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綜英美)未曾張揚的謀殺案》作者：紅姜花【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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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英美)未曾張揚的謀殺案》作者：紅姜花【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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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朱斯蒂娜·萊克特，十八歲，單親家庭，素食主義者。
在她第一次啖下肉食的時候，朱斯蒂娜認識了盧卡斯。

「昔日無知的魔女將自身獻祭給虛假的聖父，如今真正的聖父將自身獻祭回懵懂的魔女。」

中短篇，5w到7w左右。
嘉莉兩部的後續，來自于《黑山羊》評論下的假想：嘉莉給醫生留下了一個女兒。
CP是《生吃》女主角Justine/《狩獵》男主角Lucas，設定Justine是嘉莉和醫生的孩子。
很抱歉，漢尼拔·萊克特不會出場，我不想再寫關於該角色的同人了。
說完一句話你們再噴：我知道我有病，要是哪一天姜花真的進去了，探監時請帶全家桶來。

內容標籤：英美劇都市情緣西方羅曼
搜索關鍵字：主角：Justine/Lucas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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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未曾張揚的謀殺案》

　　文/紅姜花

　　獨家發表于晉|江|文學城。

　　文章靈感來自于《黑山羊》文下一位姑娘提出的假設：嘉莉為萊克特醫生留下了一個女兒。

　　和《沒人寫信與嘉莉》以及《黑山羊》沒有真正的劇情聯繫，當平行世界來看吧；和《生吃》與《狩獵》其實也沒什麼關係，特別是《生吃》，就借了朱斯蒂娜的人設，假設她是萊克特醫生的女兒，單親家庭，沒有姐姐。

　　沒看過前兩本也沒什麼關係，所有前作角色都不會出場，對，包括醫生。我實在是不想再寫關於他的同人了。

　　別的沒什麼想說的了，《謀殺案》不長，大約20章左右。

　　感謝姑娘們和我共同補完這個輪回，鞠躬。

　　01

　　朱斯蒂娜第一次看到盧卡斯的時候，差點將他錯認成她的父親。

　　那時她正蹲在街角，口腔中令人作嘔的黏膩與腥臭死死地抓住了朱斯蒂娜的喉嚨，攪得她胃部發緊。

　　「你還好嗎，小姐？」

　　屬於男人的聲線在朱斯蒂娜的頭頂響起，她擦去幹嘔帶來的生理淚水，用紙巾捂住了嘴巴，抬起頭。

　　恍然間朱斯蒂娜以為是父親前來接她回家了。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材和深刻的五官是那麼的相似。不同之處是她的父親不戴眼鏡，永遠衣冠楚楚的萊克特博士也不會穿著如此隨意的冷褐色夾克和格子襯衣。男人的法語中帶著北歐口音，他不是法國人——當然這也沒什麼，停留在巴黎街頭的行人往往來自于世界各地。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用關切的眼神看著自己。

　　一名好心的路人。

　　只是朱斯蒂娜著實無暇顧及旁人的看法。她幾乎要把膽汁吐出來了，可生肉與內臟的味道仍然停留在她的舌尖之上。回想起肉食在齒尖、在喉嚨裡停留時的觸感，朱斯蒂娜又是一陣反胃。

　　噁心與眩暈感一併襲上心頭。朱斯蒂娜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可她還是強撐著站了起來，試圖擠出一個笑容：「我沒——」

　　她眼前一黑，話語戛然而止。

　　.

　　待到朱斯蒂娜意識恢復的時候，她已經身處在急診室的走廊上。

　　藥水味塞滿了肺部，急診區人來人往，朱斯蒂娜的右手掛著生理鹽水，她蜷縮在椅子中，正在竭力試圖回想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隱約記得有個好心人停下來問她怎麼了，之後的事情就斷了片。胃部還有點不太舒服，噁心的感受卻已不見。

　　「腸胃炎。」

　　朱斯蒂娜聽到護士這麼說，她抬起頭，看到了街頭的那件冷褐色夾克。

　　是他，那個好心人。

　　護士把付費單交給他：「放心，你的女兒沒什麼大礙。」

　　他張了張嘴，看上去欲圖解釋什麼，但最終放棄了。好心的男士只是點了點頭，接過了付費單。

　　「那個。」

　　朱斯蒂娜開口，吐了一遍又一遍，胃液刮得喉嚨生疼。她的嗓子有點啞，好在無妨發音。

　　男人聞聲轉過頭來，鏡架之後的雙眼閃過寬慰的神色：「你醒了，小姐。」

　　她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來，朱斯蒂娜的身體晃了晃，他扶住了她。

　　寬大的手掌接觸到她小臂的肌膚，安心的溫度傳遞到朱斯蒂娜的感官之中，這使得她錯愕地看向那位男士，後者在她站穩後便鬆開了手，溫暖轉瞬即逝。

　　「小心一點。」他說。

　　冷風吹過他手指停留過的地方，那一塊皮膚隱隱發燙。

　　朱斯蒂娜吃驚地看著他，並且竭力希望她沒有把情緒表現出來：為什麼會如此相像？連溫度和暗金色的頭髮都是，要不是知道萊克特家族只剩下她與父親二人了，朱斯蒂娜會以為這位好心的先生是父親的親兄弟。

　　熟悉的面孔讓朱斯蒂娜莫名松了口氣，同時她也很慶倖不是父親找了過來。

　　「謝謝您，先生。」她說，「非常感謝，請把付費單……交給我就好。」

　　「叫我盧卡斯吧。」

　　盧卡斯。

　　她跟隨著他的發音張開嘴，舌尖抵在貝齒上，無聲地重複了一遍男人的名字。然後她笑了笑，指向自己：「朱斯蒂娜。」

　　「那麼朱斯蒂娜，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嗎？」盧卡斯關切地問道。

　　「沒事了。」朱斯蒂娜回答，「我只是吃了些不好的東西。」

　　盧卡斯沉默片刻。

　　顯然他並不相信這句話。

　　他低頭看著朱斯蒂娜，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近似的眉眼總是讓朱斯蒂娜想到父親那雙近乎洞悉一切的目光。盧卡斯略微有點猶豫，但最終還是開口：「發生了什麼事情？」

　　朱斯蒂娜本能地瑟縮幾分。

　　北歐口音的男人有著一張雕塑般的臉。他長得和父親很像，可鼻樑上的眼鏡與躑躅的神情又使得盧卡斯與父親的形象截然區分開來：他一看就是個溫柔隨和的老實人，好心提出幫助，卻又生怕冒犯了她。

　　「我……」

　　她本不想說的。

　　不是什麼大事，但盧卡斯身為幫助她的人，他有權力知情。

　　「我的同學在沙拉裡放了肉類，叫我一定要吃下去。」朱斯蒂娜歎了口氣，說道。

　　「你是……」

　　「我是素食主義者。」

　　「他們強迫了你。」

　　朱斯蒂娜沒有開口。

　　她注意到盧卡斯垂在褲邊的手猛然蜷縮起來。

　　「你該把這件事告訴老師或者長輩。」盧卡斯說。

　　「我已經畢業了，他們只是好奇了三年，最後來了一場惡作劇而已。」朱斯蒂娜解釋道，「我為此發了火，朋友們事後也道了歉。他們不知道我會有這麼大反應。」

　　連朱斯蒂娜也不知道。

　　生肉的味道已然消失殆盡，回想起肉塊和內臟在她口腔中的感受，她打了個寒戰，又莫名覺得心底癢癢的。

　　陌生的感受攪的她很不舒服。

　　盧卡斯沒有繼續追問這件事，朱斯蒂娜很感謝他。

　　臨走前他給她留下了一份聯絡方式。

　　02

　　然而父親還是知道了這件事。

　　她回家的當晚，皮膚上泛起大片的紅疹，嚴重到朱斯蒂娜根本瞞不住的地步。

　　從未食入過肉類，初次進食，身體本能地有所排斥——醫生是這麼解釋的，他還給朱斯蒂娜開了一些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用的藥物。而她的父親，萊克特博士自身就是個在巴黎醫學界頗有名氣的醫生，朱斯蒂娜連偷偷丟掉藥膏的機會都沒有。

　　還有兩個星期就要開學了。

　　這遭意外讓朱斯蒂娜的心態變得很壞，藥膏很有效，幾天前的每個夜晚，紅疹使得她難以入睡，接連好幾個晚上，朱斯蒂娜都是在輾轉反側中度過的。而現在它們已經褪去了，她卻有點悵然若失。

　　抓心的癢讓她控制不住地想到生肉滑進食道時的感覺，同樣的難耐，同樣的煎熬，還有如同沙蟲爬過心底的焦灼與說不清好壞的痛楚。

　　朱斯蒂娜開始變得很餓。

　　她從來沒覺得這麼餓過，晚餐過後沒多久，饑餓就再一次籠罩住了她。父親特地為朱斯蒂娜做了加餐，她又吃了整整一份土豆沙拉，可這還不夠。

　　躺在床上，躲在被單裡，朱斯蒂娜仍然覺得餓。

　　這是紅疹之後的併發症嗎？

　　或許應該告訴父親，但她不想。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件事上，朱斯蒂娜本能地想躲開他關懷又敏銳的眼睛。

　　看著臥室的天花板，朱斯蒂娜闔不上眼睛。她思忖了很久，摸起電話，撥通了某個號碼。

　　「你好？」

　　寂靜的夜裡男人醇厚的聲線傳來，很溫柔也很詫異。他的聲音傳遞到朱斯蒂娜的鼓膜中，震顫著，更加強烈的饑餓感襲上心頭。她吞咽下過多分泌的唾液，捧著電話，小聲回應。

　　「我是朱斯蒂娜。」

　　她說。

　　「可以……可以出來見個面嗎，盧卡斯？」

☆、03

　　03

　　他們約在了一家餐廳，距離朱斯蒂娜的中學非常近。

　　見面時朱斯蒂娜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盤子中的全素意面上，她一直在餓，紅疹褪去之後就如同填不滿肚子似的，總想著吃東西。

　　而盧卡斯，他點了一份牛排，在切開之後就幾乎沒動過。他只是在看著朱斯蒂娜狼吞虎嚥，直到她吃的差不多了，才開口：「你是附近這所中學畢業的。」

　　朱斯蒂娜一怔。

　　事實上，她並沒料到盧卡斯會答應她的請求。他們只見過一面，還是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于盧卡斯來說，朱斯蒂娜不過是好心幫助過的女孩而已。她很怕麻煩到他，不過好在盧卡斯沒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的？」朱斯蒂娜問。

　　盧卡斯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化開冰雪的旭日那般溫和：「我負責整理畢業生的資料，剛好看到了你。」

　　朱斯蒂娜微微瞪大了眼：「畢業生的資料？」

　　「我剛到巴黎，」盧卡斯說，「在你畢業的中學任職，差不多半個月左右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為什麼？

　　他不是當地人，法語中帶著北歐的口音，甚至不像是個法國人。盧卡斯很溫柔，可他周身圍繞著不屬於這裡的生疏氣場。那麼，為什麼要離開家鄉，跑到這麼遠的法國來？比起繁華又喧囂的巴黎，他更像是會居住在鄰里相互都認識的小鎮裡，當個小鎮教師的那種男人。

　　但朱斯蒂娜忍住了，她沒有問出口。

　　「你教什麼科目？」她選了個不太敏感的問題，「很可惜我已經畢業了。」

　　「我在檔案室工作。」

　　怪不得會整理到畢業生的資料。

　　朱斯蒂娜莫名其妙地放下心來，她總覺得盧卡斯會是被學生欺負的那種老師。十七八歲的孩子有多討厭，身為同齡人的朱斯蒂娜清楚得很。她不太喜歡學校的環境，素食主義和太有教養的舉止讓她在肆意妄為的同學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她就這麼捱過了孤獨又疏離的中學時期——幸而沒人會欺負她，昂貴得體的衣裝，還有一位同樣風度翩翩、永遠三件套的父親，使得他們頂多會疏遠她，覺得朱斯蒂娜難以接近，直到畢業。

　　她不太願意回想起被迫吞下生肉的情景，只是個惡作劇而已，且是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希望你沒看到我在檔案上的照片。」朱斯蒂娜故作輕鬆地說，「那很醜。」

　　盧卡斯笑了起來：「很不幸地是我看到了。」

　　說著他低了低頭，鼻樑上的鏡架微微挪動著位置。

　　「你申請了巴黎的醫學院。」

　　「是的，我的父親就是一名醫生。」

　　「他希望你也當一名醫生？」

　　朱斯蒂娜不知道。

　　父親從來沒說過對她有什麼期望。當朱斯蒂娜宣佈她收到醫學系的錄取通知時，他看上去很高興，卻不是她想要的那種。

　　因為朱斯蒂娜很清楚，即使她拿到的是文學系、數學系，或者是藝術設計，甚至是體育專業的錄取，父親也會這麼高興。

　　「他可能更想讓我成為媽媽那樣的人，」朱斯蒂娜說，「所以只要是我主動做的選擇，不論是什麼，他都會無條件的支援我。」

　　盧卡斯沒說話。

　　他有點猶豫，幾番動搖後，試探性地開口：「檔案上關於你的母親……」

　　「她死了。」

　　朱斯蒂娜平淡地說。

　　「……我很抱歉。」盧卡斯的目光很是狼狽，朱斯蒂娜搖了搖頭。

　　沒什麼好抱歉的，母親死了十二年，朱斯蒂娜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繼續著手解決盤子裡的食物，漫不經心地轉移了話題：「你來到巴黎，還習——」

　　後面的話被盧卡斯響起的手機打斷了。

　　他吃了一驚，仿佛驚訝於此時會有人給自己打電話似的。而後盧卡斯拿出手機，在看清螢幕後，他的表情有瞬間的空白。

　　「對不起。」

　　又是一聲道歉，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多歉意。

　　朱斯蒂娜開口：「沒關係。」

　　盧卡斯面帶歉意，但他還是接下了電話，離開了桌子。

　　目送他走遠，朱斯蒂娜吞下最後一口素面。她面前的盤子乾乾淨淨，胃部已被填滿，但她仍然覺得很餓。

　　來自心底，遏制不住的想要吃東西。

　　往日以來，朱斯蒂娜對食物並沒有太多的熱情，她的父親熱衷於下廚，說是個美食家也不為過，但他精心準備的食物對朱斯蒂娜來說不過是用來維持生命的東西。而現在，仿佛十八年來積攢的食欲在兩天之內統統爆發了出來。

　　她填不滿自己。

　　心靈的饑餓感火燒火燎地折磨著朱斯蒂娜，她咬住下唇，只覺得非常絕望。

　　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呢。

　　朱斯蒂娜的目光落在盧卡斯的牛排上。

　　切好的牛排，中央呈現出淡紅色澤，幾分血水滲了出來，流進盤子裡，在餐廳的燈光下折射著誘人的色彩。

　　她本能地吞了一口唾沫。

　　不久之前的記憶浮現，生肉包裹著沙拉滑入食道的感受仍然歷歷在目，朱斯蒂娜不知道那是什麼肉，但是她清晰記得口感與味道。朱斯蒂娜禁不住顫抖起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朱斯蒂娜伸出了手。

　　她小心翼翼地挪開自己的餐具，想要把盧卡斯的牛排挪過來。真正要解決很快的，待他回來時就說服務生碰倒了盤子，重新叫一份就——

　　就在她行動之前，朱斯蒂娜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抬起了頭。

　　盧卡斯已經回來了，就在三步遠的位置上看著她。

　　朱斯蒂娜：「……」

　　火熱的溫度在她的臉頰上炸裂開來，朱斯蒂娜近乎倉皇地縮回了雙手。

　　上帝啊，她剛剛做了什麼？！

　　「不要緊，」盧卡斯及時地解圍，他重新坐了下來，主動把牛排推到了朱斯蒂娜面前，「你想吃就吃，我沒有用過。」

　　朱斯蒂娜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

　　牛排的氣味湧進肺部，朱斯蒂娜覺得更餓了。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牛肉是什麼滋味，可焦灼的饑餓感不斷地在折磨著朱斯蒂娜的精神，告訴她面前的東西才是真正的食物，而在這之前她用來果腹的都是一堆垃圾。

　　「對不起。」朱斯蒂娜窘迫地道歉，「這幾天我一直覺得餓，不論吃多少都無濟於事。這實在是太失禮——」

　　「——朱斯蒂娜。」

　　她茫然地抬起頭。

　　盧卡斯並沒有責備的意思，相反地，他端莊的面孔中浮現幾分笑意。

　　朱斯蒂娜愣住了。

　　他的笑容裡有溫暖與包容，仿佛在她開口解釋與表達歉意之前，盧卡斯就已經原諒了她。

　　「你說你是素食主義者。」盧卡斯開口，「從小就是嗎？」

　　盧卡斯的聲音也很溫柔，這叫朱斯蒂娜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一些：「我媽媽是素食主義者。」

　　「所以你從沒吃過肉。」

　　「嗯。」

　　他暗金色瞳孔閃過幾分錯愕的神色。

　　「一點也沒有？」

　　「就我的記憶而言……沒有。」

　　「怪不得。」他低聲開口，「朱斯蒂娜，素食是一種生活態度，但那並非你自己選擇的，而是你的母親為你選的。」

　　說著，他看向推到朱斯蒂娜面前的牛排。

　　「你應該有自己的選擇。」

　　朱斯蒂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她的確很餓，這幾天來，朱斯蒂娜幾乎覺得自己要被鋪天蓋地的饑餓感沖昏了頭。她不敢告訴父親，也不敢告訴醫生，好像對於肉類產生興趣是極其嚴重的罪孽似的。但經盧卡斯這麼一說，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自己的選擇嗎。

　　朱斯蒂娜並不覺得自己還能夠忍受下去。

　　於是她猶疑地再次看了盧卡斯一眼，在他平靜的目光下，拿起了叉子。

　　牛肉入口的感受非常奇特。

　　經由烹飪之後，淋上黑椒汁，根本沒有朱斯蒂娜想像的那麼黏膩葷腥。肌肉纖維在她的齒間一寸一寸地摩擦成碎片，肉汁炸開，朱斯蒂娜本能地吞咽了一口，柔軟鮮嫩的殘骸與她的舌頭擦肩而過，而後滑過喉嚨，落進食道裡。

　　朱斯蒂娜本以為她還會作嘔的，但是沒有。

　　她甚至覺得那很美味，帶著血水的牛肉在口腔中翻滾之時，那股折磨了她很久的饑餓感奇跡般地消失了。牙齒的咀嚼磨合撫平了心底的悸動，狂躁不安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朱斯蒂娜眨了眨眼，恍然間她仿佛感覺到心底有扇門被推開了，陌生又危險的東西順著門縫悄無聲息地溜進來，佔據了她全部的心房。

　　盧卡斯一直在看著她。

　　鏡框之後的眼睛包容寬和，甚至說一句恭順也不為過。今日的盧卡斯依然是簡單的赭色休閒外套，裡面的是一件藏藍色襯衫，沒有領帶，第一顆紐扣敞開著。褐色的頭髮隨意地散在額前，一副再常見不過的單身漢模樣，朱斯蒂娜卻覺得很奇特。

　　她的父親永遠也不會這麼搭配，父親頭髮總是梳得一絲不苟，衣櫃和穿著標準的連最嚴苛的設計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來。看著與父親如此相像的一張臉，面帶笑容，衣著隨意，流露出強烈的，接近生活的平凡姿態，這感受真實微妙極了。

　　「謝謝你。」她說，「這很美味。」

　　而盧卡斯的反應則像是她在誇讚自己般雀躍。他笑出聲來，欣慰地開口：「那麼，恭喜你擁有了新的生活，朱斯蒂娜。」

☆、04-06

　　04

　　醫學院的教授們，大多是父親的朋友。

　　其中一部分甚至是父親置辦宴會的常客。他們對朱斯蒂娜往往很客氣，會對她說，如果有課程上的問題，儘管來問——當然，問父親本人或許更為方便。

　　朱斯蒂娜對此很漠然。

　　她帶著笑容接下了師長的友善，心底卻浮現出淡淡的不適。

　　開學後朱斯蒂娜在外租住了房子，待到雙休日才會回家。可搬離父親後的日子並沒有變得更為自由，在新同學眼裡她仍然是那個衣著乾淨漂亮，學習成績優異的素食主義者。

　　是的，她還是隱瞞了下來。朱斯蒂娜生怕改變了生活方式後，教授們會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她更怕把肉食帶回租住的房子後，偶爾到訪的父親會發現蛛絲馬跡。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怕。

　　偷偷進食的生活過了很久，直到朱斯蒂娜逐漸地適應了白日忍受「素食主義者」的身份、在回家的路上狼吞虎嚥地享用真正的食物的日子之後。盧卡斯的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他還記得她。

　　「你還好嗎？」電話那頭的盧卡斯關懷地問道，「大學生活還算適應？」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委屈湧上朱斯蒂娜的心頭。

　　「盧卡斯。」

　　她咬住嘴唇，吞咽下襲上心頭的饑餓感，嘈雜的大教室，來來往往的學生在瞬間變得毫無意義，仿佛只有電話裡的男人才真正的存在著。

　　「我很餓。」

　　朱斯蒂娜說。

　　05

　　「原來是真的。」

　　盧卡斯驚奇地看著朱斯蒂娜手機中的照片，感歎道：「我可不記得自己有身處法國的親人。」

　　朱斯蒂娜笑出聲。她收回手機，螢幕上身著三件套的男性身材高大，五官肅穆，有著和盧卡斯幾乎一樣雕刻般的側臉，從角度看，像是偷拍的。

　　「父親不太喜歡拍照，」朱斯蒂娜解釋道，「他不喜歡自己的肖像傳輸到網路上。」

　　她也沒有上傳到任何的地方。

　　盧卡斯注視著朱斯蒂娜。

　　這次他們約在了盧卡斯的家裡。是朱斯蒂娜主動提出的，她不想在中學附近的餐館撞見認識的人，當然，更多的原因在於盧卡斯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朱斯蒂娜願意相信他。

　　在她提出請求時盧卡斯猶豫了片刻，答應了。

　　「你與的你的父親，」盧卡斯把手中的咖啡放到桌上，「並不太親近。」

　　朱斯蒂娜錯愕地抬頭。

　　從沒人如此說過。

　　在旁人眼裡，朱斯蒂娜的家庭很幸福，殘缺，卻不影響它的完美。端莊的鰥夫與漂亮的女兒，幾乎無可挑剔。

　　不會有人，特別是盧卡斯這個年紀的男人，會考慮到朱斯蒂娜本人如何作想。

　　「我……」

　　於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只是常常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萊克特醫生聲名顯赫，英俊高貴，每個人都會用羡慕的語氣說，「朱斯蒂娜，你真是有個好父親。」可朱斯蒂娜時常覺得父親明明就在她的面前，卻距離她非常遙遠。

　　他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哪怕是再過分、再無禮。身為女兒，朱斯蒂娜·萊克特卻覺得她完全不瞭解他。

　　盧卡斯微微低了低頭。

　　他坐到了朱斯蒂娜對面，姿態隨意。今日的約會在他的家裡，盧卡斯穿得比上一次更為隨意：一件簡單的藏藍色方格襯衣，領口敞著，朱斯蒂娜的目光在他延伸至襯衣之下的頸部線條停留了片刻，而後看向盧卡斯的眼睛。

　　「那麼，」他的語氣溫和，「你的母親呢，朱斯蒂娜？」

　　母親啊。

　　朱斯蒂娜沒發現這一次的盧卡斯沒有顧慮。早在他們共同分享一個秘密開始，他在她的心底已經變得與眾不同了。

　　「媽媽很漂亮，也很年輕。」她本能地放輕了聲音，幾不可聞，「說話溫柔，舉止優雅。但我不太記得與她相處的日子了。」

　　那時朱斯蒂娜還太小。

　　記憶中的媽媽很美，有著一頭燦爛的金髮和雪白的肌膚。她很年輕，或許是童年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在朱斯蒂娜的印象裡媽媽的容貌似乎從未變過。

　　媽媽是個裁縫，她總是穿著漂亮的裙子，也喜歡為朱斯蒂娜製作各種美麗的衣物。媽媽的性格很好，她幾乎沒動過怒。

　　只有一次，朱斯蒂娜記得很清楚。她與平日親近的玩伴起了衝突，身邊的女孩兒奪過她的玩具，對著朱斯蒂娜尖叫道，罵她是個邪惡的女巫。

　　然後媽媽聽到了。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朱斯蒂娜親眼看到媽媽發火。

　　媽媽淩厲地斥責了朱斯蒂娜的玩伴，她那湛藍雙眸中浮現出的情緒是朱斯蒂娜從未見過的。朱斯蒂娜並不害怕，反而很震驚。

　　當天晚上，朱斯蒂娜偷偷跑到媽媽的房間，抱著她，輕聲說，你不要生氣了。我不是女巫。

　　然後媽媽哭了。

　　她漂亮的媽媽，溫柔的媽媽，仙女般不食煙火的媽媽，從床單之上坐了起來，緊緊地抱住了朱斯蒂娜。晶瑩的淚水從她雪白的臉頰滑落，落在朱斯蒂娜的肩頭。

　　「是的，你不是。」當時的媽媽這麼說，「你也不會是。」

　　時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天時，腦海中的場景依然那麼的清晰。她還是沒想明白，當年的媽媽為何會做出這麼大的反應。

　　在那之後沒多久，媽媽就離開了朱斯蒂娜，再也沒回來。

　　那年她六歲。

　　「父親說媽媽一生都在尋找自我，最終她找到了。」過了這麼多年，朱斯蒂娜已經可以很坦然地看待這件事，「她的生命在最後關頭有了意義，所以媽媽的一生是圓滿的，我理應為她感到高興才對。」

　　「你不恨她離開了你們？」

　　朱斯蒂娜握緊了咖啡杯。

　　「那麼你呢？」

　　她清脆的聲音在客廳裡回蕩。

　　盧卡斯租住的房子很老，樓梯仍然是木制的，朱斯蒂娜走上來的時候，每一步都會伴隨著「嘎——吱——」的聲響。他的公寓也很簡單，客廳裡只有兩個沙發和一張茶几，簡陋到無處安放生活的氣息。

　　像他這樣的人不應該住在這裡，不應該每天晚上歸家，首先要抖下一身的蕭瑟與疲倦，而後與孤單同眠共枕。他應該有一個美麗的妻子，生個英俊的兒子，再養條狗。住在鄉下，在鄰里相互認識的小鎮裡。除了工作與家庭，便是與朋友喝酒聚會，生活簡單又幸福。

　　「你為什麼……要來到巴黎？」

　　朱斯蒂娜的話音落下。

　　他眼底流露出的倉皇像根針，刺入了她的心房。尖銳的疼痛使得朱斯蒂娜顫了顫，而後是與饑餓近似的感受用心底蔓延開來，難耐，瘙癢，蓋過刺痛的位置，將痛楚變為無法言說的感觸，她幾乎能聽到小蟲爬過心臟時發出的「沙沙」聲響。

　　她很想伸出手，握住盧卡斯的手，或者做點其他的什麼。本能告訴她，不要去細想。

　　朱斯蒂娜又想吃東西了。

　　盧卡斯沒回答她。

　　他扶了扶鏡框，仿佛這就能將臉上的落魄與痛苦摘乾淨似的。盧卡斯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他的雙手輕輕握到一處。朱斯蒂娜知道他的肢體動作代表了什麼，她的父親還是一名心理醫師。

　　「提及母親時，你的表情很幸福，朱斯蒂娜。」他說，「或許，你應該找回屬於母女的過去。」

　　06

　　屬於母女的過去。

　　又是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躺在床上，朱斯蒂娜的腹部難得沒有咕咕作響。盧卡斯親自下了廚，牛排的味道不如餐廳，卻也比忍受饑餓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屬於……媽媽的過去。

　　朱斯蒂娜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她打開了電腦，螢幕在黑夜中亮起。

　　面對著穀歌的頁面，她怔了片刻，隨即意識到自己在害怕。

　　害怕什麼呢？

　　回過神來的朱斯蒂娜很是莫名。

　　她伸出雙手，一字一頓，鄭重其事地在搜索欄中輸入了一個名字。

　　「嘉莉·萊克特」。

　　作者有話要說：

　　朱斯蒂娜搜不到的，原因你們懂得，嘉莉從來都不屬於萊克特。

☆、07-09

　　07

　　朱斯蒂娜什麼都沒搜到。

　　也不意外。媽媽只是個裁縫，又不像父親，谷歌上一搜他的名字，能搜出很多論文和學術講座的條目。

　　日子還在照常過。回到學校的朱斯蒂娜依然是個成績優異的好學生，用土豆沙拉和素面挨過白天的生活。她交到了新朋友，有出沒於派對與夜店的漂亮姑娘，也有和她「一樣」的素食主義者。

　　與他們坐在一起時，朱斯蒂娜免不了會想，其他的素食主義者也會和自己似的，時時刻刻忍受著對真正食物的欲念嗎？

　　而且媽媽也是個素食者，正是她培育了自己。她呢，是否也是如此？朱斯蒂娜想，或許不會的，媽媽美麗又聖潔，她不會用虛假的外皮矇騙自己與別人。

　　朱斯蒂娜的確很想尋找到與媽媽的回憶，可她沒什麼線索。朱斯蒂娜仔細回想了很久，想到了在母親離開之前，曾經暫時將她託付給了某對沒有孩子的夫婦，也是素食主義者。

　　趁著雙休日回家的時機，朱斯蒂娜從家裡翻出了當年那對夫婦的聯絡方式。

　　她打通了電話，遠在英國的林頓夫婦對朱斯蒂娜的來電非常驚喜。他們很樂意幫助她。

　　朱斯蒂娜決定待到假期時到英國走一趟。

　　「——朱斯蒂娜，朱斯蒂娜？」

　　「嗯？」

　　而現在，她卻要繼續忍受現實的折磨。

　　朱斯蒂娜抬起頭，看向餐桌對面的朋友。她叫露比，是個溫柔乾淨的女孩兒，在視線相接的時候，露比流露出關懷的神情：「你還好嗎？我覺得你最近有點心不在焉。」

　　「我沒事。」

　　說著朱斯蒂娜視線下挪，停留在露比與自己的餐盤上。

　　擺放在餐盤裡的牛油果和水煮西藍花，在如今的朱斯蒂娜看著蔥郁的翠綠色，只覺得胃部一陣翻騰。

　　她免不了想起在盧卡斯家裡吃的那頓飯。

　　刀刃沿著肌肉紋理切割，漂亮的血水流淌到盤中，白熾燈的光芒在液體的呈現下變為淡淡的粉紅色。她叉起一小塊肉，送入嘴裡。血的腥味，肉的甜味混在一起，伴隨著她的舌尖翻滾攪拌，然後吞咽下肚。

　　很美味，可是還缺了點什麼。在盧卡斯的注視下，朱斯蒂娜本能的忽略了不太令人滿意的那一部分。她不想盧卡斯的臉上浮現出愧疚與失望的神情。

　　可在歸家之後，在朱斯蒂娜自己學著烹飪之後，細細想來，她吃下去的還不是完全的肉類的味道，爐火改變了它的本質，還有多餘的鹽與醬料。

　　他們在吃面前綠色的垃圾時，可沒那麼多步驟。

　　「露比，」朱斯蒂娜緩緩開口，「是什麼讓你選擇吃素？」

　　對面的露比眨了眨眼，露出了自豪的表情：「我可不像你，從小就是素食者。十五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去牧場遊玩。我親眼目睹了屠夫宰殺羊羔的過程，那太殘忍了！從此之後我決定成為一名素食主義者。」

　　朱斯蒂娜不解地歪了歪頭：「可是，你也是一名醫科生。」

　　「那不一樣！」

　　露比就如同觸電般坐直身體，仿佛朱斯蒂娜一句話擊中了她的軟肋般。她友善的臉上出現了警惕的表情：「我學醫是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解剖動物也是如此。」

　　她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朱斯蒂娜並不清楚她是在辯白，還是用這番話語麻痹自我。

　　解剖動物是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

　　朱斯蒂娜也上過解剖台，她親手折斷小白鼠的脊椎，然後剖開它的肚腹。殷紅的鮮血流淌到白色的檯子上，看上去與牛排滲出的血水並無區別。它的肉是鮮紅的，帶著活物的余溫，與烹飪過後的肉不同的，生命的溫度。

　　她貪婪地吞咽一口唾沫。

　　饑餓湧上心頭，朱斯蒂娜不得不用盡全身力氣，把剩下的蔬菜塞進嘴巴裡。植物纖維在她的齒間一寸一寸碾碎，植物液緩緩倒入食道，朱斯蒂娜抽出紙巾：「我先走一步，露比。」

　　她沖出餐廳，把嘴裡的西藍花吐了個乾淨。

　　用冷水漱口時，朱斯蒂娜想到了第一次碰見盧卡斯的場景。生肉的味道依然清晰無比，可她竟然不覺得噁心了，至少不比剛剛吃下的蔬菜更令人反胃。

　　當天回家時，朱斯蒂娜從超市中買了一塊牛排。

　　她拆開包裝，等待它在室溫中化開，凍硬的肌肉慢慢變得鬆軟，昏紅的血汁在案板上延伸，掩蓋了本來的顏色。

　　朱斯蒂娜用雙手把它拿了起來。

　　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那一刻，朱斯蒂娜感覺到幾個月來惶恐不安的靈魂，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獲得了平靜。

　　08

　　事情變得愈發嚴重。

　　朱斯蒂娜陡然覺得，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充著水的氣球，處在爆炸的邊沿，岌岌可危。而當她咬下第一口生肉時，氣球炸了。

　　她狼吞虎嚥地解決掉了生冷的牛排，大腦中一片空白。唯一存在的只有滿足，她吞下肉食，然後意猶未盡地舔舐著沾在手指上的油脂與血水，還有指縫裡的肌肉纖維。撕碎的生肉緩慢地滑進食道，進入胃裡，前所未有的愉悅感湧上心頭。

　　事後的朱斯蒂娜有點怕，她害怕皮膚上再起紅疹，但是沒有。她睡的很香甜，沒有饑餓，沒有空虛，沒有仿佛沙蟲爬過心房的瘙癢與悸動。她沉沉睡去，再睜眼便是白日，一夜無夢。

　　這十八年來，朱斯蒂娜第一次吃飽了。

　　可是待到第二天，待到她艱難地吞下蔬菜沙拉的下午時，暫時平息的饑餓襲來，比平日更甚。

　　朱斯蒂娜甚至偷偷跑出校園，買了份熱狗。但是無濟於事，香料與調味品，還有實用香精的氣味從口腔內擴散開來時，比沾著蛋黃醬的生菜更令她作嘔。

　　前所未有的憤怒與絕望籠罩了朱斯蒂娜。

　　她把剩下的熱狗丟進垃圾桶裡，然後胃部一陣痙攣，朱斯蒂娜痛得蹲了下來。

　　這不行。

　　不行。

　　不知道是饑餓還是反胃，就像是有人死死拽住了朱斯蒂娜的消化系統，拼了命地想要將它們從她的體內拖出來，她的腹部抽搐個不停。朱斯蒂娜捂住嘴巴，試圖阻止翻江倒海的嘔吐欲望。

　　但她失敗了。

　　胃液刮擦著朱斯蒂娜的喉嚨，生理淚水遮住了她的視線。朱斯蒂娜感覺到路過的學生在看她，但他們都是匆匆走過，沒有一個人走過來詢問她的情況。

　　不行。

　　她不能再瞞下去了。

　　朱斯蒂娜顫抖地掏出手機，她翻出了父親的電話號碼。但是在按下撥通鍵的前一秒，朱斯蒂娜想到了父親近乎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會有什麼反應呢？會關心她，心疼她，照料她，找出病因，喂她藥物，快速地治癒她。

　　但他會有什麼想法呢？

　　朱斯蒂娜想像不到父親在聆聽一切之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這通電話終究是沒打出去。

　　她的手指向下一挪，選擇了那個不久前剛剛聯繫過的號碼。

　　09

　　盧卡斯用了最快的速度趕到大學。

　　他接到電話時沒有猶豫，請了個假離開了學校。盧卡斯車開的很快，因為電話那頭的朱斯蒂娜聽起來幾乎要就地暈了過去。

　　在幾次見面中年輕的姑娘總是矜持又禮貌，她的身上帶著不屬於青春的疏離，而電話中的朱斯蒂娜，聲線顫抖，語氣哀求，不知道是在哭泣還是在強忍病痛。

　　路上只花了十幾分鐘。

　　盧卡斯氣喘吁吁地找到朱斯蒂娜，她正蹲在地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她的身邊有個拿著純淨水瓶不住安慰她的女孩，周圍都是人，遠處還有仿佛醫生與教師的人員飛奔而來。

　　這樣的場景使得他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盧卡斯心生一種莫名的羞恥感：這是朱斯蒂娜·萊克特的生活環境。年輕的同學，單純的校園，而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出現在她的生活環境之中。盧卡斯禁不住猶豫起來，她會得到照顧的，不論怎樣的病痛或者意外，會有朋友關心她，會有家人照料她。

　　那麼，她為什麼要撥通他的電話？

　　他的思緒到了這裡，沒有再繼續下去。

　　因為朱斯蒂娜突然抬起了頭。

　　她看見了盧卡斯，四目相對，然後女孩兒站了起來。

　　向來沉默乖巧的朱斯蒂娜，小心翼翼的朱斯蒂娜，朝著他邁開步伐。

　　她撲進了他的懷裡，環住他的胸膛，將美麗的面龐埋進他的胸膛。盧卡斯不得不扶住她的後背，然後他清晰地感覺到朱斯蒂娜正在顫抖，從手指到後背，連聲音也是。

　　「請……」

　　朱斯蒂娜低聲開口，盧卡斯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請帶我走，求你。」

☆、10-11

　　10

　　朱斯蒂娜抬起頭，她小心翼翼的取下盧卡斯鼻樑上的金屬鏡架。

　　隱藏在鏡架之後的雙眼與父親如出一轍，但並不像。

　　相貌的近似並不能拉近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盧卡斯的目光溫柔包容，甚至有著順從的意味。朱斯蒂娜莫名地有些失望，然後是熟悉的「沙沙」聲，那不明的小蟲從他的眼神中爬進她的心房。

　　接著是衣物。

　　她解開他的襯衣紐扣，將他從藍白方格的襯衣中解脫出來。男人的肌膚裸|露在外，她的指尖落在他心臟的位置上。

　　朱斯蒂娜靠了過去，就像是剛剛那樣，抱住了他。

　　他的心跳平穩有力在她的耳廓邊沿震顫著。

　　心跳，喘息，胸腔的起伏，生命的力量。朱斯蒂娜微微闔眼，她幾乎能想像的到他的臟器跳躍搏動的模樣，「噗通」、「噗通」、「噗通」。

　　朱斯蒂娜張開雙唇。

　　她咬在了他的肩側，撕開了他的皮膚，扯下他的肌肉，吞進肚子裡。

　　盧卡斯的面龐垂了下來，他的鼻尖停留在朱斯蒂娜的耳畔，一呼一吸，節奏分明，舒緩又溫順。

　　血液沿著他的肩膀流淌下來，滑過他的胸口，沾到朱斯蒂娜的肌膚上。她啃噬著他的身軀，肩側，胸膛，留下一個個並不規整的溝壑，很快他與她的身體由鮮血覆蓋，朱斯蒂娜的手掌蹭過盧卡斯殘存的皮膚，然後她抬起眼。

　　他在看著她。

　　看著她吃下他，咬掉他的皮肉，然後慢慢咀嚼，吞咽下去，再舔去嘴角的血。那雙眼睛一直在看著他，眼神包容，閃爍著無盡的讓步。盧卡斯的臉上也有血，粘在他額前。

　　烏黑血漬浸透了盧卡斯暗金色的短髮，遮住了他的眉眼，陰影打在他的面龐上，這才像是父親。

　　像是父親？

　　她為什麼會這麼想？

　　突如其來的念頭叫朱斯蒂娜本能地抖了抖，她驚訝地瞪大眼，無措地檢視著自己的這個念頭。但她沒有找到答案，因為盧卡斯伸出了雙手。

　　他把她攬入懷裡。

　　寬大的手掌從她的肋下穿過，握住了朱斯蒂娜的腰肢。他的手心也有血，滑膩黏連的觸感叫她不適地動了動，盧卡斯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垂首，面龐蹭過她的，親昵寬容。

　　濕熱的呼吸，血的味道，朱斯蒂娜張了張嘴，還有生肉的滋味。她把手指送進嘴裡，意猶未盡地吮吸著，然後是掌心，手腕，前臂，接著朱斯蒂娜低下頭——

　　——她陡然意識到，自己與盧卡斯一樣，渾身赤|裸，不著寸縷。而他與她肌膚相貼，親密無間，近乎廝磨。

　　朱斯蒂娜打了個寒戰，猛然清醒過來。

　　.

　　是個夢。

　　意識到這點之後，朱斯蒂娜吃驚地捂住嘴巴，她吸了口氣，周圍還縈繞著盧卡斯的氣味。夢中撕咬與吞咽的感受是如此真實，朱斯蒂娜揉了揉腹部，意外地發現胃部不再抽搐了。

　　「朱斯蒂娜？」

　　盧卡斯的聲音傳來，朱斯蒂娜再次抖了抖，一股近似於做了壞事的心虛湧上來。她這才察覺到她是在車上睡著了，身上裹著盧卡斯的外套，他的氣味就是從衣物上傳來的。

　　駕駛座上的盧卡斯側了側頭，語氣關切：「你感覺怎麼樣？」

　　盧卡斯的味道仿佛還殘留在舌尖，朱斯蒂娜把腦袋埋進他的外套裡，任由他的氣味包裹住自己。她搖了搖頭：「我感覺好了很多。」

　　她不餓了。

　　不久之前差點摧毀她的饑餓感，竟然如同幻覺般消失不見。

　　11

　　「你先坐，朱斯蒂娜。」

　　「你不用上班？」

　　盧卡斯接過朱斯蒂娜遞過來的外套，他面龐中的笑容使得她心生愧疚。但盧卡斯仿佛一點兒也不在意：「你的成績優秀，我對我的同事說是朱斯蒂娜·萊克特打來的電話，他們幾乎是把我趕出校門的。」

　　無傷大雅的俏皮話揮散了朱斯蒂娜的窘迫，她勾起嘴角：「謝謝。」

　　盧卡斯搖了搖頭。他只是將外套口袋中的手機拿了出來，放在茶几上，然後掛好外套：「你有把這事告訴你的父親嗎？」

　　回應盧卡斯的是一段不情不願的沉默。

　　他看著朱斯蒂娜陷進沙發裡，抱著膝蓋，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低聲開口：「你本身就是一名醫科生，朱斯蒂娜，你知道身體出了狀況後應該如何處理。」

　　是的，她知道。她應該告訴父親，然後在他的陪同下就醫，查明白這一番變化究竟是生理上的原因，還是心理上的。獨自一人忐忑不安，忍受痛苦毫無用處，說不定令她擔驚受怕的事情，在病理上不過是一次慢性腸胃炎，幾劑藥物就足以解決的小麻煩。

　　但她不想把這件事告訴父親。

　　不僅僅是怕他擔心，事實上這也沒什麼可怕的。自六歲那年見到父親第一眼起，她為他帶來的麻煩數不計數，區區看病根本算不得什麼。

　　朱斯蒂娜怕的是他永遠都沉著的神情和仿佛早已得知的反應。

　　他總是那樣，舉止漂亮、衣著端莊，帶著掌控著一切的自信。人人都說「朱斯蒂娜是萊克特醫生的一塊軟肋，嚴苛的他往往會為心愛的女兒讓出原則」。

　　但朱斯蒂娜知道不是的，她也說不出具體緣由，她只知道，不論她做出什麼事，都不會換來父親驚喜或者意外的神情。

　　——那麼不再吃素，甚至是生啖肉食呢？

　　她不敢去想他的反應。

　　所以朱斯蒂娜只是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吐出了一句話：「對不起。」

　　回應她的是盧卡斯無奈的歎息。

　　所幸的是盧卡斯也並未強迫她，或者繼續規勸她。在她這點奇怪的秘密上，他表現出了近乎神明般的仁慈。盧卡斯只是收回了目光：「你需要吃點東西嗎？」

　　其實朱斯蒂娜已經不太餓了。

　　剛剛的夢境從心頭迅速的掠過，在盧卡斯鏡框之後的眼神之下，她把它們強行按了下去：「謝謝……牛排可以比上次生一點嗎？」

　　盧卡斯並沒有多想，他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朱斯蒂娜目送他走進廚房，男人高大的背影從客廳看過去一覽無遺。她看到他打開冰箱，剛準備拿起櫥櫃上的刀，朱斯蒂娜面前的手機亮了起來。

　　他的手機在茶几上震動，螢幕上顯示著的名字是「馬庫斯」。

　　「盧卡斯？」朱斯蒂娜揚聲喊道，「你的電話。」

　　男人走了出來，他重新回到朱斯蒂娜面前，在看清來電姓名時盧卡斯頓了頓。

　　按下接聽鍵的他仿佛變了個人。

　　他說的丹麥語，語氣冷靜、神情堅定，當然了，還帶著屬於盧卡斯的，揮散不去的溫柔與寬容。

　　原來他是丹麥人。

　　朱斯蒂娜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能依稀分辨出「不」、「媽媽」以及「假期」幾個單詞。然後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為什麼而哀傷，但並沒有表現的過於明顯。

　　話不太多，很快盧卡斯就掛了電話。

　　他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放回原處，好像朱斯蒂娜根本察覺不到男人就如同經歷了一場戰爭般筋疲力盡。

　　「我的兒子，」盧卡斯儘量用輕鬆的語氣解釋，「詢問我假期是否會回去。」

　　「你的兒子？」朱斯蒂娜歪了歪頭。

　　「比你小幾歲，與我前妻生活在一起。」他笑了起來，總算恢復了幾分真切的意味，「我剛到巴黎還不過三個月而已。」

　　他果然有個家庭，或者說，曾經有個家庭。

　　一直停留在朱斯蒂娜心底的那句「為什麼」差點脫口而出：他的孩子想念他，愛他，到了離開三個月就期盼他回去度假的程度。而盧卡斯卻要離開祖國，離開家鄉，跑到繁華又冷漠的巴黎來？

　　幸而朱斯蒂娜再次忍住了。

　　就如同他沒有追問她一樣，朱斯蒂娜也並未點破。

　　「你呢？」

　　盧卡斯善意地問道。

　　「馬上就是假期，你有什麼安排？」

　　朱斯蒂娜聞言，把大半張臉都藏到了手臂下面。

　　她抱著膝蓋，赤腳踩在盧卡斯的沙發上，他完全不在乎她的隨意，甚至會為此而放下對朱斯蒂娜情況的擔心。這份禮貌的關懷使得朱斯蒂娜心生感激，與他曾經的建議一起。

　　「我想去英國走一趟。」她說，「媽媽離開前，曾經把我暫時託付給了一對夫婦，我聯繫到了他們。」

　　「我想，這件事你父親也並不知情。」

　　「……他並不知道。」

　　盧卡斯闔了闔眼。

　　他猶豫了片刻，鏡框之後的眼神浮現出朱斯蒂娜不太能理解的情緒，那太快了，一閃而逝，她沒抓住。而後盧卡斯換上了一副堅定的表情，發自真心地開口：「我可以陪同你，朱斯蒂娜。」

☆、12

　　12

　　朱斯蒂娜預定了倫敦的一處短租公寓。

　　當盧卡斯提出陪同時，朱斯蒂娜很驚訝。她從未與朋友出過遠門，更別提是比她大很多的、成熟的男性。他的提議會打亂朱斯蒂娜默默籌畫好的所有計劃，但她沒有婉拒。

　　是他建議她去尋找媽媽的蹤跡，也是他保存著朱斯蒂娜「口味變化」的秘密。如果一定要有人與她共同經歷這個過程的話，不會有人比盧卡斯更適合了。

　　假期準時到來。

　　「衛生間的燈接觸不良，按下開關後需要等一會。」房東對朱斯蒂娜說，「鑰匙在這兒，祝你和你的父親假期愉快。」

　　「我不……」

　　朱斯蒂娜禁不住抬眼看了盧卡斯一眼。

　　他正在整理行禮，於客廳忙碌著，並沒有注意到房東與朱斯蒂娜的對話。

　　步入秋末，倫敦剛剛下過雨，空氣濕冷，盧卡斯進門時將夾克脫了下來，他在襯衣之外套了一件藏藍色的毛衣，白色的衣領從深色織料中探出頭來，遮住他漂亮的下顎弧線。

　　她接過鑰匙，最終放棄了解釋：「謝謝。」

　　就這麼誤會吧，至少比更為糟糕的設想好許多。

　　看向行李的盧卡斯微微垂著頭，暗金色的發梢搭在鏡框上。朱斯蒂娜盯著他的側臉看了半晌，她本能地咽了咽唾沫，而後才意識到淡淡的饑餓感已然悄無聲息地圍繞住了她。

　　「盧卡斯。」

　　於是她開口。盧卡斯停了下來，他轉過身。

　　目光相對，朱斯蒂娜咬了咬嘴唇：「我餓了。」

　　.

　　他們在就進的日料店裡打包了食物。

　　朱斯蒂娜點了一份刺身，她把醬油倒在盤子裡，卻連動也沒動。還與父親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曾經見過父親用刺身來招待客人，但這是朱斯蒂娜第一次嘗試。

　　沒有血的味道，也不如牛羊的肉質緊實。冰冷的魚肉入口，綿連溫順，仿佛輕輕用舌尖一碾就會融化。朱斯蒂娜略略有些失望，她免不了想起那塊淌著血水的牛排，筋肉在齒尖撕扯，脂肪在口腔裡慢慢化開的感受。

　　但總比沒有好。

　　朱斯蒂娜還不想在盧卡斯面前啖下血肉，至少魚肉也是生的，沒有醬料也沒有色素的味道。

　　「你與林頓夫婦約在了明天。」

　　這時盧卡斯打破了並不尷尬的沉默——他們之間往往如此，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坐在餐桌前，盧卡斯吃東西很快，他會靜靜地看著朱斯蒂娜把食物慢吞吞地全部吃飯。

　　她點了點頭：「林頓太太對我說，她早就把與媽媽有關的所有物品都找了出來。」

　　盧卡斯沉吟片刻。

　　又在猶豫。在提及朱斯蒂娜家庭的時候，盧卡斯往往會考慮很多。她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得到。

　　不過最終盧卡斯還是開口：「朱斯蒂娜，你……自己還有多少印象？」

　　其實沒多少了。

　　六歲時媽媽就離開了她，絕大多數記憶都有如一層紗，淺淺地蒙在腦海中，仿佛記得很多，但仔細尋去，除了那夜哭泣的媽媽外，她幾乎什麼都不記得。

　　朱斯蒂娜不知道該如何向盧卡斯表達，她想了想，然後拿出了錢包。

　　她把夾在錢包裡的照片遞給了他。

　　是一名年輕的女性，不，甚至說是少女都不為過，她的懷抱著一個黑髮的女孩。朱斯蒂娜解釋道：「我一歲時的合影。」

　　朱斯蒂娜沒錯過盧卡斯眼底的震驚。

　　「你的母親很年輕。」他說。

　　這就是朱斯蒂娜記憶中的媽媽。看上去剛成年沒多久，金髮碧眼，五官精緻，一襲潔白的長裙，幾乎像是從古畫中款款步入現實的姑娘。在她的印象裡媽媽一直是這幅模樣，不曾變過，朱斯蒂娜後來意識到，那或許是她對媽媽記憶，是完全維繫在這張照片上的。

　　「是的。」朱斯蒂娜開口，「也很漂亮。」

　　「那為什麼……」

　　盧卡斯沒說下去，但朱斯蒂娜知道他想問什麼。

　　「父親說是媽媽離開了他。」她輕聲開口，「媽媽覺得，她不應該再依賴于我的父親，所以在某一天便翩然離去。很長時間之內他甚至不知道媽媽擁有了我。」

　　其實朱斯蒂娜也很好奇父親與媽媽的過去。好奇他們是如何相識的，如何相愛的，如何共同生活，又如何分別，陰陽兩隔。

　　但他從未主動提及過，只是在無法避開這個問題時，他像雕塑般端莊沉著的面孔，會罕見地流露出肉眼可見的懷念與感慨。

　　父親說，媽媽是他所見過的，最為純淨，最為執著的女性。當朱斯蒂娜詢問他有多愛她時，他沒有回答。

　　她的問題落地後，父親磐石般的表情和陷入深思的沉默深深地烙在朱斯蒂娜的心底。

　　想到這兒時朱斯蒂娜抬起眼，她看向盧卡斯，而盧卡斯在看著媽媽的照片。他微垂的眼眸和肅穆的表情使得朱斯蒂娜禁不住開始考慮：要是父親發現了這張照片後，會是怎樣的反應？依然會是平靜的表情、自若的姿態嗎？

　　片刻過後盧卡斯放下了照片，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臉上的神情幾乎能稱得上遺憾。

　　「我很抱歉，朱斯蒂娜。」他說，「假如你的母親還在，生活理應會大不相同，會更……」

　　「更怎樣？」

　　「……具有人情味吧，我想。」

　　他說完這句話，送給朱斯蒂娜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好像這樣的話語會冒犯到她的家庭似的。

　　人情味嗎。

　　或許是的，媽媽會為她縫製漂亮的裙子，會用溫柔的語氣和她分享女孩兒的秘密，會在她遭遇困難時狠狠抱住她，親吻她。

　　又或許不是，畢竟是她主動離開父親的，不是嗎？她依然會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

　　思緒到這兒，朱斯蒂娜歪了歪頭。

　　「你的孩子，」她說，「跟著他的媽媽生活，和我一樣。」

　　盧卡斯的反應就像是朱斯蒂娜當場給了他一耳光。

　　關懷與遺憾在瞬間消失不見，痛苦慢慢的爬上他的面龐，如同炙熱水蒸氣頂開鍋蓋，煮開的水翻滾跳躍，從鍋中一寸一寸溢出來。她下意識地止住呼吸，然後才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

　　她提了出來，到底是說了出來。

　　沸騰的痛苦澆落于朱斯蒂娜的胸口，她的心臟提了起來。可比起痛楚更多的是一種尖銳的觸感，宛如在她心底一直徘徊的沙蟲終於下了手，死死扒住了那跳動的肉塊。朱斯蒂娜抖了抖，她本能地攏緊膝蓋，桌下的雙腿死死纏在一起，仿佛這才能扼制不知名的蟲子四散到指尖腳底。

　　朱斯蒂娜的反應倒是讓盧卡斯回過神來。

　　他闔了闔眼，並沒有責怪朱斯蒂娜，也沒有轉移話題。盧卡斯歎了口氣，然後開口：「馬庫斯要比我堅強，他幫助了我很多。」

　　「幫助你？」

　　「我……與家鄉的朋友們，起了一些誤會。」

　　「想來是無法調解的誤會。」

　　「所以我來到了巴黎。」

　　原來是這樣。

　　話說到最後，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那強烈的痛楚來的快去的也快，未曾留下半分痕跡。盧卡斯還是那個溫柔的盧卡斯，眼神包容，姿態放鬆，他甚至送給了朱斯蒂娜一個笑容，真誠又禮貌。

　　鏡框之下的眼睛與她的目光相接，好像她不論做什麼都是對的。

　　夢中的盧卡斯也是這麼看著她的。

　　在她一口一口咽下他的血肉時，在她貪婪地用他的軀體填滿自己饑渴難耐的胃部。表情認真的盧卡斯，發梢滴血的盧卡斯，擁她入懷的盧卡斯，從認識他以來，朱斯蒂娜嘗試過這麼多食物，這麼多肉類，沒有一次比那個夢境更讓她感到滿足。

　　夢中的盧卡斯並沒有那麼痛苦。

　　她舔了舔嘴唇，魚肉的甜味還殘留在口腔中。朱斯蒂娜望向他乾淨的面龐，只覺得饑餓感變本加厲。

　　「朱斯蒂娜？」

　　然後他低沉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朱斯蒂娜猛然蜷起手指。她倉皇地低下頭，躲開男人關切的目光。朱斯蒂娜將剩下的魚肉匆忙地塞進嘴裡圇吞著咽下去，嘗不出味道，幻想著那是更為猩紅的，更為新鮮的，更為貼近於夢中的——

　　「我先去休息了。」朱斯蒂娜說完，逃似地離開餐廳。

　　——他的味道。

☆、13

　　「下午？」

　　「下午。」

　　「需要我陪同嗎？」

　　「你想去嗎？」

　　在廚房中忙碌的盧卡斯頓了頓：「我可以送你過去。」

　　朱斯蒂娜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廚房烤箱的一側。在這個位置，她能看到位於水池邊盧卡斯的正面，他正在清洗蔬菜。

　　比起嫺熟到將廚藝變為藝術的父親來說，盧卡斯顯得生疏極了：「但朱斯蒂娜，我認為你應該獨自面對這件事。」

　　說出這話時盧卡斯在看著她。

　　真是奇妙。

　　近似的相貌，卻又完全不同。散落在額前的頭髮，細邊的金屬鏡架，還有掛著鼓勵與溫柔神情的面龐——同樣站在廚房裡，站在朱斯蒂娜的正面，朱斯蒂娜並不會像面對父親那樣，覺得他生冷又難以接近。相反，盧卡斯似乎離得她很近，甚至到了會讓朱斯蒂娜感覺，她做什麼都會獲得他的理解與原諒。

　　離的很近，是的。

　　她再一次想到了那個夢境，近日以來，那個血腥的夢境不斷地在朱斯蒂娜的腦海中重播。夢裡的盧卡斯呼吸平穩，心跳有力，他就在她的面前，像現在這樣，用關懷與柔和的目光看著他。

　　「我想，你可以在林頓夫婦家留一晚。」盧卡斯繼續建議道，「陪他們用一頓晚餐，也算是表達一下謝意。」

　　「不要。」

　　朱斯蒂娜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我怕我會失態。」

　　在學校裡強忍著反胃，去吞咽下那些綠色的垃圾，已經用盡了朱斯蒂娜的所有力氣。她不想在假期時仍要披著這層偽裝。

　　好在盧卡斯也沒強迫他，他點了點頭，然後勾起嘴角：「那你只好繼續忍受我的廚藝了。」

　　「不，你的廚藝很好。」

　　她看向盧卡斯面前的餐盤，除了他正在切碎的胡蘿蔔外，上面還擱置著一塊牛肉。肉從冰箱裡拿出來有段時間了，已然化開，血水淌了出來，抵達餐盤的邊沿，懸掛在上面。

　　夢中盧卡斯的血也是如此掛在他的身軀上。

　　「和你的味道一樣好。」

　　話語落地時朱斯蒂娜才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

　　盧卡斯愣住了。

　　他正在下落的刀刃因此而偏離了軌跡，捂住嘴巴的朱斯蒂娜眼睜睜地看著原本應該切開蔬菜的刀鋒落在了他的指側，待到她想提醒時已經晚了。

　　「盧卡斯！」

　　還未形成的尷尬與窘迫一散而盡，朱斯蒂娜驚呼一聲。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了桌邊乾淨的白毛巾，沖到他的面前。

　　他收回手，打開水龍頭，血水與清水混在一起，變成了淡淡的粉色，消失在水池之中。朱斯蒂娜用毛巾捧起他的手，所幸傷口不深，只是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沒事。」盧卡斯溫言安撫道，「沒事，朱斯蒂娜。」

　　明明受傷的是他，卻要反過來安慰朱斯蒂娜。他冷靜又寬容的聲線使得負罪感如同藤蔓般纏住了她的心臟，朱斯蒂娜深深地吸了口氣，湧入肺部的卻是血液的味道。

　　血液的味道。

　　他的血從傷口處滲出來，掛在皮膚上，然後沿著手指的弧度畫個圈，落在白毛巾中，一寸一寸擴散開來。

　　餐盤上牛肉的血水晃了晃，而後從邊沿滾落，在餐布上氤氳開一個小小的圓。

　　他的味道。

　　朱斯蒂娜本能地舔了舔口腔，可是什麼都沒有。連昨日勉強飽腹的魚肉都消失殆盡，她好失望，多日不曾真正的進食，朱斯蒂娜覺得那令人絕望的饑餓感又回來了。比上次更焦灼，更強烈，更難以忍受。

　　盧卡斯的味道會和牛肉一樣嗎？

　　夢中的他如此美味，可是朱斯蒂娜根本不敢去想夢境成真的可能，她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人的，特別是盧卡斯。

　　可是，他的血會與其他肉類的血水味道一樣嗎？

　　朱斯蒂娜看向盧卡斯丟在一邊的刀，上面殘存著些許血漬。她下意識地拿起刀柄，朱斯蒂娜太好奇了，還有饑餓，她想也沒想，便把刀刃湊到嘴邊，試圖舔去上面的血液。

　　「朱斯蒂娜？」

　　但盧卡斯攔住了她。

　　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震驚，盧卡斯握住了朱斯蒂娜的手腕。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後抬起頭，而他也在看著她，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對上他的眼神，那一刻朱斯蒂娜幾乎以為她的夢走入了現實。

　　她翻轉手腕，反握盧卡斯的手，把他帶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

　　溫熱的皮膚刮擦過朱斯蒂娜的口腔，有點癢，直竄心尖。她用舌尖輕輕舔舐著他的皮膚，殷紅血液順著舌頭緩緩流入喉嚨，朱斯蒂娜微微有些失望。

　　類似於鐵銹的味道，遠不及牛肉上的血水甘甜。

　　朱斯蒂娜吮吸著，品嘗著，還不夠，遠遠不夠，這怎麼能撫平焦灼的心靈，能填滿她饑腸轆轆的胃部？但朱斯蒂娜不想傷害盧卡斯，她不想傷害任何人。

　　與夢境類似的距離讓她禁不住顫抖。

　　她嗚咽一聲，放開了他。

　　只是盧卡斯並沒有在意朱斯蒂娜異樣的動作，他甚至不在意依然在流血的傷口。男人抓住少女臉上一閃而過的焦慮與痛苦，他的另外一隻手落在朱斯蒂娜的肩膀處：「你還好嗎？」

　　不好，很不好。

　　她好餓啊，瀕臨失智，瀕臨崩潰。繃緊的胃部和死死揪住的心臟叫她幾乎無法呼吸，恍然之間朱斯蒂娜感覺自己在發燙，臉部，胸膛，小腹，以及繼續往下，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地帶。仿佛在燃燒，在用盡最後的力量。

　　身體在叫囂著，在耳畔，在靈魂深處，喊著餓，喊著絕望，喊著吃掉，吃掉他。

　　朱斯蒂娜靠在盧卡斯的懷抱之中，她的渾身都在顫抖，像個篩子一樣。

　　「呂卡……」

　　她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張開了嘴，他的名字以法語的發音道了出來。這不要緊，盧卡斯聽懂了。他完好的手落在了朱斯蒂娜的後背處，試圖用擁抱的方式給予她力量：「我在，朱斯蒂娜。不要緊，你哪裡不舒服？」

　　「……我……」她顫顫巍巍地開口，昂起頭顱，一雙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朱斯蒂娜死死拽住盧卡斯的衣襟，「我好餓啊。」

　　不能這麼下去了。

　　她感覺到自己要被燒光了。

　　殘存的理智在催促著朱斯蒂娜遠離他，躲進房間裡，蜷縮起來，用被單蒙住頭顱，就像是往日一樣忍受過去滔天的痛苦。但是她不想這麼做，她的周圍都是盧卡斯的味道，還有他的眼睛，他正看著她，那雙瞳仁裡只有她的存在。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所以朱斯蒂娜踮起了腳尖。

　　待到她的嘴唇覆蓋住他的，朱斯蒂娜才緩緩地察覺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但為時已晚，她能感受到盧卡斯的身軀僵硬了瞬間，然後是一種近乎難堪的、屬於長輩的讓步，他沒有動，任憑朱斯蒂娜輕輕撬開他的唇瓣，探出舌尖，像吮吸他的手指一樣探索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只是當她觸及到他的舌頭，當她與他的距離隨著這個吻逐漸消磨乾淨時，那股引起恐慌的灼熱與饑餓漸漸褪去。它們依然存在著，卻不再難捱痛楚，不再折磨著朱斯蒂娜的神智。

　　為什麼……

　　一吻結束，她與他的嘴唇之間牽起一條淫|靡的線。朱斯蒂娜咬了咬下唇，而後心底浮現的意猶未盡叫她陡然清醒過來。

　　「朱斯蒂娜，你——」

　　朱斯蒂娜猛然放開了盧卡斯。

　　她瞪大眼，向後接連退了好幾步。恍惚的思緒在瞬間變得清晰無比，她剛剛做出的事情光速閃現，他手指上的血，還有那個吻。

　　上帝啊。

　　「等等，朱斯蒂娜！」

　　只是她沒有給盧卡斯開口的時間，朱斯蒂娜不敢。

　　待到她跑出廚房，離開公寓，快速飛奔出這條街。在倫敦人來人往的街頭，與巴黎截然不同的背景之下，朱斯蒂娜緩緩蹲了下來，她捂住了臉。

　　——天啊，自己都幹了什麼？

　　時值此刻，朱斯蒂娜·萊克特終於意識到，不僅僅是身體，不僅僅是胃部，她的思想與靈魂，也在一寸一寸地，悄無聲息地，步入了崩裂的邊沿。

☆、14-16

　　14

　　朱斯蒂娜一個人去了林頓夫婦家。

　　他們非常熱情，和朱斯蒂娜想像的一樣，富裕、恩愛，生活健康，還在院子裡種滿了需要精心照料的綠色植物。

　　在見到朱斯蒂娜時，他們對當年的小丫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年輕姑娘感歎不已，林頓太太端詳朱斯蒂娜很久，然後說，她更像她的父親。

　　他們早就將與媽媽有關的一切物品都翻找了出來，有信件與禮物，也有幾張零散的照片。

　　照片上的媽媽與朱斯蒂娜記憶中的差不了多少，穿著不同的連衣裙，卻同樣的美麗高貴。

　　林頓太太講述了她與媽媽相識的故事，一名在約會前急需修補衣物的女性剛好碰見了一位年輕的裁縫。然後是成為朋友，相互拜訪。期間林頓太太不斷地讚歎媽媽的品位與性格，並欣慰地說，很高興看到「朱斯蒂娜與她如此相像。」

　　可朱斯蒂娜從不覺得她和媽媽像。

　　她沒有金色的長髮，也沒有精巧明媚的面容。比起媽媽，很多人都說她像父親，深發色，深眼眸，還有一張不笑時極其冷淡的臉。

　　但她抓住了一點：媽媽的確有個制衣店。

　　朱斯蒂娜記得，那時她與媽媽住在店鋪的二樓，溫馨又簡約。

　　林頓太太把當年的店鋪地址給了朱斯蒂娜。

　　15

　　告辭後，朱斯蒂娜從超市買了一袋鮮活的海蝦。

　　巴士上，她坐在角落，面無表情地拆開袋子，抓住其中不住掙扎的一隻，徑直送進嘴裡。

　　蝦殼在齒尖碰撞，軟糯甘甜的蝦肉從中擠出來，經由咀嚼化為碎片。微鹹的海水滴滴答答順著朱斯蒂娜的手腕一路向下，落回袋子中。

　　對面的男人在震驚地盯著她看，但朱斯蒂娜完全不在乎。

　　她也不想的，在公共場合，像只動物般撕咬著購買來的，尚且活著的食物。

　　但是朱斯蒂娜跑出短租公寓時並沒有吃飯，她同時也拒絕了林頓夫婦的挽留。整整一天未曾進食，朱斯蒂娜的腦子裡和胃部殘留著都是盧卡斯的味道。

　　皂粉味，還有陽光的味道，以及無法說清，卻足以使得朱斯蒂娜食欲大開的，屬於男性的味道。

　　還有他的血，帶著鐵銹味，類似紅肉，卻又不完全一樣。

　　朱斯蒂娜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吐出口中的蝦殼，丟掉蝦頭，殘骸落回袋子中，在它掙扎挪動的同類之間翻滾徘徊。她拿起另外一隻蝦，看向正盯著自己的男人。

　　男人打了個寒戰，躲開了目光。

　　夕陽西下，路燈亮了起來。朱斯蒂娜扭頭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著自己的影子。

　　影子的雙目之處漆黑無比，仿佛兩個能吸進一切的孔洞。

　　.

　　朱斯蒂娜抵達了記憶中的街區。

　　十二年的時間，使得這裡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又不太多。林頓太太遞到她手中的鑰匙在口袋裡沉甸甸的。

　　店鋪就在街角緊閉著。

　　無人維護，無人居住，店鋪的招牌已經發黃破敗，在安靜祥和的街區中格格不入。朱斯蒂娜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打開了門鎖。

　　室內比她想像的要乾淨。

　　有股空氣不流通的黴味，所有的傢俱上都蓋著白布。沒有電，朱斯蒂娜摸索著上了二樓，她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間，深埋於心底的記憶撲面而來。

　　左邊是媽媽的主臥，右邊是她的房間。這兩步寬的走廊在朱斯蒂娜的記憶裡寬敞又明亮，她每天早上醒來時，只要推開門，一抬頭就能看到梳妝打扮的母親。她經常穿著白色睡裙坐，在梳粧檯邊，仔細的打理金色的頭髮。朱斯蒂娜會輕輕呼喚一聲，媽媽轉頭，清晨的光照射進來，灑在她的身上，幾近朦朧。

　　而現在媽媽早已不在人世。

　　朱斯蒂娜邁進了媽媽的主臥。傢俱上也蓋著一層白布，多年沒人造訪，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她想了想，掀開了梳粧檯上的白布。

　　上面擱置著一張紙。

　　朱斯蒂娜心中一動，拿起了那張紙。十幾年的時光使得它氧化發黃，但不足以破壞列印出來的字句。她注意到梳粧檯上還散落著梳子和化妝用品，唇膏的蓋子敞著，裡面的膏體乾癟發硬。媽媽離開時很匆忙，她甚至沒心情整理物品。

　　不應該的，記憶中的媽媽總是從容有禮，她幾乎沒失態過，更遑論連口紅蓋都沒蓋上？

　　是什麼叫她如此焦急呢。

　　朱斯蒂娜看向手中的紙張，讀出上面的字句。

　　「你在難過嗎，嘉莉·懷特？

　　露西死在街頭，開膛剖腹，血濺滿地。這樣的場景，你很熟悉吧？我從穀歌上搜索到了你的新聞，輸入「威爾·格雷厄姆」的名字，你的照片就在七年前的新聞裡。我不知道那些員警是如何想的，你在他們面前認領屍體，卻完全認不出你——你真的會難過嗎，食人魔的女巫？

　　放心，露西死得很快，她並不痛苦，不會比她藏起來的那些皰|疹更為讓她難過。

　　愛德華·海德。」

　　16

　　嘉莉·懷特？

　　怪不得她搜不出來任何資訊，媽媽沒有改姓。而這個想法只在朱斯蒂娜的腦海中轉了一圈，她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紙張上更為可怕的字眼上。

　　「七年前的新聞」、「威爾·格雷厄姆」，以及「食人魔的女巫」。

　　食人魔的女巫。

　　食人魔，女巫？

　　握著紙張的朱斯蒂娜有些困惑，她想像不出這些詞彙能與媽媽產生什麼聯繫，而在困惑過後，在空曠寂靜的房間裡，在黑暗與冰冷之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內心深處的縫隙中，從她不看窺探的意識深處，慢慢的湧了上來，籠罩住了心臟與大腦，不知不覺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感到畏懼，不是因為紙張中駭人的字句，也不是死寂的環境，而是出於一種命運轉變而產生的隱隱覺悟——她在尋找答案，她找到了。

　　朱斯蒂娜顫抖著把那張紙收了起來。

　　她離開了昔日的家，在街區附近找到了一家配備電腦的咖啡館。晚飯過後人並不太多，她打開網頁，深深吸了口氣，輸入了「嘉莉·懷特」。

　　《女巫嘉莉的復仇——十八歲少女一夜屠殺數十人》

　　作者：弗萊迪·朗茲

　　十九年前的新聞，赫然列在搜尋網頁面的第一位。

　　作者有話要說：

　　朱斯蒂娜找到的紙條，是《黑山羊》中海德寫給嘉莉的。嘉莉在拿到紙條後就去找海德算帳了。朱斯蒂娜的故事和《黑山羊》時間線與劇情並不完全重合，一定要塞的話，那就是在倫敦的七年之間，嘉莉獨自一人孕育了朱斯蒂娜並且撫養她至六歲。在威爾找來後，加之海德的案子，她選擇把朱斯蒂娜交給值得託付的人，然後認罪回到了美國。

　　提前回應一個可能會出現的質疑：是的，嘉莉不是一個好媽媽，她不可能是。

☆、17

　　17

　　原來是這樣。

　　十九年前的新聞無比詳細，甚至還有一本專門跟蹤記述嘉莉·懷特的書籍。朱斯蒂娜坐在咖啡館裡，夜晚的顧客人少，沒人在意一個年輕姑娘在公用電腦上幹什麼。她喝著咖啡，沒花多少時間就流覽完了當初所有的新聞。

　　原來她追尋著的，被父親隱藏起來的，媽媽的故事，竟然是這樣。

　　一名無助的少女，遭受同學欺淩，忍耐母親的虐待，最終還是在畢業舞會上大開殺戒，親手殺死了加害過她的所有人，包括她的母親。瑟瑟發抖、痛苦不堪，在負罪與道德的海洋中沉淪掙扎。然後有人把她拉了出來，但那雙手的主人不是她期待著的拯救者，不是能引渡她渡過迷途的聖人。

　　另外一個連環殺手，一個披著人皮，隱匿在凡人當中的惡魔。

　　他引誘她，哄騙她，然後控制她，重塑她，迫使她再也無法贖罪，無法懺悔，滿手血跡、罪孽著身。

　　最後她死了。

　　她用死亡擺脫了惡魔的控制，「一生都在尋找自我，最終她找到了。」——父親這麼說。

　　原來是這樣。

　　她的母親叫嘉莉·懷特，一個大開殺戒的魔女，媒體口中「操縱自然」的女巫，她從來沒嫁給過父親，他們之間甚至不曾擁有過正常意義上的愛人關係。

　　而她的父親，端莊高尚的萊克特醫生，迎接她回家，撫養她長大，卻不曾告訴她真正的名字。

　　朱斯蒂娜·萊克特的父親不叫漢尼拔，她的世界中沒人這麼叫他。

　　那麼，新聞中同樣衣冠楚楚，同樣五官深刻，同樣有著近乎洞悉一切雙眼的食人魔，究竟是誰呢。

　　那麼，剛剛成年，高中畢業步入醫學院，沉默寡言的優秀大學生，旁人眼中欽慕不已的富家女和好孩子，又是誰呢？

　　朱斯蒂娜很累。

　　她從沒這麼累過，幾個月來忍受饑餓，高強度的學習社交的日子放在今天不值一提。在返回短租公寓的路上，朱斯蒂娜覺得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腳步虛浮且沒有力氣。

　　盧卡斯還在等她，可對於朱斯蒂娜來說，白日的意外已經不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還有點暈。靠在門邊，她言簡意賅地回復了幾句盧卡斯的問題，或許朱斯蒂娜的臉色太難看了，他沒有提及白日的事情，只是帶著擔憂地神色看了她許久，然後囑咐朱斯蒂娜儘快休息。

　　朱斯蒂娜回到臥室，躺在床上，闔著眼睛，身體漸漸平靜下來，可大腦仍然在活躍著，過往零散的記憶碎片，未曾深究的話語，湧至眼前，她的大腦如同退潮的沙灘，留下一片擱淺的魚與海蜇。

　　她正在一片一片把它們撿起來。

　　怪不得媽媽會因別的孩子說朱斯蒂娜是女巫而發火，怪不得她會把她的女兒培養成一個素食主義者，時至今日朱斯蒂娜還記得媽媽晶瑩淚水落在肩頭時的感受，她在害怕，害怕她孕育的孩子，會是未來的女巫，未來的惡魔。

　　可是她也愛自己呀。

　　媽媽藍色眼睛裡總是閃爍著愛意，仿佛她的女兒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藏。毋庸置疑她是愛自己的，縱然在畏懼，縱然在戒備，可是她的臉上還是洋溢著對未來的希望。

　　希望。

　　那父親呢。

　　朱斯蒂娜在被單下蜷縮成一團。

　　于他來說朱斯蒂娜·萊克特又是什麼呢，一個意外產物，還是癡情少女留下來的麻煩？思緒中每跳出一個字，朱斯蒂娜就覺得心沉下去半分。

　　媽媽的笑顏，她的懷抱與愛|撫，父親的神情，他的歎息和欲言又止。亂七八糟的碎片糾結成一團，在朱斯蒂娜的腦海中瘋狂閃現。

　　她混混沌沌，試圖繼續理解參悟過往的記憶，但是朱斯蒂娜太累了，她控制不了，那些有條例與邏輯的片段逐漸開始脫軌，慢慢地，那些影像和語句還是超脫出朱斯蒂娜的操縱，自己動了起來。

　　漂亮的媽媽，溫柔的媽媽，還是那麼的年輕，她看上去與如今的自己差不多大。她站在父親的面前，赤著雙足，白色衣裙，在高大的男人面前幾乎還是個孩子。

　　媽媽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父親吧，然後她的時間仿佛凝固在了最美的年華。

　　她深深地凝望著他，碧藍的眼睛裡寫滿了朱斯蒂娜看不懂的情緒，她試圖理解它們，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風暴降臨之前的烏雲與閃電雷鳴。

　　「為什麼？」

　　她問道。

　　怒火慢慢從她精緻的面容中擴散開來，她看著他問道，朱紅嘴唇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

　　而父親沒有回答。

　　他就像是一尊雕塑，不動聲色，面無表情。那是朱斯蒂娜最為熟悉的，父親的姿態。他只是在低頭回望著她，暗金色的瞳仁中帶著難以辨別的色彩。他抿了抿嘴唇，然後開口：「嘉莉。」

　　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但媽媽沒在意，他喊出了她的名字，如同撕開了壓力重重的外殼，內在所有激烈的情緒統統爆發出來。

　　「為什麼？！」

　　媽媽第三次重複道。

　　她的聲音近乎淒厲，淚水緩緩流淌下來，憤怒、質問，還有絕望與哀傷。幾乎朱斯蒂娜所有能想像得到的負面情緒，全部彙集在了媽媽的眼睛裡。這樣的眼神讓朱斯蒂娜感到窒息，而媽媽看不到朱斯蒂娜，她看到的只有父親。

　　「我恨你！」她痛哭出聲，捂著面容向後退去，「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父親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

　　他歎息一聲，伸出了手。男人的手掌從她的肋下穿過，握住了她的腰肢，把她攬進懷裡。仿佛是在安撫，也仿佛是在表達歉意。但不論是什麼，媽媽沒有接受，她掙扎了起來，甚至不惜動用暴力，柔軟的手指蜷縮成拳頭，一下一下砸在父親的胸膛上，她不住地重複著我恨你這句話，泣不成聲地想要逃離，卻始終沒有成功。

　　她恨他。

　　誰在恨誰？

　　媽媽的哭喊一擊又一擊落在朱斯蒂娜的心頭，她好難過，幾乎喘不上氣來。在她的記憶裡，她的媽媽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金髮少女的悲痛毫無阻礙地過度到她的意識裡，鋪天蓋地的情緒擠進來，朱斯蒂娜甚至以為她要被摧毀了，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真實，如此激動，如此具有……生命力的感情。

　　這股感情在她的心臟中膨脹，順著血液流向四肢。滾燙的焦灼點燃了流動的液體，好像她的血管在沸騰，好像積壓的情緒要爆炸開來，朱斯蒂娜承受不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她會死——

　　「——朱斯蒂娜？朱斯蒂娜！」

　　一雙有力的手掌將她猛然晃回現實，朱斯蒂娜驚恐地睜開眼睛，看清落入眼簾的面孔之時她差點尖叫出聲。

　　但是她忍住了，朱斯蒂娜反應了過來：坐在床邊、憂心忡忡的男人不是父親，是盧卡斯。

　　窗外已經亮了起來，她是在做夢，夢了一整夜。

　　而盧卡斯，換上了另外一身乾淨的衣物，還是戴著那副金屬框架的眼鏡，厚厚的鏡片也遮擋不住眼底真切的關懷。

　　朱斯蒂娜永遠也不會在父親眼裡看到如此溫暖的情感。

　　那一刻，所有壓抑在心頭的震驚、委屈，以及無助與恐懼，同時迸發了出來。朱斯蒂娜猛然起身，她直接撲進了盧卡斯的懷裡。

　　「盧卡斯。」她哽咽著說，「我好害怕。」

　　回應她的依然是盧卡斯的懷抱。他抱住了朱斯蒂娜，男人的溫度給了她莫大的安危，盧卡斯安撫性地拍了拍朱斯蒂娜的後背：「沒事，沒事。只是個噩夢。昨天的經歷很糟糕嗎？與林頓夫婦相處的如何？」

　　「不，他們很好，只是……」

　　「只是？」

　　朱斯蒂娜咬住嘴唇。

　　她把頭顱埋進他的頸側，貪婪地吸了口氣，直到肺部被他的氣味徹底填滿，才心滿意足地平靜下來。

　　不能把這件事告訴盧卡斯。

　　在她搞明白所有困惑之前，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員警。朱斯蒂娜的思路格外清晰，清晰到冷酷的地步，仿佛她已經為了這一刻醞釀多年了。

　　但其他的事情可以，盧卡斯陪同她來到倫敦，他有權知情。

　　「盧卡斯，昨天的事情。」

　　於是朱斯蒂娜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你不要……」

　　她沒再說下去，因為盧卡斯搖了搖頭。他放開了朱斯蒂娜，小心地指引她坐好，視線相對，他的雙手停留在她的肩膀上。

　　「不要擔心，朱斯蒂娜，我沒事，」盧卡斯溫柔地說，他眼底的謹慎與包容幾乎要融化了她，「咱們仔細談談，好嗎？」

☆、18

　　18

　　她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除去血腥的部分，除去她發現自己的父母都是昔日大名鼎鼎的殺人犯，甚至父親至今仍然在FBI的通緝中。

　　道出制衣店的模樣時，朱斯蒂娜有點恍惚。

　　今日的盧卡斯穿著一件鐵灰色的毛衣，白色的襯衣衣領翻在外面。父親也有一件款式近似的毛衣——當然，遠比盧卡斯的這件昂貴，也更貼身。但相似的面孔和同樣的發色，使得朱斯蒂娜恍然間有種錯覺。

　　仿佛坐在身側的就是父親，仿佛她已然回到了巴黎，回到了家中，去直面他，去坦白她已經獲知了一切。

　　但在觸及到盧卡斯的面容時，錯覺有如摔在地上的瓷器般徹底粉碎——他的身軀前傾，雙臂的肘部停留在膝蓋處。一個迫切的姿態，和他關切擔憂的眼神糅合在一起，像是一片丁零火星落在了朱斯蒂娜的靈魂深處，燃起了沉寂多年的大火。

　　父親從不會用如此……如此「活著」的眼神看著她。

　　這火燒的她心底暖洋洋的。

　　火苗自小腹躥上來，撩撥著心尖，使得朱斯蒂娜抖了抖。出於本能，她躲開了盧卡斯的目光，攏緊雙腿，似乎腿間的皮膚緊緊相貼，摩擦著的力量能夠緩解火苗帶來的異樣一樣。

　　「那麼，」待朱斯蒂娜講述完畢後，盧卡斯開口，「你對尋到的答案滿意嗎？」

　　朱斯蒂娜搖了搖頭。

　　她找到了媽媽停留在倫敦的過去，但這不是全部。

　　搜索到的新聞將媽媽描述成了一個瘋了的姑娘，一個惡魔的爪牙。她是嗎？至少在朱斯蒂娜的記憶裡媽媽眼神清澈，神智正常。

　　父親說她「最終找到了答案」，他沒必要撒謊，而瘋子是不會去「尋找答案」的。

　　現在輪到朱斯蒂娜·萊克特去尋找了。

　　新聞上的媽媽並不是媽媽，那麼誰才能告訴她答案？除了父親，有個與媽媽記錄到一起的人名在朱斯蒂娜心底轉了一圈。

　　「我知道接下來該從哪兒繼續。」朱斯蒂娜回答道。

　　盧卡斯點了點頭：「那就好。」

　　然後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他猶豫了。男人漂亮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窘迫的神色，既像是害怕傷害到朱斯蒂娜，又像是在畏懼于開啟話題。

　　他斟酌了很久，期間朱斯蒂娜一直在等待他，她的耐心給了盧卡斯勇氣，最終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鄭重其事地說：「關於昨天你離開之前的事情……我想我們應該談談，朱斯蒂娜。」

　　離開之前的事情。

　　血的味道，吻的味道，還有他身上的皂粉味，陽光味，男人的氣息，在瞬間翻滾升騰，自朱斯蒂娜的意識深處湧到眼前。

　　她猛然蜷起手指，拽緊了衣角。

　　室內一時間陷入了難堪的沉默之中。

　　那很失禮，是的。以朱斯蒂娜所受到的教育來看，那番行為粗魯無禮且逾規越矩。更重要的是，那是朱斯蒂娜第一次親吻一個男人。

　　她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心，也沒有接受過任何男孩的愛意。說來也奇怪，往日的朱斯蒂娜就像是沒把這方面的意識從娘胎裡帶出來。她理解愛情，從書籍上，從影視中，以及身邊的生活裡。

　　但她沒有體會過愛情，並不能真切的明白那到底是怎麼滋味，同齡少年的青澀與純真對朱斯蒂娜來說不值一提又毫無意義。

　　直到她吞下第一塊生肉開始。

　　朱斯蒂娜的心底第一次產生瘙癢，第一次出現疼痛，第一次難以名狀的情緒由沒有光的深處蔓延到四肢百骸，看不見的小蟲順著心臟爬到腹部，再往下，到了朱斯蒂娜不敢去深究的位置。

　　也是第一次，她在夢中體會到了那麼充盈的情緒，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活著，好像過去的十八年間她的靈魂由那素食徹底凍結住了，直到她嘗到了血肉的滋味，直到……盧卡斯出現在她的眼前。

　　所以朱斯蒂娜不後悔。

　　她甚至還覺得……有點意猶未盡。

　　「我很抱歉嚇到了你。」

　　朱斯蒂娜輕聲說，大膽地望向盧卡斯的眼睛。或許是她的目光太直白了，他側了側頭，避開了她的目光。盧卡斯扶了扶鏡框，艱難地開口：「朱斯蒂娜，在這之前，嗯，你有過，喜歡的人？」

　　她搖了搖頭。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答案好像使得盧卡斯隱隱松了口氣。

　　可他很快又變得嚴峻起來，神情幾乎和父親一樣。鏡架之後的目光看上去晦澀難懂，朱斯蒂娜不喜歡他這樣的神情，更不喜歡他接下來說話的語氣：「你知道這番行為對你而言的意義。」

　　於是朱斯蒂娜拉近了與盧卡斯的距離。

　　她的動作突然，遠超出男人的預料。待到盧卡斯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湊到了他的面前。

　　二個人的距離本來就很近，膝蓋相貼，並肩而坐。朱斯蒂娜還想親吻他，她在看見盧卡斯時就想，想重現昨日的場景，以及……夢境的場景。

　　但盧卡斯躲開了。

　　他轉過了頭，盧卡斯察覺了朱斯蒂娜的意圖，男人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試圖阻止她。可朱斯蒂娜並不甘心，她不依不饒地甩開了盧卡斯的手，直到他不得不變得強硬起來：「不行，朱斯蒂娜！」

　　「為什麼？」她問出口時緊緊盯著男人的面龐，「你不喜歡我。」

　　後半句話是陳述句式。

　　她語氣裡的冷靜換來了盧卡斯的震驚，他仿佛是被嚇了一跳，立刻轉過頭來，看向朱斯蒂娜。在確認他的拒絕沒有傷害到她後，盧卡斯闔上眼睛。

　　「不是。」他說，「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孩子。」

　　這怎麼不是呢。

　　她想要親吻他，也喜歡他的懷抱。夢境裡媽媽的情感像是一道程式般啟動了朱斯蒂娜的，醒來之時看見盧卡斯時她心底湧上來的是滿足，是安心，是在抱緊他後希望他能夠像夢裡那樣親吻自己。這為什麼不是呢？

　　「我知道……」

　　盧卡斯的話語近乎破碎，他很為難，努力地試圖找到委婉又貼切的開口方式：「我知道我與你的父親相貌相像，朱斯蒂娜，這連我都很驚訝。但我，但我不是他。」

　　他沒繼續說下去。

　　可朱斯蒂娜已經懂了。

　　像父親。

　　是的，很像。所以盧卡斯以為，她把他當成了父親。把理應寄託在父親身上的情感，轉而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這不是喜歡，朱斯蒂娜。」他說。

　　他以為她的親吻來自于一時衝動，來自于戀父情結的移情作用。

　　「不。」

　　不是的。

　　盧卡斯怎麼能這麼想？！

　　「——不！」

　　他難堪的表情，躲閃的目光，還有安撫擔憂的神情，猶如潑到火苗頭上的熱油，使得隱隱灼燒的朱斯蒂娜，在一刹那間掀起了滔天怒火。

　　朱斯蒂娜觸電般站了起來。

　　完美的父親，優秀的家庭，躲避關心的女兒。難道在盧卡斯的眼裡，朱斯蒂娜·萊克特就是這樣的形象？一個缺乏真正的關愛而戀慕長輩的孩子，一個偷偷仰慕父親卻又不敢聲張的少女？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恨透了他們欽慕的神情，恨透了他們對父親的讚揚，恨透了別人說，「萊克特醫生的女兒就應該像是朱斯蒂娜這樣」——她的成長，她的存在，她的價值，為什麼一定要與父親的名字連接在一起，才會變得有意義？

　　「我恨他！」

　　朱斯蒂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了這句話。

　　恨他端莊冷靜的面龐，恨他嚴謹昂貴的衣著，恨他高高在上的模樣，以及似乎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神。朱斯蒂娜花了很長時間學著接受他，花了更多的時間去學著不怕他，難道她還要花一輩子的時間，才能擺脫他那無處不在、無堅不摧的陰影？

　　她的媽媽不就是這樣的嗎。

　　「朱斯蒂娜！」

　　盧卡斯也站了起來，他試圖伸手握住朱斯蒂娜的肩膀，但被她粗暴地甩開了。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著，思緒也是：是的，媽媽不就是這樣的嗎？直到死亡才徹底離開了惡魔的控制。

　　「我也恨媽媽。」道出這句話時，滾燙的淚水從朱斯蒂娜的眼眶中滑落。

　　恨她早早離開，拋棄了自己，臨別時甚至沒有回頭再瞧一瞧可憐的朱斯蒂娜。恨她的隱瞞，藏住了最重要的秘密，卻用素食主義者的謊言欺騙自己。她走了，可朱斯蒂娜呢？徒留她長大，要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

　　為什麼她得不到父親的正眼相看，為什麼她得不到媽媽的真切之愛。他們的恩怨，他們的糾葛，他們尚且不明朗的感情，遺留下來的她，就如此的不值一提？！

　　前所未有的怒火，徹底奪走了朱斯蒂娜的理智。

　　「我恨死她了！」

　　更恨她的漂亮，她的美麗，她不食煙火般的笑容和清澈剔透的眼睛。朱斯蒂娜·萊克特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變得與嘉莉·懷特一樣美貌動人又優雅溫柔，她無法成為那麼完美的人，她甚至連喜歡一個人，都無法甩開他們的影子。

　　朱斯蒂娜突然變得很累，她很生氣，更覺得疲倦。她推了一把盧卡斯，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把他推出了門外。

　　「砰」得一聲房門關上，朱斯蒂娜沒有去看盧卡斯的眼神。她倚靠在門板邊沿，順著白色的木門緩緩下挪，由站變蹲，最後坐在地板上，蜷縮成了一團。

　　門外悄無聲息。她不知道盧卡斯是走了，還是在原地站著。朱斯蒂娜把頭顱埋進臂膀裡，深吸一口氣，放聲大哭。

　　那一刻她的意識裡閃現出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如同刀刃般狠狠捅|進了她的心房。

　　昨日夢境中對著父親宣洩怒火的不是媽媽。

　　而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回答下妹紙的問題。在設定裡漢尼拔是不知道朱斯蒂娜的轉變的，因為我想寫朱斯蒂娜和電影中一樣，由自己發起屬於自己的成長與蛻變。她的變化是完全徹底，且能動性強烈的。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影響。

　　當然，也可以理解成漢尼拔知道，但是他沒有做出任何干涉。至於他為什麼以這種冷漠的方式養大朱斯蒂娜，這和嘉莉有關，後面會提。

　　以及說個與本文無關與前文有關的，其實我覺得嘉莉的蛻變也是屬於自我的，把漢尼拔·萊克特換成任何人，她該怎麼成長還是怎麼成長，只是這個人恰好是他而已。

☆、19-20

　　19

　　回到倫敦後朱斯蒂娜沒有再聯繫盧卡斯。

　　她逐漸地開始學著正式融入大學生活。在遠離父親的地方，換下昂貴的衣物，擺出開朗的笑容。朱斯蒂娜很成功，她的細心與大膽能夠很輕易地換來同學的好感，再加上優秀的成績和清秀的面龐，使得朱斯蒂娜·萊克特很快從「萊克特醫生的女兒」，變成了「討人喜歡的漂亮姑娘。」

　　她跟著同齡姑娘學會了化妝，學會了在酒吧流連，也學會了朋友之間的正常交往。甚至有男孩兒大膽地向她表達愛意，還不少，其中一個叫做于連的青年最為執著。

　　他有著與司湯達筆下的男主角一樣的名字，連外貌也是那麼的類似。清秀文弱，烏黑的發與眼睛。于連並不咄咄逼人，很長時間內他都是友好且禮貌地陪伴著朱斯蒂娜，這麼維持了近一個學期，在新年假期之後的情人節，他向朱斯蒂娜告白了。

　　青年關懷的眼睛和恭順的姿態如此熟悉，那天的朱斯蒂娜一天都在外面，不曾真正進食的她餓得頭昏眼花，幾乎分不清心底湧上來的饑餓感來自於胃部還是他溫柔的聲音。

　　她接受了于連。

　　朱斯蒂娜已經很久沒想起過盧卡斯這個人了。

　　20

　　但朱斯蒂娜沒告訴于連自己的秘密。

　　她誰也沒告訴，「食物偏好」的秘密，正在追尋的秘密。

　　媽媽的名字，在許多新聞裡與一名「死亡天使」聯繫在了一起。而這位天使的名字比媽媽更為響亮，朱斯蒂娜輕易地搜出了很多漂亮的新聞：她正在追查哪件案子，抓到了哪個罪犯，立下了什麼功勞，得到了什麼表彰，甚至是在FBI工作履歷，應有盡有。

　　朱斯蒂娜盯著媒體拍下的照片，照片中的女探員站在同事身邊，金髮碧眼，五官明媚，年齡為她增添的並不是皺紋，而是沉澱下來的銳利氣息。她發現了鏡頭，神情戒備，清澈的眼睛寫滿了警惕。

　　FBI的網路上寫著她辦公室的電話，但朱斯蒂娜想了想，她又花了一段時間，多方打探搜索，找到了她的私人號碼。

　　出於某種危險的原因，她還不想讓FBI知道，他們十幾年來未曾找到的通緝犯就在巴黎，甚至還養大了一個孩子。

　　拿到號碼後，朱斯蒂娜又等了幾天，把準備好的措辭、謀劃好的應對方式，還有所有能想到的意外情況都在心中過了無數遍，在確認無誤後，她選了一個大洋彼岸休息的時間，撥通了電話。

　　等待音響起沒多久，電話接通了。

　　「你好？」

　　一個稍稍低沉、卻十分動聽的女聲，在她的聲音響起時，朱斯蒂娜醞釀在嘴邊話語，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去開口了。

　　她拽緊公用電話的線路，電話線在朱斯蒂娜的指尖糾結成一團。她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努力平復下來晃晃悠悠的心情，輕聲回應。

　　「你好，是克拉麗絲·史達琳探員嗎？」

　　「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倫敦大學的心理系學生。」幸而朱斯蒂娜的幼年是在倫敦度過的，英語有如母語般刻印在了她的靈魂深處，「目前在巴黎作交換，我的畢業論文是關於校園欺淩的，所以……我……」

　　史達琳探員的耐心使得朱斯蒂娜顫抖起來，她有點害怕，害怕照片中史達琳探員警惕銳利的眼睛，害怕新聞中她敏銳的洞察力和行動力。怕她會識破自己，怕她會逼問，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撒謊；怕她從自己的話語中尋覓到真相，發現自己是……魔女與惡魔的孩子。

　　但朱斯蒂娜不能退縮，她得尋找到真相。

　　「我想問問你，」於是她還是艱難地開口，「關於嘉莉·懷特的事情。」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長久的沉默。

　　朱斯蒂娜不敢開口說話，她甚至不敢大聲呼吸，生怕史達琳探員會發現她的異常。她握著電話的手甚至在不自覺地顫抖，朱斯蒂娜等了很久，等到她幾乎要喪失所有的信心和勇氣的一刻，史達琳探員才像是剛剛蘇醒般，冷靜地問：「為什麼？」

　　「什、什麼？」

　　「為什麼是嘉莉·懷特？校園欺淩的案件有很多，為什麼偏偏是嘉莉·懷特？」

　　探員語氣平淡，朱斯蒂娜能想像得到電話那頭擺出官方姿態的克拉麗絲·史達琳。她艱難地吞了吞唾沫：「因、因為……」

　　因為什麼呢。

　　在朱斯蒂娜準備好的措辭裡，她是生活在倫敦郊區的普通學生。六歲那年，她與她的家人共同走進過嘉莉·懷特的店鋪，那時的她並不知道漂亮的女老闆是名駭人的殺人犯。現在她知道了，這件事一直停留在她的心中。

　　起碼就朱斯蒂娜看來，這番措辭基本上挑不出破綻。

　　但是她說不出口。

　　當史達琳探員的一句「為什麼」問出口時，她喪失了所有說謊的能力。

　　她想到了過期新聞裡透露出的資訊，克拉麗絲·史達琳說服了媽媽認罪，她把朱斯蒂娜的媽媽留在了美國的精神病院裡。然後她找到了媽媽的秘密，找到了媽媽的動機，目睹媽媽的死亡。

　　一段流傳出來的採訪裡，記者問史達琳探員，你親眼看到嘉莉·懷特被燒死了嗎？那漢尼拔·萊克特當時在哪兒？

　　那時的探員年輕貌美，金髮高高紮起，淺色的眼眸在記者問出口時迸射出近乎被冒犯的憤怒，但她沒有發火，史達琳探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熟悉的冰冷色彩從她端莊的五官中慢慢滲透出來。

　　「是的。」她回答道，「萊克特醫生跑了，我親眼看到嘉莉·懷特自殺。」

　　說出這話的史達琳，讓朱斯蒂娜控制不住的想到了媽媽。

　　「好奇。」

　　於是朱斯蒂娜道出了實話。

　　但這大概換來了史達琳探員的誤會。她低低笑了一聲，像是無奈，也像是疲倦：「我想，穀歌上的新聞足夠滿足你的獵奇——」

　　「——不是的！」

　　這是朱斯蒂娜最怕的結果。

　　史達琳探員把自己當成普通的崇拜者，沉浸在魔女的愛情故事中無法自拔的傻姑娘。不知真的，之前被盧卡斯誤會的委屈感再次襲上心頭，籠罩住朱斯蒂娜的心臟，她差點哭出聲來，好在最後她忍住了。

　　朱斯蒂娜緩緩地呼吸著，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打斷了史達琳探員的話，這是個機會，或許是她唯一的機會。

　　「你……瞭解她。」她哽咽著說，「親眼看著她擺脫惡魔，看著她獲得自由。史達琳探員，我找到你不是因為獵奇心態，而是因為，你送走了她。」

　　誰也不知道嘉莉·懷特臨死的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誰也不知道嘉莉·懷特對史達琳探員究竟是怎樣的態度。媒體報導說魔女控制了FBI的探員，是這樣嗎？被控制的人，有資格見證魔女的最終蛻變嗎？

　　「我知道你與嘉莉·懷特是朋友。」

　　他們猜測了這麼多，假設了這麼多，甚至說史達琳探員愛上了嘉莉——卻始終不肯正視一眼真正又簡單的答案。

　　隔著精神病院的鐵柵欄，隔著黃色警戒線，隔著正義與邪惡，隔著光明與黑暗，她願意伸出手，去幫助媽媽。

　　「求你了，史達琳探員。」

　　淚水還是落了下來，朱斯蒂娜很委屈，委屈極了，淡淡痛楚從心底擴散開來，她還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盧卡斯，為什麼他會那麼看待自己？為什麼他不理解她？朱斯蒂娜有點恨他，她也恨媽媽。

　　「最後一夜的時候，她的死亡，是她自己的選擇，對嗎？」

　　恨媽媽能擁有一位相知的朋友，恨媽媽能獲得父親全身心的關注，朱斯蒂娜沒有朋友，也沒有人能無條件接受她。她揣著自己的秘密，拼盡全身性命，試圖藏起來，在胸膜之後，心臟之下，扒開靈魂的縫隙，埋葬在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請你告訴我。」朱斯蒂娜擦去淚水，哀求道。

　　史達琳探員歎息一聲。

　　朱斯蒂娜以為她會敷衍地寬慰自己幾句，然後掛掉電話。但史達琳探員沒這麼做，她的語氣好像比剛剛溫柔了一些，那空靈的聲線與朱斯蒂娜記憶中的媽媽近乎重合。

　　「你想知道什麼，孩子？」她說，「我會把能說的那部分告訴你。」

☆、21

　　21

　　「朱斯蒂娜？朱斯蒂娜！」

　　朱斯蒂娜陡然回神，她受到驚嚇般抬頭看向面前的于連，他清秀的面龐隱藏在夜店閃爍斑駁的燈光下，顯得恍惚不清，但他關懷的語氣很好地傳達了過來。于連握住朱斯蒂娜的手：「你有心事，不然我們先回去？」

　　她成功了。

　　朱斯蒂娜·萊克特找到了答案。史達琳探員將一切都告訴了她，與媽媽初識的場景，勸她認罪的緣由，以及幫助媽媽……獲得自由的經歷。

　　甚至她說，媽媽的確會魔法，自殺時的那場火是媽媽憑空點燃的，沒有燃料也沒有爆炸，在頃刻間天罰般的火焰吞噬了湖邊安靜祥和的公寓——當年媽媽與父親溫馨的家。

　　但史達琳探員並沒有提及多少關於漢尼拔·萊克特的事情。直到朱斯蒂娜問起，她沉吟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複雜。

　　「我想，」史達琳探員用幾不可聞地分貝回答，「萊克特醫生或許是愛著嘉莉的，以他獨特的方式。」

　　這句話在朱斯蒂娜耳畔徘徊至今，甚至在嘈雜喧囂的夜店裡，在於連清澈眼睛的注視下，也依然清晰可聞。

　　她的胃部緊緊攪在一起，朱斯蒂娜咬緊下唇，搖了搖頭：「我沒事。」

　　為什麼呢。

　　為什麼會不舒服呢。

　　史達琳探員可以說是最接近媽媽的人了，作為唯一的知情者，一個參與了全程的人，她的話語或許比媽媽本人的還要精確。但為什麼，她那句「愛」卻有如變質的牛肉塞入了朱斯蒂娜的食道，艱難地滑落到腹部，酸楚又苦澀。

　　朱斯蒂娜不懂。

　　「你真的沒事？」于連小心地問道。

　　「真的。」她送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

　　焦灼，火熱，從胃裡翻騰，慢慢發酵，腐爛的氣味順著食道上升，回到了口腔裡。朱斯蒂娜焦慮地舔了舔口腔，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覆蓋了她。

　　愛。

　　那麼，父親並不是單純的控制媽媽，他愛他的造物，他的傑作。朱斯蒂娜·萊克特並不是意外的產物，並不是單純少女的一廂情願，她是他們罪惡的結晶，是惡魔與惡魔之間所締結的最堅固的聯結。

　　可是媽媽不想要這種聯結。

　　嘉莉·懷特的一生短暫又痛苦，她豁出所有斬斷了與母親的聯結，可沒過多久在瞬間被漢尼拔·萊克特禁錮於原地，接著又是一場看不到希望的拉鋸戰，她的靈魂由惡魔重鑄，於是她把他給予的一切都拋棄了，統統還給了他，她的愛情，她的性命，還有……她的女兒。

　　媽媽不想要朱斯蒂娜。

　　朱斯蒂娜緊緊捂住嘴巴。

　　在於連震驚的目光下，在夜店的眾目睽睽之下，她沖出嘈雜的室內，冰冷的風吹到臉上，朱斯蒂娜痛苦地蹲了下來，面對著牆角，試圖控制住鋪天蓋地的反胃感。

　　但她從來沒成功過。

　　糾結成一團的胃部叫囂掙扎，朱斯蒂娜嘔了出來。胃液狠狠刮擦著食道，嗆得她雙目朦朧，朱斯蒂娜狠狠瞪著地面，眼淚垂直落下，摔成了兩半。

　　「朱斯蒂娜！」

　　于連追了出來。

　　她痛苦地闔上了眼睛。

　　戀人的手扶住了她，溫柔又有力，這叫朱斯蒂娜想到了另外一隻手。比于連更穩重，更謹慎，他的手穿過朱斯蒂娜的肋下，把她抱在懷裡。

　　「我們這就去醫院。」于連拍著她的頭髮說，他的語氣裡帶著試圖藏匿起來的驚慌，「你別怕。」

　　「不。」

　　朱斯蒂娜反抱住他。

　　「不去醫院，」她說，「送我回家。」

　　.

　　回去的路上于連一直在問她感覺如何。

　　朱斯蒂娜一次也沒開口，她一點也不好，焦慮的味道依然殘留在朱斯蒂娜的口腔裡，就像是夏日裡潰爛的傷口，在她身體的某處死亡腐爛，引來了蛆蟲與黴菌，無聲地發酵，而朱斯蒂娜遲遲不到它。

　　媽媽並不想要她。

　　這個事實如同烙印般打在朱斯蒂娜的眼球後方，在視網膜上燙了個印記，又痛又癢。煎熬的感受與難聞的味道在她的身體內糾纏不休，團成了一個打不開的結，然後開始一寸一寸地轉變。

　　趴在於連的肩膀上，朱斯蒂娜意識到，她整整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

　　他把她送回了公寓，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于連蹲在朱斯蒂娜的面前，撫摸著她淩亂的黑髮：「你需要胃藥嗎？是不是今天吃壞了東西？」

　　于連焦急的眼睛宛如刀鋒般刺入朱斯蒂娜的心臟。

　　她好餓，腐爛的味道伴隨著饑餓襲上心頭，更多的是一種難以抵抗的絕望。于連的手掌是熱的，他的眼神也是，朱斯蒂娜已經竭力自己了，可是她辦不到。

　　唾液中還夾雜著殘留的胃液，酸澀難聞，朱斯蒂娜艱難地將它們吞咽下去，流淌過食道，她闔了闔眼睛，拉近了與戀人的距離：「于連……」

　　「我在。」

　　他在。

　　清朗的聲線停留在耳畔，距離拉近，熟悉的悸動傳來，朱斯蒂娜聽到了沙蟲在體內爬過時「沙沙」的響聲，然後它停在了她的心臟上，像往常一樣，節肢抓緊了她的血肉，深深地嵌進跳動的肉塊裡。

　　朱斯蒂娜並進雙腿。

　　她真的好餓。

　　好像已經沒有感受過如此強烈的饑餓，自從與盧卡斯分開後，朱斯蒂娜已經很久沒有無暇顧及到心底的饑餓感了。生肉能暫時給她力量，忙碌的課業與社交填補了她心底的空洞。

　　但今夜它又回來了。朱斯蒂娜睜開眼，于連清秀俊朗的面龐近在咫尺。

　　「謝謝你。」她低聲開口。

　　青年笑了起來：「什麼話，我是你的愛人呀。」

　　愛人嗎。

　　像媽媽和父親那樣？史達琳探員親自承認了他們之間的情感，可「愛」這個詞卻使得朱斯蒂娜絕望不堪。

　　朱斯蒂娜抬起手，她的指尖落在於連的心口。

　　隔著布料與皮肉，他的心臟在她的手指前端跳躍著，「咚，咚，咚」，有力健壯，伴隨著她的動作，愈發加快。

　　活著的生命力啊。

　　朱斯蒂娜吞了口唾沫。

　　于連的眼底閃過半分窘迫：「朱斯蒂娜，你……」

　　她吻了上去。

　　媽媽與父親的愛創造了她。

　　可是惡魔不需要愛情，人類最偉大的情感于殺人犯來說一文不值。自小朱斯蒂娜就覺得，父親不愛她，朱斯蒂娜·萊克特所做出的一切抉擇，換來的都是漢尼拔·萊克特冷靜寬容的支持。不論她做出什麼，不論好與壞，她都不會讓父親有所驚訝。

　　因為他從未對她有過任何期待。

　　朱斯蒂娜無聲地剝去于連的衣物，他們的溫度在吻與接觸之間慢慢上升。朱斯蒂娜饑腸轆轆，可是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明，沒有因饑餓而失去意識，也沒有因痛苦而放棄思考。

　　身軀交纏、肌膚相貼，朱斯蒂娜的吻一寸一寸向下，遍佈戀人的身體。沙蟲越抓越緊，那股悸動延伸到身體的各處，活著的氣息，欲望的氣息，肉|體的氣息。

　　她知道她想吃了他。

　　像夢中撕開盧卡斯一樣，撕開于連的皮膚，吞下他的血肉，在他的一個吻又一個吻之間享用盛宴。

　　但是她不能做。

　　于連進入她的身體，短暫的痛苦反而緩解了朱斯蒂娜的焦灼。饑餓感緩緩地被填滿，在他的律動中，朱斯蒂娜找到了腐爛的創口。

　　父親不愛她，但媽媽愛。

　　媽媽體貼的眼神，她舒適的懷抱，還有她美麗動人的外表和潔白的裙子，成為朱斯蒂娜最為溫暖，最為人性的記憶。朱斯蒂娜不在乎她是不是殺人犯，朱斯蒂娜只想知道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史達琳探員給了她答案。

　　情|欲在狹窄的床鋪間氤氳，濕透了朱斯蒂娜的眼睛。

　　難耐的饑餓，在今夜得到了完全的、徹底的滿足。但沙蟲依然沒走，它的腳深深地紮進朱斯蒂娜的心臟，刺得她好痛。

　　記憶中關於媽媽的，所有的美好的東西，朱斯蒂娜·萊克特什麼都沒有繼承下來。

　　長得像父親，別人口中的「魔女的超能力」也與她無關，甚至吃人的欲望也是。

　　抵達頂端時朱斯蒂娜顫抖起來，她抓緊于連的後背，在他的肌膚上劃出道道紅痕。朱斯蒂娜閉上眼睛，生理性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滑落，淹沒在發間。

　　她是漢尼拔·萊克特的骨血。

☆、22-24

　　22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軌。

　　朱斯蒂娜發現了性|愛可以暫時填飽她的肚子，效果不比生冷的肉類差。她食髓知味，為了彌補饑餓感，時常地賴在於連身邊。討人喜歡的學生變成了熱戀中的少女，朋友們常常拿此揶揄朱斯蒂娜，甚至連父親察覺了她的戀情。

　　在某一個週末中，他說覺得合適，可以請于連到家中做客。朱斯蒂娜笑著應允了他，卻遲遲沒有行動。

　　好像得到答案後，所有的困惑和煎熬都得到了平息。只要努力地不去想于連的血肉是什麼味道，不去想她的同學們是什麼味道，日子就可以捱下去，她就可以適應這一切，就能夠變回一個正常人。

　　直到盧卡斯的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電話響起的時候，她正在餐廳同于連吃飯。艱難地吞咽著素面和沙拉，還要時不時應付于連關於她「總是胃口不好」的勸誡。手機鈴聲及時地解救了她，然而當看清盧卡斯的名字時，朱斯蒂娜受驚般把通訊工具丟了出去。

　　于連嚇了一跳，連忙詢問她情況，朱斯蒂娜搖了搖頭，她掛斷電話，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朱斯蒂娜一宿沒闔眼。

　　為什麼要打電話？

　　為什麼還要再聯繫她？

　　特別是在他說出那種話後——是他先否認她的感情的，自以為是地擺出語重心長的姿態，可目光中的動搖與躲閃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像個懦夫。

　　想到那日盧卡斯關於父親的話語，朱斯蒂娜依然感到憤怒。

　　深埋於心底的記憶浮上心頭，讓朱斯蒂娜難堪又難過。這些日子裡，她一直在用盡全身力氣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惦記著這個人，就當他根本沒存在過。

　　可當他的名字出現在來電螢幕中，朱斯蒂娜才明白她的抵抗是多麼的脆弱徒勞。

　　盧卡斯的手掌，盧卡斯的肌膚，還有他沉穩的心跳和吹拂在臉側的呼吸。他們的吻緊繃又危險，伴隨著血的味道，時至今日，朱斯蒂娜舔舔嘴唇，還能品嘗到記憶中殘留的美味。

　　她仍然想吃掉他，物理意義上，比喻意義上。

　　朱斯蒂娜在被單之下蜷縮成一團，她捂住胃部，試圖忽略叫囂著的欲望，意識到自己是那麼的天真。

　　刻意疏遠忽略，是因為朱斯蒂娜覺得，時間會沖淡一切，會使得她忘記那些情感。她並沒有想到它們並沒有消失，反而隨著時間發酵轉變，在她的靈魂深處醞釀積壓，盧卡斯的一通電話，有如點燃火線的信號，使得它們徹底爆發。

　　不行，不行，不行！

　　厚重的被單裹住朱斯蒂娜的面龐，她咬緊牙關，拼進全力，按下了想要見他的想法。

　　朱斯蒂娜不想傷害任何人，特別是盧卡斯，她不能見到他。

　　23

　　於是朱斯蒂娜真的狠下了心。

　　接下來的幾天，盧卡斯一直在嘗試著聯絡她。電話、短訊，以及郵件。他的話語還是那麼溫柔，在經歷了那些事後，發來的郵件仍然使用著敬語。朱斯蒂娜幾乎能想像的到他坐在電腦前的模樣：格子襯衫、赭色外套，鼻樑上架著金屬鏡框，深刻的面容中浮現出擔憂的色彩。

　　光是想到他的臉，朱斯蒂娜就想吃東西。

　　瘋狂的欲念更是叫她堅定信念：她不能見到他，朱斯蒂娜根本不敢想像在看到盧卡斯後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她拒接了他的所有電話，短訊和郵件也是匆匆看一眼就刪掉，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裝作日子還是那麼平常。

　　然後盧卡斯竟然直接找到學校裡來。

　　溫柔的盧卡斯，謙和的盧卡斯，從來沒有強迫過她、總是無限度讓步的盧卡斯，並沒有接受朱斯蒂娜的拒絕。在一個放學後的下午，朱斯蒂娜抱著書本，準備前往圖書館的路上，盧卡斯出現在了空無一人道路間，攔住了她的去路。

　　呼吸急促、頭髮散亂，仿佛一路跑來。他鏡片之後的眼睛在觸及到朱斯蒂娜的身影時，流露出難以自持的悲傷和痛楚。

　　「朱斯蒂娜。」

　　他用他低沉卻溫柔的聲線開口。

　　「原諒我，但我覺得我需要與你談談。」

　　24

　　她想到了逃跑。

　　這個念頭在朱斯蒂娜的腦海中轉了個圈，她就行動了起來。

　　抱著書的朱斯蒂娜在盧卡斯說完第一句話後，二話不說就轉過身，試圖朝著相反方向邁開步子。

　　但盧卡斯沒有給她機會，他大步向前，一把握住朱斯蒂娜的手臂。

　　朱斯蒂娜就像是觸電般跳了起來：「你放開我！」

　　「朱斯蒂娜！」

　　他嚴厲起來的聲音叫朱斯蒂娜一怔，盧卡斯從來沒用這種口氣和她說過話。

　　「我有話要對你說。」他似乎下定了決心，但是在看到朱斯蒂娜驚嚇般的表情時，語氣又本能地緩和下來，「倫敦時那些話……是我錯了，那是個非常惡劣的錯誤。我不該如此看待你，你一直是個思路清楚又堅定的姑娘。對不起，給我個機會，咱們重新談談，好嗎？」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他明白過來，明白她的心意，明白她的想法，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朱斯蒂娜不想傷害他。

　　「放我走，盧卡斯。」她艱難地說道，「求你了，為了你，也為了我。」

　　看到他的臉，看到他關懷又焦急的神情，朱斯蒂娜的心臟便止不住地加快，她能聽得到心跳在自己的鼓膜處咚咚作響。他的悲傷讓她難以呼吸，可更難過的是逐漸淹沒朱斯蒂娜的欲望，攀附在心口的沙蟲正在撕扯著她的心，朱斯蒂娜好痛，痛得心口不停地抽搐。

　　他甚至還繼續走近了兩步，熟悉地氣味旋即籠罩了她。皂粉的味道，汗水的味道，還有屬於盧卡斯的，男人的氣息。昔日的朱斯蒂娜為此食欲大開，甚至做出了出格的舉動。正是如此，他們才走到了現在這這一步。

　　正是如此，朱斯蒂娜才想吃掉他。

　　想吃掉他，想撕開他，想吞下他的皮肉，想飲盡他的鮮血。強烈的渴望使得朱斯蒂娜搖搖欲墜，她堅持著，顫抖著開口：「我求求你，盧卡斯，你快走。」

　　「為什麼？」

　　但是今天的盧卡斯格外的執拗，他深刻的眉骨擰成一團，不依不饒地問道。

　　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縮起來，過去夢境中的場面，真正發生的場面，他嘴唇的味道，皮膚的味道，血液的味道，在刹那間彙集成一股無法抵抗的洪流，衝垮了朱斯蒂娜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因為……」

　　朱斯蒂娜絕望地抬高聲音。

　　「——我是父親的孩子啊！」

　　她猛然甩開盧卡斯的手，在他錯愕的神情前，呐喊出了深藏於靈魂之中，最為骯髒的事實。

　　「我想吃掉你，盧卡斯。像我的父親那樣，像惡魔那樣，一寸一寸地生吃掉你。」

　　朱斯蒂娜不想再隱藏了，她忍住淚水，啜泣道。

　　「每次你靠近，我總是在想你究竟是什麼味道的，我想吃人，盧卡斯。我是惡魔的孩子，我求求你，別給我傷害你的機會，我求求你！」

　　好餓，好餓，好餓呀。

　　許久不曾體會過饑餓感鋪天蓋地地襲來，她不想再忍耐下去了，也不想再克制下去了。道出事實的一刻朱斯蒂娜甚至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暢快，她退後幾步，咬緊嘴唇，貝齒狠狠地嵌進皮肉裡，朱斯蒂娜立刻品嘗到了自己的血液味道。

　　不能傷害盧卡斯啊。

　　緊繃地意識到了崩潰的邊沿，朱斯蒂娜嗚咽出聲，她蹲了下來，抱住膝蓋。撓心撓肺的衝動幾乎淹沒了朱斯蒂娜的神智，她張開淌著鮮血的嘴唇，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天啊，朱斯蒂娜！」

　　盧卡斯回過神來，他不顧朱斯蒂娜的警告，徑直走向前，一手握住朱斯蒂娜的肩膀，一手試圖將她血肉模糊的小臂從牙齒中拯救出來。

　　他做到了，在他觸及到朱斯蒂娜的皮膚時，她驀然抬頭。

　　然後少女跌進了他的懷裡。

　　她的手被盧卡斯緊緊握住，朱斯蒂娜不住掙扎著，表現出強烈地想要逃離的欲望。她在與自己搏鬥，盧卡斯能感覺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她按進自己的懷裡。

　　「如果你一定要傷害誰才能平靜下來。」

　　他寬大的手掌埋進她的發間，男人醇厚善意的話語自朱斯蒂娜的耳側響起。

　　「那就傷害我吧，朱斯蒂娜。」

　　那一刻，朱斯蒂娜·萊克特為了維持「正常」而做出的所有努力，在頃刻間潰敗的一塌糊塗。

　　「不……」

　　她含糊地喘息道，然後盧卡斯只覺得頸間一熱，隨即生硬撕扯的痛楚直鑽腦門。她僅用牙齒就在他的脖頸間扯出了一個口子。

　　但朱斯蒂娜沒有品嘗的機會。

　　下一刻，她就被一股力量從地面上拽起來，然後于連質問聲音從後方響起：「你在幹什麼？」

　　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盧卡斯說的。不知何時到來的于連，朱斯蒂娜清秀又溫柔的戀人，一把將盧卡斯狠狠推開，憤怒地質問道：「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25-26

　　25

　　她的嘴裡殘留著盧卡斯的味道。

　　和自己的味道糾纏在一起，唇齒間的血液，撕扯下的皮肉，其中滋味充盈著朱斯蒂娜的口腔。她看向手掌心裡乾涸的血跡，忍不住伸手舔了舔，濃重的鐵銹味一點兒也不好吃，原不及朱斯蒂娜咬在盧卡斯頸部的那一口。

　　鮮活，堅韌，無與倫比的生命力。

　　「我帶你去醫院。」

　　于連走了過來，他用浸透酒精的紗布捂住朱斯蒂娜小臂上的傷口，綻開的皮肉被白色的紗布覆蓋，尖銳的疼痛頃刻間直竄腦門，她倒吸了口涼氣，卻沒有躲開。

　　朱斯蒂娜搖了搖頭：「我就是醫科生。」

　　「但是——」

　　「——我不去醫院。」

　　她冷淡地話語使得于連清秀面龐中浮現出幾分難以自持的痛楚。

　　要不是于連把她從盧卡斯的懷裡拉開，她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她的戀人二話不說把她帶走，沒有給盧卡斯或者朱斯蒂娜任何開口的機會。

　　朱斯蒂娜知道他為何難過，她沒吭聲，無聲地將小臂從他的手掌前抽出來，自行按住傷口。

　　「他，」于連坐在朱斯蒂娜對面，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就是盧卡斯是嗎？」

　　早在朱斯蒂娜開始與于連相處時，她就把同盧卡斯的不愉快簡略地說了一下。當時的于連很大度地表示不介意，朱斯蒂娜不想去深究他究竟是真的不介意，還是在安慰自己。

　　「朱斯蒂娜，我從沒……我從沒見到你失控過。」

　　于連的語氣聽起來很沮喪，他柔和的眼睛看向朱斯蒂娜，那之中蘊藏著悲傷。往日裡的朱斯蒂娜會黏上去寬慰他的，但如今她只是平靜地瞥開目光。

　　但于連沒有放棄，他繼續說道：「早在你講述與那個男人的經歷時我就在想，他一個北歐人，為何突然來到巴黎？這肯定有原因，朱斯蒂娜，我不想你受到欺騙，而你剛剛的表現把我嚇到了。」

　　他的話語突然變得很艱難。

　　「你……你對感情方面沒什麼經驗，朱斯蒂娜。我擔心……他影響了你的……你的思維。」

　　朱斯蒂娜嗤笑出聲。

　　他覺得盧卡斯控制了她？

　　真的，控制一個曾經是心理醫生的，連環兇手的女兒？就憑那個男人恭順的姿態，錯愕的眼睛？或許于連說的也沒錯，盧卡斯用他自己在引誘自己呀，就像站在毒蛇面前的兔子一樣，還被剝掉了皮，鮮血淋漓、瑟瑟發抖。

　　介於嘲諷和不屑之間的笑聲回蕩在二人之間，于連立刻住了嘴。他窘迫地看向朱斯蒂娜，她卻只是闔了闔眼：「這與你無關，于連。」

　　「這當然於我有關！」

　　青年抬高了聲音。

　　「你是我的女友，萊克特小姐！」他聽起來有點動怒了，但所做的僅僅是挺直了脊樑，「然後你趴在其他男人的懷裡，試圖用牙齒撕開他的頸動脈，上帝啊。朱斯蒂娜，難道我不應該知道他到底是誰，你和他究竟經歷了什麼嗎？」

　　朱斯蒂娜擰起眉頭：「你不要調查他，我不會再見他了，為了你我，也為了他。」

　　但于連沒有回應她。

　　他的沉默叫朱斯蒂娜略微有點不安。

　　而在不久之後，于連用事實證明，他的確沒有聽進去。

　　26

　　在一個夜晚，于連不請自來，敲響了朱斯蒂娜的公寓。

　　他的臉色很差，蒼白又凝重，似乎很久不曾好好休息過。朱斯蒂娜讓開門的時候，于連也沒有像往日一樣給她溫暖的擁抱。他只是走進狹窄的公寓客廳，把手中的資料夾放到了餐桌上。

　　朱斯蒂娜蹙眉：「你幹什麼？」

　　于連：「你自己看。」

　　青年的聲線平靜，也帶著難以揮散的憤怒與疲憊。恍然間朱斯蒂娜意識到了他今次的來意，她走向前。

　　在指尖觸及到紙張時，朱斯蒂娜的目光無意識地往桌邊的料理刀瞥了一眼。

　　而後她拿起檔，翻開它們。

　　果然，不出朱斯蒂娜預料，他還是去調查了盧卡斯。

　　不薄的一遝文件還叫朱斯蒂娜吃了一驚，她沒想到于連的行動那麼迅速果斷，甚至還收穫頗豐。盧卡斯的人生經歷盡數落在紙上上——與朱斯蒂娜之前料想的一樣，他曾經是位小鎮教師，有著幸福的家庭和英俊的兒子，闔家福上的少年笑容燦爛，他和盧卡斯長得不太像，倒是像依偎在盧卡斯身邊的母親。

　　親密的照片叫朱斯蒂娜的心底燃起淡淡妒忌的情緒。

　　但很快，盧卡斯任職的學校裁員了。他失去了工作，妻子因此與他離婚，帶走了兒子。想來那段日子不太好過。好在小鎮的鄰居為人善良淳樸，盧卡斯的朋友一直在支持他，直到他重新找了份工作，成為了一名幼稚園老師。

　　然後，平靜的生活到此為止。

　　朱斯蒂娜在看到接下來的內容時，本能地止住了呼吸。她握著紙張的手蜷了起來。

　　他被指認為猥褻朋友的女兒。

　　她抬起眼，看到于連近乎于勝利的表情。

　　這就是于連想叫自己看到的，他想證明盧卡斯是個人品卑劣的人，是個故意用漂亮的外表和溫柔的姿態欺騙年輕姑娘的惡棍。顯然于連很滿意自己尋找到的答案，朱斯蒂娜把檔翻到最後一頁，她看完最後一個字，平靜地開口：「證據呢？」

　　于連的勝利姿態頓時變得空白。

　　「什麼？」他仿佛沒明白朱斯蒂娜的話，「什麼證據？」

　　朱斯蒂娜把檔合上，耐心地解釋道：「你只找到了開端，以及他被小鎮排擠虐待的經歷。那麼，他犯罪的證據呢？」

　　巴黎距離丹麥不算太遠但也不能說近，還有著語言障礙。于連能找到如此細緻的過去，朱斯蒂娜倒是有點佩服他。

　　但檔並不能說明什麼，沒有警方的認罪，沒有直接的證據，甚至整個檔裡幾乎不存在與法律相關的詞彙。朱斯蒂娜不是父親，她沒有幫助FBI破案的經歷，但她也不傻，想要說服她，僅僅是這樣的小鎮傳說可不夠。

　　這反倒是讓朱斯蒂娜明白了，當時她詢問他為什麼來法國時，盧卡斯臉上那無法掩飾的痛楚，究竟從而何來。

　　怪不得。

　　怪不得他不願意提及過去。盧卡斯只是隱晦地對朱斯蒂娜解釋，他與家鄉的人發生了一點誤會，不得不離開。這可不是「一點」誤會。

　　「這還不夠嗎？」

　　于連難以置信地反問道，他看朱斯蒂娜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沉迷愛情、執迷不悟的傻姑娘：「這還——」

　　門鈴響了。

　　朱斯蒂娜震驚瞪大眼，她不等門外的人開口，就猜出了于連今日的目的。

　　「你把他叫了過來！？」她怒視著于連，「你把盧卡斯約到了我家？！」

　　她偏袒的姿態，徹底地激怒了于連。

　　「是的，我就是把他叫了過來！」

　　青年握緊拳頭，怒不可遏地大聲聲明：「我就是要叫他過來親自對峙，當面揭穿那個人渣的嘴臉！他是個戀童癖啊，朱斯蒂娜，你還不明白嗎？！」

　　響個不停的門鈴在他的話音落地之後戛然而止。

　　朱斯蒂娜的公寓隔音很差，停止的門鈴足以說明站在門外的男人究竟是什麼狀態，朱斯蒂娜不敢去想此時盧卡斯的神態與表情。

　　光是意識到他的存在，就足以朱斯蒂娜控制不住心底湧上的食欲。

　　「你會後悔的，于連。」

　　冗長的沉默之後，她把檔冷冷地摔到于連的身上，成遝的紙張啪嗒落地，朱斯蒂娜走向前，打開了房門。

　　果然是盧卡斯。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額前的碎發與黑色的鏡架遮擋住了他的表情，頸間纏著厚厚的繃帶，遮住了朱斯蒂娜留下的傷口。

　　盧卡斯沒說話，他越過朱斯蒂娜，走進房間，禮貌地對著于連點了點頭，然後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文件。

　　翻開紙張之後，他緊繃的神情被徹底摧毀，盧卡斯在瞬間變得面如死灰。

　　朱斯蒂娜絕望地闔上眼睛。

　　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天。

　　她已經盡力維持平靜了，努力地裝作是個正常人，努力地融入周遭的環境，讓自己變得普通又平凡，用盡一切辦法，去扼制心底吃人的欲望。

　　但或許在血脈面前，在基因面前，理智與人性真的不值一提吧。

　　朱斯蒂娜·萊克特總是覺得得不到父親的關注，可至少，她把父親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繼承了下來，不是嗎。

　　她無聲地反鎖上門。

　　朱斯蒂娜邁開步子，她很平靜，她從未那麼平靜過。甚至在走到于連面前時，她的心跳也沒有超過每分鐘七十五下。

☆、27-28

　　27

　　朱斯蒂娜平靜地走到于連附近。

　　她倚靠在餐桌邊沿，雙手隨意地落在桌面，頭也不抬：「你的計畫達成了，于連。說吧，你究竟要達成怎樣的結果？」

　　于連的反應就像是朱斯蒂娜說出了什麼笑話。

　　「我要達成怎樣的結果？」他悲哀地笑出聲，「是你想要達成怎樣的結果，朱斯蒂娜。」

　　「我想要的結果我早就告訴過你。」朱斯蒂娜冷冷地開口，「不要調查盧卡斯，我不會再見他，就當他根本不曾存在過。是你要與我的意願背道相馳，甚至將他請到了我的家裡。」

　　盧卡斯一怔，他轉頭看向朱斯蒂娜。

　　她沒看他，朱斯蒂娜不敢去看盧卡斯，她怕自己會比預料中更早的失控。

　　然而她的指責並沒有使得于連動搖，青年竭力使得自己的語氣維持在平靜的範疇中，他太用力了，以至於聲線都在顫抖：「你在逃避，朱斯蒂娜。你總是心事重重的，卻也不說有什麼煩惱。直到我見到了……他。」

　　于連也不敢看盧卡斯，他是個好孩子，朱斯蒂娜明白。若非逼急了，他也不想傷害到其他人。

　　「我從沒見到你那副模樣，朱斯蒂娜。我不想看到你把崩潰的事情隱藏在心底，我想與你共同面對。」

　　朱斯蒂娜笑出了聲。

　　「是嗎。」她勾著嘴角，挑釁般的反問道，「你想與我共同面對？」

　　他真的很好呀。

　　溫柔，體貼，作為戀人，于連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但是這對於他來說還不夠，是啊，怎麼能夠呢？愛情不應該有距離，不應該有隱瞞，他想再進一步。

　　朱斯蒂娜恍然間明白了父親單身至今的原因。

　　父親的朋友總說，那是因為他太愛媽媽了。在萊克特醫生的心底，沒有任何女性能比擬早逝的萊克特夫人。朱斯蒂娜不知道父親是否也這麼想，但她知道，有著那麼「一丁點」見不得光的「偏好」，總得放棄點什麼。

　　為什麼時至今日，漢尼拔·萊克特仍然逍遙法外、未曾歸案？

　　因為試圖探究他秘密的人都死了呀。

　　「是的，我想。」

　　于連哽咽著說出聲。

　　「再難的困境，我都願意陪伴你度過。」

　　朱斯蒂娜·萊克特的目光轉向了桌邊的料理刀。鋥亮的刀身倒映出她的面孔一角。

　　她譏諷的笑容逐漸變得真切，朱斯蒂娜長長地出了口氣。她感覺好極了，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過往的日子裡，朱斯蒂娜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而現在，她卻突然發現，原來她與他是如此的類似，她甚至能體會到他在類似境遇裡的心情。

　　蘊藏在心底，在無盡黑暗深處的靈魂，扒開那道縫隙，探出頭來。

　　「既然你願意。」她淡淡地說，眼眸流轉，「那就接受它吧。」

　　朱斯蒂娜抽出料理刀。

　　她的身影背對著于連，在他的角度根本看不到朱斯蒂娜的動作。而且她的行動很快，朱斯蒂娜在中學時的體育成績一向不太好，她從未料到自己的行動會有如此迅捷的一天。

　　何必忍受每日每夜、沒完沒了的折磨呢？

　　這是父親送給她的東西。

　　平凡的朱斯蒂娜，內向的朱斯蒂娜，不討人喜歡的朱斯蒂娜，得不到父親關注的朱斯蒂娜，終於從自己的身上，尋覓到了不同尋常的，引人注目的……天賦。

　　她很餓啊，她按捺很久了，欲念從懵懂到明晰，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金屬折射出冰冷的燈光，直到朱斯蒂娜亮出刀時，于連仍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她高高舉起料理刀，俊秀冰冷的面容映照在刀刃側面：「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不，住手，朱斯蒂娜！」

　　醫學院裡教授的知識足以朱斯蒂娜送給于連一個快速且精准的死亡，但在一切發生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盧卡斯反應了過來。

　　28

　　他拉住了朱斯蒂娜。

　　男人的力量使得她的刀刃偏轉，接著盧卡斯抓住了朱斯蒂娜的雙手：「你冷靜點！」

　　但他的動作還是晚了一步。

　　原本直擊要害的兇器歪了一道，刺入于連的腹部，又被抽了出來，很快他白色的襯衣便被殷紅血跡滲透。于連震驚地接連退後好幾步，難以置信地看向朱斯蒂娜。

　　「盧卡斯。」

　　朱斯蒂娜闔了闔眼，她道出他的名字後沉默了片刻，然後平靜地開口：「放開我吧，我已經冷靜了下倆。」

　　她語氣裡的鎮定很好的迷惑了男人，盧卡斯猶疑半晌，仿佛是意識到朱斯蒂娜這半躺在他懷中的姿勢也著實不太得體，他相信了她的說辭，鬆開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朱斯蒂娜立刻行動了起來。

　　她重新拾起地上的料理刀，速度之快，叫于連近乎本能地大叫出聲。借助慣性，她一把將昔日的情人按在地上：「是你說要幫助我度過困境的，于連。」

　　「朱斯蒂娜！」

　　然而她再次被盧卡斯攔住了。

　　男人的動作倉皇，但到底是奪過了朱斯蒂娜的刀子。盧卡斯一把將朱斯蒂娜從地面抱起來，他緊緊圈著她的腰肢，不顧她的掙扎，扭頭警告于連：「你還不快點走？！」

　　這一句話，才將于連徹底喚回了現實。

　　緊張、迷茫，更多的是慢慢浮現的驚恐，複雜的情感在青年的眼底彙集成一團。他恐懼地喘息著，用左手死死地捂住傷口，似乎還在考慮逃離還是繼續停留。

　　但盧卡斯比他清明的多：「快走！」

　　于連沒再猶豫。

　　他忍著劇烈地痛楚，站了起來，鮮活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青年踉蹌著扶著牆壁，走到門邊，在觸及到反鎖的房門時他嗚咽出聲，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哭出了聲。

　　一直到于連徹底離開後，盧卡斯才放開了朱斯蒂娜。

　　房間裡充斥著鮮血的味道，粘在朱斯蒂娜身上，揮散不去。還有盧卡斯的味道，剛剛的肢體接觸使得他的氣息停留在她的身側。朱斯蒂娜深吸了口氣，她坐在地上，抬起了頭。

　　盧卡斯的衣襟也蹭上了血，他脖頸處的繃帶也是一片淡淡紅色，似乎是傷口開了線。男人拿著料理刀，冰冷的刀鋒上仍有于連的血滴搖搖欲墜，朱斯蒂娜盯著那滑落的水珠，它晃了晃，墜落在地。

　　在發現朱斯蒂娜的目光所在時，盧卡斯動了動嘴唇，但他沒說話。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背著燈光，額前的發遮擋住深刻的眉骨，陰影投射在他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她笑出聲。

　　空靈的笑聲在客廳中低低徘徊，這換來了盧卡斯蹙起的眉頭，啊，這樣就更像了。

　　父親手持屠刀的時候，理應就是這幅模樣的吧？

　　「盧卡斯。」朱斯蒂娜的笑聲戛然而止，她冷冷地看著他，「你應該知道，于連之後就是你。」

　　「我知道。」

　　他的手掌摸向頸間的傷口，苦笑出聲：「我於學校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親自對我說過了。」

　　然後他丟掉了料理刀，金屬落在地面上，發出鏗鏘的碰撞聲。

　　盧卡斯蹲下|身來，他伸出手，溫暖寬大的手掌落在朱斯蒂娜的發側。

　　「在那之前，我有話要對你說。」

☆、29

　　29

　　盧卡斯坐到朱斯蒂娜的面前。

　　于連的血跡順著地板的縫隙延伸滲透，她沒有動，他也不介意，徑直坐到地板上，與朱斯蒂娜的視線平行。

　　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開來。朱斯蒂娜靜靜地端詳著盧卡斯的面容，他看上去很平靜，近乎於麻木，唯獨那雙鏡片之後的眼睛帶著屬於人類的感情。昔日的朱斯蒂娜就是因為他溫柔的目光而對他產生好感。

　　而現在，感應到盧卡斯的目光，感應到他的存在，朱斯蒂娜只覺得食欲與情|欲迅速糾葛升騰，在她的心中開了一個幽深的口子，欲壑難填。

　　「你的傷。」

　　最終是盧卡斯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落在朱斯蒂娜包紮好的小臂處，謹慎地問道：「現在如何？」

　　朱斯蒂娜低頭。

　　她就是學外科的，這樣的傷口不在話下。因為剛剛用力握刀，繃帶之下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或許造成了二次傷害吧，和盧卡斯滲出血液的傷痕一樣，但朱斯蒂娜不在意。

　　「不要緊。」她平靜地回答，「你說有話要對我說。」

　　這並不是個傾訴衷腸的好時機。但盧卡斯很清醒：他知道眼下是他唯一的機會。所以他沒有猶豫，只是歎了口氣：「我向你道歉，朱斯蒂娜。」

　　「所以你認為你的判斷出了錯？」

　　「我認為我根本不應該輕易的判斷你。」

　　朱斯蒂娜一怔。

　　盧卡斯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訝異，接著說了下去：「這段時間，我回了丹麥一趟，回到了我的家鄉。」

　　說到此處，他的語氣變得有些艱難：「我在鎮子裡生活了一輩子，從未料到會以這種方式離開。重新家鄉，讓我意識到……在倫敦道出那些話時我幾乎沒有思考，因為我把經歷過的事情套在了你的身上。」

　　「你經歷過的事情。」

　　他扯了扯嘴角，但朱斯蒂娜並不會把那稱之為笑容。

　　「于連都告訴了你，不是嗎。」

　　「……」

　　朱斯蒂娜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盧卡斯身上，但他挪開了雙眼。他甚至沒有給朱斯蒂娜反應的時間，便向她坦白了真正的過去。

　　來自于盧卡斯本人視角的小鎮傳聞。

　　一名無知天真的幼童，用自己根本不理解的，大人世界的東西，誣陷了她青睞信任的人。

　　盧卡斯自己的敘述，很完美的補充了朱斯蒂娜對這個傳聞的疑惑。沒有專業的調查，也沒有合理的證據，只是一句「孩子不會撒謊」，於是一位好人的清白在頃刻間毀於一旦。

　　她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安靜地聽完這個悲傷的故事。恍然間朱斯蒂娜有種錯覺，類似於感悟到命運軌跡的震顫從後背慢慢爬上她的頭頂。

　　「那麼，」在盧卡斯停下話語後，朱斯蒂娜開口，「你恨她嗎？」

　　他沒說話，仿佛剛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等了很久盧卡斯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是啊，他當然不會。

　　盧卡斯是那麼的溫柔，對一名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也會毫無保留的伸以援手，他無條件地接納了她的秘密，融入她的生活，陪同她前往倫敦。而那時他們根本沒見過幾面，盧卡斯那麼做，僅僅是出於他的善良。

　　甚至在她滿腔怨恨，憤怒不已的之後，他仍然會現身說，是他錯了，要向她道歉。

　　要道歉的是朱斯蒂娜才對啊。

　　她不該闖入他的世界，不該發現他的存在。她還想傷害他，以惡魔的方式，以女人的方式。他已經受盡了苦難，為何還要忍受一個陌生姑娘的折磨呢？

　　「我很抱歉。」

　　最終朱斯蒂娜也只能徒勞地吐出這句話。

　　「那個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盧卡斯動了動嘴唇，所有欲圖表達的情緒在他的臉上不過是凝聚成了一抹笑容，那幾不可察：「我把那段經歷的感受放在了你的身上，朱斯蒂娜。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克拉拉，但你不是——即使你是，也理應由你親自意識到，而不是我來斷定結果。那樣的話，我與他們……也沒什麼兩樣。」

　　「那你的斷定呢？」

　　「什麼？」

　　朱斯蒂娜尋覓到盧卡斯的目光：「于連問我想要什麼結果，輪到我來問你了。你向我道歉，是想要怎樣的結果？」

　　實際上這都不重要了。

　　不論盧卡斯之前做了什麼打算，在她撕開自己的皮肉的那一刹那，都已經徹底落空。但盧卡斯還是很認真地聽取了朱斯蒂娜的問題。

　　他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難以辨明的憂鬱：「那天你說的話……你說你想……」

　　他沒把這句話說完。

　　簡簡單單的詞語，對於盧卡斯來說卻是如此的艱難。他說不出口，可朱斯蒂娜卻坦然的很。她徑直開口：「我想吃了你。」

　　男人屏住了呼吸。

　　這陣子以來的掙扎與隱忍，仿佛在瞬間變成了個笑話。

　　伴隨著她拿起料理刀，朱斯蒂娜試圖挽留維持的「正常生活」，也就同于連對她的眷戀和幻想一起，在血液中消磨成殘塵，揮散到空氣裡了吧。

　　「你還有機會，盧卡斯。」

　　朱斯蒂娜深深地吸了口氣，難以遏制的饑餓和衝動在她的血管裡翻騰叫囂，每一寸肌膚，每一段神經，都在她的體內瘋狂的尖叫著，一遍又一遍地在說——撕開他，吃掉他，佔有他。但朱斯蒂娜所做出的反應不過是捏緊了腿側的衣襟。

　　「現在就離開，再也不要回來。」朱斯蒂娜緩慢地說道，「不要踏進我的世界，不要瞭解我的秘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就是這麼警告于連的。

　　青年選擇了拒絕，他的血液還殘留在客廳的地板上。

　　那麼，盧卡斯呢？

　　「朱斯蒂娜。」他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於是輪到朱斯蒂娜來敞開心扉了。

　　從第一次見到他、第一次吞下生肉，到前往倫敦，發現了真相。朱斯蒂娜自己的秘密，母親選擇自殺的緣由，以及，以及她的父親，更改了姓名的漢尼拔·萊克特，衣冠楚楚的外皮之下，藏著的究竟是何等猙獰的怪物。

　　他的反應比朱斯蒂娜想像中的平淡的多，沒有恐懼，也沒有驚訝。或許在那日失控的時候，或許在更為早的時候，當她把他沾滿血跡的手指含入口中時，盧卡斯就隱隱有所覺悟了。

　　等到她把一切解釋清楚，盧卡斯稍稍動了一下前臂，接著他開口。

　　「你會像對待于連那樣。」他的聲線還是那麼溫柔，「對待我嗎？」

　　會嗎？

　　朱斯蒂娜望向盧卡斯的面龐，他也在看著她，端莊的面容呈現給朱斯蒂娜的仍然是近乎無底線的寬容與讓步。仿佛剛剛謀殺未遂的行徑，仿佛現在地面的血跡，在盧卡斯的眼裡，都是可以輕易原諒的事情。

　　朱斯蒂娜沒回答。

　　她不想傷害盧卡斯，發自心底，源於靈魂。否則的話，那天在學校，朱斯蒂娜也不會首先選擇撕咬自己的皮肉。

　　但她也不想放過盧卡斯。

　　「……你。」她抬起頭，「你要報警嗎？」

　　盧卡斯：「我不知道。」

　　他應該報警的。

　　朱斯蒂娜想，要是盧卡斯來通知員警，她不會阻止他。甚至是由他來將惡魔的真實身份訴諸天下，朱斯蒂娜也不會責怪他。這個世界將如此可怕的苦難降臨在他的頭上，也理應讓這樣的人來結束這一切。

　　但最終盧卡斯並沒有做出這樣的抉擇。

　　他撐起身體，卻不是為了站立，而是為了向朱斯蒂娜再靠近一步。盧卡斯看著她的眼睛，他鏡片之後的眼睛帶著隱隱覺悟，朱斯蒂娜看不懂。

　　「假如我停留在你的身邊。」

　　盧卡斯的聲線在她的耳邊響起，伴隨著他的話語，她好像明白了那瞳仁中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了。

　　「你是否會停止所謂的……『蛻變』？」

　　朱斯蒂娜歪了歪頭。

　　「我的靈魂正在扒開我的肉體，欲圖勃發。」

　　她垂在肩頭的黑髮滑落下來。上面也沾染著丁零血跡，黑與紅將朱斯蒂娜清秀的面龐襯托得危險又明亮。

　　聲音輕柔，幾近耳語。朱斯蒂娜的目光片刻不離他的臉。

　　「而你要用你自己，來謀殺我。」

　　回應她的是盧卡斯的懷抱。

　　盧卡斯將滿身血跡的朱斯蒂娜攬進懷裡，捧起了她的臉。就像是朱斯蒂娜的夢境那樣，虔誠又包容，男人寬大的手掌蹭過她的臉頰，帶著繭的掌心輕輕刮過她的皮膚，有點疼，更多的是如同洪流般衝垮她最後繃緊一道神經的熱量。

　　他的吻落在她的嘴唇上。

　　比朱斯蒂娜料想的要熱切，也更絕望。男人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小心翼翼、恐於繼續，仿佛是怕稍稍用力就會傷害到她。

　　「試試看吧。」他輕輕喘息道，「試試看吧，朱斯蒂娜。」

　　他很有耐心，也很溫柔。

　　哪怕他們就停留在客廳的地板上，哪怕周圍盡是血污，盧卡斯對待她仍然像是對待世間最為珍貴的寶藏，好像朱斯蒂娜·萊克特，是他在歷盡苦難、耗盡靈魂之後，用血肉之軀換回的安慰與獎勵。

　　但朱斯蒂娜並不滿足於如此。

　　很快她征服了他，在她原始的欲望下，在他無限度的讓步下。

　　那一刻，朱斯蒂娜躁動不安的靈魂，在這麼久之後，終於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平息。

　　.

　　第二天朱斯蒂娜徹底清醒時，盧卡斯已經離開了。

　　在半夢半醒之間朱斯蒂娜得到了他的吻，落在額頭上。然後男人握著她的腰肢，在她的耳畔輕聲說了些什麼。直到睜開眼睛，朱斯蒂娜才反應過來。

　　盧卡斯說的是「他去自首」——由他去替朱斯蒂娜頂下了惡意傷人的罪名。

　　朱斯蒂娜一個激靈，她掙扎著爬起來，印著血跡的光|裸後背從被單中傾瀉而出。她翻找出早不知甩到哪兒去的手機，發現上面有著無數的未接來電和未讀訊息。來自同學的，來自師長的，朱斯蒂娜掃了一圈，最終停留在來自父親的一則郵件上。

　　發送時間距離此時不過十分鐘。

　　她打開郵件，落入眼簾的是父親溫柔卻冰冷的口吻。他說他正在趕來的路上，叫她不要驚慌，于連已經澄清他是被誤傷。

　　不止為何朱斯蒂娜在看清「誤傷」那個詞後驀然笑出了聲。

　　她按下回復鍵，有生以來第一次，用親昵的、理應屬於父女之間的語氣，編輯了一封回復。

　　[我經歷了一場讓人驚歎的謀殺案:)。]

　　片刻之後她的手機亮了起來。

　　[你是指你的戀人險些在你眼前喪命？]

　　朱斯蒂娜的手掌落在她赤|裸的胸脯之間，在那有力平穩的心跳之下，一直停留在臟器之間汲取營養的沙蟲，已然徹底消失不見。她一個翻身，重新倒在床上。

　　[不，被殺死的，是真正的我，漢尼拔。]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最後一章！！

☆、30

　　30

　　朱斯蒂娜與父親進行了第一次開誠佈公的交談。

　　她坦言她發現了當年的真相，發現了他人皮之下的面目。她也坦白了她想要吃人的欲望，以及與盧卡斯相識的全部始終。

　　父親並不驚訝，他還是那副將一切都把控於掌間的模樣，好像他早就猜出了前因後果。

　　但事到如今，父親的漠然已經不會在傷害到朱斯蒂娜了。

　　漢尼拔·萊克特同樣敞開了心扉——或者說，是他允許朱斯蒂娜看到的那一部分。他向她講述了更多關於媽媽的事情，站在當事人的角度，以嘉莉·懷特情人的身份。

　　朱斯蒂娜很感謝他。

　　更高興於她腦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是那麼的真實，媽媽就是那樣的人，和她童年記憶裡，和她潛意識夢境裡的模樣如出一轍：純潔、美麗，縱然沾染著惡念與鮮血，也擁有著誰都無可比擬的天賦與上帝的恩賜。

　　道出這些話的父親感慨又無奈，他說他已經許久許久不曾與別人談論過媽媽。昔日嘉莉·懷特與他的名字捆綁在一起，人人都說她是他的造物與傑作。直到最後那片火燃盡了他們之間的所有聯繫，他為她自豪，也倍感欣慰。

　　那也是朱斯蒂娜第一次從父親深邃的眼睛中尋覓到清晰的，屬於人的情感。

　　她終究是沒有忍住，再次問出了徘徊在朱斯蒂娜心底的問題。

　　「你愛她嗎，漢尼拔？」她開口。

　　惡魔依然沒有回答。

　　但是他的沉默已經給了朱斯蒂娜答案。

　　.

　　於是朱斯蒂娜的生活繼續了下去。

　　她收到了一封來自于史達琳的郵件。美國的探員禮貌地詢問朱斯蒂娜「論文準備得如何」。朱斯蒂娜其實可以不回復的，她盯著那封郵件，思索了很久很久，久到從剛入夜到天亮，大洋彼岸應該進入了休息的時間，朱斯蒂娜才寫下了一封或許會改變一切的回復。

　　然後她若無其事地拿起書本，走進了學校。

　　于連與盧卡斯，兩個在她生命中都頗具地位的男性，帶著敵意與戒備，不約而同地為她隱瞞了靈魂蘇醒之前的惡行。

　　一人自首，一人沉默。于連也沒有起訴盧卡斯，縱然警方與親人如何詢問，于連都咬死了受傷不過是個意外，盧卡斯只是與自己起了爭執，他誤以為情緒激動的于連要傷害朱斯蒂娜，才一個不小心傷到了自己。

　　盧卡斯被拘留了幾周，這幾周足以學校裡所有的傳聞與八卦統統消散。朱斯蒂娜知道他們或許還有疑問，但于連與她的沉默使得他們很快轉移了興趣。

　　直到盧卡斯重獲自由的那一天。

　　.

　　那是一個週六上午，天有點涼，春意卻已經悄無聲息地盤踞到窗外的枝頭。

　　朱斯蒂娜哼唱著歌曲，步入廚房，她打開冰箱，從中拿出事先就準備好的食材。

　　她看了看表，朋友們約在兩個小時之後來。

　　是的，朱斯蒂娜邀請她的朋友們到公寓來用餐。

　　朱斯蒂娜已經不再隱瞞她的用餐習慣，但大家都很善意地表達了理解，連露比這位素食者也是。她跟著父親學了幾手，在得知她要宴請朋友時，委婉地表達了他可以提供「食材」，但朱斯蒂娜拒絕了。

　　所有食材都是她昨天在放學時順路買的，特地叫肉店老闆預留的羊腿，以及從市場購入的新鮮蔬菜與貝類。朱斯蒂娜的朋友們有素食者也有正常用餐的人，所以她得做很多準備。

　　好在朱斯蒂娜喜歡做菜，她也願意與朋友們分享食物。朱斯蒂娜邀請了很多人，有露比，甚至是于連，她本以為他不會來的，卻沒料到他答應了。

　　她默念著父親告知的注意事項，撬開生蠔的外殼，沿著邊縫刮開皮肉。就在此時，朱斯蒂娜的手機響了，她擦去手中的水，拿起電話，看到的是一封短訊。

　　[你做的很好，朱斯蒂娜。你的母親會為你自豪，我也是。

　　——漢尼拔·萊克特。]

　　朱斯蒂娜勾起嘴角。

　　這是有生以來，朱斯蒂娜第一次獲得真正意義上，來自父親的讚揚與肯定。

　　那一刻她徹底理解了父親的想法。

　　漢尼拔·萊克特可以把他的女兒塑造成任何樣子，就像是當年他塑造媽媽那樣。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做一個慈愛又寵溺女兒的父親，給予朱斯蒂娜成長所需或者不所需的一切。

　　但他沒有。

　　處理食材，準備調料，然後下鍋。

　　她算的時間剛剛好，當門鈴響起時，廚房裡恰好飄出鮮美的香味。

　　光是這份氣味就換來了朋友們喝彩般的期待，朱斯蒂娜擁抱了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于連。然後她請他們入座，步入廚房，將完成的作品一份一份擺盤，然後在友人驚歎的目光中端到餐桌上——當然，也不會忘記為露比特製的純素午餐。

　　然後朱斯蒂娜走到桌子的正前方，她的椅子前。

　　衣著大方，妝容精緻，她的雙手擱置在椅背上，抬頭望向餐桌前的人們。直立的高度使得朱斯蒂娜能看清所有人的頭頂，她俯視著他們，露出得體且親切的笑容。

　　「早在假期之前，我就在考慮如何向你們表達感謝。」她開口，「感謝你們對我的照顧，我的朋友。也包括于連，儘管你我之間有那麼丁點的不愉快，但我希望這不會影響我們的友誼。」

　　她說著看向于連，青年回給朱斯蒂娜一個溫柔的神情，就像他們還在交往時那樣。

　　「我的父親精于廚藝，所以我想，我可以向他學習，也為你們親手製作豐盛的午餐，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大動干戈，」朱斯蒂娜俏皮地眨了眨眼，「希望別搞砸了，就算我真的搞砸了，你們也得裝作喜歡才行。」

　　她的玩笑成功地換來了餐桌上的笑聲。

　　把控氣氛，把控節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欽慕、善意，且充滿著期待。

　　父親沒有選擇控制她，培育她。

　　而是將朱斯蒂娜紮根于廣袤豐饒的土壤上，任她自由的生長。

　　他沒有干涉她的任何選擇。

　　在惡魔的懷中抽芽，但他的陰影從未真正的波及到朱斯蒂娜。

　　朱斯蒂娜終於明白，這是漢尼拔·萊克特對自己的骨血，對嘉莉·懷特的饋贈，最為妥善、最為仁慈的，保護與愛。

　　那就是還以她自由的靈魂。

　　「不過在開始之前，我得向你們介紹一個人。」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還空著的椅子前，朱斯蒂娜清澈的眼睛裡閃過幾分溫柔與愛意，她的語氣也禁不住變得甜蜜起來。

　　朱斯蒂娜不知道是盧卡斯徹底謀殺了她，還是不過又一次暫時的饜足使得靈魂暫時停止了叫囂。或許她永遠也不會感到饑渴，或許她在下一刻就會被原始的衝動徹底吞噬。

　　但這都不重要了。

　　「我一生中，最為重要，最愛的男人。」

　　然後公寓的門開了。

　　哢嚓一聲門鎖由鑰匙擰開，一個人影推門而入，身材高大，面目深刻，他在看到餐桌時露出幾不可查的笑容，用醇厚的聲線開口。

　　「我讓你們久等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

　　這篇文的靈感是阿雀來找我玩的時候，我給她說我還是想繼續寫嘉莉的故事。她說那你寫唄，你有思路嗎。我對她講述了《黑山羊》文下評論的假設，那個時候我的初步思路是嫖威爾，劇情與《嘉莉》和《黑山羊》聯繫得極其緊密。

　　然後阿雀給我說：男主改成盧卡斯吧。

　　當時姜花一個旋轉上天炸裂，然後《謀殺案》就自然而然的出現了。

　　這個結局是動筆前就已經決定好的，內涵的信息量比表面上要多，或許你們會有諸多猜測，但我回答只有一個：任何猜測都是有可能的。比如說，最後踏進門的，到底是漢尼拔還是盧卡斯？

　　不同的可能會有不同的未來，我感覺都很有趣，捨棄任何一個都是損失，不是嗎。

　　感謝姑娘們陪我走完這短短的一程w，挨個抱起來舉高高！

　　以及我把和基友的《繡春刀》聯文開了出來，感興趣的姑娘可以去我專欄看一眼，嫖第一部的大哥，今天你們的姜花仍然在很開心的欺負老實人嘿嘿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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