的嚮往。但雷損不願意讓她沾手堂子裡的事,說是怕帶累了她,只給她提供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幹不輸任何一位堂主,仍讓她乖乖另居別處。他受傷後別無選擇,才會將權力放在她手中,要她與狄飛驚分庭抗禮,雖然事出無奈,好歹是滿足了她長期以來的念想。

    她的確得到了機會,可是,為何與想像中那麼不一樣?她甚至不配作龍王的對手,沒資格與龍王相見,只能縮在總堂當中,故作鎮定地等待回音。她煞費苦心籠絡來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幾人能夠活著回來?

    她眼波像秋水一樣明亮,落在溫柔臉龐上,映照出溫柔那不安而關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與溫柔無關,溫柔也解決不了她的難題。不知怎麼回事,在如此重要的關頭,她居然強烈地思念狄飛驚。有他在身邊,她永遠不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雷純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飛驚,狄飛驚卻無暇念及她。踏雪尋梅閣暗香細細,暖意融融時,鏡天華月樓早已翻作血流滿地的修羅場,接二連三有人斃命。場面的凶、險、狠、快,是她們在噩夢裡都想像不出的。

    「雷公」雷日、「電母」雷月這對同姓夫婦,轉瞬變成共赴黃泉的同命鴛鴦。他們名氣不小,本事顯然也挺大,但在這種場面下,甚至沒資格誘引龍王出手。兩人一前一後,撲跌在地時,蘇夜看都沒看一眼。她一掌拍中雷媚的劍,把她拍的陀螺般飛旋開去,然後一氣呵成,直撲不遠處的雷無妄。

    眾人均知她有一身駭人聽聞的武功,不知她從未懈怠,百尺竿頭還能再進一步。方才她對付王小石,王小石確實竭盡所能,她卻行有餘力。她對他一直手下留情,別人竟看都看不出來。直到她從王小石身旁掠開,先殺雷雨,再殺雷踰,轉手拍開雷媚,一刀刺向雷無妄,出手才算毫無保留。

    殺人王和放火王死了,金腰帶也死了。一眨眼過去,四個姓雷之人非死即傷,接著便輪到不姓雷的唐三少爺。姓不姓雷,死的速度都沒什麼差別。張烈心、張鐵樹兄弟沒死,卻也正在死。他們擅長的是指掌功夫,威脅沒那麼大,所以蘇夜沒打算立即殺了他們。怎奈覆巢之下無完卵,兩人想獨善其身,從鏡天華月樓的這間「鴻鳴堂」裡豎著走出去,恐怕比登天還難。

    雷媚,雷損,狄飛驚,方應看,米蒼穹。

    濃煙被夜刀驅散,現出滿地狼藉。誰能想到,場上有一戰之力的人竟僅剩這五個。時間過得那麼快,又那麼慢,好像僅僅幾個回合,洶洶而來的殺龍大計就灰飛煙滅,只有這五人堅持到最後。他們的堅持時間完全取決於蘇夜。夜刀指向誰,誰就得如臨大敵,不再考慮如何堅持,而是如何拚命。

    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拚命的人,是擁有一手遮天權勢的米蒼穹米公公。

    攔王小石的是他,被蘇夜用紙條打出一點破綻的是他。王小石只求脫身不求傷敵,毫無戀戰之意,趁著棍風一收,已迅疾無倫地繞過屏風,竄出大門,踩著樓外滿地雪色一溜煙遠去。

    王小石走了,米蒼穹還在。紙條在半空停滯一瞬,忽然砰的一聲,爆作一團白色輕塵。隨著這聲輕響,那扇八聯玉石浮雕山水大屏風居然也未能倖存。屏風上面,驀地居中出現一個形如圓桌的大洞,就像被無形的拳頭轟中一拳。下一秒,偌大的屏風被勁風挑上半空,在空中支離破碎,也爆出大團大團漫空飛舞的粉塵碎屑。

    原來他並未真正停手,他繼續一棍挑向王小石。他棍子指過去的位置,正好與王小石繞到屏風後的身形重合。但蘇夜終究還是攔了他一下,使棍上那股凶悍絕倫的厲風慢了下來,終究是一棍挑空。這一棍過後,他手中長棍自然垂落,一端指天,一端指地,有種既孤單又凶厲的味道。他嘴角也在下垂,形成兩條深深的紋路,沒入他鬍鬚裡。

    如果五人齊心協力,以蘇夜那種不畏生死、不懼後果、視方歌吟如無物的決心聯手圍攻她,能否反敗為勝,成功執行計畫?

    這個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他們也注定做不到這一點。

    五人之中,雷媚武功最差,也就是說一旦圍攻龍王,她最有可能戰死。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蘇夜贏了,她會死,蘇夜輸了,也會在死前拖幾個人陪葬。她本以為,她會心甘情願為方應看犧牲自己,也許方應看也是這樣認為的。如今正是需要她犧牲的時候,她卻突然心生猶豫,覺得這種犧牲毫無意義。人死,得死的有價值。就算她死了,又能擋蘇夜幾刀呢?

    她尚且如此,雷損和狄飛驚更不必說。雙方本就無甚情義可言,形勢危急之時,當然要以自保為主,誰會去拚命護住方應看?如果方應看與米蒼穹之死,能換來六分半堂的平安,他們兩個倒是會毫不猶豫下手。

    兩人平時無需多說,只要交換一個眼神,就大致明白彼此的想法,此刻連眼神都是多餘。雷損全程不曾出手,兩隻手掌輕輕按在桌子上,微一用力,立即彈了起來,整個人似乎輕飄飄毫不受力,沿著王小石溜走的路線,有樣學樣地溜向外面。

    他見機快到極點,已知難以力挽狂瀾,遂迅速做好血戰到底的準備。他是這樣,他相信身邊的狄飛驚也一樣。十二連環塢裡,可不只有龍王一個拿得出手的高手。他想像中的最好的結果,是龍王無暇理會他們,他們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活著回到六分半堂。這無疑會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艱辛決戰,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次絕大凶險。他確實已經老了,他還闖不闖的過這一關?

    幸好他並非孤身一人,他還有狄飛驚!

    兩條身影同時落在棉被般柔軟的雪地上,周圍只有雪和石子路,還有生滿光禿禿枝椏的大樹、傲然挺立的青松蒼柏。雪地印著零星的淺淺足跡,足跡屬於王小石。天空依然不斷飄下雪絮,雪絮是蒼白色的,像雷純失去血色的臉。雷損自不可能知道,他的女兒也想起了同一個人。他只是有了一點點慶幸,慶幸在絕境中不必孤身為戰。

    落地之時,他情不自禁扭頭,望向狄飛驚。狄飛驚垂首凝視雪地,眼光卻瞟著四方箭樓。一呼一吸間,兩人都產生了迷惑不安之情。

    哪怕一頭撞進龍潭虎穴,他們也不會驚訝,可為什麼根本沒人前來阻攔?十二連環塢向來守衛森嚴,一呼百應,找不到死角破綻,眼下卻像忘記了六分半堂的總堂主與大堂主,一副大開方便之門,任憑他們離開的模樣。箭樓上有人,不遠處有人。雷損敢打賭,十二連環塢的弩陣、箭陣、刀劍槍棍諸般陣法佈置,都離此不遠。雪景雖美,掩不住無處不在的煞氣。只不過,這股煞氣今夜針對的不是他們而已。

    雷損衝出鏡天華月樓,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戰的豪氣。附近無人上來圍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卻立即蒼老了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轉念一想,已明白蘇夜的用意。

    蘇夜其實沒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認定他們不重要,或者說,不是特別重要,比不上方應看和米公公那麼重要,才無意為難他們。即使他們走了,她也不會強衝出來阻攔,因為他們缺少被她優先攔住的價值。而且,他們憑什麼被她重視?雷損麾下猛將無數,又得狄飛驚忠心耿耿輔佐,這些年來,僅能與矮著他一輩的蘇夢枕打成平手,維持勢均力敵的局面。

    既然蘇夢枕就夠對付他們,蘇夜為何還要把六分半堂當成非殺不可的強敵?只怕把雷、狄兩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份量仍比不上一個方應看。他們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後有了空暇時間,再來收拾不遲。倘若他們鬼迷心竅,硬要留下與方應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無意拒絕,會馬上笑納這份好意,把他們一併留在十二連環塢。因此,無論雷損有沒有受到輕視,都不應該再猶豫。

    雷損怎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何況他這一生已低頭過許多次,再多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他長出一口氣,籲出胸口的滿腔抑鬱,正要頭也不回地離開,卻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鏡天華月樓面對他們的這堵牆轟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屍體撞塌的。屍體去勢未絕,電射而出,恰好衝向雷損所在之處。雷損自不至於被它傷到,卻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掃過後,他的臉色霍然一變。

    這具屍體雙眼半睜半閉,萬縷青絲迎風飛舞,滿面均是驚駭與不信,損毀了她生前的驚人美貌。她用的長劍被人一折兩段,深深□□胸口小腹。胸口那劍正中心臟,顯見是斷絕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這人正是雷媚。


第五百六十三章

    霎時間, 雷損產生了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

    他絕不可惜雷媚的死。得悉雷媚是蘇夢枕的人時, 他便知道,他和她注定你死我活。既然關係已經注定,那無論有什麼理由、苦衷、隱情,他都該盡快讓她去死。

    他一直很想殺她, 也準備殺她,只是沒殺成而已。她及時覺察出不對,逃進金風細雨樓, 也就脫離了他能掌握的範圍。他只能等, 等解決十二連環塢之事後, 再談如何對付這個叛徒。

    按理說,他親眼看到她死,應該十分高興,或者覺得解恨,或者如釋重負,或者略略悵然若失。然而, 今天的情況偏生不一樣。

    這麼一個活色生香,狡詐奸猾的美人居然真死了, 死得還如此痛快, 令他莫名震撼。其實在內心深處, 他直覺她是那種會活很久很久,等蘇夢枕和他、米有橋和蘇夜都被雨打風吹去後,仍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沒的人。他可以輕易想像出她人至中年、甚至年紀老邁的樣子,就像幻想方應看的遠大前程。

    她的死, 與雷雨等人完全不同,和雷無妄、唐非魚也不盡相同。不知為何,他心裡驀地多了一層近乎虛無的陰影,好像有許多東西和鏡天華月樓一起崩毀塌陷了,而他長久以來握在手中的所謂「權勢」,也正在一寸一寸化為飛灰。

    雷媚的屍體靜靜臥在雪中。她的臉色雪一樣白,頭髮夜一樣黑,流出來的血……當然血一樣紅。她身下很快淌出一攤血泊,幾乎在同一時間,鏡天華月樓內傳來尖利響亮到極點的嘯聲,雪地上卻已空無一人。

    雷損和狄飛驚不再猶疑,轉身就走,別人卻沒有如此之好的運氣。嘯聲驚天動地,透出一股凶悍絕倫的意味。除了米有橋,誰能使出這等棍法?

    蘇夜早就過了用殺人多少來衡量實力高低的階段。如果要她設定一個標準,那她會說,能否饒恕別人或拯救別人,才是劃分強弱的分界線。可是,當她真要殺人的時候,她也說殺誰就殺誰,中間不會打半點折扣。

    雷媚便是死於她的決心之下。

    長劍在三招內折成兩段,被蘇夜反手插入主人胸口。緊接著,她眼都不眨,硬生生空中轉身,彷彿一隻撲擊黃兔的蒼鷹,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撲方應看。

    今夜她並非第一次撲向敵人,每一次疾掠向前,都會有一人氣絕身亡。她速度實在太快,以致方應看都無暇動作,仍然背對著她。他也失去了行動機會。在這等重要的關頭轉身,等同於賣她一個破綻,也就等同於自尋死路。

    她已見識過另外一個方應看,對他的本事心中有數。這位小侯爺論武功,自然是江湖頂尖,卻沒到絕頂的地步。直到數年以後,方歌吟仍未把絕學傳授給他,所以他才按捺不住,圖謀元十三限的傷心小箭和山字經。換句話說,他不可能是她的對手,比起米公公也大有不如。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方應看並非她的首要目標。

    米有橋認為方應看才是有橋集團的首腦,她也這麼認為。但既然這位首腦尚未擁有天下第一的武功,還在韜光養晦,那就不必非要第一個去死。

    她目光掠向方應看的一刻,方應看覺察到的壓力猶如泰山壓頂。通常而言,泰山壓頂僅是一個比喻,這時卻有如實質。不管頭上壓下來的到底是泰山,還是其他什麼東西,他都油然生出無力抵抗的感覺。

    直到此刻,他的臉色才變得有些不對,因為這表示再也無人攔得住蘇夜,而他的野心徹底失敗。在他認識的人裡,有資格和蘇夜交手的並不算太少。可這些人要麼沒有理由當她的敵人,要麼根本不在此地。

    他一直把方歌吟的威名當成可供利用的工具,安靜地、和緩地、滿臉微笑地實施他真正的計畫。如今圖窮匕見,他才悚然驚覺他和方歌吟之間究竟有多少差距。現在想再多也是無用,他只能靠自己,以及那個數十年來被人譽為大內皇城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測的米公公。

    幸好米公公仍在,米公公全無獨善其身的意思。兩人之間,得罪人的事、履險拚命的事,若不得不做,一向由米公公來做,這次並不例外。

    米公公在他身上寄託著厚望,他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有把握他不會拋下他。

    寒風從塌陷的洞口湧入,本應刺骨生寒,卻因樓中氣氛緊張到極點,反倒讓人心神一爽,好像離竅而出的魂靈又緩緩回到了身上。那股比北風寒冷十倍,凌厲百倍的刀氣,也已觸及方應看的錦袍。

    人和刀成了一道殘影,只一眨眼,便從雷媚原本所在的位置,轉移到方應看身後。這大概是有去無回的一招。目睹此招的人都認為,即便蘇夜想手下留情,也未必做得到。

    錦袍獵獵飛揚,左右兩邊袍角向後飄飛。方應看想都不想,既無法回身抵擋,那就索性不擋。他手按在血河劍柄上,這把神兵卻沒有出鞘。劍鞘上,暗紅血光不住流動,平添一股不祥之意。在這不絕的血色中,他不及像王小石那樣直衝大門,竟不惜迎難而上,向左疾掠,掠向那個新開出來的大洞。

    就在此時,米有橋長棍凌空飛動,在半空連捲數個棍花。這本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棍子,由於是由兩條短棍拼接而成,估計還不如平常的棍子結實。但在他手中,它居然像條充滿了肅殺之氣的蛟龍,一邊飛騰,一邊變幻。

    雷損在外面聽到的嘯聲,自然是來自這些棍花。他每劃一朵,嘯聲便尖利急促一分。尖嘯所過之處,人人皺眉捂耳,似是受不了它的威勢。

    他沒去救方應看。他知道,哪怕他全力以赴,賠上這條老命,蘇夜也能在他擊中她之前,搶先攔下方應看。他和方應看缺乏聯手配合的默契,兩人加在一起,也不見得有太多優勢。況且像他這種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歷經大風大浪的人物,經驗豐富到已成本能,本就不需要和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那樣,動輒不顧一切地向前衝。

    於是,九朵棍花過去,棍上殺氣已是濃厚至極。眼見到了出棍的最佳時機,這一棍砸向的人卻不是蘇夜,而是程靈素。

    雙方動手之初,其他人還有插手餘地。到了這時候,不僅米、方這邊兵敗如山倒,十二連環塢的自己人也難以上前幫忙。他們只能在旁觀看,一會兒提心吊膽,一會兒瞠目結舌。別說夜刀之威,就算米公公的棍、方應看的劍,也都超出了他們的能力。

    米有橋越空而起,雙手握棍,先朝天再落地,急嘯中一棍悍然砸下。他的眼珠灼然生光,不知何時成了亮藍色,白鬍鬚也開始泛黃,形容十分駭人。平時那個謙虛和氣,自稱「最多是條老狗罷了」的老太監,已完全不見蹤影。

    看棍子的長度,足能把程靈素和她身前的香爐一起砸成粉末。方才她出手驅毒,功力招式已被米有橋盡收眼底。他心中有數,情知蘇夜若不想毒手藥王變成死藥王,就必須放棄方應看,救護程靈素。

    他和蘇夜談不上有交情,但多少瞭解她的為人。如果對付別的大敵,譬如雷損,這一棍能否生效當真難說。換了蘇夜,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普通人認為蘇夜無力收招,他可不這麼認為。即便這刀已扎入方應看後背,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收得回來。

    果不其然,他賭對了。他人仍在空中,眼珠子仍射出藍汪汪的光芒,棍頭仍未壓落,蘇夜已經看出他的意圖,抽身回手陡然後飄,斜掠向地面,足尖在地上一碰,再度借力飛起,連人帶刀激射向他。

    米有橋一擊見功,心情卻絕不輕鬆。在尖銳棍風籠罩下,程靈素即刻陷入萬般危險的處境。可她毫不慌張,唇邊甚至浮現一抹微笑。她本是個容貌並不出奇的女子,這一笑,卻格外動人,就像她早就料到米有橋的花招,正在用一種寬容的微笑表達無奈。

    米有橋微微一愣,在心裡也笑了一下。不管怎麼樣,只要方應看能離開這個龍潭虎穴,什麼都是值得的。一個小小女子的小小微笑,又有什麼了不起?

    蘇夜一去,方應看身後壓力頓時消失。至此無人能夠真正攔住他,只要他一心想走。米有橋背對牆上破洞,感應到他終於突破重重險阻,箭一般直衝牆壁,身形在牆內一閃,便衝了出去。

    然後,他停住了。他直接停在了外面,一言不發,抿著唇,冷冷望著雪地上的人。

    那是一個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


第五百六十四章

    恍然大悟是種怎樣的滋味?

    聽上去還不錯, 其實未必。恍然大悟,代表以往懵懂無知, 而以往懵懂無知,等同於粗率、馬虎、疏忽, 甚至會帶來失敗與死亡。

    幸運的話,感慨幾句自嘲兩聲,也就過去了。如果運氣糟糕透頂, 那滋味便會苦不堪言,好比數九寒天裡, 當頭落下一盆刺骨冰水。

    現在, 這盆冰水恰好澆在方應看頭頂。

    一個人若全身冰涼,想必不會好受,震驚到面無表情, 也是理所應當。可他只愣了一瞬,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瞬間,便笑了。他的笑容仍那麼天真,像個毫無心機的孩子, 其中又摻雜著苦澀, 好像那孩子偷了三文錢去買糖吃,買完一轉身,發現失主正站在旁邊默默看著他似的。

    很久以前, 方歌吟曾告訴他,在緊急關頭,務必保住金風細雨樓一口元氣, 留下蘇夢枕一條性命,蓋因京師群雄當中,唯有蘇夢枕兼具俠氣與實力,野心與手段。金風細雨樓一去,京城將愈發暗無天日,朝野也將進一步正不勝邪。

    這當然是極高的評價,從方歌吟口中說出來,更是擲地有聲,不容置疑。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倘若方應看想在京城施展他自己的抱負,讓有橋集團隻手遮天,蘇夢枕也會是一塊極高的絆腳石。

    於是,從創立集團時開始,蘇夢枕便被他列入必須剷除的名單。他根本不去考慮利用或收買。蘇夢枕是無法被利用,也不能被收買的。他一直很欣賞這樣的人,但他越欣賞,蘇夢枕就越非死不可!

    如今圖窮匕見,非死不可的卻是他自己,方應看又能作何感想呢?

    雪地並非一片空茫,其上有淺淺的足印。雷損與狄飛驚已鴻飛冥冥,雷媚的屍身尚在。銷聲匿跡許久,據說正在象牙塔中「靜臥等死」的蘇夢枕,就站在雷損的足跡上,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蘇夜不願多生事端,遂命手下幫眾放走不重要的人。方應看屬於特別重要的那一類,所以他一出門,便發覺遠近寒光隱隱,殺氣騰騰,不知多少強弓利箭、刀槍棍棒對準了此地。不論身份高低,也不論武功強弱,但凡參與此事的人均無聲無息,顯然是抱定了只做事,不開口的原則。

    佈置縝密細緻,同時透出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勢。蘇夜布下天羅地網,等他們一頭撞進來,估計已經等候許久了。蘇夢枕人已到場,卻無意插手鏡天華月樓內的激戰,在樓外靜候他大駕出門,足見這對師兄妹對彼此的信心。

    有時一個照面,一個眼神,勝過千言萬語。兩人相逢亦相識,面面相覷之際,心情真是天差地遠。古人詩云「此時無聲勝有聲」,挪用到這裡,顯然也很合適。方應看固然是梟雄,梟雄卻已末路。此情此景,又夫復何言?

    方應看微笑不語,不知是笑別人還是笑自己。他目光移到蘇夢枕右手,蘇夢枕右手籠在袖中,名動天下的金風細雨紅袖刀,隨時都能離袖而出;再移到蘇夢枕臉上,蘇夢枕容色沉靜,似乎若有所思,又像若無其事。那雙眼睛仍那麼陰寒、深沉、明亮,恍若兩點陰森卻灼然生光的鬼火,盯著他的時候,彷彿能在他魂魄上烙出兩個洞。

    不管怎麼看,這都不是一個將死之人。他會送他下黃泉嗎,還是……尚有一線生機?

    方應看忽然意識到,他竟看不出蘇夢枕的情緒。雪地不是空的,他的心卻空落落一無所有,找不到地方安放。蘇夢枕驟然現身,預示著絕境中的絕境,也代表他看錯了蘇夜。他恍然大悟地發現,從未真正瞭解過她,瞭解她的志向、性情、為人處世。她主動向他展示什麼,他便接收了什麼。

    事到如今,他僅弄懂了一件事——她和蘇夢枕並未決裂,也不打算打壓金風細雨樓。她絕不無情。那個桀驁無情的五湖龍王,僅是他方應看映射在她身上的幻影。對他來說,這豈非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失敗?

    米有橋擋住蘇夜亦是無用,他必須殺死蘇夢枕,才有可能離開這裡。然而,蘇夢枕永遠都是蘇夢枕。天下間有幾人敢說可以殺他?這種人當然存在,方應看卻非其中之一。

    蘇夢枕沒有咳嗽,方應看反倒輕咳一聲。咳完後,他嘆了口氣,突然問:「關七在哪裡?」

    蘇夢枕道:「神侯府。」

    方應看道:「哦。」

    他哦了一聲,是因為無話可說。這個答案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不理解蘇夜為何不把關七控制在手中,反而要白白送給諸葛正我,但他也不會追問下去。事實上,他都說不清問及關七的理由。難道真如常人所說,死到臨頭,總想當個明白鬼?

    他甩開這不祥的念頭,又問:「元十三限呢?」

    蘇夢枕莫名笑了笑,答道:「走丟了。」

    方應看詫道:「什麼?」

    蘇夢枕道:「我問過五湖龍王,元十三限在哪裡。她說……元十三限離京尋找昔日的大仇人,說好找到之後便回來告訴她,說得好好的,居然至今不見蹤影,大概是年老糊塗,走丟了吧。」

    他從不多話,破例說了這麼多,大概只想把蘇夜的回答原封不動說出來。像他這種人物,也有此等閒適的雅興,既令方應看意外,也令他愈發不是滋味。他想:蘇夜不控制關七,竟也不羈押元十三限?她竟不怕蔡京三言兩語,又把元十三限騙回去與她為敵?

    ……她的確不怕。她為何要怕?

    方應看向來有意除去方歌吟,只是,那應該是十年或更久之後的事情了。方歌吟依然是他的義父,他的靠山。蘇夜都不怕方歌吟進京興師問罪,又怎會懼怕瘋了的關七、糊塗了的元十三限?

    她若怕,他便不會陷入眼下的絕境。他費盡心思想要利用的兩大絕世高手,到了她手裡,說送走便送走,說放人就放人。這種自信曾使雷損氣餒,輪到他時,感受絕不比雷損更好過。

    他能否像蘇夢枕信任蘇夜那樣,信任拼了老命也要阻攔她的米有橋?

    方應看已給不出答案。他曾經充滿了自信,這時卻開始懷疑他和米有橋究竟誰更重要。米有橋把滿腔大志寄託在他肩頭,他挑得起來嗎?今夜若是米有橋衝出鏡天華月樓,蘇夢枕是否還攔得住?

    他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王小石去了哪裡?」

    蘇夢枕道:「去了傅宗書那裡。」

    方應看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蘇夢枕道:「本就如此。」

    蘇夜親手殺了白愁飛。她和王小石的情誼本就尋常,日後更加不值一提。王小石無意幫她做事,卻決定利用這機會,刺殺朝中奸相佞臣。他本以蔡京為目標,蘇夜卻說,蔡京老奸巨猾,未必會親自等他覆命。她說的準不准,唯有事後才能知道。但今夜,傅宗書恐怕是在劫難逃。

    王小石既想行刺,蘇夜自會成全他。事成後他將逃亡江南,十二連環塢對他也自有安排。這並非大不了的事。方應看問,蘇夢枕就答。

    方應看白玉般的手輕輕握住劍柄。劍鞘血紅,劍柄血紅,上綴朱紅劍穗。由於月光不如日光明亮,朱紅色映在月下,也像一穗血紅。

    見過他出手的人並不多。據說他武功深不可測,問題是,深不可測和深不可測之間,也有猶如天壑的差別。蘇夜親自對付米有橋,把他讓給蘇夢枕,他和米有橋的高下之分便不言而喻了。

    他想問,還有無數問題可以問,可又何必再問?這是見勝負、分生死的時刻,不是用來給他提問的。

    這將是一場多麼尷尬而無奈的決戰啊!

    方應看霍然掠起,疾如飛星掣電。銳利無匹的劍氣透出劍鞘,血紅劍芒也已呼應劍鞘血光,在鞘內不住沸騰,如有生命般躍躍欲出。

    連帶蘇夢枕在內,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拔劍出鞘,讓人一睹血河之神威。但,所有人都料錯了他的意圖。他不住接近蘇夢枕,卻還沒近到血劍能夠傷敵時,忽地手腕一翻,閃出一道凌厲的血色寒光。

    那道寒光竟是出自一根毛筆大小的東西。不知何時,這東西被他捏在掌心,此刻迎風抖開,霎時越展越長,化作一條細長的槍。槍頭和血河神劍一樣,裝飾血紅長纓。槍刃也暗帶血色,鋒利絕倫。萬點血紅光芒自槍刃灑出,眨眼便罩住了蘇夢枕。

    「神槍血劍小侯爺」,神槍本就在血劍之前。只不過,他去到哪裡都佩戴血河神劍,常使人忘記他還有一手神槍絕學。

    槍刃之鋒利自不必說,槍尾處還裝有利刃,同樣血光閃爍。他以槍尖對敵,叫「殺神槍」,若用槍尾,就叫「豔神槍」。整條槍血光極盛,血氣亦十分熾烈,速度更是快到驚人,馬上就要扎進蘇夢枕胸口。

    蘇夢枕還沒動,鏡天華月樓便動了。殺神槍方出,樓中驀地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響聲幾追九天雷鳴。這座典雅華麗的三層木樓以肉眼可見的幅度,輕輕搖晃了一下,然後愈晃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整座樓不堪重負,從第三層開始,一層層垮塌下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影陸續逸出樓外。

    這種情況下, 各人武功修為一覽無遺。有人毫髮無損,有人被四處橫飛的木板砸中,有人匆忙間不及躲閃, 但覺身上一陣銳痛, 已隔空中了刀勁或棍勁,幸好距離較遠, 勁力已大為減弱, 不致危及性命。

    最倒霉的要屬七絕神劍。他們大小也算一代高手, 在習劍山頭附近更是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勢,此時卻行動艱難,眼見木樓殘骸雨點般落下,想躲又躲不及。最後, 六人居然一起被埋在橫七豎八的木料堆裡, 呼救亦無人理會,處境堪稱尷尬。

    自王小石現身以來,無人認為今夜宴席還能平安收尾。知情者胸有成竹,不知情者則大多擔心他會血濺當場。誰知局勢瞬息萬變, 王小石安然無恙地離去,其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卻接二連三倒地身亡,米公公不惜親自動手與五湖龍王火並,就連這座花費不少人力修建裝飾的木樓,也在極短的時間裡坍塌。

    蘇夜曾提前說過,鏡天華月樓可能步三合樓之後塵,迎來變成廢墟的命運。但樓塌得這麼快, 仍然令人震驚。此景一半歸功於她,另一半自然是米有橋的功勞。

    方應看抽身之際,棍勢陡然瘋狂起來。單用瘋狂來形容,似乎還不夠,因為那簡直是一根瘋癲了的,甚至瘋魔了的棍子。它棍棍不離蘇夜身畔,不要命般狂揮亂舞,舞出排山倒海般的攻勢,讓人看一眼就喘不過氣。就算蘇夜真想追擊方應看,也會被它硬生生攔下。

    還好她不想,還好她最重要的目標始終是米公公。

    她直接忘掉了方應看這個人。米公公也許也忘了,也許沒忘,無論如何都盡力而為。他的出手風格不停變化著,明明只有一人一棍,卻像無處不在。

    棍影如山,砸、掃、打、抽、卷的招式越來越少,刺、戳、砍、挑越來越多。這原本是根長棍,施展開來,竟有點像一把奇長的劍或刀,其凌厲凶惡之處絲毫不減,只是棍棍朝天而刺。每一棍都由下而上,看似不合情理,卻散發出雄奇詭異,唯我獨尊的氣魄。

    棍子指向既然不變,變的就只能是米有橋。為了維持這朝天一棍,他展現出與年紀背道而馳的絕妙身法,幾乎和浮在半空中似的,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橫飛忽而倒飄,配合他飄揚不已的鬚髮,如同貼在蘇夜身邊的一個凶性大發的惡鬼。

    棍子不僅快,而且極端沉重,唯在他手裡舉重若輕,舞得活像一條飛龍。他想刺蘇夜,不幸每一次都刺中了夜刀,或刀身或刀尖,結果並無不同。棍上萬鈞之力,一碰那把輕薄的短刀,就彷彿不存在了,被薄如蟬翼的刀鋒硬碰回來,逼他不停騰挪縱躍,從不同角度急攻敵人。

    如果他只是這樣急攻,鏡天華月樓自然塌不了。但是,方應看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米有橋彷彿心有所感,驀地一聲尖嘯,不顧危險,將棍子向上一拋。

    長棍脫手飛出,凌空急轉,有如一架怪異的風車,一邊轉,一邊直衝上空,倏地撞在樓板上,開出一個大洞,輕易的好比用鐵錘砸開一塊豆腐。

    他人隨棍而上,一身蟒袍化作一團斑斕彩影,須臾間已躍至二樓。這一刻真是間不容髮。他拔起同時,一道黑光正好從他靴底掠過,相距不過半寸。他右腳立即像浸在冰水當中,又像被烈火焚燒,一時居然辨不清是冷是熱,只有一種危險至極的感覺從他足底直衝頭頂,令他毛骨悚然。

    二樓同樣壁掛宮燈,銀燭高燒,桌椅擺設一樣不缺,僅是空無一人而已,因為少了人氣,難免從繁麗華美中透出怪異的落寞。

    米有橋一登樓,數十盞燈火齊齊一暗。陰影斑駁搖曳,打在他臉上,更顯的他面容詭異。長棍去勢未衰,還在他頭頂,他卻無意伸手去接。他足底樓板碰過棍子,棍氣已從木板內部蔓延四方,所以洞口越擴越大。有些地方尚未完全碎裂,也顯現出細細的裂紋。

    他雙眼眯起,目光銳利如針,眼尾皺紋異常深刻,使他老態畢現。這時候,他無比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時間,至少多喘幾口氣,但這明顯是不可能的。他都未能完全立定,一團黑光便從支離破碎的洞口中冉冉升起。

    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光。刀光一起,其餘光芒當即黯然失色。米有橋正對著一盞明亮的宮燈,可他的眼睛只能看見這團光,一切事物都迅速模糊了、消隱了,即使知道不對勁,也難以移開視線。

    他眯著眼,盯著那黑光,連眼白都被照映成了黑色。與此同時,蘇夜從鼻端嗅到一股極其特別的味道。

    那是米公公身上揮之不去的老人味,混雜著濃烈的殺意。米公公運功越久,這股氣味就越濃。他若全力以赴,將全身功力盡聚於一棍,老人味就會像現在這樣,濃的每個角落都能聞到。遺憾的是,他已登上二樓,除了蘇夜之外,根本無人有幸領略這種屬於野獸、鬼魅、異怪的奇異氣息。

    她聞到了,還感到強烈的危機。這是她今夜第一次產生類似感覺。她知道,米有橋見勢不妙,已毫不猶豫施展他真正的殺招,真正的「朝天一棍」。

    米公公的方位、長棍的方位、乃至下方每個人的方位,她都瞭如指掌。米有橋已經棄棍,又不肯暫避鋒芒。也就是說,他居然想赤手空拳地迎接她,而他的赤手一定能勝過棍子!

    果不其然,刀鋒忽地一沉,茫茫刀氣忽地一收,刀上傳來奇異的感覺。

    夜刀碰上的東西是一根手指,準確地說,是米有橋的右手中指。他打算以指代棍,繼續施展他的絕門棍法。比起剛才的棍子,這根手指既短又粗,且是血肉之軀,發出的攻勢卻勇猛剛烈,竟比之前更狠、更厲、更凶。

    四大皆凶——「無招不凶,無處不凶,無所不凶,無法不凶」。這就是他指法,或者說棍法,給人的感覺。蘇夜膽子當然不小,卻也感覺一股凶厲之氣撲面而來,直能使人魂飛魄散。

    方才棍影無所不在,此時指上發出的勁力也是一樣。指指朝天而發,勁氣擊中桌椅,桌椅便立即崩開,擊中樑柱,柱子便從中折斷,連帶著頭頂樓板一併遭殃。米公公眼前儘是黑光,就算把他拋向樓外深黑的夜空,他所見到的景象大概也不過如此;蘇夜眼前什麼光都沒有,僅有這股凶氣,但它無堅不摧,無懈可擊,與夜刀正面力拚,竟然拼出一個勢均力敵。

    方應看對蘇夢枕說話,拋卻他心中的沮喪和失落不論,場面至少還平靜安詳,縱有凶險,也是到他以殺神槍直刺蘇夢枕時,才真正爆發。蘇夜對米有橋這一戰,卻從一開始就不死不休,毫無迴旋餘地。

    兩人騰挪游移,如電掣星飛,不過轉瞬,寬敞闊大的樓面已毀去大半,繼而躍至最高一層。這一層毀掉的速度更快一些,剛剛照面,最結實的兩根頂樑柱連同大梁均被打斷。

    隨著大梁落地,樓頂亦轟然下陷。墊板、角梁、正脊、垂脊、垂脊獸、扣脊瓦、滴水飛簷……建造時花費工匠不少心血,如今塌的有去無回。此樓用料雖然貴重,但木頭畢竟只是木頭,無法抗拒侵入內部的內家真氣,不管中指還是中刀,都不可能像活人那樣運功卸力,只能嗡嗡振顫,幅度愈來愈大,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從振顫變成搖晃,桁檁脫落,梁架斷裂,猶如遭遇了一場大地震,整個兒被震塌在地,果然成了第二座三合樓。

    米有橋仍在苦戰不已。

    他鬚髮蒼黃,雙眼則是亮藍色,周身上下屬於「人」的氣質漸少,魔性卻是大發。他和蘇夜均在下墜,幾乎在同一時間踩中廢墟上的不知什麼東西。那東西是一塊長長的木板,頓時一端下沉,一端翹起。蘇夜越空而起,剎那間天風海雨當頭灑落。米有橋甚至沒機會看一看久違了的冬夜蒼穹,便覺寒意滿身,毛髮賁張。

    這一生,他從未如此接近死亡,也從未如此需求過破釜沉舟的決心。他的四大皆凶立時收回,從「凶」轉變為「空」。四大皆凶變成四大皆空,突然之間空空如也,一片虛無,什麼都沒有了,包括戰意和鬥志、出路和沒落,更說不清那股力量究竟在還是不在。

    夜刀卻毫不猶豫,當頭砍進這片虛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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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米有橋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

    他鬚髮已經是蒼黃的, 現在臉和眼白都變成了同一種蒼黃色, 活像黃疸病人, 而他周圍又是潑墨般的刀光,使蒼黃中透出一抹黑沉沉的氣色, 看上去不僅是病了, 還是病入膏肓。

    頹敗!

    這就是此時的他給人的感覺。別人常常譽他為「老狐狸」,他則自謙為「老狗」, 今夜在這呼嘯的風雪下, 他終於要成為死狐狸和死狗了嗎?

    他不可謂不用心,不可謂不盡力, 但依然無用,挽回不了有橋集團的命運。

    區區長棍對付不了夜刀,他遂棄棍用指。四大皆凶的凶厲, 在五湖龍王的殺氣面前相形見絀,於是他又化凶為空,試圖迫她轉攻為守,搶回對局面的主導權。他一生風風雨雨數十年, 創出這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棍法,但凡施展出來,總能力挽狂瀾。

    然而,蘇夜和他過往的對手不同。她明知他的棍是虛空, 是空無,攻勢竟不減反增,越來越急, 連九天上的寒風都像被刀風催動,裹著雪片在他們身側浩蕩瀰漫。雪片被震成粉塵,所以雪竟成了奇寒的霧氣,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收縮,飄拂流蕩時如有生命,讓兩人的身影愈發模糊。

    無人能夠看清米有橋的臉色,就算能,也無法解除他的困境。他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剛才夜刀往下劃落,他指尖立即跟著一沉。剎那間,他恍然大悟,想起四大皆空並非無懈可擊,因為無中還可以生有。何況,這個「有」是蘇夜替他張羅來的,他收也得收,不收還是得收。

    有橋集團的敵人經常嘗到這份吞不下、吐不出的滋味,如今他也嘗到了。那綻放於指尖、蔓延至全身的虛空,微微震動了一下,轉眼被仿若海嘯的滔天氣勁充滿。

    月滿則虧,虧到極致也會重新盈滿,只不過盈滿的速度快的驚人,滿的令他難以承受。他的四大皆空,讓一切都消失了、不見了,恰好給對方提供了一往無前的空間,夜刀落下時毫無聲息,和他中指一碰,才轟的一聲響徹雲霄。刀氣自上而下,直貫入地,正如接海連天的浪濤當頭拍落。

    米有橋身形晃動,竟未被這一刀擊退,人卻陡然矮了一截。他足底踩著的那塊板子如同軟泥,無聲無息豁出一個缺口,然後一路往下塌。僅是一眨眼的時間,這片由木料橫七豎八堆出的廢墟再度塌陷,能碎的東西再碎一次,形成了足夠的空隙,使他突然就像踩空了似的,雙腿大半陷入廢墟之中。

    他的頭髮、鬍鬚、眉毛都在脫落,眉毛細軟,落的相對少一些,頭髮粗硬,就掉的比較明顯。無數根蒼黃的鬚髮隨風飛舞,甚至沒有落地的機會,便被勁風捲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他踩中的地方傳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人的慘叫聲大抵相似,均是尖利的叫聲,很難分辨出自何人口中。但蘇夜和米有橋是何等人物,叫聲一入耳,立即分辨出它屬於孫憶舊。

    孫憶舊運氣差到不能再差,被埋的人不只他一個,他倒著的位置卻糟糕透頂。米有橋下陷之時,雙足恰好踩中他胸口。他胸骨登時被踩得凹陷下去,斷骨刺入雙肺與心臟。這一踩堪稱痛徹心扉,使他死前慘叫一聲,才不甘心地嚥氣。

    米有橋知道自己踩死了什麼人,可他當然不會在意,就算想在意,也沒了這份心力。鬚髮脫落越多,他的疲色就越明顯。孫憶舊斃命的時候,他亦感到難以抵禦的疲憊,既然自身難保,又怎麼去保別人?

    公平地說,孫憶舊只是運氣太差而已。他被埋在樓裡,自然有其他人及時逃出樓外,比如說溫壬平、溫子平兄弟。

    說是兄弟,不如說難兄難弟更為妥切。他們是最快退離是非之地的人之一,雖未受傷,卻難免露出狼狽之態,雙雙掠至遠處,回頭望見鏡天華月樓緩緩塌落,意動神馳之際,兀自心有餘悸。

    這應該是夢裡方能見到的奇景,今天由五湖龍王親自展現給他們看。更令人震駭的是,縱然牆倒屋塌,人仰馬翻,蘇夜與米有橋仍無動於衷,彷彿一切都與他們無關,繼續這場精彩絕倫的激戰。雪塵木屑在兩人身旁狂舞盤旋,如同一條龐大無匹的雪龍,令人情不自禁猜測,當雪龍消散的一刻,究竟誰生誰死,誰勝誰負?

    兄弟二人不看彼此,不發一言,凝神盯著這條雪龍,連呼吸都快忘記了。

    溫子平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眼角餘光向旁一瞥,意識到蘇夢枕竟然在場,而方應看竟未能離開。這兩位江湖奇傑,竟然也交上了手。

    他微微一驚,下意識要提醒溫壬平,讓他去看殺神槍與紅袖刀的交鋒,卻聽溫壬平沉聲道:「血!」

    血有什麼好看?豈有沒見過血的江湖人?但溫壬平吐出這個字,簡直重逾千鈞,溫子平心中震撼更甚,當即把目光移回廢墟之上。

    果然,他眼神一轉一回,雪中已多了暗色的血光。

    他對交手雙方並無明顯的愛憎。十二連環塢向來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橋集團亦未做過彰顯的惡行。赴宴之前,他都沒想過米有橋會親自對付五湖龍王,遑論期待哪一方獲勝或落敗了。但米有橋、方應看、雷損等人搶先動手,試圖在鏡天華月樓刺殺蘇夜,或者至少將她的羽翼翦除殆盡,這樁事實毋庸置疑。

    如此一來,就算方應看當場身亡,方歌吟亦無理由尋十二連環塢的晦氣。大俠也好,巨俠也罷,既然踏入這個江湖,做了江湖人,就要遵守江湖規矩。方應看雖貴為當世唯一的巨俠的唯一養子,卻沒有他殺別人,別人不能還手殺他的道理。

    但……這位貴不可言,八面玲瓏的方小侯,為何突然翻臉,與五湖龍王不死不休?他非要剷除十二連環塢的理由,又是什麼?

    這些問題是禁不住深究的,一旦追根究底,便露出引人遐思的味道。溫子平也不會在這時候遐思。他只是靜靜地、很用心地看著,看米有橋的右手。

    米有橋的右手在噴血。他右手中指被齊根削斷,血如泉湧。斷掉的手指已然落地,滾進最近的縫隙裡,好像還活著,在縫裡一跳一跳地彈動。這根手指斷得極其平滑,如果及時接回手上,外加樹大夫那種良醫悉心養治,重續只怕不難。

    但人都要死了,自然沒機會接回斷指。米有橋右手蜷曲成拳,背彎的像一張弓。他把右手按在肚腹上,滿臉都是痛楚難當的表情。

    僅僅斷一根手指,怎會流這麼多血?鮮血很快浸透了蟒袍,向下流淌,在他靴底形成一條細流。他似乎連站著都有些吃力,搖晃著往後退了一步,兩道目光仍如針扎,從眯起的眼縫中射出,射向蘇夜。

    斷指流出的血確實很多,多到蘇夜懷疑中指才是他的本體。不過,流血最多的地方還是他肚子上的洞。那是一個不算大,但位置巧妙的血洞。米有橋的右手就堵在這個洞上,使兩處的血匯流到一處,滴滴答答地流淌著。

    蘇夜什麼都沒說,他也同樣不說話。他眼睛已漸漸渾濁,眼白的蒼黃退去了,被血絲取而代之。這雙眼睛映出的東西模糊混沌,還不如尋常老人。

    夜刀削斷他手指時,斷指噴出一道血箭。這道血箭比真實的箭更鋒利,直接穿透了蘇夜的小腹,然後從她背後噴了出去。因此,蘇夜肚子上也有個洞,也在流血。米有橋用那雙渾濁老眼努力張望的,除了方應看,就是從她腹中流出的血。

    她的血越流越慢,像是要停下的樣子,他的卻還在流,甚至汩汩冒著血泡。

    這是兩個從未結過私仇的人,卻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為的無非是未來的權勢與心中的志向。如果他們能夠合作,後宮乃至前朝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模樣。但米有橋選擇了方應看,蘇夜選擇了蘇夢枕,他們沒有私仇,卻也永遠不會走上同一條路。

    蘇夜並不瞭解這個長著鬍鬚,卻深受皇帝寵信的老太監的真實想法。她只是感到遺憾,深切而真摯的遺憾。他大概會死不瞑目吧?因為他的大志尚未真正開始,便已結束。他對方應看寄予厚望,拼上一條老命也要讓他離開這裡,必然有這麼做的理由。如果他事先得知她和蘇夢枕的關係,還會這麼做嗎?

    應該不會了。

    他活著,總能影響那個耳朵軟又任性的皇帝,給十二連環塢造成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與方應看同生共死,有百害而無一利,反而斷掉了有橋集團的絕大部分後路。

    皇城裡依附他的太監內侍,被方應看收買拉攏的人馬,幾無可能代替他們。別說興風作浪,連獨善其身也未必做得到。有橋集團,本就是以米有橋為皮,以方應看為骨的集團。他們一去,其餘人等大約只能徒喚奈何。

    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他的人已倒下。同一瞬間,蘇夜發出一聲若有若無,如釋重負的嘆息。


第五百六十七章

    她的頭也微微垂了下去, 目光落在米有橋臉上,便停留在那裡。

    那是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 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好像空空茫茫。別說其他人, 就算她自己, 也有些不相信這位大內總管、武學宗師、權傾一時的大人物就此成為歷史。要知道,連蔡京都得討好他,年年送他數以萬計的金銀,才敢在關鍵時刻向他打聽宮廷中的動向。

    別人擁有的優勢,他照樣可以有,他擁有的優勢卻近乎獨一無二。但命運就是如此無情,這一次偏偏選擇了捉弄他。也許昨夜他還在謙和地笑著, 與方應看合計這步棋究竟該不該走, 今夜就被迫躺在一個並不體面的地方, 被人一眼接一眼地瞟視。

    是的, 瞟視,因為從下方射來的無數視線,聚焦點永遠是蘇夜而不是他。

    蘇夜面無表情, 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看得專注極了, 彷彿害怕米有橋下一秒就重新跳起來,繼續用朝天一棍找她拚命似的。尤其那根空心長棍並未折斷或損毀, 就插在她左側不遠的地方,仍保持著刺向蒼穹的架勢,氣魄一如既往。

    然而, 它將一直保持那個架勢,再也沒有人會拿起它。

    這一刻,蘇夜身上那股虛無縹緲的氣質更加濃烈,讓人覺得她隨時都能隱入風雪,飄然而去。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此時的她更像飄雪凝結出的人形。

    她一動不動的樣子感染了所有人。無論武功高低,人人都呆望著她,心裡若明若暗,產生身在夢中的感覺。如果是夢,為何至此還不醒?如果不是,為何如夢似幻,明明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卻那麼的不真實?

    米有橋倒地時,紅袖刀那美麗的風華已逐漸逼近方應看,槍鋒血光已逐漸湮滅在刀影之中。不難看出局面乃是蘇夢枕佔優,但還需要一段時間方能走到終局。

    蘇、方兩人並非五湖龍王。他們交手速度奇快,出招犀利絕倫,卻始終存在旁人插手的空隙。十二連環塢中人理應一擁而上,儘早結束這場激戰。但蘇夜不動,除她之外的人便莫名其妙地不想動,中了邪般,愣愣地盯著她看,不知何時才能醒悟過來。

    所幸她無意讓他們等太久。

    北風呼嘯而過,再次捲起漫天雪塵,把積雪從地面一直撮弄到廢墟上空,氣勢洶洶地吹向遠方。與此同時,蘇夜握刀的右手向後一擺。

    這一擺看似隨意,沒用多少力氣,但眾人竟看不清夜刀真身,僅見一道黑色流光破空而至,快的難以形容,就像忽然出現在方應看背後,而非被人擲出。好巧不巧,方應看正在後退,剛好把後背送到了刀鋒正前方。

    即使把他替換為方歌吟,想在對決蘇夢枕的同時,接下或躲開從後襲來的這一刀,也絕不容易。刀尖觸及背後肌膚時,方應看恍然驚覺,兩頰驀地一片慘白。

    那道流光穿透他前胸後背,飛出數十丈,力道兀自未衰,穿透一株兩人合抱的老松樹,無可奈何地釘入樹後山石,僅露出半寸長短的刀柄。

    本來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剎那間面如白紙,白裡透青,堪比重病時的蘇夢枕。他甚至未能感到疼痛,只覺一股刻骨銘心的冰寒發自胸口,蔓延全身,似乎把肌肉骨骼都凍透了,冷的無法忍受。冷到忍無可忍,反而湧出一陣無可抵禦的倦意,使他既滿心冰涼,又很想躺臥在地,盡情睡上一覺。

    緋紅的刀影忽然消失,帶走了它綻放出的萬種風情。方應看黑亮的眼珠一轉,見蘇夢枕已收刀退開,正冷冷望過來,冷淡之餘,竟有三分難以忽略的憐憫。

    ——他在憐憫我嗎?

    方應看一邊猜疑,一邊低頭去看自己的胸口。他只看了一眼,唇邊立即浮現一抹微笑,然後抬頭轉身,迎上蘇夜那雙深沉、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抬頭仰視,蘇夜卻是自上而下地俯瞰。兩個人都在笑,笑容都異常動人,可笑容中的意味截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大限將至之時,他竟只有不甘和失落,無憤恨亦無恐懼。一個輸光身家的賭徒,無非是起身離場而已。

    冷,實在太冷了。寒風從他胸前傷口吹進去,散入他四肢百骸,使他想動也不能動。忽然之間,他忘了義父方歌吟、義母桑小娥,也忘了神通侯府和有橋集團,只依稀記起,他必須要踏上漫長而艱險的路途,方能抵達想去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哪裡,對他有何種意義,他卻一點都不記得。於是,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吧,休息之後,他肯定能想起來的……

    米有橋仰天向後倒下,方應看也一樣。神槍落地,血劍未出,兩柄神兵尚在,主人卻先一步黯然離世。另一個世界的他死不瞑目,這裡的他也不肯閉上雙眼。他面朝夜空,眼中光芒緩緩消逝,最後變的呆滯無神,顯然生機已絕。他們兩人,到死都不曾說一句話。

    蘇夜並未對著他的屍體嘆息,僅是搖搖頭,微微一笑,一晃身便躍下了廢墟,柔聲道:「該幹什麼就去幹吧,已經完事了。」

    她說話聲音柔緩平靜,顯見一直心平氣和,不以方應看和米有橋之死為意。隨著這句話,如痴如醉的人們突然驚醒,面面相覷後,迅速遵照她的吩咐行動,著手收拾殘局,清理庭院,在那堆長短粗細不一的木料底下尋找活人。

    死者長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儘可能活得好。

    溫子平心中悵然若失,像是讀完了一篇無比精彩的故事。故事的結局與他想像中不甚相同,可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結局。他知道,方、米兩人的篇章已然收尾,別人的卻可能剛剛開始,所以他猶豫一下,邁步走向蘇夜,想要打聽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蘇夜正在和蘇夢枕說話,看見他近前,笑著看他一眼,並未請他退開、離去,卻也沒有招呼他的意思。

    她說:「我現在進宮,這裡交給你和落雁。」

    蘇夢枕道:「好。」

    蘇夜道:「你放心,金風細雨樓絕對不會有事。」

    蘇夢枕笑道:「好。」

    溫子平從未聽過如此溫和的一個好字,而這個字居然是出自蘇夢枕口中。他的好奇變成了驚訝,緊張變成了詫異。但此時此地,哪有他插嘴的時機?

    十二連環塢的總管亦圍攏過來,均一言不發,滿臉如釋重負。她們事先明白會發生什麼,也就無需多嘴。此外,今夜之事尚未完全結束,明天將會如何,要看蘇夜進宮後的結果。不過她們畢竟不是外人,有話想說就立刻說了。

    沈落雁輕咳一聲,笑吟吟道:「龍王需記得兵貴神速。」

    蘇夜笑道:「好。」

    她的語氣亦出奇溫柔,似能化解風中寒意。溫子平心頭一動,下意識問道:「你要進宮?進宮做啥?」

    蘇夜終於看了他第二眼,微笑道:「米公公與小侯爺位高權重,均是朝廷中的貴人。他們以江湖身份殺我,我卻不能只用江湖規矩了斷此事。況且他們與誰聯手,受誰指使,我心中一清二楚。此番入宮,自然是要請聖上決斷。」


第五百六十八章

    蘇夜不想讓蔡京安心睡覺,蔡京就真的沒有睡。

    這位面如冠玉,優雅出群的當朝太師正陰沉著臉,坐在他朱輪寶蓋的奢華馬車裡,冒雪趕往大內皇城。後半夜的雪更大了,風也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似乎想一口氣下到天明再說。若非出了大事,他是不會在這種時候離府的。

    事當然有,也確實很不小。

    他平心靜氣地等到半夜,自然是為了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對他而言,蘇夜死了是最好,若不死,和米公公一方的人拼至兩敗俱傷,也會令他老懷大慰。誰知等來的消息有如晴空霹靂,震得他端坐不動,半晌才袍袖一拂霍然立起,命人速速準備車馬。

    王小石前去「覆命」時,竟猝然出手刺殺傅宗書,得手之後全身而退,轉眼走得不見人影。風雪如此之大,想追蹤普通人都不容易,遑論是身負自在門絕學、不懼任何艱險危難的他。

    他說了謊,他根本不恨蘇夜,他只是在尋找刺殺的機會,而蘇夜十分給面子地配合了他。由此可以想見,他說過的所有事情都可能是謊言,包括據說重傷垂危的蘇夢枕。

    無數人盼蘇夢枕死,可他就是不死。這是否說明,他本來就死不掉呢?一個死不掉的蘇夢枕,一個表面光風霽月,實則和諸葛那公門老鷹犬一樣狡詐的王小石,還有一個坐等殺龍大計的五湖龍王,加在一起,便等於他蔡京的慘敗。

    蔡京意外自己會想到「慘敗」這個詞,而非只是「失敗」。其實他不在乎傅宗書的死活,因為傅宗書拜相後,已經漸漸與他離心,打算自立門戶。他最厭煩的便是生出異心的走狗,絕不會容許他們得意太久。但外人殺死傅宗書,和他本人下令動手,意義截然不同。

    他緊張地思索傅宗書之死時,雷損派來的人也到了。

    雷損派人來,而非親自登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事情。蔡京最後一絲僥倖亦隨之化為泡影。

    十二連環塢既然早有準備,對手下場而想而知。殺人放火金腰帶、唐三公子、雷無妄、雷媚,均在極短的時間裡身亡,死得堪稱乾淨利落。雷損並未目睹七絕神劍被殺,但就常理而言,那六人武功略遜一籌,想逃生只怕非常困難,大概已變成了氣絕神劍吧。至於米蒼穹和方應看……

    如果他們成功活下來,他會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消息遲遲未至,代表凶多吉少。蔡京越想越心驚,越想越不安。他真不敢相信米蒼穹也會死,但事已至此,不信亦不行。因此,他迅速採取措施,應付現在這糟糕至極的處境。

    他的措施,正是進宮告御狀。

    這種事他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做了。說他是告狀、潑髒水、顛倒黑白的大行家,半點兒都不為過。在他巧舌如簧的攻勢下,連諸葛神侯都被迫下場,也在皇帝面前耍心機、用手段,力保自己一方不吃大虧。多年來雙方各有勝負,一直都是他的贏面較大。

    他八成已失去米蒼穹這個內援,但他是何等人物,不一定非要內援才能成功。他得知傅宗書乃是被王小石所殺時,已決定把所有責任推給金風細雨樓和十二連環塢。只要趙佶肯見他,他便有把握讓這個並不傻,卻極無責任感,極易受他人影響的皇帝相信,這兩家江湖勢力暗算朝廷命官,圖謀不軌,若不儘早除去,將會成為大宋江山的心腹大患。

    趙佶會信嗎?趙佶會信的!畢竟,他只聽他愛聽的話,而蔡京最擅長說這些話。

    羅睡覺就在旁邊,沒事人般抱著劍,眯起眼睛養神。他是蔡京身邊貼身護衛中武功最高的人,眼下最受信任。七絕神劍看似同氣連枝,其實交情相當一般,所以其餘六絕的生死並不能真正影響他。兩人此時擔心的,是五湖龍王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殺了米公公後不好交代,索性一鼓作氣,過來連他們一併收拾了。

    蔡京行事謹慎,老奸巨猾,深知自己處境相當危險,並不願冒險離開太師府,可更不願失去搶先告狀的良機。這一路上,他臉色難看到無以復加,心中亦忐忑不安。說實話,倘若蘇夜從天而降,一刀劃開車蓋,面目猙獰地取他性命,他們兩人並不會感到驚訝。

    不過,她顯然沒有這個意思。車駕平安行駛至皇城內門,他車前車後的十六名騎士,以及和他坐在一起的羅睡覺均安然無恙,一根頭髮都沒少。他邁步下車,深吸一口車外冰冷清寒的空氣,心胸微覺舒暢,神色也跟著緩和下來。

    緩和才剛剛開始,便戛然而止,止於前來引領他的宮女的一句話。她笑容可掬地道:「官家在御書房,太師請隨我來。」

    深更半夜,趙佶在御書房幹什麼?他應該正臥在榻上鼾睡,被擾醒後老大不高興,讓求見的臣子在外面等足至少一個時辰,再怒氣衝衝地出現才對。即使是蔡京、童貫這等深受寵信的重臣,若敢擾他好眠,也得承受他的埋怨和怒火。

    蔡京很瞭解他的作息習慣,所以一聽說皇帝在御書房,就像聽說豬會上樹,當場怔了一怔,心中盤算良久,眼見快到地方了,才出言問道:「聖上忙碌國事,此時尚未歇息嗎?」

    那兩名宮女與他並無交情,也沒拿過他的好處,卻不敢怠慢這位權勢熏天的紅人,聞言相對莞爾一笑,方恭敬地道:「非也,劉獨峰劉大人連夜求見,似有極重要的事務,否則官家怎肯起身?」

    「……劉獨峰?」

    蔡京再度一愣,暗自掂量了一下這個名字,意外中又覺詫異。他今夜時而歡欣時而失望,諸多思緒紛沓而至,沒一條和劉獨峰有關。此人不該出現時忽然出現,讓他疑惑不已,只是御書房近在咫尺,他再打聽下去,便顯得不夠身份了。

    他城府深沉,至此已拋開雜念,調節好心情,掛上應有的表情神色,連腹稿都打了不止一遍。然而,他踏入書房的一刻,如常看了一眼,數十年的養氣功夫便瞬間崩潰,險些如市井流氓般跳腳大罵。

    宮女並未騙他,僅是少說了一句話而已。趙佶在,劉獨峰也在。她們沒提到的是,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蘇夜就端坐在劉獨峰旁邊,垂眸盯著地面。她臉色異常蒼白,襯得頭髮、眉毛、眼睛更加黑亮,一如既往的眉目如畫,秀麗絕倫。然而,她平時那種隨時都能飛昇而去的感覺淡化了不少,多出三分引人憐惜的氣質。最奇怪的是,儘管她肌膚毫無血色,卻好像由內而外散發出極淡的光芒,猶如美玉生輝,使她像一尊用無瑕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美人,既美麗又脆弱。

    她微抿著唇,低眉順眼,一見可知心情不佳。此外,她衣衫染血,血跡足有兩個巴掌大,任何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繼而不由自主同情起她的遭遇,即使他們根本不知道她遭遇過什麼。

    蔡京看見她的同時,她也抬頭望向他。這一眼如秋水橫波,似有千言萬語,居然看得他怦然心動。

    然後,他心中只剩下兩個字:第一個是「我」,第二個是「操」。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自己遇到了實力強勁,甚至更勝一籌的對手。這位與雷純、溫柔並稱江湖絕色的五湖龍王,居然當真不要臉面,搶先一步找皇帝告狀,提著一桶髒水從他頭頂潑到腳,還在這地方專門等他再鬧一場。

    果不其然,趙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見他進門,立即指著他怒斥道:「蔡京,你是否想造反?」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一陣短暫到令人難以察覺的空白后,蔡京立即趨行向前,伏地叩頭,開始誠心正意地請罪。

     他伏身之時,只覺背後射來兩道沉重至極的目光,幾乎要把他釘在地上。常人根本無法抵禦這種目光,不是被看得抬不起頭,就是心驚肉跳,不知不覺地說出真話。蔡京定力遠過於常人,而且是背對著她,卻也緊張不已,臉上那誠恐惶恐的表情原本七分假三分真,現在一下子變成三分假七分真,連做戲的力氣都省去了。

     起初,他僅是驚訝於她的美貌,憤慨於她的無恥,尚無暇多想。此時她一眼掃來,盯著他一動不動,他才稍稍領教了這等絕世高手的實力。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見到身為五湖龍王的蘇夜,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如此不堪一擊。

     即便他有潑天權勢、滔天富貴,在她面前也不足掛齒。錢與權雖然好,對死人可是毫無意義。他並不認為她敢在御前殺人,卻忍不住想——若她當真殺了,那會怎麼樣?

     最壞的結果自然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她和十二連環塢都要為他陪葬。但他不想要任何人的陪葬,他想好好活下去,想平安無事地離開御書房,回到他金玉滿堂的府邸。這一刻,他活命的欲-望極其強烈,使他瞬間把利弊剖析明白,表面仍若無其事,心中氣焰卻大為減退,說話時也沒了平時那股誠摯平和的底氣。

     他老淚縱橫,「傅宗書被人刺殺一事,臣負有失察之責。」

     他本想用米蒼穹的死作為引子,因為米蒼穹在趙佶心中地位最高,開口后卻鬼使神差地說起了傅宗書。這無疑是蘇夜的功勞。只要她在旁邊坐著,他就芒刺在背,骨鯁在喉,明明打算指控她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殺害米、方兩人,事到臨頭竟有些怯場。

     不提蘇夜,提蘇夢枕也差不多。

     他說:他禮遇王小石,本是一片好心,想招攬豪傑之士為聖上效命,誰知此人乃是陰險的偽君子,竟然以怨報德,受江湖賊寇指使,將計就計,刺殺傅宗書,若非殺完人後見勢不妙,還想到太師府刺殺他。他又說:傅宗書與他常有爭執,卻無涉私人恩怨,僅是在對國事的看法上有些分歧罷了,他禮遇的人成了刺客,殺了人,他自然責無旁貸。

     他一邊傾訴,一邊後悔準備得不夠充分,倘若先在身上划幾道傷口,便可用苦肉計打動趙佶之心,就算打動不了,也可抵消蘇夜故意穿來的血衣。他帶著滿面悔意表示,此事不必驚動六扇門中的神捕、名捕,他願意一力承擔捉拿兇手的職責,捉不到王小石絕不罷休。

     通常說到這個地步,趙佶便會面色稍霽,讓他起身了,但今天可沒這麼容易。趙佶聽得意外認真,卻始終面如寒霜,動不動與蘇夜交換一個眼神,最後還冷哼一聲,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蘇夜舉起右手,在唇上輕按一下,緩緩道:「我已派人去追蹤王小石了,一旦有了消息,便能將他押解回京。這種大逆不道之徒,人人得而誅之,也不必太師費心。」

     蔡京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她的人去找王小石,找個十年八年也是尋常事。她一手創建的十二連環塢,在長江以南一家獨大,各幫各派難以爭鋒。只要王小石平安渡過長江,便天高任鳥飛,相當於出外散心,過得不知會有多麼輕鬆。趙佶忘性大,不甚留意國事政務,說不定一年後就把王小石記成了王小二,也忘了他殺過誰。

     他一陣恚怒,一陣心驚,正要駁斥她,卻聽她輕聲道:「哎呀,諸葛先生到了。」

     蔡京主動送上門來,諸葛神侯卻是奉詔入宮,來得同樣極快。去請他的人是舒無戲,還有伴駕的五大紅袍侍衛中的人,可見趙佶何等重視這件事。其實就算他們不去,他也知道今夜發生了什麼,正在神侯府對雪沉思。誰知蘇夜動作如此之快,他的沉思尚未收尾,便被宮中來使打斷。

     他只好應命而來。

     不管他對蘇夜有何想法,在她和蔡京之間,他別無選擇,必須護佑她,為她說一點好話。然而,她究竟需不需要這點好話,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蔡京在此,他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蘇夜也在。她居然能先料理完米有橋、方應看二人,任憑王小石單槍匹馬刺殺傅宗書,再及時進宮面聖,施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招數,不動聲色地讓蔡京吃了大虧。僅看她閑閑端坐,而蔡京長跪不起,便可以看出趙佶的心偏向了誰。

     蔡京在宮廷大內一向無往而不利,至此終於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不但滿盤皆輸,還輸得一塌塗地。神侯看在眼裡,雖不至於幸災樂禍,卻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宛如斗敗公雞的背影,同時暗自嗟嘆。

     趙佶偏心,並非只偏心絕色美女。如果死的是蘇夜,那麼有巧舌如簧的米公公在旁,他大概會發一頓脾氣,小懲一下相關人等,就把事情輕輕揭過。替蘇夜出氣、報復之類的事,連想都不必去想。過三五個月,他就會徹底忘記她,去其他地方另尋佳人。

     同理,米公公固然貼心,死去的公公卻只是一個死人而已。趙佶很能分清楚誰有用,誰無用,絕不會為了死公公懲罰活生生的美人。況且他受蘇夜影響極深,在潛意識裡覺得應該相信她的話,聽取她的意見,從不懷疑她「居心叵測」。

     如此一來,蔡京輸的並不冤枉,也絕不值得同情。

     諸葛神侯向來不得皇帝歡心,常常求見而不能見。如果出現關係重大,抑或吃力不討好的任務,皇帝才會主動想起他,找他來問話、辦事、出力,譬如說現在。

     他落座之後,蘇夜與蔡京仍在互相攻訐,一句遞一句,說得劍拔弩張。

     蔡京的說辭無非是蘇夢枕指使王小石行刺,蘇夜則親手殺死了米有橋和方應看;他們兩個謀害朝廷命官,顯見有謀逆之心。蘇夜更不含蓄,直指他與傅宗書素來不和,結怨已久,早想除去這個政敵,若非蘇夢枕察覺王小石行動有異,及時通風報信,他這一石二鳥移禍江東之計必可成功。

     她又十分講道理地闡明,十二連環塢大擺筵席,準備與六分半堂和解,孰知請來的貴客突然掀桌發難,一副不殺龍王勢不回的模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好她早有提防,否則已經死於非命,哪裡還能被他當眾污衊?

     趙佶的書案上放著一隻沉香木匣,裏面裝有她悉心搜集而來,蔡京黨羽貪贓枉法的證據。她待趙佶粗略瀏覽過證據,向他輕描淡寫表示,蔡京重用的六名護衛參与了殺她的計劃,此六人已被她扣下,皇帝若想當面審問,她隨時可以把他們帶過來。

     至於米有橋和方應看,有起碼一百名證人能夠證明是杯子……不對,是他們先動了手。米有橋與她井水不犯河水,方應看素來和她交好,為何忽然翻臉,無非是貪圖翻臉后的好處。這些好處,無非也是蔡京許諾事成之後付給他們的。

     蔡京入宮之前,她已向趙佶一一解說分明,口氣平和篤定,並沒用眼淚取信於人,令趙佶好感陡升。此時她再說一遍,只是為了親口對質,以及主動說給諸葛神侯聽。

     此外,蔡京採取的說法在她預料當中,她亦事先說明他會這樣陷害她,所以趙佶一聽他的說辭,當即怒上加怒,心想你竟把朕當作糊塗蟲,當面顛倒黑白。他既盛怒不已,又情不自禁偏心蘇夜,那麼,無論蔡京如何聲淚俱下,半怨半嗔,都難以動搖他先入為主的成見。

     她說話期間,劉獨峰和諸葛神侯一言不發,好像變成了啞巴。他們不是沒有話說,也不是不敢說,更不是不能說,僅是不想開口而已。

     這是一場懸殊分明的對決,何須他人多嘴呢?蔡京若想面對面地告倒她,恐怕得投胎轉成女身,再練出一身和她差不多的武功才行。


第五百七十章

     又是一個雪夜。

     蘇夜坐在湖心亭里,手執一面鏨金鐵券,把它一拋一拋地扔向上空。每一拋的高度與速度都完全相同,好像是按照特定節奏來的,看久了,會產生一種奇異的滿足感,也容易讓人昏昏欲睡。

     這就是傳說中的免死鐵券。太後有一面,蔡京有一面,諸葛神侯有一面,方應看有一面,蘇夢枕有一面。她是擁有它的第六個人。毫無疑問,這東西極其罕見,代表著當今皇帝的倚重寵信,基本與身家性命等價。但從她沒事扔著玩的舉動來看,她並不怎樣珍惜它。

     她的確不可能珍惜,因為它能派上用場的地方屈指可數。她的大部分敵人根本不在意免死鐵券,在意的人又大多沒本事殺她。在她這裏,它僅是一件少見的收藏品,甚至沒機會被她拿出去炫耀。

     她百無聊賴坐著,蘇夢枕陪她坐著。足足有一盞茶時間,兩人誰都不曾開口說話。直到蘇夜扔得不耐煩起來,向蘇夢枕一伸手,笑道:「給我。」

     蘇夢枕把另一面鐵券遞給她,看著兩面鐵券在她手裡一起一落。他沒笑,也沒勸她別玩這種雜耍般的把式,神色卻輕鬆而悠閑。他通常會刻意讓自己不這麼悠閑,可凡事總有例外。

     他陪她等候方歌吟。方應看身亡的消息傳出去,立刻驚動他那位威震天下的義父。方歌吟本就是山野閑人,自然會儘可能快地趕來京城,若途中不出岔子,今夜必定能夠進城。他們兩人將一起見他、招待他、和他計較方應看的事情。

     沒錯,不是示弱和致歉,而是計較。在這件事上,蘇夜從未想過退讓。她並沒患上「我就是不解釋,隨便你們誤會吧」的毛病。相反,有時候人家不問,她都要詳細解釋一番。方歌吟的聲名無法動搖她的作風。她已打算直面當世第一巨俠,認真探討巨俠養子為何如此喪心病狂的問題。㊣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她還以開玩笑的口氣道:「如果他不滿意,我賠他兩個方應看。兩個死的好歹能頂一個活的吧?」

     這句話雖是說笑,卻能看出她是何等放鬆,而且她有充分的理由去放鬆。

     蔡京終於未能抵擋住她對趙佶的影響。道君皇帝揮退群臣,獨立思考一天,于第二天下詔斥責蔡京,將其黜為龍圖閣學士,不給職事官位,命其閉門讀書,靜思己過。他自認恩威並施,拿捏住了這位蔡愛卿,同時又隱隱覺得有點對不住蘇夜,遂賜下免死鐵券,作為補償。

     蘇夜乃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與蔡京完全撕破臉,殺得滿地是血,最後己方平安無事,敵方損兵折將的人。縱然世人均知她是五湖龍王,仍紛紛驚訝于這樁輝煌戰績。最重要的是,皇帝信任她似乎更甚於其他近臣。這是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從今往後,又會如何?

     何況,蔡京是人傑中的人傑,一旦重掌大權,十二連環塢難免吃虧,蘇夜本不該給他「從今往後」的機會。便有許多人猜測,她會一鼓作氣,斬草除根,徹底除去這個強敵。蔡京進宮路上,居然沒被她半道截殺,亦令不少人笑她錯失良機。

     但他們都看錯了她。她那時已達成目標,無意亦無需冒上被趙佶猜忌的風險,緊趕慢趕地去殺蔡京。她從制定計劃起,就不想讓蔡京死在自己刀下。她已聯繫上蔡璇,準備把人頭送給她,現在僅是先行寄存在蔡京脖子上而已。蔡璇若得手,蔡京之死便和十二連環塢無關,算是她為父復讎的個人行為,比蘇夜親自動手省事的多。

     蘇夜想起蔡璇,同時想起蔡璇私下透露給她的一件事,不由一笑,「對了……」

     蘇夢枕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蔡京想送雷姑娘入宮,」她微微一頓,更加詳細地解釋道,「入宮侍奉天子,做後宮妃嬪。據我所知,他已去見過雷損,似乎志在必得。」

     蘇夢枕居然不怎麼詫異,淡然道:「雷損豈會讓人勢在必得?」

     蘇夜笑道:「他們都是聰明人,不然,只好由我替他們聰明。」

     她知道蘇夢枕的意思,那就是雷損絕不會同意。她也這樣想,於是她不再多說。

     蔡京不止一次投皇帝所好,有時進獻美女,有時親自或派人陪他去民間游龍戲鳳。可惜,就算是他,也極難找到能與蘇夜媲美的女子。就以所謂的江湖三大絕色來說,蘇夜本身佔了一個位置,然後是這輩子都學不會討好別人的溫柔,再然後便是雷純。他找雷損商量此事,看似病急亂投醫,其實自有道理。

     只可惜雷損一樣自有道理。蔡京找上他時,六分半堂正在井然有序地離開京城。他畢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不會寧折不彎,硬[tǐng]著等蘇夜打上不動飛瀑,在他的總堂再一次大開殺戒。只要他活著,只要狄飛驚活著,六分半堂便有捲土重來的一天。前提是,他們能夠安然離去。

     蔡京的提議十分誘人,奈何他心意已決。雷純前一天入宮,后一天就有可能死於非命,不但毫無用處,還會進一步激怒蘇夜。雷損是何等人物,怎會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拒絕之後,撤離得更快了,顯見是不肯買蔡京的賬,所以蘇夜得知此事後,意外之餘,僅向蔡璇一哂而已,並不放在心上。

     此外,元十三限並未走丟。他成功找到三鞭道人,成功殺了他,在附近驚鴻一現,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蘇夜從不指望他回來向自己復命或認錯,收到他依然活著的消息,轉告給諸葛神侯,亦不再為他費心。

     就在收到元十三限消息的當天,溫柔自覺在京城待著也沒意思,竟留了張紙條出走,自稱去江南尋找王小石。唐寶牛和方恨少忙忙追了過去,說是不放心,至少要送她進入十二連環塢的地盤才行。對此,蘇夜又能說什麼呢?她只能什麼都不說,照舊笑了笑,表示知道了,隨後送信給任盈盈,托她照看他們。

     這三人一走,金風細雨樓可以說少了一半喧鬧。蘇夢枕也過上了久違的清靜生活。但他們都明白,此時的清靜是過眼煙雲,轉瞬即逝。無論江湖事還是朝廷事,都如潮水一般時漲時退,哪怕學方歌吟退隱山林,也難免被親人朋友牽扯出山。

     即使蔡京死去,還有童貫、楊戩、王黼、梁師成等人蓄勢待發。六分半堂主動示弱,還有眾多大小幫派、世家虎視眈眈,等著取代它的位置。有橋集團在一夜之間四分五裂,星流雲散,可宮中還有魚公公、公孫公公、小李公公等權宦,米公公一死,反倒給了他們晉陞騰達的餘地。在延年益壽、尋訪仙丹的事務上,還有林靈素、虞仙姑等積年的職業騙子和她競爭。

     世上不存在永恆不變的霸主,更沒有真正的一統江湖。對手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只要蘇夜想留在江湖裡,這場征戰便永無休止。李沉舟和有意繼承他志向的「拾舟公子」方應看、燕狂徒與威名更勝於他的「戰神」關七,均成明日黃花。蘇夜能堅持多久,連她自己都說不好。

     「……也許我錯了。」她忽然喃喃道。

     蘇夢枕很給面子地問道:「怎麼了。」

     「……也許關七不算明日黃花,」蘇夜繼續喃喃道,「不過無所謂,解決了方歌吟,就輪到他了。」

     蘇夢枕並未接話。以他們的關係,已不需要接著對方每一句話的話頭往下說。他只是出神地凝視著湖水,以及不住飄落到湖面上的雪絮。亭角宮燈隨風搖晃,使水中光影變幻無窮。這個亭子有一股夢幻般的氣氛。氣氛終究會被打破,但在這一刻,夢裡的和夢外的人都不願醒來。

     沈落雁踏上曲水游廊時,看到的正是這猶如迷夢的場景。她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提聲道:「龍王,公子,方歌吟方大俠到了。」

     話音未落,蘇夜已側過了頭。她先向蘇夢枕莞爾一笑,這才站起身,嘆了口氣道:「走吧。」

     「走吧」兩字,似乎是她一生的寫照。她今夜要走,明天要走,以後還是要走。她選擇了一條漫長而看不到終點的道路,但她有信心一直走下去。尤其是,她身邊已有了蘇夢枕。她想起他的時候,就覺得這條路也不那麼艱難了。

     這行身影迅速消失在雪夜中,前往更為華麗又燈火通明的地方。亭子變得空蕩蕩的,唯有石桌上的痕迹述說這裏曾有人來過。湖水拍在岸邊,每一聲都像她的嘆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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