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
溫柔有兩個夢。
一個是溫婉嫻靜,端莊貴重的閨秀夢;一個是英姿颯爽, 縱橫江湖的俠女夢。她小時候, 總幻想著自己在第一個夢中的娉婷身影, 長大之後,卻覺得第二個夢更有意思, 更符合她的性格。
她運氣非常好。她爹爹既是武林大豪, 也是朝廷高官,能夠滿足女兒的任何夢想。事實上, 這兩個夢也是他的希望。他一直望女成鳳,成閨秀還是成女俠,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都可以接受。他為此費了數不清心思,發現無法狠下心腸教導她時, 甚至不惜把她送去小寒山, 託付給紅袖神尼,以為遠離了人人對她恭敬順從的溫府, 她就會變得更出色。
然而,他的苦心終於白費。若干年後,溫柔自覺「藝成」,有能力獨闖江湖, 卻還是一隻高不成低不就的三腳貓。
她的本事有限,眼光也不太高明。別人看在溫晚、沈虎禪、神尼、蘇夢枕等人的面子上,待她客客氣氣,她卻把原因歸結於自身, 刀法最多只得神尼的一分火候,信心倒是名列師門第一。
直到她認識了蘇夜。
蘇夜無需動手,只需自報家門,敵人就立即變了臉色,轉身離開。她那一刻的威風,溫柔至今未忘。蘇夜並不自吹自擂,告訴她「是大師兄太有威風了」,但她心知不只這一個原因。不知不覺間,她發現過往夢想其實並未成真。俠女夢重新泛起漣漪,然後寄託到了蘇夜身上。她也想要那種威望,那種煞氣,那種從容,或者說……那種武功。
武功總是可以練的。可惜,她不具備苦練下去的毅力與動力,因為她的江湖路太順暢,自她出生起,就與陰謀詭計、血腥殺戮絕緣,受盡眾人寵愛,既如此,何必去吃這份苦頭?
若非她背景深厚,她這樣的女子,原本不適宜在武林中打拚。
不適宜打拚,不代表不能打拚。她天生喜動不喜靜。現在要她回洛陽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死也不願。她的確不肯付出努力,但心底終有無法熄滅的夢想。
如果說蘇夜已經取代她本人,成為她夢中那威震八方的倩影。那被她遺忘已久的另一個夢,便牽絆著坐在她對面的人。
那人是六分半堂總堂主的獨生愛女,雷純。
溫柔對蘇夜敬畏、懼怕、惱怒、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對雷純則豔羨、仰慕、喜愛、有一點點自慚形穢。她一結識雷純,就折服於那無可比擬的風度和氣質。
她忽然發覺,原來自己仍想做個千金大小姐,像雷純一樣風裳水佩,風情萬種。僅看家世的話,她當然不輸別人。可是和雷純一比,她馬上就俗氣了,粗疏了,整天舞槍弄刀,上躥下跳,真不像個大姑娘。雷純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侍女環繞,婢僕隨行,一見便知出身不凡,而她呢,她天天和唐寶牛方恨少等人混在一起,比都不用比,就落了下乘。
別說她比不過人家,連蘇夜都比不過。蘇夜畢竟出身寒微,從沒享受過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富貴生涯,論高貴、論優雅,均輸給雷純一籌。溫柔口頭不說,卻悄悄認為「江湖第一美人」的稱謂,應該送給雷純才對,而「溫柔」二字,也應當是雷純的名字。
她遇見雷純,如同遇見另一個世界的她自己,一經相遇,剎那間恍然大悟,既有遺憾、失落、嫉妒,又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最難得的是,雷純生性謙和,毫無傲氣或驕縱之氣,每句話都令人聽的熨帖,高高興興聽進耳朵裡。溫柔原有些不服,想和她較勁,稍微一相處,立刻喜歡上了她,心甘情願和她結交,稱她為「純姊」。
雷純是純姊,她自然是柔妹。自從蘇夜殺死白愁飛,在溫柔眼裡,就多了一股子面目猙獰、蠻橫不講理的味道。她認定的好姊姊,也從二師姊變成了雷純。
十二連環塢、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的關係,她一直所知甚詳。她還知道,雷純進京是為了照顧雷損,也是為了統領風雨飄搖的總堂,注定是十二連環塢的敵人。
她不願理會這些事情,可她的心已偏向其中一方,尤其是當她得悉雷純不會武功,幾乎手無縛雞之力的時候。她覺得蘇夜應當讓著雷純。雷損已重傷難癒,何必趕盡殺絕?對付不懂武功的人,可算不上江湖俠女的行徑。
事到如今,她之所以還沒洩露那個大秘密,只因蘇夢枕的吩咐,以及王小石的殷切叮囑。這個遠不如白愁飛惹人心動的年輕人,居然十分關心她和蘇夜的關係,多次勸她別再得罪師姊。他還認真告訴她,她萬一說了出去,倒霉的人將會是他。她不想王小石倒霉。於是,她不說。
除此之外,她對蘇夜總還有幾分畏懼之心。若非萬不得已,她不願再次面對她。
她這一憋就憋了幾個月,表現出生平罕見的耐心。可惜把秘密憋在肚子裡,怎比得上告訴別人痛快,而且最近她過得不大如意,蘇夢枕且不提,王小石亦懷著滿腹心事,不怎麼哄她了。與他們相比,雷純永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事事為她著想,還提醒她別把結交之事宣揚得人盡皆知,以免讓風雨樓子弟多心。
雙方一比,高下立分。俠女夢的俠女,升級成了能把她蘸醬生吃的可怕怪物。她只剩雷純這一個手帕交,當然得好好珍惜。
蘇夜與雷純為敵,對得起前者,等同於對不起後者。溫柔已委屈忍耐了許久,面對雷純時愈來愈不安。她不喜歡這樣,所以今天決定做件好事。她想,即使勸解不了蘇夜,也應該讓雷純瞭解真相。
踏雪尋梅閣裡只有她、雷純、服侍雷純的四劍婢。雷純雪玉般的臉上,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愁容郁色,濃的連溫柔都無法忽略。
兩人對坐,望著桌上的杯碟盤碗,許久閒閒無言。這是前所未有的場面。雷純從不冷落客人,更不會慢待這位新識不久的妹妹。此刻她心不在焉,是因為她心中極為不安。一切如她所想,溫柔果真沒有什麼份量,對大事要事一無所知,不知雷損、狄飛驚等人都不在六分半堂,更不知王小石也悄然離開了金風細雨樓。
溫柔有資格無憂無慮,她卻不成。她只能在這裡掛念、牽念、惦念,等著不知何時會來的消息。好在她不需要等多久,最多等到天明,就該塵埃落定了吧!她只奇怪,溫柔為什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為什麼一會兒說這件事,一會兒又跳到另外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
良久,雷純微微一笑,正準備主動挑起話頭,忽見溫柔心有靈犀似地,恰於此時抬起雙眼,望著她輕聲道:「純姊……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兩雙難描難畫的美麗眼睛凝視彼此,眼神卻大不相同。屋外夜色黑的出奇,彷彿有條黑色巨龍盤踞在空中,壓住了這座舉足輕重的院落。
雷純忽覺一陣暈眩,勉強笑道:「你說。」
溫柔像是受到鼓勵,聲音驀地大了起來,「大師兄和二師姊已經訂下婚約。他們騙了整個江湖。你們六分半堂鬥不過他們!你,你和你爹爹都放手吧!」
她鼓足勇氣,才敢說出如此重要的秘密。她自以為做了一件好事,幫忙挽回雷損父女注定慘淡的前景。這一刻,她對五湖龍王的懼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之情。然而只在眨眼間,她意識到這想法大錯特錯。
雷純一動不動坐在那裡,面上血色褪盡。她平時像張美人圖,這時像……褪了色的美人,不僅臉色雪白,朱唇亦黯淡無光,如一枝即將凋謝的白梅,淒豔到了極點。
溫柔心下一沉,想都不想便問:「你怎麼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雷純聽見她連問幾句,卻一言不發。她已失去回答的力氣。在聽到秘密的同時,她便明白,蔡京那興師動眾的「殺龍大計」,尚未開始,就已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溫柔說話,從來不會只說兩句就算。別人是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她則是一鼓作氣, 再鼓作氣,和三鼓作氣。她既開了口, 心下便沒那麼緊張了, 正想繼續說下去,卻因雷純神色大變而中斷。
此地乃是總堂主千金愛女的閨房, 本就十分安靜,這時更是靜的如同墳墓。這一刻,雷純彷彿連呼吸都忘了。
溫柔怔怔望著她, 沒來由地,臉色竟也不知不覺難看起來, 不讓雷純專美於前。兩張俏生生的臉龐正對彼此, 臉上顏色一個賽一個的雪白。同樣是白,白的亦有區別。雷純是心如明鏡, 明白雷損大勢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頒下聖旨,令京城禁軍剿滅十二連環塢,六分半堂眼下的大虧也已吃定。溫柔卻一如既往,不知道雷損和狄飛驚在哪裡, 不知道今夜會有許多人死去,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樣的秘密。
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心卻已偏了,偏向純姊而不是師姊。但她偏心與否, 對蘇夜實無差別。
雷純因絕望而不說話,溫柔因驚嚇而沉默不言。這倒也是一種殊途同歸。諷刺的是,她們兩個花容失色,神情慘淡,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運氣卻怎麼都不算最差。同一時間臉色泛白的人委實不少。比起其他人,她們至少還活著,身處六分半堂的精銳拱衛之下,不必擔心自己死於非命。
雷純給溫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著裊裊熱氣。熱氣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卻百轉千回。
她的確喜愛溫柔,欣賞溫柔,並非虛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經常像姊姊對待妹妹那樣關心她、愛護她,溫言軟語指出她的不足之處,從未覺得不耐煩。可溫柔與雷損相比,份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這位柔妹具有成為六分半堂人質,交換雷損回來的價值,她恐怕會悄悄布下人手,留她過夜,讓她不能想走就走。
可惜,溫柔沒有。
做大事時她不堪重用,也就沒人用她。既然沒人用她,她的價值便很有限。五湖龍王不是溫晚,也不是許天-衣,面對溫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連眼睛都不樂意眨一眨。強留溫柔,不利人亦不利己,當然也就不必去留。
事已至此,雷純能有什麼辦法?她沒有任何辦法。她只能想,殫精竭慮地想,試圖想出一個不那麼壞的結局。
除了驚惶、緊張、憤怒,她還感到震撼和荒謬。從小到大,她都無條件信任雷損,認了他「你不能習武」的說法,心裡卻不是真的安分。溫柔豔羨她,她何嘗不豔羨溫柔?她對江湖,始終有一份壓抑不住的嚮往。但雷損不願意讓她沾手堂子裡的事,說是怕帶累了她,只給她提供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幹不輸任何一位堂主,仍讓她乖乖另居別處。他受傷後別無選擇,才會將權力放在她手中,要她與狄飛驚分庭抗禮,雖然事出無奈,好歹是滿足了她長期以來的念想。
她的確得到了機會,可是,為何與想像中那麼不一樣?她甚至不配作龍王的對手,沒資格與龍王相見,只能縮在總堂當中,故作鎮定地等待回音。她煞費苦心籠絡來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幾人能夠活著回來?
她眼波像秋水一樣明亮,落在溫柔臉龐上,映照出溫柔那不安而關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與溫柔無關,溫柔也解決不了她的難題。不知怎麼回事,在如此重要的關頭,她居然強烈地思念狄飛驚。有他在身邊,她永遠不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雷純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飛驚,狄飛驚卻無暇念及她。踏雪尋梅閣暗香細細,暖意融融時,鏡天華月樓早已翻作血流滿地的修羅場,接二連三有人斃命。場面的凶、險、狠、快,是她們在噩夢裡都想像不出的。
「雷公」雷日、「電母」雷月這對同姓夫婦,轉瞬變成共赴黃泉的同命鴛鴦。他們名氣不小,本事顯然也挺大,但在這種場面下,甚至沒資格誘引龍王出手。兩人一前一後,撲跌在地時,蘇夜看都沒看一眼。她一掌拍中雷媚的劍,把她拍的陀螺般飛旋開去,然後一氣呵成,直撲不遠處的雷無妄。
眾人均知她有一身駭人聽聞的武功,不知她從未懈怠,百尺竿頭還能再進一步。方才她對付王小石,王小石確實竭盡所能,她卻行有餘力。她對他一直手下留情,別人竟看都看不出來。直到她從王小石身旁掠開,先殺雷雨,再殺雷踰,轉手拍開雷媚,一刀刺向雷無妄,出手才算毫無保留。
殺人王和放火王死了,金腰帶也死了。一眨眼過去,四個姓雷之人非死即傷,接著便輪到不姓雷的唐三少爺。姓不姓雷,死的速度都沒什麼差別。張烈心、張鐵樹兄弟沒死,卻也正在死。他們擅長的是指掌功夫,威脅沒那麼大,所以蘇夜沒打算立即殺了他們。怎奈覆巢之下無完卵,兩人想獨善其身,從鏡天華月樓的這間「鴻鳴堂」裡豎著走出去,恐怕比登天還難。
雷媚,雷損,狄飛驚,方應看,米蒼穹。
濃煙被夜刀驅散,現出滿地狼藉。誰能想到,場上有一戰之力的人竟僅剩這五個。時間過得那麼快,又那麼慢,好像僅僅幾個回合,洶洶而來的殺龍大計就灰飛煙滅,只有這五人堅持到最後。他們的堅持時間完全取決於蘇夜。夜刀指向誰,誰就得如臨大敵,不再考慮如何堅持,而是如何拚命。
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拚命的人,是擁有一手遮天權勢的米蒼穹米公公。
攔王小石的是他,被蘇夜用紙條打出一點破綻的是他。王小石只求脫身不求傷敵,毫無戀戰之意,趁著棍風一收,已迅疾無倫地繞過屏風,竄出大門,踩著樓外滿地雪色一溜煙遠去。
王小石走了,米蒼穹還在。紙條在半空停滯一瞬,忽然砰的一聲,爆作一團白色輕塵。隨著這聲輕響,那扇八聯玉石浮雕山水大屏風居然也未能倖存。屏風上面,驀地居中出現一個形如圓桌的大洞,就像被無形的拳頭轟中一拳。下一秒,偌大的屏風被勁風挑上半空,在空中支離破碎,也爆出大團大團漫空飛舞的粉塵碎屑。
原來他並未真正停手,他繼續一棍挑向王小石。他棍子指過去的位置,正好與王小石繞到屏風後的身形重合。但蘇夜終究還是攔了他一下,使棍上那股凶悍絕倫的厲風慢了下來,終究是一棍挑空。這一棍過後,他手中長棍自然垂落,一端指天,一端指地,有種既孤單又凶厲的味道。他嘴角也在下垂,形成兩條深深的紋路,沒入他鬍鬚裡。
如果五人齊心協力,以蘇夜那種不畏生死、不懼後果、視方歌吟如無物的決心聯手圍攻她,能否反敗為勝,成功執行計畫?
這個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他們也注定做不到這一點。
五人之中,雷媚武功最差,也就是說一旦圍攻龍王,她最有可能戰死。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蘇夜贏了,她會死,蘇夜輸了,也會在死前拖幾個人陪葬。她本以為,她會心甘情願為方應看犧牲自己,也許方應看也是這樣認為的。如今正是需要她犧牲的時候,她卻突然心生猶豫,覺得這種犧牲毫無意義。人死,得死的有價值。就算她死了,又能擋蘇夜幾刀呢?
她尚且如此,雷損和狄飛驚更不必說。雙方本就無甚情義可言,形勢危急之時,當然要以自保為主,誰會去拚命護住方應看?如果方應看與米蒼穹之死,能換來六分半堂的平安,他們兩個倒是會毫不猶豫下手。
兩人平時無需多說,只要交換一個眼神,就大致明白彼此的想法,此刻連眼神都是多餘。雷損全程不曾出手,兩隻手掌輕輕按在桌子上,微一用力,立即彈了起來,整個人似乎輕飄飄毫不受力,沿著王小石溜走的路線,有樣學樣地溜向外面。
他見機快到極點,已知難以力挽狂瀾,遂迅速做好血戰到底的準備。他是這樣,他相信身邊的狄飛驚也一樣。十二連環塢裡,可不只有龍王一個拿得出手的高手。他想像中的最好的結果,是龍王無暇理會他們,他們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活著回到六分半堂。這無疑會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艱辛決戰,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次絕大凶險。他確實已經老了,他還闖不闖的過這一關?
幸好他並非孤身一人,他還有狄飛驚!
兩條身影同時落在棉被般柔軟的雪地上,周圍只有雪和石子路,還有生滿光禿禿枝椏的大樹、傲然挺立的青松蒼柏。雪地印著零星的淺淺足跡,足跡屬於王小石。天空依然不斷飄下雪絮,雪絮是蒼白色的,像雷純失去血色的臉。雷損自不可能知道,他的女兒也想起了同一個人。他只是有了一點點慶幸,慶幸在絕境中不必孤身為戰。
落地之時,他情不自禁扭頭,望向狄飛驚。狄飛驚垂首凝視雪地,眼光卻瞟著四方箭樓。一呼一吸間,兩人都產生了迷惑不安之情。
哪怕一頭撞進龍潭虎穴,他們也不會驚訝,可為什麼根本沒人前來阻攔?十二連環塢向來守衛森嚴,一呼百應,找不到死角破綻,眼下卻像忘記了六分半堂的總堂主與大堂主,一副大開方便之門,任憑他們離開的模樣。箭樓上有人,不遠處有人。雷損敢打賭,十二連環塢的弩陣、箭陣、刀劍槍棍諸般陣法佈置,都離此不遠。雪景雖美,掩不住無處不在的煞氣。只不過,這股煞氣今夜針對的不是他們而已。
雷損衝出鏡天華月樓,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戰的豪氣。附近無人上來圍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卻立即蒼老了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轉念一想,已明白蘇夜的用意。
蘇夜其實沒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認定他們不重要,或者說,不是特別重要,比不上方應看和米公公那麼重要,才無意為難他們。即使他們走了,她也不會強衝出來阻攔,因為他們缺少被她優先攔住的價值。而且,他們憑什麼被她重視?雷損麾下猛將無數,又得狄飛驚忠心耿耿輔佐,這些年來,僅能與矮著他一輩的蘇夢枕打成平手,維持勢均力敵的局面。
既然蘇夢枕就夠對付他們,蘇夜為何還要把六分半堂當成非殺不可的強敵?只怕把雷、狄兩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份量仍比不上一個方應看。他們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後有了空暇時間,再來收拾不遲。倘若他們鬼迷心竅,硬要留下與方應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無意拒絕,會馬上笑納這份好意,把他們一併留在十二連環塢。因此,無論雷損有沒有受到輕視,都不應該再猶豫。
雷損怎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何況他這一生已低頭過許多次,再多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他長出一口氣,籲出胸口的滿腔抑鬱,正要頭也不回地離開,卻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鏡天華月樓面對他們的這堵牆轟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屍體撞塌的。屍體去勢未絕,電射而出,恰好衝向雷損所在之處。雷損自不至於被它傷到,卻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掃過後,他的臉色霍然一變。
這具屍體雙眼半睜半閉,萬縷青絲迎風飛舞,滿面均是驚駭與不信,損毀了她生前的驚人美貌。她用的長劍被人一折兩段,深深□□胸口小腹。胸口那劍正中心臟,顯見是斷絕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這人正是雷媚。
第五百六十三章
霎時間, 雷損產生了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
他絕不可惜雷媚的死。得悉雷媚是蘇夢枕的人時, 他便知道,他和她注定你死我活。既然關係已經注定,那無論有什麼理由、苦衷、隱情,他都該盡快讓她去死。
他一直很想殺她, 也準備殺她,只是沒殺成而已。她及時覺察出不對,逃進金風細雨樓, 也就脫離了他能掌握的範圍。他只能等, 等解決十二連環塢之事後, 再談如何對付這個叛徒。
按理說,他親眼看到她死,應該十分高興,或者覺得解恨,或者如釋重負,或者略略悵然若失。然而, 今天的情況偏生不一樣。
這麼一個活色生香,狡詐奸猾的美人居然真死了, 死得還如此痛快, 令他莫名震撼。其實在內心深處, 他直覺她是那種會活很久很久,等蘇夢枕和他、米有橋和蘇夜都被雨打風吹去後,仍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沒的人。他可以輕易想像出她人至中年、甚至年紀老邁的樣子,就像幻想方應看的遠大前程。
她的死, 與雷雨等人完全不同,和雷無妄、唐非魚也不盡相同。不知為何,他心裡驀地多了一層近乎虛無的陰影,好像有許多東西和鏡天華月樓一起崩毀塌陷了,而他長久以來握在手中的所謂「權勢」,也正在一寸一寸化為飛灰。
雷媚的屍體靜靜臥在雪中。她的臉色雪一樣白,頭髮夜一樣黑,流出來的血……當然血一樣紅。她身下很快淌出一攤血泊,幾乎在同一時間,鏡天華月樓內傳來尖利響亮到極點的嘯聲,雪地上卻已空無一人。
雷損和狄飛驚不再猶疑,轉身就走,別人卻沒有如此之好的運氣。嘯聲驚天動地,透出一股凶悍絕倫的意味。除了米有橋,誰能使出這等棍法?
蘇夜早就過了用殺人多少來衡量實力高低的階段。如果要她設定一個標準,那她會說,能否饒恕別人或拯救別人,才是劃分強弱的分界線。可是,當她真要殺人的時候,她也說殺誰就殺誰,中間不會打半點折扣。
雷媚便是死於她的決心之下。
長劍在三招內折成兩段,被蘇夜反手插入主人胸口。緊接著,她眼都不眨,硬生生空中轉身,彷彿一隻撲擊黃兔的蒼鷹,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撲方應看。
今夜她並非第一次撲向敵人,每一次疾掠向前,都會有一人氣絕身亡。她速度實在太快,以致方應看都無暇動作,仍然背對著她。他也失去了行動機會。在這等重要的關頭轉身,等同於賣她一個破綻,也就等同於自尋死路。
她已見識過另外一個方應看,對他的本事心中有數。這位小侯爺論武功,自然是江湖頂尖,卻沒到絕頂的地步。直到數年以後,方歌吟仍未把絕學傳授給他,所以他才按捺不住,圖謀元十三限的傷心小箭和山字經。換句話說,他不可能是她的對手,比起米公公也大有不如。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方應看並非她的首要目標。
米有橋認為方應看才是有橋集團的首腦,她也這麼認為。但既然這位首腦尚未擁有天下第一的武功,還在韜光養晦,那就不必非要第一個去死。
她目光掠向方應看的一刻,方應看覺察到的壓力猶如泰山壓頂。通常而言,泰山壓頂僅是一個比喻,這時卻有如實質。不管頭上壓下來的到底是泰山,還是其他什麼東西,他都油然生出無力抵抗的感覺。
直到此刻,他的臉色才變得有些不對,因為這表示再也無人攔得住蘇夜,而他的野心徹底失敗。在他認識的人裡,有資格和蘇夜交手的並不算太少。可這些人要麼沒有理由當她的敵人,要麼根本不在此地。
他一直把方歌吟的威名當成可供利用的工具,安靜地、和緩地、滿臉微笑地實施他真正的計畫。如今圖窮匕見,他才悚然驚覺他和方歌吟之間究竟有多少差距。現在想再多也是無用,他只能靠自己,以及那個數十年來被人譽為大內皇城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測的米公公。
幸好米公公仍在,米公公全無獨善其身的意思。兩人之間,得罪人的事、履險拚命的事,若不得不做,一向由米公公來做,這次並不例外。
米公公在他身上寄託著厚望,他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有把握他不會拋下他。
寒風從塌陷的洞口湧入,本應刺骨生寒,卻因樓中氣氛緊張到極點,反倒讓人心神一爽,好像離竅而出的魂靈又緩緩回到了身上。那股比北風寒冷十倍,凌厲百倍的刀氣,也已觸及方應看的錦袍。
人和刀成了一道殘影,只一眨眼,便從雷媚原本所在的位置,轉移到方應看身後。這大概是有去無回的一招。目睹此招的人都認為,即便蘇夜想手下留情,也未必做得到。
錦袍獵獵飛揚,左右兩邊袍角向後飄飛。方應看想都不想,既無法回身抵擋,那就索性不擋。他手按在血河劍柄上,這把神兵卻沒有出鞘。劍鞘上,暗紅血光不住流動,平添一股不祥之意。在這不絕的血色中,他不及像王小石那樣直衝大門,竟不惜迎難而上,向左疾掠,掠向那個新開出來的大洞。
就在此時,米有橋長棍凌空飛動,在半空連捲數個棍花。這本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棍子,由於是由兩條短棍拼接而成,估計還不如平常的棍子結實。但在他手中,它居然像條充滿了肅殺之氣的蛟龍,一邊飛騰,一邊變幻。
雷損在外面聽到的嘯聲,自然是來自這些棍花。他每劃一朵,嘯聲便尖利急促一分。尖嘯所過之處,人人皺眉捂耳,似是受不了它的威勢。
他沒去救方應看。他知道,哪怕他全力以赴,賠上這條老命,蘇夜也能在他擊中她之前,搶先攔下方應看。他和方應看缺乏聯手配合的默契,兩人加在一起,也不見得有太多優勢。況且像他這種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歷經大風大浪的人物,經驗豐富到已成本能,本就不需要和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那樣,動輒不顧一切地向前衝。
於是,九朵棍花過去,棍上殺氣已是濃厚至極。眼見到了出棍的最佳時機,這一棍砸向的人卻不是蘇夜,而是程靈素。
雙方動手之初,其他人還有插手餘地。到了這時候,不僅米、方這邊兵敗如山倒,十二連環塢的自己人也難以上前幫忙。他們只能在旁觀看,一會兒提心吊膽,一會兒瞠目結舌。別說夜刀之威,就算米公公的棍、方應看的劍,也都超出了他們的能力。
米有橋越空而起,雙手握棍,先朝天再落地,急嘯中一棍悍然砸下。他的眼珠灼然生光,不知何時成了亮藍色,白鬍鬚也開始泛黃,形容十分駭人。平時那個謙虛和氣,自稱「最多是條老狗罷了」的老太監,已完全不見蹤影。
看棍子的長度,足能把程靈素和她身前的香爐一起砸成粉末。方才她出手驅毒,功力招式已被米有橋盡收眼底。他心中有數,情知蘇夜若不想毒手藥王變成死藥王,就必須放棄方應看,救護程靈素。
他和蘇夜談不上有交情,但多少瞭解她的為人。如果對付別的大敵,譬如雷損,這一棍能否生效當真難說。換了蘇夜,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普通人認為蘇夜無力收招,他可不這麼認為。即便這刀已扎入方應看後背,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收得回來。
果不其然,他賭對了。他人仍在空中,眼珠子仍射出藍汪汪的光芒,棍頭仍未壓落,蘇夜已經看出他的意圖,抽身回手陡然後飄,斜掠向地面,足尖在地上一碰,再度借力飛起,連人帶刀激射向他。
米有橋一擊見功,心情卻絕不輕鬆。在尖銳棍風籠罩下,程靈素即刻陷入萬般危險的處境。可她毫不慌張,唇邊甚至浮現一抹微笑。她本是個容貌並不出奇的女子,這一笑,卻格外動人,就像她早就料到米有橋的花招,正在用一種寬容的微笑表達無奈。
米有橋微微一愣,在心裡也笑了一下。不管怎麼樣,只要方應看能離開這個龍潭虎穴,什麼都是值得的。一個小小女子的小小微笑,又有什麼了不起?
蘇夜一去,方應看身後壓力頓時消失。至此無人能夠真正攔住他,只要他一心想走。米有橋背對牆上破洞,感應到他終於突破重重險阻,箭一般直衝牆壁,身形在牆內一閃,便衝了出去。
然後,他停住了。他直接停在了外面,一言不發,抿著唇,冷冷望著雪地上的人。
那是一個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
第五百六十四章
恍然大悟是種怎樣的滋味?
聽上去還不錯, 其實未必。恍然大悟,代表以往懵懂無知, 而以往懵懂無知,等同於粗率、馬虎、疏忽, 甚至會帶來失敗與死亡。
幸運的話,感慨幾句自嘲兩聲,也就過去了。如果運氣糟糕透頂, 那滋味便會苦不堪言,好比數九寒天裡, 當頭落下一盆刺骨冰水。
現在, 這盆冰水恰好澆在方應看頭頂。
一個人若全身冰涼,想必不會好受,震驚到面無表情, 也是理所應當。可他只愣了一瞬,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瞬間,便笑了。他的笑容仍那麼天真,像個毫無心機的孩子, 其中又摻雜著苦澀, 好像那孩子偷了三文錢去買糖吃,買完一轉身,發現失主正站在旁邊默默看著他似的。
很久以前, 方歌吟曾告訴他,在緊急關頭,務必保住金風細雨樓一口元氣, 留下蘇夢枕一條性命,蓋因京師群雄當中,唯有蘇夢枕兼具俠氣與實力,野心與手段。金風細雨樓一去,京城將愈發暗無天日,朝野也將進一步正不勝邪。
這當然是極高的評價,從方歌吟口中說出來,更是擲地有聲,不容置疑。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倘若方應看想在京城施展他自己的抱負,讓有橋集團隻手遮天,蘇夢枕也會是一塊極高的絆腳石。
於是,從創立集團時開始,蘇夢枕便被他列入必須剷除的名單。他根本不去考慮利用或收買。蘇夢枕是無法被利用,也不能被收買的。他一直很欣賞這樣的人,但他越欣賞,蘇夢枕就越非死不可!
如今圖窮匕見,非死不可的卻是他自己,方應看又能作何感想呢?
雪地並非一片空茫,其上有淺淺的足印。雷損與狄飛驚已鴻飛冥冥,雷媚的屍身尚在。銷聲匿跡許久,據說正在象牙塔中「靜臥等死」的蘇夢枕,就站在雷損的足跡上,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蘇夜不願多生事端,遂命手下幫眾放走不重要的人。方應看屬於特別重要的那一類,所以他一出門,便發覺遠近寒光隱隱,殺氣騰騰,不知多少強弓利箭、刀槍棍棒對準了此地。不論身份高低,也不論武功強弱,但凡參與此事的人均無聲無息,顯然是抱定了只做事,不開口的原則。
佈置縝密細緻,同時透出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勢。蘇夜布下天羅地網,等他們一頭撞進來,估計已經等候許久了。蘇夢枕人已到場,卻無意插手鏡天華月樓內的激戰,在樓外靜候他大駕出門,足見這對師兄妹對彼此的信心。
有時一個照面,一個眼神,勝過千言萬語。兩人相逢亦相識,面面相覷之際,心情真是天差地遠。古人詩云「此時無聲勝有聲」,挪用到這裡,顯然也很合適。方應看固然是梟雄,梟雄卻已末路。此情此景,又夫復何言?
方應看微笑不語,不知是笑別人還是笑自己。他目光移到蘇夢枕右手,蘇夢枕右手籠在袖中,名動天下的金風細雨紅袖刀,隨時都能離袖而出;再移到蘇夢枕臉上,蘇夢枕容色沉靜,似乎若有所思,又像若無其事。那雙眼睛仍那麼陰寒、深沉、明亮,恍若兩點陰森卻灼然生光的鬼火,盯著他的時候,彷彿能在他魂魄上烙出兩個洞。
不管怎麼看,這都不是一個將死之人。他會送他下黃泉嗎,還是……尚有一線生機?
方應看忽然意識到,他竟看不出蘇夢枕的情緒。雪地不是空的,他的心卻空落落一無所有,找不到地方安放。蘇夢枕驟然現身,預示著絕境中的絕境,也代表他看錯了蘇夜。他恍然大悟地發現,從未真正瞭解過她,瞭解她的志向、性情、為人處世。她主動向他展示什麼,他便接收了什麼。
事到如今,他僅弄懂了一件事——她和蘇夢枕並未決裂,也不打算打壓金風細雨樓。她絕不無情。那個桀驁無情的五湖龍王,僅是他方應看映射在她身上的幻影。對他來說,這豈非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失敗?
米有橋擋住蘇夜亦是無用,他必須殺死蘇夢枕,才有可能離開這裡。然而,蘇夢枕永遠都是蘇夢枕。天下間有幾人敢說可以殺他?這種人當然存在,方應看卻非其中之一。
蘇夢枕沒有咳嗽,方應看反倒輕咳一聲。咳完後,他嘆了口氣,突然問:「關七在哪裡?」
蘇夢枕道:「神侯府。」
方應看道:「哦。」
他哦了一聲,是因為無話可說。這個答案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不理解蘇夜為何不把關七控制在手中,反而要白白送給諸葛正我,但他也不會追問下去。事實上,他都說不清問及關七的理由。難道真如常人所說,死到臨頭,總想當個明白鬼?
他甩開這不祥的念頭,又問:「元十三限呢?」
蘇夢枕莫名笑了笑,答道:「走丟了。」
方應看詫道:「什麼?」
蘇夢枕道:「我問過五湖龍王,元十三限在哪裡。她說……元十三限離京尋找昔日的大仇人,說好找到之後便回來告訴她,說得好好的,居然至今不見蹤影,大概是年老糊塗,走丟了吧。」
他從不多話,破例說了這麼多,大概只想把蘇夜的回答原封不動說出來。像他這種人物,也有此等閒適的雅興,既令方應看意外,也令他愈發不是滋味。他想:蘇夜不控制關七,竟也不羈押元十三限?她竟不怕蔡京三言兩語,又把元十三限騙回去與她為敵?
……她的確不怕。她為何要怕?
方應看向來有意除去方歌吟,只是,那應該是十年或更久之後的事情了。方歌吟依然是他的義父,他的靠山。蘇夜都不怕方歌吟進京興師問罪,又怎會懼怕瘋了的關七、糊塗了的元十三限?
她若怕,他便不會陷入眼下的絕境。他費盡心思想要利用的兩大絕世高手,到了她手裡,說送走便送走,說放人就放人。這種自信曾使雷損氣餒,輪到他時,感受絕不比雷損更好過。
他能否像蘇夢枕信任蘇夜那樣,信任拼了老命也要阻攔她的米有橋?
方應看已給不出答案。他曾經充滿了自信,這時卻開始懷疑他和米有橋究竟誰更重要。米有橋把滿腔大志寄託在他肩頭,他挑得起來嗎?今夜若是米有橋衝出鏡天華月樓,蘇夢枕是否還攔得住?
他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王小石去了哪裡?」
蘇夢枕道:「去了傅宗書那裡。」
方應看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蘇夢枕道:「本就如此。」
蘇夜親手殺了白愁飛。她和王小石的情誼本就尋常,日後更加不值一提。王小石無意幫她做事,卻決定利用這機會,刺殺朝中奸相佞臣。他本以蔡京為目標,蘇夜卻說,蔡京老奸巨猾,未必會親自等他覆命。她說的準不准,唯有事後才能知道。但今夜,傅宗書恐怕是在劫難逃。
王小石既想行刺,蘇夜自會成全他。事成後他將逃亡江南,十二連環塢對他也自有安排。這並非大不了的事。方應看問,蘇夢枕就答。
方應看白玉般的手輕輕握住劍柄。劍鞘血紅,劍柄血紅,上綴朱紅劍穗。由於月光不如日光明亮,朱紅色映在月下,也像一穗血紅。
見過他出手的人並不多。據說他武功深不可測,問題是,深不可測和深不可測之間,也有猶如天壑的差別。蘇夜親自對付米有橋,把他讓給蘇夢枕,他和米有橋的高下之分便不言而喻了。
他想問,還有無數問題可以問,可又何必再問?這是見勝負、分生死的時刻,不是用來給他提問的。
這將是一場多麼尷尬而無奈的決戰啊!
方應看霍然掠起,疾如飛星掣電。銳利無匹的劍氣透出劍鞘,血紅劍芒也已呼應劍鞘血光,在鞘內不住沸騰,如有生命般躍躍欲出。
連帶蘇夢枕在內,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拔劍出鞘,讓人一睹血河之神威。但,所有人都料錯了他的意圖。他不住接近蘇夢枕,卻還沒近到血劍能夠傷敵時,忽地手腕一翻,閃出一道凌厲的血色寒光。
那道寒光竟是出自一根毛筆大小的東西。不知何時,這東西被他捏在掌心,此刻迎風抖開,霎時越展越長,化作一條細長的槍。槍頭和血河神劍一樣,裝飾血紅長纓。槍刃也暗帶血色,鋒利絕倫。萬點血紅光芒自槍刃灑出,眨眼便罩住了蘇夢枕。
「神槍血劍小侯爺」,神槍本就在血劍之前。只不過,他去到哪裡都佩戴血河神劍,常使人忘記他還有一手神槍絕學。
槍刃之鋒利自不必說,槍尾處還裝有利刃,同樣血光閃爍。他以槍尖對敵,叫「殺神槍」,若用槍尾,就叫「豔神槍」。整條槍血光極盛,血氣亦十分熾烈,速度更是快到驚人,馬上就要扎進蘇夢枕胸口。
蘇夢枕還沒動,鏡天華月樓便動了。殺神槍方出,樓中驀地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響聲幾追九天雷鳴。這座典雅華麗的三層木樓以肉眼可見的幅度,輕輕搖晃了一下,然後愈晃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整座樓不堪重負,從第三層開始,一層層垮塌下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影陸續逸出樓外。
這種情況下, 各人武功修為一覽無遺。有人毫髮無損,有人被四處橫飛的木板砸中,有人匆忙間不及躲閃, 但覺身上一陣銳痛, 已隔空中了刀勁或棍勁,幸好距離較遠, 勁力已大為減弱, 不致危及性命。
最倒霉的要屬七絕神劍。他們大小也算一代高手, 在習劍山頭附近更是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勢,此時卻行動艱難,眼見木樓殘骸雨點般落下,想躲又躲不及。最後, 六人居然一起被埋在橫七豎八的木料堆裡, 呼救亦無人理會,處境堪稱尷尬。
自王小石現身以來,無人認為今夜宴席還能平安收尾。知情者胸有成竹,不知情者則大多擔心他會血濺當場。誰知局勢瞬息萬變, 王小石安然無恙地離去,其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卻接二連三倒地身亡,米公公不惜親自動手與五湖龍王火並,就連這座花費不少人力修建裝飾的木樓,也在極短的時間裡坍塌。
蘇夜曾提前說過,鏡天華月樓可能步三合樓之後塵,迎來變成廢墟的命運。但樓塌得這麼快, 仍然令人震驚。此景一半歸功於她,另一半自然是米有橋的功勞。
方應看抽身之際,棍勢陡然瘋狂起來。單用瘋狂來形容,似乎還不夠,因為那簡直是一根瘋癲了的,甚至瘋魔了的棍子。它棍棍不離蘇夜身畔,不要命般狂揮亂舞,舞出排山倒海般的攻勢,讓人看一眼就喘不過氣。就算蘇夜真想追擊方應看,也會被它硬生生攔下。
還好她不想,還好她最重要的目標始終是米公公。
她直接忘掉了方應看這個人。米公公也許也忘了,也許沒忘,無論如何都盡力而為。他的出手風格不停變化著,明明只有一人一棍,卻像無處不在。
棍影如山,砸、掃、打、抽、卷的招式越來越少,刺、戳、砍、挑越來越多。這原本是根長棍,施展開來,竟有點像一把奇長的劍或刀,其凌厲凶惡之處絲毫不減,只是棍棍朝天而刺。每一棍都由下而上,看似不合情理,卻散發出雄奇詭異,唯我獨尊的氣魄。
棍子指向既然不變,變的就只能是米有橋。為了維持這朝天一棍,他展現出與年紀背道而馳的絕妙身法,幾乎和浮在半空中似的,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橫飛忽而倒飄,配合他飄揚不已的鬚髮,如同貼在蘇夜身邊的一個凶性大發的惡鬼。
棍子不僅快,而且極端沉重,唯在他手裡舉重若輕,舞得活像一條飛龍。他想刺蘇夜,不幸每一次都刺中了夜刀,或刀身或刀尖,結果並無不同。棍上萬鈞之力,一碰那把輕薄的短刀,就彷彿不存在了,被薄如蟬翼的刀鋒硬碰回來,逼他不停騰挪縱躍,從不同角度急攻敵人。
如果他只是這樣急攻,鏡天華月樓自然塌不了。但是,方應看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米有橋彷彿心有所感,驀地一聲尖嘯,不顧危險,將棍子向上一拋。
長棍脫手飛出,凌空急轉,有如一架怪異的風車,一邊轉,一邊直衝上空,倏地撞在樓板上,開出一個大洞,輕易的好比用鐵錘砸開一塊豆腐。
他人隨棍而上,一身蟒袍化作一團斑斕彩影,須臾間已躍至二樓。這一刻真是間不容髮。他拔起同時,一道黑光正好從他靴底掠過,相距不過半寸。他右腳立即像浸在冰水當中,又像被烈火焚燒,一時居然辨不清是冷是熱,只有一種危險至極的感覺從他足底直衝頭頂,令他毛骨悚然。
二樓同樣壁掛宮燈,銀燭高燒,桌椅擺設一樣不缺,僅是空無一人而已,因為少了人氣,難免從繁麗華美中透出怪異的落寞。
米有橋一登樓,數十盞燈火齊齊一暗。陰影斑駁搖曳,打在他臉上,更顯的他面容詭異。長棍去勢未衰,還在他頭頂,他卻無意伸手去接。他足底樓板碰過棍子,棍氣已從木板內部蔓延四方,所以洞口越擴越大。有些地方尚未完全碎裂,也顯現出細細的裂紋。
他雙眼眯起,目光銳利如針,眼尾皺紋異常深刻,使他老態畢現。這時候,他無比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時間,至少多喘幾口氣,但這明顯是不可能的。他都未能完全立定,一團黑光便從支離破碎的洞口中冉冉升起。
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光。刀光一起,其餘光芒當即黯然失色。米有橋正對著一盞明亮的宮燈,可他的眼睛只能看見這團光,一切事物都迅速模糊了、消隱了,即使知道不對勁,也難以移開視線。
他眯著眼,盯著那黑光,連眼白都被照映成了黑色。與此同時,蘇夜從鼻端嗅到一股極其特別的味道。
那是米公公身上揮之不去的老人味,混雜著濃烈的殺意。米公公運功越久,這股氣味就越濃。他若全力以赴,將全身功力盡聚於一棍,老人味就會像現在這樣,濃的每個角落都能聞到。遺憾的是,他已登上二樓,除了蘇夜之外,根本無人有幸領略這種屬於野獸、鬼魅、異怪的奇異氣息。
她聞到了,還感到強烈的危機。這是她今夜第一次產生類似感覺。她知道,米有橋見勢不妙,已毫不猶豫施展他真正的殺招,真正的「朝天一棍」。
米公公的方位、長棍的方位、乃至下方每個人的方位,她都瞭如指掌。米有橋已經棄棍,又不肯暫避鋒芒。也就是說,他居然想赤手空拳地迎接她,而他的赤手一定能勝過棍子!
果不其然,刀鋒忽地一沉,茫茫刀氣忽地一收,刀上傳來奇異的感覺。
夜刀碰上的東西是一根手指,準確地說,是米有橋的右手中指。他打算以指代棍,繼續施展他的絕門棍法。比起剛才的棍子,這根手指既短又粗,且是血肉之軀,發出的攻勢卻勇猛剛烈,竟比之前更狠、更厲、更凶。
四大皆凶——「無招不凶,無處不凶,無所不凶,無法不凶」。這就是他指法,或者說棍法,給人的感覺。蘇夜膽子當然不小,卻也感覺一股凶厲之氣撲面而來,直能使人魂飛魄散。
方才棍影無所不在,此時指上發出的勁力也是一樣。指指朝天而發,勁氣擊中桌椅,桌椅便立即崩開,擊中樑柱,柱子便從中折斷,連帶著頭頂樓板一併遭殃。米公公眼前儘是黑光,就算把他拋向樓外深黑的夜空,他所見到的景象大概也不過如此;蘇夜眼前什麼光都沒有,僅有這股凶氣,但它無堅不摧,無懈可擊,與夜刀正面力拚,竟然拼出一個勢均力敵。
方應看對蘇夢枕說話,拋卻他心中的沮喪和失落不論,場面至少還平靜安詳,縱有凶險,也是到他以殺神槍直刺蘇夢枕時,才真正爆發。蘇夜對米有橋這一戰,卻從一開始就不死不休,毫無迴旋餘地。
兩人騰挪游移,如電掣星飛,不過轉瞬,寬敞闊大的樓面已毀去大半,繼而躍至最高一層。這一層毀掉的速度更快一些,剛剛照面,最結實的兩根頂樑柱連同大梁均被打斷。
隨著大梁落地,樓頂亦轟然下陷。墊板、角梁、正脊、垂脊、垂脊獸、扣脊瓦、滴水飛簷……建造時花費工匠不少心血,如今塌的有去無回。此樓用料雖然貴重,但木頭畢竟只是木頭,無法抗拒侵入內部的內家真氣,不管中指還是中刀,都不可能像活人那樣運功卸力,只能嗡嗡振顫,幅度愈來愈大,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從振顫變成搖晃,桁檁脫落,梁架斷裂,猶如遭遇了一場大地震,整個兒被震塌在地,果然成了第二座三合樓。
米有橋仍在苦戰不已。
他鬚髮蒼黃,雙眼則是亮藍色,周身上下屬於「人」的氣質漸少,魔性卻是大發。他和蘇夜均在下墜,幾乎在同一時間踩中廢墟上的不知什麼東西。那東西是一塊長長的木板,頓時一端下沉,一端翹起。蘇夜越空而起,剎那間天風海雨當頭灑落。米有橋甚至沒機會看一看久違了的冬夜蒼穹,便覺寒意滿身,毛髮賁張。
這一生,他從未如此接近死亡,也從未如此需求過破釜沉舟的決心。他的四大皆凶立時收回,從「凶」轉變為「空」。四大皆凶變成四大皆空,突然之間空空如也,一片虛無,什麼都沒有了,包括戰意和鬥志、出路和沒落,更說不清那股力量究竟在還是不在。
夜刀卻毫不猶豫,當頭砍進這片虛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