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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阿紫姑娘》作者：意枕孤光【完結】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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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阿紫姑娘》作者：意枕孤光【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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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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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就那麼好，你就半點瞧我不起？」
「你姐姐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也永遠比不上她。」
後來，小魔頭阿紫終於找到了心中的光。
他不會嫌棄她乖張孤僻，更不會拿她與柔情似水的阿朱相比較。
這個人啊，他的眼裡心裡，都只容得下一個心狠手辣的阿紫姑娘。
注：
1、阿紫同人，非重生非穿越，男主原創。
2、女主性格與原著稍有不同。
內容標簽： 武俠 江湖恩怨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紫，藍舟 ▏ 配角：段譽，阿朱，木婉清 ▏ 其它：天龍八部同人
一句話簡介：我是漂泊浮萍，也是他心頭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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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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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色漸晚，霞色彌亂雲端。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卻恁得狠毒。這二人雖然得罪了你，小懲大誡一番也就罷了，為何非要奪他們的性命？如此乖張桀驁，沒什麼好結果的。」
老道人緊皺著眉，右手一甩拂塵，那被擒住的紫衣少女便翻將出去，兀自在地上滾了兩圈，才踉蹌地扶膝站了起來。
紫衣少女被地上的灰塵嗆了幾口，捂著胸口，笑著說：「是麼？我偏不要什麼好結果。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道人見她冥頑不靈，嘆息一聲，伸出手道：「你那兵器甚是古怪，老道不與你爭辯，請看在此前我救了你的份上，把解藥交出來吧。」
紫衣少女嬌俏一笑，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樣貌秀美之極，一雙妙目活潑靈動，縱然滿身灰塵，笑起來卻有別樣的動人之處。
她笑完，抬起眼眸，瞅了瞅神情嚴肅的老道人，又看了看地上那兩個被捆成粽子似的青年，卻是轉過頭，粗魯地朝他們吐了一口痰。這舉動粗俗之至，與她的美貌十分違和，更使道人在心中暗自搖頭。
兩個青年只顧著哀哀哭求，可他們越是掙扎，身上那層質地透明的漁網便纏得越緊，不多時，便陷進了皮肉裡，鮮血流出來，磨蹭在身上，難得那漁網卻能絲毫不沾染血跡，依然透白亮潔。
老道人不免失望，他今晨路過閑花鎮，見一群流氓地痞圍在一處，欺侮一個孤身的小女子，於是出手趕走了那些人，又給了那孤女幾兩銀錢，便離開了。可他走出鎮子不遠，想起方才那個被欺侮的少女，越想越覺得她神清骨秀，雙目靈動，竟讓他忍不住怦然心動。
他自忖雲游四海多年，所求不過尋一個傳人，能把師門衣缽傳承下去。可江湖上適齡的少年少女，有如過江之鯽，兼具靈性德行的卻少之又少，哪怕一時碰見零星幾個，也早已入了師門。那紫衣少女相貌秀美，根骨上佳，被地痞流氓圍在一處時也並未顯得多麼慌張，可見心性也差不到哪裡去。恰恰是他苦尋多年的好徒弟啊！
老道人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卻碰見那帶頭的兩個流氓正被那少女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心心念念的好徒弟嘴角噙著冷笑，手中持一張以透明絲線結成的漁網，絲線細如頭發，但堅韌異常，且遇物即縮。那兩個流氓年輕體壯，卻也掙脫不開，反而片刻之間就被縛成了兩個大粽子，吃遍了苦頭。
少女手中還持著一把尖匕，正對准了其中一個的胸口，眼看著就要扎了下去。老道當即大怒，右手一彈，打飛了她手中的匕首，左手拂塵一撈，便把這少女捆得結結實實，再作不了惡。
而此刻，面對他的詰問，那紫衣少女卻能笑著回答：「若非道爺相救，我今日必定蒙難，小女子在此謝過道爺的活命之恩。」
老道哼了一聲，說：「你有這般古怪的寶貝，再來十個人都奈你不得，哪裡用得著貧道相救。」
少女卻搖了搖頭，態度誠懇地說：「話雖如此，但他們人多勢眾，我便是困住了一兩個，剩下的一擁而上，也能制住我。」
老道面色稍緩，說：「那你便看在貧道的薄面上，放了這兩人。」
少女頗有猶豫之色，仍然搖了搖頭，說：「道爺不知，這倆人仗著身強體壯，作惡多端，是閑花鎮人人盡知的惡霸。如果我放過他們，道爺一走了之卻是無事，可我卻要時刻提心吊膽，提防他們的報復，不如一刀殺了來得干淨。何況我若殺了他們兩個，剩下的流氓便不敢招惹我，在這兒也能待得安心些。」
她一個妙齡少女，話中提及兩條人命，卻是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老道人初初聽聞，還感慨這少女如果是為了替民除害，倒也無妨，可聽到後面那句「不如一刀殺了干淨」，一雙長眉又擰了起來——行事狠辣，涼薄自私，不留後手，一個小小孤女，竟有如此氣魄，不知是好是壞。
不管她是好是孬，卻做不了他的弟子啦。他這門武功，必定要傳給一個心思純善，光明磊落的人才好。
他思索之際，少女又道：「我知曉道爺心地善良，不忍看見這兩人喪命，而道爺活命之恩，小女子又不敢忘卻，只好放過他們。還請道爺放心，我雖然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漢子，卻也說一不二，絕不會掉過頭來反取他們的性命。」
老道抬起頭，見這少女神情坦蕩，眼中盡是不屈桀驁，不由又生出三分惋惜，道：「依你之言，放了他們，豈不是大大的麻煩？」
少女抿唇一笑，道：「實是沒法子的事，大不了換個地方住著。我自小便浪跡江湖，四海為家，雖然不大方便，卻也不是什麼難解決的麻煩。」
老道嘆道：「你喚什麼名字？」卻不問她是否還有家人親眷——這麼聰穎靈秀的孩子，如果有親人在世，怎舍得讓她孤身流浪？
「阿紫，」少女語氣輕快地說，「我叫阿紫。」
老道輕聲說：「你那古怪的漁網，又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送給你的？」
阿紫走到那兩個流氓面前，取出腰間一個小巧的水囊，傾了一些在兩人身上，那緊緊縛住二人的漁網便肉眼可見地放松了，逐漸縮成手掌大小的一團。她半蹲下身，邊拾掇漁網，邊答道：「它叫『柔絲網』，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老道見她眉間微蹙，眼裡浮現幾絲哀傷神色，便住了口，不再多問，只是卸下身後背的寶劍，解了一縷劍穗遞給她，道：「貧道身無長物，贈你一縷劍穗，權當紀念罷。小小年紀，也是可嘆。」
阿紫接過，似是覺得有趣，低頭淺淺一笑，露出頰上兩個小巧喜人的梨渦。
*
辭別了道人，阿紫漫無目的地在閑花鎮游蕩，她依稀記得幼時那人曾帶她在這裡流連過一陣，長大後便是憑著這一點依稀的記憶，跋涉萬裡，幾經顛沛才尋到這裡。雖說答應了道人要離開，可想起幼時的點滴記憶，一時卻生出許多愁緒來。
時值北宋哲宗元佑五年，皇帝趙煦年幼，由祖母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閑花鎮只是青海的一個小地方，卻離西夏不遠，這兩年朝廷態度曖昧不明，邊關衝突不斷，鎮上也平添許多逃難而來的乞丐。
阿紫沿街一路走，一路便見許多跪在路邊磕頭乞討的人們，他們大部分衣衫襤褸，骨瘦嶙峋，雙目呆滯，一見行人走過便機械地重復幾句：「行行好吧，老爺小姐們……」
阿紫停住了腳步，她身邊是一個匍匐在地的老婦，花白的頭發在風中絮絮抖動，猶如一團亂草，筋骨畢現的手像雞爪般扣住了她的腳踝。老婦許是餓暈了頭，手上的力道並不大，卻著實嚇了她一跳。
「姑娘，」婦人有氣無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嘴，「餓……」
阿紫腦中驀地轉過一個念頭：「當年若不是媽媽救我，我是不是如今也得淪落到沿街乞討，或者更加不堪的去處？」
這個念頭讓她有些許的不安，於是取出幾個銅板，放在婦人的破碗中。可不等她走開，那婦人周圍的乞丐便蜂擁而至，搶走了銅錢，婦人搶不過他們，仍以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她。
阿紫秀眉微蹙，心中已生幾分不耐煩。若按她的個性，早就一走了之，可這婦人卻叫她想起幼時的大恩人來，大恩人教導她要心存惻隱，有始有終，她雖然不耐煩，又怎能違背。
這「柔絲網」就是大恩人留給她防身用的，她浪跡江湖，武藝低微，若不是有這神奇的寶貝，早就被人擒住不知道多少次。她與老道人說柔絲網是「媽媽」留給她的，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從生下來起就是孤身一人，談何親眷？
只因在阿紫心中，早就悄悄將那大恩人視作自己的母親。
媽媽說她一生命途坎坷，更要心存惻隱，積德行善，她雖然嗤之以鼻，但要她違逆媽媽說的話，卻是萬萬不能。
阿紫左右張望，在街邊的攤販買了兩個燒餅，掉轉過頭去尋那乞丐婆。那乞丐婆子見她去而復返，眼中突然迸出極強的喜悅，接過那兩個燒餅，也顧不得燙嘴，一股腦兒地塞進嘴裡，大口咀嚼起來。
阿紫倍感無聊，卻堅持站在乞丐婆身邊，神色冷漠地看她吃完。
有她守在一側，剩余的乞丐便不敢放肆，只好吞咽著口水看婦人狼吞虎咽地吃完燒餅。有那機靈的，也學了乞丐婆子，匍匐出去拉住行人的褲腳，哭求乞食。
阿紫提步正待走，卻聽聞一陣笛聲。本來笛聲清越激昂，極為動聽，可這笛聲卻十分凄厲，全非樂調。
她乍一聽，就覺得心慌氣短。
街角拐處，走來一行兩人，穿著清一色的黃葛布衫，兩人前後排成一列，手中都拿著一根長長的鋼杖。
「大爺，行行好吧！」一名小乞丐突然撲了出去，正好抱住為首那胖胖的中年漢子的褲腳。中年漢子沒有什麼動作，他背後那人身材矮小，卻不愉地皺眉道：「三師兄，咱們要事在身，還是不要耽擱了。」
胖子和藹地笑道：「不急不急。」
他伸出右手食指，輕飄飄地拂開小乞丐攀在他腿上的胳膊，慢條斯理地笑道：「你餓了是不是呀？」
小乞丐忙不迭地點頭。
「那這個給你吃罷。」胖子從袖中抖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正是半個饃饃。
小乞丐接過，連三趕四地吞了下去，一句「謝謝大爺」還含糊在喉中，卻已翻起了白眼，額上青筋暴漲，雙手扼住自己的脖子，嘶嘶著喘不上氣，不多時便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周圍的乞丐驚叫一聲，忙爬得離那兩人遠遠的。乞丐婆心中害怕，便抱住了阿紫的小腿，瑟瑟抖動。
阿紫心下一驚，她觀那胖子形容可親，誰想他會乍然毒死一個無冤無仇的乞丐？她多年來四海為家，混跡市井，見過的江湖豪俠不知凡幾，對他們來說，殺人不過吃飯喝水一般平常。卻沒有哪個如這兩人一樣喜怒無常，視人命如草芥。
矮子道：「三師兄，這下總可以走罷。師父交代的事不能耽擱。」他語調中並沒有驚訝之情，顯然早就猜到了這胖子會下毒害人。
胖子的目光從死屍身上挪開，環視了一周，慢慢落到阿紫的身上，又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道：「不急不急，我看這小姑娘就合適得很。」
第二章
阿紫飛起一腳踹開乞丐婆子，轉身拔腿就跑。她輕功平平，因而專往那攤販聚集的地方跑，一邊跑，一邊將手邊摸到的物什都往後扔，一路雞飛狗竄，直衝出去兩三裡地，仍不敢放松腳步。
她心跳得極厲害，簡直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只覺一生之中從沒有這樣奮力奔跑的時刻。
可不跑怎麼能行，那兩個人眨眼間便毒死一個素不相識的乞丐，定是厲害又心狠的人。那胖子說「我看這小姑娘就合適得很」，誰知道他說的是合適什麼，萬一捉了她去當老婆，當丫鬟，或者干脆當個尋歡作樂的玩意兒，她豈不是大大的冤枉。
阿紫一面跑，一面還有閑心開玩笑。不過想想那兩個人目露凶光，五大三粗的模樣，若真給他倆作婆娘，真是作踐丫頭。
她一想，腳步便慢了下來。身後並沒有什麼異樣聲響，她漸漸停了腳步，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兒，才緩緩回身——身後一片荒瘠的沙丘，早已跑出了閑花鎮數裡，左右空無一人，哪有那兩人的身影。
烈日當頭，空中飛蕩著一片黃沙，烤得人汗流浹背。阿紫掌心裡汗津津的，滑不留手，幾乎扣不住那柔絲網。
她只顧著喘氣，低頭抹去額上的汗珠，用衣袖擦了把眼睛，一抬頭，冷不丁瞧見兩個一矮一胖的身影從前邊的小沙丘裡鑽了出來。
胖子笑道：「八師弟，你看這小姑娘多有勁兒，竟然一氣兒跑出六裡地。」
矮子陰森森地回道：「可惜她人雖然機靈，輕功卻差勁得很。」
胖子冷哼一聲，手中那長長的鋼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一下，發出的悶響像是震到阿紫的心裡。她打了個激靈，擠出一個笑臉道：「兩位好漢，小女子別無長物，這些銀兩，全是孝敬您二老的。」
她脖頸後冷涔涔一片，卻不敢伸手去擦，只是作勢去掏懷中的銀子。
矮子道：「三師兄，她拿你當叫花子打發呢。」又仿佛自言自語地接話道：「可惜她不知道咱們最討厭叫花子。嘿，豈止是咱倆呢，師門上下，哪一個不是對這幫乞丐恨之入骨。」
胖子卻不生氣，笑眯眯地腆著大肚子，說：「姑娘，你為何見了我們就跑啊？」
阿紫道：「兩位大爺威武不凡，氣宇軒昂，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男子，我敬仰尚且不急，怎舍得跑開，只是阿紫從來膽子小，一見血就抖得厲害。不想大爺瞧見我這窩囊模樣，這才跑開。」
她口齒清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滿是靈氣，態度誠懇至極，仿佛打心眼裡敬仰著面前這一胖一矮的男人。想來任誰被她這樣看著，都忍不住生出一股飄飄然的心情，覺得自己是「一等一的好男子」。
那胖子便歡樂地笑起來，拍了拍那矮子的肩膀，指著阿紫道：「嘴甜人乖，八師弟啊，這麼好的姑娘，喂蟲子豈不可惜。不如你把她帶回去，也好讓師父高興高興。」
矮子繃著一張臉，道：「三師兄既然中意她，領回去就是，小弟不敢和師兄爭功。」
阿紫心中叫苦不迭，卻依舊仰著一張喜笑顏開的臉，仿佛被這殺人不眨眼的漢子帶回去是一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
那胖子見她一張瓷白的小臉，在陽光下透著那麼一點紅潤，雖然身上的衣裳沾了沙土，但仍然不減清麗之色，心下大喜，笑道：「妹子，哥哥不誆你，你這嘴甜人滑的本事，將來可有大大的用處。」
*
蔚藍的天空中，潔白的雲朵聚了又散，被風推著徐徐走遠了。
一胖一矮師兄弟倆雇了三匹馬，帶著阿紫在這荒蕪一人的沙丘中亂逛。天上的太陽這麼大，曬得她汗流浹背，這兩人卻似乎毫無察覺，依舊悠閑地在沙地裡游蕩。
不過阿紫注意到，矮子的眼神一直飄忽不定，好像在尋找什麼？
胖子道：「妹子，你瞅啥？」
阿紫笑著說：「後面那位大爺，似乎在找些什麼，不知小妹是否幫得上忙？」
三人原本騎馬成一列地行走，胖子聞言便扯了馬韁，緊跟其後的阿紫只得也停下來，那矮子卻是驅使□□的馬兒快步跟到前兒來。三人圍成一個松散的小圈，矮子狠狠瞪了阿紫一眼，胖子卻大笑道：「八師弟啊，你轉了這麼多圈，可有什麼收獲沒有？」
矮子道：「師兄見笑，只是這裡『霸王鞭』、『虎刺梅』一概沒有，小弟徒撿了幾條蠍子罷了。」
「那也不錯。」胖子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他雖然不滿師弟吃獨食，卻也不好怪罪他。
矮子道：「勞師兄帶小弟走這一趟差使，這幾條蠍子小小敬意，等小弟拾掇好蠍尾，再給師兄送過去。」
胖子才開懷笑了起來，與矮子聊了幾句。阿紫聽他們交談之中，提及的都是「花條蛇」、「中介蝮」、「水游蛇」之類的劇毒之物，不免好奇，這兩人打扮奇異，特意來到這裡，難道是為了捕捉這些毒物？
胖子掉轉馬頭，朝來時的方向走去，仿佛閑聊一般對矮子道：「師父交代我們拿二十人回去，依你看，方才那些乞丐夠不夠數？」
「原本是夠數的，」矮子揚鞭指了指她，「可師兄要帶她回去，就不夠數了。」
胖子擺擺手，漫不經心地說：「不夠再湊就是。」
阿紫聽得膽戰心驚，這二十人必定沒有什麼好用處。她武功平平，想逃開這倆人是不能的，為今之計，只有假意奉承，賴在他們身後了。
她素來膽大，做戲的本事亦是不差，一路上裝傻弄痴，從胖子口中套出不少話來。
原來這兩人都是出自「星宿派」門下，胖胖的那個是三師兄「天狼子」，矮矮的那個是八師弟「出塵子」。他們其貌不揚，身形猥瑣，取的外號卻是一個賽一個飄逸。
阿紫流浪久了，也聽得不少江湖事，「星宿派」的惡名那是如雷貫耳。「星宿老仙」丁春秋有一身邪門功夫，善消別人內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畢生武學修為廢為一旦，天下武林之士，無不深惡痛絕。星宿派中人人都擅長煉毒，毒粉毒藥、毒掌毒鞭，都是在「毒」字上下的功夫。
此刻她心中是一千一萬個後悔，不應搭理那個乞丐婆子，早早避開這倆人該多好。
三人回了鎮子，交代阿紫乖乖在客棧門口等候。
天狼子道：「妹子，可別嫌悶就四處閑逛，不然到時哥哥們回來找不著你，你身上的『碧磷針』沒了解藥壓制，可要暴屍街頭啦。」
阿紫甜甜笑道：「大爺放心，我哪裡也不去。」
原來天狼子不放心這古靈精怪的小妞，早在同行時就給她下了毒。他一生也使過不少毒藥，那些中毒的人乍一聽聞，無不是對他怒目而視，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回以笑臉，還是個秀美可愛的小丫頭。
天狼子感慨道：「真是入我星宿派的好苗子啊。」這諂媚的功夫，他是及不上咯。
等一胖一矮兩個影子消失在轉角，阿紫立即卷起自己的衣袖，果見胳膊上有一小處地方閃著綠瑩瑩的光。她咬牙拔出靴子裡的匕首，對著自己的手臂劃拉了半天，終究狠不下心去剜。
誰知道毒素會不會已經散發到全身，她倒是想效仿壯士斷腕，可萬一下了手卻不能解毒，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阿紫把匕首小心藏好，若無其事地背著手在客棧門前等待。大概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只見一輛碩大的青蓬馬車從轉角駛了出來，駕車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漢子，不是天狼子又是誰。
這輛馬車足足是尋常馬車的三倍寬，把天狼子襯得苗條不少。
天狼子道：「好啦好啦，天色不早了，妹子，你上來與我同坐。」
阿紫應了一聲，攀著車轅爬了上去。
「另一位大爺呢？」
天狼子道：「他被纏住了，不礙事。」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天邊綿延的晚霞迤邐著彩裙攀上了山頂。阿紫看似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袖中的柔絲網，實則小心地觀察著天狼子的神情。他話中說「不礙事」，可眉眼之間卻透著一股戾氣和焦躁，時間過去越久，他的焦躁之色便越重，甚則額上已滲出了點點冷汗。
什麼樣的對手，這麼厲害？
阿紫玩心大起，天狼子已算在她見過的高手之列，出塵子想必也差不到哪兒去，能讓這兩位如此為難的人物，定是某個江湖前輩。
「要是哪一派的高人就好了，最好能一口氣殺光他們。」她心中懷著殘忍的期盼，踮起腳尖，雙目遠眺，竟是比天狼子更著急地望著街角拐處。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阿紫驚喜抬頭，卻失望地發現遠處的身影矮矮胖胖，分明是那出塵子的模樣。
他的臉色越發鐵青，簡直像未經上漆打磨的銅胎，那根沉重的鐵杖無力地拖在地上，配合主人顫抖的膝蓋和古怪的臉色，越發詭異。
他身後拖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的一角被他牢牢攥在手裡。
與阿紫的失望截然相反，天狼子卻是欣喜若狂，他裂開一嘴尖細黃牙，擠著肥肥的身子趕上前去，狠狠拍了兩下出塵子的肩膀。
阿紫渾身戰栗，並非因為出塵子嘴角的血跡，而是那個麻袋一角破洞中露出的熟悉的拂塵。
第三章
星宿派位於星宿海之上，在一處荒原綠洲之中，方圓幾百裡布滿一望無際、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沼澤，宛如夜星，故而得名星宿海。
這名字雖然很美，但星宿海中遍布星宿派門人飼養的毒蟲毒蛇，更有許多毒花毒草，外人不識，稍微擦傷一點油皮，怕就得魂飛天外。
兩天來，阿紫跟隨胖矮二人，幾乎是寸步不離。她使盡渾身解數，極盡溜須拍馬之事，總算哄得這兩人開懷。天狼子自不用說，原就對她十分滿意，就連那傍觀冷眼的出塵子都忍不住對她露出笑臉。
她松了一口氣，心中第三百次詛咒那乞丐婆，要死不死偏偏抱住姑奶奶的腿！
不管怎麼說，有了這兩人的保護，她在星宿海中也自在不少，沒過幾天，就上上下下師兄師姐的叫個親熱。天狼子有意收她入門，自然不會去阻止，反而告訴她不少門派規矩。
這星宿海對外惡名赫赫，對內也是殘酷之極。星宿老仙的嫡傳弟子一共只有九名，大師兄摘星子的權力非同一般，平日懶得搭理晚輩，他年紀不過二十許，卻生有一副殘忍無比的心腸。星宿派上下誰見了他都會戰戰兢兢，生怕小命不保。
其他八人雖然沒有大師兄這麼嗜殺，卻也皆非良善之輩。星宿派的普通弟子一有疏漏，就會命喪黃泉。時日一久，人數難免凋零，丁春秋便令九名親傳在外辦事時著意帶些好苗子回來。
那些江湖上的宵小，或是得罪了誰，或是為了躲避仇家，來投奔星宿派的，丁春秋一概不拒，統統收入門下。
阿紫小心蟄伏在星宿派中，天狼子也頗關照她，不僅派了幾個小丫頭照顧她的日常起居，還時常帶她游遍星宿海，教她認識毒花毒蟲，換了另一個天真可愛的姑娘，說不定早就把他當做父兄一般敬愛。
可惜阿紫心中已存了防備，她越是警惕，便對天狼子越是親熱，無怪老道人說她乖張妖異。
想起嚴厲固執的老道人，阿紫便長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其實不太喜歡他，大抵因為他的眼神中總是透露出一股「怒其不爭」的意味。阿紫天生天養，愛怎麼活就怎麼活，放肆乖張，也是她自己的事兒，不稀罕別人指教。
可他是一個好人。
而一個好人，卻要被奸賊害死，總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
來到星宿派的第五天，她才明白天狼子口中的「喂蟲子」是什麼意思。
托天狼子的福，她在星宿派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高，不少人覺得她將會是星宿老仙的第十個親傳弟子。天狼子沒有澄清這個「誤會」，卻經常送來一些顏色鮮艷的衣飾。阿紫聞弦知意，從善如流地把自己打扮得干淨又漂亮。
不得不說，在星宿派這種良莠不齊的門派裡，陡然出現一個靈秀可愛的小丫頭，還是挺招人稀罕的。
就算只是表面上的。
她見過丁春秋兩次。天狼子在他師父面前大氣不敢出，阿紫卻沒覺得有什麼異樣，面前的老者身形魁梧，童顏鶴發，臉色紅潤，手中一把逍遙扇，十成十的仙風道骨，稱一句「世外高人」也不在話下。
任誰也看不出，這位「世外高人」每天都得用數個活人的性命練功，為此不惜派手下四處掠奪，殘害性命。
她杏眼圓睜，菱唇微張，仿佛一見丁春秋便驚為天人，心中卻在發笑：「原來壞到極點的壞蛋，還要學會氣度雍容，有一身風采，才能震懾得了別人。哇，這難道便是道家所說『返璞歸真』？」
若老道人還在，知道她把這十惡不赦的邪派人物與道家真籍混為一談，非得氣到吐血，再好好抽她一頓。
丁春秋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本想讓天狼子帶她下去，卻被她一口一個「老神仙」哄得高興幾分，便也耐著性子聽了下去。
阿紫唱念做打，極盡所能，什麼「老神仙法駕當臨，弟子恭迎不及，請老神仙恕罪」，聽得天狼子嘴角一抽，好懸才繃住了沒笑出聲。
丁春秋卻不覺得好笑，他愛聽人奉承，一點也不覺得她的言辭肉麻，反而覺得理所當然。見阿紫唾沫橫飛，不僅不怒，反而心喜，等她拍完馬屁，雙眼亮晶晶地望過來，便淡淡道：「老三，你小師妹初來乍到，你也多照顧一些。」
他見三徒弟莫名其妙領個女娃娃回來，初時尚有幾分惱怒，想要責罰他們一通，此刻卻煙消雲散，還道老三果然有眼光。
丁春秋沒有收過女弟子，可他只當阿紫是個逗趣兒的小玩意，又不是真的要傳人衣缽，便也不怎麼放在心上。
過了幾日，阿紫把星宿派上下都摸熟了，便尋個借口，攬過了給那群被擄來的乞丐送飯的差事。她嘴甜如蜜，三兩下就把一同送飯的兩個師兄打發了，獨自頂著一個盛滿饅頭的大托盤，進了那間暗無天日的地牢。
原本擁擠的牢內只剩下寥寥幾個瑟瑟發抖的乞丐，阿紫扔了幾個饅頭給他們，轉過頭凝視著牆角打坐的衰敗身影。
*
卞玉泉敏銳地察覺到房間裡多了一個人的呼吸聲，對方的內力淺薄，腳步與呼吸聲都很重。
以往來送飯的星宿派門人大多嫌晦氣，臨走前總要再罵罵咧咧地踹他幾腳，而今天來的這位卻始終保持沉默，也沒有給他饅頭。
卞玉泉自嘲地笑笑，不經意間牽動臉上的傷口，倒抽一口氣。
來人自顧自地開口道：「丁春秋心狠手辣，聽說被他抓來練功的人大多死狀慘不忍睹，被各種毒蟲啃食得不成人形。」
聲音清脆靈動，卞玉泉一下就回憶起那天夕陽下一身紫衣的小姑娘，他心頭一熱，只覺多日的絕望沮喪仿佛一掃而空，急急便要開口，卻被對方打斷：「你不要求我。我如今是丁春秋的徒弟，沒那個本事放你出去，或者幫你傳信找什麼人來救你。」
卞玉泉的心沉了下去，他重重冷哼一聲，既厭惡阿紫不知潔身自好，竟然拜這魔頭為師，又升起一股說不清的失落。他一生傲骨錚錚，從不屑與邪派中人為伍，連搭理也懶得，當下偏過頭，只願避開她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一張柔軟的帕子覆到了他的臉上，主人以極其輕柔的力度擦掉他臉上的血污。卞玉泉不耐地皺眉，卻礙於目不能視，躲不開她的手。
阿紫平靜地一點點拭去老道人臉上的血污，露出一張四四方方的臉，只是烏黑的血漬擦去後，越發顯得那兩個黑洞洞的窟窿可怖。天狼子忌憚老道人武功高強，先是以多種毒藥害得他渾身虛軟，又敲碎了他的琵琶骨，最後仍嫌不足，干脆活活剜出他的一雙招子。
她說：「我知道你瞧我不起——阿紫自小無爹無娘，從來做事只憑本心，甚麼理義道德在我看來都是狗屁。可有一點卻是明白，之前在閑花鎮，你從流氓手下救了我，我得償了你這恩情。否則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寧，埋怨阿紫是個白眼狼，夜夜纏著我，才叫人煩死了。」
卞玉泉忍俊不禁，他不想搭理這滿嘴胡話的小丫頭，卻又忍不住想：「如今山窮水盡……倘若她沒有拜丁春秋為師，我這門功夫，傳給她又有何妨？」
他心裡想著，嘴邊卻觸到一塊冷冷冰冰的物什。
阿紫道：「我原先不想告訴你，只叫你以為是被狼心狗肺的阿紫害死算了。可我現在改主意了，人只能活一次，如果連死的時候都糊裡糊塗，那該多可悲。」
卞玉泉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遂閉嘴不言。
又聽她自言自語道：「星宿派裡別的沒有，毒花毒草什麼的管夠，這塊饅頭上被我塗了醉心花的汁液，你吃下去不到兩刻就會昏昏沉沉，一睡不醒，我再用匕首扎進你的心窩，你不會覺得疼的。」
卞玉泉一驚，頓時想破口大罵，可他猛然轉念一想，恍然大悟，神色復雜地「看」著阿紫。
阿紫被兩個血淋淋的黑窟窿盯著，神色坦然，只是又把饅頭往他嘴邊湊了湊。
卞玉泉苦澀道：「貧道……多謝你的好意。」與其落入丁春秋的手裡被毒蟲啃噬，受盡折磨而死，不如讓阿紫來了結自己，落得一個痛快。
面前這丫頭，恐怕也是想著這一點，才精挑細選了讓人昏睡的毒藥。難得她也不怕被丁春秋責罰，肯送他解脫。
卞玉泉慨然嘆道：「老道活了五十載，從未碰見過你這樣的丫頭。」
阿紫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不，」他疼愛地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發頂，最後卻無力地垂下，「阿紫天真稚氣，老道從前不曉得何為赤子之心，如今見了你，才覺以往只憑正邪之分就判斷是非善惡，終究失了偏執。」
阿紫故作老成地答道：「現在明白，倒也不晚。」
卞玉泉低低笑了一聲，顫抖著從衣襟裡拉出一根細繩，細繩之下綁著一個瓷白的小瓶，瓶子不過孩童巴掌大，扁扁一個，說不上多麼精巧，只是瓶身上繪了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線條，看著比尋常瓷瓶稀奇一些。
他說：「這瓶子裡裝的是本門至寶，『回風舞柳劍』的劍譜，一共七七四十九式，需絕頂輕功相和，使來劍氣衝霄，空靈清絕，並世無雙。」
阿紫心想：「若真是『並世無雙』，你怎麼還會給人擒來，挖掉眼睛，打碎骨頭，可見這劍法也沒什麼厲害的。」
她憐憫老道人命不久矣，故而吞下了心中所想，只是問道：「你要送給我嗎？」
卞玉泉虛弱地搖了搖頭，道：「這劍法不適合你。使劍的人必須生性恬淡，才能真正體會劍意，老道愚鈍，輕功也不甚高明，枉費五十載光陰，竟不能將這絕學發揚光大。如今把劍譜贈給你，只盼你能幫我尋到一個傳人。」
阿紫嘟起嘴巴，道：「你讓我幫忙，可有什麼好處？」
他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道人，哪裡有什麼好處可以給她。阿紫這樣說，無非是生性憊懶，不想攬這苦差事罷了。再者，他的這門劍法要「絕頂輕功相和」，難道她千辛萬苦找到了傳人，還要幫他找一門絕頂輕功？
卞玉泉知這少女天真中更有幾分乖戾無情，故也不感驚訝，只是笑著說：「自然有的。」
「比那什麼柳劍更差的我不要。」
「不會的，」卞玉泉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祖師爺當年得了一門奇法，無需內功，無需身法，只要傷心到極點，絕望到極點，使來便是神憎鬼哭，滅天絕地。」
阿紫見他無力地垂下頭，於是越發小心地屏住呼吸，怕驚擾了他，溫柔地問道：「然後呢？」
卞玉泉斷斷續續地說：「…可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才叫『極點』，祖師爺一生淡泊恬靜，從來沒有用過它…後來祖師過世，大家更是連如何練習這門功夫都不知道了……阿紫，我把它送給你…就是這個扁扁的瓷瓶……」
「希望你永遠不要學會它……」他費勁地仰起脖子，雙目被剜，視野中一片黑暗，可他卻感受到一股久違的寧靜安心。
祖師爺在上，巴山第十六代弟子卞玉泉不負所托，將衣缽傳於阿紫丫頭。此女丹心赤忱，天真頑皮，然邪氣甚重，弟子只盼她……不要誤入歧途。
「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為你算了一卦，」卞玉泉突然精神一振，笑著說，「你原本一生命途坎坷，為情所苦，青年早逝，死於一場逃不過的情孽。」
「然而，」他咳嗽了兩聲，「牽一發動全身，天機難測，你幼時蒙貴人襄助，改了命格，如今前途未蔔，我已……算不出來……了……」
阿紫手裡緊緊握著扁扁的白瓷瓶，眼睜睜瞧著衣衫襤褸的道人慢慢把頭垂了下去，再也沒了聲息。
她緩緩從袖中掏出那枚劍穗，與瓷瓶擺在一起，似是覺得有趣，低頭淺淺一笑，露出頰上兩個小巧喜人的梨渦。
可她一低頭，眼眶裡打轉的淚珠兒就砸了下來，打濕了那枚劍穗。
第四章
卞玉泉傷重不治，在達成最後一個心願後慨然而逝。他內力深厚，一身數十年的玄門正宗功法，丁春秋留他有大用，乍然聽聞他的死訊，立刻勃然大怒，一氣之下把看管地牢的弟子全拉去喂了蟲子。
姑且念著阿紫是初入門的小弟子，此事與她扯不上關系，平素又格外合他的心意，丁春秋大手一揮，罰阿紫進孤心島面壁思過。
星宿海位於荒原綠洲之中，大大小小的湖泊數不勝數，然而這孤心島卻處於荒漠中央，黃沙漫天，寸草不生。
孤心島上有一棟小小的木屋，簡陋單調，灰撲撲的外貌如大漠中的一粒黃沙般不起眼。狂風卷過，掀起漫天風沙，阿紫舉起包袱，擋在頭面，仍然吃了一嘴的黃沙。
她闖進木屋，撞開門，登時嚇得跳將起來。
破舊的木桌上赫然倚靠著一具骸骨！
這具骸骨下頜大張，仿佛臨死前還在不甘地吶喊，黑漆漆的兩個眼眶毫無生氣地瞪視著蒼天，黃沙拂了它一身，破爛的衣料顯不出原來的顏色……
阿紫松了一口氣，她不怕死人，活人比死人更加可怖。
她朝桌邊走去，骸骨上各色昆蟲紛紛被她腳步驚動，窸窸窣窣地竄了出來。她從包袱裡掏出一件舊衣衫，權作抹布在桌椅山草草擦了兩遍，就如釋重負地坐了下來。
「屍兄，看來這個月，我們得作伴了。」她咕噥一句，打了個哈欠，也不去看灰塵滿滿的床鋪，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
新制的羊皮水囊還散發著一股腥膻味，阿紫笑盈盈地接過，在手上掂了兩下，笑容便漸漸淡了下去。她扒開塞子，稍微帶些渾濁的液體還不滿水囊的五分之三。
她抬起頭，仍是一張瓷白的笑眯眯的小臉，對面前之人道：「九師兄，師父派你來給我送水送飯，怎得今天這水無端少了許多？」
加上阿紫，星宿派一共十名真傳弟子，可這第九名弟子的風評卻屬實最差，能在一群人渣混混中闖出一個「最爛最差」的名頭，也著實可以稱得上一句「了不起」。他外號「采花子」，生性淫邪，經常□□良家婦女，是官府通緝的犯人。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偏偏采花子的武功也稱得上「最爛最差」，經常差點被人家捉走，回頭還要勞煩星宿派的人相救，故而丁春秋也看他十分不順眼，卻礙於他圓滑世故，經常能說幾句動聽的，便也放任不管，隨他自生自滅。
采花子一張蠟黃的長臉，眉毛稀疏黯淡，眼眶烏黑，身上披了一件青袍，叫人無端想起曬干的綠癩刺。
他輕佻地朝阿紫勾了勾食指，道：「小師妹，你九師兄風塵僕僕地來了，怎麼也不叫裡頭坐坐啊？」
阿紫收了笑容，冷冰冰地打量著他。
她面龐白皙，姿容秀美，漂亮自不必說，更兼眉目之間有一股邪氣，混雜著少女的天真氣質，叫男人心癢難耐。采花子垂涎這個新來的小師妹不是一兩天，好不容易替了旁人來送飯，哪有平白放過的道理。
見她不說話，采花子得寸進尺，伸長手臂想要摸一摸她光滑的臉頰，卻不妨一下被她閃開。
阿紫脆生生地叫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師兄進來坐吧。」
言罷，她率先轉身，進了木屋。
采花子心中大喜，他早就打聽過了，這小師妹才來不過半個月，武功粗淺疏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得意之下，眯著眼睛從背後打量阿紫細裊的腰身，漆黑的發絲，還有藏在領口處若影若現的一小段白膩的脖頸……
采花子抹了抹嘴角，連忙跟了上去。左腳剛剛跨進屋門，就見阿紫回首對他嫣然一笑，他迷迷瞪瞪地往前走了兩步，只見眼前這個笑靨如花的姑娘揚手一拋，一道銀光瞬息間朝著他的頭面罩了下來。
他大驚失色，奈何武功平平來不及反應，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勞什子東西罩得嚴嚴實實。待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一張薄如細絲的漁網，采花子冷笑想要掙開，卻驚恐地發現他越是掙扎，這漁網就捆得越緊，好似有意識的活物般，一觸到皮肉就開始收緊。
而那個他垂涎不已的姑娘，卻仍然笑得那麼嬌俏，慢慢蹲了下來，細蔥般的指間耍弄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
采花子忙道：「小師妹小師妹，求你饒了我這一遭吧，師兄往後再也不敢了！」
阿紫充耳不聞，只是用匕首在他身上比著模樣劃了劃，似乎格外照顧他的重點部位。
采花子嚇得簌簌發抖，一籮筐的好話不要錢般灑了出來。他殷切地望著阿紫，卻聽她笑道：「真是一條靈巧的舌頭，如果把它割下來，一定很好玩。」
采花子勃然大怒，轉頭又開始破口大罵，罵她是個心狠手毒的婊.子。阿紫只當作誇獎，短匕閃著森森的銀光，朝著他腿間移去。
男人慌忙討饒，卻不妨下一瞬大腿傳來刺骨的劇痛。「啊——」采花子恨不得生生昏厥過去，可惜他不能，因為有個心狠手毒的婊.子用刀刃割開了他的筋膜，然後繼續向下用力，剖開黃色的脂肪和一層薄薄的肌肉，逐漸露出慘白的骨頭……
他持續地慘叫著，在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中勉強道：「住手！……你要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持刀的手停住了。
他掙扎著抬頭，膽寒地看見那個小妖女的充滿惋惜的眼神。
似乎，這場半途而廢的刑罰，令她感到由衷的遺憾。
阿紫等他足足痛呼了一刻鐘，才慢悠悠地開口道：「碧磷針，聽說過嗎？」
采花子有氣無力地答道：「本門三大暗器之一……」
阿紫客氣地笑道：「那麼，你有它的解藥嗎？」
采花子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她手中猶帶血跡的匕首，緩慢地點了點頭。他雖然不受寵，但好歹是星宿派的真傳弟子，這三大毒藥是保命的本錢，時時刻刻不敢離了身的。
阿紫用腳尖撥開他的衣裳，在夾袋裡找了兩個小瓶，四包藥粉。她揚了揚手，笑道：「小妹還得請教師兄，這些藥的名字呢？」
采花子心頭閃過一絲僥幸，正想開口，卻聽她仿佛自言自語般道：「要是師兄記恨小妹，故意指錯一兩味藥可怎麼辦才好？不如就讓阿紫在師兄身上將這些藥一一試了，若是對的解藥也就罷了，若不對……」
她清了清嗓子，道：「師兄可怨不得旁人。」
第五章
阿紫不能殺死采花子。
如果她動手了，丁春秋一定會猜出來。他慣來喜怒不定，她不敢去賭他能不能容忍同門相戧。
阿紫將采花子身上的藥瓶藥粉一並搜刮干淨，這其中不但有「碧磷針」，更有星宿派鼎鼎大名的「逍遙三笑散」和「煉心彈」。采花子雖然為人猥瑣，不受丁春秋寵愛，可家底兒卻一點不薄。
阿紫沒有替他止血，此刻他腿上血淋淋一片，面如金紙，昏迷了過去。
她不能殺死采花子。
可她也不能放過他。
阿紫思量再三，還是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意。她漠然地舉起小匕，穩穩地朝著采花子的胸口扎去。
一聲利刃入肉，阿紫捂著手，惱怒地抬起頭。
她扎偏了，匕首恰好錯開采花子的心髒，刺進了他的腋窩前方。因為在她動手的那一瞬間，有一顆小石子嗖的射出，毫不留情地打中她的手腕。
阿紫揉著手腕，冷冷地望著梁上的人影。
人影翩然下落。
這是一個身形清瘦的年輕人，穿著一身藍袍，足底的靴子上沾滿黃沙。阿紫看不到他的面容，因為一張鐵面具嚴絲合縫地蓋在他的臉上，只微微露出弧度優美的下頜，如桃杏姿態般閑雅。
他的聲音猶帶幾分少年的清朗：「你不能殺他。」
阿紫冷冷道：「他想□□我。」
「沒人可以隨意奪走他人的生命，」他向著阿紫頷首，「你可以□□回去。」
*
阿紫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耳朵聾了，要不然就是面前這人是個傻子。
可他正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回復。
阿紫又看了眼人事不省的采花子，冷笑道：「那我不殺他，我只割了他的舌頭，剁掉他的胳膊和腿，這樣也可以嗎？」
她斜著眼瞅他，似乎很不屑他的假仁假義。
出乎阿紫的意料，鐵面少年大方地點頭道：「你想報復他，沒人有權利阻止。」
他的漢話似乎不太熟練，說話之間還帶著一股鼻音，聽起來格外親昵，就像對什麼人撒嬌一樣。
阿紫嗤笑一聲：「你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空氣中彌漫著不容忽視的血腥味，阿紫皺著眉，才發現這鐵面少年的站姿略有些奇怪，他左腿上的那一塊藏青色的布料格外濡濕一些。
「原來你受了傷……」阿紫唇角勾起，清了清嗓子，心中已生出一條毒計，「這瓶傷藥給你，塗在患處三天就能結痂。」
鐵面少年接過她拋來的瓷瓶，歪著頭，不解問道：「你明明非常厭惡我，為什麼又送藥給我？」
阿紫笑得甜蜜，道：「我怎麼會厭惡你，定是你自己多心，錯把一番好意當驢肝肺。」
少年的聲調不變，一如他漆黑深亮的眼睛，氣定神閑地說：「我沒有多心，你很討厭我。」
他的視線太銳利，阿紫忍不住收了笑容，厭惡地撇過頭，躲過他的目光——她的確討厭他，莫名其妙的出現，莫名其妙的胡言亂語，一派裝模作樣的正人君子，讓她渾身不舒服。
「這裡到了晚上就會有豺狼，我需要一個人守夜，」她翻了個白眼，「你最好快點上藥，別死在我前面。」
鐵面人似乎接受了這個理由，他用衣袍裹住掌心，倒了一點瓷瓶裡的粉末，細細捻了在鼻尖一聞，凝重道：「這不是傷藥。」
阿紫低頭去看，才發現自己剛剛錯把逍遙三笑散拋了出去，她驚奇抬眸：「傻小子，沒想到你竟然懂得藥理。」
「但你既然懂醫，怎麼任自己腿上的傷血流不止？」阿紫吃吃笑道，「可見真是個傻的。」
鐵面人把瓷瓶還給她，接了真的傷藥，包裹傷口，頭也不抬地答道：「外面的植株都有毒，沒有治傷的藥物。」
他一點也不見外地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撕開下袍，露出結實的皮肉。他瞧著身材偏瘦，可腿上的肌肉卻薄而堅韌，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橫貫了小腿側面，血液順著肌肉紋理淌到地上。
阿紫道：「你叫什麼，怎麼會流落到這裡？」
鐵面人並不答她，自顧自敷好傷口，理了理衣裳，卻站了起來，面對那具仰面朝天的骸骨，肅穆道：「王兄弟，今年腊月初四，我途徑余嵩縣外的聚水村，蒙大娘盛情招待，受她請托，本想帶你回去，沒想到你已經死在了星宿派。我不能把你活著帶出去，只好把你的頭顱帶回家，也好讓大娘安葬。請你見諒。」
他鞠躬了三次，上前一步，雙手捧住屍骸的頭，輕輕一扭，那顱骨便被取了下來，珍而重之地收到了包袱中。
阿紫哼道：「死都死了，埋在哪裡有什麼分別。別說摘下他的頭，就是把他挫骨揚灰，他也不知道，何必這般惺惺作態。」
鐵面人更不理會她的冷言冷語，抹了抹床上的灰塵，便合衣躺了下去。
「喂，」阿紫叫道，「你睡床我睡哪兒啊？」
*
時日一久，阿紫發現這鐵面人甚是有趣。
他礙於舊傷，不得不與阿紫同處一室，卻仿佛天生慧目一般知道她居心不良，如非逼不得已絕不和她說話。偏偏就是這不得不說話的當口，他又時常語出驚人，逗得阿紫樂不可支。
她看這少年行蹤詭秘，來歷不正，言行舉止與常人大不相同，便有心探他的底細，奈何鐵面人口如蚌緊，真真一絲不漏，只讓她徒生一肚子悶氣。
至於那倒霉的采花子，第二日就被阿紫拖了出去，不過一夜就被野獸啃食個干淨。
鐵面人醒來見采花子不見蹤跡，便道：「那個要□□你的人呢？」
「誰知道，」阿紫說，「沒准兒自己爬了出去，早就被豺狼吃完了。」
鐵面人「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阿紫奇道：「我要殺他你不讓，他被豺狼吃了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鐵面人道：「狼吃人，可以。人殺人，不可以。」他見阿紫面露不解，這麼多天來第一次緩和了聲色，道：「狼吃人，人也殺狼，它不吃就不能活。你不殺，也能活。」
他顛來倒去地解釋了許久，阿紫才明白這傻小子居然和她講同類不能相殘的道理，氣極反笑，伸長舌頭，對他扮了個鬼臉，道：「人和豺狼怎麼能相提並論，人的心比豺狼還要毒，還要惡！狼吃人只是因為餓肚子，可人殺人卻是全無道理可言，要麼看上了別人的武功秘籍，要麼看上了別人的金銀財寶，哪怕只是看他不順眼呢，也要尋機報復，輕則皮肉之痛，重則家破人亡……」
她想起過世的卞玉泉，他雖然打過她罵過她，卻是個正直的人，並且打心眼裡為她考慮。這麼多年漂泊無依，阿紫遇到過許多心懷不軌的人，很少有人會無理由對她心懷善意。
想著想著，眼中便有了些許淚意。
鐵面人慌了手腳，道：「你莫哭。」
既然他在意，阿紫縱只有三分的傷心，此刻也要表現出十分來。但見她氣哼哼地背過身，不住地抹淚，肩膀不時聳動著，抽噎聲不止，顯然哭的越發傷心。
鐵面人無奈賠罪：「對不起，是我的錯。」
阿紫抽著氣說：「你錯哪兒了？」
「不知道……」見她啜泣聲越發大了，鐵面人忙道，「我錯在不該說話！」
傻子，阿紫心中啐了一口，面上卻緩了過來，不再流淚，也肯正對著他了。
這日過後，鐵面人對這小妖女的戒心似乎慢慢消了。她問他姓什麼叫什麼，他也逐一老實回答。
他說他叫藍舟。
「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就是為了這副骨頭？」
「我既然答應了他媽媽，就要帶他回去。」
阿紫道：「看不出你還是個守義之人。也難怪，這世道，除了你這樣的傻子，還有誰會信守諾言不負千裡來救一個陌生人？」
兩人日日相伴，愈發親厚起來。藍舟不肯坦言身世來歷，阿紫也無所謂，她自己就是孤兒一個，哪裡會要求別人什麼都告訴她。
只有一點，她很好奇藍舟為什麼永遠帶著面具，她想看看面具下的臉，卻往往被他阻止。藍舟身手敏捷，不管她偷襲也好，下毒也好，他都能一一躲過去。
如此又過了十來日，采花子死後，自有其他弟子送水送飯，雖然懷疑采花子的去向，卻無人敢問。蓋因阿紫自從當了丁春秋的徒弟後，對這些低級弟子一向飛揚跋扈，見面就戲耍一番，誰敢向她打聽？
終於有一天，送飯的弟子告訴她一月之期已過，她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藍舟也向她辭行。
阿紫急了，立即抓住他的衣袖，厲聲道：「你不許走！」
第六章
她這一抓完全出自無意，藍舟沒有防備竟一下被她抓個正著。他自小少與人如此親近，一時不喜便忍不住將手按在她肩頭，掌下猛然用力推開她。
他這一掌帶了內力，阿紫猝然不備，重心不穩，頓時向後仰倒而去，幸好及時扶住了桌角，才沒有落得灰頭土臉。
她勃然大怒，稍稍站穩便回身劈頭一掌，掌心藍盈盈一點，顯然已抹了劇毒。藍舟偏頭閃過，伸手截住她的毒掌，卻是十分的躊躇，見她還要掙扎，連忙道：「對不起，是我的錯，請你住手罷。」
阿紫冷笑道：「你讓我這一掌打實了，自然也沒什麼錯了。」
藍舟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這機靈古怪的女孩兒眼珠一轉，突然仰首對他莞爾一笑，當真是娥眉如黛，秀美絕倫。他掌中還握著佳人柔荑，硬邦邦的繭子蹭著她軟綿綿的滑膩香脂，叫這呆子竟然真的傻了眼，慌忙忙撒了手，如避蛇蠍般竄了三丈遠。
阿紫揉了揉腕子，放肆笑道：「我要你留下來！」
藍舟知道自己又遭她戲弄，不免生氣，沉聲道：「憑什麼？」
阿紫逼近一步，仰著頭看他，道：「你為什麼不肯留下來？」
「我自有我的事做。」
「可我救了你！」她微微嘟嘴，「你的命就是我的，我讓你待在哪兒你就得待在哪兒。」
這話著實刁蠻至極，可藍舟看她烏發杏臉，一身丁香色的衫子，嘟起的朱唇榴齒，更覺可憐可愛，辯駁的話在喉頭滾了滾，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無怪古人雲食色性也，且看這初出茅廬的傻小子輕輕松松就被滿腹計謀的小妖女勾走了魂魄，就知「美人鄉是英雄塚」並非一句妄言。
他喉頭一動，道：「你又為什麼非要留下我來。」
阿紫嫣然笑道：「傻小子，自然是本姑娘中意你，才不許你走。不僅今日不許走，而且從今往後，我要你永遠待在我身邊，永遠陪著我！」
她的笑容歡快又得意，活像一只偷了腥的小花貓，藍舟看著，只覺此生從未見過如此鮮活的景色。
正是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
*
砰砰砰——
阿紫一氣之下摔了三個瓷瓶，卻仍嫌不夠解氣，干脆一掌把妝奩揮了下去。什麼口脂頭膏，什麼絨花胭脂，通通摔落，黛粉撒了一地，連平素最喜歡的一支珠花簪子也給掰折了。
那個挨千刀的傻子！呆子！二愣子！活該被人騙，死在外頭最好！
她簡直氣瘋了，在房裡又砸又摔，又哭又鬧，嚇得門外的小弟子戰戰兢兢，敲門的手舉了又舉，還是飛快地縮了回去。
「師，師姐，」小弟子壯著膽兒喊了一聲，「掌門讓您去一趟呢。」
過了半刻鐘，門打開了，露出一張陰沉沉的臉，小弟子如釋重負道：「您快去吧，大師兄他們都快到了。」
他剛剛加入星宿派沒多久，說話還很不利索，憋紅了臉也沒說出幾句好聽的來，難怪被派來做這傳話的跑腿事。
阿紫揮揮手把他趕跑，關上門，深吸幾口氣，撿起地上的梳子，理了理蓬亂的頭發。
沒關系，采花子的事兒還沒人知道，那個傻小子跑了也沒什麼打緊……
她咬唇，心想：「星宿老怪這麼急著叫我，難不成已經知曉采花子為我所殺？該死！都怪藍舟，無緣無故跑了！這下要想個什麼法子糊弄過去呢……」
阿紫又是氣惱又是羞憤，藍舟那一瞬間的痴迷她看在眼裡，不免飄飄然大感喜悅。她為了留下藍舟不惜出賣色相，誰料這傻子不知是否察覺，居然一聲不吭地溜了！
畢竟是十五六歲的姑娘家，頭一次做這等事情，成功也就罷了，居然半途被人給甩了，怎能容她不羞憤？
握著梳子的手猛然緊了緊，她陰森森道：「藍舟，你最好給我等著……」
*
阿紫整理一新，急匆匆趕往丁春秋的居所。
待她到時，人已差不多來齊了。丁春秋面色不善地居於高座，底下人吵吵嚷嚷鬧成一團，似乎在爭辯什麼，中間還夾雜著幾句「星宿老仙法力無邊」種種阿諛逢迎之詞。丁春秋面色陰晴不定，轉頭望見遠遠站在牆角的阿紫，不禁松了眉頭，慈愛地招手，喚她近身。
不是采花子的事兒就沒什麼好怕的！
阿紫喜笑顏開，換了副憧憬濡慕的神色，待到丁春秋跟前，才猛然一驚。
丁春秋原有一頭飄逸銀發，蓄過肩長須，撫上一把逍遙扇，更顯仙風道骨，不似紅塵中人。可此刻，他那過肩長須，竟然被人無端削去一股，參差不齊，滑稽之極，再無半點風采！
出塵子性格耿直，大聲道：「這膽大包天的惡徒竟敢潛入我星宿派，還傷了師父，依弟子之見，應該把他扔進蟲窟，受萬蟲啃咬！」
見丁春秋面色不渝，另有一人急忙道：「八師弟此言差矣！普天事物，有哪一件不在師父預料之中？這刺客螻蟻一般的人物，怎能傷得了師父！」
「不錯，師父略施小計，就能將這螻蟻踩死！」
「星宿老仙，法力無邊∼」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聽別人的阿諛奉承。眾弟子歌頌之中，他臉色由陰轉晴，甚是陶醉，哪想一旁的阿紫已暗暗笑破肚皮。
一群蠢材，翻來覆去盡是一些陳詞濫調。
「阿紫，你有什麼話說？」
冷不丁被丁春秋抽中，阿紫心念一動，笑道：「眾位師兄說得對極，師父神通蓋世，哪裡會把區區刺客放在眼裡。不過有一點師兄們都沒提到，師父料事如神，這刺客之事呀，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哦，」丁春秋來了興趣，「你且說說。」
底下的弟子對阿紫怒目而視，她卻甜甜道：「我星宿派威名遠播，中原武林無不俯首稱臣，星宿老仙武功之強，天下宗師皆所不及。」
她笑容甜美，丁春秋十分得意，連連點頭。
阿紫又道：「卻有一點美中不足，師父縱然神功蓋世，卻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之人一般見識，導致世人皆知星宿老仙武藝無雙，卻都沒那個福氣得以一見。時長日久，竟然以訛傳訛，說師父年過半百，是個糟老頭子。若他們親自到星宿海來，哪裡認得出眼前這年輕貌美、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會是我星宿派掌門人？」
她不知道丁春秋修煉「不老長春功」失敗，正為難葆青春而煩惱。這一襲話恰好說進他的心坎裡去，因而丁春秋的臉色越發的和藹親切，惹得下方弟子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阿紫道：「師父將這白須去了，更顯年輕風采，等中原武林之人見了，必要改口『星宿小仙』啦。如此，豈非一切盡在師父神機妙算之中？」
丁春秋撫掌大笑，道：「果真是我的好徒兒，才能猜到為師的心意。阿紫啊，按你說，這刺客該如何處置？」
阿紫笑容不變，正要開口，卻見下方眾人散開，露出一個佝僂著的人影，趴在一大灘血跡之中，不時抽搐兩下，熟悉的鐵面具牢牢地覆在此人面上。
她心頭怵然一跳，鼻息慌亂了一瞬。
丁春秋何等人物，立時便察覺她的心猿意馬，懷疑的視線打量著她，道：「怎麼，小阿紫，你竟識得此人麼？」
第七章
阿紫強自鎮定，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丁春秋目光如刀，剜在她背上，令她冒出一身冷汗。
她昂起頭，不去看地上痛苦抽搐的男子，腳尖用力一踢，正好點在藍舟天池穴上，他一時氣血翻湧，眼前一黑，立刻昏了過去。
丁春秋見她下腳狠辣，心中懷疑倒是稍稍減去幾分。
阿紫脆生生道：「回師父的話，這惡徒阿紫認識，他正是殺了采花子師兄的凶手！」
她三言兩語，謊稱親眼目睹藍舟為了潛入星宿派，殺了不幸察覺的采花子。丁春秋對不爭氣的九弟子沒什麼好感，聽聞他被人殺害，也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
阿紫倒是雙目含淚，惡狠狠地瞪著生死不知的藍舟，怒道：「我承蒙師父青眼，僥幸才能加入星宿派，采花子師兄對我一向很好，可惜天不假年，竟叫他被這惡徒殺害！師父，阿紫求您，將這惡徒讓給徒兒處置。」
「徒兒定要把他千刀萬剮，才能解心頭之恨！」
丁春秋道：「為師知道你與采花子兄妹情深，可你畢竟資歷尚淺，這刺客還是讓出塵子處置吧。」他心中存了疑慮，不肯輕易把藍舟交給阿紫。
老賊！阿紫咬了咬後槽牙，強打笑容道：「師父，出塵子師兄宅心仁厚，只怕拿捏不好，會給這刺客一個痛快，不如讓徒兒從旁協助，給師兄出出主意罷了。」
丁春秋沉吟片刻，念這丫頭終究有幾分巧思，何況出塵子忠心耿耿，必不會為偏幫她而欺瞞師父，於是松口點頭。
阿紫大喜，各種好聽肉麻之話源源不絕，直哄得丁春秋飄飄欲仙，得意非凡。
——應付一個性情耿直的出塵子，可比應付丁春秋容易多啦！
*
「既然師父讓小師妹處理，那我就先走了。」出塵子悶聲道，扔麻袋一般將肩上傷痕累累的鐵面人摔到地上。
阿紫笑嘻嘻道：「別呀，師父說我資歷尚淺，還是讓八師兄來處置這賊人吧。」
出塵子正心煩意亂，隨意擺擺手就離開了阿紫的住所。他笨嘴拙舌，雖然武功在眾位師兄弟中算得上一流，卻始終得不到丁春秋的看重，眼瞅新來的小師妹都能得師父再三贊賞，不免十分吃味。
正中下懷！
阿紫趕走所有婢女，又輕手輕腳合上門窗，才得意洋洋地踱步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藍舟死狗一樣趴在地上，出塵子那般蠻橫的動作都沒有弄醒他。阿紫原先氣定神閑，可見他遲遲不醒，只好不情不願地蹲下身來替他推宮活血，揉拿筋骨。一刻鐘後，果見他□□兩聲，慢慢睜開了眼睛。
「呆子，」阿紫拍拍他的臉，粗魯地抹去他唇角的血跡，「快醒醒。」
拜她那一腳所賜，藍舟腦中氣血翻滾，眩暈不已，雖然睜開眼睛，卻仍覺天旋地轉，聽她在耳邊輕聲呼喚，張張口卻無力回答。
阿紫湊得更近，幾乎要貼上他蒼白的耳廓，悄聲道：「丁春秋來啦！」
藍舟心中一緊，陡然抬頭，冰涼的耳際淺淺擦過她柔潤的紅唇。
這一下，兩人都呆愣了一瞬。
藍舟頭腦混沌，對此情形也昏沉沉不知思量什麼，只是心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她的嘴唇，竟然這樣軟麼？
頃刻間，一個重重的巴掌便糊到他的臉上。
「好你小子！「」
藍舟被打得偏過頭去，差點又吐出一口淤血，阿紫卻不管這許多，冷笑道：「還算有幾分色膽，實話與你說，姑奶奶是丁春秋的弟子！你既然落到我手裡，就乖乖受死吧！」
孤心島短短數天的相處，藍舟知道她慣來喜怒無常，卻沒想到她是丁春秋的徒弟，嘆道：「你要動手就快些。」
阿紫道：「豈能容你這般便宜，自然要先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無門，才能解本姑娘這口惡氣！」
他苦笑道：「我實在無意輕薄你，你要泄憤也隨你罷。」死期將至，心中卻空蕩蕩的，終究留了一點悵惘，可就連他自己都難說清在遺憾什麼。
他究竟在為什麼感到遺憾，是無法再見到下關鎮的風，上關鎮的花，蒼山雪，洱海月，是大理一碧如洗的萬裡晴空，還是家鄉如屏疊翠的萬木蔥蘢？
*
他閉目等死，卻許久不見動靜，睜開眼睛，只見一張如雲蒸霞蔚般的俏臉，女孩兒的胸脯急速地起伏著，漲紅了臉，卻只會傻傻地瞪著他。
他心中一軟，只覺這叫囂不斷的姑娘難得一見的傻樣可愛之極。
*
阿紫板著臉，惡聲惡氣道：「別想死得這麼痛快！」
她有些慌張，有些得意，還有一絲淡到極點的惶恐，思緒百轉千回，卻仍如一團亂麻，驀然想到：「反正星宿派已經待膩了，我為什麼不帶著傻小子逃出去？喂他吃些厲害的毒藥，不怕他不聽話，一路上任我嗟磨，可不比叫他立時死了劃算？」
阿紫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更合心意——反正碧磷針的毒已經解了，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離了星宿派，等丁春秋察覺，她早已逃之夭夭，哪用得著管身後洪水滔天。
「喂，」她佯作無所謂的模樣，輕提裙擺，踢了踢橫臥在地的藍舟，「你怎麼會和丁春秋動起手來？」
藍舟道：「……我並非有意刺殺他，只是逃走時不小心撞見。」
阿紫眼前一亮，道：「你知道怎麼避開守衛弟子，逃出星宿派？」
藍舟點頭。
阿紫狡黠笑道：「姑奶奶暫且留著你這條命，不過我要你發誓，從今往後，對我惟命是從，永遠留在我身邊。」
藍舟靜靜地注視著她。
*
見他遲遲不答，阿紫急了，恨恨道：「你若不肯應承，就讓你死在星宿派！遭丁春秋五馬分屍，不，萬蟲噬身，活活流干鮮血而死！」
她實在太像一個要不到糖的孩子，因為從來沒有能力保有珍貴的東西，所以行事狠辣決絕，只懂得用性命恐嚇別人。
藍舟心如止水，他藏在鐵面具後的嘴唇微微啜動，道：「你會後悔的。」
阿紫哼了一聲：「你憑什麼替我下結論，我偏說不會後悔。」
他沉默片刻，聲音溫和寧靜，又帶著些寥落，道：「你甚至不知道我從何處來。」
阿紫爽快道：「我不在乎。」
他說：「若你知道了，就不會容許我留在身邊。」
她淺淺蹙眉，道：「難不成你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親友？」
「或許是吧，」他閉上眼睛，聲音透出幾分倦怠，「我背井離鄉，漂泊千裡，你猜是為什麼？」
「我不猜，」她目光灼灼，「我猜了，你更不會留下來。」
他道：「你不是很討厭我麼？為什麼非要我陪著你。」
對啊，為什麼非要有人陪伴？
第八章
阿紫才不管為什麼呢。藍舟既然不肯隨她走，她一個手刀砍在他後頸，把他藏在繡床底下，每日僅給喂些水，如此過了四五日，直將好好一個俊朗青年餓得面黃肌瘦，頭暈眼花，再說不出叫她不順心的話來。
又過了小半旬，丁春秋始終抓不到刺客，怒而閉關，去修煉他不知何日能練出名堂的神功，星宿派中搜尋不歇的弟子便也漸漸放松下來。阿紫尋著個機會，將藍舟偷偷運到馬車的後廂中，又拾掇好在星宿海裡搜刮來的毒藥毒蟲，好整以暇地出了青海。
丁春秋不在，沒人搭理她；能管束得了她的，諸如摘星子之輩懶得搭理她，陰差陽錯的，讓這抹俏麗的紫氣就如此包袱款款地離了這處魔窟。
等她們出了青海的地界，再見不著漫天遍野的黃沙荒土，阿紫才覺得哽在胸口的那股悶氣稍稍散了些。
日暮西山，金光熹微。
她掀開車簾，笑道：「傻小子，你說咱們出了星宿派，接下來該往哪兒去呢？」
她眉眼彎彎，在夕陽下鍍上一層暖光，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叫世間男子瞧了無不怦然心動。可偏偏她中意的男子卻扭過頭去，不肯瞧她一瞧。
可不知道為何，他越是這樣倔強，她就越是稀罕他。
阿紫拍拍手，哼道：「我雖然綁了你，可也救你出了星宿派，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為何天天擺個臉子給我瞧？」
藍舟悶聲道：「你將解藥予我，我自然謝你。」
原來那日逃出星宿派後，這青年便想與阿紫分道揚鑣，可阿紫還沒玩夠，怎麼舍得讓他離開自己。她刁蠻起來，當真是半點道理不講的。她借著眼淚哄了藍舟暫時留下，隨後在兩人的飯食裡下了軟筋散，自己卻偷偷服了解藥，把無法反抗的青年搬上車藏了起來。
山路顛簸，藍舟在車裡摔得七葷八素，有時忍不住想，聽說北海之濱有一種豚鼠，會想方設法地將心愛的食物挖洞藏起來，且性子極為好妒，哪怕同伴即將餓死，也不肯將藏起來的食物刨出來分享。
他不知該哭該笑，稀裡糊塗當了姑娘中意的食物。
*
明月將升，星子如燈。
阿紫將馬系在樹上，點一堆篝火，將干巴巴的饃用火烤了，權作晚飯。她心中存著氣，便也不管車廂裡的藍舟，還故意嚼得噴香。
只聞車廂中一聲悠悠的嘆息：「你一個姑娘家，好歹也得顧及閨譽，何苦纏著我？」
她塞得鼓鼓的腮幫頓時停住了，心頭竟然湧上一股不明所以的委屈，呸了一口，恨恨道：「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閨什麼譽的，我救了你，豈有一點好處都不得的就放了你？臭小子，你人長得醜，想得卻是挺美。」
藍舟道：「我家中尚有一些財物，你要是願意……」
他話未說完，就被一塊硬邦邦的饃打了個正著。姑娘的手勁原本不大，可巧這饃打在他的傷處，當即痛得哎喲一聲，倒抽幾口冷氣。
阿紫從前玩弄人命尚不手軟，可不知怎的，此刻聽他呼痛，心中卻起了極淡的後悔，偏要逞強道：「你要報恩也成，將鐵面具摘了，給姑奶奶瞧個新鮮，我就放你走。」
藍舟捂著傷處，忍痛道：「絕無可能！」
他已疼得面色慘白，蜷縮著身子倒了下去，卻聽車廂外一聲重重的脆響，仿佛有人踢滅了篝火，氣衝衝地往這兒奔來。他扯扯嘴角，下一瞬就被拎著襟口抬起頭，當下挨了三四個響亮的巴掌，皆拍在他所傷之處。
阿紫疼得手心發麻，卻仍然冷笑道：「姑奶奶教你一個巧，什麼時候都別嘴硬。」
她手一翻，忽的拍出，襲向青年的面部。孰料藍舟卻拼著全身勁力反手勾住她的手腕，阻了一刻，再想使力變招將她推出卻是不能，只好松了手，而阿紫也踉蹌地跌進他懷裡。
豚鼠姑娘扶著他的肩膀坐好，怔怔地看他胸腹前滲出的血跡，忽而扁扁嘴道：「因為我很壞，所以你才這麼討厭我？」
因為她自幼頑劣，所以大恩人才拋下她遠走；因為她心腸狠毒，所以卞玉泉寧死不肯將武功傳給她。阿紫以為自己習慣了世人的冷眼，卻發現此刻心中仍然湧起一股酸澀。
為這救了他性命的青年。
——我明明於危難中救了你。
——可你卻和眾人一般地鄙夷我。
藍舟道：「……不是。」
她霎時喜不自禁，趴在藍舟身上撓一雙爪子，故意摳著他的傷口，引得血色又加重幾分，看著他痛苦隱忍的神色，卻甜甜笑道：「傻小子，你只消將面具摘下來，讓我瞧個新鮮，阿紫保證不再折騰你了。」
藍舟心中明了，她未必多想看自己的真面目，不過是借個由頭發泄怨氣。他若不遂了她的意，怕是再沒有一天舒心日子，只得嘆道：「阿紫姑娘，在下離家之日就發過誓，此後絕不將真面目示人，如有違此誓，寧自絕於人前。」
「你不如殺了我吧。」他心一橫，閉上眼睛，心道權當抵了她的債。可念頭一轉，兩人素昧平生，他又何嘗欠了她什麼？想到此處，腦中卻不期然地湧現出那日在星宿海的吻。
也罷。
卻聽阿紫道：「你不用這樣唬我。」接著一陣窸窣的衣物聲，溫暖的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他的懷抱。
他睜開眼，卻見豚鼠姑娘長長的睫毛下淚珠瑩然，啞著嗓子道：「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卻不肯聽我的話，如今更是連臉都不讓我瞧。我知你定是在暗暗嫌棄我。」言到此處，話中已帶了兩分哽咽。
藍舟心念一動，卻憶起上次被她借眼淚下了藥的事來。
阿紫見他不為所動，恨恨地跺了一腳，伸手拭干淚，摔簾而去。
*
離了藍舟和那輛小馬車，阿紫越發生氣啦。她借著心中怒意，埋頭苦行，向南走了不知多久，回過神來時，已到了另一處叫不出名字的小鎮。
她心下忖道：「那臭小子如此不識相，我離去時為何不將『蝕骨散』丟在他身上？對啦，定是我怕他死了，沒人來頂丁春秋的怒火，所以才饒他一命。」
話雖如此，她心頭仍然燒著一把火。於是悶頭往前走著，卻聽右邊傳來一聲極短的女子驚呼，腳下不由一滯。
阿紫轉身，便見青檐屋瓦下有一名身形裊娜的年輕女子正被人堵在牆角。堵她的是一個身材極為高瘦的男人，嬉笑著對女子上下其手。女子左閃右避，那男人的動作卻遠比她迅捷，更好似貓捉老鼠般玩弄她。
阿紫一見之下，心頭大震，如遭雷擊。
第九章
原來那女子身段裊娜，容貌清秀，卻與那幼時撫育她的大恩人有六分相似！
阿紫乍看下誤將她認錯，真真激動得兩頰生紅，只覺心頭千言萬語都將將要哽在喉頭，堵得鼻尖一酸，等細認出後便是止不住的失望。
那名高瘦男子還在動手動腳，阿紫怒從心來，柔絲網從袖中滑出，劈手就要朝那男子襲去！
孰料他腦後仿佛生了眼睛一般，閃身避過，回身雙眼放光地盯著她。他一轉身，阿紫才看清此人不僅身材極高極瘦，一張臉也長得猴似得可怖。
「好標致的小妞。」他一松手，那名貌似大恩人的女子便止了抽噎，楚楚可憐地望著他。男人卻沒心思搭理她，一雙細長的眼睛只攀在阿紫身上。
阿紫一陣惡寒，罵道：「哪兒來的破落戶，再看，姑奶奶將你一雙招子挖出來！」
男人桀桀笑道：「小妞不僅長得好，聲音也這麼嬌嫩嫰的，雲中鶴真是有福氣。」他的聲音粗糲糲的，像被砂紙摩擦過似的。
雲中鶴！四大惡人之末，號稱「窮凶極惡」的雲中鶴！
阿紫游蕩江湖多年，自然聽過此人的名號。他名字雖然取得風雅，卻好色如命，見到美貌女子定要染指，哪怕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心頭極快地跳了一下，雲中鶴武功甚高，自己絕不是對手！
話說兩端，這廂阿紫離去之後，藍舟獨自一人宿在荒郊野外，腹中響聲如雷鳴，遂撿起她扔來的饃咬了，運功化毒。這饃上還殘留著她淡淡的香氣，如蘭似麝，叫藍舟不由得一失神。
所幸阿紫只為困住他，軟筋散並非什麼無藥可救的劇毒之物。沒了她在旁運功催化毒性，不過兩三日就將毒化得七七八八。
他長舒一口氣，棄了馬車，駕著馬一路疾馳，只在路過城鎮時補給些食水，其他時候日夜兼程，向大理方向奔去。
等近了普洱，他反倒猶疑起來，在無量山下磨蹭了幾日，還是尋著個人打聽，最近是否有穿著清雅、出手闊綽的年輕公子來過這裡。
賣茶的阿伯原本一臉和善地聽他講話，卻倏得變了臉色，連連擺手，將他趕了出去。藍舟一連問了幾人，皆是一般的結果。
他暗道糟糕，若非發生了什麼意外，此地之人怎會個個噤若寒蟬？於是越發地殷勤探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叫他得知，無量山上的無量宮日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改稱「無量洞」。
這與他要找的人有何干系？
藍舟苦尋不至，越發焦慮，連日奔波在附近幾個城鎮，尋到一個叫作「馬五德」的茶商家中。此人仗義豪爽，頗有孟嘗之風，人緣甚佳。馬五德卻說的確有這樣一個年輕人來普洱游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秀美，便隨他一道上山，恰巧趕上了神農幫與無量宮火並。
他三言兩語將那場爭鬥說完，藍舟額前已冒出冷汗，猛地納頭一拜，沉聲道：「這位小公子是在下極為重要的人，請馬大哥詳細地再說說，他可能被擄到了何處？」
馬五德勸他不要沾這場是非，但見他意志堅定，非要尋到那名公子不可，便也作罷，指點他去無量山附近的山頭尋找。
無量山四周群山綿延，層林疊翠，單憑他一人要找到何時？
藍舟心想：「那賊人擄了人去，若不想被尋到，定要往險峰峻嶺上藏，我只挑最高最險的山峰去找，便能多一份把握！」
木婉清昏昏沉沉地倚靠在山岩後，她自從被南海鱷神掠到這座山峰之後就粒米未進，腹中飢餓至極。南海鱷神等人正在烤食牛肉，她卻無暇分心，只擔憂段郎是否安好。
此時一陣牛肉香氣撲鼻而至，還有鐐銬晃動的聲響走近。木婉清睜開眼睛，便見一名俏麗無雙的紫衣少女蹲在她身前，手捧一塊碩大的牛腿，笑嘻嘻地看著她。
木婉清的目光卻落在她雙腳間的一副鐐銬上。
紫衣女子道：「姊姊，這塊牛肉給你吃呀。」
木婉清將頭擺過去，閉目養神，並不睬她。
紫衣女子也不惱，伸手撕了一塊牛肉，遞到她嘴邊，道：「姊姊若不吃，等你的段郎來了就只能瞧見一具干屍，豈非不美？」
木婉清狠狠瞪她一眼，罵道：「你與那雲中鶴是一伙兒，我不吃你的東西！」
「姊姊誤會，」紫衣女子將牛肉反手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我若是與他一伙兒，他為什麼要用這鐐銬鎖住我？」
木婉清道：「早聽聞『窮凶極惡』雲中鶴好色如命，你生得如此動人，又對他十分乖順，定是他的姬妾，卻不聽話，才叫他用這銬子將你鎖起來。」
紫衣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細蔥般的手指一塊塊撕起牛肉，高高拋起，再仰頭吞下。
木婉清飢餓多時，見她這般玩耍，口中津液分泌不停，以為她故意折辱自己，恨恨道：「你笑什麼，難道我還說錯了不成？」
「非也非也，」紫衣女子搖頭晃腦，「他用鐐銬鎖住我，不為別的，卻是因為怕我。我對他十分乖順，不為別的，也是因為怕他。呵，雲中鶴說是能為美色不要性命，卻不見得真能舍了命去。何況你我都是他砧板上的魚肉，不過入口的時間長些罷了。」
木婉清聽得雲裡霧裡，怒道：「你究竟什麼意思！一會兒你一會兒我的，聽得人糊裡糊塗。」
紫衣女子卻不答話，反手將牛腿拋進她懷中，油乎乎的手指也在她衣袖上擦了，不待木婉清出口謾罵，就用力地噓了一聲，道：「姊姊，我勸你將這肉吃了吧。我既不是這牛的媽媽，雲中鶴也不是它的爹爹，你恨我倆，何必捎帶著恨上牛呢？」
木婉清聽她言語天真爛漫，不由彎了彎嘴角，一腔怒火霎時滅了五分，便也將牛腿拾起來，慢慢啃著。
卻聽紫衣女子嘆道：「我叫阿紫，姊姊，多謝你啦，你叫什麼名字呢？」
木婉清心道：「這姑娘油嘴滑舌，也不知道暗地裡打什麼機鋒，我還是不要與她多作牽扯為妙。」便只道：「我有什麼好謝的。」
卻不提自己的姓名。
阿紫道：「自然要多謝你。姊姊說我生得動人，卻不見自己秀麗絕俗，實是個絕色美人。」
木婉清大為好奇，但聽她繼續道：「雲中鶴每每色心大起，拼卻性命也要輕薄我，我便巧言令色，引他去窺探姊姊的美貌。我對他說：『阿紫雖然只是個粗野女子，卻也知道良禽擇木而棲。你若真心愛我，便先將那邊那個美貌姊姊收入囊中，證明你是個可托終身的良配，我就與你做個長久夫妻，豈非兩全其美？』」
第十章
木婉清勃然大怒，不顧背傷未愈，左手一揚，就要用袖中小箭射向阿紫。她這小箭上塗了見血封喉的藥物，除了獨門解藥外，無藥可救。
這一下若射著了，阿紫必死無疑！
奈何木婉清傷勢太過沉重，她先和姑蘇王夫人的手下婆子拼了幾個日夜，又與靈鷲宮的使者大戰，早已心力交瘁，這一箭難免失了准頭。
阿紫早有防備，也還算輕松閃過。
木婉清射出一箭，立即牽動背上的舊傷，扯開血痂，鮮血呼啦啦地染了她半身，而她本人則悶哼一聲，擰眉閉目，顯是痛到極點。
卻聞一聲嗤笑，木婉清來不及惱怒，就感覺一副溫暖的軀體向她挪近，抱住了她。
木婉清一怔。
只覺鼻端傳來清苦的草藥香，卻是阿紫掏出藥囊，撕開她背上衣裳，露出一片光滑晶瑩的肌膚，把丹藥捏碎，塗抹在猙獰的傷口上。
阿紫道：「姊姊，我這傷藥一般，你受傷太重，怕是止不住血。」
木婉清偏過頭，見她仍是一副冷漠乖戾的神色，卻掏出幾棵草藥在嘴裡嚼著，腮幫子一鼓一鼓，片刻後吐出來敷在自己背上。不由暗自疑惑：「她既然是雲中鶴的姬妾，為何要費心救我？我用毒箭射她，她也不與我生氣，難道還有什麼其他盤算？」
心裡如此想著，木婉清嘴上卻低聲道：「我懷中有一盒紅色粉末。」
她明明是極厭惡這紫衣少女的，此刻卻不由自主放軟了聲調，話甫說出口就多了些許溫柔的意味。
阿紫伸手進她懷中摸索，翻開盒子，細細挑了抹在木婉清傷口上。這傷藥效果奇佳，塗上不久，流出的血就少了。
阿紫唇角一彎，趁木婉清不備，將剩下的半盒藏進懷中。
木婉清的衣裳滿是血污，又被扯壞一半，早就遮不住光潔的肌膚，她正憂心著，卻見阿紫脫了外衫，將將蓋在她背上，掩住一身春色。
阿紫道：「姊姊其實不必怨恨我。你心中有你的段郎，更應該明白我的苦處。我為護住清白殫精竭慮，雲中鶴雖然因我是星宿派門人而忌憚於我，可毒藥總有使完的一天。我，我心中也有一個傻小子，為了他是寧死不肯落入別人掌中。所以才出此下策。」
木婉清見她低頭一笑，露出頰上兩個小巧的梨渦，羞澀中更有幾分凄涼，心有戚戚然，不由感同身受，握住她的手，憐聲道：「你就待在我身邊，段郎不回，南海鱷神為了他的寶貝徒兒，也決不容許雲中鶴染指我一分。」
卻不知阿紫這話裡半真半假，「寧死不肯落入別人掌中」是真，「心中有個傻小子」就值得商榷啦。
阿紫掩好木婉清的衣襟，狀若無意問道：「姊姊，我只知曉你有個情郎姓段，可你們為何會流落至此，又與四大惡人廝混在一處呢？」
木婉清自小與師父生活在深山幽谷，涉世未深，去年才與師父一道前往蘇州尋那姓王的婆娘麻煩，為人很是天真質樸。她對阿紫已有好感，便坦言道：「段郎是我的丈夫，他對我恩深義重，我這一生是絕不負他的。」
她簡簡單單，將自己被王夫人手下圍攻，段譽騎馬報信，兩人一道去營救鐘靈，再度被圍追堵截，隨後偶遇南海鱷神的事說了。南海鱷神硬要收段譽為徒，段譽不肯，他便擄了木婉清至此，七天內段譽若不來拜他為師，他就要擰斷木婉清的脖子。
阿紫才知道木婉清有個古怪規矩：她常年戴著帷幕，不許別人見她真面目。第一個見她容貌的男子，她如不殺他，便得嫁他。
「這可真是個絕妙的主意，」阿紫撫掌贊道，「依姊姊這般的花容月貌，若不戴上帷幕，引來的狂蜂浪蝶更不知凡幾啦。」
木婉清嗔了她一眼，心中卻是歡喜。她極少聽人贊她容貌，畢竟是個女兒家，聽這話哪有不歡喜的。
晚色清涼，白月亮高懸天空，四周春野花枝皆作暮色。
木婉清吃過牛腿後便挨不住傷痛，沉沉睡去。雲中鶴與葉二娘、岳老三遠遠聚作一堆，不知商量什麼。
阿紫抱膝坐在大石上，仰望滿天星鬥，心道：「才出了星宿派就碰上四大惡人，果然和臭小子攪和在一起就沒好事發生。唉，也不知他死了沒有。」
她一時想這狼心狗肺的壞小子死了才好，一時又盼他盡早解了軟筋散的藥性。她白日裡與雲中鶴周旋、安撫木婉清尚不覺怎的，這些念頭在腦子裡轉了幾圈，卻覺得疲憊。
漫天星子如燈，一閃一閃似乎在笑她心緒不寧。
阿紫打個哈欠，合衣側身躺下，枕著臂膀，聞著山石下的青草香，緩緩闔上了眼睛。
半晌，她忽然被說話聲驚醒。
是岳老三和葉二娘等人。
只聽雲中鶴忽高忽低的嗓音響起：「老大怎的這時還沒到？莫非出了什麼岔子？」
南海鱷神罵道：「滾你奶奶的腿兒！老大何等的人物，哪容得你在這兒胡亂揣測！」
葉二娘嬌笑道：「老大讓咱們等足七天，現在才不過三天而已，老四就這麼急不可耐。」
雲中鶴嘿嘿一笑，道：「老大和大理皇府仇深似海，我哪兒敢耽誤他的事。」
葉二娘道：「我看你惦記老大的事是假，惦記那一對如花似玉的小姊妹是真。」
「那個年長些的也就罷了，有老三盯著，我是沾不到手啦。可那紫衣丫頭，刁鑽古怪，乖乖，真是癢到我心尖上去。」
南海鱷神懶得聽他這些渾話，打斷他：「我不管你用鏈子銬起來的那個，要奸要殺隨你的便，可你不許惦記我寶貝徒兒的老婆就是。否則老子非把你脖子擰下來不可。」
雲中鶴冷哼一聲，不作言語。他雖然輕功高明無人能及，可論起武功來比岳老三是大大的不如。因此盡管心裡十足的不服氣，卻還是按捺下來。
葉二娘忽而輕笑出聲。
雲中鶴正一腔怒火無處發泄，恰逢這一笑，以為她是在嘲諷自己，當即粗聲怒喝道：「你笑什麼？！」
「哎呀呀哪兒來這麼大的火氣。老四，我只是瞧有人大半夜地不歇息，非要趴在草裡偷聽，覺得有趣而已。」葉二娘掩唇道，不著痕跡地向後稍退一步。
第十一章
南海鱷神拎小雞一般將阿紫從岩後提溜出來。因著段譽，他對木婉清尚有一分情分，對雲中鶴的愛寵可沒甚耐心。
阿紫吃痛，卻不敢言語，生怕惹怒了南海鱷神被擰斷脖子。他號稱「凶神惡煞」，極愛擰人脖子，連兵器都是一把鱷嘴剪。
她被岳老三布滿粗繭的大手擰住頸子，不得呼吸，霎時漲紅臉皮，一雙倩目裡盛滿晶瑩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而下。
雲中鶴心疼地叫道：「三哥且住！」
南海鱷神一時愕然，手上松了幾分。原來這四大惡人雖然廝混在一處，卻各自凶名在外，不見得真正服了誰。他們屈服於老大「惡貫滿盈」的淫威，對其他人卻不屑一顧。
雲中鶴從前皆是「老三老三」地渾叫一番，這還是第一次叫他三哥！
卻聞十數丈外的草叢裡有一聲極細微的響動，在這要緊時刻，響動雖然輕微，奈何四大惡人皆是內力高深之輩，卻都齊齊聽見了聲音。
「是誰？！」葉二娘輕叱一聲，縱聲一躍，兔起鶻落般落在那處草叢前。她人下落處，卻見青光閃動，一點寒芒猛地從草裡襲來，直指她門面。
葉二娘悚然一驚，身子微微一幌，險而又險地避開。
但見碧草叢中站起一個身形疏朗的青年人，手持一柄長劍，猿臂蜂腰，一張鐵面具嚴絲合縫地蓋在臉上，只露出下頜。
不是藍舟又是誰？
阿紫一眨眼，先前因窒息而蓄積在眼眶的淚水就滑落下來。她恍然如在夢中，只怔怔瞧著場中與三大惡人搏鬥的青年。
——她內心有一瞬間的悸動，一瞬間的不敢置信。
阿紫以前漂泊江湖，吃慣了苦楚，磨礪出一身尖刺，這刺扎得旁人不敢欺侮她，也扎得旁人不敢親近她。遇到再大的危險，從來都是咬著牙捱過去。個中滋味，唯有她自己知曉。
吃慣了苦的人，某天忽然收到別人遞來的糖，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置信的後退。
藍舟劍法迅捷，正與葉二娘全力相搏，無意間回頭望她滿面淚水，也是一怔。
雲中鶴閱女無數，見阿紫淚盈於睫，如芙蓉泣露，更添三分美色，哪裡不知她已然對這不知名的小子動情，當下氣得哇哇大叫，自腰間摸出一對鋼抓，蹂身撲了上去，衝南海鱷神叫道：「老三，你還不快上！殺了那小娘皮的相好！」
南海鱷神與他早生嫌隙，不願聽他吩咐，只裝作沒聽見。
雲中鶴恨得咬牙，雙手各執一鋼抓，向藍舟撲去。他那兵器甚是古怪，如人手一般八個指頭，在夜色中反著綠盈盈的光。
藍舟應付葉二娘已是自顧不暇，孰料雲中鶴突然來勢洶洶襲來。他忌憚那古怪兵器，寧願拼著受葉二娘一招，也不願和它對上。
生死相鬥哪容得人避讓，雲中鶴一聲獰笑，腳下如踏雲濤，鴻飛冥冥，鶴蛇八打朝著他頭面襲來！而葉二娘十指成爪，也成夾擊之勢，抓向藍舟腹側。
這幾人全是成名多時的高手，他們前後夾擊，藍舟除非肋生雙翼，否則絕無可逃！
阿紫頓時周身如墜冰窟，四肢無力，喉嚨干澀，竟連喊都喊不出聲。
這危急時刻，卻聽「噗嗤噗嗤」幾聲響，卻是木婉清見藍舟遇險，知道他恐怕就是阿紫的「傻小子」，不忍他血濺五步，於是縱身而上，射出袖中毒箭。
雲中鶴聽得破空之聲，知道厲害，竄高伏低，連連閃避。藍舟甩開葉二娘，刷刷挺劍向他刺去。葉二娘卻不是個善茬，抓住他回身的空當，一擰腰攻了上去。
阿紫掐得手掌滿是血痕，咬唇死盯著他們，忽而扭頭，衝南海鱷神高聲道：「岳前輩，你怎的還不動手？！」
南海鱷神滿頭霧水，摸著後腦道：「小娘們兒，你的相好是死是活與我有甚關系，難不成你真看上了老四，要我幫他殺了你相好？」
阿紫冷笑道：「我從前聽聞南海鱷神岳老二作惡多端，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的惡人，誰知卻是個慫包！」她早知道南海鱷神對自己「凶神惡煞」的名號不滿多時，可惜他敵不過排行第二的葉二娘，生平最喜旁人叫他「岳老二」。
雲中鶴怕阿紫觸了岳老三的霉頭，連聲呼道：「老三莫聽那小妮子鬼扯，快來幫忙，這點子扎手得緊！」他心下也正訝異，他和葉二娘在武林中凶名赫赫，二人聯手卻也奈何不得這頭戴面具的年輕人。這等青年俊才，怎的在江湖中默默無名？
好在雲中鶴仗著兵器之利，總算讓他漸露頹勢。
可恨木婉清雖然重傷，她的毒箭卻不是吃素的，總叫人防不勝防。雲中鶴眼珠一轉，道：「老三快來助我，你那徒兒遲遲不來，八成早就跌落山崖摔死啦，你既收不成徒兒，那木婉清怎麼算得南海派門人？你助我擒了她，愚弟必有重謝！」
南海鱷神卻無暇理他，一雙綠豆大的小眼冒著凶光，頜下鋼刷般的胡髭根根直立，瞪視著阿紫。
阿紫打了個寒戰，仍強撐著膽氣道：「你的寶貝徒兒被人家害死，你卻一聲不吭，豈不是個大大的慫包！誰不知道你『南海鱷神』岳老二殺人無數，無惡不作，是個頂頂了不起的惡人。我聽木姊姊講，她丈夫對你欽佩不已，曾坦言能拜在你的門下，那是三生有幸。」
南海鱷神聽這丫頭一通搶白，起初火冒三丈，恨不得直接跳起來擰斷她的脖子。可到後來，阿紫每說一句，他便點一點頭，還要附和一句「不錯」。
阿紫道：「可偏偏有人看不慣你將南海派發揚光大，於是暗中出手害死了你的寶貝徒兒。從今往後，四海宇內，你再也找不著這般出色的徒弟啦！」她恨雲中鶴與葉二娘圍攻藍舟，話音便帶出一些悲憤，倒也合乎此情此景。
岳老三登時暴跳如雷，右手重重一揮，鱷尾鞭在地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怒喝道：「到底是誰害死我的徒兒！！我非擰下他的脖子來！」
阿紫一陣膽寒，瞧那草地上足足寬逾一尺的裂隙，這一鞭如果打在自己身上該如何？岳老三若是察覺自己在哄他，她必定被打得筋斷骨折，血肉模糊。
可回頭一望，藍舟在雲中鶴與葉二娘的包圍下已是左支右拙，身上添了許多血口。他畢竟為了自己才身陷險境……
她深吸一口氣，竭力鎮定道：「還能有誰，自然是雲中鶴！」
阿紫反手一指雲中鶴，忿忿道：「他和咱們一直待在一處，怎能知道您的寶貝徒兒已經跌落懸崖？必定是他忌憚您得了個好徒弟，故意在來之前將他捉住，扔下懸崖摔死啦！」
「對極對極。」南海鱷神恨得牙根癢癢。
「那岳前輩，」阿紫冷笑一聲，「怎麼還不替您那乖徒兒報仇？」
她話音剛落，南海鱷神目中凶光暴漲，蹂身向雲中鶴撲了過去！
第十二章
岳老三來勢洶洶，雲中鶴自知敵他不過，只得暫且放過藍舟，借高明輕功與他周旋，口中不住喝罵：「老三你個傻子，中了別人大大的計啦！」
岳老三平素自視甚高，連葉二娘也不放在眼裡，常年對排行在她之下耿耿於懷，更別提雲中鶴了。可偏偏雲中鶴說他是個傻子，正好戳中南海鱷神的痛腳。
「哇呀呀，」他暴喝一聲，「氣煞老子了！」左手鱷尾鞭，右手鱷嘴剪，縱身向雲中鶴撲去。雲中鶴雙足一點，好似肋下雙翅一般，平地掠出三丈。岳老三見他奔逃，大笑一聲，狂奔幾步，又如猛虎般向他撲去。
兩人你追我趕，轉眼繞到山後去了。
阿紫大喜，連忙瞧向藍舟，卻見他一時閃躲不及，左腳略滯了幾分，葉二娘的青鋒刀就朝他當頭劈下！
他們纏鬥了這許久，早已月落星沉，天光微熹，一輪旭日挾著紅霞從天邊升起。葉二娘那刀極寬極薄，此刻映著晨光亮閃閃一片，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阿紫不知怎的，腦子裡只掠過一個念頭：「他絕不能死！」腳下已然跨出大大的一步，竟然想一躍過去替藍舟擋下這一刀！
她從來自私自利，乖張冷漠，以往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一個人，叫自己寧願犧牲性命，也不許他死在自己面前！
可這一刻真的到臨時，她卻義無反顧地跨了出去！
「阿紫！」木婉清在身後驚叫一聲，原來她卻忘了雙腳上還有一副鐐銬，步子邁得太大，隨即重重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光潔的額頭登時磕開一道兩指寬的口子，鮮血呼啦啦地流了下來。
她的世界一片模糊。
只聽一聲兵刃交接，葉二娘喘著氣，嬌笑道：「好一對有情有義的小鴛鴦，可惜今天全得死在這兒。」
她雙掌撐地，勉力抬頭，血污中見那青年及時反手一劍，格開奪命一刀，葉二娘卻不肯罷休，握著短短的刀柄周身舞了一圈，銀光颯颯，藍舟的右肩上又添了一道血口。
他悶哼一聲，長劍一抖，架住青鋒刀，卻回頭望她一眼，面具後的瞳孔一縮。
阿紫慘淡一笑，道：「你走罷。何必把命賠在這裡。你原不聽我的話，我，我不怪你就是。」
她這時真是醜極了，在地裡狠狠跌了一跤，跌得鬢邊散亂，掛著幾根雜草，額頭唇角也磕破了，流了半臉的血漬，哪還瞧得出半分昔時的秀婉俏麗？
藍舟不忍再看，斜身欺近，長劍橫削，與葉二娘鬥在一處。阿紫卻看出他不過強弩之末，全憑一股毅力在支撐。
她心一痛，那軟骨散的藥力也不知他解了沒有。無量山這裡峭壁千尺，他輕功爾爾，又是如何爬上來的？
只聽「噗嗤噗嗤」兩聲，卻是木婉清持箭相助。她扶起阿紫，低聲道：「你倆既已定情，豈有你死了，他獨活的道理？」又扭頭衝藍舟喊道：「喂，你要是敢跑，我就一箭射你背心，叫你立時死了！」
阿紫倚著木婉清，心頭百轉千回，已下定主意，冷笑道：「姊姊何必費這個功夫。你就是不殺他，他也活不過幾天。」
木婉清驚道：「這是何故？」
「得罪了丁春秋，還能有幾天的活頭。」阿紫掙開她的手，用衣袖擦了把臉上的血污，冷冷道。
不遠處負傷纏鬥的藍舟聞言，渾身一震。
阿紫笑得嫵媚，可她此時滿臉的血瘀和擦傷，反而襯得像修羅惡鬼般可怖。
「見到你，我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傻蛋。實話與你說罷，我不過拿你當擺脫丁春秋的棋子！」
「還記得采花子嗎？他早就死啦，被我扔到野地裡活活叫狼咬死的，死前被我劃了十七八刀！見到你的第一面，我便有意留下你，就是為了當這替罪羊。」
她的笑容如糖般甜蜜，可吐出的話卻更比蛇蠍惡毒：「阿紫最愛折磨得別人鬼哭狼嚎啦，旁人越是慘叫，我越是覺得有趣，就好比采花子一般。誰料你對我死心塌地，哼，我最恨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你給我滾！我看見你就，哎喲！」
卻是木婉清重重推了她一把。
阿紫跌坐在地上，扭頭唾了一口血痰，仍不住口道：「我看見你就倒胃口！你給我滾，姑奶奶就是委身給雲中鶴那個色鬼當婆娘，也絕不會和你待在一塊兒！」
可青年就仿佛聽不見她的話一般，仍然與葉二娘搏鬥不休。葉二娘倒是笑道：「那敢情好，小丫頭生得皮白肉嫩，我這就喊老四回來。」
阿紫見藍舟又被她砍中一刀，側腹處噴出一道血箭，濡濕了大半衣裳，心下頓生凄苦，只尖叫道：「你滾啊！」
——我漂泊半生，從來沒人對我好。
——我也從來不知道怎麼對別人好。
——你別對我好。
阿紫的嘲諷謾罵，與其說在罵他，倒不如說在發泄內心的恐懼。
——所有美好、美麗的東西，我都留不住。
大恩人是這樣。
藍舟，也是這樣。
她不配登上山峰，欣賞那無暇的浮雲、燦爛的朝霞。
她只能委身泥地裡，在污穢中翻滾生存。
腐朽的、潰爛的，才是她最熟悉的。
可現在，偏偏有人要拉她起來，要包扎她的傷口，要抱住她。
木婉清被她的悲愴震住，發射箭枝的手不禁垂了下來。沒了她毒箭干擾，葉二娘更是如魚得水，三兩下逼得藍舟來到一處懸崖旁，他再退後兩步，便是令人亡魂喪膽的深淵，淵底滔滔江水，洶湧而去。
那柄青鋒刀泛著寒光，只待從他頭頂斬落。
阿紫慘叫一聲，幾欲昏厥，撲倒在地上，不願抬頭看那青年被劈成兩半的景像。
*
她哭得太過忘我。
等回過神來，周遭一切已沉寂下去。
只有一雙修長的手，伸在她面前。舒展的手指骨節分明，帶著些許薄繭，從指尖滑落的粘稠血液，滴落在草地裡。
阿紫痴了一般，愣在原地。
手的主人摸了摸她的發頂，沙啞的嗓音帶了幾分疲憊：「莫哭了。」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竄起身子，嗷的一口咬在他掌緣。
第十三章
「嘖嘖，好個尖牙利口的丫頭。」
阿紫斜目瞧去，只見一名身著黃袍，手持鐵杆，作軍官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旁。另有三個與他衣裳相似的人各執兵器，與不知何時歸來的雲中鶴、葉二娘鬥在一處。
雲中鶴心呼倒霉，他好不容易甩丟岳老三，料想那面具青年也應死於葉二娘刀下，這才回轉來取兩個貌美如花的小妞。孰料竟突然冒出四個軍官服飾的人，與葉二娘纏鬥一處，也忒厲害！
管他們鬥得天昏地暗，阿紫眼裡心裡只有藍舟一個人。
「你這回，非得給我看看面具下的臉不可！」阿紫嗔道，也不顧那黃衣軍官，沾滿污泥的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就要往藍舟臉上掀去。
她自以為這青年拼卻性命不要也來救她，肯定會對她百依百順、無有不從。本來嘛，如果一個男人願意為一個女人豁出性命，必然是愛她極深，上刀山下火海還來不及，更遑論只是瞧瞧真面目。
可藍舟仍然仰頭避過她的手。
阿紫惱了，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胸膛上。
藍舟鏖戰許久，筋疲力盡，竟連她一掌也吃不住，向後踉蹌兩步，幸好得黃衣軍官扶住，才不至於摔個屁股墩兒。
「好生無理的丫頭。」待藍舟站穩後，褚萬裡退後兩步向他一拱手，才轉身對阿紫怒道：「我家公子傾盡性命救你，你卻趁他傷重，反打他一掌，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阿紫最厭惡這等裝腔作勢的人，冷冷道：「有沒有這種道理與我何干？我何時求著他救了？再者說，他自願賠了性命與我，你管得著麼。」
「你！」褚萬裡更要與她理論，卻見藍舟上前攔住他，溫言道：「褚大哥，請看在我的薄面上，切莫與阿紫為難。先前我困在星宿海，多虧她搭救才能安全逃出。」
褚萬裡點點頭，話鋒一轉：「藍公子，上次王妃收到您的飛鴿傳書，實在高興得很。兩位爺台特意讓我們來無量山迎您和公子爺回府。唉，我們公子爺也忒大膽，孤身闖蕩江湖，幸好有您多照應。」
藍舟一臉慚色，搖頭道：「褚大哥這話羞煞我了，橫豎我出家游歷尚無歸期，照應譽兒是應當的。」
褚萬裡道：「可不知公子爺他現在何處？」
藍舟正要答話，卻聽半山裡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我來啦……南海鱷神，你千萬別害木姑娘！」
連褚萬裡在內的四名黃袍護衛齊齊歡呼道：「公子爺來啦！」
藍舟見木婉清與褚、古、傅、朱四名家臣連雲中鶴之輩也顧不得，一同迎上去，就站住腳步，笑看他們歡聚團圓。
雲中鶴、葉二娘自知不敵他們，也悄悄施展輕功溜走。
他從來氣質淡然，這時游離眾人之外，卻也瞧得出歡欣喜悅的感情，顯然在真心誠意為他們感到高興，並不為段譽一來自己就無人問津而在意。
卻不妨袖擺突然為人輕輕地抓住晃蕩。
阿紫說：「你來尋我，就只因為我在星宿海中救了你？」
藍舟微微一頷首，唇角輕輕揚起，道：「自然。」
他的手還想輕撫少女發頂，卻猛地被人揮開。
阿紫：「我再問你一遍……」她語音滯澀，知恩圖報啊，這不是很好嘛，他始終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就說明了他的心意麼？
再問一遍也是同樣的答案啊，何苦拖泥帶水？
想說的話，頓時哽在喉頭，化作一聲嘆息。
藍舟就是再長十個心眼，也難猜出這丫頭所思所想，見她清清泠泠地孑然獨立，一時衝動便道：「大理城雖然不是什麼天下勝地，卻也風光怡人，你既然害怕丁春秋的追罰，不如與我同去大理？」
他生平頭一次邀女孩兒同行，面上發燙，見她仰著小臉略顯迷惘，心尖更是一蕩，奈何話說出口卻是干干巴巴的。
阿紫又以為看透他，正覺索然無味，耷拉著眉眼，應了一聲。
*
一路上，八人策馬同行。
段譽與木婉清敘完離情，又被四大家臣好一通勸解，正為擅自離家出走滿心慚愧，扭頭瞧見藍舟，眼前一亮，連忙擠開眾人迎了上去，歡歡喜喜地喚道：「表哥！」
藍舟拍拍他的肩膀：「多年不見，譽兒出落得好生俊雅！」
段譽從褚萬裡口中得知，表哥千裡奔波，從寧夏趕往無量山，全因顧及自己的安全，心下感動，撓撓頭道：「表哥這次來大理定要多留些日子，媽媽見了你，說不得多高興呢。」
他暗道自己與表哥骨肉一般，說些感謝的話反而顯得生份，便略過不提，只是言語行動間更加親密，連木婉清都放在一邊。
藍舟道：「上次姑母帶你回鄉時，你才七八歲，矮矮一個墩子樣兒，轉眼間長得如此大了。」
段譽忍俊不禁，回握住他手掌，道：「表哥多年不見，更是風姿瀟灑。我一見你，腦海中便浮現『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可嘆往日讀的詩句，竟仿佛浮現在眼前一般。」
藍舟調侃道：「此翁白頭真可憐，依昔紅顏美少年。」他聽段譽贊美自己，便借劉希夷的詩句委婉勸誡，皮肉不過紅顏白骨。
兩人相視一笑，並駕齊驅。
他們表兄弟聊得熱切，木婉清不通詩書，倍感無聊，於是漸漸放慢腳步，來到阿紫身側，見她神情郁郁，奇道：「你的情郎平安無事，你怎的反倒愁眉不展？」
阿紫斜睨了她一眼，抿唇道：「我倒希望，他能就死在無量山上。」
木婉清皺眉不語，卻聽她低聲道：「……這樣，好歹我也能與他死在一處，才不管他心中有沒有我。」
木婉清只當她隨口抱怨，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才拍手道：「啊，我曉得了，你瞧那褚萬裡朱丹臣之輩，對段譽和藍舟如此恭謹，擔心自己配不上他們的家世才這樣說吧？」
阿紫冷冷道：「他們是不是家財萬貫抑或位高權重，干我屁事。」
木婉清不以為意，自顧自道：「其實我也有這樣的苦惱，雖說我和段郎定了婚約，可若他們家中不同意，對我輕視無禮，那我又該如何自處？」
阿紫道：「你那毒箭厲害得很，到時將他家全都射死，只留一個段譽，從此與你卿卿我我，再無旁人插足，豈不美哉？」
木婉清羞澀一笑，推搡了她一把。
阿紫看她一副小女兒姿態，更覺不耐，嘖了一聲，催動馬匹向前，甩脫眾人。
平原萬裡，天高地闊，她趴在馬背上，腳下輕夾馬腹，感受風兒如刀般割過臉頰，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我要做回從前那個，肆意灑脫的阿紫！
如果星宿派來人尋仇，她就把一切都推在藍舟身上。哼，反正他家大業大，丁春秋拿他沒有辦法；如果星宿派無人來尋，她到大理之後就要遠遠避開，從此再也不見藍舟一面！
第十四章
阿紫百無聊賴地綴馬跟在木婉清身後。她下定了主意，便不似之前那般憂愁，反覺胸中疏闊開朗許多。
但見八人信馬由韁，轉過一道山崗，眼前豁然出現一條平坦大道，整飭得極為齊整，並不似一般的土路。路邊栽了一排楊柳，此時恰值春分，柳條兒隨風飄舞，正有「長安百日照春空，綠柳結煙垂裊風」的意境。
段譽一見這些柳樹就極興奮，揮舞馬鞭，驅使馬兒加快速度，叫道：「媽，媽！快出來，你看誰來啦？」
待馬行過一個轉彎，原來綠柳間還掩映著一座寺觀，碎陰滿地，牌匾上寫著「玉虛觀」三個字。
段譽還未下馬，自觀中便走出來一個道姑，快步迎了上去。段譽一站穩，便撲倒在她懷中，雙手繞在她脖頸上，親親熱熱地依偎著她。
這道姑雖然顯些年紀，但容貌秀美，姿態端莊，摟著段譽更見歡喜。
木婉清不免吃味，正要上前喝問，忙被阿紫拉住。段譽指著藍舟道：「媽，你看誰來啦。」
「呀，」道姑松開段譽，快步上前扶住藍舟的肩膀，「是阿舟嗎？」
「姑母，是我。」藍舟背對眾人，利索地解下鐵面。青衫獵獵，他身姿挺拔，腰間配一柄長劍，氣質出眾，堪稱得上玉樹臨風。
阿紫站在後側，只看得到道姑摸了摸他的臉頰，連聲道：「好，好，好孩子，戴上吧。」
藍舟一拂手，將臉頰嚴嚴實實地蓋了起來。除了段譽和道姑，在場竟沒有第三個人見到他的真面目。然而此刻阿紫已決意要離開他，所以心如止水，倒不像之前那般不甘怨恨了。
木婉清方知這美貌道姑是段譽的母親，不由羞得滿面通紅。
道姑挽著藍舟噓寒問暖，連段譽都拋在一邊。段譽笑嘻嘻地插科打諢，時不時說兩句俏皮話。
褚萬裡上前抱拳道：「玉虛散人，藍公子和公子爺連日奔波勞累，不如請進去說話吧。」
「褚大哥說得正是。阿舟千裡迢迢而來，必定累了，留在姑母這兒多歇息幾天才是。」玉虛散人挽了藍舟欲走，一側身，方見人群後兩位如花般鮮妍的姑娘。
「這兩位是？」她扭頭看向段譽。
段譽撓撓後腦，還未答話，便聽木婉清搶話道：「我是段郎的妻子。玉虛散人，你好哇。」她生性快言快語，更沒受過世俗中對女子的嚴苛教育，因此並不似一般女子扭捏。
玉虛散人一愣，轉而看向阿紫。
阿紫冷若冰霜，不帶一絲笑容，道：「我是木姊姊的朋友。散人娘娘不用看我，我和你家兩只呆子都沒有關系。」
「欸你不是喜歡……」「阿紫！」
一女一男的聲音同時響起。
玉虛散人聽一向清淡自持的侄子焦急的聲音，心下頓時明了，眉開眼笑道：「原來是阿紫姑娘，我不是什麼散人娘娘，你就和阿舟一道喚我姑母吧。」
藍舟聽姑母語帶調侃，難得手足無措，叫了一聲「姑母」，就摩挲著寶劍劍柄不知該說些什麼。
玉虛散人欣賞了好一陣侄子的呆樣，才道：「兩位姑娘請和我一道進來吧。」又笑著搖了搖頭，「真是少見的美人坯子，你們兩個好福氣喲。」
藍舟道：「我……」他話未說完，段譽便搖著玉虛散人的胳膊撒嬌道：「媽，我這回離家出走，爹爹定要罵我的，你幫幫我嘛。」
玉虛散人停下腳步，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冷冷道：「罵你算什麼，賞你一頓板子都屬輕的。」
段譽不怕她冷臉，笑嘻嘻道：「好媽媽，你就瞧在我把表哥帶來的份上，別叫爹罰我啦。」
提及藍舟，玉虛散人臉上才重現笑容，道：「你這樣頑皮，什麼時候才能學到阿舟半分穩重。」
段譽大喜，摟著她的腰，親昵道：「媽，媽，你是答應我啦？」
「你想我怎麼幫你？」
段譽覷了一眼她的臉色，小聲道：「你和我一道回王府去，爹見了你喜不自勝，就沒工夫來罰我啦。」
玉虛散人佇立良久，面上風雲變幻，陰晴不定，道：「我有過誓言，絕不會再回王府。你求我也無用。」
段譽頓感為難，只好向藍舟遞一個眼色。
藍舟素來和姑母親厚，便也向前一步，溫聲道：「姑母，我臨行前，族長曾讓我將一封信件轉交姑父。」
玉虛散人沉吟道：「擺夷族這些年一直風調雨順，怎麼……」她望一眼侄子，嘆道：「這麼多年，你還是沒解開心結。」
藍舟但笑不語。
段譽哀求道：「媽，你看表哥也有正經事要找爹爹。咱們一道回家，也好吃頓團圓飯呀。表哥多少年沒來大理了，好不好嘛媽。」
他死皮賴臉拿藍舟作借口，玉虛散人也擰不過他，只好狠掐他的臉頰，笑罵道：「木姑娘還在這兒呢，撒嬌扮痴也不怕羞。」
*
等眾人一塊兒回轉王府，阿紫方知，原來這玉虛散人竟然是大理國鎮南王妃，段譽是鎮南王世子。玉虛散人據說是擺夷族族長之女，傻小子藍舟稱她為姑母，自然是擺夷族中身份尊貴之人。
鎮南王府氣派恢弘，兩行近衛齊候門外恭迎王妃。鎮南王段正淳更是親自出門相接，可惜玉虛散人從不給他一個好臉。
待眾人入座開席，其中歡樂團圓不必贅述。藍舟見阿紫始終漠然不語，與周圍格格不入，便與木婉清換了座位，坐在她身邊殷勤小意。可惜他雖然外表風光霽月，內裡卻老實到木訥，說不來哄女孩子的好話，只得頻頻動筷，度量著她愛吃的挾。
不一會兒，阿紫面前的小碟便裝得滿當當。
阿紫肩不抬手不動，對滿桌子的菜肴視若無睹。
玉虛散人見這一對小兒女的官司，忍俊不禁，又見木婉清與段譽之間也是眉來眼去，笑道：「兩位姑娘，我這兒子和侄兒，正是俗話說的『聰明模樣呆肚腸』，往後還要請你們多加照顧。」
木婉清道：「段郎好得很，我很喜歡，沒什麼要□□的。」
阿紫卻道：「他怎樣與我何干？」
「咦？」玉虛散人放下玉著，細細打量阿紫一番，臉色驟變，沉聲喝道：「敢問阿紫姑娘父母是誰，師承何處？」
第十五章
她這話疾言厲色，與先前的溫柔渾不相似。在座眾人都望了過來，連鎮南王段正淳也停杯道：「鳳凰兒，怎麼啦？這姑娘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玉虛散人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阿紫瞧她滿臉怨氣，不免暗忖道：「我與鎮南王妃素不相識，她就算對我有不滿，先前卻那般和煦，怎的忽然發作？啊，想來是她嫌棄我沒有好家世，與她侄子在一處，玷污他們王府罷了。」便也學她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藍舟起身告罪。他與阿紫相識於星宿海，就以為她從小長在那處。出於小小的私心，他也不欲姑母一家知曉阿紫的師承，怕他們因為她的出身而輕視她。
然而一向對他疼愛有加的姑母，這次卻也不理會他。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段正淳打圓場道：「鳳凰兒，阿紫姑娘是藍舟的朋友，你何必為難人家呢？」
玉虛散人冷冷道：「你就沒覺得她長得有些像誰麼？」
聞言，段正淳瞠目結舌，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紫，半晌，才喃喃道：「或許是巧合吧……阿，阿紫姑娘，請問你姓什麼？家住何處？」
一桌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阿紫心中厭煩不已，起身推開椅子，面上卻笑道：「好叫王爺和王妃娘娘得知，我爹姓苟，諱孫梓。我娘姓倪，因生下我後年老色衰，所以有個諢名『姥暮』。他們就住在青海蒼臨縣。」
段譽將這兩個名字在嘴裡念了兩遍，突然噴笑出聲。
他都能聽出來，在場之人更是都心知肚明。段正淳心想：「原來是個沒甚教養的野丫頭。」
玉虛散人臉色反倒緩和下來，阿紫若真是那人的女兒，是絕無可能將父母名諱拿來頑笑的。她哪裡知道阿紫從小漂泊四海，對拋棄自己的爹媽沒有一絲一毫的情分呢？
席上眾人各懷心思，阿紫掃過他們，見段正淳面色不渝，微露輕視之色，便知這家伙雖然生得濃眉大眼、正氣凜然，又坐擁高位，卻也是道貌岸然之輩，於是下意識生出幾分排斥來。
玉虛散人道：「阿紫姑娘莫怪，我見你生得與一位故人有三分相似，便著急了些。」
不待她往回找補，忽聽廳上屋檐瓦片碎裂之聲。這人輕功也不算高超，只是方才眾人都凝神於阿紫，倒忽略了他。褚萬裡等護衛立即抽出兵器，高聲喝道：「哪位英雄拜訪，莫藏頭露尾，請自現身吧！」
只聽一聲粗劣的大笑，一條矮墩墩的身影從廊上一躍而下，正是南海鱷神。他頭發蓬散，衣裳零亂，左手揮舞鱷尾鞭，右手執著鱷嘴剪，一見段譽便要扯他，嘿嘿道：「乖徒兒乖徒兒，快來拜我為師呀！」
然而這卻不是無量山上，段譽孤苦伶仃沒個幫手，可以任他擺弄。這裡是鎮南王府，段譽的爹媽、表哥並一干護衛都在，哪能眼睜睜看他被岳老三拉走？
南海鱷神功夫雖比雲中鶴強些，卻也不是段正淳、四大護衛合力的對手。不一會兒便打的四處亂竄。
他們打得熱鬧，段譽不知哪兒學來一身絕頂輕功，耍得岳老三團團轉。在場之人無不贊嘆驚喜，連藍舟那個傻小子也不例外。
阿紫翻個白眼，頗有些忿忿。堂上鬧劇於她只如走馬觀花一般，全不放在眼裡。段譽的命與她又有何關系，阿紫心上只有那個湖藍色的影子罷了。
「你在無量山上被打得吐血，他們又有哪個這樣謝你了？」她恨其不爭地瞪著藍舟，「叫你濫好人，這世上只有壞蛋才活得舒坦……」
藍舟似有所感，扭過頭，瞧她圓溜溜的杏眼睜得忒大，嘴裡嘀嘀咕咕的不知說啥，活像一只愛鬧人的小貓。他心頭一軟，嘴角輕彎，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阿紫越想越氣，暗忖道：「他們越誇贊段譽，我心裡怎麼越發不舒服？唉，都是藍舟那個傻小子不爭氣，竟然被段譽比下去了。不成，我偏要他比段譽厲害不可。」轉念一想：「我既已下決心此生此世不再見他，他是英雄是慫包與我有何干系，我怎的如此在意？」
她捫心自問許久，還是沒個答案。這思索的工夫，場上的比拼早已落下帷幕。南海鱷神敵不過段譽，被木婉清言語一激，當即跪下磕三個響頭，拜他為師，而後憤然離去。
段譽更為眾星拱月一般，四大護衛不住地恭賀段正淳有子如此，段氏當興。阿紫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我是看不慣段正淳那偽君子，才不喜段譽出風頭。」
她自以為想通之後便洋洋得意，趁眾人圍繞段譽時，猛地站起，拉扯藍舟便走。藍舟猝不及防被她扯了個趔趄，窘迫地望了眼姑母。
玉虛散人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們，並不阻攔。
屋外月明星稀，庭院裡奇花異草無數，碗大的茶花開得鮮艷，紅粉白綠，爭奇鬥艷。月光至清至亮，籠在花萼上似水流動。
照在阿紫臉上，更襯她神氣的表情多可愛。
「喏。」她松開手，從內衣襟口處拉出一個瓷白的扁瓶。瓶蓋處系著細細的紅繩，瓶身描繪著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線條，正是卞玉泉臨死前交給她的那一份。
阿紫戀戀不舍地摩挲它，低聲道：「除柔絲網外，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禮物。老道爺托我給他找個傳人，我瞧你又呆又傻，這世上肯做好人的無一不是呆子傻子。他既要尋個光明磊落的弟子，我就將這瓶子送給你罷。」
藍舟一怔，道：「你……」
阿紫賭氣似的將扁瓶塞到他手中，道：「這裡面裝有『回風舞柳劍』的劍譜。老道爺將這劍法吹得天上有地下無，可它需得絕頂輕功相和才能發揮最大威力。我瞧你表弟方才使的就不錯，你有本事就去偷師吧。」
她欲將手抽出，卻猛地被人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掌寬厚有力，掌心薄繭刺得她癢癢的。
阿紫嚇了一跳，想抽手卻又不能，他掌緣叫她咬的牙印還清晰呢。
她一心想將卞玉泉的囑托講完，壓抑著怒氣道：「除了劍譜，老道士說瓶子裡還記載著一門奇法，多的也沒有啦，你自己摸索著學吧。喂，你這家伙，快放開姑奶奶！」卻是藍舟抓著她的手一緊，掌心的溫度竟有些燙人。
阿紫越是掙扎，他握得越緊，拇指在她手背上印出一道紅痕。
「姑奶奶看你是想嘗嘗『逍遙三笑散』的厲害。」她手一揚，正要將毒粉灑出，卻冷不丁被人重重擁進懷中。那人抱她極緊，似要將她箍進身體裡去。他彎下腰，將頭埋在她頸側，環繞著她腰腹的雙手輕輕顫抖，像極力取暖的小獸。
不多時，她肩膀衣裳竟有些濕意。
阿紫傻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是陳世驤先生對《天龍八部》的評論。在這個故事中，阿紫的愛情注定不會一帆風順。熟悉作者的都知道，她正在暗搓搓地憋大招。
枕頭：看我搓個螺旋丸~
第十六章
阿紫心下氣苦，哆嗦著道：「你既不肯聽我的話，又來輕薄我，你和雲中鶴有什麼分別！」
她手上使勁，在青年背上重重拍了一掌。
藍舟咳了兩聲，任她如何撒潑也不松手。他溫熱的氣息吐在阿紫發頂，道：「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放開你。」
阿紫悶聲道：「快說。」
「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阿紫後背立起一片雞皮疙瘩，怒道：「踢你罵你、給你下毒，把你扔在荒郊野外，這也能叫好嗎？！我看你真是又痴又傻！」
藍舟低低笑了兩聲，伸手摸她的發心，道：「那無量山上，是誰為救我這個傻子狠狠跌了一跤？這劍譜一看就是極珍貴之物，又是誰巴巴地將它送給我？」
阿紫語塞，強辯道：「將劍譜給你，我只是完成老道的囑托罷了。他說那門奇法需要傷心到極點、絕望到極點才能學會。我向來薄情，哪有會為別人傷心到極點的時候，不如一並給了你，我也甩脫個包袱。」
她解釋完，藍舟反而抱她更緊，嘆道：「那我寧願你永遠別學它。」
不等她掙扎，就聽他繼續道：「譽兒雖然與我親近，我畢竟年長於他，他對我是濡慕之情；姑母素來憐惜我，可她已嫁作人婦，斷無長久看顧娘家侄子的道理。除了他二人，天下之大，無人對我這般好過。」
「你爹爹媽媽呢？難道你與我一樣，是個孤兒？」
藍舟渾身一僵，松開了她。
他喉頭上下一動，苦笑道：「阿紫，你一直怨我不肯摘下面具。然而我只是擔憂你看到我的臉，就會疏遠我，再也不肯與我親近。」
「我著實是個懦夫，竟然連以真面目相對的勇氣都沒有。」
一天星鬥，明月如鉤。不知何處暗香浮動。
藍舟深吸一口氣，抬手，摘下面具。
阿紫頓時瞪大了眼睛。
*
他，實在是一個絕世美男子啊。
阿紫知道這麼想的自己簡直是個傻子。可她先前見藍舟百般推脫，以為他面有瑕疵，給人砍了一刀也好，長得鼻歪眼斜也好，她統統不怕。孰料他卻有一副雌雄難辨的驚艷容貌，反倒令她嚇得跳將起來。
青年見她驚嚇，黯然地垂下頭，嘆了一聲。
他的睫毛長而卷翹，此時斂眉低首，便在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常年掩蓋在面具下清臒俊秀的面龐，在月光下泛著柔光。五官精美如天雕琢，神色清湛絕倫。
可最突出的，還是他那一雙眼睛。
因為這雙眼睛，他出生時就要慘遭摔死，幸虧生母終究不忍阻攔了他的父親；因為這雙眼睛，他被族人視若無物，放逐山林自生自滅；因為這雙眼睛，他不得不戴上特制的鐵面，從此對所有人都疏離冷淡。
而此刻，面對心愛的姑娘，這雙深藍如湖水色的眼眸輕輕蹙起，無言地訴說主人的憂傷。
「我明白你無法接受……」他閉上雙眼，吐一口濁氣，卻倏得被溫香軟玉撞個滿懷。
他驚愕地睜開眼睛。
「傻小子！」阿紫如乳燕投林般扎進他懷裡，緊緊貼在他胸膛前。
他不知所措地怔立著，可心中高懸的，多年不肯消去的驕矜執念，忽如烈日下的白雪般融化了。
阿紫跳起來去擰他的耳朵，笑罵道：「真是個傻子！」
連她也無法解釋那突然湧起的強烈喜悅從何而來，可是只要一想到這個她用力擁抱住的青年，他多年小心翼翼遮掩的脆弱心事，終於願意坦誠在她面前。
他願意，將如同一生陰霾的瘡疤坦誠在她面前！
——那一股狂喜就蠻不講理地席卷了阿紫的內心。
其實何止是藍舟呢，她這麼久以來的懷疑、失落、患得患失、心亂如麻，都在相擁的那一刻得到解脫。
「傻小子……」她笑著說，眼角卻沁出淚水。
*
月光淼淼，映在這一對盡情相擁的有情人身上。
良久——
「你戴回去吧。」阿紫戀戀不舍地摸著他的眼尾，多麼干淨的顏色啊，不是月白，不是藏青，就是單單純純始終如一的藍。
她所認識的這種顏色，只有一晴如洗的天空才會有。
阿紫倚在他胸前，聽那一聲聲沉穩有力的心跳，感受這薄有肌肉的身軀下的溫度，因為她的親近而驟然滾燙的溫度。
她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能明白為什麼擺夷族人要孤立藍舟，因為這樣純淨的藍色太過美麗，美麗到妖異。當他凝視著你的時候，你甚至能沉溺到其中去。
如果可以，這雙眼睛永遠凝視著她多好。
只看她一個人。任憑世間再多的艷麗斑駁、光怪陸離，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藍舟握住她的柔荑，將那枚遮蓋住自己整個童年、少年時期的面具按在她的掌心。
他說：「送給你。」
「為什麼？」
「我不再需要它了，」他低聲道，「只要你不看輕我，它對我就沒有意義。」只要情人不因他的異瞳而疏遠他，那世間其他人的看法又何足輕重？
阿紫卻道：「我要這醜巴巴的東西作何用。」她踮起腳尖，輕輕地在藍舟臉頰上印了一個吻。
她說：「我要你這個活生生、熱乎乎的人。」
*
如果時間能就此停滯該多好。
兩個人坐在花壇邊上，仰望漫天星雲，她將頭歪靠在他肩膀上，他解下外衫披在她身上。
他低低絮語，講幼年時未曾謀面的父親，講他曾偷偷在窗外窺視生母，講餓到極點時咬的那一塊饃，講山林裡的猛虎和松鼠，講木葉蕭蕭時寒涼的清波……
他恨不得能一次講完，那些獨處時如毒蟲般撕咬他的，過去二十年的寂寞。
有時候，他甚至想如果自己只是山中的一棵楓樹，該多好。
阿紫攀在他肩膀上，輕聲道：「如果你是一棵樹，我就要做一只小蟲子。不管春夏秋，都和你在一處就是了。」
「若是冬天到了，又該怎麼辦？」
她說：「那你就睡一覺，等醒來時已是下一個春天。」
第十七章
天明時，兩人方回轉鎮南王府。
只見玉虛散人一臉怒容，正指著段正淳鼻子責罵，而四大護衛皆一臉疲色。段譽與木婉清卻不見蹤影。
原來昨晚阿紫與藍舟在外幽會，他們走後，木婉清偶然得知玉虛散人真名刀白鳳，突然施展毒箭偷襲。一番雞飛狗跳，眾人才知她竟是段正淳與「修羅刀」秦紅棉的女兒。段正淳出手制住她，孰料秦紅棉與甘寶寶夫婦忽然出現，還與南海鱷神合力劫走段譽。
鐘萬仇放下狠話，要段正淳來萬劫谷替他兒子收屍。
可惜即便段譽危在旦夕，也一點不耽誤他爹與舊情人打情罵俏！
兒子被丈夫的情人劫走，好端端的兒媳婦也成了丈夫的私生女，叫刀白鳳如何不驚不怒？她明白丈夫花心多情，所以多年避居玉虛觀。如果早知親生子也會為他連累，那她當初根本不會嫁給段正淳。
當年段正淳來擺夷族提親，刀白鳳的父親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過他：擺夷族的女子，一生只嫁與一個夫婿；而她的丈夫，也永遠只准有她一個女人！
然而事實呢？段正淳不斷與其他女人眉來眼去，甚至珠胎暗結。所有人，包括大理皇帝段正明、她的親人、王府的下屬，都說這只是男人的通病，一點風流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作為大理國的王妃只能忍耐！
她忍。
可是為什麼，譽兒也要被這個負心郎連累！？
刀白鳳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心都碎了。
像被奪去孩子的母狼一般喘著粗氣，她素來端莊的五官顯出幾分猙獰，帶著血絲的眼睛瞪視著丈夫，啞著嗓子道：「段正淳！你可還記得當年在紅橋的誓言？若譽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便回擺夷族稟明父親，決不會讓你好過！」
「鳳凰兒，咱們有話好說……」
「閉嘴！」刀白鳳慘笑道，「我不管你的什麼寶寶，也不再理會你的『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如果這次譽兒安然無恙，我就回玉虛觀去，吃我的長齋。」
「你作孽太多，」她失魂落魄地低下頭，渾身癱軟搖搖欲墜，「我不能讓你連累譽兒。但願我佛慈悲，信女虔誠發願……」
藍舟上前一步，格開段正淳的手，扶住姑母。他神色冷淡，語氣極為不敬，道：「不勞鎮南王大駕，還請及早設法營救譽兒才是。」
段正淳目光一瞥他面容，大吃一驚，暗道：「鳳凰兒的侄子，怎生俊美到妖異的地步？怪道他從前總要遮掩真面目。」驚訝之下倒也沒有伸手搶奪妻子。
刀白鳳扭頭，最後瞧了丈夫一眼。當年大理紅橋上，就是這個男人挽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證與她情定終生。她以為他的情只對她生。
終究，只是她以為。
聽說漢人有一句詞。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為秦紅棉生也好，為甘寶寶生也好，還有許許多多的紅顏知己。總歸，不會為她刀白鳳罷了。
*
段譽遭難，藍舟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昨夜他與阿紫互剖心跡，情定之後，阿紫說不喜歡段正淳的為人做派。他便與她約定，等天明就辭別姑母一家，他們二人開開心心地浪跡天涯，做一對逍遙夫婦。
是啦，逍遙夫婦。
阿紫說她無父無母，大恩人也不知所蹤，所以婚姻大事全由自己做主；藍舟說擺夷族內僅有姑母和譽兒對他十分真心，他要娶阿紫為妻，姑母必不會阻攔他。
可現在段譽被擄去萬劫谷，藍舟勢必要和大理國眾人一塊前去搭救。阿紫厭惡段正淳薄情，更不想和他過多相處，便提議她在大理等候。她知道段正淳自詡風流，可男人的風流在女人看來皆是一樣的可惡。他的女人很多，他對每個女人都體貼溫柔，就相當於辜負所有女人。
事不宜遲，兩人商議之後，藍舟就隨著段正淳、段正明等人前去萬劫谷。
「阿紫，你等著我。」
他走之後，她在大理走走停停，欣賞下關鎮的風、上關鎮的花、蒼山雪、洱海月，還有風平浪靜時，一碧如洗的天空，那如同藍舟眼睛一般的純淨顏色。
她仍然獨自流浪，可奇怪的是，從前縈繞在她內心的乖戾竟全都融化。那些歹毒陰狠的心思，她沒有一天想起過。
換作以往，她看到那些日出而作的平民百姓，心中總要不平，憑什麼他們就能生活安逸，而她卻要費盡心思才能活下去？她看到那些被父母牽著玩耍的孩子，總會生起怨恨的念頭，憑什麼這些孩子就能承歡膝下，而她唯一的恩人卻要離她而去？
她得到的太少，所以恨得太多。
然而如今，看到那些田間地頭攜手勞作的夫妻，她心中洋溢的卻是甜蜜。
——不知道傻小子拿起鋤頭，會是什麼樣子？
就連看到夕陽下升起的炊煙、平原上錯落分布的木屋，她都會想：阿舟能不能吃得慣她煮的菜呢？
阿紫已經不再怨恨世上所有的一切。因為那個暗香浮動的夜晚，藍舟給予她的，已經足夠填補過去的所有悲哀和凄涼。
原來兩情相悅，竟然是這麼美好的一件事呀。
她頭一次清晰地明白，她對藍舟的依戀是多麼深刻。就像他形容的小豚鼠，愛到極致，就舍不得拿出來分享，連自己也不舍多看。挖個深深的洞，將愛埋藏，小心翼翼地掩好土。
即使只能坐在洞口，也是無比的幸福。
*
阿紫等啊等，走遍幾乎所有風景勝地。
她懷著愛和感動，用力地善待旅行中遇到的所有人。
是啊，是旅行而非流浪。
盡管她的善意還是帶著七分刻薄嘲諷；盡管她也會遇到危險和惡意，可她再也不會隨意殺人了。
因為她深信，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青年來接她回家。她可以盡情撲在他懷中，訴說那些等待的日子裡遇到的委屈。這人啊，有一雙如藍天般瑰麗的眼眸，他因此吃盡苦頭，卻仍然心思單純、待人真誠。最重要的是，他愛她如珠如寶，世人無可替代。
無可替代。
直到有一天——
她收到刀白鳳的信。
那個男人，她深深依戀、深深埋藏、深深珍惜的愛。
死在了天龍寺。
第十八章
天龍寺位於大理城外點蒼山中，佛寺氣勢恢宏，莊嚴肅穆。天龍寺地位尊崇，大理國全民信佛，歷代的國主退位後皆會來此剃度為僧。
穿過清都瑤台、雨花院、般若堂等建築，有一條靜謐的長廊。廊道盡頭是三間木屋，門前守著兩個小沙彌，一見來人便躬身，雙手合十，低呼佛號。
天龍寺的方丈本因大師站在木屋前，沉吟片刻，向身側的女子道：「女施主，你當真不進去一探嗎？」
他聲音渾厚低沉，說話如梵音般悅耳。
那女子卻不為所動，神色冰冷，道：「多謝幾位大師不惜內力替我夫君診治。阿紫答應天龍寺的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必會達成。」
本因見她臉色青白、氣息不穩，再觀她唇舌紫黯，心知女施主定是大慟之下損傷心脈，又兼之日夜飛奔，導致淤血堵塞脈絡，著實內傷不輕。可嘆天龍寺百年威名，如今竟然要一介弱女子來力挽狂瀾。
他一臉愧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女施主放心，三位師兄齊齊出手，定保藍施主性命無虞。小僧慚愧，藍施主為本寺出力，才會被鳩摩智所傷。師兄們醫治他本是應當，卻還要勞煩女施主……唉。」
阿紫冷笑，藍舟命懸一線，她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馬才趕到天龍寺。可這群大和尚卻還在慢悠悠地與她打機鋒。天龍寺地位尊崇，若非看在鎮南王妃的面子上，會不會醫治藍舟還難說。
可嘆她夫君受鳩摩智那老賊一掌「火焰刀」，原是代段譽受過，非得本字輩大師耗損真氣替他療傷，否則便是好了也會落得個經脈盡斷的下場。
若是段譽受傷，他是大理國嗣君，這群和尚們自無怨言；然而換了藍舟，段譽又被鳩摩智擄走，單憑刀白鳳求情，這群和尚只是一昧地推諉！蓋因他傷勢太重，連刀白鳳都誤以為他命隕，即便是本字輩的大師出手，也要耗盡五成真氣。
強敵當前，他們怎舍得耗費真氣救治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
阿紫當機立斷，唯有替天龍寺追回段譽，才能使這一眾禿驢盡心救治她丈夫！
然而阿紫武功低微、身份卑賤，鳩摩智卻是吐蕃國師。他法號「大輪明王」，既通曉少林寺絕技，又盡得大雪山大輪寺真傳，連天龍寺輩分最高的枯榮大師都拿他毫無辦法。她又何德何能，可以從鳩摩智手中救回段譽？
面對和尚們的質疑，阿紫平靜道：「諸位大師，請看此物。」
她攤開手心，掌中是從不離身的一樣寶物。
正是柔絲網！
此物以透明絲線織成，韌性絕佳，煉制時不知加入了什麼奇珍異寶，團縮起來只拳頭大小，但遇敵時施展開來，便是罩住一個八尺大漢也還綽綽有余。它又極輕便，藏於袖中難被人發覺，正是一件極好的偷襲寶物。
阿紫道：「我並非要與『大輪明王』決一勝負，只要盡力困住他，哪怕幾個時辰也好，足以讓我和段譽逃生。何況我身上有許多星宿派的獨門毒藥，料想那鳩摩智來自大雪山，一時不妨中招也是有的。」
她往日用柔絲網困敵時，從沒有一人能從網下脫身，通常都是她殺了人之後才將此寶收起，因而從未想過天下還有柔絲網鎖不住的人。她想鳩摩智就算再怎麼神功無敵，破開柔絲網也要幾個時辰的功夫，到時她與段譽早已逃之夭夭。只可惜大恩人給的這件無往不利的寶貝，她生平收到的第一件禮物，卻要損毀了。
但與藍舟性命相比，也就不值一提了。
她言之鑿鑿，可那些見識過鳩摩智厲害的僧人卻不以為然，反而紛紛勸她不要白白誤了性命。
就連刀白鳳，也哽咽著說侄兒能保住性命就好，武功一道不必強求。
可她的情郎，是那麼一個孤清自矜的人，永遠如蘭松般氣質高華。如今卻有人說他將會經脈盡斷，淪為一介廢人。
她怎麼舍得？！
阿紫一咬牙，祭出柔絲網，縛住自己左臂，層層疊疊蓋得密不透風。她道：「請諸位大師，各自施展絕招，來試一試柔絲網的堅韌。若它敵得住大師們合力一擊，自然也能攔得住鳩摩智。」
本因頓時失聲道：「女施主不可！」
他早因藍舟受傷而心懷愧疚，又為他們夫婦鶼鰈情深而感動，斷不能容許阿紫如此胡來！不提枯榮大師，便是三位本字輩師兄們，也全是得道高僧，內力深厚非常人所想。她那異寶再厲害，也沒有能接住他們合力一擊的可能！
阿紫冷冷道：「我就是再怎麼救夫心切，也不到自斷一臂的地步。諸位大師請試吧。如有萬一，也是我不自量力招來的惡果，絕不會怨懟天龍寺！」
她態度堅決，非要本因先試上一試。
刀白鳳已扶著欄杆，掩面泣不成聲。她心疼侄兒不假，卻也不忍看旁人為侄兒付出如斯代價。更何況此人還是藍舟心頭至愛。
本因無法，只好答應。他心想若是其他人出手怕沒有手下留情的機會，自己出手好歹還能及時收招。
只見他凝神運氣，食指輕抬，將含於指尖的內力隔空發了出去，直直打在阿紫腕上！
其他人也不留余地，本觀、本相、本參見阿紫安然無恙，便相繼出招，一時只聞嗖嗖破空之聲不絕於耳。
他們四人用的皆是一陽指，功夫皆練到四品上下，雖然算不得大成，在指法上的造詣卻也冠絕武林。
刀白鳳發出一聲驚呼！
但見場中少女面色青白，左臂不住地顫動，那名作『柔絲網』的寶物卻猛地爆發出一聲嘯鳴！四位大師的指力打在它身上，居然被它蓄力反彈了出去！
阿紫只覺左臂劇痛入骨，顫個不停，卻咬牙忍耐，絲毫不敢掙扎。
當年大恩人憐她年幼，將家傳寶貝柔絲網贈給她。這寶貝困人防身皆是極佳，只有一點，決不能隨意動彈！不論敵人還是主人，只要稍有動作，它便會越纏越緊。若無人解救，它能活活勒進骨頭裡。
天龍寺等人見此異寶的奇效，當真喜不自勝，立即答應為藍舟診治。
*
阿紫站在木屋前，屋內三名大師正在合力救治藍舟。
「再過幾天，傻小子就能安然無恙了吧。」
阿紫神色極為平靜，這些天她沒掉過一滴淚。來天龍寺前，她不信刀白鳳的話，不信藍舟會死；來天龍寺後，她不信藍舟會經脈盡斷，不信她會沒有辦法逼天龍寺這群禿驢盡力醫治藍舟。
事實上，她終究也還是做到了。
本因說，三天之後藍施主就能恢復如初。
可惜，她怕是看不見了。
柔絲網雖然反彈了四位大師的指力，但內勁卻順著網身蔓延，阿紫這條左臂，傷了筋脈，此刻已不能運動。
其實哪有什麼把握了，只有她不甘心的拼死一搏。
作者有話要說：
在作者醬的想像中，阿紫應該是一個有韌性，又固執的人。她認准了哪個人，此後余生便都是那個人了。原著裡是喬峰，這裡是藍舟，本質上其實沒有區別。
第十九章
阿紫准備妥當，立即動身離開天龍寺。
鳩摩智離去時放話，要在舊友慕容博的墳前將段譽焚燒活祭。想那姑蘇慕容氏地處江南一帶，阿紫便一路疾馳向北飛奔，只求能在姑蘇截住他們。
臨行前她曾問刀白鳳，為何藍舟好好的會落得重傷垂危的下場？
卻道原來藍舟與段正淳等人一同前去萬劫谷營救段譽，孰料段譽在萬劫谷陰差陽錯吸收了雲中鶴、鐘萬仇、葉二娘等人的泰半內力。他不通武功，內力堵積在膻中穴，瘋癲欲死。
為救他性命，段正明率眾來到天龍寺請本字輩大師指教，恰逢鳩摩智前來討要「六脈神劍」劍譜。他說是為舊友慕容博所求，實則是自己貪心想要獨霸劍譜，並先後打傷段正明、本因等人。
段譽勃然大怒，指責鳩摩智不守清規，他雖然閱覽過六脈神劍的劍譜，卻是時靈時不靈，施了一招半式便被鳩摩智擒住。鳩摩智有心給他點厲害瞧瞧，好逼迫他寫下劍譜，於是右手一揚，成名絕技「火焰刀」就向段譽打去。
危急關頭，還是藍舟縱身上前，長劍挑開，以身代之。
對他而言，姑母和表弟是陰暗童年中唯一鮮亮的光彩。如果不是姑母教他讀書識字，還精心為他延請劍術名師，那麼他即便僥幸活下來，也還是山間一野人。
人情有如紅梅白雪，世事不過淨水青蓮。
藍舟和阿紫，都做了唯一的選擇。
*
一路上，段譽都被鳩摩智點了穴道。鳩摩智忌憚他的六脈神劍，因此一刻都不敢放松，專門撿羊腸小道避開追兵。
鳩摩智百般威逼利誘，段譽深知此人卑鄙陰狠，自己若說出六脈神劍劍譜才真會性命不保，於是越發緊閉牙關，決口不提。
他吃再多的苦也不肯說，鳩摩智反而拿他沒有辦法。
就這樣，兩人馬不停蹄地向北行走。等一路上進了中原，再看不到大理的鐵騎追兵，鳩摩智才稍稍放松警惕。
這天夜裡，兩人在一座客店中歇息。段譽下馬後累的兩腿顫顫，他一介書生，只懂得詩書周易，從沒有如此長途顛簸的經歷。可他一進店門，腿也不抖了，人也不累了，只曉得瞪圓雙眼呆呆望著。
鳩摩智道：「怎麼啦，段公子？」
只見昏黃燈光下，桌邊一臉憔悴的少女輕輕蹙眉，暗暗搖了搖頭。
「沒，沒什麼，」段譽回過神，咳嗽道，「大和尚，我一路奔波染了風寒，咱們就在這處歇息吧。不然未到姑蘇，你就得替我收屍啦。」
話雖如此，他一雙眼亮晶晶精神得嚇人，哪有半分病容？
鳩摩智諒他鬧不出幾分水花，故也不放在心上，雙手合十道：「段公子，小僧請你一路北上，著實委屈你了。」
段譽干笑兩聲，張嘴打個哈欠，裝出一副困頓模樣。
鳩摩智立即對店家道：「施主，小僧身邊這位公子微感風寒，不知店中可有備藥？」
說來也怪，這店老板額頭冷汗頻出，雙腿抖若篩糠，倒比段譽更像著了風寒。他苦著臉，說話也顛三倒四：「自然，自然是有的，啊，大師，不如請醫家來看看吧。小店，小店……」
他話未說完，就聽一道有氣無力的女聲道：「阿爹，你病了就去休息吧。女兒來招待兩位客人就是。」
店老板如釋重負，立即抱頭叫痛，哎哎喲喲地離開了。
鳩摩智聞聲望去，只見桌邊病懨懨的少女抬起頭，右手執燈朝他們走來。他一望便知這少女氣血瘀滯在胸，左手軟趴趴地垂在身側，想是受了什麼傷不能動彈。
雖然奇怪這一家子怎麼都抱病在身，但鳩摩智還是不以為然。他心道就算大理段氏派人營救段譽，也不該讓一個多愁多病的少女來才是。
倒是段譽見那少女受傷，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少女執燈走在前頭，帶他們前去客房。
三人踩在上頭，老舊的木樓梯吱呀吱呀響著。段譽目不斜視地盯著少女，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的，你的手臂怎麼啦？」
鳩摩智心生疑問，但見那少女面容姣好，俏麗秀美，便以為段譽動了春情之思。他身為出家人，雖然垂涎六脈神劍犯了貪戒和痴戒，卻於色戒上嚴守清規，於是轉過頭去不打擾他們。
少女耷拉著眉眼，無精打采道：「前日偷摘鄰居的茶花，被我四位叔叔打的。他們說茶花本應是供人觀賞的，我摘了去，叫游人如何參觀？阿爹說我執著於茶花外相，就應了佛家的『著相』。哎，這位大師父，你說我爹說得對麼？」
鳩摩智精通佛法，自然不把這少女淺薄見識放在心上，可他裝模作樣慣了，便也笑著答道：「女施主說的正是。」
段譽卻是喜出望外。
大理盛產茶花，鎮南王府後院有各種珍品琳琅滿目，而阿紫那番話中卻帶出「本因、本觀、本參、本相」四字，說明她是奉了天龍寺四位大師的意思救他來啦。
雖然不知她的左臂究竟為何所傷，但段譽心中大定，臉上也帶出些笑容。
*
門板輕叩兩聲，有人道：「大師父，小公子的藥來啦。」
鳩摩智開門，就見少女單手捧著托盤，盤上盛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苦澀氣息。
他先驗藥，確定只是普通的解表藥後，便欲伸手接過。少女卻閃身躲開，道：「大師父，你們男人粗手粗腳慣了。我瞧小公子嬌生慣養的，若讓你喂，怕是會燙傷，還請讓小女子服侍他吧。」
鳩摩智瞧她雙頰泛紅，兩目含情脈脈，以為她對段譽暗生情愫，便也不加阻攔，放她進來。
少女將托盤置於桌上，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
不料鳩摩智突然擒住她右手，厲聲道：「你要作甚。」
少女痛得眼淚汪汪，求饒道：「佛爺饒命，這只是普通的薄荷粉。因著要後下才不會損傷藥性，所以我帶了來攙在藥裡，好叫小公子早日康復。」
鳩摩智打開紙包一聞，的確是疏表清熱的薄荷粉，心知錯怪了這少女，臉色轉晴，緩緩道：「女施主，貧僧一時心急，冒犯了你，給你道歉啦。」
少女破涕為笑，伸手接過薄荷粉，拌進藥裡，端了坐到床邊，哄段譽道：「小公子，請吃藥罷。」
鳩摩智見她形容天真，神色可愛，有心成全她與段譽一段露水姻緣，便獨自起身去門廊等候。可他剛走兩步，忽覺有異。
——他為保險起見，封了段譽「極泉」、「大椎」等穴，導致他行動不便，不能使用六脈神劍。那少女一來便說要替他服侍段譽，又坐到床邊要伺候他。就算段譽再怎麼嬌生慣養，難道還到非得別人喂藥的程度了？若非身懷武藝，怎能瞧得出段譽穴道被點？
他心道不好，急忙回身，卻見一道銀光朝他撲面而來。
第二十章
這機會千載難逢！
阿紫見他為柔絲網困住，立刻閃身上前，將袖中藏的煉心彈、碧磷針等毒藥通通灑在他面上。可惜她手中威力最大的「逍遙三笑散」，非得趁人受內傷之際才能發揮作用。這藥是丁春秋獨門煉制，毒性猛烈，但凡中藥無解，三笑之後就會死去。
鳩摩智又驚又怒，欲運功掙脫這漁網樣的怪物。孰料它卻越纏越緊，待他想使出火焰刀等武功，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捆得嚴嚴實實，連出手的空間都沒啦。
「快走！」阿紫猛地一扯段譽，雙雙從窗台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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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中呼哨一聲，就有一匹黑馬踢踏踏地從馬廄中跑來。阿紫跨上馬背，右手拉段譽上馬，叫他坐在自己身前。她左手受傷吃不住力道，只能讓段譽馭使馬兒。
「你忍著些，我給你解開穴道。」阿紫右手在段譽背心四處拿捏，推宮活血。可惜她武功粗陋，並不能完全解開段譽的穴道，只讓他舒坦一些罷了。
段譽雙腳一蹬馬腹，那馬兒便於曠野中奔行如飛。兩人坐在馬上，只覺四周景色迅速倒退，風兒迎面如刀割一般。
阿紫心中砰砰跳得極快。
她籌謀許久，終於一擊即中，成功救出段譽，現在只要趕回天龍寺就萬無一失啦。
段譽揮著馬鞭，哈哈笑道：「阿紫妹妹，多謝你費心救我啦！」
阿紫一張小臉青中泛白，聞言卻微微笑道：「你若真要謝我，就將那日對付南海鱷神的輕功教給你表哥吧。我送了他一張劍譜，沒有絕頂輕功配合卻是無法發揮全部實力。」
段譽搔搔頭，他心思純善，將凌波微步教給表哥自然可以，可記載功法的圖譜卻為他在萬劫谷石室中撕爛了。就算不撕爛，上面繪著神仙姐姐的果體，給表哥看難免有褻瀆之嫌。
阿紫看他猶豫不定，哼道：「舟哥為你生受鳩摩智一掌。我看他真是表錯情了，卻救這麼個無情無義的人。」
段譽唬了一跳，連聲道：「好好好，我教就是。表哥如何了？怎的伯父爹爹沒有救他麼？阿紫妹妹，不是我藏私，只是，只是……」
他笨嘴拙舌地解釋，阿紫噗嗤笑道：「好啦，不逗你了。」
兩個年輕人剛剛逃出生天，心情雀躍，一路聊著也不覺無聊。他們馳馬飛奔在廣闊的平原上，足足奔了一天一夜。阿紫拿出干糧分與段譽，自己卻熬不住昏睡過去。
「阿紫？阿紫？」段譽聽身後氣息漸微，回頭一驚，才發現這古靈精怪的丫頭居然面色青白、氣息奄奄。段譽擔憂她摔下馬去，於是解了她束發的紫繩，將她雙手緊緊捆在腹前。
「阿紫，你撐著些，咱們回了大理就給你找大夫！」段譽自責不已，低低囑咐一句，用力一揮馬鞭，馬兒速度又加快幾分。
阿紫迷蒙中聽他這一句，來不及多想便眼前一黑，墮入沉沉夢鄉。
話說兩端，這廂段譽出逃之後，柔絲網把鳩摩智結結實實捆成個大粽子。可憐他堂堂大雪山國師，居然折在一張小小的漁網手中。
鳩摩智怒不可遏，大喝一聲，內力噴薄而出，卻反被柔絲網彈回來。
只聽門口哆哆嗦嗦一聲叫喊：「大大大師父，這是怎麼啦？」
正是店老板。
適才他裝病回了房間，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又悄悄潛回大廳。見二樓劈裡啪啦的響動，著實害怕，想逃又怕他們鬧出人命來。若出了人命，他這小店也別想開下去啦，只好苦著臉捧了茶水，上來打探。
鳩摩智陰沉著臉，喝道：「那女孩兒是你什麼人？1」
店老板欲哭無淚，道：「大師父饒命哇，那丫頭古裡古怪的，前兩日來我這小店，說要投宿，卻暗中給我一家下了毒藥。若我們不聽她的話，就要沒命啦。害你的可不是我們，大師父饒命哇。」
鳩摩智深吸一口氣，道：「你過來，替我解開這網子。」
「是，是。」店老板忙不迭地應承，急急走來，卻忘了避開腳下破碎的窗楞，登時身子一歪，茶盞飛了出去，潑了鳩摩智一頭一臉。
孰料這漁網見了水，反而倏得舒展開，軟塌塌地癱作一團。
鳩摩智冷哼一聲，扯下身上的網子，揉作一團擲在一邊，惡狠狠道：「臭丫頭，敢跟佛爺耍心眼！」
他得了自由，嘴角三分戾笑，呼嘯一聲，雙手張開如大鳥般從窗戶躍了出去。
鳩摩智內力渾厚，不將阿紫那些亂七八糟的毒藥放在眼裡，搶了一匹快馬，立刻向南飛奔而去。他猜段譽等人肯定會逃向大理，故而也往同一個方向追蹤。
果不其然，兩天後在曠野上看見了那熟悉的兩人一馬。
他放聲大笑，在馬頭上拍了一掌，凌空躍起，落在他們前頭。可憐那馬兒辛苦馱了他兩天，累得口吐白沫，卻被主人一掌拍死。
段譽一見鳩摩智，著實嚇得不輕，縱馬欲繞過他。可鳩摩智武功高深，一招多羅葉指點出，二人座下馬兒的頸部就出現一個血洞。馬兒痛不欲生，嘶鳴一聲，前蹄一歪，摔倒在地。
段譽和阿紫也齊齊飛了出去。
阿紫昏迷不醒，段譽慌亂中將自己墊在她身下，兩人滾了好幾圈，才穩住去勢。
鳩摩智見那狡猾的小丫頭不省人事，冷笑道：「段公子，你這小情兒真是好計算，好謀略哇，可惜武功太差！」
段譽摔得頭昏腦漲，勉力站起，喝道：「鳩摩智，阿紫已替我解穴，你想試試『商陽劍』的厲害麼？」說著伸出食指，擺出六脈神劍的姿勢來。
鳩摩智面色一變，遽然後退兩步。可他思及段譽不通武藝，就算機緣巧合下學了六脈神劍也是花架子，又復上前道：「段公子，小僧好言相勸，你不聽，就別怪小僧不客氣啦。」
他獰笑一聲，欺身上前欲抓住段譽。段譽心下驚慌，真氣自食指湧出，只聽噗嗤聲響連連湧出，他這一招「商陽劍」竟真使了出來！
鳩摩智猝不及防，匆忙出掌反擊。
段譽刺了幾劍，隱隱摸到些訣竅，不待他細細品味，就見鳩摩智高高躍起，趁他不備一把拎起阿紫，大聲道：「段公子，你再出劍，小心刺傷你的小情兒！」
段譽連忙擺手道：「別別，大和尚，你快放下她來。」
鳩摩智道：「段公子若是肯將六脈神劍劍譜默下來，小僧自然保她無虞。可你若是不寫嘛，哼。」他抓著阿紫的左邊臂膀，一個用力，她立刻疼得大叫一聲，醒轉過來。
「那小僧只好先卸她一條膀子啦。」
阿紫一醒，鼻尖聞到一股旃檀香氣，再一看段譽滿臉驚慌，自己卻落入鳩摩智這惡賊手裡，當即怒罵道：「臭和尚，你敢動姑奶奶一根毫毛試試，姑奶奶非得給你點厲害瞧瞧！」
段譽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這丫頭的命都捏在鳩摩智手裡，還要逞口舌之利。
鳩摩智道：「不知女施主要給小僧什麼好看？」
「你挽起袖子瞅瞅，手臂上是不是有一道藍瑩瑩的線？」阿紫扮了個鬼臉，「你是大雪山的高人，瞧不起咱們中原的毒物是不是？怪叫你吃點厲害。」
鳩摩智勃然大怒，擰著少女的喉嚨道：「貧僧勸你不要死鴨子嘴硬，趁早將解藥交出來！」
阿紫卻道：「交出解藥也可，你放段譽離開，我立馬雙手奉上。」
「休想！」鳩摩智已是氣到極點，左手抓住她膀子，右手劈頭一掌，火焰刀筆直地砍將下來！
第二十一章
阿紫看他掌風凌厲，勢如火焰，心知難逃一死。
她緊閉雙眼，卻覺那熾熱溫度停留在頭頂一寸處，鳩摩智壓抑怒氣的聲音響起：「你交不交解藥！」
阿紫緊緊抿著唇，眼中閃現一絲懼色，轉而變得堅定，微微笑道：「對不住，我等不了啦。」
鳩摩智不明所以，喝道：「你在等誰！莫非還有援兵？」
四周曠野，空蕩無人，微風拂過草面，沙沙聲像極情人衣擺擦動。
阿紫長嘆一聲，睫毛下淚珠瑩然。她望著鳩摩智，目中流露不勝凄婉之情，道：「我等的人，你一輩子也別想明白。」
鳩摩智一怔，隨即大怒，劈手蓋了下去。
「春天，要來啦。」
她低喃一句，闔上雙眼。
*
段譽拼命比劃著六脈神劍，可他慌張之中，那好不容易摸索到的訣竅卻忘得干干淨淨，見阿紫即將斃命，只能絕望大叫：「阿紫！」他的眼睛忽然捕捉到遠方一道急速奔來的影子，額上青筋暴起，衝破喉嚨嘶鳴一聲：「表哥——」
石破天驚！
隨他的話語而來，還有一支泛著銀光的利箭！
鳩摩智愕然，來不及回首，只能松開阿紫，反手握住箭頭！那箭去勢極快，迅疾如風，接二連三，直指他周身要害！
阿紫抬起眼眸，淚水模糊世界，卻仍能看清白馬上英姿颯爽的人影——他左手搭弓、右手挽箭，高高束起的長發在風中飄揚，藍眸因怒氣而加深顏色，好似風暴來臨時波濤洶湧的大海。
一騎白馬，絕塵而來。
待到近處，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棄弓不用，長劍隨他動作脫離劍鞘，劍光化作一道大網，鋪天蓋地向鳩摩智襲來。
自分離後，他將阿紫給的那份劍譜早諳熟於心，武功已不可同日而語。他本是於武道一途極聰慧的人物，劍譜上記載的「七七四十九式回風舞柳劍」又是極高明深奧的劍法，他求知若渴，將每一招都記在心中。
受傷之後，天龍寺三位本字輩大師以真氣滌蕩他渾身經脈，以有余補不足，反叫他自身內力深厚三分。因此才能星夜馳援，趕到此地。
鳩摩智不料這青年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猝不及防之下倒退三步，才倉促躲過這氣勢洶洶的一劍。
饒是如此，他的赭色僧袍也被劃開條口子。
「好，好，好，」他不怒反笑，「施主劍法高超，可見上次在天龍寺內未完全發揮實力，且讓小僧領教一番吧！」
鳩摩智精通少林武學，當即左手虛探，右手挾著一股勁風，直襲向藍舟拿劍的右手，正是「龍爪手」。他出招狠辣，角度精准，若是一般的劍客，早就遭他一擊得手，不僅長劍失手掉落，就是手腕也得在猛力下折斷。
藍舟右手輕震，挽一朵劍花，避開鳩摩智的一抓，轉而刺向他右臂大穴。這一招飄逸清麗，猶如為春風輕輕拂動的柳絲一般。段譽在一旁觀戰，也忍不住擊節贊嘆：「好劍法！」
鳩摩智冷哼一聲，急忙抽回右手，向旁飛去，左手連彈，勁力吞吐之間，正是「多羅葉指」。
藍舟招式用老，右手一翻，以劍身抵擋。鳩摩智畢竟是大輪寺釋子，在吐蕃國積威已久，哪是如此好對付的？他的多羅葉指如火純青，連鐵索都能擊斷。
藍舟應付得吃力，心知自己內力、身法都及不上鳩摩智，不過倚仗精妙招式拖得一時半刻罷了，再拖下去，他絕不是鳩摩智的對手。
明澈如一汪秋水的長劍穩穩擋住鳩摩智，他呼哨一聲，通人性的白馬撒開四蹄，向段譽奔去。
「譽兒，上馬，速回大理！」
段譽急得滿頭大汗，他當然知道現在最好的法子就是速回大理，請來援兵。可眼見表哥不敵鳩摩智，他若在，好歹鳩摩智還會看在六脈神劍的份上對他手下留情；他若不在，誰知鳩摩智會不會直接殺了表哥和阿紫？
這兩人因他身陷險境，他說什麼也不肯獨自逃命。
「好好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像什麼樣子！」見段譽不肯上馬，阿紫一把抓起他衣裳，扔到馬上，重重在馬臀上拍了一掌。
白馬前蹄高抬，段譽來不及辯駁，先得穩住身形，抓住馬髻，身不由己地飛奔出去，很快消失在眾人視野中。
鳩摩智怒不可遏，欲甩開藍舟前去追趕，卻見劍光頻閃，如跗骨之蛆般纏上來。他怒氣已達頂點，右掌揮出，夾雜著數十年的佛宗禪功直直拍向藍舟胸口。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籌謀數載，竟毀在兩個黃口小兒手中！他料定藍舟必會尋機躲避這一招，只要再給一時半刻的工夫，他便能追回段譽！
誰想青年竟然不避不閃，持劍硬攻上前。
果不其然，這凝聚了鳩摩智畢生功力的掌法，拍在了青年胸前，拍得他登時吐著血倒飛出去，臉色青白猶如死人。
可他手中明亮燦爛的劍，也刺進了鳩摩智的心口。
「藍舟！」
阿紫大叫一聲，一咬牙，卻朝著鳩摩智撲來。
回風舞柳劍造成的傷口奇縱而深，與尋常兵器的創傷不同，更難止血。鳩摩智捂著胸口，坐下盤腿運功，試圖以高深內力止住鮮血。他自忖能一招將阿紫斃於掌下，那青年劍法再好，受他一招般若掌，恐怕也難逃命，便放心凝神養傷。
不妨阿紫這一撲，卻徑自到他面前，手一揚，一陣古怪香風竄到鼻尖。
鳩摩智又驚又怒，急忙運功祛毒，可真氣運轉一番，卻未覺得哪處不對，松了一口氣，不由露出一個笑容。
他運功這幾瞬的功夫，阿紫已拔足狂奔，扶起藍舟。
青年蒼白清雋的臉上，浮起兩團不自然的紅暈，衣襟前一片深色。他無力站立，伏在阿紫懷中，猛地咳吐出一大攤鮮血，其間竟然夾雜著細小的碎肉。
阿紫渾身猛地一抖。
她冷不丁抱起情郎的頭，雙手拇指擦去他唇下的血跡，可那血還是從鼻孔、眼角、耳廓處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漸漸地，連她的衣裳都鮮紅一片。
她的力氣越用越大，指甲在藍舟臉頰上劃出新的血痕。
「阿紫，別怕。」他咳嗽一聲，右手無力地搭在她腕上。
「我總是，會和你在一處的。」
「咱們就像，咳，楓樹和小蟲子，對不對？」
阿紫拼命睜大眼睛，不肯讓眼淚砸下。
這一刻，她極度仇恨鳩摩智、仇恨段譽、仇恨天龍寺、仇恨刀白鳳。所有往日埋藏在幸福底下的陰郁乖戾，都狠狠翻了出來，將她內心攪動地天翻地覆。
——既然我有了，為何要把他奪走？
——既然我即將失去，為何你們仍有！
藍舟伸指在膻中點了兩下，用僅存的微薄真氣將心脈連續。
他枕在心愛姑娘的腿上，竟然出奇的冷靜，笑容如藍天白雲般明朗優雅，輕輕說：「其實是我害怕才對。」
「你總是那麼驕傲，又長滿了刺。明明想別人對你好，又忍不住用刺去扎人家。如果人家忍得了你的刺，你就把心窩都掀出來，任人刀砍斧劈。」
「我害怕，留你一人在世間，你又無依無靠啦。」
「我不忍心你吃這種苦，」他說，「所以才讓譽兒一人騎馬逃生，你怪我不怪？」
第二十二章
鳩摩智再三檢查，確定自己身無異狀，才起身，想聽聽那對苦命鴛鴦商量些什麼。
他只走了兩步，就見阿紫轉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她秀麗俏美的臉頰上淚水縱橫，雙唇毫無血色，驚惶的神色在看見他時轉為滔天的恨意。
鳩摩智毫不懷疑她下一瞬就會撲將過來，生啖他肉。
可她只瞥了他一眼，便轉而柔情脈脈地凝視青年的面容，口中卻道：「和尚，你知道你中的是什麼毒嗎？」
*
天色漸晚，濃似一團墨的烏雲遲遲不散。
四處風聲鶴唳，鳥獸凄啼。
還是那家孤店。
店家從鍋中舀出一碗湯，小心翼翼地捧起托盤，那碗中漆黑一團，看不清什麼物什，散發苦澀藥香。
「作孽喲，作孽喲，何苦來。」他嘴裡嘟囔著，手上卻絲毫不敢放松。
「給我吧。」一只蒼白細瘦的手伸來。
店家唬了一跳，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女娃，你去休息吧。老漢來做就是了。」鄉下人樸實醇厚，不但不計較先前被綁的事兒，反而憂心起威脅他的人來。
阿紫不與他多言，取過托盤，徑自向二樓走去。
鳩摩智等候在廂房門口。他臉色鐵青，手捏菩提，望向阿紫，道：「貧僧已按你說的，用真氣維續那小子性命，你何時將解藥予我！」
阿紫一言不發地擠開他，將托盤置於桌上，取了藥碗，一口口喂給床上昏迷不醒的青年。他神志不清，非得用湯匙撬開牙關，才能把湯藥喂進。
饒是如此，五次裡能喂進一次就算幸運。
鳩摩智跟在她身後，冷哼道：「咱們有言在先，我出手連續他心脈，你就得將『逍遙三笑散』和『碧磷針』一干的解藥給我。」
「急什麼，」阿紫仔細地擦去青年嘴角的藥漬，「你只發作了一次，離毒發身亡早得很呢。至於碧磷針和煉心彈，您老人家神功高深，哪會把丁春秋這點小把戲看在眼裡呢？」
聞言，鳩摩智沉下臉來，卻忽然露出笑容，轉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何必白費心力，你就算用盡天下藥石，也休想救回藍施主的性命。」
他想激怒阿紫。
但出乎他的意料，阿紫只扭頭瞅了他一眼，面容平靜，無悲無喜。
她說：「有沒有用，你說了不算。」
「我七歲那年，有一回餓狠了，上酒樓後廚偷燒雞，被主人家發現後拿藤條打個半死。旁人以為我會死，我也以為我會死，可我挺了過來。」
「我都能活，藍舟也能。」
阿紫自言自語道：「他小時候一個人待在山上，沒餓死，沒叫狼咬死，沒跌落山崖摔死，怎麼會叫你一掌打死？」
鳩摩智原想出言譏諷，可看她平靜中透著死灰的神色，那些冷言冷語卻忽然說不出口了。
阿紫不睬他，專心致志地喂藥。
*
窗外乍起一聲驚雷，漆黑夜空為一道白亮閃電劃開，緊接著雨滴瓢潑而下，越落越急，天地之間僅存這沙沙雨聲。
阿紫忽然驚醒。
她自桌邊伸個懶腰，用剪子將燭芯抽去一截。
昏黃燭光猛地一跳，她怔怔望著床邊，喃喃道：「已經三天啦，你為何還不醒呢。」
床上的青年面色慘白，雙目緊閉，若不是胸膛還有輕微的起伏，幾乎讓人誤認為是具死屍。
阿紫自言自語：「你死了，我必不獨活。難道真如卞玉泉所說，我注定死於一場逃不過的情孽？」
她右手支頤，左手垂在桌下，綻開微微笑容，頰邊兩朵小巧梨渦，竟顯一片天真之態。
「咱們總要在一處的……」
她低喃著，細白的頸子彎折下去，伏在臂膀上重又睡去。
*
第七日晚間，窗外雨勢不停，客店凄清，天地間一片肅殺。
這場暴雨洗去了當日那場惡鬥的所有痕跡。
藍舟仍然昏沉。
阿紫趴在他胸膛上，聽那微弱的心跳聲。
「傻小子，我讓鳩摩智給你陪葬好不好？還有段譽、刀白鳳……他們是你的恩人，卻是害我失去丈夫的仇人。」
她胡言亂語地發泄恐懼，自己也不知曉在說什麼。
——從前沒有，我渾渾噩噩地活也就罷了。
——既然我有了，為何你們要把他奪走？
卻不料上方傳來一聲細微的回應：
「不好。」
阿紫登時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抬頭，眼中驟然湧出狂喜之情。
藍舟低頭望向她，那雙湛藍如天的眼眸裡，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湧動。
「你……你活啦。」她聽見自己的嘴木愣愣地說了一句。
他聞言一怔，眸中千般悵惘一閃而過，霎時湮滅在若有似無的苦笑中，低聲道：「能先起來嗎，你壓著我，我說不動話。」
阿紫手足無措地站起，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扶著他靠在引枕上。
就當她懷疑自己身在夢中時，卻聽藍舟道：「阿紫，端杯水給我好嗎？」
他語聲平穩，氣息如常，沒有吐血，沒有咳嗽，就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覺。
「哎。」阿紫應了一聲，腳步虛浮地去桌邊倒了一杯水。
她恍然如在夢中，甚至懷疑眼前一切是虛幻還是真實？
可藍舟的手，那麼修長潔白，握住她的時候那麼溫暖有力，讓她怦然心動，怎麼會是假的呢？
窗外猛地炸響一聲驚雷，她打個寒顫，驚呼道：「不要！」
「不要什麼？」藍舟拍了拍床邊，示意她坐過來。
他臉上仍然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如同過去他們相處的每一個日夜，溫柔又明朗。
阿紫又迷糊了，她迷迷瞪瞪地走過去，倚在他臂彎裡。
「沒有，沒有什麼。」她似乎遺忘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無助地往他懷裡躲，「沒有什麼對吧。」
藍舟摟她入懷，斬釘截鐵道：「對。」
阿紫抱住他勁瘦的腰，嘴角瘋狂地上揚，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下，哽咽道：「既然你好了，那我們回大理去成不成？不要去見段譽，也不要見刀白鳳。我們回你出生的地方行嗎？就咱們兩個。」
「行。」
「咱們結廬而居，夏聽蟬鳴，冬賞月。」
「好。」
「對啦。」縱然心中喜悅萬分，卻耐不住連日的勞累，她打個哈欠，揉了揉眼下的青黑深重，「你還記得我送給你的那個小瓶子，原來不止瓶身上，就連紅線上都有寫字呢。」
「嗯？」
阿紫從他松散的衣領間扯出那根細細的紅線，笑道：「就是這裡呀，血色格外鮮艷的三個字，虧你天天戴著呢，卻沒發覺。」
藍舟撫弄她額發的手一頓，「什麼字呀？」
阿紫困倦已極，手中比比劃劃，低聲道：「有這麼大呢，說也奇怪，之前我拿它的時候怎麼沒有呢？照料你這些天，卻叫我發覺了。」
「寫著什麼？」
「好奇怪的名字，」她實在困極了，意識已近模糊，「什麼東西才會叫做『離恨天』呢？」
說完，她迫不及待地在情人懷裡浸入夢鄉。
*
藍舟取下紅繩，對著燭火仔細端詳。
頃刻之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因為他此刻內心的焦灼折磨，並不比這七天裡阿紫所受的輕。
所以他明白了。
藍舟翻開瓶蓋，倒出一粒白生生的蠟丸。那是他從家鄉帶來的，唯一珍貴的禮物。
窗外雲雨不歇，他舉著那杯水，拂掌之間，蠟丸已融在水中。
「阿紫，」他低聲喚道，「別睡啦，起來喝杯水吧。」
「我不渴……」
「你把水喝了，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呀？」阿紫睡眼惺忪間，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她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青年的回答，敵不過困倦又復沉沉睡去。
「『離恨天』就是，我愛你呀。」
夜風輕輕吹散誰的嘆息。
第二十三章
如何摧毀一個人？
——無條件地給她全部，再毫無保留地收回。
晨起天光舒緩，多日來的暴雨收歇，和煦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子。阿紫卻覺得遍體生寒，連血也仿佛是冷的。
她終於記起昨夜遺忘了什麼。
世間沒有救苦救難的菩薩，她怎麼能奢望藍舟一夕康復？明明他受了那樣重的傷。可昨夜的溫暖太溫暖，哪怕是鏡花水月，她也願意相信。
然而天一亮，脆弱的夢就會破碎。
原來，他短暫的清醒，只是為了告別啊。
*
鳩摩智推門而入，卻見到抱膝坐在窗楹上的阿紫。
「這已經第八日了，解藥呢？」
孰料阿紫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轉過頭去。鳩摩智強忍怒氣正欲開口，不期然看見床上的人影，心頭一驚。以他的閱歷，自然一眼看穿那是具屍體。
胸口沒有半點起伏。
這個人，果然斷氣了。
鳩摩智心下一緊，藍舟死了，他再沒有牽制阿紫的手段，那逍遙三笑散的解藥該如何是好？！
逍遙三笑散是丁春秋的得意之作，中招者會無意識地發出笑聲，而笑過三次之後就會倒地斃命。更可怕的是，中了此毒的人毫無感覺，甚至得旁人點醒才知曉自己已中了毒。
其他諸如煉心彈、碧磷針一類的毒藥，鳩摩智都能靠深厚真氣化解，唯獨這逍遙三笑散，他使盡手段，居然察覺不出體內哪處伏藏了毒氣？
為今之計，只能從這臭丫頭手中奪取解藥。
鳩摩智耐著性子再三詢問，可阿紫只是沉默不語，偶爾仰頭望向窗外的原野。
他大為光火，卻不得不按捺下怒氣，好言好語地勸說。他猜阿紫痛失情郎必定傷心欲絕，於是試圖用佛家至理來開悟她。可惜，任他磨破了嘴皮，窗欞上抱膝而坐的少女始終沒有回過頭看他一眼。
她神情平靜，甚至不見悲傷之色。
鳩摩智不禁懷疑，難道一直以來都誤會了阿紫，那個使劍的青年並非她的情郎？可一想前段時間她豁出命去也要救活對方，便打消了懷疑。
他是出家人，的確不懂男女情愛。
「我等的人，你一輩子也別想明白。」
「春天，要來啦。」
腦中不期然想起那日阿紫的話，鳩摩智竟也生起了幾分感傷。他難得平心靜氣道：「逝者已去，女施主請節哀。盡早讓藍施主入土為安吧。」
惠風和暢，碧空如洗，天際一道彩虹橫跨高山野嶺。
今天，實在是一個好日子呀。
雨後的青草香縈繞在鼻尖，暖暖的陽光熏得人懶懶散散，是一個適合打盹的午後。
撒第一把土的時候，阿紫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傻小子，好好睡一覺吧。
「第一次見你，你受人所托，潛入星宿海；即便離開星宿派，你也總是忙忙碌碌，為你的譽兒，為你的姑母……你有好多牽掛，可我只記掛著你。」
「我沒能把你帶回家鄉，那座養育你長大的深山。她才是你的母親吧。你和我說過那裡的老虎和松鼠，秋天冰涼的泉水，春日裡茁壯的楓樹……你後悔麼，老是為別人忙碌，甚至丟了性命。」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這世上肯做好人的無一不是呆子傻子，只有壞人才活得舒坦。我自認薄情寡義，心狠手辣，卻偏偏栽在你這個傻小子手裡。」
阿紫絮絮叨叨地說，一捧一捧的泥土，倒在她此生最愛最珍重的面容上。
而她已眼眶干涸，連一滴淚珠都擠不出來。
她只覺得，為什麼今天這麼冷呢？比前幾日暴雨連綿時還要冷，還要孤寂，還要沁到骨頭縫裡去。
「我把你給的溫暖，全還給你。」
「希望你長眠地下時，能睡得好一些。」
——若真有來世，你醒來時，應該已是下一個春天吧。
*
段譽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呆呆凝望著坑底表哥的臉，隨著土灰不斷灑下，漸漸地也看不到了。
「啊！」他絕望地哀嚎一聲，「為什麼會這樣！」
他抱頭痛哭：「表哥，表哥，表哥！如果不是我，你怎麼會出事！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六脈神劍……對，傷你的是鳩摩智，我要給你報仇！」
「我這就去殺了他給你報仇！」他哭得滿臉通紅，鼻涕眼淚糊了滿臉，踉蹌起身，卻因跪地太久而雙腿無力，狠狠跌了一跤。
他軟弱地匍匐在地，似被悲傷壓塌了脊梁，捶地痛哭：「鳩摩智，我與你不共戴天！今生誓報此仇！」
段譽自小崇尚佛理，最是惜貧憐弱，寧願離家出走也不肯學爹爹的武功。可這一瞬，他深深地痛恨自己，若他有高明武功，表哥就不會為了保護他而喪命！
「表哥，表哥，」他喃喃道，「我要怎麼給你報仇？」
面前這個淺淺的土包，埋葬了他的親人。從出生起，富麗堂皇的錦繡堆裡沒人教過的生離死別，在這一刻無師自通。
那日段譽倉促上馬，在暴雨中迷失方向，靠著馬匹上的干糧捱過七天，天一晴便馬不停蹄地趕往這裡。他考慮過了，鳩摩智武功如此高深，連天龍寺的前輩都奈何不得他，那麼大理就沒有其他的強援，他回去也不過浪費時間，多拉幾條人命赴死罷了。
與其如此，他寧願與表哥待在一處。
可他夜以繼日地趕到了，卻只趕上表哥的祭禮！
如果可以，他寧願鳩摩智掐死自己，也不願連累表哥。
然而，事已至此，人力無法挽回。
*
晚間，眾人依舊歇息在這間客店裡。
縱然段譽對鳩摩智恨不得生啖其血肉，卻也明白，自己是奈何不了他的。鳩摩智仍垂涎段譽的六脈神劍，可他畢竟剛害死了人家的表哥，只能裝作一副慈悲模樣，假言寬慰二人。
段譽恨得牙癢癢，也只能將仇恨埋在心中。
他對阿紫說：「我連累了你和表哥。阿紫，你走吧，不用管我。可你相信我，我一定會讓鳩摩智付出代價！」
他急切地抬頭，卻聽燈光下的少女冷漠地回應：「不必。」
不等段譽再次剖白，阿紫輕輕勾唇一笑，說：「他得不到逍遙三笑散的解藥，沒幾天活頭了。你只需耐心等幾天，他死之後，就回大理去罷。」
「那你呢？」
「你的仇報了，也不用管我。」阿紫撥了撥桌上的燭火，「咱們本就素不相識。」
段譽嘆息一聲，感慨她對表哥情意深重。表哥過世後，他生怕阿紫尋短見，便眼不錯地盯著她。
實在不能怪他多心，阿紫雖然外表古靈精怪，處事冷漠乖戾，可他和表哥都知曉這丫頭性情剛烈。表哥去了，依她的性格，難保會自刎隨他而去。
她就是這樣，愛一個人便毫無保留。
奈何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第二日清晨，段譽照常安慰她，說了許久，見她臉上少了前兩日那種死氣沉沉的悲涼，久違地興起一絲喜悅，不由笑道：「阿紫，你好好活著，表哥地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孰料面前安安靜靜吃著早點的少女忽然抬頭，面上狐疑不解。
她說了一句話，讓段譽登時砸了手中的碗。
「表哥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讀者老爺們，上一章提到的「離恨天」就是卞玉泉所說的那門奇法，至於阿紫不記得表哥是因為表哥給她喝的水裡攙了藥呀哈哈。
瓶子裡裝的是劍譜，系瓶子的紅繩上也有寫字哇哢哢，只是沒傷心到極點看不見。阿紫和表哥都看見了，但「離恨天」是給表哥准備的=w=。
第二十四章
竹筷啪嘰一聲落地，段譽瞠目結舌，一雙眼睛瞪得險些脫眶。
「你，你，你……」他舌撟不下，指著阿紫說不出話，好半天才找回舌頭。
阿紫見他這副呆樣便覺有趣，上身前傾，支頤斜望著他，笑道：「我什麼？」
她生性頑皮，心情好時見誰都愛逗弄一番。孰料對面這俊雅的小少爺，被她三言兩語一說，兩眼竟泛起了淚光。
「喂，段公子，」她敲敲桌子，面露不悅，「你膽子也忒小了。我只隨口問了兩句，難道將你嚇哭了不成？」
「堂堂大理王府世子，竟是個慫包。」她衝段譽扮了個鬼臉，撿起桌上的饅頭饃饃，優哉游哉地吃起來。
段譽見她吃得開心，鼻頭一酸，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頭的訝異、悲傷都強壓下去，勉強擠出笑容，替阿紫挾了一筷小菜。
他撿起地上的竹筷，竭盡所能地平復表情，裝作若無其事般問道：「你，你還記得我是誰麼？」
阿紫吃了他挾的小菜，十分受用，便也答得痛快：「你還能是誰，不就是大理段氏的小公子，木姊姊的哥哥唄。」
「那你記得，咱們是怎麼來這的嗎？」段譽屏住呼吸，幾乎不敢錯漏她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
阿紫若有所思地望他一眼，擱下筷子，向後仰倒在椅靠上。
此時他們二人正在客店二樓用餐，二樓布置疏闊，四面軒榥大開。她略一側頭，便能瞧見店外那片一望無垠的原野。
她凝神看了許久，那一雙明澈的眼眸裡倏忽流露出迷惘哀傷來。
段譽越發不敢說話。
「世子爺，我好像生病了，又好像做了一場夢。」她似喃喃般開口道，「我仿佛在等一個人，可又記不清他的模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做，我卻忘了。」
「我記得你，記得木姊姊，記得雲中鶴與四大惡人他們，也記得你被鳩摩智那個惡僧擄了來。可我為什麼來救你，為什麼給鳩摩智種了逍遙三笑散，咱們又是怎麼認識的，我卻模模糊糊地想不起來。」
說到這，阿紫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饃，怒道：「定是鳩摩智這禿驢，將我給打傻了！姑奶奶非報這個仇不可。」
她望向窗外的藍天時，忽然浮起一絲委屈。這種感覺十分怪異，讓她心口綿綿作痛，立刻唬得她不敢繼續細想。
阿紫據案大嚼，吃得開心。段譽卻只曉得怔怔望著她，忽而掩面慟哭。他哭得無聲無息，肩膀卻微微聳動，淚水從他指縫間滲出，滴落在桌案上。
阿紫見他哭得可憐，撇撇嘴道：「堂堂一個王府世子……算啦，阿紫懶得說你。」
窗外雲朵似牛乳潔白，悠閑地卷來舒去，偶有飛鳥橫蹤掠影，轉眼也不知投往何處。
阿紫伸個懶腰，雙手托腮，暗忖道：「我不過睡了一覺，為何卻這般慵懶？鳩摩智未死，我應當及時設法逃脫才是，可我渾身懶洋洋地提不起氣力，又不似中毒……只好先賴上段譽這傻，呆子。」
她本想用「傻小子」來形容段譽，可腦中剛冒出這聲音，心口便猛地一疼。
「哎喲！」阿紫捂著胸口呼痛，往後一竄，弓成個蝦子。
她不信邪，可偏偏越想「傻小子」這三個字，心口便越疼。
段譽連忙來扶，攙她坐在靠椅上。阿紫啐了一口，恨恨道：「定是鳩摩智打的內傷未愈，這惡僧，我非叫他挫骨揚灰不可！」
說來也怪，這疼不是一般內傷淤血未散而導致的刺痛，反而寒津津的，要竄到骨頭縫裡去。
就好像，有一根冰錐，曾經那樣深而刻骨地刺進她心口。
她打了個哆嗦，就著段譽的手喝了一口熱茶，方覺緩過來。段譽蹲坐在她面前，神情似悲似喜，哽咽著說：「阿紫，你忘了他，他應該也是高興的。」
他眼眶深陷，鼻頭通紅，悲傷中又透出一股慶幸。
兩情繾綣的雁兒，若一只不幸夭折，另一只也會郁郁而亡。
阿紫什麼都沒忘，獨獨忘了屬於她的那只鶼鰈情深的鳥兒。段譽甚至覺得這是表哥冥冥之中的安排。表哥希望阿紫的生命裡不要只剩下愛情，永遠不要為了任何人放棄生命。
即便這個人是他。
段譽在這一剎那讀懂了表哥的心思：他祝福阿紫永遠肆意灑脫，囂張自在，壞得鮮活可愛。
十余年後，依然是他愛的模樣。
*
鳩摩智死了，死在阿紫的逍遙三笑散之下。他生前百般作惡，死後也不過一抔黃土；他閉眼時百般不甘心，只因阿紫哄他吃了假的解藥，還裝模作樣地說這解藥需得調服三次才能確保無虞。可吃到第二劑時他就毒發身亡，連同歸於盡的機會也沒有。
阿紫也真的將他挫骨揚灰了。
她一見鳩摩智，就恨不得生啖其肉。連她自己也不知曉這股恨意從何而來，但鳩摩智死了，無疑叫她爽快許多。
與阿紫相反，段譽死裡逃生，卻始終怏怏不樂，反而成日裡吟一首酸詩：
「去時梅萼初凝粉，不覺小桃風力損。
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歸期無定准。」
吟著吟著，他就又開始哭啦。
阿紫頗瞧不上他，好好一個男人優柔寡斷，成日裡哭什麼。她瞧不上段譽，就想和他分道揚鑣。
段譽自然不情願，他一心想替表哥彌補阿紫，哪肯就這麼回家。何況表哥為他而死，他無顏面對媽媽。
好說歹說，阿紫才答應留下這死皮賴臉的家伙。
她說：「我要去找幼年時救我的大恩人，你要跟來就隨你罷。事先說好，我不知道大恩人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一路上得吃不少苦。你那時候再喊累喊苦，我可就不依咯。」
段譽見她笑容淺淺，秀美俏麗一如往昔，不由松了一口氣。那時時燒灼他的愧疚不安，也稍稍減退了一些。
鳩摩智擄他本是要往江南尋找姑蘇慕容氏一族，兩人商議後便決定按他的路線繼續前進。
他們走後，晴空乍響驚雷，片刻間大雨瓢潑，將這片天地籠罩在蒙蒙水霧間。這場暴雨，也衝垮了遼闊平原上一個不起眼的土包。
作者有話要說：
段譽哭是因為他和表哥一起出發， 可是春天時表哥卻再也不能隨他一同回家。
求評論求收藏，渣手速作者真的傷不起o(╥﹏╥)o。
第二十五章
段譽撐杆劃船，水波一圈圈蕩漾出去，一扁小舟駛在明淨的碧湖上。他立於舟上，遠眺兩岸青山，翠微萬裡，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恰巧此時聽得身側歌聲傳來。
「紅酥手，黃滕酒，滿園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這歌聲極為溫柔，其中盡是纏綿哀怨之意。段譽笑道：「阿紫妹妹，這歌是誰教你的？」
「昔時救我的大恩人。」阿紫低聲道。她原本跪坐在舟邊，右手輕輕拂動湖水，此刻卻坐直了身子，仍將手浸在涼絲絲的湖水中撥弄，頗有些悶悶不樂。
段譽見她秀眉微蹙，眼含輕愁，嫩白小臂如同剝了皮的鮮藕，心中一悸，脫口道：「這是何人所作？你怎的只唱上半闕，還有下半闕呢？」
阿紫道：「大恩人只教了我半首。」她唇邊綻開小小的梨渦，歪頭打量段譽，道：「從前我不服她的管，被她好一頓教訓，可打完後她卻又抱著我，哼這首歌哄我入睡。」
「我小時候不明白，為何她既給我做好吃的，又用竹條抽我。我遇見她時只有八歲，為了活命，雞鳴狗盜之事不知做了多少。」阿紫語音婉轉，有如燕語鶯呼。段譽甚少聽她提及身世，大為好奇，便收了船槳，盤腿坐下聽她細說。
「我那年流浪在青海，當地的偷兒嫌我又瘦又髒，聯合起來排擠我。我淪落到吃不著飯的地步，可巧當時星宿派正在大肆招攬弟子。現在想想，若不是大恩人救我，我多半早就加入星宿派了。」
阿紫憶起大恩人的音容笑貌，心中酸澀，強笑道：「我偷了她的荷包，被人當場捉住。然而她既不打我也不罵我，反而將我帶回住處。三餐一宿，無不貼心照料。」
「我每有惡習，她便厲聲斥責，甚至用竹條抽我。我恨她打我，便悄悄溜了出去，露宿街頭，只當自己從來是個乞丐小偷之流。」
「孰料她卻徹夜不眠，在街上四處和人探聽我的消息。」
「我不願和她回去，可那些流氓偷兒欺她美貌窈窕，暗自商量一些齷齪陰私，我便衝出去和他們打了一架，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被打得頭暈耳鳴，鼻血直流。」
言及此，阿紫撲哧一聲笑出來，昂著下巴不無驕傲地說；「那群混賬王八也沒得什麼好。我一上去就咬住他們的小頭頭，怎麼也不肯松口。那人氣急了扇我一巴掌，其他人拳打腳踢，終究也不敢傷我的性命。他們打得越重，我便咬得越狠，生生撕下那人一大塊肉來。」
說著說著，她的語聲又低落下來：「我倒在巷子裡，滿臉血跡，渾身都痛，仍是大恩人將我撿了回去。」
「經此一事，我便明白，她打我再怎麼疼，也不會比外人打我疼。何況她教我向善，不可罔視人命，終歸是一些好話。我長到八歲起，從沒人教導過我這些。她救我性命，又體貼照料我，倒叫我從感激中生出濡慕來。」
「我雖生性頑劣，心狠手辣，但我既敬她愛她，又怎敢不聽她的話？」
「有時我想，她若不是我的媽媽，為何要費這麼大的心力去撫養一個陌生小乞丐？」阿紫道，「之後我闖蕩江湖，無父無母的難免被人看輕，有人問詢，我一律將她答作我的媽媽。」
段譽聽她身世凄苦，感傷不已，抬袖抹了下眼角，道：「後來呢？你的大恩人又為何不知所蹤？」
聞言，阿紫怔怔地望著他，兩滴淚珠兒便倏忽滾落下來，彙到頜尖。段譽尚在愣神，就見她啜泣起來。
他越是緊張，便越磕巴：「我，我，我又說錯話了不成？」段譽與阿紫相識於無量山上，算來也有數月余，竟從未見她哭過。哪怕……哪怕表哥去世，她也格外的沉著冷靜，不曾在自己面前落過一滴淚。
阿紫泣道：「素來說我心狠，可是哪裡及得上媽媽。縱然我再辣手無情，也不舍離開她。她卻不聲不響地拋棄了我，江湖之大，我一路漂泊一路尋她。難道我真就如此頑劣不堪，她連與我告別一聲也吝惜？」
段譽嘆道：「她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等我找到她，」阿紫止了眼淚，「我得問個明白。」
兩人相對無言，段譽站起，拿了船槳。劃了一個多時辰，便見北方雲霧繚繞的青山間多了一處淺灘，幾名戴著鬥笠的漁人正在撒網。
段譽將船駛過去，拱手向他們問詢，得知此地叫馬跡山，離無錫不遠。他笑著說：「阿紫，坐船坐了大半日，咱們一道進城吃點東西吧。」
無錫城內甚是繁華，街上行人眾多，路旁有不少酒肆，正值用餐時候，飄出陣陣肉香。他們循著香氣走去，抬頭便見一塊碩大的匾額，上書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松鶴樓」。
段譽劃船劃了半日，腹中飢饉，阿紫卻因談及童年之事而心情郁郁，沒有胃口。兩人便約定段譽先去就餐，阿紫則去無錫城內打探消息。
說是打探消息，實則是百無聊賴地四處閑逛。
這麼一逛卻有意外收獲，居然叫她碰見老熟人。
巷中不起眼的角落裡，藏了兩個人。這兩人一高一矮，矮墩墩的那個凶神惡煞，下巴的胡髭又粗又密，綠豆大的眼睛冒出凶光。高瘦瘦的那個眼袋青黑，臉龐浮腫，一副猥瑣好色之像。
正是南海鱷神與雲中鶴。
阿紫趕忙藏匿身形，悄悄豎耳側聽他們的談話。
她與這兩人只一牆之隔，牆外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然而岳老三的聲音在喧囂的人群聲中格外明顯。
他氣呼呼地說：「老四，我都快餓死啦！你自己不肯吃餓著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拖著我，不讓我吃？！」
雲中鶴則嘿嘿一笑，道：「無錫城中丐幫耳目眾多，老三你若想壞大哥的事，就盡管大搖大擺出去吃罷。」
阿紫聽得一聲鈍器撞擊，似乎是岳老三的鱷嘴剪重重敲上了牆壁，只聽他怒道：「別拿大哥來壓我！莫非你上次吃的打還不夠麼！」
她默默偷笑，岳老三性情暴躁，雲中鶴非要壓著他的脾氣，不吃一頓排頭才怪呢。這二人似乎在商量什麼針對丐幫的陰謀，阿紫聽得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他們既在此處，那四大惡人中的其余兩位難保就要來此彙合。阿紫不欲惹上麻煩，更怕被他們捉到，於是悄無聲息地順著牆根溜了。
待她回到松鶴樓，便見段譽坐在靠窗一桌，桌上擺了四色小菜，更有數十個大碗疊在一塊兒，與他拼酒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二人身上酒氣濃郁，還未靠近就熏得人頭腦發脹。
第二十六章
段譽一見她便招手笑道：「快來！阿紫妹妹，見過這位喬峰喬大哥！他是不同俗流的好漢，就是古時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輩也難比擬！喬大哥，這是我妹妹阿紫，最是個聰穎頑皮的。」後半句卻是對那漢子說的。
那大漢轉頭望向阿紫，阿紫只覺他眼光似電，刮在身上冷厲如刀，恰如段譽所說是個「不同俗流」的人物！再見桌上酒液橫流，數十個大碗堆疊在一處，幾盤牛肉卻沒有動彈，便知二人正在鬥酒。
她正納罕之前怎不聽聞段譽酒量了得？這幾十碗的烈酒灌下去也只面有微醺，轉眼卻瞧見他左手搭在欄杆處，心念電轉間就知道這家伙定耍了什麼花招，便故意揶揄他道：「世子哥哥，從前只知你劍法高超，今日才曉得你酒量竟如此厲害！萬中無一的『酒聖』日日杵在眼前，是阿紫眼拙啦。」
段譽心道：「這丫頭最愛捉弄人，要是讓她將此事揭穿出來，卻大大的糟糕。喬大哥定會覺得我是小人行徑！」他身為大理嗣君，身份尊貴，從來沒有什麼朋友，今日無意間以酒量結交喬峰，稀罕得緊，若被阿紫攪和，實為平生憾事。正緊張間，卻見阿紫朝他眨了眨眼睛，
「好姑娘！」他大為舒了口氣，起身讓座，「快來吃些東西！」
「我不去，你們英雄好漢的，我湊什麼熱鬧？」阿紫斜睨他一眼，「你還不清楚麼，我是慣不受正經人待見的，打小起尤愛與乞丐偷兒廝混在一處。可別與你們坐一桌，再污了英雄好漢的英名，哼！」
她歪著頭，細細打量了喬峰一番，大大方方地在隔桌坐下。喚來酒保，極為豪氣地點了幾個菜，又一指段譽，道：「全記在這位爺台賬上！」
卻聽隔桌那漢子大笑道：「兄台這妹子果然聰穎頑皮！也罷，在下喬峰，得江湖朋友幾個虛名，不巧忝居丐幫幫主之位。丐幫眾人雖然算不得富貴，卻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斷沒有姑娘所說的偷兒之流！」
他神情豪邁，英姿颯爽，即便乖張如阿紫也不能違心說他一句假仁假義。
與段正淳不同，這等頂天立地的漢子，阿紫從來又敬又怕。只得朝他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聊表敬意。
那大漢甚是歡喜，仰頭喝下海碗裡的酒，道：「說來慚愧，喬峰見兄台耳力過人，起初以為你是慕容公子，這才有意拼酒。阿紫姑娘叫兄台一聲『世子哥哥』，喬峰方明白誤會了你。」
段譽忙道：「喬幫主無需介懷，在下姓段，是大理人氏，來無錫城是為尋找一個人。」
「哦？且說來聽聽，丐幫子弟消息最是靈通，喬某說不得能幫上忙。」
段譽大喜過望，起身來到阿紫桌邊，卻見她神情郁郁，蔫蔫道：「不成的，丐幫人再多，我卻連大恩人的姓名籍貫都不知道。天大地大，江湖遼闊，不過碰碰運氣罷了。何必讓丐幫白費一場功夫。」
段譽見她傷心，戚戚然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既然千山萬水的來了，哪有什麼都不做就放棄的道理呢？何況喬幫主大仁大義，他能幫忙，實是咱們的運道啊。」
有他開解，阿紫總算打起精神，向喬峰描述了一番大恩人的容貌。只是時隔多年，阿紫九歲後就再沒見到過她，日夜鐫刻在心中的模樣終究敵不過歲月侵蝕。
喬峰聽了她的描述，沉聲道：「段兄弟放心，喬某定會令丐幫眾人著意打聽，總有尋到的一日。」
阿紫向他抱拳致敬，喬峰大笑道：「段兄弟，咱們走吧！出去散散酒氣，也免得熏到你這位小妹妹，哈哈！」說著，從懷中拋出一枚銀錠，扔到酒保手裡。
段譽忙不迭地跟上，還不忘回身道：「阿紫，你就在松鶴樓中等我，切莫亂跑啊。」
*
段譽說不讓她亂跑，那阿紫就能乖乖待著麼？當然不，她可是凡事都要擰著來的性子。然而她剛想出去溜達溜達，就記起之前碰見四大惡人的事來。
段譽不在，那位一看就萬夫莫敵的喬幫主也不在，單她一人，若遇見雲中鶴該如何是好？逍遙三笑散讓鳩摩智受用了，其余厲害的毒藥也得找到時機才能發揮作用。
阿紫琢磨再三，還是留在松鶴樓內，卻不免氣悶。招手喚來酒保，更一氣兒點了許多菜肴，連著之前的份兒滿滿擺了一桌子。
酒保賠著小心，道：「姑娘可悠著點，您看，這麼多菜您吃不完不可惜了嗎？」
阿紫橫了他一眼，道：「那位喬幫主給的銀子，就是把你這酒樓搬空了也值當。你再多嘴，姑奶奶就加一條酒釀舌頭。」
酒保見她生得秀麗動人，一雙大眼烏溜溜的顧盼生輝，孰料卻於嬉笑間說出吃人舌頭的話來，方知這是位刁蠻不好惹的主，當下越發小心，不敢多言。
松鶴樓的掌櫃知道喬幫主豪氣干雲，更不敢怠慢他的客人。熱騰騰的菜肴眨眼間擺得滿滿當當，還另贈送一壺梨花白。
其余也就罷了，之中卻有一只紅燒蹄髈，濃油赤醬燒的是皮脫骨化，肉爛如泥，更是香氣撲鼻，連站在一旁的酒保都忍不住抽搭口水。
阿紫吃得開心，終於憶起喬峰的功勞。她從欄杆邊探頭下去，見對門前窩著一個中年男人，手持竹棍，衣衫襤褸滿是補丁。便朝他一招手，道：「喂，那乞丐，快過來！有好事告訴你！」
乞丐腳步蹣跚地行過街道，抬頭望她，眼中透出迷茫，不料從天而降一只黃澄澄的燒雞，正巧滾落在他懷裡。
阿紫嘬嘬指尖的油，憑欄笑道：「快吃呀，吃完跑去告訴你們喬幫主，就說四大惡人今日內要對丐幫不利。唔，這會兒他和段譽那呆子不知哪兒去了，不然你就找個長老呀什麼的說這事兒吧。」
「可跑快些，否則耽誤了事，你們丐幫遭了難，就別怪我啦。」乞丐只聽聞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再仰頭就不見了那俏麗姑娘的面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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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輩」是原著裡段譽初見喬峰時的印像。
第二十七章
過了一時半刻，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這人腳步微跛，拄一條拐棍，速度卻是不慢。他走到阿紫桌前，雙手一抱拳，恭聲道：「阿紫姑娘，在下奉喬大哥的令，請你前往丐幫大義分舵與段公子彙合。」
「段譽怎的不親自來？」
這人雖然衣裳上打了三四個補丁，卻形容干淨，不似尋常乞丐蓬頭垢面，說話也很有條理：「段公子已與我們喬大哥義結金蘭，自然也是丐幫的兄弟。有四個點子闖入丐幫挑事，他和喬大哥先行前往，命我等來為姑娘帶路。」
這跛腳漢子在前頭引路，走了許久，繞過一片杏子林，便見一群衣衫襤褸的叫花子簇擁著喬峰，與四人相互對峙。
再看段譽，卻見他的目光緊緊落在對面一個女郎身上。那女郎身穿藕色紗衫，容貌美極，又有一股溫柔天真的氣質。段譽傻傻望著她，恨不能將眼珠子粘在人家身上，口中不住呢喃「神仙姐姐」之類的痴話。
阿紫雙手抱胸，只作壁上觀。
他們說上幾句話，她才知當頭叫囂的那容貌瘦削的漢子叫包不同，他身後的是風波惡。至於那位極美的姑娘姓王，是慕容公子的表妹，更有一名小婢喚作阿碧。
見那倆人咄咄逼人的模樣，阿紫尋了個石墩子坐下，只當看一場好戲。果不其然，那位萬夫莫敵的喬幫主一出手便讓包不同與風波惡吃了虧。阿紫心道：「這位喬幫主真是好玩，他說的話雖然大義凜然讓人挑不出錯來，卻又實實在在叫那二人臊得慌。啊，這群叫花子是怎麼了？對他們幫主言語間如此不恭敬，今日丐幫恐生大變。我要不要留下湊這個熱鬧呢？」
她左思右想，終究舍不得就這麼走了。等了一會兒，待喬峰將風波惡一行打發干淨，便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相貌清雅的乞丐。他侃侃而談，句句責問喬峰放走殺人凶手。阿紫才知原來他們幫中有一個姓馬的長老死了，死在自己的成名絕技「鎖喉擒拿手」之下，於是丐幫眾人皆懷疑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慕容公子下的手。
阿紫暗中發笑：「一群傻子，單憑死因就歸結犯人，豈不知天下能捏碎人喉頭的多了去了，就是一個草莽壯漢也能做到。」又戳了戳身邊群情激奮的一個丐幫弟子，笑眯眯地問道：「兄台，我請問下，這說話的是何人吶？」
丐幫弟子道：「那是咱們『大智分舵』的全冠清舵主，外號『十方秀才』，最足智多謀的人才。」
阿紫見那全冠清措辭慷慨激昂，卻句句對喬峰不恭不敬，絲毫沒有下屬之禮，便知丐幫今日的禍事十有八.九要落在他身上。再看周圍叫花子個個神情激昂，輕易便為人煽動，不免看了喬峰一眼。
她敬佩喬峰是英雄好漢，也憐憫他雖然身為幫主，地位尊崇，卻要為這些糊塗蠢材費心費力。
喬峰以雷霆手段制住全冠清，讓眾人將丐幫傳功、執法兩位長老請出。又向宋、奚、陳、吳四位長老介紹段譽，連帶著阿紫也得了他一句誇贊：「段譽是我的好兄弟，他的妹子聰穎機靈，大家伙莫唐突了她。」
「是她！」人群中一個面色蠟黃的乞丐突然嚷嚷道，「就是她讓我傳信給本幫長老，說四大惡人今日內要對丐幫不利！」
「阿紫妹子，你所言可屬實？」喬峰目光銳利，猛地轉向阿紫。
阿紫微微一笑，道：「自然屬實。喬幫主若不信，橫豎他們今日就要來，到時自有分曉。我不過念在喬幫主仁義，做些通風報信的小事罷了。欺騙丐幫，難道我有什麼好處不成？」
喬峰大笑道：「好！來就來罷，不過區區末流，慣使些陰謀小道，丐幫眾位兄弟還怕他們不成！」他自恃武功高強，更有丐幫六位長老在此，斷不會讓四大惡人詭計得逞。比起他們，他反而更憂心全冠清的反叛。
他雖然點了全冠清的啞穴，但全冠清能言善辯，必有什麼確鑿證據握在手中才敢公然反叛他。
忽聽一陣嘈雜腳步，東北角上許多人奔來。為首的是一白眉白須的中年男子，他便是被囚禁的丐幫執法長老白世鏡。他一到來，立刻滿臉忿怒地找其余幾位長老的麻煩。
阿紫安安靜靜地坐在石凳上，欣賞了一出喬幫主仗義執言，挺身受罰的好戲。宋、奚、陳、吳四位長老密謀反叛，本是掉腦袋的大罪，卻一一被喬峰代領。插在他肩頭的法刀足有四柄，群丐目光一觸及，有的面露愧色，有的驚異不已，有的嘖嘖稱贊。那四位長老見喬峰摒棄前嫌，代他們流血贖罪，無不感動。
此事本該就這麼了結。
可惜，喬峰非要全冠清解釋為何反叛於他。
若按阿紫的心思，她第一個殺的必然是全冠清。此人居心叵測，舌燦蓮花，極容易煽動丐幫眾人。喬峰解了他的啞穴，必然遇上麻煩。
不出所料，全冠清砌詞狡辯，他話未說完，就聽杏子林裡一陣馬蹄聲緊，衝出來一個丐幫前輩徐長老。連帶之後的馬長老遺孀馬夫人、譚公譚婆及趙錢孫、鐵面判官幾人，他們瘋瘋癲癲幾番言語下來，竟牽扯出喬峰的身世之謎。
阿紫看諸人諸般作態，只覺好笑。但他們當中的那位馬夫人，卻著實惹她厭惡。
馬夫人身為馬長老遺孀，雖然穿著縞素，語音悲苦，且始終眼望地下，不肯在人前顯露容貌。但以阿紫的眼力之尖，怎看不出她面容白皙、薄施脂粉，來時必定精心養護過。
在場之人只她和馬夫人兩個女子，喬峰再怎麼明察秋毫，也察覺不到一個女子臉上的妝容。何況對方也是心有七竅的人物，妝化得極巧妙，奈何碰上了阿紫。
一個口口聲聲念及亡夫的寡婦，悲悲戚戚的，怎麼還有閑情逸致仔細打扮自己？
阿紫雙手抱胸，盯著馬夫人，似笑非笑，又似帶著嘲諷。
馬夫人背上汗毛直立，卻不敢抬頭細瞧，只得一邊啜泣一邊哭訴。所幸此時丐幫眾人都為她感到傷心，無人發覺這位馬長老遺孀此刻實在心虛已極。
女子的直覺最是敏銳，馬夫人不敢耽擱，立即說出要證死喬峰的證據：一封用火漆密固的書信。徐長老咳嗽幾聲，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從招文袋中取出一封信來。
他說：「這便是馬大元的遺書——」
「徐長老且慢！」一道既清脆又溫柔的女聲打斷了他。
第二十八章
眾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這忽然冒出的紅衣女郎身上。
她穿過群丐，從遠處飄然而來。
這女郎雖然身形嬌小玲瓏，與周圍蓬頭垢面的叫花子格格不入，但神情溫柔，並無半分嫌棄，所過之處眾人皆聞及一陣淡淡幽香。
唯獨馬夫人見她身後所跟之人，面露驚疑，一張俏臉霎時白得不見丁點血色。
徐長老擰著長眉道：「兀那女子，你是何人？此地正在商議丐幫要事，閑人勿擾！」
正值三月間，春色尤暖，杏子林裡杏花開了滿枝。那女郎穿過群丐，茜色的素紗裙不經意間沾了花瓣。聽見徐長老呵斥，她伸手拂了肩頭花瓣，才不疾不徐道：「小女子是為馬大爺的死因而來，如何算得閑人？徐長老，馬夫人說有一封密信要交給大伙兒，正巧小女子也有一封，請您老品鑒。」
徐長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就算你是為馬兄弟而來，可事有先來後到，你又為何突然出聲叫住我？」
那女郎抬眉似笑非笑地瞥了馬夫人一眼，道：「徐長老瞧了我這一封，就不必看馬夫人那件啦。啊，我忘了，信件落在您手裡，想必早已看過了。既然如此，您就更得瞧瞧我手上這信啦。」
她說話斯斯文文的，卻藏了一二個軟釘子。徐長老要用馬大元的遺書來證死喬峰，自然應該在丐幫眾人的面前打開，以示公正清白。哪有偷偷摸摸自行先看的道理？
縱然段譽的全部心神都在王語嫣那兒，聽得這話也禁不住回頭望了望紅衣女郎，心道：「又是一個伶牙俐齒的姑娘，說話卻和阿紫有幾分像呢。」
她話音剛落，瘋瘋癲癲的趙錢孫便找上徐長老的碴，說他是偷看陰私的賊。徐長老急忙自辯：「這是馬夫人交給我的，她是馬兄弟的遺孀，查看遺書合情合理！誰能挑出錯來？」
他被突然出現的紅衣女郎下了面子，這時回過神來，疾言厲色道：「你到底是誰？丐幫事務何需外人多嘴！」
「我不過說句公道話而已，」女郎笑道，「徐長老這就急著堵我的嘴不成？喬幫主，阿朱向來仰慕你的威名，如果丐幫群豪欺負一個弱女子，傳出去可大大地損丐幫的威名。」
喬峰沉聲道：「阿朱姑娘，你有話便直說吧。姓喬的保證，絕沒有人能堵你的嘴。」他早於今日諸事中聞到一絲陰謀的氣味，卻又覺得自己光明磊落，不懼任何詭計陷害。
見徐長老仍是滿臉恚怒，喬峰不免瞪視他一眼。他接掌丐幫多年，威勢甚重，徐長老被他一壓，氣勢登時落了下去。
那名自稱阿朱的姑娘深深地望他一眼，眸中暗藏多般情緒，沉默良久，才嘆息著說：「馬大爺若在天有靈，怕真擔不起徐長老這『遺孀』一詞。」
「試問世間，有哪一位謀殺親夫的女子還有臉自稱『遺孀』呢？」
她這話一出，無疑是水滴濺進了油鍋裡。
整片杏子林寂靜了一瞬，忽然爆發一陣竊竊私語。群丐交頭接耳，或疑惑或震驚的眼神都聚集在馬夫人身上。
馬夫人臉色蒼白，弱柳似的身子猛地一顫，倉皇掩帕拭淚，語帶嗚咽：「先夫不幸亡故，未亡人不知何處得罪了姑娘，要編排這等污人清譽的話？」
眾人瞠目結舌間，聽聞喬峰道：「阿朱姑娘，你可有證據？空口無憑，便是污蔑。請恕喬某不能放任不管。」
阿朱輕聲道：「喬幫主，請看此信。」她從衣袖間抖出一枚信封，遞給喬峰。
這信上還帶著獨特的幽香，喬峰不敢多拿，將它遞給身邊之人，道：「蔣舵主，你來念這封信！」
大義分舵的舵主姓蔣，深得喬峰信賴。他接過信，大聲讀道：「阿敏吾妹，愚兄已於日前盜得喬峰折扇。陳長老與喬峰積怨已久，愚兄稍用計謀他便應下此事，你便說這是喬峰潛入馬府時遺失的。必，必，必要將馬大元一死栽贓到喬峰頭上……喬峰退位，你我之事便了無痕跡，盼能與妹長相廝守……這是全舵主，呸，這是全冠清那狗崽子的筆跡啊！」
蔣舵主七尺多的漢子，嗓音洪亮，可他越念此信聲音越小，直到指認全冠清時才猛地拔高音調。
眾人目光轉到陳長老身上，陳長老面如死灰，在喬峰威嚴的目光中跪倒在地。
眾人又看向全冠清，他和馬夫人皆是一樣的面色蒼白，毫無血色。
「你，你這是血口噴人……」他喃喃自語，已有些神志不清。眾人投加在他身上的目光越發鄙夷。
馬夫人仍在哭訴冤枉，可這回卻沒人相信，就連徐長老的臉色都是青一陣白一陣。他看了那密信，先入為主之下自然以為喬峰是殺害馬大元的凶手。孰料阿朱這一封情書，真真證明他身邊看似柔弱的馬夫人，才是凶狠惡毒的幕後主使。
喬峰厲聲道：「全冠清，你們是如何密謀殺死馬兄弟的？速速招來！」
他話音剛落，就聽撲通一聲響，身後的白世鏡突然跪下。他惡狠狠地瞪了眼全冠清，轉而看向喬峰，顫聲道：「幫主，是我殺了馬大元。康敏用迷藥迷倒他，我……我用右手捏碎了他喉頭的軟骨。」
萬籟俱寂。
所有人都望著他，無言地審判他。
白世鏡渾身發抖，大喊道：「喬幫主！康敏這毒婦害我！她用美色引誘我，姓白的痰迷心竅，才做下錯事！你替我報仇！」
說罷，嗑嗒一聲，他同樣用右手擰斷了自己的脖子。
全冠清嚇得面如土色，他哪裡不知大禍臨頭？可任他智計百出，也絕無逃得一命的可能。他絞盡腦汁都猜不到，為何他和康敏的書信會落到外人手裡？
馬夫人抖若篩糠，卻指著阿朱身後的婢女罵道：「你個啖狗糞的賤奴，竟敢吃裡扒外！殺千刀的直娘賊！」
她是小戶人家出身，一肚子粗俗俚語，往日裡卻盡是一副嬌滴滴的柔弱做派。前後差距過大，就連拿著刀想殺她的執法弟子也是目瞪口呆。
阿朱走到她身前，低聲道：「自作孽不可活。」
「你以為機關算盡，就能萬事俱全？應知公理道義，冥冥中自有天意。你逃得過人前，卻躲不了天意。」
第二十九章
全冠清和康敏伏誅，喬峰再向徐長老討要那封密信，徐長老卻怎麼也不肯給，道：「幫主，姓徐的誤信讒言，幾輩子的老臉是丟盡了。康敏那賤婦既敢謀殺親夫，這密信多半也是她弄來誣陷你的，何苦再交出來，污了你的眼睛！」說罷，他雙手一用勁，將密信撕得粉碎。
丐幫事畢，喬峰忙著整頓眾人。王語嫣一行見狀也決定離開，段譽面露躊躇之色，頓感左右為難。他先答應阿紫與她一道尋找大恩人，但也有極重要的事與王語嫣說，這時卻不知跟哪一頭好了。他私心裡想跟隨王姑娘，自己見了她，便覺一顆心砰砰跳動；聽她說話，便覺血熱如沸。
正感為難間，見王姑娘的身影越走越遠，連忙衝到阿紫面前，急急道：「阿紫，實在對不住啦，我不能陪你去找大恩人了。你打我一頓出出氣吧，但我有極重要的事，要……要跟著那位王姑娘。」
他說到語末，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要尾隨一個美貌女郎，還大咧咧地說了出來，實在難為情，不由低下頭去。
等了半晌也不見答復，段譽抬起頭來，卻見阿紫身邊站著那個叫阿朱的姑娘。她們二人相互打量，且沒工夫理他呢。
杏子林裡杏花開得如粉蝶一般，玉白的花瓣嫩紅的蕊，又似胭脂萬點，花繁姿嬌。樹下的阿朱阿紫，一人穿茜色的素紗裙，另一人穿黛色的褙子，正合了她們的名字。
縱然段譽滿心滿眼裡記掛著神仙姐姐，此刻望著她們二人，腦中也情不自禁浮現「絕色雙姝」這四字來。
天色已晚，再不追就瞧不見神仙姐姐啦！
段譽一跺腳，拋下阿紫，轉而去追王語嫣一行。
*
沒了聒噪的家伙，阿紫樂得輕松。她踮起腳去勾枝上的杏花，折下一支來，在手上把玩，道：「阿朱姑娘，從剛才起你就盯著我看，喬幫主喊了幾聲你都不應，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阿朱低眸，輕聲道：「你叫阿紫，你的肩頭有一個段字，是不是？」她氣質溫柔，說話也細聲細氣，聽來格外悅耳。
阿紫不說話，狐疑地盯著她。
阿朱道：「你隨身戴著一面金鎖，上面刻著『湖邊竹，盈盈綠，報平安，多喜樂』。還有一張柔絲網，是無往不利的寶貝。」她的話音裡已沒有疑惑，含著一股成竹在胸的意味。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阿紫雙手抱胸，冷眼瞧她。
「我知道，是因為，」阿朱語音哽咽，扯出頸上戴的小金鎖，「是因為我也有同樣的一面。」
她傳承自生母，和妹妹一般璀璨如星的眼眸中凝聚淚珠，慢慢地從頰邊滑落，一滴兩滴地落到地上。
阿紫呆若木雞。她以往的神氣機靈，好似一瞬間被誰抽走了，只曉得瞪眼望著阿朱。
「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阿朱低低念著，「咱們誰也沒喜樂，誰也沒安寧。」
阿紫踉蹌退後幾步，眼裡滿是驚惶，叫道：「不可能！柔絲網是媽媽給我的，不，柔絲網是大恩人給我的！你怎麼會知道？！」
阿朱上前一步，似想抬手扶住她，見阿紫躲閃，泣道：「阿紫，那就是媽媽留給你的呀。」
阿紫渾身一顫，身子一幌，向花樹旁斜斜地倒了下去。
第三十章
睜開眼，躺在一間竹屋裡頭。
阿紫撫額坐起，環顧四周。右面是一扇小軒窗，窗外有一片湖泊，明鏡似的，在陽光下金光閃爍；左面擺著花梨木的書桌，桌上壓了幾張宣紙，旁邊放著一枚端硯；正前方的梳妝台上用錦套套著菱花銅鏡，床尾掛著用瓔珞穿成的珠簾。
她搖搖頭，這是哪兒？
思索間，就聽門口一道女聲：「既醒了，就喝藥吧。」來人正是阿朱，她仍穿著那日的茜色紗裙，手中捧著一碗散發苦澀味道的湯汁。她將湯碗放在書桌上，又來扶阿紫，道：「你猝然暈倒，多虧丐幫的兄弟送你我回家。這藥也是喬幫主抓的。」
阿紫啜了一口藥汁，頓時苦得變了顏色，一張小臉皺得像個白生生的包子，便向阿朱撒嬌道：「我既好了，就不喝這勞什子。姓喬的不安好心，專門用這苦藥治我呢。」她生得容顏嬌美，故作孩子氣也不覺幼稚，反而另有動人之處。
阿朱撥弄湯匙的手一停，道：「咱們雖然第一次見，但畢竟是同胞姐妹。杏子林裡那一場紛爭，白世鏡死時你連眼兒也沒眨，我就知你不是個乖順的。我還以為……你得發一陣脾氣，才能和我這個姐姐相認。」
阿紫歪著頭，微笑看她。阿朱卻覺她這笑容裡半分喜悅都無，眼角眉梢都透著冷意。
阿朱趁勢轉移話題，道：「你方才為何說喬幫主不懷好意？」阿紫攀在她肩頭，嬉笑道：「王姑娘那樣貌美，將段譽的魂兒都勾走了，喬峰卻連正眼也沒瞧她。你一出現，尚未說話，他卻朝你那兒角落望了好幾次。再者，我與喬峰不過萍水相逢，他卻親自為我抓藥。這等小事本可以打發丐幫的兄弟去做，偏偏親力親為。我看呀，他是心懷不軌，想當我姊夫！」
阿朱雙頰泛紅，掐了下妹妹的臉，轉眼卻嘆道：「果真如她所說，是個最頑皮機靈的孩子。」
阿紫的神情頓時冷淡下來，推開阿朱，穿好鞋履，撩開帳子就要出去。她大步跨出竹屋，便見一大片竹林生在屋後，青翠嫩綠，竹竿都是方形。左右一看，更有三四間連成一排的竹屋，均是一模一樣的制式。唯有屋前一汪明湖，大得出奇，碧水似玉，波平如鏡。
她站在湖前，心中氣惱，忍不住狠狠跺了兩下腳。猶是不解氣，見左右無人，索性學那未開蒙的孩子，在原地蹦了兩蹦，將腳邊十來塊小石子統統踢進湖裡，攪得湖面漣漪不斷，方覺稍微舒暢心頭悶氣。
正如阿朱所說，她的確要好好發一通脾氣。
先前，她心裡將大恩人當作媽媽，又忐忑又甜蜜，只覺自己也是有母親疼愛管教的孩子，又擔心大恩人知道後會責怪她擅作主張；可真等到阿朱來與她相認，她卻又生氣又委屈，既然是她的生身母親，為何將她放任不管？相處一年多的時光，也絕口不提此事。
她飄零江湖，心中存的一點指望就是與大恩人相聚。這點指望在阿朱一語道破身世後也灰飛煙滅了，她巴不得永遠不見那狠心的母親！
話雖如此，阿紫佇立在湖邊，卻悄悄豎著耳朵。許久也不見身後動靜，她猛一跺腳，喊道：「阿朱姊姊，你快出來！」
等了半晌，果然聽見竹屋裡帶笑的聲音：「我在屋裡，你衝著湖面喊什麼？再說，你既要走，我出去豈不攔了你的道？」
阿紫無計可施，跺跺腳還是跑回竹屋去了。
屋裡阿朱正在收拾被褥，彎著腰頭也不回道：「這裡原是我住的，你那間還沒拾掇整齊，就先住這兒吧。」
「你怎的不攔我，你一點也不心疼我麼？」阿紫掐著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阿朱微微笑道：「我這不是在給你換新被子麼？」阿紫道：「這不一樣，你得追出來，求爺爺告奶奶地挽留我，又許我諸多好處，我看在你如此懇切的份上，才會勉強留下。吃過晚飯，你，你再和我說，說……媽媽的事。」最後四字她咬得又輕又微，若不是阿朱著意去聽，差點漏過去。
阿朱收拾好被褥，擦擦手，摸了摸阿紫的頭發，嘆道：「你餓了吧，我去淘米煮飯。」
阿紫悶聲道：「我要和你一起。」
*
吃過晚飯，阿紫發現這片竹林裡只有她和阿朱兩人，但有兩間妝飾齊全的臥房。箱籠裡收裝著一些衣裳，雖然淡雅，卻略嫌老氣，不是阿朱所穿。
她心裡有了猜測，格外勤快地收拾碗筷，便眼巴巴地望著阿朱。
阿朱用一把小紅剪修了燭芯，笑吟吟地在她對面坐下，道：「我知道咱們小阿紫心急如焚，可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再說。」
「你說你說。」
阿朱道：「藍舟是誰？傻小子又是誰？為何你睡夢中呢喃，不住呼喊這兩個名字？」
桌上的燭芯猛地爆開一朵小火星，燒得劈裡啪啦。窗外一聲滴答，稀稀落落的雨滴落在竹葉上。
今夜，又開始下雨啦。
阿紫雙手托腮，冥思苦想。在客棧時，她曾因「傻小子」三個字心痛徹骨，可後來就漸漸好了。如今聽阿朱姊姊這樣問也無甚感覺，至於「藍舟」，她腦海中卻全無印像，似乎是個男人的名字。
燭火閃動間，阿朱仍靜靜看著她。
阿紫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雨漸漸大了，白色雨線掩蓋青翠的竹林，湖面上波瀾四起，竹屋前的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聚了許多小水窪。
腦海中有一些零星的片段，似乎在一個暴雨夜，她也曾伏在桌上睡著……
阿朱見她久不回答，嘆道：「我不問就是，她臨去時最擔心你誤入歧途。如今看你好好的，她也安心了。」
阿紫驚醒，一下攥住她的手，急迫地問道：「她為什麼走了？何時走的？去了哪裡？」
阿朱雙手包攏合握，將她冷冰冰的手掌捂暖，道：「你別急。她留了一封信給你，你看過就明白了。阿紫，你相信嗎？我昨日能於丐幫揭露康敏與全冠清的陰謀，都是她數年前就叮囑我的。」
第三十一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是番外·致阿紫，是阮星竹留下的信。
強烈推薦配合BGM《泣別》一同食用！我就是聽著林海的《泣別》碼的，尼瑪哭到流鼻涕泡泡。
阿紫，多年不見，你長高了嗎？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還記得我給你哼的那首歌嗎？那是宋人陸游所作。陸游與表妹年少結縭，夫妻恩愛和睦。他是文采斐然的大才子，他表妹唐婉也是難得的才女，卻因此得罪婆母。在陸母逼迫之下，唐婉被迫離開陸家，而陸游也在第二年另娶他人。
有一年，陸游在沈園游玩時遇見唐婉，她已經嫁做人婦。兩人驟然相遇，百感交集。陸游便在牆上題了一首《釵頭鳳》，上闕是「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下闕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他寫得多麼纏綿叵測，又是多麼凄楚痴情。
可惜，《釵頭鳳》寫得再好，也攔不住他娶妻納妾，與王氏女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
而唐婉呢，沈園一別後，不久就去世了。
可見世道艱難，對女子尤其如甚。
阿紫，我知道你機靈聰穎，是個好孩子。我從星宿派那裡把你奪過來，又嚴加管教你，無非怕你與唐婉一般，走上一條不歸路。
你們姊妹尚在襁褓中，就被人送走。我醒來時大錯已然鑄成，只能盡力補救。你阿朱姊姊機敏聰慧，又溫柔和順，她在江南燕子塢中不會遇到危險。可你不同，你一個小小孩童，在江湖裡掙扎求生，無人引導，只怕立刻就走上邪路。
我踏遍大江南北，歷數關外風沙，總算叫我打探到你的消息。此時，距離我醒來已過了三年，而你八歲了。
阿紫，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第一眼瞧見你的時候是何感受。
我在心裡說：看啊，你找到她了。這就是阿紫，那個你日日夜夜牽掛的孩子。她的眼睛是那麼黑亮，仿佛看透了這世道；她的眼睛又那麼懵懂，善惡留不下絲毫痕跡。這就是阿紫啊。
我下定決心，要拉你離開那個旋渦，那個即將吞噬你一生的旋渦。
那年夏天，你躺在我懷裡歇午，睜著大大的眼睛，問我是不是你的媽媽。
我多想回答你，可我不能。
因為我只剩下半年多的時間。
我只能悄悄離開你。我們相處的每一個夜晚，我都看你入睡，然後輕輕親吻你的額頭。我是如此珍惜與你相逢的時刻，此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沒有停止對你的思念。我思念你身上屬於孩子的馨香，思念你柔軟的發絲，思念你稚嫩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直到離開的時候，我才明白，我已經真得將你當作我的孩子。
我不能陪你直到離去前的最後一刻，因為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須做——數年後，有一位英雄好漢會被人陷害，從而淪落到無比可悲的境地裡去。陷害他的人不知道天理昭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得叫她知道，她逃得過人前，躲不了天意。
之後，我將你阿朱姊姊接了回來。這裡叫作小鏡湖，往後就是你們姊妹倆的家。你看到這封信後，就安心在這兒住下。
永遠不會有旁人來打攪你們姊妹的安寧。
這是我最大的心願。
我無法向你解釋我的來歷，也無法解釋我為何只有五年的時間。就像我始終無法明白，既然天意讓我來此，又為何強逼我回去？
我親生的孩兒死了，在一個你們都不知道的時空。她與你一樣，都只有八歲，扎著兩個小羊角辮，愛喝豆腐腦，最後渾身冰涼地倒在我懷裡沒了聲息。
……
或許，這就是上天讓我來此的目的。你和阿朱，讓我重新找到活著的感覺。你們同樣是我的女兒，有了孩子，任何一個母親就不舍得離開。
世間有千萬根線，系在千萬對母子身上。這根線吶，一端系在孩子身上，另一端系在母親心頭。在胎兒時系上，直到母親死去的最後一刻，都未曾解開。
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
湖邊竹，盈盈綠，報平安，多喜樂。
阿紫，你和阿朱，一定要安寧喜樂。
我不管身在何處，都會替你們祝禱。祝禱你們平安，此生和順。
你要記得唐婉，她並非因陸游而死，而是因自己的痴情而死。往後，無論你愛上了誰，都別用性命愛他。
我現在，終於能回答你的問題了。
阿紫，是媽媽啊。
——阮星竹泣別
第三十二章
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歸期無定准？
藍舟仿佛沉在暗無邊際的河底，卻覺岸邊有一個年輕男子在啜泣著念這兩句詩。這聲音漸漸遠去，又有無數聲音響在河畔，有他生身母親臨別時的哭訴，有十萬大山裡教他武功的師父語重心長的叮囑，也有姑母慈愛的問詢……
最後，是一句清脆頑皮的話：
——「你憑什麼替我下結論，我偏說不會後悔。」
阿紫……
這句俏皮話在河面層層蕩漾開去，又似回響在他心裡。原本沉默冰冷的河底逐漸有了溫度，岸邊亮起一絲橘紅色的暖光，像一盞孤獨佇立的燈火。一片黑暗中，河水湧動起來，他身不由己地沿著河道順流而下。可是不管他漂到哪兒，岸邊總會燃起一盞燈火，每一盞燈芯裡都存著一句話。
「喂，你睡床我睡哪兒啊？」
「姑奶奶暫且留著你這條命，不過我要你發誓，從今往後，對我惟命是從，永遠留在我身邊。」
「臭小子，你人長得醜，想得卻是挺美。」
「你走罷。何必把命賠在這裡。你原不聽我的話，我，我不怪你就是。」
「如果你是一棵樹，我就要做一只小蟲子。不管春夏秋，都和你在一處就是了。」
「那你就睡一覺，等醒來時已是下一個春天。」
……
林林總總，最後彙成三個字：「傻小子」。
河畔數百盞燭火，千篇一律地重復這三個字，似吶喊，似呼喚，有她薄怒的嬌嗔，有她喜中帶淚的呼喊，有她假裝無所謂的灑脫，還有她珍藏的小心翼翼。
心頭傳來尖銳的刺痛，藍舟悶哼一聲，睜開雙眼。
「喲呵，還是個異瞳！」耳邊響起驚異的男聲，「小子，你命真大。」
藍舟直起上半身，環視一圈，發現自己位於一間廂房內，正對一架巨大的書案，案上擺滿了寫得潦潦草草的宣紙，地上也有十三四個拳頭大的紙團，另有幾本厚厚的書籍交疊在一處，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寫著兩個碩大的字「青囊」。
見他愣愣地注視著那本書，中年人得意一笑，捋捋胡須，道：「看來你小子也有些墨水，認得這名字。老夫行醫數十載，將一生心血傾注於此，也不知能否及得上百年前華佗所著的那本？」
中年人生得方額闊臉，高鼻深目，只是胡須半黑半白，尋常人看來十分滑稽，在他身上反倒顯得儒雅穩重。
藍舟知自己恐為他所救，忙拜謝道：「多謝先生相救之恩，藍舟感激不盡。敢問此處是何地方？先生若有事情，請盡管吩咐，晚輩定舍身相報。」
「別動不動就舍身舍身的，」中年人擺擺手，「老夫救你一命，難道就為招一個使喚的長工不成？」
藍舟正欲下床，卻被他攔住，道：「你膻中穴還扎著針，不宜運動。小子，你快回答老夫一個問題！」
「先生請講。」
「你所修習的內功，是何人教你的？」中年人移開視線，故作淡然地捋了捋長須，卻時不時用眼瞟他。
藍舟道：「實不相瞞，晚輩出生於雲南十萬大山中，蒙長輩青眼，為我延請名師。家師行蹤不定，好游山玩水，我也不知他老人家名諱。」
「嘖嘖！」
中年人一把抄起書案上掛著的狼毫，翻開封皮寫著「青囊」的書籍，下筆如飛，頭也不抬地說道：「你用不著謝我什麼。若非你這門內功閉氣功夫了得，且曾有人用深厚真氣連續你的心脈，就算老夫真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說穿了，老夫不過是見獵心喜，」中年人咂咂嘴，猶有不甘地擱下筆，「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案例，埋進墳堆裡的死人竟然還有一絲絲氣息！若非那場大雨將你衝至柳宗鎮，又離老夫家不甚遠，你小子就算能撐得十數天，也得生生憋死。」
「這假死之症當真稀奇！」中年人倒吸一口氣，「將你埋葬的人必定仔細檢查過你的身體，卻發覺你心跳鼻息均無，才會將你下葬。老夫見古書有載，歷代均有奇人受致命傷而假死的案例。看症狀，皆與你一般的呼吸心跳全無，然而過了兩三天，卻漸漸恢復過來，當真稀奇……」
藍舟見他沉迷著書，不得不出言打擾，道：「先生，晚輩尚有要事在身，您若沒什麼事情需晚輩代勞，晚輩就得告辭了！救命之恩，來日必有再報之時。」
中年人嗤之以鼻，道：「你雖然醒轉，但身上的傷根本還未復原。這會兒強撐著坐都是極限了吧？老夫醫者仁心，你就在這裡住下，橫豎養好傷再走。順便與老夫說說何人打傷的你，你又是如何運轉內功閉氣的……」
藍舟見他啰裡啰嗦講出一長串醫經，便知醫者仁心是假，這位先生想留他探尋難得的病例是真。他頓感好笑，又覺對方言語間灑脫不羈，堪稱名士風範，不由心生敬佩。
試著將右手抬起，藍舟並指成雙，自行從胸前膻中穴將三寸長的金針拔出。須知膻中穴是人之氣會，又為任脈生氣之海，尋常醫師下針半寸已是慎之又慎，這位先生倒是足足用了三寸的金針。若非藍舟事先有准備，倒真要嚇一跳。
中年人不知何時閉了口，仔細打量藍舟。雖然身體劇痛，但這年輕人取針的手指穩健有力，臉上也無甚驚慌，比那些大呼小叫的蠢蛋強出一百八十倍。他心中滿意，便笑道：「老夫姓薛，名慕華，有個綽號『閻王敵』。都是江湖人渾取的，你資質不差，若是師父……」言到此處，戛然而止。
薛慕華臉色凝重，嘆道：「算啦。」默默良久，又道：「年輕人，你說有要事在身，若非性命攸關，還是別去的好。」
藍舟側過頭，見窗外一株梨樹，花開滿枝，晶瑩剔透，在春寒陡峭中我見猶憐。
梨花至今未謝，說明他與阿紫關於春天的約定仍未過去。
藍舟心頭火熱，見薛慕華好奇的眼光，低聲道：「我，我的妻子還在等我。」他向來清淡自持，這時說來「妻子」二字卻忍不住紅了耳廓。
阿紫與他畢竟是私定終身。藍舟越愛惜她，就越想稟明姑母後再與她成親。這時喚她一聲「妻子」，就仿佛偷摸摸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喜悅夾雜忐忑不一而足。
薛慕華一愣神，手中狼毫筆的墨汁就滴到了紙上。他看一眼筆，再看一眼藍舟，哈哈大笑道：「原來還是個痴情種！」
第三十三章
藍舟還是在薛慕華家住了下來。
此處名喚柳宗鎮，鎮上青檐屋瓦，石橋板索，因為距離江南一帶並不太遠，所以鎮民們大多說一口吳儂軟語。
薛慕華家十分簡單質樸。他雖然是名滿江湖的神醫，卻不喜奢侈，後院中除了一樹梨花，還有四株桂樹，廊下有五只石臼。藍舟曾問他，家中僕婦人口雖多，但足足五只石臼，若僅僅是舂米未免太多余了一些。這些石臼是否另有用途？
自藍舟醒後，薛慕華一是想借他研究假死病症，二是欣賞他為人坦蕩真誠，主動與他相交。這半月相處下來，逐漸有了半師之誼。平日裡藍舟有事相詢，薛慕華都無任何藏私，大大方方地告訴他。
唯獨今日，藍舟再次談及這個問題時，薛慕華卻冷不丁沉下臉來。
雖是春日，空氣裡猶帶一絲寒意。薛慕華打了個哆嗦，板著臉道：「藍小子，前日裡考教你的醫書背會了沒有？成天裡要緊的事兒不放在心上，偏偏於小事上細心得很。你可別辜負老夫對你的栽培！」
藍舟見他雖然肅容，但肩膀雙手仍然細細地顫抖，望著石臼的眼神中透露出無比的慌張，雖然一閃而逝卻不容看錯。
他雙手一抱拳，懇切道：「薛神醫，我承蒙您相救，一直苦於無法報答。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雖然不知您有何苦衷，但您心中必存著一件要緊的事。又言『但令一顧重，不吝百身輕』，我雖不才，畢竟能做些小事。請您直言相告，我願助一臂之力。」
聽了他的話，薛慕華的眉頭反而越皺越緊，背手在院中徘徊，時不時長吁短嘆。然而不管薛慕華走到哪兒，藍舟都跟在他身後，大有他不說原委，就不肯罷休之意。
二人不知不覺走到後院的四株桂樹下。
薛慕華一手撐在樹上，一手捋了捋長須，沉吟片刻，猛地轉過身，厲聲喝道：「你當真執意報恩？！」
「是。」
「哪怕此事會要了你的性命？」薛慕華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是，哪怕要在下以死相報。」藍舟反而微微一笑，「先生，我長於十萬大山中，是為親族拋棄之人。若非我姑母心存憐憫，若非我師父全力教導，我便活不了這麼大。世人皆以我藍眸為異，獨我妻子毫不在意，與我傾心相愛。他們三人如此待我，是上天之恩。藍舟自幼便知，有恩必得報。」
「你若身死，那家中尚在等待的妻子該怎麼辦？」
「先生未免太看輕在下。」藍舟一振臂，秋水長劍抖落手中。薛慕華只覺眼前寒光匝地，劍勢如虹。樹下舞劍的年輕人一招一式清逸瀟灑，卻於劍光吞吐間聚起狂風，搖得樹枝顫顫。
薛慕華眼前又是一花，再看時，青年已收劍束立，劍尖沾著一點瑩白似雪的梨花。
他輕輕一笑，將花摘下，道：「對不住啦，你再多等我一些時日。」
「好俊的劍法！」薛慕華撫掌贊道，「『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你的劍法霸道不足，可飄逸端麗恰如江上清光啊！這也怪不得你，劍如其人，正說明你為人的好處！只是一點，老夫看你頗有些痴意，與一朵花道歉，莫不是入魔了？」
藍舟珍惜地將花揣入懷中，並不答話。他夢見了阿紫，醒來時便瞧見這株繁花梨樹。阿紫說春天到時他就能看見她，這是他們的約定。如今梨花未落，他大難不死，豈不證明他們相見的時日就在將來？
薛慕華見狀，搖頭感慨道：「痴兒，痴兒！」
「先生，」藍舟說，「如今您能否將心事告知在下？」
薛慕華一怔，重重嘆氣道：「你這小子！」他摩挲著桂樹粗糙的皮膚，嘆道：「何苦來哉！老夫這些年救治過不少人，有的以金銀珠寶相酬，有的以醫書古籍聊表謝意，像你一樣非要留下報恩的卻是少數。這其中如你一般眼尖，探知老夫心事的，就更少之又少！」
「少年郎，你家中有妻，劍法高明，可謂前程似錦，何苦來踏一灘渾水？」
不管他怎麼勸說，藍舟只含笑看他。
「罷罷罷！」薛慕華精神一振，「老夫並非拖泥帶水之人，只是我那仇家威名在外，又十分的狠毒，我不忍拖你下水。藍小子你有情有義，老夫總不能辜負你的情誼！」
他來到廊下，捧起一把泥土放在石臼中，提起一旁的大石杵，砰砰砰的搗了起來。
藍舟聽這聲音沉重，石杵怕有百來斤，便想上前替過他來。薛慕華卻擺擺手，自顧自搗土。他挑選的石臼也十分有趣，既不排前，又不靠後，唯獨石臼外壁上沾了一些青苔。
素日裡只知曉他醫術高明，藍舟看他此時提著百來斤的大石杵卻游刃有余，不免暗道：「原來薛先生也會武功！這些天卻從未聽他說起。」
薛慕華搗了十數下，便聽後院四株桂樹處傳來傾軋之聲，聲音雖然微弱，卻著實怪異。
藍舟瞧去，便見第二株桂樹竟緩緩地向右移動，薛慕華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寸許。待空出一個供人通過的地方後，薛慕華便放下石杵，敲了敲腰背，苦笑道：「老夫多年不敢習武，如今武藝生疏，氣力不濟，不過是個石杵而已，竟覺腰酸。真讓藍小子看笑話了。」
「隨我來吧。」話雖如此，薛慕華卻先去廚房裡舀了一瓢水，倒在那株桂樹移開之處，澆得大石板上濕漉漉的。他揭開石板，回頭衝藍舟解釋道：「這底下埋了火.藥，防的是賊人發現機關。若賊人貿然揭開石板，便會觸動機關，將自己炸死。」
石板移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藍舟隨薛慕華一路向前，見薛慕華隨手在壁上擰了幾下，當空便透露出一絲光亮。不由感慨這洞中機關之巧妙，實屬他生平僅見。
走完隧道，又行十余丈，來到另一處寬廣的石洞。薛慕華點燃角落裡的火炬，轉身對藍舟道：「這裡是老夫精心設計的避難之所，有可供二十人食用半月的糧食和清水，洞口的火.藥老夫一月一換。唉，你坐罷，老夫真想能永遠不用到此處。」
「這麼多年戰戰兢兢，我是既恐懼又慌張啊。」薛慕華嘆了口氣，執著火炬坐在藍舟身側，「藍小子，事到如今，瞞著你是不成的啦。我的仇人，是丁春秋那老賊。」
他說到丁春秋三字時，臉頰上的肌肉猛地一抽，語氣惶恐，仿佛提到一位極為可怕的人。
藍舟去過星宿派，還曾親手削下丁春秋的白發，因此不太能體會薛慕華的恐懼。但看他神色，當年怕是發生過對他而言極其殘忍的事。
「唉，」薛慕華瞥了他一眼，重重一嘆，「祖師有訓，不得對外人道出師門。聽得師門名諱者必死，奈何徒孫不肖啊！我這麼與你說罷，那丁，丁春秋，原本是我的師叔。」
他拍了拍胸口，仿佛心有余悸，道：「當年師叔，不，丁春秋怨恨師祖不肯將掌門之位傳給他，便暗下毒手，將師祖推下懸崖！他武功高強，天資聰穎，的確比我師父強出許多。但丁春秋心術不正，逍，不，我師門的掌門之位怎麼能落在這種人手裡？師祖去後，丁春秋威逼我師父將師門秘籍交予他，我師父寧死不從，又害怕連累我們這些弟子，便將我們都逐出門牆。」
「唉，我們幾人雖然被趕了出來，但除我之外，他們都不知曉師父的苦心。我師父他雖然武功不濟，但精通琴棋書畫、醫學占蔔，我師祖更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不過於醫術上學了些皮毛，就得了『閻王敵』的綽號。」薛慕華道，「我實在痛心疾首，用自盡威脅師父，師父終於悄悄將真相告訴了我。」
他又瞧了藍舟一眼，道：「你長得俊美無比，又人品端方，雖然生來藍瞳，但我師門本就怪異無比，若師祖見了你必定心喜。可惜，唉。」
「我將師門秘事告知於你，」薛慕華長舒一口氣，「已經大大地犯了忌諱。但若能一舉除去丁春秋，我就是死也甘願。」
「先生是想，讓我除去丁春秋？」
「不！」薛慕華大喊，隨即察覺自己的失態，咳了一聲，道：「你的劍法雖高，仍不是丁春秋的對手。唉，他，他本也是驚才絕艷的人物，否則怎會被師祖收入門下？可惜走了岔路。這些年我聽聞丁春秋沉迷煉制毒功，恐怕比以往更勝一籌。」
「那先生想要我怎麼做？」
薛慕華正色道：「你打不過丁春秋，我師父卻必有辦法。我拼了這條命，即使讓師父一掌打死，也要帶你去見他！藍小子，你記掛我的救命之恩，那就請你念著這點恩情，答應我，無論如何也要殺了丁春秋，讓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吧！」
藍舟見他神情激蕩，話語悲憤，便道：「先生將此秘辛告知，雖然違背了您師父的本意，但晚輩向他請罪即可。依晚輩看，您的師父既然肯將真相告知，必定是疼愛看重您。那先生為何這麼篤定他會一掌打死您呢？」
第三十四章
石洞隱蔽幽深，除了薛慕華燃起的火炬外，其余地方皆是黑黢黢一片。薛慕華沉默良久，抬起顫抖的手捋了捋長須。
「也罷，」他凝視著洞穴深處，「我們師兄弟八人，從小承教於師父，對師門是一千一萬個敬重。被師父逐出門牆後，我們幾個不舍得分開，雖然不敢再以師兄弟相稱，但眷念師徒情深，以『函谷八友』自稱。」
藍舟開口道：「這『函谷』在何處？」
薛慕華也不在意他開口打斷，先解釋道：「函谷關是我們八人學藝之地。」他說完這句又沉默了，望著石壁上明明滅滅的火光，時不時搖頭嘆息。
藍舟知道薛慕華重提舊事，內心感情十分復雜，故也不打擾他。
過了一刻鐘左右，薛慕華道：「藍小子，我知道你心中笑話我吞吞吐吐，既要求你辦事，又遮遮掩掩不肯將實情吐露。」
「先生，我從未這般想過。」
薛慕華好似沒聽到一般，自顧自地說道：「可知這世上瞞比不瞞艱辛得多了。康大哥、範二哥多次詢問我當年內情，叫我如何說得？只得搪塞過他們去。唉，我們『函谷八友』親如同胞兄弟姐妹，約好坦誠相待，相互之間絕不隱瞞。不想老五我這麼多年實實在在做了虧心事。」
他嘆氣，將頭低低地垂了下去。
藍舟沉思片刻，將手搭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溫聲道：「先生，您將這樁秘聞隱藏多年，自覺愧對其他幾位前輩。但我卻覺得，您是頂有擔當的一個人。」
聞言，薛慕華驚詫抬頭，連手中的火炬都顧不得，險些掉落在地。還好藍舟眼疾手快，接住了火炬，將它固定在二人所坐的石凳邊上。
「先生既然知曉丁春秋是師門的大仇人，時常來打攪，更有性命之憂，這麼多年便始終沉浸在水深火熱的恐懼之中。令師將諸位逐出門牆，其本意固然極好，卻奈何不能對他人傾訴。先生選擇守口如瓶，獨自一人將這壓力承擔下來，晚輩猜測，您應該是『函谷八友』中居住地離師門最近的一位吧？這樣一來，若丁春秋來犯，您便是首當其衝，既能為師門報信，又能保得其他師兄弟平安。」
薛慕華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又急忙收斂，克制不住地握住藍舟的雙手，連聲道：「你說，你快說！」
藍舟知道他多年來沉浸在恐懼和愧疚之中，心理壓力極大，此時不過想找個人來傾訴心聲，略一思索，便道：「其他幾位前輩，若知曉當年原委，必然有脾氣暴躁之人，不忿師門遭丁春秋如此大辱，即便武功不敵，也要想法子對付丁春秋。倘若其中一人決意報仇，其他人必定相隨。您隱瞞真相，恰恰是為了保全他們。」
「對極對極！」薛慕華忍不住抬袖拭淚，「老八那個性子，剛烈又有骨氣，怎麼受得了師叔，呸，丁春秋做出這等醜事！可他武功低微，痴迷戲文，若為丁春秋所擒定然寧死不屈。」
「唉，唉，唉！」他連嘆三聲，猛地一拍大腿，快步起身，將石壁上掛的一個包袱取了下來。
「先生？」藍舟手執火炬，跟在他身後，不解地問道。
薛慕華打開包袱一角給他看，急急道：「這裡包著干糧和清水，還有一些盤纏，你趕緊帶上，快些走吧！」
「先生仍要趕我走？」藍舟無奈嘆息，「我雖不是什麼英雄好漢，卻也不忍看恩人喪命眼前。您若執意要趕我走，那就請恕晚輩無禮了。」
薛慕華正在往包袱裡放火石，聞言，收拾行裝的手一頓，回頭看望，笑著問：「你這小伙子呀，又有什麼新奇話？」
藍舟一臉平靜，道：「自然是將先生打暈，帶回大理。」
薛慕華差點被口水嗆住，驚天動地地咳了一陣，好不容易恢復過來，連忙衝他擺手，道：「別說啦。我並非要趕你走。」
他人到中年，武藝生疏，之前又使力氣搗了數十下石杵，這會兒咳嗽完就顯得氣力不繼。藍舟攙扶他在石凳上坐下。
薛慕華道：「藍小子，你不僅劍法好，人也聰明，才會變著法兒地開解老夫。我觀你聰慧靈敏，待人又誠懇敦厚，真不知你師父怎麼調.教得你。」他拍拍藍舟的手，感慨道：「山川大河之間，也可孕育精靈人才。」
「你別擔心，」薛慕華將包袱塞到他懷裡，「聽老夫細細道來。」
他解釋了一番，藍舟才知道原來薛慕華的師父就是「聰辯先生」蘇星河。蘇星河是「聾啞門」的掌門，聰辯即聾啞，因為耳雖聾而心聰，口雖啞而理辯。
薛慕華講到這裡，嘆道：「家師雖然武功不如丁春秋，但他精通醫蔔星像、工藝雜學，使得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的耳目。丁春秋那老賊惦記門派秘籍，也不能將他怎樣。師父為逃避丁春秋迫害，從此裝聾作啞，不言不語。這聾啞門，其實就是個障眼法。」
「我收拾行裝給你，是想你前往擂鼓山，向師父他老人家請教除掉丁春秋的方法！」
藍舟當即接過包袱，單膝跪下，向薛慕華拜別。
「好，好，好！我就盼著你能順利除掉丁春秋，到時候我再向師父進言，讓他收你為徒兒！藍小子，你若入我師門，絕對受益匪淺，總不會叫你後悔！」
藍舟微微笑道：「先生，您知道我為什麼執意報恩麼？」
薛慕華來了興致，探身扶起他，問道：「還能有什麼原因，不就是因為藍小子你待人誠懇，知恩報恩麼？」
「不敢承受謬贊，」藍舟一抱拳，「我若貪生怕死，就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地。那日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心中唯一遺憾的就是無法與妻子相守，辜負她待我的情意，又可憐她從此在世上無依無靠。」
薛慕華點頭，又聽他道：「先生救我一命，使我妻子免於孤苦，於我而言，後者的意義更甚於前者。」
「先生不僅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使我夫妻得以長相廝守的恩人。這後者之恩，藍舟非報不可。」
薛慕華一怔，道：「莫非你的妻子美若天仙？竟叫你痴心至此？」
「不，」藍舟失笑，輕輕搖頭，「她……性格調皮，愛捉弄人，又倔強不懂事，時常惹出麻煩來。」
薛慕華見他的神色如斯溫柔，一說起妻子，雖然嘴上嫌棄，但眼角眉梢盡是思念和溫存愛意。
他說：「可我既然愛上她，縱然世上有千千萬萬個絕色女郎，也就只是千千萬萬個絕色女郎。我的心，除了她，再裝不下其他。」
*
薛慕華親自送藍舟到柳宗鎮口，送他上馬。
「先生，我走之後，若丁春秋來騷擾，您該怎麼辦？」藍舟勒住韁繩，驅使馬兒往回小跑幾步，對薛慕華道。
薛慕華捋捋胡須，笑眯眯地看他，道：「我那烏龜洞雖然陰暗些，也是個躲避的好去處。藍小子，你放心去吧！老夫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薛慕華催促藍舟離去，但他卻有猶豫之色，驅馬在不遠處徘徊。
「小子！」薛慕華耐心頗為有限，見他猶猶豫豫，怒道，「你不趁早上路等什麼呢？還等丁春秋殺來不成？！」
藍舟被他說得慚愧，干脆右腳脫鐙下馬，松了韁繩，任馬兒在路邊自由吃草。不待薛慕華叱問，又單膝跪地，道：「先生，實在是晚輩心中有一事如鯁在喉，求先生應我這心願！」
薛慕華極少見他如此鄭重，連忙上前，扶起他來，道：「有什麼事值得你大張旗鼓？你此去是為我師門除一大害，老夫感激你還來不及，有事盡管相托！」
藍舟嘆了一口氣，他原是氣定神閑的青年英才，面對任何棘手的難題都是舉重若輕。就連乍然聽聞刺殺丁春秋這樣的事，也不曾動動眉毛。
薛慕華奇道：「你有心事，說出便是，難道老夫還會推辭嗎？」
「是我一時糊塗，」藍舟神色消沉低落，「我自以為必死無疑，便悄悄哄她吃了一味藥。我妻子雖然頑皮，卻也剛烈。我心裡明白，她除了我，也是誰都不要，誰都不肯的。」
「我擔心自己死後，她會殉情，便將那藥哄她服下。」
「什麼藥讓你如此憂心？」薛慕華與他一道散步在江邊柳道，那馬兒悠哉悠哉地吃草，全然不知主人的煩心事。
藍舟道：「是家師所賜之藥。我成年後，家師便起意游歷四方。早在離開之前，他就贈給我『情蠱非蠱』和一句詩。」
「『情蠱非蠱』，」薛慕華背著手，仰頭沉思，「聽名字像是南疆的蠱毒？」
「是，」藍舟應道，「家師見識極廣，這藥便是二十年前南疆的一名蠱女送給他的。」
薛慕華道：「你特意給妻子服下，想來它應該有什麼特殊作用。」
藍舟默然不語，停了腳步，摘下一叢柳枝，低吟道：「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
他話中憂愁，實在透人心弦。
「莫賣關子，快說罷，說完也好早點上路。」薛慕華擺擺手，「老夫猜出來了，你想讓老夫替你研究解藥，解了你妻子身上的藥性，對嗎？」
「正是如此，」藍舟雙眼亮晶晶地望著他，「先生若能解此難題，我，我不知該如何報答！」
薛慕華幾乎被他逗笑了，藍舟一向穩重，難得見他露出少年情態，想到他們夫妻伉儷情深，也是世所罕見。
「莫啰嗦，快說是何症狀。」
藍舟道：「吃了這藥，起初會心痛難忍，只要一想到相愛之人，便加諸各種疼痛於心。」薛慕華見他越說越黯然，想是憶及妻子當初所受的錐心之痛。
他打起精神，繼續道：「過了幾個時辰，這心痛便會漸漸減去，當痛楚完全消失時，此人便會完全……忘記所愛之人。」
「世間相思之苦最痛，男女情愛，便如烈火。『情蠱非蠱』並非毒.藥，它只是將人的相思之毒瞬間拔出，所以也沒有……解藥。」
兩人停駐腳步，佇立在柳樹下，正巧是被藍舟取了枝條的那株。
薛慕華道：「依你之言，這蠱毒恐怕棘手。當初研究它的人，怕不是一位為情所困的驚世之才。你師父既然將這藥給你，就沒提及解藥麼？」
「沒有，」藍舟搖頭，「他說這藥一生只能使一次，讓我慎重考慮，最後問我要不要它。」
「你再仔細想想。」
藍舟撫弄柳條，看它嫩綠柔軟的枝葉，仿佛春天到來的記號。他緊緊抿著唇，倏忽露出一絲悲哀神色，道：「師父他，還說過一句話。」
「他說，」藍舟回想起記憶中高大挺拔的男人，「舟兒，這藥你用了，只有兩個結果。」
「一個是傷心，另一個還是傷心。」
「區別只在於，你選擇讓自己更傷心，還是讓她更傷心。」
藍舟猶記得當年青澀懵懂的自己問——師父，那這藥你用過嗎？
第三十五章
「媽媽教我唱的那首歌，姊姊會嗎？」
小鏡湖上霧氣蒙蒙，許是下著細雨的緣故。阿紫撐著紅傘，和阿朱並排走在竹林前的石子路上。左邊是如綠雲的竹林，竹色洗水如新，右邊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阿朱望著小鏡湖，並不回答她。
「阿朱姊姊，你怎的不理我？」阿紫歪著頭，搖起她的手來。她和阿朱撒嬌也習慣了，見姊姊不應，索性將上半身壓在她肩膀上，雙手穿過她腋下，呵她的癢。
秋水明眸，朱唇榴齒，阿朱看她，只覺娉娉裊裊十三余，卷上珠簾總不如。
阿朱幽幽道：「阿紫，你在這裡待的開不開心？」
「姊姊為何這樣問，」阿紫撒開手，昂著頭走在前方，「我說不開心，你就要趕我走麼？」她渾不吝慣了，一向不憚以惡意揣測別人，當下便暗道：「難道你嫌我鬧騰，嫌我打擾了你的清淨？那我走便是。我只余你一個親人，可你若看輕我，我就仍當自己是孤零零一個罷了。」
看完阮星竹的信後，她心中悲喜交集。誰能想到多年前的那一眼，竟然真就是最後一眼呢？
她和阿朱雖然是同胞姊妹，但從小不生活在一塊兒，並無多少情誼。可既然媽媽讓她在小鏡湖和阿朱好好生活，那她就願意在此隱居終老。
阿紫悶頭在前走著，連小紅傘也不要了。
「阿紫！」阿朱叫住她，快步上前，撐著傘不讓雨打到她，「莫胡思亂想，我只是擔心你。」
她挑著眉，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瞧著阿朱。
阿朱伸手，將她的頭發挽了挽，道：「有件事，我躊躇著該不該說。你如今在這兒待的舒心，我也覺寬慰。若將此事告知，必定攪亂你的安寧生活。可我作為姊姊，若不說，始終覺得不妥。」
她盯著阿紫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真不記得『藍舟』是誰麼？」
*
阿紫冥思苦想，始終記不起有這麼一號人。她搖了搖頭，阿朱臉上反現擔憂之色，道：「這半月裡，你睡著後，我曾悄悄地去看過你幾回。有一回，你睡熟了，嘴裡就喊著這個名字，又罵又哭，一時說要剜出他的眼睛，一時說要扒了他的骨頭。」
阿朱道：「我起初以為這叫『藍舟』的是你哪門子仇家，可細細想來卻覺不對。你雖喊著要將他剝皮拆骨，但最後卻哭著求他莫走。試想他若真是你仇家，你反倒求他莫走，天下哪有這麼無稽的事？不似仇家，反似冤家。」
阿紫撲哧笑了出來，道：「阿朱姊姊，定是你聽錯啦。我若真有這麼個冤家，怎麼無一絲印像？何況我素來不說夢話。」
阿朱愁眉不展，引著她向竹屋走去，低低絮語道：「這就是我最擔心的地方。」
姊妹倆挽著手臂，並肩走在石子路上。雨絲墜到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阿紫覺得好玩，便將手伸到傘外，蓄了一捧的雨水，再嘩啦潑到湖中。果見湖面頓起波瀾，她便笑得眉眼彎彎。
阿朱見她明明面上仍是小孩兒心性，於深夜卻有怪異舉動，更加憂心。她們姊妹分散十六年，天涯海北各一方，妹妹此前經歷過什麼，遇見什麼人，她全都一籌莫展。
二人走到竹屋前，正打算洗米造飯，卻聽小鏡湖西邊有人遠遠叫道：「阿星！阿星！」這聲音聽來甚是熟悉。
阿紫尚不明所以，卻見阿朱皺眉，面有不渝之色：「又是他。」
「誰來了？」姊妹倆一前一後從竹屋裡出來，便見湖畔的石子路上快步走來一人。此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濃眉大眼，輕袍緩帶，看起來十分威武，正是段正淳。他一見阿朱便和藹笑道：「阿朱，你還好嗎？你媽媽在嗎？」
阿紫自阿朱身後探出頭來，見段正淳後邊還跟著四大家將，正是她見過的褚、古、傅、朱四人。此外，還有三人稍退他一步跟著，卻是陌生面孔。
阿朱向他福了一禮，聲音恭敬卻不含感情，道：「段王爺，我媽媽七年前就離開此處，不知去向何方。您年年來此，想必是知道的吧？」
段正淳神色一黯，他年年來此，年年不見阮星竹，如何不知？可他每次來前仍要安慰自己，阿星說不定今年就會回來啦，她不肯見他，難道還不肯探視女兒嗎？
阿紫在背後偷偷戳姊姊的手臂，原來她們姊妹倆肩頭的段字竟然是指大理段氏！阿朱怎的也不和她說呢？
阿朱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向右跨一步，將她遮的嚴嚴實實。然而以段正淳的眼力，早就看到阿朱身後藏著個女孩，只是看不真切。他略一思索，便心神激蕩，情難自抑地叫道：「難道！難道，你找回了妹妹？！阿朱，爹爹對不住你們母女，可你找回了妹妹，總該叫爹爹看一眼吶！」
阿朱正想回他，卻見阿紫笑嘻嘻地從身後跳了出來，與段正淳打個招呼：「段王爺，你好呀！」
段正淳一時愣在原地。
「是，是你這丫頭？」他喃喃道，「竟然是你。」
「對對對，阿朱阿紫，你們姊妹的名字如此相像，我早該料到的。」段正淳朝她伸手，「好丫頭，快過來讓爹瞧一瞧。」
阿紫朝他扮個鬼臉，道：「好不知羞的王爺，誰是你家丫頭？您老不是知道麼，我爹姓苟，諱孫梓。」
段正淳大怒，一甩袖，道：「你再胡言亂語，看我以後還疼不疼你？」他本想自稱爹爹，又想起阿紫的混賬話，一時改了口，心中卻更惱怒了。
阿紫道：「我稀罕你疼我麼？阿朱姊姊待我比你好上千倍，我自有她來疼我。」她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你這時嘴上說的動聽極啦，『好丫頭好丫頭』的叫著，我卻知道你曾在心裡叫我『野丫頭』呢！」
段正淳一時說不出話來，黯然嘆息。他身後四大家將見這姑娘如此驕縱刁蠻，便有一名黃衣軍官上前，對阿朱行禮，道：「阿朱姑娘，王爺不遠千裡來此探望，素日也時常惦記著您，就請您體諒他這份苦心吧！」他是段正淳的家將，即便不滿阿紫所作所為，也不能出言責怪，只好找上知書達理的阿朱，盼她能出言勸阻妹妹。
阿紫認得他，他叫褚萬裡，手裡掂著一根魚竿。
阿朱道：「段王爺的好意，阿朱心領了。」
褚萬裡露出失望神色，一拱手又退回段正淳身後。不妨阿紫瞧他極不順眼，定要嗆他一嗆，便道：「褚叔叔這話說的，木姊姊也是段王爺的女兒，怎麼不見他日日惦記著呀？說來段王爺的女兒不少，褚叔叔哪知段王爺今日心裡想的是哪一個，明日念著哪一個呢？」
她話說的俏皮，一口一個褚叔叔，叫褚萬裡又怒又臊，恨恨瞪她一眼。阿紫又道：「段王爺，瞧他欺侮我呢！」
她畢竟是段正淳的女兒，褚萬裡身為家將，不敢對主公之女有怨，聽得她言，急忙又愧又悔地望向段正淳。
「夠了！」一聲暴喝，嚇得阿紫打個寒顫，躲到阿朱身後。
這話卻不是段正淳所說，而是他身邊那陌生三人之一。那人生得黑瘦精明，抬頭向樹上朗聲道：「雲兄別來無恙？我家主公喜逢愛女，你也下來喝杯酒水吧。」說罷，揮掌拍向大樹。
只聽喀嚓一聲，樹上掉下一人來，瘦高高似根竹竿，眼下青黑，臉龐虛浮，正是雲中鶴！
第三十六章
雲中鶴一瞥見阿紫，眼中頓露狂喜，心道：「好個小娘皮，爺爺多處尋你不得，誰想你竟躲在這兒！」又見站在她身邊的阿朱也是姿容秀美，溫柔大方，不免一喜：「今日好運道，姊妹倆都叫我攥到手裡！」
他目光淫.邪，那黑瘦精明的漢子勃然大怒，又一揮掌向他擊去。雲中鶴身形一晃，躲開他的手臂，猛地竄到另一株樹上，大笑道：「巴天石，你我輕功不分伯仲，不如就在今天分出個勝負。你站到湖西邊來，咱們一對一地打，如何呀？」
「哼，」華赫艮冷笑，「『窮凶極惡』雲中鶴，什麼時候也講起公平道義來了？巴兄弟，莫為他言辭所欺！這等凶徒，就得咱們一塊兒將他擒下！」
雲中鶴道：「大理段氏慣會依仗人多，我勸你們逃命去吧。待會兒我大哥來此，到時再逃怕也遲啦！」
段正淳乍然聽聞便悚然一驚，他已知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就是昔年的延慶太子。此人深恨他與皇兄，上次在萬劫谷便對譽兒下手。更可怕的是，他武功深不可測，遠勝過自己。
褚、古、傅、朱四大護衛聽得，立即拱手奏明：「主公，段延慶這惡徒即將來此，咱們需得速速離開！」
段正淳皺眉不應。雲中鶴則得意地朝阿紫勾了勾手指，笑道：「小娘皮，上次運道不好叫你逃了，今天怎麼說也要將你弄到手啊。」
他臉頰虛浮，眼下青黑，一看便是沉迷女色之輩。在場之人被他的大膽放肆驚了一驚，段正淳怒不可遏，命四大護衛與三公立刻動手擒住雲中鶴。
段正淳雖然被阿紫幾次三番的頂撞，但始終是她的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女兒落到這淫.賊手裡。他身邊那三個陌生人分別是巴天石、華赫艮、範驊，這三人位列大理國司空、司徒、司馬，各有絕技。
他自忖就算段延慶來此，有三位兄弟和四大家將襄助，也未必能將自己怎樣。
四大家將聽得命令，各自施展兵器與雲中鶴鬥來。巴天石前去助他們一臂之力，然而華赫艮、範驊二人卻緊緊跟在段正淳左右，不離半步。
「主公，四大惡人陰險狡詐，雲中鶴出言挑釁，未必不是調虎離山之計。巴兄弟輕功了得，就請他去擒下雲中鶴，咱們兄弟二人拱衛主公，也好防備段延慶偷襲！」
段正淳聽他們說的在理，點點頭，伸手喚阿朱阿紫過來。
阿紫怏怏不樂地跟在阿朱後頭，小聲道：「姊姊你看，他們一來就壞了小鏡湖的清淨。要是有什麼辦法將他們一股腦趕出去就好了，橫豎都是段家的偽君子。」
阿朱秀眉輕蹙，湊到阿紫耳邊輕聲道：「你那件叫做『柔絲網』的寶貝呢，可帶在身上嗎？」
「糟糕！」阿紫一吸氣，「我先前將它弄壞了。」
她們姊妹倆走在一處，娉婷裊裊，倩影綽約。一人穿茜色紗裙，另一人穿黛色褙子，真叫雲中鶴目眩神迷，又想到要將這對姊妹收入囊中，霎時喜不自勝。他一分心，立刻讓巴天石掌風掃到，下盤不穩從樹上栽了下來。
「兄弟今日就要挖出你這雙招子！」褚萬裡遭阿紫擠兌，早就積了一肚子的火，見他跌落，隨即揮舞熟銅制成的魚竿，當頭朝雲中鶴打下。
雲中鶴仗著輕功高明，閃身避過。他一生最值得誇耀的就是踏雪無痕的輕功，故也不將這使魚竿的傻漢子放在眼裡。然而畢竟有五人同時圍攻他，他左支右絀，漸漸感覺力不從心。
雲中鶴叫道：「大哥、老二、老三，快來助我！」他一個鷂子翻身，從五人包圍中脫困，落到了小鏡湖西面的石子路上。
眾人舉目望去，見那石子路上走來另外三人，左邊一個胡髭拉碴，是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是葉二娘。居中一個撐著兩根鐵杖的青袍人，阿紫卻從未見過。
段正淳失聲叫破他身份：「段延慶，是你！」
巴天石方知雲中鶴為何約戰小鏡湖西面，倘若他剛才中計，果真和他一道去西面比拼輕功，必然陷入四大惡人的圍攻，那才叫有死無生。
若只有雲中鶴、葉二娘、南海鱷神還好，他們三人武功雖高，眾人一擁而上也可對付。唯獨這段延慶，他既通曉段家「一陽指」，又修煉了不少邪門武功。在場之人無一個是他對手。除去阿朱阿紫，兩撥人以八對四，勝算不大。
阿紫旁觀了一會兒，段正淳作為在場武功最高之人，與段延慶正鬥得難舍難分。因為有華赫艮、範驊二人相助，故也不落頹勢。情況危急的是四大家將和巴天石，四大家將武功弱些，就算加上巴天石也不是雲中鶴、葉二娘和南海鱷神的對手。
阿朱擰著衣角，眉頭皺得不成樣子。然而她易容術高明，武功卻是爾爾，對此情形也是有心無力。
阿紫扯扯她的衣袖，奇道：「姊姊，你在替巴天石他們擔心嗎？大理段氏的人，死多少我都不心疼。」
「傻丫頭，」阿朱無奈地摟住她，「段王爺勝了還好，若他們輸了，你我有什麼好處？小鏡湖這個去處被四大惡人得知，咱們姊妹還有安生日子嗎？」
「說的也是。雲中鶴這色鬼，竟敢覬覦阿朱姊姊，我總要取了他的性命。」阿紫嘻嘻笑著，璀璨如星的眼瞳轉了一圈，心中生出條毒計。
她附在阿朱耳邊嘰裡呱啦說了一陣，阿朱初時搖頭，不肯讓妹妹涉險。但她越想越覺得此計甚好，若將雲中鶴調走，剩下葉二娘和南海鱷神便不足為懼。
阿朱也是心有玲瓏的人物，她牽了妹妹的手，兩人迅速奔回湖邊竹屋。
這廂雲中鶴與葉二娘、南海鱷神合攻四大家將與巴天石，他自覺勝券在握，便用眼角余光監視那對姊妹，遠遠瞥見她們跑開，心道：「不好，她們怕是要逃！」
*
砰地一聲，竹屋大門被人摔開。
阿紫猛然回頭，卻見雲中鶴邪笑著向她撲來。
她急忙連滾帶爬地躲開。
「小娘皮，怎麼就你一人，你那溫柔可親的好姊姊呢？」雲中鶴撲空，也不甚在意，抖了抖衣袖的灰塵，色.眯眯地盯著她。
「你要做什麼！你快出去，」阿紫向後倒退幾步，「你不怕我爹爹他們攻進來嗎？！」
雲中鶴逐步逼近，笑道：「哈哈，我怕得很呢，我怕他進來打擾我偷香竊玉。」他摸著下巴嘿嘿一笑，隨後如猛虎撲食般向阿紫襲來。
阿紫早有防備，向右一閃，險而又險地躲過。
「救命救命啊！」她徒勞地喊了幾聲，「爹爹！段王爺！褚叔叔！喬幫主！不管哪位英雄好漢，救我一救呀！」
喬峰？！
雲中鶴寒毛直豎，立即回頭，左右環顧了一圈竹屋。阿紫喊過許久，也無人應聲。他長舒一口氣，心想若喬峰在此何需躲躲閃閃，直接出來一掌就能將他打致重傷。
「小丫頭，耍你雲大爺。快讓好哥哥親香親香！」雲中鶴嬉皮笑臉地靠近她，雙手一抓，就要擒住她臂膀！
阿紫欲躲，然而這間竹屋是阿朱閨房，地方本就不甚大。她左支右閃，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總會讓雲中鶴抓住。
情急之下，阿紫叫道：「雲中鶴！你再靠近一步，我就用毒針射你啦！星宿派的碧磷針、煉心彈，你想試試滋味嗎！」
雲中鶴腳步果然停了一瞬。
他心道：「我怎忘了這小妮子身上毒物多得很，先前在無量山上就被她擺了一道。該死該死，看得到卻吃不著，早知就應該卸下她兩條膀子。」
阿紫躲在紗帳後面，得意洋洋地說：「你若知道厲害，就屁滾尿流地逃出去，姑奶奶饒你一命！」
雲中鶴看她俏麗臉龐，只覺心尖癢癢，忽然間思緒一轉，不對啊，她若有毒針，為何方才在外邊不用？她趁咱們兄弟幾個不備，將那些厲害毒物使出來，段正淳一伙兒也用不著苦苦抵御啦。
他想通關節，朝阿紫光溜溜的皓腕一瞅，篤定她虛張聲勢，於是笑得越發蕩漾，道：「來呀，用你那毒針射我。那日無量山上都是賊小子壞事，否則哥哥早就好好疼你啦！」
「賊小子？」阿紫歪頭看他，「哪個賊小子？」
雲中鶴見她疑惑之情不似作假，奇道：「我分明見你對他頗有情意，他也肯舍了性命來救你。」隨即猥瑣一笑，道：「難道你猜到了雲大爺的好處，將那賊小子拋在腦後了？」
「哈哈，讓好哥哥疼你！」
他又撲空，恰好撞在阿朱房內的大箱奩上。那是用來安置衣裳的，以實木打造，又舊又沉，這一下撞出雲中鶴的火氣。本來以他輕功之高，抓住阿紫不費吹灰之力。先前容她躲了多次，不過是貓捉老鼠似的耍弄罷了。
「小娘皮，你逼我的。」
雲中鶴獰笑著，就要朝阿紫撲去。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他突然看見阿紫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正疑惑間，雲中鶴後頸一麻，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他驚愕地睜大眼睛，卻見大箱奩上站了另一個活生生的阿紫，手中握了一把毒針，泛著綠盈盈的光，一瞧便是淬了毒。
竹屋裡原先的「阿紫」抬手撕下面具，面具下一雙妙目，神情似笑非笑，另有一股動人氣韻，不是阿朱又是誰？
原來這姊妹倆早一步跑回竹屋，阿朱精通易容，便有條不紊地將自己易容成妹妹的模樣。她們姊妹本就長得相像，因此倉促間易容騙過雲中鶴是綽綽有余。阿紫則躲在大箱奩內，伺機跳出，一舉將雲中鶴放倒。
雲中鶴中了毒針，渾身麻痹，連舌頭都使不上勁，只能斷斷續續地罵道：「臭娘，娘們，我，我……殺了你！」
「略略略，」阿紫衝他扮個鬼臉，「雲大爺先顧好自己個兒的小命吧。色是刮骨刀，你色心不改，豈止比我這『穿心釘』還要毒上十倍呢！」
阿朱卸下易容，從床上跳了下來，道：「我聽他曾欺侮過你，要一刀殺了嗎？」
雲中鶴毒性發作，舌根徹底麻痹，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阿紫去桌邊倒了一杯水，方才在大箱奩裡悶了半日，真是渴煞她也。她邊喝水，邊含糊不清地答道：「死在我們手裡太便宜他了。這人擅於奸.淫.擄掠，這麼多年被他侵犯的良家婦女不知多少。」
阿朱找出一捆麻繩，將雲中鶴牢牢捆住，道：「咱們就是想將他千刀萬剮也來不及啊。剩下那三大惡人還在外面和段王爺打鬥呢。」
阿紫道：「綁了他，推他出去，看段延慶在不在乎他兄弟的命了。不過四大惡人凶名在外，雲中鶴恐怕轄制不住其他人。」
姊妹倆嘻嘻哈哈地調笑，忽然間狂風吹開竹門，一根鐵拐猛地竄出來，襲向阿朱背心！
阿朱此刻正蹲在地上，來不及閃避。阿紫尖叫一聲，撲到姊姊身上，替她受了這一拐！
作者有話要說：
大恩人消失，阿紫移情到阿朱身上，才會代她受罪。
哭遼，作者手指被熱鍋燙了，要收藏評論親親才能起來！
第三十七章
只聽桀桀一聲：「想知道答案，不如親自問我！」
青袍人來勢洶洶，阿紫情急之下撲到姊姊身上。她陷入無比的驚慌，只能緊緊閉上眼睛，而段延慶的鐵杖末端恰好點在她的右肩胛上。這一擊勁力可穿石破金，她慘叫一聲，右手軟軟垂下，半邊身子頓時不能動彈。
一口腥甜湧至喉頭，阿紫只覺氣血翻湧，眼前黑光點點，耳邊聽阿朱焦急的叫喊，隨後腰間一緊，身如風箏般飛了出去。
「段延慶！」
「快放下阿紫！」
「主公……」
一片吵嚷中，她承受不住劇痛，昏睡過去。
再醒來，她發覺自己坐在一頂二人抬的小滑竿上。這簡陋的竹轎似乎在沿山間小路上行，顛簸搖晃間阿紫只覺心煩欲嘔。
她下意識想抬手扶住擔架，然而右手一動便是刺骨之痛。
「啊！」她痛叫一聲，額頭冷汗涔涔，重新跌回竹椅上。
咬著牙捱過那一陣痛楚，阿紫料想自己的肩胛骨必定裂了，艱難地轉過頭，卻見竹轎旁一張毀得面目全非的臉，正是段延慶！
她登時嚇得打個哆嗦，往後縮了一縮。
段延慶面無表情，口唇緊閉，卻於腹中傳出陰森的聲音：「丫頭，我留你一命，你該謝我才是，怎麼反倒怕我得很？」
阿紫無力地側身靠在竹椅上，只因方才一縮又牽動右肩傷處。她疼得齜牙咧嘴，吸著氣說：「若前輩說這話前，將我的骨頭接好，那阿紫才要感激不盡呢！」
段延慶目視遠方，語調飄忽不定：「我這一杖原應打在你姊姊背上，你為何要飛撲過來替她？」
阿紫聽他提此事時理直氣壯，恨得牙根癢癢，暗道：「姑奶奶暫時敵你不過，需得伏低做小，可你等著，總有一天要叫你知道厲害！可恨逍遙三笑散用在了鳩摩智身上，不然適才你與段正淳他們對招受了傷，姑奶奶此刻就能取你狗命！」臉上卻浮現驚慌之色，哽咽道：「我只姊姊一個親人，見你要打她，便什麼也顧不上了。」
段正淳側目瞥了她一眼，喝道：「難道段正淳不是你爹麼？」
阿紫似乎為他厲聲所嚇，瑟縮了一下，啜泣道：「他算什麼爹爹，十幾年不聞不問，如今卻張口閉口要當我爹了，呸，他想得美！明明是薄情寡義的家伙，卻硬要裝出情真意切的模樣！當誰都稀罕受他的恩麼？」
她猜測段延慶與段正淳一伙有深仇大恨，便故意喬張做致，口出不遜。其實若真按阿紫內心所想，段正淳是王爺也好，是皇帝也罷，橫豎與她毫無關系。她不會承認他，卻也不至於在外人面前辱罵奚落他。
可誰讓段延慶愛聽呢？她為了保住小命，只能委屈段王爺了。
段延慶聞言果然哈哈大笑，道：「段正淳自詡多情，其實最虛情假意不過，女娃你有眼力！」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筋絡已斷，就算話語中透露高興，也作不出什麼表情。阿紫偷偷瞥了一眼，見他長得駭人，滿面盡是傷疤，也不知從前和別人有什麼恩怨，要受這等折磨。
「女娃，你偷瞄什麼？」段延慶冷聲道。
阿紫冷不丁被他抓住，再為這森森然的聲音所嚇，又憶起被他打裂骨頭的痛來，恐懼之情油然而生，顫聲道：「前輩既抓了我，為何不一杖打殺了我？」
段延慶道：「你說四大惡人凶名在外，哈，原說得不錯。老四雖然不成器，但他的性命也不能隨意折在你手裡。女娃，你識相點，將解藥交出來，我便將你的骨頭接上，可好啊？」他語末著重強調，威脅之意不言而明。
阿紫因劇痛昏睡過去的這段時間，段延慶早已搜了她的袖袋，卻找不到毒藥毒針，自然也不知解藥在哪兒。只因阿紫慣常將藥物收入藥囊，卻將藥囊縫在小衣的襟口，若非細細搜查，是找不到的。
縱然段延慶對段正淳兄弟深惡痛絕，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是從輩分上論，他是阿紫族叔，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搜查侄女小衣的事來，故也不知道解藥藏在何處。
阿紫甜甜笑道：「我若真交出解藥，前輩才要一杖殺了我呢。」
段延慶冷哼一聲，伸指向她肩頭一點，勁力滲透，惹得阿紫連連慘叫討饒：「前輩住手！阿紫願意奉上解藥！」
段延慶收了手，阿紫仍在竹轎上抽抽搭搭。她哭得梨花帶雨，可惜段延慶不為所動，道：「解藥在何處？」
阿紫止了啜泣，心中發狠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可千萬別叫姑奶奶找到機會！」又想到自己奈何不了段延慶，可這惡人還不知要如何折磨自己，一時悲從心來，放聲大哭起來。
段延慶一抬手，小竹轎便停了下來。
四周山林清幽，景色雅致，然而一片寂靜中只聞女子哭聲。
段延慶目光凶惡地瞪視著她。
阿紫抽噎道：「你，你欺侮我，還不准我哭幾聲麼？」
言畢，她生怕段延慶再一戳指頭將自己的左肩也打碎，便努力平復心情，擠出一點笑容，說：「我不哭就是，可那解藥我用完了，需得現配的好。」
段延慶見她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心頭仇恨慢慢淡了下去，自忖道：「段正淳是該死，可我為難這丫頭作甚？她既不認段正淳為父，我就是殺了段正淳全家，也該留她一條性命。」
他如此想罷，便伸指向阿紫肩頭一點。阿紫見他動作，連連逃避，可惜竹椅上這狹小地方閃躲不得，叫段延慶一指點在她右肩，正是骨骼碎裂之處。
她緊閉雙眼，預想中的疼痛卻沒到來，右肩的骨裂之痛反而減輕了許多。
段延慶道：「睜眼吧女娃，我不和你置氣。只是到了下個城鎮，你需得老老實實將解藥配出。否則……」
他陰惻惻地瞧了一眼阿紫。
阿紫喉頭一咽，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道：「多謝前輩為我點穴止痛。可我右手難以使勁，配藥多有不便……」
段延慶不答，前後二人又行動起來，竹轎吱吱呀呀地搖晃，阿紫惡心欲嘔，艱難地轉過身子，趴在擔架上假寐。
第三十八章
段延慶攜阿紫一路向北，凡經城鎮就讓她獨自進藥鋪抓藥。阿紫抱著受傷的右臂，踉踉蹌蹌地闖入藥鋪。
藥鋪的掌櫃趕緊讓伙計給她搬了張圈椅。
「姑娘，你這傷還需正骨固定，鄙店的坐堂大夫前不久剛回鄉探親，請你先去找個大夫再來抓藥吧。」掌櫃盯了她一會兒，從櫃台後出來，客客氣氣地說。
「我不用什麼大夫，」阿紫抱著右臂，艱難地扯出個笑容，「勞您扯張紙，我只抓藥。」
「這……」掌櫃躊躇著，還是親自替她鋪了紙，又扭頭對伙計說，「小貴，去櫃上拿兩粒麝香保心丸來。」
阿紫忍著疼，用左手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字。段延慶雖然用一陽指幫她止痛，但治標不不治本，她只要一挪動，右臂就疼痛難忍。
掌櫃接過紙，皺眉道：「姑娘，你這方上用了大戟，又加甘草，莫不是記錯了方子？」
阿紫道：「沒錯，掌櫃只管幫我抓藥吧。」
掌櫃心裡思量著，中藥有十八反，大戟加甘草，可是會產生劇烈的毒性呀！甭管吃這藥的人得了什麼病，他都好不起來！
「這姑娘清清秀秀的，」他越想越害怕，「難道是謀財害命的歹人？」
他心裡存疑，拿著方子就不肯挪步。
「放心吧，這藥方吃不死人，」阿紫捂著胳膊，「我家裡傳下來的秘方，就得用大戟加甘草，才有奇效。」
掌櫃的半信半疑，恰好小伙計拿著兩丸黑漆漆的丸子過來，他接過，將黃紙拆開，倒在茶碗裡混勻了，遞給阿紫。
「姑娘，我這有兩丸麝香保心丸，你先吃了吧。」他眉頭越皺越深，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胳膊查看。
「你這傷有些日子了，再不治骨頭就要長歪了。」掌櫃搖搖頭，對小伙計道，「去請藍公子來。」
小伙計憨憨地應了聲，一眨眼就跑沒了蹤影。
阿紫不明白，她與這掌櫃素昧平生，為何他又是施藥，又要為自己請大夫？她心生戒備，便不肯吃那茶水，只甜甜笑道：「掌櫃，我還有急事，你替我抓了藥，我就得走啦！」
掌櫃嘆了口氣，將茶碗擺在她左手邊的小幾上。
「姑娘不管有什麼急事，都請先留下來吧，」他說，「這胳膊可耽擱不得。若誤了治傷的時辰，再想正骨就得敲斷了重接。雖然我這兒的坐堂大夫前些日子回了鄉，但鎮上前兩天來了一位年輕公子，替大家伙看診。他醫術高明，就連診金也只取三文，就借住在鎮外的廟裡。小貴已經去請他啦！」
阿紫越發懷疑藥鋪掌櫃與人合謀要算計她。她自小活在苦水裡，深知有些人表面上慈眉善目，但背地裡肮髒齷齪的事沒少干，因此從不肯輕信他人莫名的善意。
她捂著胳膊，微微一笑，起身辭行，道：「掌櫃，我實在有急事耽擱不得，您這兒既然無藥，我換一家就是。」
她扎傷雲中鶴的針上不僅淬了一種毒藥，除了穿心釘外還有碧磷針、無形粉。這幾味解藥好配，但難的是她壓根兒沒打算治好雲中鶴。
雲中鶴想侮辱她們姊妹，她三番兩次與他斡旋，在小鏡湖更用毒針射傷他，雙方已經結下不死不休的仇。
既然是仇家，那她怎麼放心他活下來？
尤其，此刻，他的命的的確確握在阿紫手裡。
她明白段延慶為何放她一人來抓藥。他擄走阿紫，阿朱必然心急如焚，段王爺也不會坐視不管。她有八成的把握，阿朱會向喬峰求助，畢竟丐幫子弟眾多，尋人報信都很方便。
段延慶為了避開丐幫弟子，才讓她孤身進鎮子抓藥。他也不用擔心阿紫會跑。她若敢反抗，等待她的就不止斷臂之痛了。
掌櫃咋舌，還不待他想好挽留之詞，就見阿紫起身，衝出藥鋪。
——然後，狠狠撞到一個人身上。
阿紫鼻頭一酸，淚珠就在眼眶裡打轉。她後退一步，氣衝衝地抬頭，撞進一雙充斥著震驚與欣喜的眼眸裡。
這個人，有湛藍若晴天的眼睛。
她聞到一股清苦的草藥香，一剎那，在她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就仿佛有人重重地揉了她的心。
強烈的酸澀衝擊她的眼眶，因為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可等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傻小子閃開！」她脫口而出，可一顆顆滾圓的淚珠兒卻接二連三從眼眶擠出。
她粗魯地用手抹去眼淚。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吼完那句話，眼前的年輕人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緊繃的肩膀放松了下來。
阿紫深呼吸，努力平復這莫名其妙的激蕩的心情。等她覺得喉頭不再哽塞，就一把推開面前這愣愣的年輕人。
段延慶還在等她。她若不想再受折磨，就得盡快回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有人握住她的左手。
他抓得那麼緊，幾乎立刻將她白皙的手腕勒出一條紅痕。
阿紫勃然大怒，奈何右手受傷，稍一掙扎便是鑽心刻骨的疼痛。她身不由己地被推到椅子上，接著發頂被一只手輕輕地揉了揉。
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又有了哽咽的錯覺。
粗糙卻溫暖的手牽起她的右手，仔細檢查她的胳膊。這個人施加的力度那麼輕柔，仿佛極力避免將她弄痛，又像在觸摸什麼稀世珍寶。
他說：「你餓不餓？」
阿紫怔住了。
他擠出一個笑容，眼眶卻紅紅的，又問了一遍：「走這麼遠，你肚子餓嗎？我去煮細面給你吃好不好？」
那雙藍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視她。
他的眼睛，似乎在傾訴什麼。
——從始至終，只有你一人入駐過這裡。
阿紫情不自禁地摸上他的眼尾，真漂亮的眼睛，像萬裡無雲時晴朗的天空，又似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然後，狠狠甩了一巴掌在他臉上。
年輕人錯愕地望著她。
「滾開！」阿紫嫌惡地翻了個白眼，對他臉上的紅痕視若無睹，抱著右臂站起，「別擋姑奶奶的道！」
第三十九章
還未到擂鼓山，藍舟就不得不在湖北境內一個小鎮子停下來。
——他的干糧吃完了。
薛慕華為他准備的盤纏不多，但有許多類似烤肉條的脯和一疊疊的餅子，這些原本是夠他疾行至擂鼓山所用。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剛進入湖北通縣，就遇上一場大雨。行至半道，無處躲雨，尋到一處寺廟躲雨已是半個多時辰後的事。馬兒淋了雨打幾個噴嚏倒是無事，可包袱裡的肉脯與大餅全遭了殃。
藍舟無奈，只好在寺廟中借住下來。他熟讀醫術，又與薛慕華有半師之誼，正好通縣上唯一一家藥鋪的坐堂大夫回鄉探親，他便厚顏為鎮上的百姓看診，收取微薄的診費。
遇到阿紫之前，他心裡正盤算買二十張大餅需要多少錢。
這天，湛湛藍天，無一絲雲彩，他在馬廄裡喂馬。藥鋪的小貴跑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藍哥哥，有位姑娘胳膊折了，我師父喊你去呢！」
他一邊笑，一邊撫摸馬兒的鬃毛，隨意問了句：「什麼樣的姑娘，好好的怎麼把胳膊弄折了？」
小貴難掩艷羨地看著馬，憨憨道：「不知道，長得很俊，比西街的小柳兒還俊，穿紫色的裙子，好看！」
……紫色衣裳呀，他記憶裡只有一個女孩兒能把這種顏色穿得很好看。
藍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直到馬兒溫柔地在他手心頂了頂，他才釋然一笑：「那咱們這就走吧。」
晴空高照，樹梢輕輕晃動，灑下斑駁的光點，老舊的木牌匾散發著淡淡的氣味。他一腳踏進藥鋪，撞到了日思夜想的穿紫色裙子的小姑娘。
我在做夢？！
藍舟屏住呼吸，看他的小姑娘淚眼朦朧地捂著鼻子抬頭。
「傻小子閃開！」她脫口而出！
……那些生死難知的日子裡，河畔低垂的燈火，是否一句句重復的就是這三個字？
龐大的喜悅在胸膛內炸開，緊接著就是盤旋不去的悲傷，他的眼睛起了一層濕霧。
對不起。
豚鼠姑娘瘦了很多，線條柔美的鵝蛋臉憔悴了不少，眼裡有殘余的驚惶的神色。她捂著右邊胳膊，嘴唇血色淺淡。
她抬眸瞟了他一眼，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藍舟全身都僵硬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大理與湖北之間相隔多遠啊，一座座高山，一條條大河，豚鼠姑娘是孤身走過嗎？她的胳膊受傷的時候，有哀哀哭泣嗎？
有誰欺侮她呢，在他消失的日子裡。
「你餓不餓？」藍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走這麼遠，你肚子餓嗎？我去煮細面給你吃好不好？」
她用陌生而充滿戒備的眼神盯著他。
藍舟心中一痛，如果早知能有幸撿回性命，他絕對不會將「情蠱非蠱」哄她服下。
是他的錯。
師父當年所說，用這藥的苦果，他已然嘗到其中三味。
*
阿紫托著胳膊，一步一拐地走出藥鋪。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奇怪的藍眼睛青年沒有追出來，怔怔地愣在原地。
這家藥鋪不肯幫她抓藥，只能換一家了。
她寫下的那張藥方，的確能夠緩解雲中鶴的毒性，但充其量只能吊著他的命，根本不是真正的解藥。
「等等！」她走出許久，身後忽然傳來小心翼翼的呼喚。
藍眼睛青年左手抓著一串藥包，不由分說地塞到她手裡。他結結巴巴地推銷自己：「掌櫃說你是來抓藥的……藥，藥給你！真的不餓嗎？我煮的面很好吃！你胳膊疼不疼，我給你上小夾板，很快就會好的！」
「對了，」他從袖袋裡掏出幾個黃紙包，「掌櫃給的麝香保心丸不對你的症，這裡是……」
「……雲南白，白白藥。」阿紫歪頭看他，青年的聲音又開始磕磕絆絆。
雲南白白藥。
阿紫撲哧一聲笑出來。
「多謝你咯，」她聳聳肩，「我這胳膊暫時還不能接上。」
青年的表情一下變得嚴肅，道：「有人威脅你？」
阿紫驚訝於他的敏銳。青年忽然笑著說：「我是藍舟。」
他這一笑，眼睛裡溢滿溫柔，有柔軟的光芒。
藍色的眼睛……
阿紫有一瞬間的呆愣，電光火石間，藍舟抓住她的右肩，兩掌一用力。只聽「咯噔」一聲，她痛得眼前一黑。
他在幫她把錯位的骨頭復位。
阿紫額上全是冷汗，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又糊了藍舟一巴掌，氣急敗壞地叫道：「誰叫你多管閑事了！給我滾遠點，我才不吃你的臭面爛面！」
跟在後頭追出來的小貴目瞪口呆，好凶的姑娘呀！
「再不正骨就來不及了！」他嚴肅地說，將手遞到她嘴邊，「你咬著我，我給你上小夾板。」
這回，輪到阿紫目瞪口呆。
這是哪裡出來的絕世傻子？
她心道：「我對他又打又罵，可他不僅幫我正骨，還讓我咬他的手？世上絕沒有這樣的呆子好人，他一定對姑奶奶有企圖！」
一層層紗布纏上來，藍舟專注於手上的動作，阿紫安安靜靜地任他伺候。她覺得對方既然有所圖謀，那就有可利用的余地。她正想找機會擺脫段延慶呢！
說實話，段延慶對她不算太差。他深恨段王爺，卻又放過了身為段王爺女兒的阿紫。雖然打裂了她的骨頭，但又用一陽指為她止痛。
他是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本該一指頭戳死她才對。
阿紫默默思索著，段延慶被稱為惡人，因為他身世成謎，殺人狠辣，將仇家折磨得奄奄一息再痛下殺手，為正道不恥。
可在她看來，既然是仇家，那就是拳頭大的講道理。段延慶殺人如麻，手段殘忍，可他自己又斷腿又毀容，他的仇家對他殘不殘忍呢？
無非一報還一報罷了。
阿紫能活下來，說到底倚仗的就是段延慶心底微薄的善意。
她不肯把肩膀治好，就是怕引起段延慶忌憚，到時候真一指頭戳死她，那才沒處說理呢！
她越想就越氣，都怪這忽然冒出來的藍眼睛，壞了她的計劃！
藍舟替她上好夾板，松了一口氣，抬頭，就見豚鼠姑娘忿忿地瞪著他。他抹了把汗濕的額頭，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右肩包扎後的確輕松不少，阿紫心念一轉，單手艱難地做了個鬼臉，嘻嘻道：「這些紗布呀，夾板呀，還有送給我的藥，你有錢付賬嗎？」
「還有雲南白白藥，」她學著青年的結巴，「你看診一個病人才收三文錢，窮鬼，你有錢替姑奶奶付賬嗎？」
藍舟：「……」二十個大餅多少錢來著？
他注視著面前的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嘲笑他，右手僵硬地別著夾板，左手抬起鼻孔，做了一個怪異的豬鼻子……
豬鼻子。
他想笑，但喉頭仿佛塞了一把羽毛。
如果她能一直這麼快活，星星一樣的眼睛裡不再出現驚惶和悲傷。
那該多好。
第四十章
阿紫發現，藍舟在悄悄跟著她與段延慶。
青年很謹慎，他遠遠地綴在她們身後，從來不與段延慶正面交鋒。阿紫冷眼旁觀，她配出解藥後，段延慶就將藥綁在特訓的鷂鷹腳上。她猜對方一定在用這種方式將解藥傳送給雲中鶴。
段延慶心思深沉，阿紫原以為他會在得到解藥後就殺了她，可他沒有，反而繼續帶著她這個累贅上路。阿紫不知道段延慶的目的地在何處，但她能看得出，越靠近那個地方，段延慶就越心不在焉，連她的偽裝都看不破。
——或者是毫不在意。
藍舟治好了她的臂膀，段延慶連問都不問一句。
也幸虧如此，藍舟才沒被段延慶發現。
阿紫摸了摸肩頭的小夾板，心道：「臭小子，看在你替我包扎固定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馬啦。」她想起那雙澄澈的藍眼睛，永遠含著笑意看她，嘴角便不自覺地上翹。
接連十來天的風餐露宿，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巉削高山，從山腳望去，整座青峰高聳入雲。阿紫經過多日休養，已經能腳步平穩地行走。段延慶便揮手斥走了抬滑竿的兩個奴僕，帶著她向山峰走去。
他們行了大半個時辰，便見一處搭建雅致的涼亭，周圍竹影森森，遠處一股山泉噴珠吐玉，與這涼亭之景互相輝映。
從未見過構造如此精巧的建築，阿紫正大為驚嘆，忽然聽聞耳邊傳來段延慶沙啞晦澀的聲音：「女娃，如果段正淳那狗賊此刻來接你回家，你去是不去？」
她心裡猛地打個激靈，深知自己的小命就懸在這句回答上了，面上卻故作不屑，哼道：「我的家在小鏡湖，誰稀罕去什麼王府啦！除非我阿朱姊姊來接，否則我才不會和別人走呢。」
「與其，」她露出扭捏之態，「與其去那勞什子的王府，我更願意留在前輩身邊！」
段延慶冷哼一聲：「女娃，你可別在老夫面前弄鬼。老夫傷了你的肩膀，你不怨恨已屬難得，難道還會感激老夫麼？！」
阿紫從小精通順杆爬的本事，她聽段延慶語中有松懈之意，急忙辯解道：「怎麼會！我怎敢怨恨前輩？是阿紫年輕不懂事，先下毒手害了雲大爺，前輩是雲大爺的兄長，自然怒不可遏要教訓我……」
說著，她扁扁嘴，裝出委屈的表情，道：「我跟在前輩身邊，長了許多見識。前輩武藝高超實屬阿紫見過之最！若前輩開恩，能教導教導阿紫，那就是阿紫十輩子修來的福分啦！還是前輩嫌棄我愚笨……」
「夠了，」段延慶不耐地打斷她許多阿諛奉承之詞，「你既要跟，便跟著吧！」
他四十多年的眼力，哪裡瞧不出阿紫的鬼心眼？可這丫頭神情狡黠，眼珠靈動，既是段氏族人，又與生父段正淳不睦，倒真叫他起了愛惜之心。
他這會兒拘著她，也是為她好。否則她只要一離開，老四那家伙必定迫不及待取她性命。
阿紫心花怒放，知道小命算是保住了！她口甜如蜜，使出渾身解數歪纏段延慶，拍他馬屁。種種諂媚之詞，即便是段延慶也有些消受不住。
他又不是丁春秋，愛聽那些溜須拍馬的話。
被段延慶訓斥過兩回，阿紫終於安靜下來。她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偷偷觀察段延慶，這個人雖然古怪了點，但是又凶狠又強大，真像極了她當年夢寐以求成為的人！
可惜她已決意不再殺無辜之人了……
阿紫心中一凜，她什麼時候決定不再殺人了？她為何無一絲印像？！她明明是心思狠毒，從來不吝作惡的人呀？可她越是認真去想，越覺得腦中空空一片，可心口卻泛上細密的疼痛。
「狼吃人，可以。人殺人，不可以。」
似乎在記憶褪色的過去，在漫天黃沙中有一間小木屋，小木屋裡有一個奇怪的男人，他說同類不能相殘，他，他，他……
「狼吃人，狼吃人。」她如入了魔障一般喃喃著重復，左手捂著胸口，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丫頭！」段延慶大吃一驚，立即用一陽指重重點上她頸前要穴，「你怎麼了？」
阿紫的衣襟灑滿鮮紅血色，她喘著氣抓住段延慶的手，含淚望著他，道：「前，前輩，狼能吃人嗎！人能殺人嗎！」
她一張俏臉上翻滾的全是痛苦之色。
段延慶驚愕，他為了報仇，苦練一身武功，殺過的人不知凡幾，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他一把握住阿紫左手，搭脈上去，這丫頭氣血湧動，情緒激蕩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可常人受了刺激哪會如她一般吐血？
段延慶厲聲道：「你之前吃了什麼東西？」
阿紫意識已有些昏蒙，那個男人的聲音含糊不清，卻在她心底一遍遍回蕩，振聾發聵！她越去想，越覺得那是一件讓她痛苦的事，可越抗拒，越不能忘記！
他站在太陽中心，背著包袱，向她揮了揮手。
刺眼的光芒模糊了他的面容，卻遮蓋不住他的聲音。
「阿紫，你等著我。」
他溫柔地囑咐。
……最後，他回來了嗎？
「啊！」阿紫猛地睜開眼睛，爆發出一聲嚎啕，「我不要等你！」
有人將手掌遞到她嘴邊，她毫不猶豫地狠狠咬下去，一邊咬，一邊哽咽著說：「我不等你啦……」
她咬得極重，潔白貝齒深深嵌到那人皮肉裡。那人的血順著掌緣一絲絲流下來，他卻用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她的發心。
「別怕，」他啞著嗓子低聲說，「都是我的錯。」
阿紫卻覺得心痛更甚，有什麼東西順著他的話衝破藩籬，沿著經脈流走全身各處，帶來火炙一般的痛楚。
有人在她頸後拍了一掌，她瞬間墜入深沉的黑暗。
*
藍舟打橫抱起人事不省的阿紫，一轉身，就見段延慶用腋下的鐵拐指著他，語氣森然道：「你是誰？」
「前輩，」青年毫不畏懼地與他直視，「我要帶走阿紫！」
段延慶冷笑道：「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方才阿紫忽然吐血，段延慶只聽耳側衣袖翻飛之聲，這青年便撲至阿紫身前。他半跪在石凳旁，將手塞在阿紫嘴裡，咬出了血也不掙扎。段延慶聽他和阿紫之間三言兩語，似乎從前有什麼羈絆。
要是往常段延慶也不會在意阿紫死活，讓他帶走也就帶走了，可如今阿紫對他而言還有利用的價值。試想一個厭惡段正淳的段家女兒，一個與他一般識破段正淳虛偽面孔的人，讓她活著，豈不是比讓她死了更加有趣？
他等著看段正淳丟盡臉面的那一天。
青年望了眼懷中的小姑娘，更加堅定地說：「她性命垂危，我要帶她去求醫！前輩若不肯，我也只好冒犯了！」
段延慶嗤之以鼻，道：「她與你在一起，恐怕才會更快丟掉性命。」雖然不知這兩人有何羈絆，但阿紫突然心緒大變，肯定與這青年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
藍舟目前的武力值，和段延慶打個平手吧。畢竟他是硬剛鳩摩智的人，嘿嘿嘿。
日常翻滾求收藏求評論~
第四十一章
阿紫被段譽的聲音吵醒了。
他和那名叫藍舟的大夫擁抱在一起，滿面通紅，興奮地胡亂叫嚷。藍舟出言寬慰他，在他肩上連拍了幾下，他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懷抱。
此地是一處山谷，谷中都是松樹。一處石屋突兀地出現在林木蒼翠中，石屋前一名矮瘦的老人敲了敲青石棋盤，道：「段公子，你這局棋還下嗎？」
阿紫摸了摸胸口，那刺骨之疼已經消失。她心中有千般疑問不知與誰說，轉頭見段延慶杵著雙拐立在石桌旁，專注地盯著那棋局，於是便也起身拍了拍衣裳塵土，站到前方去瞧個熱鬧。
她琴棋書畫一竅不通，見那矮瘦老人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便笑道：「老先生，莫非這棋局旁人看不得？」
矮瘦老人道：「姑娘若在棋道上無甚造詣，還是退開些好。」說罷，便將視線慢騰騰地挪到段譽身上。
段譽激動之情還未平復，聽得老人言，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到棋桌邊。不過半刻，他臉上的喜悅激動便轉換成苦惱，時不時長吁短嘆。
阿紫捅了捅藍舟，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下棋。」藍舟言簡意賅，往旁邊讓了一讓，拉開與阿紫的距離。
阿紫哼了一聲，微露惱怒之色。藍眼睛的小子治好了她的傷，一路殷勤尾隨她至此，又時常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她本以為，她本以為……
一聲嘆息打斷阿紫的思緒，便聽段譽道：「晚生慚愧。」矮瘦老人贏了這局棋，反倒慘笑著說：「段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他長嘆一聲，向在場諸位道：「還有哪位想試一試棋局？小老兒恭候大駕。」
段譽輸了棋局，卻並不沮喪。丐幫一別後，他去追王語嫣，但與王語嫣同行的包不同等人對他很是冷嘲熱諷，加上王語嫣的一腔心思都在傾注在她表哥身上，對他視而不見，段譽只得黯然離開。
他聽聞擂鼓山上聰辯先生設下珍瓏棋局，邀天下棋道高手共同破解，一時見獵心喜便來了，孰料卻碰上表哥！表哥隨段延慶一齊上山時，他正在與聰辯先生手談，驚鴻一瞥太過震驚以致於險些下錯一子。
表哥死而復生！
別說珍瓏棋局，就是段延慶也被他拋之腦後。明明差點因段延慶而聲名掃地，他此刻也顧不上了，握著表哥的手怎麼也不肯撒開。
他是高興了，但表哥卻眼含憂愁，待他問起又搪塞過去。
段譽心下了然，定是與阿紫有關！
他偷偷拿眼去瞟阿紫，見她一臉天不怕地不怕的渾不吝，暗暗嘆氣。
聰辯先生連問三遍，在場無一人回答。原本以段延慶棋藝之高超，連天龍寺老僧黃眉也不在話下，然而他圍觀了段譽下棋的過程，也覺驚心動魄，試想換作自己也並不一定能解開這珍瓏棋局。
他一猶豫，在場就只剩下阿紫和藍舟，以及幾名聾啞僕役。
聰辯先生正欲開口，忽聽山谷來路傳來鑼鼓敲打之聲，一眾小妖呼道：「星宿老仙，法力無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他波瀾不驚的臉上頓時生出恚怒之色。
阿紫臉上慘白一片，哆哆嗦嗦地往樹後躲。藍舟見她一臉驚惶，抖得像淋了雨的小鵪鶉，頓生憐惜之情，可他想到段延慶的話：
「她與你在一起，恐怕才會更快丟掉性命。」
邁出去的腳步便生生停住了。
「情蠱非蠱」的作用究竟如何，除了師父誰也不清楚。竹心亭內阿紫會吐血，焉知不是因為他？
他的心就像浸泡在又苦又鹹的海水裡，見段譽擠眉弄眼地朝他使眼色，只能緩緩搖頭。
——他和阿紫保持距離，才對她最好。
山腰上的諂媚之聲越來越近，聰辯先生的面色也越來越鐵青。待丁春秋出現後，連藍舟也忍不住皺緊眉頭。
原因無他，丁春秋的身後，押著包括薛慕華在內的八個人！
函谷八友！
這八人見了聰辯先生，皆是愧悔之色。唯獨薛慕華於人群中發現藍舟，當即欣慰地笑了。
這個年輕人，果然信守諾言。
他笑過之後便倍感焦慮，也不知藍舟有沒有找到對付丁春秋的法子？
聰辯先生和丁春秋辯駁了幾句，便氣哼哼地對函谷八友說：「百齡，你來瞧瞧！珍瓏棋局事關重大，若你今日能破解，那便是本門大幸了！」
函谷八友中排行第二的範百齡原是一位棋痴，聽蘇星河這樣說，立即從地上爬起來，湊到棋盤前仔細觀察。
丁春秋捋了捋長須，他這白須溫養了許多年，自從上次被藍舟一劍削去後便再沒長出來過。他私下裡搜集許多秘方，總算讓胡須重新長整齊了。直到他自覺仙風道骨不減當年，才氣勢洶洶地衝到中原來。
其實一到擂鼓山，他就注意到了藍舟。
一劍之仇自不能忘，但他今日來首先是解決蘇星河這個大麻煩，逼問出本門秘籍所在，只好先將藍舟置於一邊。何況他一眼望去，藍舟站姿挺拔，氣韻內斂光華，比起在星宿海時，武功一定精進了不少。
殺是能殺，但也要頗費一番功夫。若再叫他把長須傷了，豈不讓蘇星河看笑話？
阿紫戰戰兢兢地躲在樹後，不斷祈盼丁春秋沒有注意到她。雖然記憶出了些差錯，可她也記得自己是叛逃出來的。丁春秋心思狠辣不輸任何人，若被他逮住……
偏偏世上的壞事，總是想什麼來什麼！
段譽不斷往樹後瞟，引起了丁春秋的注意。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拉長語調說：「小阿紫，師父在此，你要躲到什麼時候啊。」
阿紫惡狠狠地在心中給段譽扎了個小人！
她聽到丁春秋的話便渾身戰栗，星宿海中短短幾天，讓她真真切切認識到丁春秋的殘忍可怖。此時聽到他陰晴不定的話，也不敢不答，於是硬著頭皮從樹後現身，露出最最甜美的笑容，向丁春秋行了一禮。
哪怕她心裡怕得要死，聲音卻清脆一如往昔，沒有半分顫抖：「弟子給老神仙請安啦，恭賀老神仙青春永駐，神功無敵！」
丁春秋眯著眼睛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慢吞吞地說：「你有孝心，乖，過來讓師父疼你。」
聞言，阿紫沒有半分遲疑就向他走來。她笑容靦腆羞澀，望向他的眼神裡是藏不住的憧憬崇拜。
丁春秋嘆了一口氣，他的確小瞧這賤丫頭了。
他一出關，就有弟子稟明刺客逃跑了。星宿海是他的大本營，遍布毒花毒草，尋常人哪能來去自如？何況那刺客被他打得就剩半條命。一定有叛徒接應！果不其然，和刺客一起消失的，還有他新收的小徒弟！
丁春秋慈祥地看阿紫一步步走來。
阿紫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她面上肌肉僵硬得快要維持不住笑容！
「吾命休矣。」離丁春秋只有十步距離，阿紫腦海裡閃過這句話。
聽說人臨死前可以回憶起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如果這是真的，她希望能想起那個站在太陽裡的男人。她又不傻，體驗過那種痛徹心扉的疼，對方一定是她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阿紫，你等著我。」
她真的很想等到他。
雖然忘記了，可那個時候，就算是百無聊賴的等待，自己也一定觸摸到了幸福吧。
因為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回蕩在心間的，是如同流淌的金黃色蜂蜜般的甜蜜呀！
大概那就是幸福的感覺。
阿紫終於維持不住笑容，扁扁嘴，還是把眼淚憋回去了。
她從來不在人前示弱！
不管是對丁春秋，還是七歲那年因為偷雞而險些把她打死的酒樓老板，她絕對不後悔做過的任何事！所以挨打的時候也要咬緊牙關！
……赴死的時候，也要安靜，不能哭哭啼啼。
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勇氣，讓她頭一次直視丁春秋，無畏地瞪視著他！
老怪物！老毒物！臭不要臉的！
瞧你那臉，都沒個豬樣啦！武功再高又如何，你再有勁兒你能憋住尿嗎？
「瞧你……」她正准備把心裡話說出來，臨死前好歹也要刺對方幾下，眼角余光卻瞥見一點銀光閃爍，猛地從旁跳了出來。
有一個人，擋在了她的前面。
他背對著她，右手執劍，青衫獵獵，平靜地說：「老賊，受死吧。」
阿紫頓時破涕為笑。她一邊用手擦著臉頰，可眼淚卻越流越多，一邊還忍不住得意地笑，嗔道：「臭小子，你果然喜歡我！」
作者有話要說：
阿紫的心裡話，是作者有一次打排位從祖安狀元那裡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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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段延慶、丁春秋這二人都為珍瓏棋局而來。丁春秋意在討要秘籍，段延慶為的是赴棋會之約。聰辯先生宣布段譽落敗，請下一位英雄上場時，他曾猶豫過，不多時便下定決心。
偏偏丁春秋恰巧來了。
這時他與藍舟打得正熱鬧，阿紫在旁急得跳腳，段延慶卻不慌不忙地在棋盤上下了一枚白子。蘇星河喜出望外，立即執黑子回應。
段譽面上焦急，可他孤身赴約，身邊也無一二幫手，更不敢拿時靈時不靈的六脈神劍去試探。若靈了還成，若不靈，或是打在藍舟身上，豈不給他添亂？
阿紫咬著唇，看丁春秋一時布下許多毒物，又施展暗器。星宿派的暗器陰險毒辣，若不小心沾到一星半點，藍舟豈有命在？一顆心不由得砰砰亂跳。
丁春秋化功大法神異無比，又有高明毒功，幸好藍舟那柄名喚「秋水」的長劍並非俗物，一時半刻尚能抵擋。
「呸！老毒物。」阿紫咬牙，看丁春秋貓戲耗子般地逗弄藍舟。他武功高強，連同門師弟蘇星河都不是他對手；又是用毒大家，阿紫擅長的毒物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蘇星河與段延慶正在對弈。二人神情專注，連瞧都不往此處瞧上一眼。薛慕華倒是面露擔憂，期期艾艾地候在蘇星河身邊，卻也連屁都不敢放上一個。
一來他是棄徒，不敢在師父面前放肆；二來函谷八友都知曉珍瓏棋局對蘇星河有多重要，別說素不相識的藍舟，就是他們幾個，若真有人能破解棋局，哪怕他們即將喪命於丁春秋之手，蘇星河恐怕也不會扔下棋局去救他們。
阿紫扭纏著手指，左右望望，快步走到段譽身後，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段譽嚇得一個激靈，就聽阿紫在他背後輕聲道：「你過去，用六脈神劍襲擊丁春秋！」
段譽撓頭道：「我，我不成……」
「不用你真得打他，」阿紫斜睨了他一眼，面露不屑，「裝腔作勢而已。你試試看，能打著他當然好，若打不出來，你就把他們倆往棋盤那兒逼！」
蘇星河既然見死不救，那她就毀了他的棋局！
段譽興奮地點頭，轉頭就要往纏鬥在一處的二人那飛奔過去，忽然頓住，似乎想通了什麼關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首道：「阿紫妹妹，你……」
阿紫有些惱怒地擺手，氣急敗壞道：「你什麼你，快去呀！遲了就等著給你表哥收屍吧！」
「難道你，」段譽咽了咽口水，「你記起表哥了嗎？」
他這話甫一說出口，便見阿紫肅然冷了臉色。她面無表情，眼角眉梢都透著冷漠，往日一個明媚俏麗的美人，此刻卻仿佛冰雕成的人！
她輕聲對段譽說：「你的意思是，我和藍舟，從前就相識嗎？」
她甚至還歪頭，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
段譽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摸了摸胳膊上的小疙瘩，一句話也不敢多問，拔足就奔向藍舟。
他果然知道些什麼！
阿紫冷笑著，在心裡給段譽又記了一筆。
她早就暗中生疑，世上的愛恨從不會遽然萌生。她確定自己與藍舟素昧平生，他卻幫她治傷，又一路尾隨，竹心亭裡還把手伸給她咬……
阮星竹……媽媽和她說過，一個男人肯在你痛的時候，將手給你咬著，那他就是真的對你好啦。
因為你受到的痛楚，他也能感同身受。
更不用提丁春秋心狠手辣，武功也高過他，他卻能為了阿紫挺身而出。
他對她太好啦，好到讓人忍不住起疑的地步。阿紫對陌生人一向是警惕的，可面對著他，卻常常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而且藍舟這個名字，似乎阿朱姊姊有提起過……
「砰——」
阿紫舉目望去，段譽果然成功將打鬥中的二人引至棋桌處！方才那聲巨響便是藍舟重重摔在棋盤造成的！他一個百十斤的成年男子，被丁春秋一掌劈至石桌上，那青石棋盤質地疏松，竟然一下被他壓裂了！
棋盤上的黑子白子散落了一地！
蘇星河錯愕地望著他，這愕然的神情迅速轉變成憤怒。他臉上的肌肉抽動著，指著藍舟「你、你」的說不出話。
不過，藍舟這一摔卻恰好解了段延慶的死結！
卻道珍瓏棋局詭異難解，有迷惑人心的功效。段延慶專注於解局，不知不覺中落入了珍瓏棋局的圈套，心魔驟生。他原本是大理皇子，尊貴安榮，既有家世，又有才貌，理應一生富貴。可二十多年前的一場變故，讓他所擁有的的一切灰飛煙滅！
他生平第一憾事，就是為了報仇，不得不拋棄段氏武功，轉而修習邪功，讓祖宗蒙羞！他深恨那些讓他落入如此尷尬情況的仇人，可在心底，未嘗沒怨恨過自己——以大理皇子之尊，卻淪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天下第一惡人」的名號難道是他自願要的嗎？
珍瓏棋局勾起了他心中的魔念。他為棋局所困的同時，也為心魔所困，甚至生出了「以死謝罪」的念頭。
蘇星河礙於當年師父留下的規矩，不得出手相救。段譽忙著與藍舟合力阻攔丁春秋，在場之人除了他倆又無精通棋藝之人，是以竟然無人察覺出段延慶走火入魔的跡像！
還好藍舟這一摔，毀了青石棋盤，珍瓏棋局一破，自然也讓段延慶從魔怔中清醒過來。
丁春秋哈哈笑道：「老賊布下的機關，居然被人毀了！哈哈哈，老賊若還活著，恐怕眼睛鼻子都得氣歪了！哈哈哈！」
他笑得肆意放蕩，蘇星河卻是怒不可遏，氣到渾身發抖，連和他理論的工夫都沒有。嗤嗤兩聲，兩枚棋子向藍舟打去。
阿紫眉頭輕蹙，她不知道這珍瓏棋局對蘇星河這麼重要！她只是想打斷他倆，轉移丁春秋的視線。沒想到棋局一毀，蘇星河連丁春秋都顧不上，紅了眼只追殺藍舟！
這下可好，藍舟除了要與丁春秋作戰，還要防備蘇星河。
生怕添麻煩的段譽戰戰兢兢完成了任務，她自認聰明，卻反而幫了倒忙！
阿紫才要把鼻子氣歪啦！
蘇星河怒不可遏，一掌揮出正要打向藍舟，忽然聽聞一道清亮的女聲笑道：「大名鼎鼎的聰辯先生，原來設下珍瓏棋局，就是為了選人出來，再殺了他嗎？」
蘇星河頓時僵住了。
阿紫用左手食指把玩著一縷頭發，笑嘻嘻地重復了一遍：「先生邀請天下群豪，共聚擂鼓山，好不容易有一個青年才俊破了棋局，卻要殺了他麼？」
他殺氣騰騰地將頭轉向阿紫，阿紫凜然不懼，仍然笑著說：「聰辯先生，你師父設下棋局的時候，有沒有說不能毀了它？」
蘇星河冷冷道：「照姑娘的說法，天下的棋局殘篇，解不開都能一舉毀之？」
「其他的棋局行不行，我不知道。可你這『珍瓏棋局』，偏偏就行！」
蘇星河將這話在心中嚼了幾遍，逐漸緩了神色，道：「請姑娘指教，如何我這珍瓏棋局偏偏就行？」
第四十三章
阿紫道：「先生方才說，是為了解開尊師遺留下的難題，才設下擂鼓山之會。這題目既然是尊師留下的，答案自然也要由尊師判決。藍舟這一摔，跌了棋盤，別的不論，可這『珍瓏棋局』，能不能說它破了呢？」
她狡黠一笑，不待蘇星河回答，便繼續朗聲道：「自然是能的！小女子聽聞古有玲瓏玉連環，奧妙難解，尋遍天下名士也無人能解開它。秦皇將此玉環贈與齊國，齊國上下君臣無一人能解。孰料齊國王後卻以錐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如果這不算解決的方法，為何秦使甘願離去？今日珍瓏棋局，便恰如當年的玲瓏玉連環。」
蘇星河辯解的話噎在喉嚨裡，又聽她道：「先生既說此法不算，那便請擺出正確的解局方法，也好叫咱們大伙兒心服口服呀？或者，請尊師貴駕，當面否認，不然，小女子也只能以為聰辯先生以勢壓人，惱羞成怒，故意擺個死局來捉弄羞辱天下圍棋國手！」
她來了一出偷天換日，故意扭曲概念。蘇星河若想說服她，要麼就擺出正確的解法，要麼就請「已經去世」的師父出面否認。
可他自己若能解得開珍瓏棋局，也就不必苦巴巴地求人來解啦。
阿紫心中大為暢快，用左手食指抬高鼻孔，頂了個豬鼻子嘲笑蘇星河。
「豎子不堪與謀！」蘇星河的臉色一下漲紅，拂袖而起，卻又按捺著怒氣上上下下地打量藍舟。
他停下手來，丁春秋卻不肯罷休。藍舟專注於聽阿紫的話，身形一滯，他便抓住機會拍出一掌打向藍舟的背心！
「一代宗師，竟然也行偷襲之舉！」段譽大叫，卻奈何不得丁春秋。他這一掌掌力極是雄渾，藍舟身帶勁風，向後飛去！
蘇星河凌空揮出一掌，欲接住他，卻因真氣比不上丁春秋，只能眼睜睜看著藍舟急速後退，身不由己地撞上石壁，卻不減去勢，將偌大的石屋撞出一個人形的黑洞。
他整個人跌了進去，不見蹤影，蘇星河一愣，卻露出笑容，搖頭嘆道：「天意如此。」
丁春秋一揮袖，怒道：「本門門戶，豈可由外人擅入？」說罷就要上前進屋抓人。
蘇星河連忙攔在他身前，冷笑道：「這可是你親自將他打進去的。再說，他進不得，難道你就進得嗎？！」
丁春秋眼皮耷拉，居高臨下地望著昔日同門，道：「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看來是要毀約了。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便成全你！」
蘇星河寸步不讓，鐵青著臉道：「你數典忘祖，背棄師門，今日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你就別想踏入石屋一步！」
且說藍舟受了丁春秋一掌，摔進石屋。他撞破石壁後便捂著胸口，仗劍停住去勢，在一地碎石內坐下調息。
這石屋內並無燈火家具，黑漆漆一片，唯有他破開的那個大洞內透出些許光亮。他閉著眼睛調理內息，丁春秋那一掌毫不留情，他當空吐出一口淤血，仍然覺得胸口滯澀。
忽然聽聞黑暗中一聲略帶嫌棄的輕嘖。
「是個異族人啊，」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年輕人，你到老夫這兒來。」
藍舟不為所動。阿紫還在外面，以丁春秋對她的惡意，難保會做出什麼。他必須盡快調理好，再衝出去！
「我苦心孤詣布下珍瓏棋局，三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你誤打誤撞，也算歪打正著。我正要將一身功力傳給你，你怎的不過來？」
藍舟依舊閉著眼睛，卻淡淡道：「前輩也說誤打誤撞，晚輩自有師承，且於棋道一竅不通，辜負您的厚愛了。」
那聲音咦了一聲，道：「你可知我是誰？」
藍舟沒有搭理他，只是加快了內息運行的速度。
忽聽那不知名的高人前輩笑道：「你若不願，便將外面那小姑娘叫進來吧。她口齒伶俐，聰穎頑皮，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苗子。」
藍舟閉目皺眉，道：「前輩若有需要，晚輩可代勞。」他對於神秘人所說要傳他武功半信半疑。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與其說這裡有個要撿他當徒弟的高人，不如說這是個心機叵測的陷阱。
只是他不擅與人交惡，聽這聲音的主人想必也是高齡，他便更加無法惡語相向。若是阿紫在此，聽得第一句恐怕就要罵啦。
「你叫他過去他就得過去？我叫你跪下給姑奶奶我磕個響頭你磕不磕呀？傻小子雖然是異族人，你也不比他高貴，少瞧不起人了！」
如果是那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她會這麼說嗎？
藍舟太熟悉她了，她渾身是刺，卻一心為他。
他眼眶一熱，急忙收束心神，專注調息。
那道蒼老的聲音嘆息著問：「你不回答，想必是那女孩兒長得粗陋，人品乖張，你不想她獻醜於前。」
他下意識地反駁：「你錯啦，她機靈聰明，又智計百變，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兒。」
神秘人笑了幾聲。
藍舟才反應過來他被套話了。
他有些氣惱，便閉上眼睛，五心朝天，打定主意不理會神秘人。
那蒼老低沉的聲音又說：「你過來吧，我不害你就是。我被人捆住，手腳不得動彈，難受得緊。」
藍舟心中一揪，他聽這人年紀頗高，語調滄桑，若果真如他所言受制於人，那他於情於理都該前去幫忙。何況那聲音慈祥和藹，並無多少惡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因受傷而翻湧的氣血，執劍向前走去。
走到近前，藍舟不免吃驚。
——與他說話的那名老者，竟然是凌空打坐！
再一定睛細看，才發現一條繩子縛在老者身上，左右連接在黑黢黢的石壁上。室內又無燈火，所以一眼望去叫人錯認為他坐在半空。
藍舟抬頭，見這老人須發皆白，卻面如冠玉，氣度雍容，絕非等閑之輩。他看老人，老人卻也看他，緩緩露出微笑：「雖有異瞳，卻也生得神清骨澈，堪為吾徒！」
老者道：「你心思堅定，我試探要傳你武功，你不為所動；我假托受傷，你卻肯過來。好，好，好！」
藍舟方知又被他戲弄，無奈地搖搖頭，轉身欲走。
老人悠悠嘆息一聲，道：「你有俠義心腸，本是很好。我在此苦候三十年，欲尋一良才美質而不得。好不容易等來了你，你卻要走。看來天意弄人，可惜我已無第二個三十年等候啦！」
藍舟心知他是借題發揮，故意惺惺作態，可到底也無法抬腿就走。他自小長在山林中，卻生得慈悲心腸，憐惜那些幼獸老獸，寧願餓肚也不會捕殺它們。
再者那老人聲音低沉，未嘗沒有一絲悲意。
「老前輩有什麼事要辦，」他挽了朵劍花，認認真真地說，「我願意勉力而為。」
老者大喜，直叫道：「我一見面便知你能干這大事，乖孩兒，快到我身邊來！」
藍舟從未被人喚作「乖孩兒」，他缺父少母，雖有師父，但師父沉默寡言，也沒這麼親熱地叫過他。他心中一熱，便也不計較先前的懷疑，大跨步上前，跪在老者身邊。
「好好，乖孩子，你向我磕九個頭。」
藍舟頓生疑惑，可他看老人欣喜的表情，便覺心中熨燙，只以為老人家孤單寂寞，想要個孫輩磕頭盡孝。
他生於南疆，那裡風俗與中原大不相同，連他師父也不曾讓他磕過頭，所以也不知道老者讓他磕頭的含義。
雖不知道原委，卻也老老實實地照做了。
藍舟俯仰間，於脖頸處露出一個系了紅繩的小扁瓶。那是阿紫送給他的，他學了裡頭裝的劍法，也沒把這瓶子丟棄，仍然日日掛在頸間，用皮肉去暖它。
老者咦了一聲，一道勁風掃過，他頸間的小瓶便凌空飄起，浮到老者眼前。
「這……」老人沉吟道，「你竟然是巴山派的傳人麼？」
第四十四章
老者嘆道：「多少年沒聽聞巴山派的蹤跡了。」
「離恨天，還有回風舞柳劍，」老人搖頭，「逍遙派網羅搜集天下武功，卻也有未盡之處。除了大理段氏的一陽指與丐幫的降龍十八掌以外，便是巴山派的這兩樣絕技了。」
又是一道勁風掃過，藍舟只覺渾身暖洋洋的，一道內力從脈門而入，迅速傳遍他全身。
老者不解地問道：「你有這兩樣奇寶，怎還會被那孽徒打傷？」不待藍舟回答，他呵呵笑道：「你既然另有奇遇，那就不便學本門劍法啦。逍遙劍法雖然精妙無匹，但比之顧道人的回風舞柳劍，始終棋差一招。」
似乎覺得貶低門派武學不好，老者咳嗽了聲，轉移話題道：「雖然劍法略有不足，但本門的北冥神功、小無相功、天山六陽掌、凌波微步等等皆是絕世武學，乖孩子，你要學什麼，為師自然教你。」
藍舟被這笑眯眯的老者握住手腕，一時不得逃脫。
「我已有師承，老丈一番好意，卻要辜負了。」他用力去掙脫，卻發覺一股吸力牢牢地從二人相接的腕部傳來。他仿佛整個人被釘在地上一般，別說掙脫，連動也動彈不得。
他心頭駭然，才覺這老人武功超群絕倫，平生聞所未聞。
「我名無崖子，」老者捋了捋長須，「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
藍舟皺眉道：「知北游？你既讀莊子，便曉『無知』、「無能」、『去言』、『去為』，我不欲拜你為師，怎可強迫？」
他再遲鈍，也明白過來了。無崖子困於此地，想找個弟子傳授武藝，可巧他一頭撞了進來。無崖子倒是興致勃勃，可藍舟已有師父，如何改換門庭，琵琶別抱？他不喜無崖子糾纏，索性連尊稱都省了。
無崖子道：「你向我磕了九個頭，我也中意你一身人品，為何不肯拜我為師？還是你那師父凶惡，寧願你一生籍籍無名，也不肯你另投名師？」
「你有事吩咐，我不敢推辭。」藍舟心中生了怒氣，既然不能擺脫，便原地坐下調息，只將手伸出去讓無崖子牽著。
「唯獨拜師一事，還請作罷。我絕不同意。」
藍舟見無崖子身懷絕世武功，卻仍然受困於一介石屋，想求個弟子都得半蒙半騙，無異於明珠委地寶劍蒙塵；又想到他被繩索縛於半空，每日所見僅這黑洞洞的方寸之地，心中頓生同情。所以雖然生氣，但是仍然將手伸出去讓無崖子牽著。
無崖子哈哈笑了兩聲，道：「你若不同意，就與老夫一齊受困於此處吧。我七十余載光陰，如今也不剩多少時日，有你相伴解悶，倒比從前枯坐好多了。只是門外那嬌娘，還等著你去解救呢！」
藍舟氣得臉通紅，卻又無可奈何。他心知無崖子故意逗弄他，但一想阿紫在屋外，與丁春秋在一處，便怎麼也放不下心來。
「迂腐，迂腐，」無崖子搖頭，「你向我磕頭，已經行過拜師之禮，任你怎麼否認，都無濟於事啦。」
藍舟睜圓了眼睛，瞪視著他。
「好孩子，」無崖子笑道，「師父不會害你的。」
說罷，他抓住藍舟的手忽然一緊，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拔了起來。
*
此時，石屋外三撥人紛紛散散，立於三處。一處是丁春秋與星宿派的一眾嘍啰小將；一處是蘇星河，身後站著薛慕華、範百齡等八人，阿紫躲在他們身後，不敢冒頭；另有一名面如冠玉、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與王語嫣、包不同、風波惡等人站於遠處。
段延慶輸了棋局便郁郁寡歡，連阿紫這個人質也顧不上，長嘯一聲後便躲進了山谷松林中。他走之後，另有一行人上山，言道要拜會聰辯先生，王語嫣赫然在列。
而段譽從看見王語嫣的那一刻起，眼裡就裝不下別人，只顧喃喃低語「神仙姐姐」。
山谷中原本寂靜幽森，草木扶疏，綠意盎然。但因丁春秋與蘇星河比鬥的緣故，四周松樹倒了不少，巨木橫臥，無端添了蕭瑟之感。
阿紫躲在石清露身後，見丁春秋與蘇星河你來我往，先是一番唇槍舌戰：我罵你欺師滅祖，你罵我賊心不死。兩人罵累了就開始動手，星宿派小妖在一旁搖旗吶喊，而丁春秋也確實在一開始就占到上風。
函谷八友個個武功低微，未見丁春秋便聞風喪膽，此時群情激奮之下，卻也紛紛拋棄生死，在旁為師父掠陣。
蘇星河苦苦抵擋，仍是不及。阿紫看他左支右拙，卻不願逃走，牢牢守著石屋門口，不肯讓丁春秋越雷池一步。
忽聽丁春秋陰惻惻道：「小阿紫，你怎躲到那老賊身後去了？還不過來。」
阿紫心道：「你要殺我，難道還想我把脖子洗干淨遞上去不成？」她知道自己生死只在一線間，蘇星河若敗了，她也逃不了命。故也不再曲意逢迎，只朝丁春秋笑了笑，沒有開口回應他。
她笑，丁春秋也笑，笑得和藹慈祥，特意向她招手，道：「小阿紫，你拿一根『碧磷針』出來，朝那老賊發射過去，他正與我比拼掌力，無暇顧及身後。你一擊即中，殺了他就回來，師父仍然疼你，讓你做星宿派的大師姐好不好呀？」
他這話一出，蘇星河身後函谷八友都猛地轉身，向阿紫怒目而視。她面前的石清露更是先下手為強，雙手一抓一擺，將她兩手並在一處，反鎖到身後。
阿紫也不惱，只甜甜笑道：「老仙，徒兒實在不成器。您瞧，還未動手就被人捉住了呢。」
她束手就擒，半點也不掙扎，石清露反而緩了面色，悄悄松了手中力道。
阿紫繼續說：「老仙，您不遠萬裡從星宿派趕往此地，實在辛苦。不如就讓徒兒侍候您吧。」
丁春秋聽她說話，一時分心，倒是讓蘇星河得以喘息片刻。
「哦，你如今雙手被縛，又要怎麼侍候為師啊。」丁春秋老神在在地問。他自信蘇星河不是對手，卻也不想真殺了他。真殺了蘇星河，那他又要往哪裡尋找秘籍呢？
「自然是侍候您上路啦，」她偏頭一笑，「世上似您一般厚顏無恥的人真是屈指可數啦。阿紫嘆服，怎麼著也要送您一程，才不枉此生呀。」
對面星宿派的門人都停了鑼鼓吹捧之聲，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實是因為星宿派自古至今，從沒見過如此大膽之人！
竟然敢在星宿老仙面前公然罵他！
阿紫旁若無人地吟誦一首詩賦，什麼「功不在高，能吹則名；勞不在大，會鑽則靈」，「昔有老賊丁春秋，眼睛長在屁股上」。
她無甚文采，只將過往偶然聽得的詩文改編，摻雜著世俗俚語，將丁春秋好好地罵了一通！念誦完畢，還笑嘻嘻地說：「老仙，我這篇賦，就叫《恭送星宿老仙一命嗚呼》，或者《含笑九泉丁老賊》，您說好不好呀？」
丁春秋已氣得臉皮漲紫，若非正與蘇星河對戰，怕是要立時一掌取她性命！
「對啦！」阿紫意猶未盡地一拍手，衝對面喊道，「星宿派的師弟們，你們瞎喊什麼呀！『神功蓋世，宇內無敵』，顛來倒去就是這麼幾句，老仙早就聽膩了！大師姐教你們一個巧，老仙是何等仙風道骨之人，怎麼能拿世俗的話來侮辱他？你們要日日恭祝他駕鶴西去，早登極樂才是正理！」
丁春秋氣得一個倒仰，險些站立不穩。他背後的小弟子急忙上前扶住，卻被丁春秋抓住頭顱一個用力，折斷脖頸而死。
阿紫看那不知名的星宿派弟子僵硬地倒了下去，心中暢快不已，大笑著說：「老仙，您就這麼迫不及待送弟子下去侍候啦！您今兒帶了這麼多人來，想必是早有准備會喪命於此啊！」
此話一出，丁春秋身後的星宿小妖們頓時如鳥獸散。
「小阿紫，」他陰狠的眼睛盯著她，「你說話多好聽啊，再說一句給師父聽吧。」
阿紫指著他鼻子罵道：「天煞的老賊，竟然以為姑奶奶怕死！」
她話音未落，就見丁春秋氣極反笑，一揮衣袖，左旁一棵兩人抱的粗木橫飛過來，直襲向她！
第四十五章
砰的一聲巨響！
那截粗木在半空中炸開！
阿紫愣愣地望去。藍舟站在她身側，擰著眉，滿面怒氣地瞪視丁春秋。那截粗木撞來之際，就是他從石屋裡飛撲出來，一掌打去，粗木就從中化作齏粉！
她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發燙，眼睛不知何時蓄了水珠兒，只好撇開頭，不敢看他。
藍舟也一陣後怕，若非他心焦如焚，急著破開石屋衝出來，這巨木打在阿紫身上，她焉有命在？
他也悄悄側目，看著她柔美的側臉，心中想的卻是方才無崖子說的話。
當時無崖子滿身大汗淋漓，斜斜倚靠在石牆上。藍舟初初見他時，他雖然年近耄耋，卻仍然鶴發童顏，神完氣足。此皆因他是逍遙派掌門，苦練七十年武功，早已位列當世絕頂高手。
可現在，他滿頭烏黑光亮的頭發已經化為雪白，臉上滿是深深皺紋，連那叢飄逸的美髯都紛紛脫落。
「天可憐見，叫我臨了之時能見著你。」無崖子衝他虛弱一笑。
「老先生！」藍舟大驚失色，連忙扶起他，竟覺掌下所觸皮膚一片冰涼，渾不似活人！
他腦中嗡的一聲，不由緊握雙拳，大聲道：「這是何必！你被奸人所害，關在這裡三十余年。凡有心之人，誰不為你痛惜？你讓我去做什麼，難道我會推辭嗎？！我不願為了武功害人，你如今這樣，足以叫我抱愧一生！」
無崖子顫抖著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卻笑著說：「乖孩兒，我逆運『北冥神功』，將七十余年的苦修全贈與了你，總算大功告成。」
他見藍舟一臉悲憤，拍拍他的手腕，勸道：「我當年為奸賊所害，摔下懸崖，這三十年不過苟延殘喘罷了。我知道你為人有俠氣，可憐我一個孤寡老人……」他自嘲一笑，沉默片刻，繼續說：「才願意為我報仇。可你的功夫不及丁春秋，我也不舍你枉送性命，所以把北冥真氣贈給你。」
「你將丁春秋殺了，替我了了最大的一樁心願，我已無憾。」無崖子含笑看著他，將左手指上戴著的一枚寶石指環摘下。
「這是逍遙派掌門的信物『七寶指環』。你戴上之後，就是逍遙派的第三任掌門！」
他舉著寶石指環，道：「你雖然得了北冥真氣，可我卻來不及教你本門的其余武功。幸好你習有回風舞柳劍，如今兼有深厚修為，足以替我斬殺丁春秋。」
他咳嗽了一聲，微張著嘴，急促地呼吸，把藍舟的手腕握得更緊，道：「我所剩的時間不多，只囑咐你兩件要緊事。」
藍舟看他風燭殘年之像，不免難過，抿唇點頭。
無崖子道：「你去大理無量山中，那裡有一處洞穴，藏有許多武學典籍。你將它們學了，偌大中原之地，便無幾人是你敵手。洞中……有一女子，你將這指環給她看，若有不懂之處，盡可以向她詢問。」
藍舟應下。
「外面那女郎，是你心愛之人罷。」無崖子額上滿是汗珠，無力地靠在藍舟肩上，卻仍強撐著精神，忽然問了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
「她是我的妻子。」
他笑呵呵地說：「要把自己的軟肋藏好呀，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看出來，就會拿她威脅你啦。」
不待藍舟回應，無崖子長嘆一聲，道：「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從今往後，眼中只可看她，心中只准記掛她，將那門外的女郎視作唯一。哪怕你們暫時分居兩地，也不可另尋新歡。」
無崖子道：「你不知道，世間糊塗人多，也有錯將魚目托明珠的……能與心愛之人相守是多大的福氣。你既有了她，就不能再想其他人，不然便是鏡中之月，水中之花……」
「不能想其他人……」他喃喃著，目光漸漸呆滯，聲音也低微了下去。
藍舟在他身邊，忍痛念了一句：「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他與這位老人相識不過一個時辰，可他卻將畢生功力傳給藍舟，只求他殺了丁春秋報仇。
三十余年的光陰，支撐無崖子的，不過是報仇和傳遞衣缽的信念。
他眼中隱有熱淚，張開嘴，無聲地喊了一句師父。
無崖子跟著重復了幾遍，氣若游絲：「忽然而已，忽然而已啊，忽然……」
他搭在藍舟腕上的手輕輕墜了下去。
這間黑黢黢的石屋，無門無窗，無榻無桌，便是這個武林名宿最後三十年的歸宿。
藍舟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無崖子的嘴角，仍然帶著笑意。
*
「阿紫，去樹樁後面躲起來！」
藍舟只來得及說這一句，便提劍向前衝了過去！雪白如匹練的劍光當空閃爍，直直劈向丁春秋！
丁春秋渾身顫抖，如喪肝膽，竟然轉身欲逃！那一掌外人瞧不出來，可他與蘇星河卻看得真切，那分明是逍遙派的武功！這年輕人消失不過片刻，突然就有了一身爐火純青的修為，一定是無崖子的鬼魂來找他復仇！
他深信無崖子已死在懸崖下，當年雖然背叛了師父，可他心底深處仍然藏著最不能為外人道的恐懼——對師父的恐懼。
這恐懼霍然化為實質，嚇得他兩腿戰戰，逃如喪家之犬，提不起絲毫反抗之心。
藍舟受了無崖子的好處。他起初就對他心懷憐憫，最後又承了這份師恩之情，見到丁春秋真是深惡痛絕。
回風舞柳劍原本清逸靈動，瀟灑自如，此刻卻被他用得殺氣騰騰，劍氣森然。
丁春秋駭得心神欲裂，更不是他的對手。
阿紫深吸一口氣，止住暈眩。她回頭，最後望了那於半空翻飛騰挪的身影一眼，迅速沿著山谷來路跑了出去。
她用盡全身力氣奔跑，耳邊是呼呼的風聲。
她大口地喘息，小腿的肌肉開始抽疼了也不停下。松樹、瀑布、竹亭，一切一切如同浮光掠影般從她身側閃過。
她目不斜視。
阿紫只有一個念頭——盡快逃離這裡。
不然，就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著要衝破藩籬。
她無法再忍受一次。
第四十六章
丁春秋噗的一聲吐出鮮血！軟軟地向後仰了下去。他胸前一個血洞，流出汩汩血液，污了他素日愛若珍寶的長須，眼睛卻怒睜著，仍透著不甘又怨毒的光。
不知星宿派中何人喊了一聲：「老仙，老仙死啦！」
剩余十來名弟子如慌腳雞似的四散逃開，落下一地的鑼鼓旌旗，還有丁春秋的屍首。
血從藍舟的劍尖上一滴滴滑落。
他一時有些怔怔。
有人在他身後大叫。他回頭，蘇星河望著丁春秋的屍體濁淚滿腮，其余函谷八友也無不是喜極而泣。薛慕華抖著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無法自抑地叫道：「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你果真殺了丁春秋，我早知你是一等一的良才，嗚……」說到此處，竟然情難自禁地哭了起來。
藍舟知道他多年大仇得報，從此不用提心吊膽，因而控制不住情緒。他將劍擦了擦，收回鞘中，舉目望去，卻不見阿紫的身影。
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不待他出聲欲喊，薛慕華便哽咽著說：「藍小子，適才你與老賊比鬥的時候，那名穿紫衣的姑娘便悄悄下山了。」
他話音未落，腦袋上便挨了一擊。
「哎喲！」薛慕華抱頭，一看，居然是蘇星河橫眉豎目地瞪著他，立即討饒一笑，縮到師父身後去了。
蘇星河斂袖，向藍舟一揖到底。
他的神情太過鄭重，此時谷內的段譽、慕容復等人都不禁注目。
「不肖徒蘇星河，領康廣陵、範百齡、苟讀、吳領軍、薛慕華、馮阿三、石清露、李傀儡八人，拜見掌門！」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蘇星河彎著腰，他身後的函谷八友無不面面相覷，薛慕華愕然地張著嘴，似乎明白了為何師父要打自己一掌。
藍舟既然是掌門，他再喚藍小子便是以下犯上！
想通關節，薛慕華連忙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大聲道：「請掌門恕罪！」
「余等拜見掌門！」其余幾人也一齊拜了下去！他們雖然都不明白為何忽然多了一個掌門，但蘇星河既然帶領他們一起拜見掌門，不就說明他願意將函谷八友重新納入門下？
八人高興還來不及，若有疑問就等以後再悄悄詢問師父吧。
蘇星河的目光從藍舟的七寶指環上一掃而過，恭聲道：「掌門，請容我驅散無關人等，再請掌門的示下。」
藍舟有些無措地站在這群人面前。他聽到蘇星河的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掌門做得他糊裡糊塗，又並非十分的甘願。可憶起無崖子死時的情景，卻也不忍拋下他們。
無崖子在石屋裡待了三十年，蘇星河便也在石屋外苦候了三十年。
這對師徒，隔著石牆，三十年未說過一句話。
他意識到此事，便覺心頭酸澀。
蘇星河便向在場的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包不同等人解釋，說珍瓏棋局既已破解，便請諸位英雄各自散去，聰辯先生徹底解散聾啞門，日後再向他們發帖致歉雲雲。
包不同聽了還有些忿忿，覺得他們慕容公子不辭辛苦來了一趟，什麼好處都沒得就灰溜溜地走，聰辯先生未免太不尊重他們公子。他正想為慕容復打抱不平，一腔話還憋在喉嚨裡，立馬被慕容復以眼神制止。
這名年輕俊雅，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一合扇，向蘇星河抱拳，道：「恭喜聰辯先生今日迎回掌門，在下回去之後一定備下賀禮。」又輕聲對藍舟道：「也恭賀藍掌門了。」
「在下告辭。」他毫不猶豫帶著一眾部下轉身離開。
段譽正要追隨王語嫣而去，忽然聽到表哥喊他。表哥請他去追回阿紫，說他這裡事情未了，抽不出身，又擔心阿紫遇到危險。丁春秋雖然斃命，但段延慶仍然不知所蹤，他怕他去而復返，又將阿紫抓住。
他沒忘記，阿紫的肩膀是被誰打傷的。
段譽臉上猶豫之色一閃而過，立即信誓旦旦地保證會跟上阿紫，把她找回來。
藍舟卻搖頭，嘆道：「你勸不回她，也不必勸回她。」
段譽忙問原因。他私心裡當然希望表哥能和阿紫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好不容易表哥死而復生，若是從此分開該多可惜？
可他看到表哥的臉上又出現那種苦澀笑容。
表哥說：「她是故意離開的……譽兒，若你能將她帶回大理，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大理春光如畫，我想她在那裡，沒有人能再欺負她。」
段譽接著問，阿紫為什麼離開？難道她恢復記憶了嗎？如果恢復了，她更不應該走呀。
「再不濟，表哥你也該去把阿紫妹妹追回來呀！怎麼能放任她走呢？」段譽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就衝出去把阿紫找回來，牢牢地栓在表哥身邊。
他像老驢拉磨一樣在地上轉了好幾圈，抬頭一看，居然看見表哥又笑了！這回肯定是笑他了！
段譽氣憤地喊：「我好意替你出主意，你不說話算怎麼回事，難道真能舍得下阿紫嗎？！」
他親眼看著藍舟為阿紫被鳩摩智打成重傷，而阿紫也因為過於傷心導致神智混亂。他雖然是外人，但這兩人的感情在他心裡反倒鐫刻得十分深刻清晰。
所以他想不通阿紫為何要走，更無法接受藍舟「拋棄」阿紫。
藍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被段譽氣哼哼地躲開。
「謝謝你的好意啦。」藍舟溫柔地注視他，這個世上待他好的人不多，段譽與姑母是其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他至今仍然記得初次見到段譽時，小矮個兒躲在刀白鳳的裙下探頭看他的情景。
「只是表哥做錯了事，」他啞著嗓子說，「不敢去見她。」
他猜，阿紫也是感覺到了什麼，才會慌不擇路地逃開。
情蠱非蠱……
段譽神色悲傷地望著他，表哥如果當日真的死去了，會比今天更難受嗎？
「我見王姑娘時，也是時時刻刻慌張，時時刻刻恐懼，」段譽一笑，「我不敢與慕容公子相爭，更不敢對她剖白心跡。」
「我知道，我說了，她立時就會逃開，」段譽直視著他，「可我仍然想說，日夜都想。表哥，逃避終歸是無用的。」
他認真地拍拍藍舟的肩膀，道：「你說了，就有半分的機會。你始終不說，那就連半點的機會都沒有了！」
丟下這句話，段譽便飛也似地奔下山。
藍舟愣在原地。
第四十七章
幽幽深谷中，回響著一聲渺茫的嘆息。
薛慕華見藍舟突然在他面前單膝跪下，駭得連連擺手，道：「掌門，你這是做什麼呀！」又用手將他托起來，「我從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竟以長輩身份教訓掌門，實是大大的不該。掌門要罰我，我心甘情願，切莫用此來諷刺我這老臉啦。」
「薛前輩，」藍舟懇切地看他，「我離去時請前輩為我調制解藥，不知，不知可有成果？」
薛慕華頭搖得像撥浪鼓，連他說什麼都沒聽清就急急打斷：「掌門！你若嫌姓薛的無用，直說便罷，千萬莫再用『前輩』二字來寒磣我呀！」
逍遙派的門人自小便對逍遙派抱有崇高的敬意與憧憬，函谷八友被蘇星河逐出門牆，不僅不生怨恨，反而更加崇拜師父師祖。薛慕華從前能與藍舟以長輩相交，甚至與他有半師之誼，此刻知道他的掌門身份後，卻既惶恐又緊張，生怕被蘇星河以不敬之罪趕出門派。
因此他每聽藍舟喊一聲前輩，就覺得脊梁骨被狠狠戳了一下。
蘇星河開口道：「掌門，直接叫他慕華便是。您既然貴為掌門，吾等在您面前皆行晚輩禮，他又怎敢以下犯上？」
「……慕華，」藍舟干巴巴地喊了一聲，「我使你制的解藥如今可成了？」
薛慕華松了一口氣，抱拳彎腰，恭恭敬敬地說：「弟子慚愧，試了諸多藥物，始終未有成效。請掌門責罰。」
藍舟聽了，雖然心底有所准備，但仍覺得失望不已。他想起阿紫決絕離去，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想留給他，便仿佛兜頭被人潑了一盆涼水似的。
——難道，真就無計可施了嗎？
他一時心灰意冷，連蘇星河在旁接連詢問都沒聽見。
薛慕華擦汗，只得又拱手道：「掌門，我所學醫術不過爾爾，與師父師祖比起來更是九牛一毛。掌門不如將詳情與師父再說一遍，興許他老人家會有法子也說不得。」
他重復了幾遍，藍舟仍是神思不屬，心不在焉地呆立在原地。
薛慕華無法，只好先低聲將事情原委告知蘇星河。
「掌門！」蘇星河清清嗓子，音調鏗鏘有力，總算將藍舟從失神中拉了回來。
蘇星河正色道：「慕華說掌門得這奇藥時，還得了一句詩，請掌門為吾等解惑，說不定其中有線索可解開這蠱毒。」
他不愧為無崖子首徒，雖然心思不在習武上，卻也是心思玲瓏之輩，更別提他還是一代醫術大家。徒弟薛慕華不過學了他一些皮毛，已經有「閻王敵」的美稱。
總的來說，蘇星河認為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就算有一時不解，答案也早已藏於冥冥天道中。就比如許多號稱無解的獨門秘藥，其實只是因為配藥過於復雜，解藥的組成也五花八門，其中藥性互相作用更衍生許多變化，因而在外人看來屬於「無解」。
可這些所謂「獨門秘藥」在他這樣的人眼裡，也就是稍稍經過掩飾的一張方子罷了。
蘇星河的話勾起了藍舟的回憶。
一座小木屋孤獨地佇立在清溪邊，門前有兩棵疏朗青松，偶爾可以見到三兩只小松鼠聚在溪邊飲水，毛茸茸的大尾巴悠閑地甩來甩去。
那天，他在劈柴，師父忽然從背後拍了他一下。
「舟兒，歇息下吧。」
記憶中的師父總是很沉默，他不愛喝酒，也不愛吃肉，也不像山外的寨子裡那些粗野漢子愛談女人。讓藍舟來講，他也講不出師父究竟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極少數的時候，他看見師父拿榛果去喂那些毛茸茸的小客人。
那幾乎是，他回憶裡關於師父笑容的唯有的兩個片段之一。
師父把他叫進屋子裡，從箱籠裡翻出了一顆白生生的蠟丸。
師父說：「舟兒，我把你養到這麼大，已經盡了我對故人的承諾。」
他很惶恐，哀求師父不要離開他，他一定會很孝順師父。等師父老了，他會好好奉養師父，打來最嫰的山雞給師父吃。
可師父卻說：「舟兒，你天性自在善良，我雖然撫養了你幾年，卻自認沒有做到最好。我讓你讀書習字，讓你自食其力，你都不怨我，為師很欣慰。」
藍舟心生疑惑，讀書習字都是為他好，他為什麼要怨師父？
「升米恩鬥米仇，」師父拍拍他的肩膀，拉開椅子請他坐下，「你還小，還不明白，天下間有的是恩將仇報的小人。」
他比劃了一下，露出笑容，道：「你才那麼小，我讓你天不亮就劈柴挑水，讀書到二更再休息。你卻很吃得了苦，看你一天天長大，不知不覺讓我心中的煩惱也消減了許多。」
「這一點，我要謝謝你呀。」
雖然師父一直很慈愛地對他笑，他卻油然而生一股恐懼之情。他不敢坐那張椅子，直接跪在師父膝前，央求他別走。
——別離開我。
那天早上，藍舟一直哭。他畢竟還是一個小小少年，無法接受離別，更承受不了孤獨。
這裡，從他牙牙學語開始，就只有他和師父。
師父若走了，就只剩他和門前的兩棵松樹。
他越哭越傷心，惡向膽邊生，把鼻涕擦在師父的袍子上。
師父舉起他，輕輕地在他屁股上拍了兩下。
「舟兒，」師父撐著他的胳膊把他舉高，與他平視「我並不是現在就走。你還沒有桌子高，我也不忍心拋下你。」
藍舟先笑了，又忍不住掉眼淚。
「莫道秋江離別難，」師父抱住他顛了顛，「下一句是什麼？」
他坐在師父的胳膊上，把頭靠在他的頸窩裡，抽泣著說：「……舟船明日是長安。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
舟船明日是長安，隨意青楓白露寒。
師父嘆息著告訴他，這首詩裡，包含了他們師徒的名字。
「我為你取的名字，」師父親昵地點了下他的額頭，「佛說七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可七絕聖手偏偏說，莫道離別難啊。」
他懵懵懂懂地搖頭。
師父把他抱緊了，語氣悵惘：「舟兒，你一出生就離開了父母親族，可見離別難不難，全是唯心而論。」
那顆白生生的蠟丸被師父送給了他。
「我曾經以為，它能幫我減輕離別的負擔。可我最終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師父的眼裡閃著晶瑩的碎光，卻笑著說：「情蠱非蠱，人間如寄。舟兒，這就是『情蠱非蠱』。」
「當你覺得需要它的時候，就試一試吧。試過之後，才會懂得。」
「可你得記住，舟兒，這藥你用了，只有兩個結果。」
*
說這些話的師父，距離如今，也有十年的春秋了。
不知他又在何方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本作原名《情蠱非蠱》，始終意難平啊，所以今晚寫個藍舟的小回憶當番外吧。
第四十八章
藍舟讓蘇星河代為掌管逍遙派。
他與無崖子相識不過幾個時辰，對逍遙派無甚感情，也覺得以自己才能無法忝居掌門之位。蘇星河既比他年長，又與函谷八友感情深厚，讓他代掌逍遙派真是再好不過。
至於他自己，卻想繼續游歷天下，探索情蠱非蠱的秘密。
蘇星河推辭不過，只好答應。
這一日，陵川渡口，蘇星河帶領門人送別藍舟。他兩手空空，唯有腰間一柄樸實無華的長劍，孑然獨立於孤舟上，與眾人辭別。
在船即將離岸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
「掌門留步！我，我有話說。」人群中一名穿青衫白裙的姑娘咬著唇，啜喏著說。她雙手絞在一塊兒，臉上滿是躊躇之色。
藍舟記得，她是函谷八友中排行第七的石清露。
他溫和地笑笑，船杆一撐，小舟兒便停泊在湖面上。
石清露的眼神游移不定，好半晌才下定決心道：「關於那情蠱非蠱，弟子興許知道一些線索。」
「你說什麼！」
藍舟棄了小船，腳尖輕點，登萍度水。石清露還未反應過來，他已站到了她的面前，一雙湛藍若天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石清露被他這樣盯著，更加緊張，不由往後連退三步，才撫著胸口道：「弟子並非故意隱瞞不報，更不敢欺瞞掌門。只是……掌門昨日一說那句話，弟子聽了便覺耳熟，卻不敢妄自談論。」
「你說罷，我不怪你。」藍舟雖然這樣說，但任誰都看得出來，期待之情簡直就要從他的眼睛裡溢出來。
他只覺一顆心跳的越來越快，歡欣雀躍地幾乎要蹦出來。可細想來，昨日他似乎只對蘇星河他們說了一句有關蠱毒的話。
——情蠱非蠱，人間如寄。
石清露道：「弟子素日裡最愛蒔花弄草，聽了掌門的話便覺奇怪。這八個字，詩不成詩，調不成調，連意思也雲山霧罩的。咱們但凡作詩作詞，都求個語義真切，哪有故意將真意隱藏起來的。」
「所以我猜，這八字不是詩，不是調，是一個謎語。」石清露說著，抬頭望了一眼藍舟神情。
藍舟縱然心急如焚，也不敢在此刻催促她，只好保持微笑，以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石清露得了鼓勵，更歡快地說：「前四字我不知真意，但後四字，弟子卻略覺熟悉。昨夜裡查了許多前人筆錄，幾番驗證下，弟子果真沒記錯！」
「『人間如寄』，其實是一株茶花的名字呀！」
藍舟險些站立不穩，抓住她的肩膀，厲聲道：「你此言當真？！」
「弟子不敢撒謊，」石清露臉色慘白，仍勉強笑著說，「古書上記載這種茶花粉白相間，共有九蕊十八瓣，奇香四溢，為天下珍品。」
「它取名『人間如寄』，便是因為此花花期短暫，不可捉摸，塵世難逢。」
藍舟聽到這裡，只覺頭腦空白了瞬間，呼吸都為之一奪。
石清露繼續說：「因此這花多留存於前人筆記中，甚少在世間流傳。弟子雖然得了這線索，卻也不敢……不敢立即告知掌門。請掌門恕罪！」
藍舟木愣愣地看著她。
石清露額上生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偌大的陵川渡口，除了水流拍打岸邊的聲音，竟無一人說話。
良久，石清露幾乎被這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才聽到蘇星河低沉的聲音：「老七，你把你知道的，都具體說來。」
「是，是！」石清露如釋重負，「其實弟子也是一知半解，但想到掌門為情所累……」她偷偷瞥了一眼藍舟，「便下定決心要找出真相。」
她長舒一口氣，道：「其實，這茶花也不算絕跡。《奇花譜》中有記載，二十年前，有人在西夏皇宮中見過此花花株……掌門！」
藍舟沒聽她說完，便縱身一躍上了小船，揮掌一擊湖面，那船兒便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掌門……」石清露瞠目結舌，無助地看向蘇星河，「師父，我，我沒來得及說，《奇花譜》上那人所見的『人間如寄』，是一棵死株啊！他是根據植株旁凋零的花瓣才推斷出那是『人間如寄』的！弟子，弟子惹下大禍……」
蘇星河擺了擺手，示意她別說了。
*
深夜，西夏皇宮。
忽聽一道輕柔婉轉的女人聲音：「更深露重，小公子夜訪皇宮，定是為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既有遠客，我不曾迎，倒是主人的不對了。」
身後有破空之聲，藍舟連忙閃身避開。
女人一見他，眼睛便噌的亮了。她身形苗條婀娜，臉上裹著塊白綢，看不清面容，但聲音柔媚，應該是個年輕少婦。
她收回出招的手，捻了一縷發絲，笑道：「小公子一身疲憊，滿臉倦容，不如去我房裡梳理修整一番？」
藍舟握上腰間長劍，一臉戒備。這不知名的少婦同樣深夜出現在西夏皇宮中，雖然言語挑逗，但剛才一出手便是迅疾狠辣，若非藍舟機警，只怕要生生受她一掌。
「夫人美意，晚輩只能辜負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後退。
「好無禮的後生。」那婦人嬌哼一聲，白光閃動，右手中已多了一把兵刃。藍舟定睛細看，是一柄通身透明晶瑩的長匕。
「砰——」
只聽清脆一聲響，兩人的兵器抵到一塊兒。那少婦的速度快如鬼魅，藍舟反手抽劍，格住她的匕首，卻不料她左手勾掌，從肋下斜斜拍來。
好陰毒的招式！
藍舟以北冥真氣震開她，一劍削去，若非婦人身法迅捷，恐怕那只偷襲的左手就得被他橫削下來！
少婦雖然避開，但劍氣卻割裂了她面上蒙著的白綢。
一見之下，藍舟當場愣住。
原來這婦人雖然身姿窈窕，音調柔媚，但臉上卻有四道縱橫的傷疤！藍舟使劍，絕不會認錯，她臉上的傷是有人用劍深深刻下去的！
更讓他吃驚的是，除去劍傷，這女子的樣貌，卻與無崖子交給他的畫卷一模一樣！
當日無崖子逝世之前，曾將一幅畫卷交托給他。離開擂鼓山後，藍舟展開那幅畫，卻發覺它畫的是一個美貌女子，生動活潑，恍若真人。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少婦，雖然知道她狠毒，卻仍然生出惋惜之情。
她說不定與無崖子老先生相識呢。
藍舟這樣想著，神色便緩了下來。
孰料那少婦也大為驚異，身子顫抖，失聲道：「你會北冥神功，你從哪裡偷學來的！」
她似一道狂風般向藍舟撲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李秋水生氣無崖子不理她，故意養了很多美貌少年，後來與無崖子決裂，就把那些少年都殺死了。
第四十九章
藍舟以為她與故人相識，一時松懈，竟然沒有躲開！
香風撲面，那女子卻沒有乘機偷襲，而是捧起他的右手，渾身劇顫，斷斷續續地問：「他，他，他……」
「七寶指環，怎麼在你這裡？」那張慘遭毀容的臉上流下淚水，一滴一滴打在藍舟的手上。
「說啊！」女人凶狠地瞪著他，「不然我就殺了你！」
藍舟道：「……這枚指環，是無崖子老先生傳給我的。」
女人臉上的表情令人不忍直視。她原有十分的美貌，毀容後不剩半分，配上此刻悲痛的神情，叫人看來又怪異又醜陋。
又辛酸。
「那，那無崖子呢？」她的手抖得更厲害，藍舟的掌心裡漸漸蓄滿她的眼淚。
藍舟偏過頭，不忍心看她。
「老先生，已經仙逝了。」他連忙上前一步，撐起跪倒在地的少婦。女人惡狠狠地抓著他的襟口，大聲罵道：「薄情寡義的負心人，死得太便宜！嗚，卻不是死在我手上！」
她半哭半笑，不住嗚咽。
藍舟半跪著，撐住她，不讓她摔到地上去。
夜深人靜，雲遮月掩，四周暗乎乎的不見一絲光亮。
良久，那女人止了眼淚，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冷眼望著藍舟，道：「無崖子既把掌門信物傳給你，那你就是他的弟子，對不對？」
「老先生是把指環傳給了我，」藍舟反手一插，還劍入鞘，「可我已稟明早有師承，他將功力傳給我，讓我殺了丁春秋。」
女人怒道：「你既受了他的好處，自然是他的弟子！如何能不承認？還叫他老先生老先生，該叫師父才是！」
她雖然對藍舟橫眉立目，卻也將長匕收回袖中。
「夫人又是何人，」藍舟警惕地退後兩步，「為何要管逍遙派中事？」
少婦哈哈笑了兩聲，道：「我乃李秋水，你既然是無崖子的徒弟，就要稱我為師叔！我如何不能管逍遙派的事？」
藍舟忍不住反駁道：「你既然是老先生的師妹，那他被丁春秋暗害，困於石屋中三十年，你為何不站出來，殺了丁春秋，替老先生報仇？」
李秋水倒退三步，狼狽地轉過頭，喃喃地說：「你不懂，你不懂……」猛地又轉回來，那柄水晶般的長匕滑落到她掌中，厲聲道：「你還叫他老先生！」
「你不認他作師父，」她的長發飄揚在黑夜中，「我就讓你死！」
藍舟看她神情癲狂，一時搞不懂她究竟是愛著無崖子，還是恨著他？
——再或者，是兩者都有。
李秋水左掌拍出，向藍舟攻去。他只覺勁風撲面，如刀鋒一般，心中悚然一驚，連忙抽劍抵擋。
兩人正纏鬥間，忽聽皇宮花園南角傳來更聲。這聲音三短一長，暗合某種音律，好聽得緊。李秋水聽得此聲，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急急後退，撂下一句話便迅速遁走。
她說：「明晚此時此地，仍恭候尊駕。」
藍舟沒有追趕，站在原地目送她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宮室檐角中。他千裡奔波，幾乎不眠不休來到西夏皇宮，還未找好落腳點，就遇上一個陰晴不定的師叔。
他此刻疲倦已極，隨意找了一處無人的角落，便抱劍沉沉睡去。
天明時，一縷陽光透過窗楹打在他臉上。無人的宮室裡，肉眼可見的灰塵漂浮在空氣中，他身上的衣裳已經髒了幾處。
所以等李秋水再見到他的時候，不免眉頭深蹙，嫌棄道：「逍遙派弟子皆是俊美瀟灑，怎麼你這個掌門卻當得灰頭土臉？」
藍舟累得沒力氣與她拌嘴。
他來到西夏皇宮後並沒有松懈，終日埋頭在花園中尋找那「九蕊十八瓣、奇香四溢」的茶花，餓了渴了只往膳房裡偷些餅水充飢。好好一個清雋少俠，折騰得就像落難乞丐。
西夏皇宮中奇花異草無數，藍舟把花園逛了個遍，卻沒有看到類似的茶花。他猜，「人間如寄」世所罕見，說不定就被某位妃子貴人藏在宮室中嬌養。
所以他下一步准備悄悄潛入皇宮中的各個宮室探查。
李秋水找來，他也懶得應付，解下腰間長劍，只道：「師叔今日有何賜教？」
「乖孩兒，」李秋水見他終於肯改稱呼，語氣便軟了下來，「我看你驢拉磨似的在這宮裡找了許多天。師叔問你一個問題，你若如實說了，我便幫你找，怎樣？」
她見藍舟臉上仍帶警惕之色，便親熱地笑道：「你這淘氣的小子，還在怪師叔打你不成？」
「侄兒不敢，」藍舟向她拱手，「只是我要找的是一樣極難得的東西，不敢勞煩師叔。」
李秋水見他服軟，更是高興，道：「你才入逍遙派，不知前事，我不怪你。這西夏皇宮便好比師叔的家，你在我家裡找東西，有主人幫你不是更加便宜？」
「師叔有話，不妨直言。」
李秋水神色黯然，道：「你師父臨去時，還有留下什麼話不曾？」
「他說，」藍舟從腰間拆下那絹畫，展開給李秋水看，「讓我去無量山洞中，找一個女人，求她教我武功……我猜這畫卷上的女子，便是師叔了……」
他話未說完，那畫卷便被李秋水劈手奪走！
她將頭湊得極近，細細打量那畫上美人，越瞧便越震驚，臉上悲憤交加，恨恨道：「原來是她！」
那絹畫被她粗暴地扔了回來，砸到藍舟懷中。
藍舟見她如此不愛惜，心頭生怒，但一想這畫是無崖子遺物，萬萬損毀不得，便也顧不上與李秋水爭吵，先展開那絹畫檢查。
幸好只撕開了一道口子，且是留白部分，沒有損傷到畫中之人。
他舒了一口氣，便聽李秋水忿忿道：「不識相的小子，你見畫中人貌美，你師叔破了相，你就萬般憐惜這畫，反而不聽師叔的話了對不對？」
藍舟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畫中人不就是李秋水自己？
他一片茫然，李秋水見狀，氣悶了一會兒，隨後嘆道：「算啦，你小孩子家，我與你置什麼氣呢。」
她把藍舟帶到自己的宮殿裡去，安排侍女伺候他洗浴，又為他准備了新的衣裳。等藍舟惴惴不安地坐下時，殿中已只剩他與李秋水二人。
李秋水親自為他倒茶，將逍遙派的舊事與他娓娓道來。
逍遙派的創派祖師逍遙子，一生收了三個徒兒，分別是天山童姥、無崖子與李秋水。他們三人各從師父那裡學了一樣絕技，無崖子是北冥神功，天山童姥學了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而她繼承自師父的，是一門小無相功。
李秋水道：「小無相功博大精深，以『無相』二字為總綱，講究不著行跡，無處可尋。當年你師伯多次暗害我，我都是靠著它才保住性命。」
藍舟安靜聽著，不發一言。
李秋水見他一臉平靜，並無貪婪之色，暗地裡嘆了一口氣。
當年，她和師姐天山童姥，同時愛上了無崖子。此後兩人你來我往，明爭暗鬥，時刻不忘取對方性命。李秋水與無崖子更親密一些，他們曾經在無量山劍湖畔的山洞中度過一段甜蜜的日子。可好景不長，無崖子不知為何突然就對她失去了熱情，整日裡注視著自己雕刻的玉像，卻對她這個大活人視若無睹。
李秋水的聲音充斥著愁苦悲傷，道：「我以為師兄刻的是我，今日見了這畫才知，他雖然日日對著的是我，心裡思念的卻是另一個人。」
「可嘆師姐恨我入骨，哪裡知道我們皆是可憐又可悲……」
她對藍舟說：「終究，是你師父負我。」
李秋水沒有對他說這畫中人是誰，藍舟也沒有問。這些長輩們愛來恨去，他作為晚輩不好評判，但屬實也有一種無奈之感。
情之一字，著實將人折磨得不淺。
依據李秋水所說，他的師父師伯師叔糾纏了一輩子，三人間也沒分出個勝負對錯。李秋水甚至直到無崖子死後，才明白他愛的是別人。而他另一位未曾謀面的師伯，可能現在都還蒙在鼓裡。
李秋水講完舊事，才嘆道：「你是掌門，這些事告知你也不怕丟醜。」
「你替我辦一件事，」她說，「辦成之後，不管你要找的東西是什麼，師叔都替你找來！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將小無相功傳授給你！」
藍舟心中一動，忙問她是何事。
李秋水摘下蒙面白綢，摸了摸臉頰上的傷疤，半是憂郁半是寂寞地說：「你替我，殺了天山童姥。」
第五十章
阿紫回頭對段譽做了個鬼臉，道：「好無趣的人，老跟著我作什麼？」
她穿著雪青色的外衫，配上月白色的裙子，俏生生地立在草叢中，歪頭看他。段譽心頭一熱，喊道：「你要去哪裡啊？」
「我去找我阿朱姊姊，」她露出苦惱的表情，「你要和我一起去嗎？說起來，你是段王爺的兒子，那你豈不是我的哥哥？」
段譽笑著說：「我心中，早已把你當成是我妹妹啦。」他手一撈，牽住阿紫的胳膊，溫柔道：「我有一個好去處，邀你一同去行麼？」
阿紫嘻嘻笑著從他手裡掙脫出來，道：「我才不去呢，你和段王爺一樣的愛騙人。你爹爹唬了我媽媽，你又想來唬我，可惜我偏偏不上當。」
段譽的心底柔軟成一片。他既愛阿紫的聰明機靈，又憐惜她的身世遭遇，故也和顏悅色，從不因她的忤逆驕縱而生氣。
阿紫拒絕與他結伴同行，他也不惱，只是纏著她。
兩人打打鬧鬧，從擂鼓山一路南行，路上所資花費都由段譽搶著付了。他知道阿紫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便力求衣食住行樣樣做到極致。阿紫被他伺候得好不舒坦，故也半推半就地隨他一起上路。
廣元城的一家酒樓裡，阿紫斜斜倚在欄杆上，左手端著一碗茶泡飯慢慢吃。小巧的飯碗上堆著梅干、海苔，還有兩塊嫩生生的魚肉。段譽坐在不遠處，把玩一塊赤白相間的石刻，一邊看還一邊嘟囔著什麼。
「你在玩什麼！」阿紫突然撲到他背上！
段譽被她撞得一個趔趄，撐在桌子上才穩住身形，卻不生氣，仍笑著說：「這叫百花石刻，在廣元城才有呢！這一塊兒雕得不錯，形色兼備，我想把它送給爹爹。」
他正想教阿紫如何品鑒這石刻，忽聞樓下一陣鬧哄哄的聲響。正疑惑間，就見一個黑瘦的漢子大步奔上樓來，他衣襟上有點點血漬，一見段譽便大喜過望，叫道：「公子爺！屬下可算找到你了！」
「巴叔叔，」段譽大驚，上前幾步攙扶住他，「你怎麼在這裡？」
這名黑瘦漢子，正是段正淳的家臣巴天石。他雖然貌不驚人，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在小鏡湖時，便是他展現高明輕功，與雲中鶴鬥了個不相上下。
阿紫見這兩人神情激動，頓時覺得無趣，將冷了的茶泡飯又端起來，漫不經心地嚼了吃。
「公子爺！」巴天石神情悲憤，「有厲害人物伏擊了王爺！範兄弟他們掩護王爺撤退，命我來尋公子，將您一並護送回大理，免得遭人暗算！」
「是誰這麼大膽！」段譽猛地抓住他的手，「爹爹現在何處，可有大礙？」
巴天石憤怒的表情一僵，徒增了尷尬神情，含含糊糊地說：「王爺他……他受傷時，正與夫人在一處……咱們害怕回大理的途中另有埋伏，王爺便決定往蘇州去，借住在一個故人家裡頭。」
說這話時，他表情閃躲，話音猶豫。段譽便知與段正淳在一處的「夫人」不是他的生母刀白鳳。自家事自家清楚，他一貫便知父親風流花心，年輕時結交了多名紅顏知己，才有了他幾個妹妹。
想起木婉清，想起她清秀婉麗的臉龐，段譽深深嘆息，道：「爹爹，是與婉妹的媽媽在一處嗎？」
巴天石尷尬地點頭。
「那咱們就去蘇州找他們吧。」
「不行！」巴天石急忙擺手，「王爺命我護送公子爺回大理去！伏擊王爺的人武功極高，保不定就是段延慶那廝。公子爺是大理嗣君，萬萬不能以身犯險！」
段譽也急了，巴天石千裡報信，可見當時的情況一定非常緊急。他身為人子，得知父親有難，怎麼能只顧自己逃生？
兩人干脆吵了一架，巴天石總歸拗不過大理國世子，只好讓步。
「阿紫妹妹，我要與巴叔叔去蘇州尋我父親，」段譽忐忑不安地望著她，「你要與我們同去嗎？」
阿紫心裡回了一句：「你問我作什麼，段王爺死不死的與我有甚干系？」可她雖然對段正淳感情淡薄，卻很喜歡段譽這個傻哥哥，不忍讓他難過，當下便露出個甜甜的笑容來，說：「我當然要去呀，世子哥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把段譽感動得不輕。
三人不再耽擱，立即上路。過了廣元城便乘船渡江，一路南下，路上吃食都草草在船上解決。段譽擔心阿紫會因為食物簡陋而亂發脾氣，他會慣著她，不代表巴天石也會。他擔心巴叔叔稟報之後，段正淳會對阿紫心懷不滿。
孰料阿紫始終神色如常，段譽將藏著的肉干遞給她，反而被她拿來喂魚。
他一顆心才放到肚子裡，暗自感慨：「段譽啊段譽，你自認胸藏萬卷書，怎麼忘了人不可貌相這個道理？阿紫妹妹愛吃愛玩，不代表她只會傻吃傻玩呀。」
越靠近蘇州，段譽的心情便越煩躁。他們從水道一路走來，除開補充供給，極少上岸。巴天石說這是防止有賊人伺機偷襲，畢竟那群伏擊段正淳的人很可能猜到段譽會來蘇州救父。
他們一路謹慎小心，倒也沒遇上什麼賊人。
眼見著船要駛到蘇州，段譽的笑容卻越來越少，道：「巴叔叔，你怎麼知道來廣元城尋我？」
巴天石道：「屬下知道世子爺前往擂鼓山赴聰辯先生之約，那擂鼓山地處山東，世子爺赴約後要回大理，總有七八條路可走。但無論怎麼走，廣元城卻是繞不開的。」
段譽勉強一笑，道：「那真是巧了。」他笑了一陣兒，眉眼又耷拉下去，無精打采的。
「爹爹可有說，往蘇州哪位故人家借住嗎？」
巴天石臉上尷尬的表情半點不減，仍含糊著說：「是姓王的人家。公子爺放心，屬下知道地方，會護著公子爺與王爺彙合的。」
段譽心知肚明，這位姓王的故人，恐怕又是他父親的某位情人了。
第五十一章
走在最前方的巴天石忽然停下腳步，扭頭驚疑不定地說：「事情有變，公子爺，咱們速速離開此地。」
此時他們位於一處深林中，據巴天石所說離那王姓人家所住之地尚有半天的腳程。他指著左近樹上的刻痕道：「公子爺，範兄弟臨去時和我約好，他們與王爺一同往曼陀山莊借住，若遇上什麼棘手的麻煩，便劃下這個符號，讓我一看這符號，就別急著與他們彙合。先小心打探一番，再徐徐圖之。」
那刻痕十分普通，只是在開頭與結尾處均被人用刀子劃了個小勾。
段譽更加焦慮，道：「也不知爹爹他們究竟遇上了什麼麻煩！」阿紫插話道：「段王爺身邊隨從眾多，就算有小人想偷襲他們也難得手。」
「話雖如此，」段譽道，「這記號卻做不得假。」
阿紫妙目一轉，笑道：「世子哥哥，你好好想想，跟在段王爺身邊的還有誰？」
還能有誰？段譽不解，卻也細細思索起來。段正淳出行，身邊一向是有許多護衛。這其中有他範驊、華赫艮兩位叔叔，還有……對啦！
段譽一拍腦袋，叫道：「我怎的把婉妹的媽媽給忘了！」
木婉清的媽媽，自然是那位有著「修羅刀」之稱的秦紅棉。
「你再想想，段王爺此行是去何處？」阿紫嘟著嘴，向巴天石使眼色。
巴天石尷尬地轉過頭。
段譽心下了然。父親身邊已有美人相伴，偏生又要去另一位舊相好那裡。情敵相見，當然分外臉紅。他頓時也覺頭疼不已，說不得就是婉妹的媽媽與那位姓王的故人起了衝突，讓父親兩相為難，所以範叔叔才刻下記號，說明這是樁棘手的麻煩。
「咱們這便向前去吧，」他嘆了口氣，「早些相見，也早些返回大理。」
他拔步欲走，不料阿紫卻伸出白生生的手掌，攔在他身前。她說：「你急什麼？女人爭風吃醋起來，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開解得了的？」
段譽道：「總不能讓爹爹這麼陷在裡面吧。」
「你去了他才更加無地自容呢，」阿紫冷笑，「你是誰的兒子，那兩位與你爹又是什麼關系。她們見了你，只會更生惱怒。到時候你爹縱有三頭六臂，怕也哄不過來。」
段譽大驚，卻不是為段正淳，而是為阿紫說的話。從擂鼓山一路向南，阿紫叫他哥哥時甜甜蜜蜜，對段正淳則是生疏的「段王爺」。段譽雖然知道她不喜生父，但也只以為那是小姑娘一時的意氣。
直到剛剛，阿紫一口一個「你爹」，他才恍然大悟這其中蘊含的森森冷意。
原來他的親妹妹，阿紫，竟然真的對生父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段譽只覺手腳冰涼。
良久，他才聽見自己滯澀的聲音：「……依你之見，要如何呢？」
阿紫道：「天色不早，咱們尋一處避風的地方過夜，等天明再去打探不遲。世子哥哥，你為何這樣瞧我？」
她偏著頭，那雙璀璨如星的眼眸裡盛滿不解。
她喊世子哥哥時，仍然那麼親熱甜蜜。
段譽心中一酸，阿紫如此，那婉妹呢？那靈兒呢？她們都是他的妹妹，乍聞身世時，對他們段家人又抱著什麼樣的感情？
三人相顧無言，往前走了數刻，見著一處木屋。屋內家私簡陋，桌上全是灰塵，除了泥磚砌的炕外，只有一張缺了腿的板凳歪歪斜斜地靠在牆上。
「看來這裡許久無人來了，」巴天石一馬當先，在屋裡搜查了一圈，「許是從前獵戶進林子，暫時歇腳搭的住處。」
他們走了一路，都是又困又累，將帶的干糧草草吃了，把桌子和床炕拾掇了下便打算在木屋裡過夜。巴天石將席子一鋪，正要請段譽休息，卻聽阿紫道：「世子哥哥，咱們還是快些走吧。這地方邪門得很，我心裡怕。」
「你怕什麼？」段譽面對阿紫，縱然剛剛得知她可愛面孔下的冷血，卻仍然忍不住心軟。何況此時看她小臉嚇得煞白，哪能棄之不理？
他將阿紫摟進臂彎裡，說：「有哥哥在這裡，你什麼都不必怕。」
「咱們快走吧，」阿紫頭搖得像撥浪鼓，「這裡邪門得很。」
辛苦把席子鋪好的巴天石不樂意了，他對段譽恭敬，因為他是大理國嗣君。可一路上看阿紫對段譽指手畫腳，巴天石心中早生不滿。論家世，阿紫只是段正淳的庶女，沒上族譜，算不得鎮南王府的正經主子；論感情，她自小在外邊漂泊，比不得他們看段譽長大的情分。
可偏偏就是這樣樣比不上段譽的小姑娘，一路對段譽呼來喝去。她喊一聲世子哥哥，譽兒就忙前忙後地為她奔波，活像一頭腦袋上綁了根木棍，棍上系了胡蘿蔔的驢。
堂堂大理世子，像什麼話！
思及此，巴天石哼道：「夜已深，林子裡野獸眾多。這裡牆可遮風，頂可避雨，離開這裡又有什麼好去處？木屋簡陋，著實委屈阿紫小姐了。」
他以為阿紫是嫌棄木屋破舊。
阿紫道：「你只看到這裡灰塵遍地，可見到一絲蛛網？我看你是富貴窩裡的大人，不曉得平民百姓家裡的難處。桌子上堆了這麼厚的灰，卻連一絲蛛網也無？要麼有鬼，要麼就是別人下了圈套等咱們鑽呢！」
巴天石被她搶話，臉一陣白一陣紅。
「再說，」阿紫扯扯段譽的衣裳，「如果是獵戶的小屋，怎麼沒搭個灶？他們獵到食物，總要生火煮飯的吧。」
言之有理，段譽立即起身，對巴天石道：「巴叔叔，阿紫年輕氣盛，您別和她小孩子計較。咱們既然休息過，這便走吧。」
巴天石面有不渝。
說有陷阱，可他們進來這許久，四周安安靜靜的，既無機關，也無人聲，怎麼就說是圈套呢？
若真要偷襲他們，剛剛食飯水的時候，人人松懈，不就是最好的機會？
巴天石覺得，阿紫是小孩子脾氣，看不慣別人，就要給別人找麻煩。
看他仍不服氣，阿紫也學他冷哼道：「林子裡的木屋，空置了這麼久，連一塊動物糞便也沒有。難道天底下就咱們巴大爺懂得遮風避雨，其他生靈都是傻歪歪淋雨的憨貨？」
巴天石被她一刺，先是一驚，隨後就升起了惶恐。
三人不再耽擱，立即收拾東西准備離去。
「小心！」
阿紫猛地一拉段譽，當時他的腳離門檻只三寸遠，門外黑沉沉的夜色中卻忽然射來一根銀針！
她手一揚，三根碧磷針夾在指間，也閃電般地射了出去！
黑暗中，傳來一人的悶哼。
作者有話要說：
《阿紫姑娘》正式進入完結倒計時。
寫到這裡，已經到了大綱最後一個節點，感謝大家一路走來對我的支持。
你們的留言，始終陪伴著作者度過寂寞的深夜。
想說的話存了很多，等到完結章的時候再和大家聊呀~
第五十二章
那扇木門忽的關上！
「咱們陷在這兒了，」阿紫臉色說不出的難看，她扶著段譽的肩膀，「世子哥哥，你有沒有受傷？」
段譽搖頭，語氣沉重道：「我無大礙，此地果然有人埋伏。」
巴天石一臉愧色，正欲說些什麼，卻被段譽擺手打斷，道：「當務之急，還是要退敵為上。」
夜色深沉，他們三人團在一處，警惕地望向門外不知名的敵人。木屋中無窗，阿紫點燃了火折子，撿起地上那根銀針，左右端詳。
她用衣袖襯著那根針，指給段譽看，道：「針尖反光，應是塗了藥。」她用銀針刮了些桌上的木屑，將上面原抹的藥物除去，然後小心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黃紙包，將銀針針尖浸在粉末中。
銀針橫放在木門的栓上，針尖向外，誰若從外面推門闖入，猝不及防之下一定會被扎傷。
做完這些，她仍有些惴惴不安，躲在段譽身後，道：「我心裡有股預感，這木屋擋不了要偷襲我們的人。」
「公子爺……」巴天石啜喏著想解釋。段譽卻道：「巴叔叔不必自責，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我想來人說不准就是曼陀山莊的人，如果是因為爹爹的事，咱們解釋清楚也就沒事了。」
「不一定，」阿紫探出腦袋，「如果是女人之間的事，鬧到動刀動槍也太過了。難道那位王夫人生性偏激，一聽你來就要喊打喊殺？那段王爺的眼光可真不怎樣。」
「而且，這個陷阱布置得如此巧妙，一定要花費不少工夫。除非她事先預測到你必定會來，所以才在此地守株待兔。」
阿紫憂心忡忡地問：「可她為何如此篤定？」
三人面面相覷，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火折子微弱的光映襯在室內，巴天石一拍桌子，咬牙道：「實在不行，我一會兒打開門殺出去吸引他們注意，世子爺就帶著阿紫小姐迅速逃開。」
他一臉悲壯，被阿紫無情打破：「不妥，若對方人多勢眾，你一人衝出去也沒甚作用，反而將我們衝散，給他們各個擊破的機會。」
巴天石被她搶白多次，事實又正如阿紫預料的一般，於是面對她不由多了幾分心虛，語氣也弱了下去：「那小姐說，該怎麼辦？」
屋內暫時是安全的。
雖然不知道外面那群人為什麼不闖進來，但這也的確給了他們整理思路的時間。阿紫從段譽身後鑽出來，在屋內慢慢踱步。
她沉思間，猛一回頭，見段譽和巴天石都殷切地望著自己，忍不住笑了，道：「你們都看我做什麼？」
巴天石道：「小姐聰穎，必能想出破局的法子。」
「你高看我了，」阿紫搖頭，「我總覺得這不是曼陀山莊那位王夫人的作風。世子哥哥是段王爺的親生子，王夫人就算恨毒了世子哥哥，也要顧及段王爺的情分。你們說，這世上還有誰恨段王爺入骨……」
她眼睛一亮，與段譽同時脫口而出道：「段延慶！」
阿紫撫掌大笑，道：「是他就對了！他對大理段氏深惡痛絕，段王爺的仇人除了他不會再有旁人！之前咱們都想岔了，那棵樹上的刻痕指的是段延慶！段王爺他，遇著了段延慶，才給你們留下記號，不要貿貿然尋他，以免掉入陷阱！」
只是這話說得為時已晚，他們如甕中之鱉，已入陷阱啦。
巴天石自責之色更甚，段譽無暇開解他，只急忙忙道：「可爹爹往曼陀山莊借住正是為了避開段延慶，為何又恰恰遇上他了呢？」
阿紫聳聳肩，道：「我又不是他，怎麼知曉其中緣由。」
「不過，」她眼珠一轉，「我也有兩個猜測。要麼，是段延慶捉拿了王夫人，拿她威脅段王爺，段王爺不忍心舊愛受傷，所以束手就擒；要麼，就是王夫人干脆與段延慶合謀，故意引段王爺來此，把他抓住！」
段譽頓時叫道：「怎麼會！」
「怎麼不會？」阿紫嘖了一聲，斜睨他，「女人由愛生恨的例子還少嗎？何況段王爺的風流債也不只這一遭。我要是那位姓王的故人呀，早就把你爹千刀萬剮啦。」
她笑嘻嘻的，段譽卻忽然打了個寒戰，莫名想起了藍舟。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段王爺他們明明是避著段延慶行進的，卻偏偏在曼陀山莊前遇著了埋伏。」她的笑容一收，輕聲說，「王夫人，應當是不認得段延慶的。」
藏在暗處的敵人現了身，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他們都笑不出來。段延慶武功奇高，大理國除了保定帝以外還有誰是他對手？
段譽要是會使六脈神劍，那他們倒也不用憂慮。阿紫瞅了瞅她的世子哥哥，忍不住唉了一聲。
「世子爺，阿紫小姐，」一直默不作聲的巴天石突然開口，「你們有聽見什麼響動嗎？」
阿紫側耳細聽，遠處若有似無地傳來一股嗡嗡之聲。
「好像是，」段譽遲疑著說，「蜜蜂？」
「不好！」阿紫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取下靴中短匕，朝那木門撲過去，「有人在撬門！」
話音剛落，眾人都聽得喀嚓一聲輕響。
阿紫手中的短匕狠狠扎了下去！
伴隨著一陣慘叫，門扉徹底大開，她被一陣黑色旋風衝倒在地！
阿紫痛得眼淚汪汪，那些蜜蜂密密麻麻覆在她身上，左撲右打，卻怎麼也除不干淨。漸漸地，她覺得意識越來越昏蒙，最終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
十五日前，西夏皇宮。
李秋水說，她可以幫助藍舟得到皇宮中的任意一樣東西，甚至能將小無相功傳授給他。
唯一的要求是，殺了童姥。
桌上的茶水沒了熱氣，深邃的宮殿裡，他們好似兩只幽魂，相顧無言。
藍舟垂眸，低聲道：「我不答應。」
他站了起來，輕蔑地最後看了一眼李秋水，轉身便走。
「站住！」
「我永遠不會因為想得到某樣東西，而去害人！」藍舟停住腳步，頭也不回，鏗鏘有力地說。
李秋水冷笑道：「你以為你師伯是什麼好人嗎？我這張臉，就是她用劍一點一點劃爛的！她比我陰毒自私百倍，我要殺她又有什麼錯！」
藍舟一下就僵住了。他見過那張畫，畫中的女人容顏嬌媚，活色生香。他師叔那樣一個美人，卻活生生被人毀容，那也怪不得她性情大變，殘忍無情。
見他如此，李秋水反而大笑起來，聲音中有藏不住的滄桑放蕩：「師侄兒，你莫會錯了意，你師叔可不是好欺負的！我在童姥二十六歲那年偷襲了她，使她走火入魔，一輩子都得維持幼童模樣！」
她說著，帶了丁點兒寂寞悲傷，「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殺她的機會，同理，她也一樣。」
「我們姐倆兒鬥了一輩子，非得一人身死，才可化解此仇。」
藍舟背對著她，不發一言。
李秋水眯了眯眼，就算只看背影，她也能體會到面前這年輕男人的糾結。
他，的確是個好人啊。
「你過來吧，」李秋水深深嘆息，「就算是你師父，也放任我們自相殘殺，你又何苦來管。」
「師叔，」藍舟沒有回頭，「你也說了是自相殘殺。師父走了，你和師伯還有什麼好爭的？」
李秋水道：「你見過童姥不曾？」
藍舟搖頭。
「那也奇了，明明是我先見的掌門，」李秋水懶洋洋道，「你心中卻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
藍舟仍然搖頭，認真地說：「我從未見過師伯，在心中，自然是偏向師叔的。」
李秋水一怔，鬼使神差地坐直了身子。
他說：「我只是認為，師叔殺了師伯，更不會快樂。」
直到藍舟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李秋水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愣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童姥看了畫像以為是李秋水，因為她恨李秋水與無崖子更親近，所以沒有注意細節就認定是她；
李秋水能認出畫像是誰，因為那畢竟是她小妹，姐妹倆長得像也知道各自的特征。
宣傳下我的預收文《掌中喵》，酷愛來收藏呀~~
第五十三章
石清露說《奇花譜》上有記載，二十年前曾有人在西夏皇宮發現「人間如寄」的植株。藍舟這時方有些後悔，他不該走得那麼急，應向石清露討要那本《奇花譜》才對。
拒絕李秋水之後，藍舟仍如之前那般，日夜不休地在皇宮中搜尋。他累了就隨意找處宮室休息，餓了就去膳房拿點食水，眼睛一睜開，心裡想的便是那朵奇花的模樣。
他如今武功非同尋常，因此在西夏皇宮中蟄伏多日，除了李秋水，竟無第二人發現他的蹤跡。
只是那日之後，李秋水也不再見他了。
藍舟心急如焚，他幾乎把整個西夏皇宮翻了一遍。無論是花園還是妃子宮室，凡是他認為可能藏有珍貴花卉的地方，他都闖了一遭。
卻都沒有人間如寄的音訊。
它就真如名字一般，驚鴻一瞥，人間難尋。
藍舟累得不想說一句話。他日夜探尋，身體倒是無礙，可是一顆心卻從最初的歡欣雀躍，變得沉默。
他也真得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固執地把搜尋過的地方再翻一遍，藍舟明知是無用功，卻無法停下。一停下，他害怕自己就要面對內心的惶恐：
——阿紫，要徹底離開他了。
那些有著明亮星星的夜晚，那些他們二人相互依偎的夜晚，都將從她的記憶裡徹底抹去。
而這，卻是他親手造成的。
藍舟後悔得太久了，久到他的心都開始感覺麻木。他機械地重復昨天的活動，翻開這片花叢，或者走進那片林子。
沒有一個人，能在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下堅持理智。
每當快要察覺崩潰的預兆時，藍舟就會重復地告訴自己：還有機會，茶花的花期還沒徹底過去，人間如寄一定就在這裡的某個角落裡。
——只是我沒找到而已。
他用這種想法來摧殘自己，一面惶恐，一面肯定。否決所有會破壞他搖搖欲墜心境的念頭，驅使著身體繼續尋找。
這種日子，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十天。藍舟也不敢去細究，他怕茶花的花期過了，他就再也認不出人間如寄，就再也沒有一丁丁點的機會。
直到，李秋水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定定地望著他，然後嫌棄地挪開視線。
「逍遙派掌門，」李秋水恨鐵不成鋼，「怎麼能如此形容狼狽？」
接著又是熟悉的一套，拉去吃飯、洗澡、喝茶。
藍舟穿著嶄新的衣裳，坐在寬敞的宮殿裡，面前是熱氣騰騰的香茗。可他的臉色是那麼淡，沒有表情，像一面灰牆，連生機都喪失了。
李秋水像是明白了什麼，她眼眶也有些紅，偏過頭說：「師叔不欺負你，你把皇宮翻來覆去犁地一樣地找了三四遍，究竟要什麼，和師叔說吧。」
藍舟輕聲說：「是茶花。九蕊十八瓣，聞起來很香。」
李秋水的眼睛像被他刺痛了一般，根本不敢在他臉上多停留，擺擺手道：「宮裡的花都有季候的，每一季該擺什麼都有規矩。這時候春天都快過了，茶花早就被搬下去了，園子裡最多的是薔薇。你這些日子在宮裡來回折騰，竟都沒發現嗎？」
聞言，藍舟神色迷茫地回望她。
李秋水看見，對面的掌門身子忽然幌了一下。
「你？！」李秋水瞠目而視，趕忙起身扶住他，右掌抵住他後心，運功幫他梳理真氣。一邊又急又氣的罵道：「掌門人！你師父年近百歲才得了你這麼個傳人！你竟敢如此不顧惜自己！」
她昔日和無崖子濃情蜜意，也從他那裡學到了一部分北冥神功，此時控制真氣緩慢地逆流進藍舟體內，助他調氣理息。
三刻鐘後，殿內的嵌銅琉璃香爐緩緩飄出一縷青煙，兩人額上皆是豆汗。李秋水長吐一口內息，將真氣從藍舟身上撤了回來。
她冷冷盯著藍舟，半晌，才不無諷刺地說：「你師父是個情痴，臨死收個徒弟，卻也如他一般。」
藍舟，胸膛激烈地起伏，卻沒有回答。
他瑰麗如晴空的雙眸裡，好像也瞧不見身邊的李秋水了。
李秋水恨得敲了他一下，眼眶又紅了。
她如今也是耄耋之年了，事情見得多，人也見得多，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為一個小輩而牽動心神。
她想到自身，半是悲哀，半是感慨地問：「你一生，可有心愛之人？」
「有啊，」藍舟笑了，「如果能將心賠給她，我也就把這裡剖開了。」他指著自己的胸膛。
李秋水神色復雜，道：「你要找那茶花，是為她？」
「為我自己。她可以不愛我，我卻不能失去她。」
「逍遙派名不符實啊，」李秋水也笑了，「人人都不得逍遙。」
他們就著冷掉的茶水喝了一杯。
李秋水釋然了。她和童姥對彼此那麼執著，甚至超越了對無崖子的感情，其實不過源於「放不下」三個字。現在看藍舟的慘狀，才明白世間相思之苦，說到底人人都一樣。
她從前總以為自己對無崖子情根深種，超過世間任何一人。不知不覺間，就對別人的感情產生鄙夷，總覺得不過如此，索然無味。
可她現在想通了。
她比不過藍舟。她做不到，像師侄兒一樣傾盡所有，為一線希望苦苦掙扎。李秋水此刻想想，她和童姥幾十年間的爭鬥，就像小孩子賭氣一樣的可笑。
因為無崖子既不愛她，也不愛童姥。
她們就像戲台上的醜角，爭奪著虛無縹緲的愛。
李秋水真的要掉淚了，沒有什麼比幾十年的時光空負更令人痛惜的了。她對童姥的恨意，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畢竟情人都沒有了，還要情敵作什麼呢？
她們都已經，付出沉重無比的代價了啊。
「我和師兄，有一個女兒。」李秋水眉目間是久違的平靜，她的眼神古井無波，像看盡世事的老人，又透露出對晚輩的慈愛。
她注視著藍舟，慢慢說：「她嫁在了蘇州王家。」
藍舟茫然地看著她。
李秋水笑著揭露了答案：「我的女兒最愛茶花，她所在的曼陀山莊種滿天下茶花，奇種珍品，無一不全。」
她欣慰地看到對面的年輕人，那雙令人驚艷的眼眸一點點亮了起來。
逍遙派上一代的愛情，是一場無聲的鬧劇。
可是眼前這個孩子，他的愛情，一定真誠到了極致。
所以李秋水也願意幫助他，得到那份渴慕的愛情。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hin喜歡李秋水的~~當然也喜歡童姥。金庸大大著重寫了童姥，那我就寫秋水吧~
第五十四章
這間屋子不甚大，黑黢黢的，也沒個家具，只在地上角落裡鋪了一些稻草。
阿紫就躺在那堆稻草之上，她醒後也沒亂動，先摸了下身邊，這袍子的質地應是段譽所穿無誤。只是除了她和段譽之外，這裡還另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她怕那兩人是來看守他們的，故也不敢喚醒段譽。
屋子裡無燈無窗，當真是一點光亮都無。她閉著眼睛，心裡有些害怕，更多的卻是疑惑。是王夫人捉他們來，還是段延慶要捉他們來？捉了他們又有什麼用處？
地上磚石寒涼，她一醒就覺得半邊身子都是冰的，於是挪動著向段譽靠過去。段譽原本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一重物壓在他左手，哪有不醒的道理？
他猛地睜開眼睛，先大喊了一句：「阿紫妹妹！」
「叫這麼大聲，真是笨死了！」阿紫一面腹誹，一面用眼神剜他。可轉念一想，這兒伸手不見五指的，她就算把眼珠子瞪出來，段譽也瞧不見呀，不由泄了一口氣。
想歸這麼想，阿紫到底是感念段譽遇到危險卻時刻記掛著她。她正要提醒段譽屋子裡還有其他人，就聽見一道清泠泠的女聲：「不知羞的小丫頭，纏著你哥哥做什麼！」
這話說得好無道理，明明是段譽先喊的阿紫，這女子話中卻指著阿紫責罵。可她聲音聽來熟悉，阿紫略一思索，便驚喜道：「木姊姊，是你麼？」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的情郎呢，怎麼沒和你在一處？」
「什麼情郎？」阿紫翻了個白眼，「阿朱姊姊說我有，你也說有，我卻偏偏記不起來。」
木婉清道：「好個小白眼兒狼，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她似乎也是剛醒，慢騰騰地坐起，衣袖摩擦的聲音不絕於耳。
「……婉妹，你行動遲緩，可是受傷了？」段譽猶豫著問。
眾人眼前忽得出現一道火光。原來是木婉清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三兩下吹燃了。阿紫這才看清她身邊還躺著一個妙齡少女，約莫十六七歲，一身青衫，卻枕臂睡得香夢沉酣。
段譽驚呼：「靈兒？」
這聲音也沒驚動她，段譽伸長手要推，被木婉清出言阻攔：「鐘靈吸了雲中鶴的迷煙，恐怕要好一會兒才醒。」
她大約是仍有怨氣，於是偏過頭不看段譽。段譽心中也是苦悶，見她上衣下擺有血跡，便想上前細觀，卻被木婉清揮手打開。
他們二人原是一對佳偶，木婉清對段譽情根深種，而段譽對木婉清也不能說無情，可偏偏造化弄人，讓他們當不成夫妻，只能做兄妹。
段譽正黯然間，卻感覺手臂被人戳了戳，一回頭，正是阿紫。她明亮的大眼睛裡映著火光，笑嘻嘻地問：「世子哥哥，這個叫鐘靈的姑娘，也是段王爺的女兒嗎？」
木婉清橫過臉不看他們。段譽耐心給阿紫解釋了下，卻聽她倏得尖叫一聲：「糟糕！」
「瞎叫什麼！」木婉清心情本就不好，她對段郎仍有感情，卻非兄妹之情，此時見到他又是傷心又是尷尬。阿紫這叫聲嚇了她一大跳，當即探身過來就要教訓教訓她。
段譽連忙架在兩人之間。他扶著木婉清，看她臉上有痛苦之色，說不得就是觸動了身上哪處傷口，心中憐惜之情大起，道：「婉妹，阿紫也是咱們的妹妹。她年紀又最小，你多擔待她吧。」
木婉清聽他溫聲細語，又聽「咱們」二詞，淚珠兒便從頰邊流了下來，推開他，哽咽道：「你是你，我是我，什麼咱們？別混賴著說。」
段譽一番勸慰，總算讓木婉清止了眼淚，回頭一看，阿紫竟也是一臉愁苦，托著腮幫子不知想些什麼。
他心中疑惑難解，便如實問了。
阿紫道：「這一屋子的人，都是段王爺的兒子女兒，卻不見我阿朱姊姊。你和我被王夫人放倒了，木姊姊和鐘靈姑娘被四大惡人捉來，卻不知阿朱姊姊怎麼了？真愁煞我也。」
段譽和阿朱僅在丐幫有一面之緣，對她的關心寥寥無幾。何況此刻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就算再擔心又能如何？
「你怎麼知道是王夫人放倒的我們？」
阿紫嘆道：「我和段延慶相處過一段時間，那蜜蜂尾針上有麻藥，定是被人特意養來的，段延慶卻無這等本事。不是他，當然就是王夫人了。至於四大惡人麼，木姊姊說鐘靈姑娘吸了雲中鶴的迷藥……不對啊！他怎麼還沒死？」
她驀地怔了怔，一張小臉上全是驚愕之色，眼睛瞪得極大，在火光下就像受驚的貓兒。
段譽不禁露出笑容。
就連木婉清也忍俊不禁，哼道：「我們見他的時候，他精神著呢，就是瘦了許多，更不像個人了。」
阿紫蔫蔫道：「我的藥居然沒弄死他……」她神情委頓，過了半晌，卻忽然間大放光彩，又驚又喜地說：「段延慶沒有三頭六臂，他親自抓段王爺，只能讓剩下的人去捉木姊姊和鐘靈姑娘。我阿朱姊姊沒有出現在這裡，就是沒被他們抓住！哈，我怎麼忘了，她救了喬峰那個乞丐頭子，他焉有不照看她的道理？」
她拍著手，笑得快活極了。
「難為你一心想著阿朱，」段譽解下外衫，給阿紫披上，「只是婉妹、靈兒都是你的姊姊，怎麼還能叫鐘靈姑娘呢？」
「你又知道了？」阿紫穿著他的衣服，身上暖和了些，偏生要和他頂嘴，「你比我大，木姊姊比我大，為什麼新來的鐘姑娘也要比我大？我偏說她是我妹妹。」
段譽拿這個最調皮的小妹子沒有辦法，所幸現在他們關在屋子裡，無人搭理，便耐心地與她解釋。他去過萬劫谷，也見過秦紅棉，從長輩那裡聽來許多話，偶然得知他各個妹妹的生辰年庚。
幾個姊妹裡，以木婉清為長。她今年十八歲，是九月間的生日。其次是阿朱，她身量似十七歲，又比阿紫大了一歲。
鐘靈的那張紙條上寫了「庚申年二月初五醜時女」，他是親眼見過的。
眾人細算下來，還真是阿紫最年幼。恰巧此時鐘靈也醒了，得知原委，便神氣活現地要阿紫喊她姊姊。
只見阿紫噘著嘴，依舊不大服氣。
其余兩個女孩兒都笑了起來。
四個妹妹裡，段譽最心疼的就是這個小妹子。她年紀最小，卻過得最苦。再說也有表哥的情分在，他對阿紫總撂不開手。
就好比，屋子裡地磚冷硬，他只有一件外衫，卻選擇給阿紫披上。
他們一家被捉來，也不知他的媽媽、和婉妹靈兒的媽媽有沒有被波及？段譽愁眉不展，一時又想起表哥，見阿紫無憂無慮的快活模樣，暗忖道：「前路凶險，我們也不知有沒有命活下來。我，我該不該把表哥的事告訴阿紫啊？」
他思索再三，終於還是順從了自己的心意。
段譽拉著阿紫的手說：「你阿朱姊姊也和你說過以前的事嗎？」
「以前的事？以前什麼事？」
「就是，就是……」段譽也有些難以啟齒，要是不知道阿紫是他妹妹還好，可現在知道了，又該怎麼和小妹子說她的情人呢？
他這邊有口難言，不妨另一邊有人看不慣他倆拉拉扯扯。木婉清一把將二人扯開，不客氣地說：「就是你的那個情郎呀！」
阿紫愣住了，困惑地望著他們。
可漸漸地，她的表情一點一點凝固住了。
「阿朱，阿朱姊姊，」她挪動身子，拉開與眾人的距離，抱膝蜷縮起來，「她說我總是，總是在夜裡哭……」
「一邊哭，一邊罵，還求他莫走……」
「我想起來了，」阿紫輕聲說，「那個人的名字。」
「阿朱姊姊說那個人叫，」她的眼睛裡蓄滿淚水，「叫藍舟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超喜歡木婉清的！金庸大大應該也很喜歡她，瞧瞧人家這名字，「水木清華，婉兮清揚」，美得沒邊了。原著裡描寫她的容貌是「新月生輝，花樹堆雪」。
新修版裡段譽居然開後宮，我這兒他是別想了，老老實實和婉妹綁定。
下輩子再神仙姐姐吧哈哈哈。
第五十五章
段譽緊緊地把小妹子抱進懷裡。
她哭得那麼傷心，卻沒有一絲聲音，叫他們這些人的心都快碎了。
「為什麼，我記不得他呢？」阿紫的眼眸噙滿淚花，「我明明見到了他，卻沒有丁點印像。」
——活生生的，錯過了。
「這不是你的錯。」段譽摸摸她的小臉，沉痛萬分。
無人說話。密閉的屋子裡，只聽到一兩聲間歇的抽泣。
「哢嚓——」鎖鏈晃動的聲響驚醒了眾人。阿紫連忙抹了眼淚，從段譽懷中起來。她此時顧不得那些少女情懷，先把小命保住才是正理。
若她預料不錯，門外正在開鎖的人，就是來羈押他們的了。
門一打開，光線驟然湧入，處於暗室中的幾人都忍不住將頭撇過去，避開刺目光亮。等眼睛不那麼腫痛，阿紫定睛望去，門口果然站了四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手中皆提著一捆牛筋繩。
「你們要做什麼！」伴隨著木婉清的喝罵，四個婦人默不作聲地走進來，各自拿牛筋繩將眾人一一捆住。他們先前中了麻藥，此刻手腳無力反抗不得，只得束手就擒。
想是被提前關照過的緣故，綁段譽的那個婦人還掏出一粒麻核，塞到他嘴中。
段譽嗚嗚叫著掙扎，卻礙於手腳酸麻，提不起力氣，反抗失敗。
四名僕婦推搡著他們，趕到一處庭院中。院中種滿了茶花，在日光下嬌麗多姿，吞霞吐艷，蔚為奇觀。
他們的腳還未踏入廳內，就聽聞一聲驚呼：「譽兒！」
是刀白鳳的聲音。
段譽一個踉蹌，險些被門檻絆倒，勉強站穩後苦笑道：「媽媽，你和爹爹果真都被擒來了。」
廳堂上擺了八張圈椅，坐了七個人。除了段延慶、段正淳夫婦外，還有三個阿紫不認識的女人，其中一個容顏姣好，卻滿面戾氣，惡狠狠地瞪著他們一行人。
秦紅棉卻衝她叫道：「你這賤婢！抓我女兒作甚麼！」
那神情猙獰的女人立馬揚手打了她一巴掌，木婉清急急道：「媽！」段正淳一臉痛悔地說：「阿蘿，你要恨就恨我吧，為何要連累我的兒女們？」
打人的女子正是王夫人。她性情暴躁，看段正淳身邊的紅顏知己極不順眼，正巧她們一個個都中了藥無力動彈，可不就給她發泄怒氣的機會？
秦紅棉性格剛烈，屢屢出言頂撞她，在段譽他們來之前就已經挨了許多耳光。木婉清看母親臉頰上的紅印，恨得咬牙切齒，真想掏出袖箭射她一枝。奈何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雙手緊縛，只能用眼神狠狠地剜王夫人。
秦紅棉挨了打卻半點不怵，仍對王夫人喝罵不休。一時廳內只聽聞她們二人的罵聲，夾雜著段正淳的勸阻。
阿紫躲在段譽身後，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大致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除了她媽媽阮星竹之外，段正淳和他的舊情人全都被四大惡人綁來此地。她猜得果真不錯，王夫人與段延慶勾結在一起，設局捉拿了段王爺一家。
更妙的是，那個在擂鼓山上有一面之緣的慕容公子，也在這裡。
王夫人罵累了，讓僕婦去打秦紅棉的耳光，那名風度翩翩的慕容公子就在她身邊附耳說了許多話。他刻意放低音調，阿紫只聽見諸如「舅媽……甥兒、表妹」一類的話。
原來他竟是王夫人的外甥，那王語嫣豈不就是王夫人的女兒？阿紫撇頭望去，果見段譽一臉焦急，四處張望。
堂上之人，卻沒有王語嫣在內。
事到如今，場面一片混亂，阿紫卻仍有疑惑未解。段延慶抓段正淳再正常不過，為何又要將他的妻妾兒女一並抓來？這其中大概有王夫人的手筆，但她又為什麼要與段延慶合作呢？
她的目光，緩緩落到慕容復的身上。
這位江湖聞名的「南慕容」公子，他的目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不久便被解開了。
阿紫瞠目結舌，好半晌才把嘴巴合上。這間不小的花廳，也可用鴉雀無聲來形容了。
就在剛才，慕容復居然當眾向段延慶下跪，認他為義父！他拋棄慕容氏的身份，自毀臉面，連衝進來阻止的家臣都殺了一個，情願認段氏為父。
那位被殺的家臣，阿紫也認得，正是包不同。他為人酷愛抬杠，卻性情豪爽，稱得上是大大的好漢。然而此刻他的屍體卻靜靜地躺在地上，雙目大睜，仿佛至死也不明白為何會被信賴的公子殺死。
無人敢說話了。
廳內只聞慕容復的無恥之詞。他提出要挾段正淳把皇位傳給段延慶，段延慶再立他為太子。
那段延慶為什麼要聽他的呢？
因為就在眾人沒有防備之際，他點燃了無色無味的迷藥「悲酥清風」。除了事先服過解藥的慕容復，在場所有人都動彈不得，甚至包括他新認的「義父」段延慶在內。
段延慶為了穩住他，只好假意答應。
阿紫聽到這裡，整個人都簌簌發抖。她猜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了。段正淳好歹是段氏血脈，如何肯答應慕容復的痴心妄想？慕容復要威逼段正淳答應，在場的他們不就是最好的把柄？
她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要把他們這些無關人等一一擒來了。
事態發展越來越嚴峻。慕容復問了三遍，段正淳皆是不肯。他便提劍，一劍刺死秦紅棉。秦紅棉軟軟地倒了下去，木婉清尖聲叫道：「媽！」
這一聲呼喊，可謂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段正淳臉色發白，仍然不肯答應。慕容復漸露不耐之色，又一劍殺死了甘寶寶。甘寶寶倒地，鐘靈也是泣不成聲。
最後，他甚至連自己的舅媽也沒有放過。
段正淳的三個女人死了。他的臉色也如死人一般難看，嘴唇顫抖著，死死盯住慕容復。
慕容復擦了擦劍上的血，指著擠在一起的鐘靈等人，笑道：「久聞段王爺乃憐香惜玉之人，今日一見方知言過其實。好吧，老的不憐惜也就算了，總不見得連小的性命也不顧了。」
他抬步，向阿紫走了過來。
阿紫縱然怕得發抖，也忍不住在心裡發狠道：「笨蛋笨蛋笨蛋！天大的笨蛋！段正淳還不是皇帝呢，你殺他的親人頂什麼用！」
一腔怒氣驟然湧了上來，她深吸氣，罵道：「什麼慕容公子，我看是慕容草包！草包草包草包！」
慕容復停住腳步，眼中慍色一閃而過，卻笑道：「不知小姐芳名為何？」
阿紫死到臨頭，最硬的反而是嘴巴，見他一臉狂傲，便冷笑道：「我叫阿紫，在姊妹裡排行最小。你要讓段王爺心碎，就先殺我吧！他素日裡最疼愛我，你要殺了我，他沒什麼不應你的！」
段正淳為情人傷心不已，聽得這話也禁不住側目，虎目含淚，心道：「我最疼愛的哪是阿紫這丫頭，她這麼說，是為了保全其他幾個孩兒的性命啊！往日裡竟是我錯待了她！」
其他人也都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段譽勉強支起身子，衝慕容復怒道：「殺女孩兒家算什麼本事！慕容復，你若是個漢子，就與我一決生死！」
慕容復卻不看他，徑自走向阿紫。
阿紫渾身無力，使勁兒往後挪了挪，卻是徒勞無功。
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死時，都濺了鮮血在慕容復的衣裳上。他原本穿的白色衣裳現在已血跡斑斑。
慕容復越走越近，近到阿紫因恐懼而變大的瞳孔裡倒映出血紅血紅的身影。
「你，你……」阿紫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慕容復根本不給她發揮的余地，提著劍就殺氣騰騰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大腦也因此空白了一瞬。
在一片空白中，突兀地跳出兩個字。
——藍舟。
原來那個人，是藍舟啊。
冰冷的劍鋒近在咫尺，她卻於淚顏中綻開笑容。
第五十六章
「砰——」
只聽一聲清脆交響，劍光驟然閃動。
「啊！」慕容復狼狽後退，來人出劍如電，不僅擊飛了他的劍，更割裂了他的衣袖。若非他退得及時，只怕得被卸下一條臂膀。
慕容復神情陰郁，捂著臂上傷口。段譽卻是喜出望外，叫道：「表哥！你怎會來這兒？」他嘴角笑容還未褪去，忽然就僵住了，聲嘶力竭地大喊：「快退出去！」
可惜為時已晚。
藍舟一劍震退慕容復，正彎腰扶起癱在地上的阿紫，卻驀地察覺異樣。他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只覺眼目刺痛不止，頭腦也漸漸暈眩起來。
「哈哈哈！」慕容復掏出一塊巾帕，慢條斯理地裹住濡濕的傷口，踱步到角落裡，從桌子底下將甩脫的劍又撿了起來，「任你多強的內力，中了這『悲酥清風』，也得乖乖束手就擒！」
他留了個心眼，始終沒把裝有悲酥清風的瓶塞蓋上。這藥乃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氣體，除了早已服用過解藥的自己以外，在場其他人都毫無還手之力。
藍舟單膝跪地，晃了晃腦袋。
慕容復道：「兄台武功超群，可惜來遲了一步。不過兄台放心，某並無取你性命的想法。」
藍舟默然不語，獨自運功祛除毒素。悲酥清風卻名不虛傳，任他如何運氣，始終擺脫不了手腳無力頭腦昏沉的境地。
慕容復當然知道他在伺機運功，卻不以為意。他繞著藍舟走了兩圈，嘖嘖道：「兄台好人品，不知與段正淳這廝有何干系，卻願意千裡奔徙來救他？」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藍舟視他如無物，反而調理打坐起來。慕容復臉頰肌肉跳了一跳，他此刻心中狂傲無比，哪裡容得了別人這般輕視他？可他要為大燕復國，手下卻無幾個心腹，行事難免不便。
因為殺死包不同的緣故，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個從小忠心扶持他的家將都離他而去。
見藍舟儀表堂堂，內力雄渾無比，一劍就將他擊退，慕容復心中不由起了招攬他的念頭。他暗忖道：「我不妨以堂上之人作要挾，施以手段，叫他臣服。就怕他藝高人膽大，不肯輕易歸順。」
「兄台默不作聲，可是瞧不起某？」
藍舟尚未回答，就聽斜倚在椅背上的刀白鳳道：「舟兒莫聽他的！慕容復卑鄙無恥，你瞧他這時候恭聲敬氣，不過意圖麻痹你罷了！」
慕容復卻笑道：「看來這位少俠是王妃的親友啦。」
刀白鳳臉色慘白，當即明白對方想以自己為把柄要挾侄兒，冷笑道：「他與大理段氏無關，你就是將我們殺個干淨，也休想威脅他！」
慕容復道：「是嗎？可我看少俠對這地上的阿紫小姐關懷備至啊，進來之後第一個就想扶起她。」話鋒一轉，又道：「少俠，你若肯乖順，我就放你們二人一條生路，如何？」
藍舟緊閉雙眼，苦苦運功。他當然知道慕容復的野心與卑鄙，就算他答應下來，對方也不見得肯饒過所有人性命。除了阿紫之外，譽兒、姑母都在這裡，他狠得下心拋棄哪一個？
這時候只能恨自己的不小心了。他得了李秋水的提示，風塵僕僕趕往蘇州，當真是日夜不曾停歇。孰料到此之後卻發現曼陀山莊守衛森嚴，絕非一般人家。他起了疑心，躡手躡腳潛伏進來，恰巧於庭院深處撞破那叫他目眥欲裂的一幕。
若非他來的及時……
藍舟嘆道：「公子所言當真？」
「絕無反悔！」慕容復蹲下，與他擊掌為誓。
藍舟道：「公子既要收我為下屬，就請把解藥予我吧。」
他輕描淡寫一句話，慕容復當然不肯將解藥拿出，只笑著說：「這事兒不急，少俠既然肯歸順，那某自然不會虧待你……」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倒在藍舟懷中的少女，道：「和阿紫姑娘。」
慕容復自覺收了一個好用的屬下，不免大為開懷。他當然不會傻到立刻相信藍舟。總得等段正淳答應退位，段延慶繼位後他成了太子，那時候諸多布置，胸有成竹，他再拿幾件看似要緊的事來試探藍舟的忠誠即可。
段正淳冷眼看他得意洋洋，如跳梁小醜一般折騰。慕容復收服完藍舟，又來逼迫他，用劍指著刀白鳳，厲聲道：「鎮南王！你若想我饒了王妃性命，就速速答應，將皇位傳給我義父！」
「不可！」出乎意料，第一個出言阻止的竟然是段延慶。他口不能言，以腹語傳話，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說著說著，他們又吵了起來。段延慶不知為何執意阻止慕容復對刀白鳳下手，段譽也不能看著媽媽喪命，段正淳滿臉糾結。幾人吵吵嚷嚷，將廳堂弄得活像個菜場，先前那肅殺氣氛蕩然無存。
顯得擺在地上的幾具屍首，多麼不合時宜啊。
包不同的眼睛睜得銅鈴般大；秦紅棉驟然被襲，滿臉愕然；甘寶寶面露驚恐；王夫人臉上卻全是淚痕。她也是可憐，雖然綁了眾人，卻只是為了抒發對段正淳的怨氣。慕容復殺人前她多番制止，卻不想對方早就不是她那個聽話的外甥。
她害怕慕容復殺死段正淳的情婦，段正淳會因此對她灰心絕望，於是主動撞上了慕容復的劍尖。
阿紫怔怔想著，情之一字，害人多深吶。
手忽然被人握住，她回頭一望，是藍舟。他將溫暖傳遞到她手心裡，輕聲說：「別怕。」
阿紫道：「那個人，是你對不對。」她雖然在問，但語氣表情全都很平靜。「我曾經立下誓言，若我想起那個人是誰，我便要剜出他的眼睛。」
藍舟將下巴抵在她的發心。他早就想到了，他的小姑娘多麼桀驁不馴，如果有人敢欺騙她，敢算計她，哪怕是親密無間的情人，她都會狠狠報復回去。
「如果能活下來，」他松開她，「阿紫，我不會離開你一步。」
他的笑容溫柔又明朗，如同過去他們相處的每一個日夜。
藍舟道：「一丈之內是夫。阿紫，雖然你忘記了，但我們是夫妻啊。」他拉起阿紫的手，小小軟軟的，在唇邊輕吻。「你是我的妻子，我卻將你弄丟過一回。」
「這一次，不會了。」
他要起身拿劍，卻被阿紫吃力地扒住。她顫抖著嘴唇，道：「你中了毒，還要和慕容復去拼嗎？」
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令他心碎的哀求。
茶花的香氣多麼熱烈。
藍舟想起方才經過時看到的，栽種在庭院外各色爭奇鬥艷的茶花。有的淡雅，有的嬌艷，不約而同散發著奇香。
叫他想起在大理鎮南王府的夜晚。
他和阿紫定情的夜晚。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花壇邊上，阿紫的頭靠在他肩上，仰望著漫天星雲。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裡像有星星落下，烏黑的發絲垂在耳前。
「如果你是一棵樹，我就要做一只小蟲子。不管春夏秋，都和你在一處就是了。」
他們錯過了一個冬天，卻仍能擁有無數個春夏秋冬。
「別怕，」藍舟親吻她的額頭，「我很快就會回來。」
「不准去！」阿紫惡狠狠地瞪他一眼，轉而眼珠滴溜溜一轉，突然露出個笑容。
藍舟心頭一跳！
果不其然，在場爭得面紅耳赤的眾人忽然聽聞一陣清脆的笑聲響起。慕容復勃然變色，扭頭看去，正是阿紫那丫頭笑得滿地打滾。
她邊笑邊揉肚子，從藍舟的懷裡摔出來，在地上笑得滾來滾去，儀態全無。
「阿紫姑娘，」慕容復鐵青著臉，「你有何見地啊？」
「我，哈哈，我，」阿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笑一群笨蛋圍著一個草包，為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計劃抓破臉皮！哈哈哈！」
她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天下之無稽，莫過於此啦。」
慕容復的臉色已經讓人不忍直視了。他因著阿紫是他要挾藍舟的人質，再三壓抑怒氣，但那丫頭的笑聲猶如魔音穿耳，時時撥動著他的殺心。
第五十七章
「你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是不是？」阿紫斜著眼瞅他，從地上慢慢支起身子。她同樣中了悲酥清風，動作綿軟無力，卻對著慕容復嗤笑一聲，道：「你信不信？就算段正淳答應了你，你照樣當不了太子。」
慕容復呼吸粗重，瞳孔瞪大，直勾勾地盯著她。
阿紫道：「我問你個問題，你是否還記得方才話中喊段正淳作什麼？」不待慕容復回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你喊他鎮南王，哈，難得你還記得他是鎮南王，不是大理國的皇帝！」
慕容復心頭一震，厲聲道：「那又有什麼干系，保定帝沒有子嗣，不將皇位傳給鎮南王又傳給誰？」
阿紫道：「我若是段正明，寧肯將皇位交於外人之手，也不會傳位給你……」她刻意停頓了下，才似笑非笑地望向段延慶，「和你的義父。」
慕容復聽她話中隱有挑撥之意，一時竟不敢回頭去看段延慶的臉色。他昂著下巴，竭力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微微顫抖的右手卻暴露了他的色厲內荏。
阿紫繼續道：「何況就算段正明把皇位傳給段正淳又怎樣，段正淳執意不肯讓位給你義父，你能把他殺了嗎？如果他假意答應，回到大理之後再反悔呢？他年富力強，少說也能當個三十年的皇帝，你能把他怎麼辦？」
「我如果是段正淳，就應下你來，」她嘆息一聲，「也省得那些女人們白白丟了性命。橫豎等我回了大理，第一件事就是調兵攻打曼陀山莊。啊，我說錯了，到那時，慕容公子早就逃之夭夭啦。」
「反正你逃到哪兒，在哪兒現身，我就攻打哪裡。傾一國之力的追捕，慕容公子，你覺得自己能逃過嗎？」
她玩弄著肩前的一縷烏發，笑嘻嘻地看向慕容復，後者此時已額上生汗，面無人色。
慕容復一咬牙，道：「阿紫姑娘言之有理啊，那某就只好在此地殺人滅口了！」
他被阿紫驟然點醒，倏得生出許多恐慌來。依阿紫之言，他的計劃漏洞百出，根本不可能成功！可嘆他先前被復國有望的誘惑俘獲，根本來不及細想！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由不得他半途而廢！
既然大理國禪位這個計劃失敗，那他就只能把在場所有人通通滅口！以絕後患！
「你急什麼？」阿紫瞧慕容復的神色越來越瘋狂，她很清楚，對方已經落入了權勢的陷阱。與喬峰齊名的「南慕容」怎麼可能是一個簡單角色？但再老謀深算的人，眼見著勝利在望都會忍不住陷入瘋狂。
他的腦子，已經裝不下其他東西。
所以才會殺了王夫人。
這樣一個被權勢迷了眼的瘋子，從他暴露自己野心的那一刻起，他就輸了。因為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認識到了他陰險的本質，從而杜絕了與他合作的可能。
可偏偏，他是習慣於依賴別人來取得成功的。
慕容復殺紅了眼睛，將劍尖對准了阿紫。
阿紫道：「我若不是為了幫你，何苦把你點醒？」
她笑吟吟地望著他，一點恐懼之色都沒有。
——這樣的對手，我當然能贏。
她見慕容復的劍尖緩緩垂了下去，笑容越發歡快，道：「我與藍舟的性命前程皆懸在公子手上，我想活命，藍舟想要錦繡前程，都得指望著公子。」
——對待一個瘋子，要順從他，麻痹他。讓他相信，你是來幫助他的。
「我當然是一心一意為著公子，」阿紫吃力地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地站在慕容復面前，絲毫不害怕他手中正在滴血的長劍，「方才那些話都是我肺腑之言，為的是阻止公子誤入歧途。我若要害公子，不說那些話不就得了？」
慕容復狐疑地盯著她，冷冷道：「你是鎮南王的女兒，卻說全心全意為我，叫我如何相信你？」
阿紫道：「公子可聽我叫過他一聲爹爹？」
慕容復側目，果見段正淳咬緊牙關，朝著這邊怒目而視。他仔細回想了一番，阿紫從進來至今，果然沒喊過段正淳一聲爹爹，都是以「段王爺」相稱。
饒是如此，他仍未放下戒心。
慕容復道：「可你先前說，他平素最為疼愛你？」
「那不過是為了吸引公子的注意，信口胡說罷了。」阿紫的身子微微擺動，悲酥清風之毒令人渾身無力頭腦昏沉，她能站起來全憑一股意氣。
慕容復尚在沉思，就聽她略有些不耐地說：「我說這些全是為了公子，公子不信，我也無法。但我說這番話的目的，卻是為公子提供一個妙計。」
其實他聽到這裡，心中已信了三四分。因為就算阿紫不說話，他因著藍舟的緣故也不會要她性命。
那她又何必說謊呢？
慕容復輾然一笑，重又露出翩翩風采，上前攙起阿紫，將她扶到左首下方的圈椅上。秦紅棉倒下死時，恰好空出這個座位。她的屍首就停在阿紫的腳邊。
慕容復一腳把她踢開了。
他向阿紫一拱手，道：「之前某對小姐多有冒犯，還請小姐寬恕則個。如何將此計補全，請小姐教我。」他眼神一轉，笑道，「小姐與少俠情投意合，乃是佳偶天成，某願玉成此事。」
阿紫靠在椅背上，懶洋洋的沒個精神，聞言只抬眸瞥了他一眼，道：「我現在手腳無力，提不起精神。公子將手探入我袖袋中，從裡面取出一物。」
「不知何物？」
阿紫狡黠一笑，道：「自然是讓段正淳無法反悔之物。」見慕容復不信，她故作忿然之色，道：「他為人風流花心，辜負了我媽媽。媽媽多年前遠走天涯，害怕他欺負我們姊妹，就留下了這樣東西。」
慕容復道：「小姐還請言明是何物件。」
「是一張帛書，」阿紫爽快地回答，衝他眨了眨眼，「段正淳從前與我媽媽濃情蜜意時，被她暗中留下的。有帛書為憑，公子大可以此要挾段正淳，他若敢反悔就將它公之於眾！」
「我先在此，恭賀太子殿下啦。」
慕容復心中大為快慰！他聽了阿紫的話，信心倍增！又聽她稱呼自己太子殿下，更是喜出望外。
於是，就將手伸進了阿紫的袖袋裡。
*
阿紫在這一刻想了很多。
她騙了慕容復，袖袋裡哪有什麼帛書，只有她慣常使用的毒針毒粉。但當慕容復真的中計時，她又產生了一絲淡到極致的後悔。
慕容復就算中了毒，一時也不會死。
可她卻定會被惱羞成怒的慕容復刺死。
值得嗎？
她是說，為了堂上這些人，段正淳、刀白鳳、木婉清、鐘靈……為了這些人，讓自己的胸前戳個血窟窿，手腳漸漸冰涼，感覺熱氣一絲一絲地離開身體……
值得嗎？
其實阿紫沒有思考出答案。
她的心髒砰砰跳動，瞳孔因緊張而放大，一切在她眼中都放慢了。
只有慕容復的手指，那麼清晰的，伸進了她的袖袋裡。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跳起來！
狠狠地，把慕容復的手按了下去！
「啊！！！」慕容復吃痛，立即將手抽出。定睛一看，食指上有一個藍盈盈的小洞！
「……你騙我！」他的眼神如吃人的野獸，揮劍向阿紫砍來！
*
幸運的是，也許是因為突然中毒，受了驚嚇，他第一劍砍偏了。
阿紫的脖子沒有受傷，她的左肩至胸前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蜿蜒到肋下，鮮血很快將上衣濡濕了。
「把解藥交出來！」
慕容復的眼珠子都變成血紅色了。
阿紫緊緊捂著傷口，但這一道劍傷實在太長了，血從她的指間滲了出來。她望著慕容復，從他既瘋狂又痛苦的神色裡找到了答案。
「你交出解藥，我饒你性命！」
「草包。」
最後，她只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
慕容復很快揮下了第二劍。
她摔到地下，避開凌厲劍勢，卻仍然為劍尖刺傷。精鋼制成的兵器，劃開了她背上的肌膚，熱血噴湧而出。
原來，真的是會疼的。
慕容復還想刺下第三劍，但他沒有。因為不知是誰從背後撲了過來，將他撲倒，在地上扭打起來。
而且不止是一個人，聽聲音有三四個。
大家都中了悲酥清風，渾身無力，但每個人都不畏懼他的劍，撲到他身上，像疊羅漢一樣把他死死壓在身下。
阿紫卻沒有力氣抬頭去看了。
她明白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值得。
她不是為救刀白鳳，不是為救藍舟，更不是為救段正淳。
她是為了鐘靈和木婉清。
段正淳的女兒，皆是一般的可憐。
雖然是不同的母親所生，但她們之間天然就有一股感情聯系。
阿紫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她的胳膊抬不起來，地上好髒啊……
如果那些流浪的日子裡，如果在餓肚子上酒樓偷雞吃的時候，能和鐘靈、木姊姊、阿朱姊姊生活在一起……啊，阿朱姊姊的廚藝那麼好，約摸是不會讓她餓肚子的……
該多麼快活……
因為她有那麼多姊妹，而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冒出來的腦洞，如果阿朱阿紫、木婉清鐘靈、王語嫣生活在一塊兒會是什麼樣？
肯定是雞飛狗跳，打打鬧鬧……
阿紫鐘靈玩在一堆，阿朱是後勤總管，木婉清對著段譽發花痴，王語嫣想念表哥不可自拔……
第五十八章
藍舟時常還會夢到那一天的場景。
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年，但當他在夢中瞧見阿紫一身血跡的時候，仍然止不住地戰栗。
當時的情景，他恐怕一生都無法忘懷。
——她撲的摔在地上，像一只被砍去翅膀的蝴蝶，鮮血四濺。慕容復提著劍，一下下地揮砍在她背上……
每當他夢到這一幕，就覺得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住。
原來人到了極端恐懼絕望的那一刻，真的能聽到血液逆流的聲音。當時他怔了很久，又好像只過去了一瞬間。
段譽是第一個撲上去的。他的眼睛通紅通紅，看著慕容復的眼神像淬了毒。一個清雅的王孫公子，很難想像會有這樣的眼神。
他把慕容復從到後面撲倒，慕容復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可是手腳酸軟的他們怎麼會是慕容復的對手。
藍舟覺得，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叫絕望到極致。阿紫將裝有劍譜的瓷瓶送給他的那個晚上，曾經和他提到過卞玉泉。
卞玉泉說：「祖師爺當年得了一門奇法，無需內功，無需身法，只要傷心到極點，絕望到極點，使來便是神憎鬼哭，滅天絕地」
那一刻，他周遭的環境好似全失去了顏色，變得灰蒙蒙。唯獨阿紫穿著的月白裙子那麼鮮艷，血從她身上蜿蜒下來，一直流到他的眼睛裡。
他忽然就明白了「離恨天」的含義。
「噗——噗——噗！」
第一聲響，是一枚細長的珠簪穿過慕容復的額頭。他當場愣住了，神情茫然，似乎不明白是誰傷害了自己。遲疑了一剎，他踉蹌後退，跪倒在地，半晌，不甘心地垂下了那顆浸泡在野心裡的頭顱。
他流出的血，都濃郁成黑色。
第二聲響，是珠簪擊透了慕容復身後的博古架。紫檀博古架被帶得搖晃了一下，許多古董珍玩摔碎在地。珠簪去勢不減，穿過博古架後的屏風，發出第三聲「噗」，最後牢牢地嵌在了石牆裡。
所有人都回頭詫異地望著藍舟。
那枚珠簪，是藍舟打出的。他在西夏皇宮裡問李秋水討要了這女孩家喜愛的玩意兒，是點翠雲紋簪，上頭鑲了青翠的貓兒眼。
玉質脆嫩，可當他取下珠簪時，它仍保持完好無損，連漆上去的金箔都沒有絲毫毀壞。
藍舟一擲之力，竟能讓它擊透慕容復的頭顱，穿過家具，嵌在了石牆中。即便他真氣圓融無損，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何況此時他們都中了悲酥清風之毒，提不起真氣呢？
看來，也只能歸功於那門奇法的神異。
關於「離恨天」的秘密，藍舟始終沒有告訴阿紫。私心裡，他不希望阿紫重復一遍自己那天的感受。
那種天昏地暗，胸口仿佛開了個洞，空蕩蕩地吹著冷風的感受。
好在最終還是雲破日出，雨過彩虹。
阿紫養傷的日子裡，他將曼陀山莊的每一朵山茶花都細細地嗅了一遍，甚至連受傷的段譽都被他拉來作苦力。
段譽肩上、胳膊上都裹了繃帶，離得老遠就能聞見草藥氣味。那日他撲上去之後，慕容復拿劍捅了他好幾下，幸而沒傷到要害。
他們商議了很久，甚至連石清露都抓來了。因為曼陀山莊的茶花實在太多，王夫人思念段正淳，每想他一次就遣人種植一株茶花。十幾年下來，曼陀山莊可謂是遍地花香。
其中不乏珍奇孤品，看得石清露眼冒精光，恨不能吃住睡在花圃中。
每一次他們討論出新結果，就由段譽把茶花帶給阿紫，放在她床邊的水甕裡。藍舟則惴惴不安地等候在小花房裡，期待那最終的結果。
遺憾的是，依據段譽所說，阿紫根本沒有什麼特殊反應。雖然她看上去也十分喜愛那些茶花，對著段譽嘴甜如蜜，哄得他不知天南地北。
藍舟的失落不勝言表。
王夫人死後，王語嫣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自然也是段正淳的女兒，一時之間失去了兩個依靠，哭得梨花帶雨。段正淳就問她願不願意去大理國生活。
王語嫣拒絕了。她的內心，想必也是百感交集。
後來聽說她和木婉清、鐘靈她們住在了一起。三個同一天失去了母親的姊妹，相互慰藉，隱居在某個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
因為要尋找人間如寄的緣故，藍舟愛上了茶花。他向段譽請教了許多有關花卉的知識，挽起袖子下地栽花，看上去也有模有樣。
然而，直到阿紫養好傷的那一天，他都沒試出真正的人間如寄是哪一株。段譽也不得不折返大理，因為他的伯伯段正明決定正式立他為儲君，以絕宵小之念。
送別的那一天，段譽建議他和阿紫就在曼陀山莊居住下來。
他說：「王夫人除了甥兒之外也沒有其他親眷。她死後，曼陀山莊就成了無主之物。我會好好照看語嫣她們，表哥既然想讓阿紫的病好起來，不如就在這裡住下來吧。」
藍舟沒有告訴他情蠱非蠱的事，段譽由始至終，都以為阿紫只是生病了。
一開始，藍舟生怕阿紫不願意和他住曼陀山莊。但出乎意料的，阿紫並沒有拒絕。
他每天早晨，都會親自挑選一朵最美的茶花，然後摘下它，將猶帶露珠的花兒輕輕放在阿紫的房間門口。
茶花的花期過了，藍舟就栽種了更多的薔薇、海棠、蓮花……他還移植了許多花木，將偌大的曼陀山莊妝點得千姿百媚。
就連冬天，漫天銀裝素裹裡，也有紅梅一枝獨秀，傲雪凌霜。
他們就這樣生活了兩年。
石清露也在曼陀山莊蹭吃蹭喝了兩年。她愛花成痴，主要工作就是負責養護花木。
這一天，她興衝衝地將一束百葉玫瑰抱在懷裡，跑來找藍舟。
「你給我這個作什麼？」藍舟看她跑得氣喘吁吁，忍俊不禁。
石清露道：「這是我新培育的薔薇花種，將它送給掌門夫人，夫人看了一定喜歡。」
藍舟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抱起滿懷的花兒就往山下走，忽然間猛地轉頭，驚愕地看著石清露，道：「你叫她什麼？」
「掌門夫人呀，」石清露擦了把額上的汗，喘著粗氣跟在他身後，「不然還能叫什麼？」
「……可我們還沒成親。」
石清露當時的眼神，怎麼形容呢，仿佛在說逍遙派掌門不可能這麼憨。然而看到藍舟耿直的表情，她終於意識到掌門就是這麼憨。
她長長地嘆了一聲，道：「掌門，難道你不是因為憐惜夫人年紀小，所以才一直和她別房而居嗎？」
藍舟的臉唰一下紅了。
他清了清嗓子，別過頭，把發燙的耳朵根藏起來。正想說些什麼，瞧見石清露暗含憐憫的眼神，就閉上了嘴。
曼陀山莊占地廣泛，除了建在山腳下的莊子，山上還栽了一些喜陽花木。這一天他們上山本是為了查看花木，然而從山上到莊子裡的這段路，藍舟抱著滿懷的薔薇，腦子裡卻循環著石清露的話。
掌門夫人夫人夫人……
那百葉玫瑰嬌艷欲滴，粉嫩動人，都比不上他通紅通紅的臉。
第五十九章
回到山莊，阿紫已經做好了三菜一湯。
她將新煲的排骨蓮藕湯端上來，湯甚燙，她剛放下碗就把手放嘴邊呼呼。
夏天到了，山莊的池子裡種了許多蓮花，結的蓮藕又粗又大，除了挑到鎮子裡賣掉，只能他們自己享用了。
飯做好後，她翹著腳坐在椅子上，望著門口，透過飯菜騰騰的熱氣，終於看到那兩個慢吞吞的身影。
「來吃飯了！」她嗔了藍舟一眼，「回來得這麼遲。」
不知怎麼回事，藍舟今天的動作和神情都有些木楞。阿紫有些擔心，踮起腳尖，探了探他的額頭，道：「你沒事吧？」
「沒發燒呀？」她喃喃自語，將藍舟手裡的玫瑰接了過來，隨手擺在桌子邊上。
飯桌上，石清露頭也不抬，幾乎將臉都埋在碗裡。
阿紫瞅瞅這個，瞧瞧那個，斷定這倆人有事瞞著她。她也不說話，吃飽了就將飯碗一扔，抱著玫瑰回房間，砰的關上門。
過了小半個時辰，果然有人敲了敲她的房門。
「碗洗干淨了。」門外的傻小子呆呆地說。
阿紫不搭理，把花枝挑揀了一番，哼著小曲將它們栽在了水甕裡。
孰料過了許久也沒有動靜，她喝干了第二壺茶，門外的人像根木頭樁子似的動也不動。
「你站這兒干嘛！」阿紫一把推開房門，不客氣地對他說。
誰知門一打開，她反而嚇了一跳！
「你臉怎生燒得這樣紅？」阿紫雙手抱胸，疑惑地盯著他，眸中擔憂之情一閃而過。
藍舟清了清嗓子，慌得手腳都不知要怎樣擺。過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喊了出來：「阿紫姑娘，我想娶你為妻！！」
終於說出來了。
他如釋重負，接著就緊張地觀察阿紫的神情。他發現阿紫面色如常，仔細看的話，眉眼間還有一絲絲陰郁。
藍舟的心，又沉了下去。
果然不行嗎，沒有人間如寄作為解藥……
他的喉嚨裡像堵了一塊硬疙瘩。
下一瞬，猝不及防，他的耳朵就被狠狠地扯了一下！阿紫踮著腳，一張小臉又羞又怒，水眸卻亮得驚人！
「難道我不早就是你的妻子了嗎？！」她手下重重一擰，「你以前說我們是夫妻，難道是騙我的嗎？！」
「饒命饒命……」藍舟嘶了一聲，他耳朵疼得快被揪掉了。
阿紫怒道：「我這兩年的飯是做給誰吃了呀！」
她擰了兩把，覺得手腕、腳踝都酸的不行。藍舟比她高一個頭還多，她這樣踮腳用力，能不酸嗎？
於是恨恨地撒了手，砰的又把門關上了。
藍舟愣在原地，碰了一鼻子灰。
可他卻那樣，輕輕地笑了出來。
*
石清露熬夜趕制請帖，連心愛的花兒都沒空理睬。她那個悔呀，早知道就不點醒掌門了……
掌門夫人惱羞成怒，生氣不理人，也不做飯；掌門就懂得傻笑。所以做飯、寫請帖、准備婚禮的活都落在她肩上。
嗚呼哀哉，她太難了……
石清露咬著筆杆，要不要把逍遙派的師兄師弟們騙來干苦力呢？師父蘇星河是一定要請過來的，三師兄苟讀文采非凡，正好可以幫忙寫請帖呀！
就決定是他了！
石清露歡快地給逍遙派同門寄了一封書信。她留了個心眼，沒說掌門大婚，只說逍遙派出了大事，要師兄師弟們趕過來幫忙。
寫完信一看，非常開心。她也不算撒謊，掌門大婚，的確是逍遙派的大（喜）事嘛！
轉頭又開始發愁，要是師父師兄師弟們不帶賀禮就趕過來，掌門會嫌棄他們嗎？
她又哼哧哼哧地四處准備自己連帶師兄弟們的賀禮。
函谷八友一接到信，立即通知師父蘇星河！他們掌門武功出神入化，丁春秋都一劍砍死了，竟然也有需要求助的時候！那情況得多危急呀！
八個人殺氣騰騰地趕到曼陀山莊。
然後就傻眼了。
整座山莊，都掛上了紅綢、紅燈籠，大大的「囍」字張貼得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下人們瞧見他們，都雙手作揖，張口道喜。
蘇州本地的大戶人家，凡有點頭臉的，得知曼陀山莊莊主大婚在即，都趕來幫忙慶賀。他們見不著莊主，就把石清露當成了管事的。
石清露收了一堆的賀禮，目瞪口呆。
王夫人死後，藍舟遣散了所有僕役，曼陀山莊中只剩下他們三人，操辦喜事比較吃力。有富商見此，就大方地送了許多契書，說是給新娘子添妝。
石清露：……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蘇州的人這麼熱情好客嗎？他們都不認識掌門，為什麼要送這麼多禮物？
山莊，一下子被人給塞滿了。石清露成了甩手掌櫃，終於有時間去照顧她那些可愛的花兒。
直到她的師父師兄師弟們扎堆來了。
石清露解釋完原委，瑟瑟發抖，趕緊把提前准備好的禮物雙手捧出，求師兄們放過……
沒工夫教訓她，康廣陵、範百齡他們神情莊重而嚴肅的，參加進舉辦婚禮的事宜中……
蘇星河敲了敲她的腦袋，道：「曼陀山莊是姑蘇一帶的武林世家。前任主人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大戶人家正摸不著頭腦，掌門的性子喜靜，他們連送禮都找不到門。」
「如今恰逢掌門大婚，可不給了他們巴結的好機會？」
婚禮最終定在了四月廿一。
阿朱四月初就來了，她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穿著茜色的紗裙，笑容仍然如從前般婉約，更添了幾分母性的溫柔。喬峰扶著她，堂堂七尺男兒，眼睛一刻都離不開自己的妻子。
阿紫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貼在姊姊隆起的腹部，她覺得手心很溫暖，仿佛真的能觸摸到一顆小小的生命。
阿朱說：「你長大了，終於也到嫁人的這一天。」她的眼睛裡閃著晶瑩的光，笑道：「媽媽知道了，會如我一般的高興。可惜她不能親自籌備婚禮，為你挽面……不過姊姊來做，也是一樣的。」
她憐愛地摸了摸妹妹的臉。
婚禮前夜，阿朱在新房裡取來兩根紅絲繩，為阿紫開臉。她將妹妹臉上細微的絨毛絞過一遍，又修了修鬢角。等整理完，取過銅鏡一看，新娘子眉彎如月，額頭光潔，皮膚白皙，更添幾分姿色。
「阿朱姊姊，成婚好玩嗎？」
阿朱忍俊不禁，將妹妹摟在懷裡。阿紫刻意拉開距離，不敢靠在她肚子上，生怕壓著小外甥。
阿朱道：「好不好玩，你要自己去體會啦。只有一點，成親以後，別再和從前那般淘氣，要好好待藍舟，莫欺負他。」
她們依偎在一起，度過了婚禮前最後一個夜晚。倆人說著悄悄話，將頭靠在一起，阿朱教了阿紫許多道理，讓她明白成了別人的妻子，就有許多責任擔在肩上。
阿朱對阿紫來說，不僅僅是姊姊，更像是母親的延伸。給她溫暖，予她關懷，不管身處何地，都永遠牽掛著她。
第二天，當第一串鞭炮掛在竹竿上炸開的那一刻，山莊各處都傳來鼓掌與歡呼。數不清的炮竹、煙花被點燃，來自山南海北的賓客們聚在一處，共同慶賀這對新人喜結連理。
喬峰帶著他的丐幫兄弟們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蘇星河老神在在，指揮門下弟子為掌門擋酒。段譽笑得牙豁子都露出來，不管誰來敬酒都一概不拒，還未過午就喝得臉色煞白。
「再來，再來……」
藍舟哭笑不得，看他喝得眼神都直了，趕緊親自把他扶到客房裡休息，還讓人燉了一碗解酒湯。
讓他驚喜的是，師叔也來了。宴席進行到一半，李秋水面上蒙著白綢，身姿裊娜地跨了進來。她武功已臻化境，自帶一股威勢，叫外面吵嚷的丐幫弟子愣是一靜，讓出一條道路來。
「新娘子在哪兒？也不讓師叔看看。」她淡淡地開口道。
蘇星河誠惶誠恐地起身讓座，藍舟恭恭敬敬迎她為上首。他送請帖時，原本沒寄希望師叔會來。她老人家勘破情關以後，為人處世越發淡然，輕易不肯現身。
李秋水坐下的那一刻，蘇星河連著函谷八友都松了一口氣。也有看她氣質非凡，想湊上來敬酒的。可惜不管誰來敬酒，都被函谷八友爭先恐後地擋了。
酒至酣處，老八李傀儡還親身上陣，披了戲袍，演了一出熱熱鬧鬧的《花為媒》。精彩之處，人人叫好，還有富商偷偷來問這是哪地的名角兒呀，怎麼之前都沒聽說過呀？
李秋水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藍舟，道：「花為媒，果真應景。」
整場宴席上，最激動的當屬石清露。她一時喝多了，就倒在師兄馮阿三的懷裡，叫嚷：「我可算熬出頭了，嗚嗚，我好難……你們都不知道，這裡的喜字啊燈籠，都是我親自掛的！」
馮阿三捂住她的嘴，半扶半抱地把她弄回房間了。
酒宴上的喧囂一直鬧到了二更。大碗的酥肉、炸魚、整雞像流水般地送到桌上。從前廳到門口都坐滿了人，燈火輝煌，笑鬧聲簡直掀翻了屋頂。
阿紫獨守在新房裡，頂著紅蓋頭，頭上戴著金晃晃的鳳冠，更有一套十二重的玉葉金蟬簪牢牢別在發間。
還有一支青翠的貓兒眼玉簪，被她特意戴上了。
聽著前院的熱鬧，聞著飯菜的香氣，阿紫越想越別扭。
——憑什麼我在這兒傻呆呆地等呢？
她揉了揉發僵的脖子，賭氣將蓋頭掀了下來！
下一瞬，她就嚇得跳將起來！
「你你你你你，」她瞪大圓溜溜的眼睛，手忙腳亂地扶住足金發冠，「你什麼時候來的？」
藍舟滿面通紅，帶著酒氣，佇立在她面前。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阿紫竟是一丁點腳步聲都沒聽見。
他笨手笨腳地替她卸下釵環。
兩人並手並腳地坐在床上。
「我覺得像做夢一樣。」他坐在阿紫身邊，竟不敢看她一眼，活像只呆頭鵝。
阿紫伸手，擰了擰他的耳朵：「現在還像做夢嗎？」
藍舟齜牙咧嘴，虛虛環抱住她，免得嬌小的妻子光顧著手上用力，不慎跌到床下。
「我肚子好餓，」阿紫翹著腳倒在他懷裡哀嘆，「你在前面吃香喝辣，留我餓肚子！」
藍舟的臉更紅了，他抓了一把床上的桂圓花生，遞給阿紫道：「先吃些果子墊墊肚子吧。」
「我都吃好幾把了，」阿紫不滿地擰了擰他，腰上的肉太勁瘦擰不動，就又去揪他的耳朵，「你娶我，就讓我吃果子呀。」
她挪開腳，露出床底下散落的桂圓花生殼。
「我去煮細面給你。」藍舟趕緊從她手底下逃生，瞧那落荒而逃的架勢，是生怕被她再揪住耳朵。
阿紫晃著腳，往嘴裡拋了一顆花生，臉上洋溢著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甜蜜笑容。
過了小半刻，藍舟火急火燎地端著碗面回來了。黃面條上蓋著煎雞蛋，點綴幾條碧綠的菜絲，還有他匆匆忙忙從前院找的嫩鴨肉。
「慢點吃，」他看阿紫狼吞虎咽，有些著急，「吃太快容易噎著。」
夜已深，風露寒涼。賓客們都漸漸散去，月光照在台階上，像一泓清水，皎潔無暇。
新房裡，藍舟在給阿紫揉肚子。
她吃撐了。
「你好像小豬啊。」藍舟突發奇想，稍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阿紫被他按得差點吐出來，氣得一雙小手在他身上打得啪啪響。藍舟急忙解釋道：「小豬特別好，我特別喜歡小豬，肉特別嫰，以前在山上看到小豬我就流口水。」
「你還想吃了我嗎！」阿紫更生氣了，臉蛋紅撲撲的。
藍舟忽然抓住她作亂的小手。
他的眼睛，那麼專注地望著她。美麗到妖異的藍色瞳孔，只映出她一個人的身影。
「對啊。」
他俯身，輕輕地吻在妻子的唇角。
*
說起曼陀山莊，在姑蘇一代可是大大的有名。現任莊主為人俠肝義膽，與丐幫、大理國都有不淺的交情。藍莊主為人公允，江湖上有解決不了的糾紛，找他一准沒錯。
聽說莊主愛妻如命，曼陀山莊種滿了四季花卉，美如人間仙境，不知叫坊間多少未婚女郎為他的痴情揉碎了繡帕。
但他們不知道，受人愛戴的藍莊主，心中卻有一個埋藏了數年的疑惑。
那就是——他究竟有沒有找到真正的人間如寄？
數年來，每一支停留在妻子床頭窗前的花兒，它們當中，真的有那人間絕響的奇花，真的解開了情蠱非蠱嗎？
這個問題，直到藍舟與阿紫的孩子牙牙學語時，才終於得到了答案。
第六十章
「媽，媽！你快來看！」繼承了父親藍色眼眸的男孩兒，牽著妹妹的手，急匆匆地跑到了母親跟前。
阿紫蹲下來，先用手帕拭去男孩兒額頭的汗珠，才微嗔道：「日頭毒，別跑這麼快。帶著薔薔一塊兒胡鬧，妹妹要是中暑怎麼辦？」
時隔數年，她臉上屬於少女的精乖戾氣已經無影無蹤，像當年懷孕的阿朱一樣，多了母性的溫柔與耐心。
直到生下長子之後，她才真正體會到當年阿朱姊姊說的，嫁為人妻需要肩負的責任。
她不再是單純的「阿紫」，而是孩子的母親，藍舟的妻子。
取名為「藍薔」的女孩兒，是他們第二個孩子。她圓嘟嘟的臉蛋上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誰見了都忍不住親上一口。
阿朱與喬峰的兒子極喜歡她，每次來曼陀山莊作客都要抱抱親親她……然後和因為妹妹被搶而生氣的小哥哥打成一團。
看他們這麼親熱，阿朱曾有意為兒子與藍薔訂下婚約，卻被阿紫婉拒了。她希望兒女們將來的幸福由他們自己去尋找。
就像數十年前的阮星竹，她恐怕也想像不到，有朝一日阿紫的幸福會由藍舟來成全。
聽見母親教訓哥哥，她撅著小嘴，扒住了母親的腿，仰頭道：「薔薔喜歡和哥哥一起玩！」
長子藍楚南，個頭不大，卻將阿紫的頑皮淘氣學了個十成十。捉貓逗狗，最讓父母頭疼不過。
這時他拉著母親的手，不住地說：「媽，你快來！花圃那裡有一個奇怪的老婆婆！」
阿紫聞言一凜，安頓好兩個孩子，叮囑他們乖乖待在房間裡，不許出來胡鬧。
藍楚南一臉的躍躍欲試，被阿紫以抄書、打屁股鎮壓。
然後她獨自去了種植在半山腰的花圃。
曼陀山莊勢力漸大，引起宵小注意也是有的。她擔心有敵人偷偷潛入，誰知到了花圃那裡一瞧，花叢中卻坐著個盤腿打坐的婦人。
她看上去年紀不輕，頭發半黑半白，眼角生出細密的皺紋，氣質卻很好，看得出年輕時也是位動人的女郎。胸前戴著一串銀飾，手腕腳踝各有銀鈴，上衣衣角繡了繁復的花紋。
不似中原之人。
她見了阿紫，語氣倒是很好：「冒昧來此，還請此地主人見諒。」
「外子不日前應邀參加丐幫大會，」阿紫暗中警惕，卻笑著說，「不在莊中。前輩若有事找他，請往丐幫洛陽總舵。」
婦人道：「我非為莊主而來。只是聽說此地茶花眾多，前來觀賞。」
曼陀山莊並不禁止外人參觀，但像她一樣不告而入的卻是少數。
阿紫道：「可要為前輩准備房舍？」
「不必啦，」婦人擺擺手，面上微露躊躇，「不過老身卻有一事，想請貴莊主夫婦幫忙。」
「你們曼陀山莊，可栽有一種九蕊十八瓣，名喚『人間如寄』的茶花？」
阿紫恍然大悟。
婦人見她神情，倒是一愣，苦笑道：「看來老身來錯地方了。」
「不，」阿紫微微笑著看她，「您可以在這裡留下來。」
婦人顫聲道：「難道……」
阿紫含笑不語。
臨近初夏的時節裡，艷陽高照，曼陀山莊漫山遍野的花兒蒸騰出一股融融暖香，隨風輕輕擺動。
作者有話要說：
長子的名字包含了阿紫對藍舟的怨念（開玩笑），其實出自「楚之南有冥靈者」。女兒的名字，是為了紀念那一束百葉玫瑰。
終於寫完啦啦啦~寫婚禮的時候有點淚目的感覺。看了下初始文檔，果然是2018年開始創建……我對自己慢騰騰的手速已經不抱希望了。QAQ幸好還有你們不嫌棄我。
寫這個故事的初衷，來自於文案的頭兩句話。
「你姐姐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也永遠比不上她。」——by喬峰。
我當時心裡突然酸了一下。阿紫是很壞哦，但是她的性格裡又有天真的那一面，更像一個無人管教的熊孩子。喬峰這麼說她的時候，不知道她心裡難不難過。
噔噔噔噔~於是就有了這篇文~(∼￣▽￣)∼
說來慚愧，其實我不太擅長寫甜文。讓一直期待甜甜的你們失望了真是抱歉，婚禮是我用盡洪荒之力寫出來的……對於感情，我覺得要經過考驗才能持久吧。
藍舟是在「死」過一次之後，才真正明白阿紫於他的重要性。（畢竟他當時都夢到三生河了hhh）
也是在尋找人間如寄的漫長旅途中，才堅定了要與阿紫姑娘共度余生的想法吧。
畢竟「她可以不記得我，但我不能失去她。」
啊，完結感言就寫到這裡。再廢話下去你們也煩了。(￣▽￣)
喜歡我講述故事的方式的讀者老爺們，歡迎收藏我的專欄，還有我的預收文《掌中喵》哦。下回的故事，期待與你們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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