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了適應行李箱的大小,我的四肢被折成詭異的形狀,一開始骨頭錯位的尖銳痛感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遲鈍起來,我費勁轉動眼珠看到一旁的褲腳,是的,以我的視線也只能看到褲腳,是黑色。
那人蹲下來像看魚攤上不新鮮的死魚一樣看我。
「林太郎……」我叫他。
他那酒紅色的眸子裡沒有心疼也沒有別的情緒,只有一片冷冷的寂靜。
「莉香,你的臉上有好多血。」他說。
「能幫我把眼睛周圍的血擦一擦嗎?有點擋到我的視線了,我看不清你的臉。」我看得清,只是想讓他觸碰我而已。
「不可以哦。」有點孩子氣的聲音,他有時會用這樣的語氣和我撒嬌。
「為什麼?」我問,盡管我知道自己並不想聽到他的回答。
「會弄髒我的手。」
「我……我很……抱歉,咳咳咳。」胸口很疼,說話的時候鼻腔和口腔都是濃濃的血腥味。
我剛道完歉他又站起身來,這下我看不到他的臉了。
「首領,現在動手嗎?」我聽見有人這樣對他說。
他沒有遲疑地說嗯。
攤開的行李箱又合上,我的視野陷入黑暗,接著是拉鏈滑動的聲音,有人敲了敲箱子,我聽見林太郎在和我道別:「永別了,莉香。」
車轱轆在滑動,行李箱載著我殘破不堪的身體往前移動,撲通一聲,我落到海裡,死了。
然後我被自己的尖叫聲吵醒,那麼難聽那麼痛苦的聲音。我騰一下坐直身體,喘著粗氣環視四周。
是夢。
夢到的是第一次婚姻的終止點,也是我第一次生命的終止點。被森鷗外殺死後我重返自己的二十歲,平安無事地過了一年,只是上一個周目被殺死的記憶還深深刻在腦子裡,時不時做噩夢。
從床頭把拐杖摸過來,我拄著它姿勢很醜地走到陽台,倚靠在欄杆上點燃一根香煙。
這個時候凌晨三點,很靜很黑,香煙猩紅的光點在這樣的黑暗裡出奇的顯眼。
我吸了幾口後夾著煙發起呆來,發呆的空檔香煙燒盡燙到我的手指,我連忙丟掉。
確定自己身上的煙味散得差不多後我又拄著拐杖回到房間。
目前我在離家不遠的一所中學當音樂老師,平日的課很少,工資自然不多,但我平時的花銷不大所以也能應付過去。就是最近想要攢錢安個假肢所以會到一些高級餐廳裡兼職彈鋼琴賺點外快。
「清枝老師早上好。」在學校門口時我碰上了國木田獨步,他和我一樣都是新任老師所以算是比較熟。
「早上好。」我朝他點頭。
「手裡……手裡的包要我幫你拿嗎?」他和其他的同事一樣,看到我容易臉紅,說話也結結巴巴的,而且因為我腿腳不方便,平日裡很照顧我。
我知道這是好意,但還是更希望別人把我當普通人看待:「謝謝了,不用。」
「好……好好的。」他磕巴著說,「說起來,現在的學生還真是叛逆啊,上課習慣性開小差,作業也不按時交,清枝老師你們班的問題學生應該也有很多吧?」
「還好。」我的學生們都很乖,音樂課畢竟是難得的放松機會,所以沒有其他老師需要煩惱的打瞌睡還有開小差等跡像,這倒是讓我省了不少心。
「清枝老師,今天晚上的聚餐要參加嗎?」
「不去。」我說出那個習慣性的回答,「晚上要去一家餐廳兼職,沒有時間。」
國木田愣了愣,表情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你最近很缺錢嗎?」
「也不算特別缺錢,只是想買一個性能好點的假肢,目前來說錢不太夠。」
「這……這樣啊……」國木田下意識往我空蕩蕩的左腿褲管看去,又猛地道歉,「對不起!」
我:?
雖然和他不是很熟,但我隱隱感覺到他是個很正直的好人。
早上只有兩節課,我上完課後回到辦公室裡吃飯,坐在我旁邊的智子老師探過頭看我帶的便當:「清枝老師你每次的便當好歹多做一點啊!這麼一小塊的飯團是什麼意思?是鳥食嗎?只能是鳥食了吧!」
她比我年長快十歲,前年才有了寶寶,脾氣很溫和,大概是母性作祟,她對雙親去世的我很關照,特別在飲食方面。
「抱歉,我並不是很喜歡吃東西。」自從減肥過度進過療養所後,我對吃的一貫不講究,沒有偏愛的食物,只秉承著不用餓死的信念喂飽自己。
「什麼叫不喜歡吃東西?這話說得太讓人生氣了,這是我從學校食堂買來的炒面面包,快點吃了!」智子老師裝出生氣的模樣,把一口未動的炒面面包推到我面前,「快吃!」
我看著這個老長的面包,感覺分成三段就剛好是我一天的飯量,胃裡翻騰起來連便當盒裡的飯團都來不及吃,驚慌之下趕緊借口道:「那個……我想出去抽根煙。」
智子老師沒料到我會突然逃跑,而且拄著拐杖還能跑這麼快,讓我僥幸逃過了一劫。
老實說,我有點害怕太過熱情的人。
我靠在走廊的窗戶前抽煙,這東西對肺不好,所以我已經在盡量克制,每天只抽三支。
早中晚,當然,有的時候半夜做噩夢失眠也會多抽一支。
「清枝老師!」我正叼著煙看窗外操場上打籃球的孩子,被學生這麼一喊連忙扭頭,面前站著的是學校合唱團的孩子,臉肉嘟嘟的很可愛。
「美夏啊,有什麼事嗎?」
聽我叫出她的名字,她的眼睛立馬亮起來:「老師你知道我是誰!」
我笑著回:「嗯,我記得的。」
她的臉一下子更紅了:「老師我……我……」
「有什麼事嗎?」問是這麼問,但我心中已經有了不太美妙的預感。
「老師,我想把這個給你!」她突然憑空變出一封信,塞到我手裡後就轉頭跑了。
「美夏——!」我沒能叫住她,她跑得飛快。
手裡的信封是粉紅色,我知道這是一封情書。來這所學校任教不到兩個月,我已經前前後後收到學生的告白差不多有十次了,男生也有女生也有,真的讓我哭笑不得。
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因為太受學生歡迎被學校開除,畢竟師生戀這種東西是絕對禁止的。
第二章
信紙和信封一樣是粉色的,字體有點偏圓,我想到了美夏肉嘟嘟的臉,大概是用有香味的筆寫的,展開信紙的時候有好聞的味道迎面撲來。
「清枝老師你好,我是高二A班的四元美夏。我對老師其實是一見鐘情!」
還真是開門見山,「一見鐘情」後的感嘆號用得太有靈性,像是怕我不相信,我不由得笑出聲來。
「其實我和老師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學校,而是在校外的咖啡廳。我那天正好在咖啡店打工,老師拄著拐杖從外面進來。那一瞬間,老師就像一束光照進我的生命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老師更漂亮的人,就算是在電視上也沒有。」
會不會太誇張了?
「我知道老師看到這裡會否認,但這是真的!老師那長卷的巧克力色頭發,像小鹿一般的棕褐色眼睛,和白雪公主一樣白的皮膚,簡直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絕頂美人!
悄悄告訴老師,其實你扎起頭發的時候後頸有顆紅色的痣,不知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其實痣不大,只是老師你的皮膚太白了,所以會顯得很明顯,特別可愛。咳咳咳,總感覺把自己描述得像變態一樣。
見過你的女生都會在私下討論你到底用的是什麼護膚品,皮膚居然可以這麼好。還有身上的香味,老師用的到底是什麼香水啊,好好聞。好了好了,就此打住,讓我回到和老師初次見面的場景。
當時雖是進了咖啡廳,可老師最後還是沒有坐在店裡而是選擇了外面的露天座位,因為你說要抽煙可能會影響到其他人。
你還記得嗎?你當時是和我說這些話的。你說話的時候喜歡看著別人,用你棕褐色的小鹿般的眼睛,老實說第一遍的時候我根本就沒聽清楚你話裡的含義,我溺在你的眼神裡心軟得一塌糊塗,直到你不厭其煩地重復一遍,我才總算抓住重點。
你寬容地笑了,其實你並沒有比我大幾歲,可你身上就是有種奇妙的歷經千帆的溫柔,一種無法偽裝的氣質。
你要了一杯卡布奇諾,店裡沒有酒的消息似乎讓你有點失望。才坐下,你就迫不及待地點燃一根煙,一邊抽著一邊翻閱帶來的書。我以為你會連抽很多根,但沒有。你在抽煙上似乎有一套嚴格的准則,抽了一根後就沒有再抽。
我給你把飲品端過去的時候你說了聲謝謝,聲音像拂過水面的微風,我悄悄偷看了一下你翻開的書,上面都是英文,我只勉強看懂了musician這個單詞。
回到咖啡廳後我隔著玻璃無數次地偷看你,你看著看著就發起呆來,不知是在想什麼,表情很悲傷。我突然感到難過。
目送你離開後我以為以後很難見到你了,可是新學期一開始,當我走近音樂教室的時候我看到了端坐在鋼琴前的老師,我興奮起來,從這以後上學對我來說竟然成了可以期盼的事。
喜歡老師的不止我一個,這我一直都是知道的。我還聽說已經有很多人給老師告白過,其實按照老師的性格,我想可能會覺得苦惱。
但很抱歉,我也成為了讓老師苦惱的一員。寫這封信給老師並未奢求能夠得到老師的回應,我只是想讓老師知道你真的很好很好,如果在悲傷的時候可以想起我,我喜歡著老師。」
看完了信,我把信紙規整地折起來裝進信封,忍不住捂臉。現在的孩子都這麼有文采嗎?特別是女孩子,每次收到她們的情書都能讓我震撼好一會兒,文字過於細膩溫柔了。
其實在上一個周目裡我是沒有這麼好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重生後我的五官大變了樣。倒不是說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更像是做了好多次微調手術,讓這張還算順眼的臉變得近乎完美。
剛被他殺死重新回到二十歲的那一晚,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幾乎都要看呆了。
這麼說可能太過自戀,但我也是到最近才開始習慣鏡子裡這麼好看的人居然是自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好像每過一段時間都要比原來好看一點。
有時候我都會想自己是不是中了什麼魔咒。
唯一不足的是如果重生的起始點再往前挪一年就好了,這樣,能預知未來的我就能避免那一次車禍,父母不會死,我的腿也不會這個樣子。
唉,都重活了一次,好歹也滿足一點吧,我把自己不切實際的妄想從腦海裡壓下去,拄著拐杖回辦公室。
站在辦公室門口,我悄悄探頭進去,詭異的動作驚動了辦公桌在門附近的國木田,他一愣,「清枝老師……」
「智子老師還在嗎?」我壓低聲音問。
「已經回去了,是不是……?」碰到過很多次智子老師強迫我吃東西的場景,國木田都已經猜到了之前發生過什麼。
我松了口氣,把門推開,光明正大地走進來。
「清枝老師你又去抽煙了嗎?」
「味道很重嗎?」我抬起袖子聞,「我明明只抽了一根。」
「沒……沒有味道,只是我經常見你在窗口的位置抽煙,所以才習慣性問一下。」國木田說著臉色突然嚴肅起來,「就算只是抽一根,煙這種東西還是能不碰就盡量不要碰。」
「嗯,我知道了。」國木田果然是個很正直的人。
「咳咳……晚……晚上清枝老師要兼職的餐廳在哪裡?」國木田在他慣用的小本子上寫寫畫畫,估計又是在制定某個計劃。
「餐廳的名字是意大利文,我也不會念,是最近新開的,我只知道地點是青空壽司店旁邊。」
「哦,是那家啊。」國木田停下記錄的筆。
「國木田先生知道嗎?」
「嗯,很貴的吧。」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菜單的時候都覺得要嚇死了,隨便一盤菜的價格都快抵我半個月的薪水了,好可怕。」不過也正是這種高級餐廳才有閑情雅致請人去演奏鋼琴吧。
感謝有錢人的存在。
餐廳是意大利人開的,做的也是意大利菜,老板是一個叫佐羅的金發男子,喜歡叫我小甜面包。
「晚上好啊小甜面包。」佐羅牽著我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個吻。
「佐羅先生晚上好。」我不太自在抽回手。
「今晚的小甜面包還是一樣的迷人,要是穿上漂亮的禮服就更好了。」
「謝謝,不過禮服穿起來行動不方便。」而且穿著禮服撐著拐杖走在夜晚的橫濱,怎麼想都覺得奇怪吧?不僅奇怪,還危險。
「這麼晚了還要出來工作還真是辛苦,小甜面包有沒有考慮過我之前的提議呢?」
我冷漠道:「沒有。」
佐羅嘆了口氣,帶著無可奈何的寵溺說:「真是拿你沒辦法,要是哪天小甜面包改變主意了就給我打電話。」
不好意思,本人還沉浸在被前夫殺死的悲傷中,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想法。
第三章
我以為這一天應該是和往常相同的平平無奇的一天,彈完琴後拿了錢就可以愉快地回家洗澡睡覺。
然而我錯了。
在鋼琴前坐好活動了一下手指,剛摸到黑白色的琴鍵,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真是的,愛麗絲為什麼就是不肯試那條藍色的小裙子嘛,明明超可愛的。」
手指一哆嗦在琴鍵上摁出幾個雜亂的音符,我能感受到來自背後的視線,氣得我想打自己不聽話的手,但應該沒事,他還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就關注我這個人。
除了森鷗外的聲音,還有那道稚嫩的童音:「才不要!林太郎惡心兮兮的表情好討厭!」
「咦,怎麼這樣……」
還是和記憶中一樣,喜歡和自己的異能說話,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我調整了一下心態,重新開始彈奏。
選的第一首曲子是《卡農》,難度系數不高,但聽起來溫暖治愈,會讓人覺得幸福,來這個餐廳吃飯的人大多是情侶,我覺得這個音樂和現在的場景還蠻配的。
柔軟的音符在手指下傾瀉而出,讓我想到午後的陽光,在花叢中飛舞的粉蝶,夏日一切的美好。我的心情慢慢放松下來,一曲終了,居然還有人帶頭給我鼓掌,我拄著拐杖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對他們鞠了個躬。
目光不小心掃到撐著下巴看我的森鷗外,他旁邊的愛麗絲也瞪著藍色的大眼睛在看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但還是強撐著沒有讓表情發生變化慢慢坐下。
這個人多智近妖,我到現在也沒摸透他的性情,只知道他永遠把組織的安危和利益放在第一位,為此能殺掉任何人,譬如我。
我不由得警惕起來,森鷗外相處過程中很能通過別人細微的動作讀出別人的內心,要想在他面前隱藏秘密簡直難上加難。
還好時間循環這種違背常理東西是個bug,他再怎麼猜都不可能猜到。
接連著彈了好幾支曲子後,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起身准備走,拐杖都還沒拄穩,就有一個嬌小的身影朝我飛撲過來,害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愛麗絲喜歡你彈的曲子!」穿著紅色洋裝的小女孩仰頭看我,眼睛亮亮的。
「愛麗絲,不要這樣突然就跑上去抱著別人,很沒禮貌的。」森鷗外假惺惺地說。
我心裡暗笑,呵,跟我還裝呢。
輕輕捏著愛麗絲的小手讓她松開,冷淡地說了聲謝謝喜歡。
大概是我的反應出乎預料的冷漠,愛麗絲不解地看著我,似乎在奇怪我為什麼在她的可愛魅力下不為所動。森鷗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被我預先開口打斷了話:「失陪。」
說完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去找佐羅要今晚的酬勞。
上一個周目和他的相遇也起源於類似的意外,但這次我要把意外衍生出的情感苗頭狠狠掐死。
拿著佐羅給我的錢出了餐廳,看見門口有個徘徊來徘徊去的可疑身影。
「國木田君?」我不確定地問。
「清……清清枝老師,好……好巧啊,你居然在這裡。」他慌慌張張地東看西看,「哦……這就是你說的兼職的那家餐廳對不對?我也是剛好路過這裡,絕對不是故意算好時間來蹲點的可疑人物!!」
我看他紅著臉費勁找借口的模樣太可愛,也不忍心戳破,附和著說:「確實很巧。」
得到認可的國木田這才沒那麼慌張,連說:「是吧!既然都遇上了,就讓我送清枝老師回家好了,現在晚了,路上很不安全。」
「嗯。」原來大費周折是為了送我回家啊。
而且還是開車來的。
坐在副駕駛上的時候我下意識摸著自己左腿被截斷的部分,明明是很不明顯的動作卻還是被國木田看見了。
他有些緊張地問:「腿在疼嗎?」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好像不是我的腿一樣。」車禍的原因,我的左腿自膝蓋往下的部分在手術中被截斷,「明明已經沒有了,但總覺得還在。」
國木田少見地沒有搭我的話,他沉默地開著車,目光沉沉地看著前方。
這倒是隨了我的意,畢竟我現在確實不想和別人交談,覺得好累。
他送我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問:「要上去吃點東西嗎?」
如果是普通男性的話肯定會把這句話誤解為某種暗示性的邀請,不過國木田不會,他很實誠地回:「來的時候吃過了,並不餓,清枝老師還是早點休息。」
「好。」我轉身要走卻再次被他叫住,「還有什麼事嗎?」
國木田的表情略微糾結:「我知道這可能輪不到我管,說出來可能還會被你討厭,但是……」
我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下文。
察覺到我的眼神,國木田不知怎的臉又紅了,「但是……清枝老師以後還是不要在晚上出來兼職了,對您這樣的人來說,大晚上出來真的很危險。」
他說完話後站在原地沒動,像是在等老師批評的學生,我忍不住笑道:「知道了,謝謝你。」
其實國木田說的話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或許我應該多找點白天能干的活,之前有一次從餐廳出來就被一個奇怪的人尾隨,大概看我獨身一人又是個殘廢所以好下手。
我在路上彎彎繞繞一直不敢回家,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走,幸好碰到巡邏的警車才幸運地逃過一劫。
可是我能做什麼呢?給有錢人家的孩子當私教嗎?這個還是算了。
之前接過一次這樣的活,一開始還很順利,結果到第三次課的時候那個富人家的孩子給我告白,我正式拒絕了他,不過後面幾次課都表現得很乖,我還以為這件事就此翻篇。
是我太天真。第十次課的時候他把家裡的地契偷了一份給我,說要送我一個莊園,還順便用零花錢買了個鑽戒給我求婚,說是以後和他在一起就不用這麼辛苦地出來工作了。
我:emmmm……告辭。
走的那天他的媽媽不停和我道歉,說是沒管好孩子給我帶來困擾,還多給我發了一個月的工資。
她兒子在後面哭得滿臉是淚:「清枝老師,不要走……我不會再做你討厭的事了,我會努力學習的,真的!嗚嗚嗚……」
我:……你加油。
第四章
我喝掉滿滿一杯雪利酒,又抽了今天的第三支也是最後一支煙才去浴室放水泡澡。
泡澡的時候閑著無聊隨手翻出本書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還在小的時候我就感覺書店裡的文學類書籍相當少,長這麼大沒讀過多少本自己喜歡的作品。
手上拿的這本刊物《奇談百景》就是目前最熱銷的讀物,上面刊登的大多都是短篇故事,還有一兩篇正在連載的中長篇小說。
一開始還抱著認真品讀的態度,結果只看了兩個故事就失去了興趣,平淡乏味,讀來沒有特別觸動的感覺,轉而一門心思翻看裡面的插畫,最後一頁的插畫下面寫著征稿的訊息,很長一段,大致就是說目前很缺稿子,希望大家踊躍投稿,而且給出的稿費也挺豐厚的。
不用和外人接觸的賺外快方法這不就是有一個嗎?雖然我沒寫過什麼故事,文筆應該挺爛的,但碰碰運氣也行,畢竟征稿公告也說了很缺稿,萬一我瞎貓碰上死耗子正好成了呢?
想到這裡我還有幾分小激動,用浴巾匆匆擦干身體就頂著半濕的頭發打開電腦。
酒精和香煙讓我的大腦堪堪保持在亢奮狀態,我再次確認了一遍征稿的訊息,不限主題,長短皆可,體裁小說。只要滿足這三個要求就能給他們投稿。
明天早上沒有課,今天大膽熬夜也沒關系。看了眼時間,我默默地這樣想著便點開了文檔,本來以為開頭怎麼都要磨個好幾遍的,沒想到寫得出乎預料地順利,大概是因為很久以前我的腦海裡就在勾勒這麼個故事。
[我被狠狠踹出了幫會的大門。
對此我簡直是莫名其妙,雖然我平時沒有為幫會拼搏在打打殺殺的第一線,但我從來都是按時按點來幫會裡,每天勤勤懇懇地打掃衛生,端茶倒水,怎麼樣都不該淪落到被掃地出門的地步。
看羽次郎轉身要走,我連忙扒拉住他粗壯的手臂:「等一下!為什麼要把我逐出幫會,請告訴我理由啊!」
羽次郎不耐煩地抽出被我扒拉的手,「還有臉問為什麼,你知道我們幫會是以凶惡在這片區出名的對吧?」
我點頭:「那是當然,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優秀冷酷的殺手,是懷著學習的心態加入幫會的。」
他嗤笑一聲:「我看你還是早早放棄這個夢想,你的性格根本不適合。有哪個冷酷殺手會天天把幫會打掃得一塵不染,剪紙花貼在牆上做裝飾,還把自己的飯分給流浪貓狗吃?你這家伙還是另外找地方混吧,幫會上邪惡的風氣都要被你污染了!!也不知道當初老大為什麼要撿你這麼個小鬼回來,現在他死了,新任老大早就看你不順眼很久了,快滾!!」
羽次郎和我一向不對盤,不對,應該說是他單純針對我,我知道他討厭我但我沒想到他會這麼討厭我,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說這麼長的話。
「可是我……」我還想為自己爭取一下,羽次郎一拳揍過來打破了我的鼻子。我嗷了一聲低頭捂住,有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哈哈哈,」他插著腰得意地笑起來,「看吧,這麼弱,連一拳都接不住,還妄想繼續留下來?別搞笑了!」
說完話,幫會的大門重重地合上了。
我用袖子擦掉血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著面前氣派的大門心裡一陣悵然,除了這裡我是真的沒有地方去了。
我有點委屈,當初撿我回去的老大也並不是白撿我的啊,我每晚都有去他房間支付報酬的,只是他說這件事不能告訴別人我才沒有對他人提起過。
就算被踢出幫會也好,我也不能放棄做冷酷殺手的夢想。
好的,就靠我自己實現做冷酷殺手的願望吧!我握拳默默給自己打氣。
幫會裡的人之前有說,如果不習慣一開始就殺人的話可以先從從小動物開始。我想到這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要殺小貓小狗來作為練習嗎?
前些天我才給流浪貓狗喂了食物,現在就要動手殺掉它們,感覺自己實在是不太能下得去手。
不行不行。我猛地搖頭,我可是要成為冷酷殺手的人,絕不能在這樣的關頭被輕易打倒。
現在正值盛夏時節,頭頂的太陽辣得想要把我烤化,我走了沒多久額頭就泌著一層亮晶晶的汗水,身上穿的襯衣也緊緊貼著皮膚,黏膩得難受。
成為冷酷殺手的前提是活下來,我停下腳步,在一條狹窄|逼|仄的小道裡乘涼。
我生活的地方是貧民區,髒,亂,惡,三個字就能概括這裡的特點。原本的我還能依靠幫會勉強生存下去,現在被這樣趕了出來如果不快點變強的話只有死路一條。
陽光像是長了腳,就算我鑽到這樣狹窄的地方,它也能悄悄跟上擠進我的視野,我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蓋住眼睛,手掌被炙烤得火辣辣,盡管這樣,我還是靠在髒兮兮的牆壁上沉沉地睡著了。
睡到中途時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拉我的衣角,有人在偷我的東西嗎?我驀地驚醒,往身側一瞥。
是一只眼睛圓圓的小黑狗。]
到這裡就算是故事的開頭了,小說的主人公也全部出場,「我」還有「小黑狗」。
用鼠標把文檔拖到最開頭,我寫上了標題《決心成為冷酷殺手的我與狗》。對著這個清奇的標題,不禁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看到這樣的標題,應該有人願意點進來看看內容的吧?應該吧……
我不是很有自信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往下寫:
[這只圓頭圓腦的小狗黑得很純正,肚皮和眼睛一樣很圓,尾巴搖得很快,幾乎要搖出幻影。
我記得它,前幾天才給它喂過飯來著。
「哼——」我冷哼一聲,「我勸你離我遠點,現在的我已非昨日的我,我已經對自己許下了要變強的諾言,所以,現在會殺掉你也不……喂喂!不要撲上來舔我的臉啊!!」
我抱住小黑狗,奇怪,它的肚子圓圓,脊背和四肢卻很細瘦,它在我的懷裡很乖,任由我撫摸它的命門,全然不知像我這樣的人類可以毫不費力地殺掉它。
我要成為一個冷酷的殺手,所以我應該殺掉它。它站在食物鏈的底層,在這樣的環境裡沒有資格生存,所以我應該殺掉它。
我把小狗放在地上,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匕首對著它,喉嚨發緊:「我……我現在要殺了你,勸……勸你趕緊跑,不然小命就不保啦!
「汪汪!」它看著我手裡的匕首,以為我是要和它玩什麼游戲,興奮地呼哧起來。
唉,它真可愛,我決定不殺它了。]
接著我細細地描寫了「我」和「小狗」一起生活的日常,撿垃圾,被人打,被人搶,總之就是圍繞著「慘」字展開,詳細得我都覺得自己太啰嗦。寫了好一會兒,我冷不丁往電腦的右下角一看,已經快凌晨五點。
我身體本來就不算好,再繼續熬下去可能下午的課會上不了,必須得睡覺。
告誡自己數遍後我把文檔保存,這才晃悠悠地站起身,感覺頸椎還有背都酸溜溜的,屁|股也有點腫的樣子,久坐果然不太好,以後還是定個時間,每隔一個小時站起來活動十分鐘。
回到臥室,一覺睡到中午十一點,腦子雖然不大清醒,但必須起來做准備了。
我腿腳不方便,收拾行李打掃衛生什麼的都要比別人用的時間長,之前還有過找小時工來幫忙打掃屋子的想法,可後來一看要支付的費用,頓時兩眼一黑,感覺自己微薄的薪水實在經不起糟踐,辛苦就辛苦點吧,省下錢來裝上假肢就比現在方便了。
熬夜果然會讓人臉色不好,我的眼睛下方出現了淡淡的黑眼圈,音樂課一結束就有學生圍在旁邊問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沒睡好。
「昨晚熬夜看電視劇了。」我胡亂找了個理由試圖搪塞過去。
「嚇死我了,還以為老師交了男朋友。」叫做夏穗的女生拍著胸口,長長舒了口氣。
我:「?」
交了男朋友和我晚睡有什麼關……啊,現在的學生還真是,明明駕照都沒有卻喜歡時不時開個車。
「夏穗!」旁邊臉圓嘟嘟的美夏用胳膊肘輕輕捅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亂說話,我也只能裝傻不知道夏穗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雖然老師我現在看起來只是個沒有男朋友的單身狗,但已經和曾喜歡過的人開過好多豪車了。
「老師熬夜看的電視劇是什麼?我感覺最近都沒什麼好看的劇呢,可以推薦一下嗎?」美夏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我,語氣不自覺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純粹瞎謅的我:「啊這……」
「老師我也想知道!」夏穗跟著說。
「我也是!」欸,應和的人怎麼變多了?
「你也是什麼啊,明明之前還說女生看的都是戀愛腦笨蛋劇,現在跟著瞎湊什麼熱鬧。」夏穗嫌棄地諷刺跟著應和的某個男生。
「關你什麼事,莉香老師又不是戀愛腦笨蛋,就算是又怎麼樣?」
「哇,居然直接叫清枝老師的名字,太不禮貌了吧!」
「都說了關你什麼事啊!」
……
怎麼突然吵起來了?
第五章
處理完學生爭吵的事端,我覺得整個人都精疲力竭。我的課是最後一節,再加上耽擱了這麼長時間本以為辦公室裡應該沒有人了,哪曉得一拉開門就看見國木田還在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
他不是簡單地在打掃桌面,而是將桌上的文件資料有條不紊地放進一只大紙箱裡,大有要收拾得一干二淨的趨勢,好像電視劇裡被老板裁掉的公司職員。
「國木田君,」我疑惑地開口,「你這是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嗎?」
他點點頭,鏡片折射出冷冽的光:「是的,前些天遞交的辭職報告已經得到了批准。」
「辭職報告?」完全是我們沒有料到的走向,感覺好突然,他和我一樣在這個學校工作的時間連半年都還沒到。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有些閃躲:「其實很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最近恰好有了契機。」
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這麼說的話,是已經找到中意的工作了嗎?」
「嗯。」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是什麼工作嗎?」其實按照國木田認真嚴謹的性格,到公司裡當職員或是去政府部門裡上班都是很合適的。
「沒什麼不方便的,」國木田從上衣口袋裡找出一張卡片遞給我,「這裡就是我以後要工作的地方,以後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給我……可以給社裡打電話。」
我接過卡片,中間印著「武裝偵探社」幾個字,下方還有辦公室的聯系電話。
「原來是武裝偵探社啊。」我隨口感嘆了句。
大概是我語氣裡帶著過於明顯的熟稔,國木田面色帶著幾分好奇,問:「清枝老師之前有聽說過武裝偵探社嗎?」
我含糊不清地回:「算是吧。」
也算不上了解,但要說從來沒聽說過也不是,最適合的形容詞還是「一知半解」。以前呆在森鷗外身邊時偶爾會聽到他的屬下提起武裝偵探社的字眼,不過他在我的面前向來不喜歡提及工作上的事,我也很少過問,只能模模糊糊知道武裝偵探社是個很厲害的地方,畢竟能和Mafia對抗,戰鬥力不可能會差到哪兒去。
「清枝老師,清枝老師!」國木田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
我機械地仰頭對上他清明的視線,腦子才慢慢回到正軌,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裡掙脫出來。
「清枝老師,你沒事吧?剛才表情很奇怪。」國木田皺著眉說。
「抱歉,不知怎麼的就突然發呆了,可能是昨晚熬夜看劇了沒休息好。」我搬出糊弄學生的理由企圖連他一起糊弄。
還好國木田心思單純,很自然地相信了我的謊言,還跟個老父親似的教育我晚上熬夜對身體不好,早睡早起才能提高辦事效率。
「……這個卡片可以給我嗎?」不想再繼續聽他念叨,我生硬地轉移話題道。
「當然可以。」他很快回答。
拿著卡片回家後我把上面的號碼存進了手機裡,接著就打開電腦繼續寫還沒寫完的文。
[難熬的夏天終於要過去了,接著就是秋天。天氣冷一點的話,我左眼那個被人揍出來的傷應該就不會繼續發炎了,希望如此。
「對了,我是不是還沒有給你取名字啊?」天色黑下來,刮起了略涼的風,風裡夾著垃圾的味道,好在已經聞習慣了,並不是特別難以忍耐。
小黑狗:「汪?」
「你想要什麼樣的名字呢?我沒讀過什麼書,可能不能給你起很好的名字。」我摸著下巴認真思考。
「汪汪!」小黑狗期待地看著我,就像聽懂了我說的話。
我抬頭看見天上皎潔的月亮,靈感的火花瞬間閃現:「有了!就叫你月亮好嗎?」
小黑狗猛搖尾巴,圓圓的小腦袋竟然還點了點,我高興地摸摸它,「月亮是我在這裡見到的最干淨最漂亮的東西了,就像你一樣,所以我覺得這個名字超級適合你的!」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但周圍的人不喜歡,他們都說這麼黑的小狗怎麼叫「月亮」這個名字,完全不搭,叫黑炭或者直接叫小黑都比這個合適。
我懶得和他們辯解,反正我們無法理解對方。
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不像夏日那般炎熱,也不如冬天那般寒冷。垃圾桶裡的食物不會像夏日那樣壞得快,吃壞肚子的可能性小了很多。
哈哈哈,我好喜歡秋天啊。
可就在我這麼喜歡的秋天,月亮病倒了,它在我的懷裡奄奄一息,不吃也不喝。
「月亮你怎麼了啊,怎麼生病了啊……」我抱著它,鼻子酸得要落淚。它的頭拱在我的懷裡蹭了蹭,發出嗚咽的聲音。
我想要救它,所以帶著它去了醫生那裡,幾分鐘後,醫生把月亮和我一起丟出診所:「沒有錢還敢來這裡!小子,你做夢呢!我是醫生,可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慈善家。」
我沒有辦法了,只能跪下來求他:「拜托你,求求你救救月亮,求求你了……」
我一遍一遍地給他磕頭,想動搖醫生並不存在的仁慈心,換來的只是不耐煩。
醫生一腳踩在我的頭上碾了碾,粗礪的沙石磨破我的臉帶來可以忍受的痛感,「小子,與其在這裡求我,不如想想怎麼快速撈點錢來讓我給那個叫什麼狗屁月亮的狗看病。看你也在這裡混了這麼長時間了,求情這種行為在這個地方根本就沒用,弱小的東西本來就不該存在,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沒人教過你嗎?」
他踩下來的力道重了些,疼痛略微超出了我能忍受的範圍,我小聲地哼著。
奄奄一息的月亮知道我受了欺負,顫巍巍地站起來朝醫生叫了兩下又倒地了。
我必須在今晚想辦法弄到錢,不然月亮會死是板上釘釘的事。我去了黑屋那裡,之前快餓死的時候我在那裡被幫會的前任老大撿走,所以知道那裡是我目前唯一能掙到錢的地方。
黑屋的夜晚總是在舉辦狂歡的□□派隊。我進去的時候裡面並不冷清,能聽到妖魔的聲音。
尋了一個黑漆漆的角落,我脫了皺巴巴的襯衣屈起身子躺下,臉對著角落,告訴別人自己是可以宰殺的羔羊。
沒有等很久,有人過來給了我皺巴巴的錢,我把紙幣舉起來,就著透過牆縫照進來的月光,看到了上面的數字,任人對我做了可怕的事。
視線有些晃動,我覺得上面的數字扭了扭,顯出「通行證」三個字。
有了錢,醫生願意給月亮看病,月亮吃了藥後吐出了味道難聞的食物,打過針後呼吸平穩下來,香甜地睡在我懷裡。
醫生看了我一眼,眼神帶著輕蔑:「去那種地方掙錢,小心得病。」
我笑笑,不太想說話,低頭給月亮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它更好睡。
醫生露出古怪的表情:「真是神經病。」
人和人永遠無法相互理解。]
我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覺得這個故事和自己預想的溫馨走向差了不是一星半點。一開始設想的是月亮會和「我」一起逃離貧民區,在好心人的幫助下過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隨著故事的進展,我發現「好心人」這個角色無法根本沒辦法安插到故事情節中,特殊的環境,日常接觸到的人,「我」本身的性格,種種因素都注定了這個故事只有走向悲劇才是最好的也是最合理的結局。
嘆了口氣,手指再次動起來:[涼爽的秋天之後是天寒地凍的冬天,呼出的氣息變成白霧,手指頭凍得像胡蘿蔔一樣粗,我把夏日撿到的破布縫成一塊斑駁的披風披在身上,覺得自己是麥田間經歷了風吹雨打的稻草人。
要有足夠的食物,要有紅艷艷的火,我才能和月亮熬過這個糟糕的冬天。
可是這些東西我都沒有。垃圾桶裡能翻出來吃的食物越來越少,偶爾撿到發霉的面包片卻被凍得像石頭,咬下去蹦碎我好幾顆牙。
我不願再去黑屋那裡,只能白天離開貧民區去往只隔著一個街區的富人區。明明離得那麼近,那裡和這裡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在富人區乞討是一向很看運氣的活計,如果運氣好遇見幾位衣著光鮮的善良女士,那接下來的好幾天都不用餓肚子,可如果碰上了四處巡邏的警察,或是被厭惡像我這般肮髒之人的先生碰著,免不了是一頓痛打。
現在是冬天,低溫讓血液的流通沒那麼暢快,人受傷後的恢復能力變得很弱,我不想在這個時候挨打。
然而,然而,有個成語怎麼說來著?
事與願違。]
第六章
[已經是聖誕節了。富人區的街道很亮,熟食店裡飄來食物的香味,蛋糕店裡的甜膩香氣也飄了出來。我的肚子不聽話地咕咕叫著,唾液腺也不自覺地分泌出涎液。
來來去去的人臉上流露著幸福的滋味,沒有人願意分出對於的心思關注我,自然我也沒有乞討到一點點錢。
雪太厚了。月亮本來就瘦弱,在這樣厚的雪地裡寸步難行,我只好彎腰抱起它——
抱起它——
正是這個彎腰的動作,讓我看到了掩蓋在雪裡的一張紙幣。如果我的視力沒問題的話,這還是一張面額不小的紙幣。
我的心髒咚咚咚地跳起來,耳朵裡燒出一股雜音,我抬起頭不安地看了看周圍,並沒有發現有人正在尋找東西的跡像。所以,這張錢可以屬於我,埋在雪裡的不是錢,而是上天給我的聖誕節禮物。
「或許只是半張紙幣,根本沒有辦法用出去。」在我要動手撿起它的時候,我在心裡這般對自己說,免得欣喜落空的痛楚來得太猛烈。
我顫抖著手把它撿起來,啊,上天保佑,這是一張完整的,漂亮的紙幣!我幾乎要落下淚來,撿起錢的同時我把月亮抱起來:「太棒了!月亮,你是我的小福星,你是我的幸運符你知道嗎?」
月亮疑惑地汪了一聲,不能理解我為什麼這麼開心。
「喂!臭蟲!」有個別著警棍的警察朝我這邊跑了過來,「你在鬼鬼祟祟地干什麼?」
我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我攥著紙幣,抱著月亮,拖著自己瘦弱卻沉重的步伐,在雪地裡狂奔起來,直到身後的咒罵聲和笨拙的腳步聲消失了,我才停下腳步。
劇烈的運動讓我的喉嚨泛著腥甜,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運動超標,我的大腦卻無比亢奮,是快死了嗎?還是太過興奮?
我要用這張錢給自己和月亮過個快樂的聖誕節。
不過,事與願違。在我買了一個蛋糕和兩個雞腿後,剩下的錢被路過的其他混混搶走了。
「不,你們不可以這樣。」我挨了揍,之前又跑了那麼久,實在是沒有力氣,只能抱住其中一個混混的腿。
當然了,換來的只是更加猛烈的拳打腳踢。他們把我的頭按進甜膩的蛋糕裡,「不是想吃蛋糕嗎?快吃啊!」我受到了侮辱,但不得不說,柔軟的蛋糕胚和絲滑的奶油還是很好吃的。
我實在是太餓了。
雞腿上的肉被他們吃掉了,骨頭被他們吐出來,再逼迫我吃掉,吃是不會吃的,但我還是把骨頭撿起來,想著等會兒可以留給月亮啃。就在這時,剛剛被他們踹暈過去的月亮醒了過來勇猛地衝上去咬住混混頭兒的腿。
「嗷!畜生!」混混頭兒捏緊了拳頭奮力地砸月亮的頭,迫使它的嘴裡發出嗚咽的慘叫,可月亮還是沒有松口。
「月亮快松口!」這樣繼續被打會死的!
月亮很聽話,它松口了,但緊接著下一秒它就被一腳踢飛。我連滾帶爬地湊到月亮跟前,把它塞在懷裡蜷縮成一團,用脊背迎接拳腳的暴雨。
「畜生護著畜生,還真是挺配的。」他們撂下這句話總算走了。
我沒法動彈了,月亮也是,只有聲帶還勉強能用,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
「知道嗎?月亮,我一直想做一個冷酷殺手的原因?」我快死了,一個人快死的時候身體是能感知到的,我要被凍死在這個窄小的巷子裡。盡管這樣,我還是慶幸最後一刻陪在我身邊的是月亮。
「汪?「
「殺手很厲害,可以保護珍視的東西。而冷酷的殺手在面對失去珍視東西的情況時也不會過於悲傷,可我既做不了殺手,也並不冷酷,我只是個弱小又沒用的人……咳咳咳……」
月亮罕見地沒有回應我,我低頭去看,它已經死了,沒了呼吸,只有身體還是溫熱的。
「對不起月亮,真的對不起……」我喃喃地重復著抱緊著瘦骨嶙峋的屍體,抬起頭,任由眼淚滑過臉頰。
今夜的月亮還真是亮。
隔天早上,有人發現了兩具屍體。]
總算是寫完了,我捏了捏內眼角站起身,獎勵自己一根香煙。今晚的氣溫有些低,我就沒有去陽台抽,只是把書房的窗戶打開,靠著窗玻璃享用完了自己的獎品。
現在就差最後一個收尾工作了,抽完煙後的我感覺腦袋比剛才清楚很多,趁著這清醒的勁頭連忙回到電腦前用鼠標把文檔從最後拖到最開始,從頭到尾認真地校對了三遍,修改了錯誤的文字還有個別語句的措辭。
打開郵箱,編輯,發送。走完這一系列程序後我安心地回臥室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發現自己的郵箱裡躺著一封郵件,看發信人就是《奇談百景》雜志的編輯部。
這可真是……這麼快的審核速度,我都還沒打開郵件就能大致猜到裡面的恢復內容,大概是「很感謝你的來稿,但故事情節缺乏波折,文筆還顯青澀」這類的拒絕套話,也是,要是隨便寫寫都能過稿那還真是……
我打著呵欠點開郵件,看清來信內容的一剎那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突然就煙消雲散。
「過——過稿了?」也不是說不激動,但心頭湧上的情感還是懷疑和詫異多一些。再看了一遍郵件,上面除了說過稿的消息外還和我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說要當面給稿費。
反正我今天沒課,定在什麼時間我都方便,便馬上給了肯定的回復。
我本來以為自己投稿的就是個小雜志作坊,等真的到鳶川文化公司的大樓前時,才發現自己好像低估了對方。公司位於橫濱黃金地段,交通商業都極其發達,而且目測有十幾層樓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公司,居然采用了我的稿子,已經缺稿到這個地步了嗎?看來這年頭,什麼生意都不好做啊。
竹內編輯約我見面的咖啡廳就是公司內部開設提供給員工休息的,還真是有錢。有倒是有錢,但地點設置在八樓實在是有點難為我這個腿腳不好的人,當然可以坐電梯,不過我還是選擇拄著拐杖一層層地爬上樓。
好累,看來還是得勤加鍛煉不能放任這副身體繼續虛弱下去。
到達咖啡廳的時候我有點喘,叫竹內優子的編輯坐在咖啡廳最內角的七號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似乎正在低頭看什麼東西。
我走到她面前,輕聲喊:「優子小姐。」
「是!」大概是閱讀得太認真,盡管我的音量已經放得很低了,她還是嚇得一個激靈,騰地站起來時身體撞到了桌子,咖啡杯裡的咖啡灑出了些。
「不好意思,我嚇到你了嗎?」我略帶歉意地看著她。
優子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看起來很年輕,應該還才工作沒多久,身上帶著初入社會還沒被磨滅的青澀。
優子的眼眶紅紅的,像是才哭過,耳根卻不知怎的越來越紅,愣了好幾秒她才後知後覺地搖頭:「沒有沒有,是我不小心看入迷了,不關老師的事。」
入迷成這樣,是在看什麼啊?我好奇地瞄了一眼桌上的用軟皮裝訂的文件,意外捕捉到了「月亮」「我」這兩個頻繁出現的字眼。
「這是……」我意有所指地問。
「是老師的作品!為了方便翻閱,擅自先打印出一份了。」優子猶豫了一下,問:「您是莉莉老師沒錯吧?」
都說這麼話了才想起問我的身份,我哭笑不得:「是的。」
我在她對面的軟椅上落座,把手中手柄部分磨得光滑的拐杖靠到旁邊。
「看到老師筆名的那一刻就猜到老師是女性了,但沒想到居然是這麼漂亮的人啊。」優子低頭擦拭著桌面上之前溢出的咖啡,嘴裡小聲嘟囔著。
鑒於先前聽到的贊美太多,我已經練就了一定的厚臉皮,所以對她的贊美已然免疫,只是淡定地回了句:「謝謝。」
第七章
估計是沒想到自己小聲嘟囔的內容會被我聽見,優子擦拭桌面的動作頓了頓,腦袋壓得更低了,如果我沒看錯的話,耳根似乎也更紅了。
「莉莉老師,你想喝點什麼嗎?」優子擦了好半天桌子才抬起頭來對上我的視線。
「不用了。」我想喝酒,可咖啡廳裡不賣酒。優子似乎還想說什麼,我趕緊轉移話題道:「這篇稿子還有什麼需要修改的地方嗎?」
「沒有,是很好的故事,我特別喜歡,已經看了好多遍了。」
我:真的嗎?我不信。
「只是……」重點來了。
優子語氣有些悵然:「月亮和主人公都死了,實在是讓我……不過要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也實在困難,對了,老師是故意不給主人公起名字的嗎?還是我看漏了?」優子說完連忙去翻文章。
我忙出聲回應:「確實沒有起名,感覺在那樣的環境裡有著主人公性格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最後走向死亡也是必然,索性不起了。」其實只是因為我是個起名苦手而已。
這之後又和優子聊了些關於這篇小說的零碎問題,臨走之前她把裝著稿費的信封交給我,「耽誤了老師這麼長時間真是抱歉,之後莉莉老師還有稿子投過來的話都會由我負責,以後請多指教。」
我歡喜地接過錢,對她說:「請多指教。」
為了以後方便聯系,我們還順便交換了電話號碼和Line,見我拿起拐杖,優子好意提議:「莉莉老師,我送你下去。」
「不用。」我趕緊拒絕,「你還有工作要忙吧,不用管我。」
「也不是,今天畢竟是星期天,理論上來說是休息日,辦公室裡其實沒什麼人,工作量也不是特別大。」
見她這麼熱情,我實在不好拒絕,其實讓優子送我倒也沒什麼,就是——
「欸?不喜歡坐電梯嗎?」優子微微睜大眼睛看我。
「嗯,我不太喜歡空間狹窄的地方,」狹窄且黑暗的地方更是要命,「算是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
「那剛剛上來的時候也是走樓梯上來的?」優子後知後覺地說。
我捏緊拐杖,不自在地回應:「嗯。」
「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把見面地點安排在八樓,讓您爬樓梯爬得這麼辛苦,真的十分抱歉。」優子的臉上堆滿歉意,眼睛亮亮的,像是馬上就會哭出來。
「沒關系的優子,不用這樣。」
我說的話她一時沒聽進去,還在猛地鞠躬道歉,周圍路過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只好失禮地摸摸她的頭發,「沒關系的。」
這才終於不再道歉了,她淚眼朦朧地看著我:「莉莉老師……」尾音還帶著點類似撒嬌的哭腔,和學校裡的女孩子還真像,優子吸了吸鼻子:「下次見面我們定在一樓好了。」
我立馬拒絕:「不用,八樓也不算高,上樓下樓我就當做鍛煉身體,而且我不是說了嘛,我的幽閉恐懼症只是輕微的,如果今天是在三十樓這樣的高度見面我還是能忍一忍坐電梯的。不用特別遷就我,會讓我感覺自己很沒用。」
拿到稿費的我心情非常好,既然都決定要靠寫作掙點稿費,那去書店買點教授如何寫作的書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還是很有必要的。鳶川文化公司附近的書店很多,我隨便溜達進一家看起來裝修得不錯的書店。
進的這家書店有兩層樓,第一層賣書,第二層賣小蛋糕和咖啡,設置了很多套白綠色調的桌椅,可以在這裡邊吃東西邊看書。
我在第一層的文學名著區逛了幾分鐘後很想感慨,完了,我們的文壇是要完了嗎?隔壁農學區的書都比這裡的書要多,更別提後面安置著十幾個大書架的漫畫區。
左挑右選才看中一本書脊上寫著《歐洲童話故事彙編》的作品。我個子也不算矮,不過書店裡的工作人員大概是沒想到有人會對這麼一本平平無奇的棕黑色封皮硬殼書感興趣所以把它放到了書架的最頂層,我要拼命墊著腳才能夠到。
正當我使勁把腳墊高,手指要摸到書脊的時候,背後伸出一只手幫我把這本中意的書抽了出來。
「你是想要這個嗎?」聲音低但柔和,我轉過身對上一個赭色頭發男人的臉,下巴上還帶著未刮干淨的青色胡茬,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
「謝謝。」我從他手上接過書,掃到他的瞳孔微縮又很快恢復原樣,像只受驚的貓,他壓低聲音回我:「不客氣。」
手上這本書的封面畫著兩只提著南瓜燈正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尖耳朵小精靈,小精靈的脖子上掛著一串帶血的眼珠,哇哦,看來是走黑暗路線的童話故事,很有意思的樣子。
我翻開這本硬殼封皮的書津津有味地看起來,第一個故事要看完的時候才發現身旁那個赭紅色頭發的男人還沒走。
「還有事嗎?」我抬起頭問。
他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好像我問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猶豫了很久才回:「這書……好看嗎?」
「……還行吧,我感覺挺有意思的。」怎麼感覺這人呆呆的。
我說完這句話後他又陷入了沉默,深覺尷尬的我干咳了兩聲往前走了幾步拉開距離,正在這時一個卷發的小男生抱著兩本書從後面的兒童區跑過來拉住赭發男人的衣角,用頗興奮的口吻說:「作之助,我想要買這兩本書。」
「好。」叫作之助的男人點頭回應,下意識看了我一眼,卷發小男孩順著他的視線好奇地看過來很快又紅著臉移開視線。
就……感覺怪怪的,這微妙的氛圍,明明什麼都沒發生但好像又發生了什麼,溜了溜了。
或許今天不適合出門,我出了書店大概走了十分鐘,原本明朗的天氣就突然變臉打起了雨點,沒有帶傘的我只能慶幸自己目前的位置離站台並不算遠,疾走個十來分鐘還是能到的。不過疾走這個動作對於我這個缺了一條腿的人來說還是太不方便了,再怎麼想加快速度也只是比普通人的腳程快一點而已。
照這個行進速度還有目前越發大起來的雨勢來看,被淋成落湯雞可以說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自己淋到雨就算了,可別讓剛買的書也淋到雨啊,我停住腳步低頭確認自己小包包的拉鏈有沒有拉好。
沒有注意頭頂上方正默默傾斜過來一頂墨綠的大傘。
第八章
「作之助,你認識剛剛那個人嗎?」等到漂亮的女人離開了視線,真嗣才勾住織田作之助的手小聲問。
織田作之助搖頭:「不知道。」
「是嗎?我看你一直盯著她看,還以為你們是認識的人。」真嗣納悶地說。
織田作之助因為這句話愣了愣:「我有一直盯著她看嗎?」
「有哦,」真嗣給出了肯定的回答,隨即又問:「你該不會是對她一見鐘情吧?」
「說什麼呢。」織田作之助好脾氣地摸了摸他的頭發,「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是見過她的。」
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但織田作之助確實不止一次地「單方面」見過清枝莉香,至於為什麼說是「單方面」,這是因為他對清枝莉香的所有理解都來自於自己的夢。
大概是從一年前開始,他就斷斷續續地做奇怪的夢。一開始只能於縹緲的霧氣中聽到不真切的美妙的歌聲,精妙的齒輪緊密咬合,轉動,是一個做工頂配的八音盒,不像是人類能發出來的聲音,他立馬聯想到了傳說中的用歌聲引誘水手的海妖。
連著好幾晚都聽到海妖小姐唱歌後,終於有一天,織田作之助看清了海妖的長相。她這回沒有唱歌,而是在哭,坐在海岸的礁石上,細細地悲傷地哭。
織田作之助覺得自己腦子壞掉了,竟然連海妖的哭聲都覺得好聽。他小心地靠近哭泣的海妖小姐:「你怎麼了?為什麼在哭?」
海妖回頭的那一刻,織田作之助心裡暗暗發出感嘆,真不愧是海妖啊。
海妖小姐看起來是混血,五官比亞洲人更立體些,但也不像典型的歐美人一般具有攻擊性,更偏向於東方的柔美。她的頭發是濃郁的巧克力色,眼睛是色澤透亮的上好蜂蜜,泛著淺淺的水光。
她沒有穿衣服,長而濃密的微卷發蓋住關鍵部位,大概是因為常年生活在海裡,皮膚白得不正常。
「我的尾巴受傷了,很疼。」海妖小姐說。
織田作之助這才注意到她的下半身是長著冷藍色鱗片的魚尾,漂亮的尾鰭被利器斜斜地切掉一半,藍色的血液正從猙獰的傷口裡緩緩流出,他不禁倒抽了口冷氣:「這是怎麼弄的?」
海妖小姐為難地回:「我的愛人把它切掉了。」
「你的愛人?」織田作之助皺著眉反問,懷疑自己聽錯了。
「因為人魚的尾鰭可以實現願望,所以他切了一半去用。」
「切掉之後就把你丟在這裡嗎?」這是什麼愛人,這明明是仇人吧?
「他說了會來找我的,我在等他。可是都過了好久了,尾巴也越來越疼,所以我就哭了,有吵到你嗎?」海妖小姐用手撐著礁石,探過身子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吵到我。」織田作之助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這夢簡直真實得不像話。
「那就好。」海妖小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水,織田作之助這才發現她的手指間長了半透明的蹼,指甲和魚鱗一個顏色,都是冷藍色。
抬手擦眼淚的動作使得隱藏在頭發下的櫻桃粉隱隱綽綽,織田作之助愣愣地轉頭然後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海妖小姐的肩膀上。
「嗯?」海妖小姐疑惑地哼出一個好聽的單音。
「天氣有點冷。」織田作之助不自在地說。
「謝謝,其實人魚不怕冷的,不過我是一只奇怪的人魚,我很喜歡暖烘烘的溫度,你的衣服好暖和。」海妖小姐說著把衣服緊了緊,嚴實地裹住自己。
織田作之助還在擔憂她受傷尾鰭:「你不回到大海裡向親人尋求幫助嗎?你的傷口還在流血。」海妖應該是有親人的,就像人類一樣。
海妖小姐聞言瑟縮了一下,把外套的領子豎起來,半張臉藏在裡面,織田作之助才發現她其實很嬌小,主要是那漂亮的尾鰭和過長的下半身給了他錯覺。
「我討厭大海,海水的氣味和聲音讓我覺得很想吐。」
「……是嗎?」你可是海妖啊。
「而且,我的家人都因為意外死掉了,現在只剩我一個人,不對,一條魚,所以大海裡並沒有能幫助我的魚。」
「這樣啊……」織田作之助也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了。
「以後你有空可以來看我嗎?我呆在這裡好孤獨。」海妖小姐的語氣帶著祈求。
「我盡量。」織田作之助沒法肯定地許下承諾,畢竟不知道下一次做夢的時候能不能接上劇情。
神奇的是劇情還真的接上了,織田作之助只要做夢都能見到海妖小姐,他甚至還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莉莉。
只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織田作之助沒有再夢見海妖小姐,明明還沒有正式地告別,他有些遺憾地想。
織田作之助把這件事和太宰治說了,意料之內地遭到了對方的調侃:「織田作也到了做#夢的年紀啊。」
「不是的,我並沒有夢到那樣的畫面,只是和海妖小姐簡單地交談而已。」
「我有一個問題!」太宰治兩手交疊放到腦後,懶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夢裡的海妖小姐長相什麼的都能看很清楚嗎?」
「嗯,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一樣。」
「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一樣?那會不會是織田作你在現實生活中有看到過這樣的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把對方的形像投影到了夢中呢?」太宰治分析道。
「沒有。」織田作之助回答得相當堅定,「我在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人。」
「哦,這樣說的話我更好奇了,那個頻繁出現在你夢中的海妖小姐到底長什麼樣。」
織田作之助知道太宰治很神,但沒想到在這種事情上也神,自己真的如他所說能在現實生活中見到海妖小姐,雖然在現實中見到和在夢中見到的順序剛好反過來。
殘缺的左腿是受傷的尾鰭,長相完全一模一樣,連聲音也如出一轍的好聽。只是對比起夢裡的形像,現實中的海妖小姐對他的防備心要更重一些,也沒有夢裡那麼愛笑,有種讓人難以接近的冷漠。
原本很對待陌生人很禮貌的織田作之助還是頭一次失禮地盯著人看,可是任誰在夢裡常見到的人突然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現實裡都會感到差異的吧。
「作之助,外面下雨了,」坐在靠窗位置看書的真嗣聽到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剛才那個漂亮姐姐似乎沒有帶傘。」
織田作之助聽出了他話語裡的暗示,不過自己也確實有些擔心,雨要是再大一點的話,她行動起來會很不便吧,說不定還會因為路面太滑不小心跌倒。
「我還是……」
話還沒說完,真嗣就對他露出鼓勵的微笑:「加油啊作之助。」
織田作之助全然失去為自己辯解的欲望,也知道自己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那你呆在這裡等我,我辦完事就回來,餓的話可以買點蛋糕吃。」他們現在位於提供熱飲和小蛋糕的書店二樓。
「嗯,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真嗣靦腆地笑著。
安排好真嗣後,織田作之助拿了書店裡供借用的墨綠色大傘,沿著正對書店門口的大路走,邊走邊搜尋著海妖小姐的身影。
第九章
確認好包上的拉鏈拉好後我抬起頭,看見頭頂的天空變成墨綠色,給我撐傘的人是之前在書店裡見到的那個有些呆呆的男人。
我心生戒備,問:「有什麼事嗎?」該不是為了看我買的這本書追到我這裡來了吧?還是說,想泡我?
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不是我太臭屁,而是自己這張臉太具有迷惑性,之前也發生過只見過一面的陌生男人追著找我要電話號碼的情況。
「我在書店的時候看到外面在下雨,想著你好像沒有帶傘。」
「謝謝,但是我打算去站台那裡坐公交車,離這裡並不算遠,所以應該不會被雨淋得特別嚴重。」話音剛落,雨勢陡然變大,嘩啦啦地打在傘面上。
我:……
他:「……我送你去站台那邊。」
都這樣了也不好再拒絕,只送到站台的話應該也不是什麼跟蹤狂。
「那就麻煩你了。」
雨勢很大,我拄著拐杖擔心滑倒所以不得不放慢速度,給我撐傘的男人向我這邊傾斜了大部分的傘面,我注意到他的肩膀被打濕得很嚴重,我有些過意不去便往他的方向靠攏一點。
「欸?」他有些疑惑。
「傘也往你那邊傾斜一點吧,你的肩膀被淋濕了,小心受涼了感冒。」
他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又只蹦出一個好字,那往我這邊大幅度傾斜的雨傘這才稍稍擺正了些。
前半路程他都沒怎麼說話,我也配合著沉默,等到公交站的輪廓映入眼簾時他才開口問:「你喜歡大海嗎?」
我:??
看來之前是我多想了,他真的不是什麼追求者,有哪個追求者不問電話,不交換line,一上來就問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這個問題也不涉及什麼隱私,我自覺沒有撒謊的必要便實話實說:「不喜歡。我討厭大海,大海的氣味和聲音讓我覺得很想吐。」
他卻頓住了腳步,眼睛微微發亮地看著我,像是得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答案。
我:……這人沒事吧?
「冒昧再問一個問題,不想回答也沒關系,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姓氏不用說也沒關系,只說名字就行。」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但他的表情很像找數學老師對答案的學生,還是對自己解出來的答案已經很有自信的那種。
「姓氏告訴你也沒什麼的,我叫清枝莉香。」
「或許——有人會叫你莉莉嗎?」他的語氣帶著點急迫。
「會,以前上學的時候同學經常這麼叫。」媽媽為了表示親密的時候也會,哦,現在用的筆名也因為懶得想名字直接叫的莉莉。
「原來是真的啊。」他如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面露一絲寬慰的笑容。
我已經懶得去深究他這奇怪的反應,只順嘴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呢?」
「織田作之助。」
我記得書店那個拉住他衣角的小男孩就叫他作之助來著。
終是到達了站台,也是來得巧,我前腳剛到,要乘坐的公交車就駛了過來。
「織田先生謝謝你送我過來,我先走了。」我朝他道別。
告別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就在公交車離開站台後不到一分鐘,織田作之助會給一個叫做太宰治的男人打電話:「太宰,我見到了活的海妖小姐。」
一般來說,這種暴雨都是一陣一陣地下,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到住的小區時原本兜頭潑下的傾盆大雨已經變成了蒙蒙細雨。庭院裡本就茂盛的雜草在這場大雨後估計會生長得更加茂盛,得請人來把這裡清理一遍。
我沒有鼓搗花花草草這一類的園藝愛好,倒是媽媽原來很熱衷於這種事,以前庭院和二樓的陽台被她種滿了花,間或夾雜著一些新鮮蔬菜。不過她死了,我從陰郁的情緒裡走出來之後立馬把陽台和庭院的花該送人的送人該扔的扔,完全沒有懷舊的意思,別人看起來還挺冷酷無情。
現在的庭院就是個雜草生長地,夏天的時候容易引來昆蟲還有一些小型動物,有一次竄進一條小青蛇,一路爬進我的臥室,我嚇得縮到險凜凜的窗口並火速打了求助電話。結果在救助人員到達之前,一只路過的好心三花貓把蛇給趕跑了。
看來得花錢找人把地板翻新鏟掉表皮的植物,或許在這裡建個小涼亭,還挺有情趣的。
算了,光是翻新地皮就夠我肉疼的,哪有多余的錢來搭小涼亭。
掙錢掙錢,有了小錢錢這些糟心的事都不是問題。
我打消自己亂七八糟的念頭,趕緊回到屋裡。洗過澡後天已經放晴了,站在陽台上呼吸到的空氣帶著雨水浸潤的潮濕,很好聞。
我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正要點燃的時候手機突然嗡嗡地響了起來,屏幕上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我接起電話。
對方沉默不語,我又喂了幾聲,結果對方還是不說話,「是打錯了嗎?」正當我這樣思考著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對方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出來,帶著試探和小心:「莉香?」
原來知道我的名字啊,那應該是認識的人才對,可這個女人的聲音卻讓我覺得陌生,「抱歉,請問你是——?」
「我是你的小姨。」
「啊……」長著嘴巴發出這樣的單音實在有些傻,可除了這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還好對方繼續接話,免去了這漫長且讓人窒息的尷尬:「我聽說……我聽說,你的媽媽去世了是嗎?」她的聲音在顫抖,含混著壓抑的哭腔。
「是這樣的,去世快兩年了。」雙親都在我十九歲的時候去世,現在我已經二十一歲。
「那個男人也死了是嗎?」
那個男人指的是父親,他還真是不招人待見,我素未謀面的小姨也很討厭他的樣子。
「是這樣的,我們三人出了場車禍,他們不幸去世了,只有我活了下來。」我盡量用客觀的口吻冷漠地說明,似乎用這種方式能減輕回憶起相關記憶的痛楚。
電話的另一頭終是傳來了哭聲,我靜靜地聽著,忍不住安慰她:「不用傷心,人各有命,他們只是走得早了些。」
第十章
親人死了兩年卻毫不知情這種事乍一聽很荒謬,若是不怎麼來往的親戚還尚有開脫的余地,可死的人是自己的親姐姐就不好說了。
不過我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這種看似荒謬的事情是真實存在的。媽媽年輕的時候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搞婚外情,未婚先孕有了我,家裡人覺得這件事太丟臉都紛紛勸她打掉這個孩子,可她固執地把我生了下來還因為這個和家裡人斷絕了關系。
有家室的男人離了婚最後和媽媽在一起,看似是個完美的結局但怎麼也改變不了當初媽媽作為第三者介入別人婚姻這件事。
也許是為了避開流言蜚語,從我有記憶起我們一家總是在輾轉搬家,最終在橫濱這裡買了房子定居,本以為總算要安定下來了,沒想到一場車禍把他們兩個人直接帶走。當初他們的葬禮操辦得也很簡易,來的都是周邊的鄰居和父親工作上的同事,知情的親人一個都沒有,也一個都沒來,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也不知道小姨是從哪裡知道這件事的。
「莉香,可以見一面嗎?有些事,我想要見面和你說。」
「小姨,其實……」
「拜托了,莉香。」她的聲音溫柔又悲傷,是我無法拒絕的類型,我只能說好。
「過段時間學校就該放假了,我會回宮城縣一趟,我們那個時候見面可以嗎?」我問她。
「其實我現在就在橫濱,可以直接約個地方見面,不過你現在方便嗎?」小姨禮貌地問。
剛靠到沙發靠墊上准備小憩一會兒的我:???怎麼會在橫濱?
「翔陽在這邊有場比賽我剛好有空過來看,所以……」見我不說話,小姨趕緊解釋,「要是不方便的話也沒關系,等你改天有時間了再說。」
我抓抓頭發,反正早見晚見都是要見的,索性道:「沒關系,現在就很方便,對了,小姨你吃過午飯了嗎?」
從早上到現在我就喝了杯奶,現在大概是餓過了頭胃有點不舒服,要是她還沒吃午飯的話一起到外面吃頓好的也不錯。
她頓了頓:「還沒有。」
通過她不自然的停頓,我知道其實她已經吃過午飯了,估計只是顧及到我才給了否定回答,我硬著頭皮繼續說:「我知道有家餐廳的雞排飯很好吃,要一起吃嗎?」
就這樣陸續確認好了見面時間和地點,我不得不把剛穿上的睡衣脫下,換上正式一點的服裝。
明明這個天氣很適合好好睡一覺的,我看著雨後澄澈的天色,有點失落地想。
定的餐廳距離我住的地方並不遠,小姨離這邊也還有一段距離,我便悠哉哉地掐著時間出門。誰會想等我到餐廳的時候她已經在門口侯著了,我小時候見過她的次數逼近於零,能這麼快認出她的原因無非是她和媽媽長得太像了。
我看著她,她也在看著我。
只見她視線從我的臉慢慢轉移到我的腿上,我心驀地一涼,完蛋,我之前忘記和她說自己是個殘廢的事,第一次見面就面臨這麼大的衝擊,我怕她的情緒會不受控制。
為了避免「感人至深」的親人相擁情景發生,我趕緊上前:「我餓了,我們快吃飯吧。」
她的嘴開合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最後握住我的手說好。
這頓飯吃得可真夠煎熬的,裹了面包糠的雞排炸得又香又酥,然而我被小姨熱切的注視弄得渾身不自在,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栗,雞排只吃了一半不到,飯也沒動幾口我就放下了筷子。
「不吃了嗎?」她立馬貼心地問。
「嗯,差不多飽了。」我低頭喝了口湯。
「只吃這麼一點不行啊。」和普通的家長一樣,她很擔心我的飯量問題。
「來之前在家裡就吃過一些東西了,現在吃不下多少。」
這個借口一出,她也不好再說什麼,轉而問:「腿是因為車禍受傷的嗎?」
「嗯,被發現的比較晚,送到醫院時已經感染得很嚴重了,欸,別別……別哭啊……」隔著電話還好,但現實中我真的不會處理這種事,「其實我當時處於昏迷的狀態,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左小腿不見了,完全沒有疼的感覺。」
完了,哭得更厲害了。
小姨拉過我的手抵著額頭,小聲地啜泣:「對不起,我早該發現這件事的,對不起,讓你一個孩子面對這種事……」
不管這句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光是聽到這麼說我就覺得自己的心裡暖洋洋的,我對溫柔這種特質果然完全沒有抵抗力。
雖然我可以等她哭好了再說話,可這個時間餐廳的人很多,就算哭的聲音很小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我不得不說點別的趕緊拜托目前這局面:「小姨,你是從哪裡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是你媽媽給我的。」她抽噎著說。
這回輪到我驚訝了:「什麼?」
「自從她和家裡斷絕關系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不過她每年新年的時候都會給我寄明信片,上面沒有文字而是簡筆畫,她最後一次寄給我的明信片上沒有畫畫但寫了你們一家人的聯系方式,我當時覺得奇怪但也沒有多想,可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她的明信片。」
「這樣啊……」媽媽給的聯系方式是求救信號。
「明明都是大人了,這麼多年來我還是在和琉璃子置氣,收到過那麼多張明信片卻一次都沒回過。」小姨擦著眼淚,臉上流露出懊惱的神情,「要是我早點打電話過來就好了,竟然像個白痴一樣等了兩年。」
「現在也不晚,我還活著,會連爸爸媽媽的份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小姨摸了摸我的臉,她的手心暖和得像太陽,「莉香是個乖孩子,感覺會和翔陽相處得很好。」
「之前就一直想問了,小姨,你說的翔陽是誰?」
「哦,我忘了還沒和你說過他的事!翔陽是我兒子,這次來橫濱就是為了看他打比賽。」她一定很愛這個孩子,提起名字的時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打比賽?是運動員嗎?」那身體應該很強壯吧,真羨慕。
「是個喜歡打排球的笨蛋,眼裡只看得見排球,照這樣下去我都懷疑他能不能找到女朋友。」小姨嘆了口氣,憂心忡忡道。
我似乎已經看到了她口中的翔陽未來會被迫去相親的命運。
第十一章
「莉香,假期有空的話來小姨家裡住一段時間好嗎?」
「欸?可是我……」我好像也沒什麼要忙的,看書寫文這種工作在哪裡都能完成。
半天沒斟酌出反對的詞語,小姨把我的沉默當做同意,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太好了!小夏肯定會很高興的!離學校放假應該不剩多久了吧,好期待!」
「是……是啊。」等反應過來時已經答應了對方的請求,這種元氣溫柔的類型我真的應付不來。
小姨走之前接到了翔陽的電話,我坐在旁邊能捕捉到從電話裡漏出來的個別詞語,光是聽音色就是個爽朗的大男孩,小姨和他說話的時候也一直面帶笑意。
偷聽別人的談話內容不是我會做的事,於是低頭攪弄杯裡的咖啡,腦袋放空,不再讓對方的交談內容進入耳中。
驀地,小姨手中的電話貼上我的耳朵,裡面傳來翔陽活力滿滿的聲音:「喂喂?」
我被這舉動弄得措手不及,用困惑的眼神向小姨示意,嘴裡應和著:「你好。」
電話裡的聲音從活力滿滿變得磕磕巴巴:「啊……我這……我叫日向翔陽。」
「我叫清枝莉香。」
「清——清枝小姐——」
「叫莉香就好。」
「好……好的莉香姐。」
我大概知道小姨為什麼這麼擔心這個孩子找不到女朋友了,主要原因還是太害羞,和我說話都說得磕巴又吞吐,這孩子估計平時都沒什麼和異□□流的機會。
就在我們兩個都快要找不到話題繼續往下聊的時候,小姨貼心地接過電話,說:「翔陽,直接叫莉香就好了,你比她大一歲哦。」
別說電話的另一頭有著可疑的停頓,連我都忍不住遲疑:「翔陽居然比我大?」明明聲音還很透亮,像是沒有經過變聲期的少年,我還以為最多也就剛成年這個樣子。
掛了電話後小姨對我說:」我結婚要比你媽媽早兩年,所以生下翔陽的時候,你還……」
我們很默契地沒有再說話,關於我的出生勢必要提到父親,提到父親就要提到媽媽當年出軌的事,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話題。
除了最後有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外,這次見面整體來說還是非常愜意的。
好吧,除了最後這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我的胃也不太舒服,家裡的冰箱據我回憶已經是空空蕩蕩什麼都不剩的狀態。和小姨道別後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商場,打算買點面包麥片之類方便吃的食物,一瘸一拐路過咖喱區時,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小電視適時地播放起有關咖喱的廣告。
[吃了power咖喱,發球犀利無比。]
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從小電視裡傳來,這奇怪的廣告語讓本來在找商場出口的我抬起頭重看了一遍這個咖喱廣告。
廣告一開始,穿著20號球衣的男生正認真大口地吃著熱騰騰的咖喱飯,然後悄悄往旁邊瞅了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提詞板,一本正經地握拳重復了剛剛那句很神奇的廣告詞:[吃了power咖喱,發球犀利無比。]
我:……哈哈哈哈。
把並沒有打算買的咖喱拾掇兩袋裝進購物籃裡。
走到商場門口,胃突然劇烈地抽痛了一下,我拎著東西的手一抖嘩啦啦灑了一地。
怎麼回事,疼得這麼厲害,我捂著胃,腦子嗡嗡的,缺了條腿也不方便彎腰撿東西,只能拜托別人幫下忙。
我捂著胃想緩一陣,不想有人已經幫忙給我撿東西了,當然,如果這個人不是森鷗外就更好了。
搞什麼鬼啊,Mafia的首領很閑嗎?以前想遇的時候遇不到,現在不想遇了卻一直遇到,盡管心裡煩躁,我還是很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清枝小姐,你臉色很差的樣子,是身體有哪點不舒服嗎?」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略帶詫異地看著他,再掃了一眼他的周邊,愛麗絲罕見地沒在。
「之前在餐廳的時候不是有見過一次嗎?我問了餐廳的老板佐羅。」森鷗外嘴角浮著淺淺的笑意,他看到我單手捂著胃的動作繼而問:「是胃不舒服嗎?」
「算是……」我疼得微喘著氣。
「我送你去醫院。」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堅定,沒有給我拒絕的余地,實際上我也沒來得拒絕就疼得暈了過去。
丟臉,實在是太丟臉。
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胃裡灼燒般的痛感已經淡去了很多,雖然白天一直沒有達成好好睡一覺的願望,現在倒是實現了。冰冰涼涼的枕頭和被子真是讓人舒服,我剛想再次閉眼睡個回籠覺,就聽見煩人的聲音在側方響了起來:「清枝小姐醒了嗎?」
「……醒了。」我不情願地睜開眼,「謝謝你送我來醫院。」今晚就在醫院裡睡算了,我坐起身來環顧四周,等下,這病房怎麼長得很貴的樣子啊,隱隱聽到錢包在哭的聲音。
「清枝小姐,你平時還是要多注意身體,長期的飲食不規律會增大腸胃的負擔,像今天這種程度的胃炎就會變成經常性的事了。」他笑得涼嗖嗖的,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不是,心情不好什麼勁啊?帶我來醫院了還嫌麻煩,我感覺渾身都不自在起來,頓時打消了要在醫院住上一晚的念頭。
「勞煩先生照顧,我這就回家。」我掀開被子,四下找拐杖,「先生,關於醫藥費的事……」
「先把粥喝了。」他像是沒聽到我的話,自顧自地端起剛才放在手邊的白瓷碗遞過來。
「……好。」我被他散發的不悅氣場弄得莫名其妙,不好再多說什麼便接過盛著白粥的碗。
粥煮得滑而黏,吃下去胃暖乎乎的,他就坐在我旁邊一動不動地看我吃完。
「莉——清枝小姐。」他把空碗接過去的時候突然叫了我一聲。
「有什麼事嗎?先生。」我扯了張紙巾擦嘴。
「你還沒有問我的名字。」他巴巴地說。
「我以為之後應該不會再遇見了所以沒問。」別再見了,這個周目就別見了,我想好好活著。
「我叫森鷗外。」
第十二章
「那……森先生,關於醫藥費的事……」
「那種事情不用在意,清枝小姐還是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
「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種小事上糾結,這點錢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說不定連這間醫院都是Mafia旗下的產業。只是迫切想要和他劃清界限的我心緒太敏感,容不得半點含糊的曖昧。
這樣古板會不會顯得造作啊?或許我該隨和點?我靠著豎起來的枕頭,有些苦惱地想。
「清枝小姐,最近幾天怎麼沒見你去餐廳彈琴了?」森鷗外沒話找話地問。
「這些天在忙別的事。」我剛說完這句話,門就猛地被推開,穿著紅色小洋裙的愛麗絲噠噠跑進來。
「林太郎!」她鼓著臉,一副氣嘟嘟的樣子,在看到我後又眼睛亮亮地湊過來,「莉香怎麼也在這裡?是生病了嗎?」
「嗯。」又是這熟悉的惡趣味,要不是我知道愛麗絲是他的異能,乍一看過去長得和真實小孩沒什麼兩樣。
「是哪裡不舒服呢?」愛麗絲把手掌覆到我的手背上,軟軟的像棉花糖。
「胃有點疼,」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還得謝謝你爸爸把我送到醫院來,不然我現在就暈倒在商場外面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正在喝水的森鷗外:咳咳咳。
愛麗絲仰起頭,用藍玻璃珠似的漂亮眼睛看著我:「莉香病好了以後可以教我彈鋼琴嗎?林太郎給我找的鋼琴老師都好笨,彈得也沒有你好聽。」
「愛麗絲,清枝小姐現在很不舒服,你不要打擾她休息。」
聽森鷗外這麼一說我趕緊順勢找台階下:「對對,我確實想要休息一會兒。」
哪曉得森鷗外繼續道:「等清枝小姐休息得差不多了,再指導你彈鋼琴也不遲。」
正要假裝睡覺的我:?
愛麗絲不情願地用小皮鞋的鞋尖點著地:「那等莉香好了一定要來找我玩。」
「等等,我……」
「清枝小姐你好好休息,我先帶愛麗絲回家了。」森鷗外把手搭在愛麗絲的肩膀上,微笑著對我說,接著開門關門的動作一氣呵成,我拒絕的話根本就來不及說出口。
這家伙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自顧自地幫別人決定事情,還是用那種看似很溫柔實際很強硬的風格,只是對比起上個周目,他明顯主動了很多,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睡在床上思來想去,只得出一個莫名驚悚的結論:或許他只是看上了我的臉,想要包|養我。
開什麼玩笑?!
*
「要走了哦,愛麗絲可要把安全帶給系好。」森鷗外戴上手套,手扶在方向盤上,明明是帶著笑意的聲音聽上去卻過分冰冷。
愛麗絲身側的窗玻璃搖下一半,夾著暖意的風吹進車裡,帶起幾縷金色微卷的頭發飄動,她用甜甜的聲音問:「林太郎,莉香還記得時間循環前發生的事情嗎?」
「就算是愛麗絲問,這種事情我也說不准啊,」森鷗外歪過身子幫她系上安全帶,「畢竟莉香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想法。」
「不記得了吧。」沒有得到森鷗外的回答,愛麗絲便自顧自地下了判定。
「欸?為什麼這麼肯定?」
「如果還記得之前發生的事,莉香肯定恨死你了,不可能像剛才那樣心平氣和地和我們交談。」愛麗絲歪著頭,這個動作像極了櫥櫃裡沒有擺正的洋娃娃。
「我有那麼糟糕嗎?」森鷗外佯裝傷心地說。
「還不夠糟糕嗎?」愛麗絲猛地抬起身子,臉近乎貼到森鷗外的,隔得這麼近,能看見漂亮的藍裡泛著隱隱的瘋狂和暴戾,「打斷了她的手腳,塞進狹小的行李箱中,在大海裡漂了那麼久,她當時該有多麼害怕和絕望啊,撈上來的時候屍體冷冰冰的,再晚幾天的話估計要臭……」
「愛麗絲——」這一聲喊得不似往常帶點黏膩的音色,更像閃著寒光的手術刀,再多一句就要割破皮膚流出紅色的血來。
像是得到了期待中的反應,愛麗絲促狹地笑:「明明是你讓我說的。」
*
醫院環境是一流的好,這點毋庸置疑,我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還有人專門到病房裡給我送早餐,而早餐的豐盛程度更是讓我懷疑自己住的不是醫院而是星級酒店。
客氣了,實在是客氣。
鑒於我下午有課,中午不便耽擱就直接出院,護士小姐果然沒有讓我交住院費,甚至送了我一束康乃馨。
「這是昨天送你到醫院的那位先生要求送的,真好啊,」護士小姐捧著紅彤彤的臉,「不過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我也會想送花給你。」
我捧著這束花,腦子轟的一聲。完蛋,他是真看上我的臉了。
花我舍不得丟,就一路走一路送,送給漂亮的小姑娘,可愛的小女孩,到學校的時候剛好剩一朵,我把這僅剩的一朵康乃馨插在上衣口袋。
快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有個男生與我擦肩而過,他頓住腳步轉過身和我對視了一眼。
男孩子的左眼下方有顆明顯的淚痣,身材纖細得像女生,碎發順滑烏黑,單是用帥氣這個詞來形容已經不太貼切了,應該說漂亮,但也不是通俗的明艷系的漂亮,而是帶著點郁沉味的讓人情不自禁入迷的漂亮。
這麼漂亮的人在學校應該是很打眼的存在,但我從來沒聽其他人提過,估計是新轉來的學生。
我從口袋裡掏出最後那朵康乃馨,遞到他跟前:「送給你。」
他垂下頭看花,白皙的皮膚襯得睫毛越發的長而翹,宛如上面停駐了只黑色的蝴蝶。真是好看啊,我不由得默默感嘆。
「富江!」有女生在後面叫他的名字,「啊,莉香老師好!」
「嗯,夏穗你好。」
夏穗跑到這個叫富江的男孩子身邊,挽住他的手臂,「是花欸,好漂亮,可以送給我嗎?」
本來是想送給富江的,但他遲遲沒反應,我想可能是不喜歡但又不好說,於是便應允了夏穗的請求:「可以。」
這時富江抬眼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幾分攀比的稚氣:「你明明說要送給我的。」
第十三章
「好過分,富江剛才都明明不要的,我要了你才要。」夏穗拉著他的手撒嬌。
「因為我任性。」富江轉了轉眼珠,眼神往側邊勾了一下,有種難以言喻的風情。
「真……真是拿你沒辦法,你要是喜歡的話給你好了。」夏穗把剛從我手裡接過去的康乃馨塞給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亂瞟。
「謝謝你。」富江一手捏著花梗,用另一只手捻弄花瓣,大概是我心理作用總感覺這個動作色色的。
「不客……」夏穗正要回答。
「我是對莉香老師說的。」富江不太高興地說。
我在辦公室裡得知了這個男生的全名,叫做川上富江,確實是今天才轉到學校裡的新生,不過現在距離放假已經幾個月了,這個時候轉過來課業能跟得上嗎?也不知道他父母是怎麼考慮這件事情的。
「這個川上富江還真是受女生歡迎,聽說不管走到哪裡總有一群小尾巴跟著,這才轉學過來的第一天啊,也不知道之後會鬧出什麼岔子。」接替國木田工作的高木老師憂心忡忡地說。
「高木老師也別太擔心了,畢竟是小孩子,能鬧出什麼岔子來?最多也就是富江收到的情書多了些,女生間可能會發生比較多的爭執,就是些小打小鬧罷了,」智子老師對這件事倒是寬容,語氣還有點興致勃勃的意思,「對吧清枝老師,那個孩子長得真是難得一見的帥氣,會受女孩子喜歡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確實很好看。」我垂頭忙著回復優子剛發過來的信息,沒來得及加入他們的討論。
「清枝老師——」智子老師突然湊到我跟前,我嚇了一跳差點把手機打掉。
「嚇了你一跳嗎?」智子老師眯眼笑。
「有點。」
「沒辦法嘛,誰讓清枝老師總是冷冷淡淡,可長得這麼甜總是讓我忍不住想欺負一下。」智子老師惡劣地說。
「好糟糕的惡趣味。」我作出非常客觀的評價。
「啊,小莉香小莉香——」智子老師整個貼過來,在我的肩窩處蹭來蹭去,末了抬起頭,「比起富江來,我還是更喜歡你的長相哦。」
「哦。」智子老師偶爾會做出這樣脫線的舉動,還好我已經習慣了。
「看吧,就是這個冷淡兮兮的表情,我超喜歡!」
我的漂亮是作弊得來的,所以並沒有太多真實感,不過對於女生來說,從小到大應該肯定有那麼一刻有過「如果我能變漂亮一點就好了」的念頭。
高中的時候男朋友和我提出了分手,理由是我太過黏人很討厭,聽起來是很奇怪的借口,因為我並不是很會撒嬌黏人的女生,偶爾撒次嬌,他明明也是很受用的表情,老實說,聽到他以這個作為理由提出分手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在撒謊。
當時浮現在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是不是喜歡上了更漂亮的女生?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和我分手後不久他就和當時一個特漂亮的外校女生好上了。
要是我能再漂亮一點就好了。
分手後的每一天,我無時無刻不這樣想。我並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盡管在學校時沒表現出這樣的想法,但心裡卻被這樣的念頭折磨得難受,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每晚都在哭,飯沒好好吃,有時哭得厲害了胸口還會疼。
偶爾和他的新女朋友碰到,還會悄悄比較那個女孩哪裡比我好看。是皮膚更加白皙?還是眼睛更大?還是身材更苗條?最終得出結論,原來最讓我羨慕的是她身上那種被人寵愛長大的光芒,落落大方,和她說話的時候會讓人感覺很舒服,笑起來爽朗好看。
我想成為她,或者成為與她相似的任何一個漂亮女生,想要成為男朋友喜歡的那種類型,就是不想成為我自己。
她和男朋友是同一類的人。我從男朋友那裡悄悄偷了好多愛,卻沒法回饋給他任何東西,現在該是把他還給適合他的人了。
後來和森鷗外交往,除了殺死我以外,他從沒有對我很壞過,不是,他對我從來都是很好的。
我總是記得那天,我從睡夢裡醒來,床頭的小台燈靜靜亮著,他坐在床側對的沙發上看我。
他的狀態是少見的疲憊,但眉眼還是很溫柔。
「莉香,我喜歡你。」
「什麼?」我剛醒,意識還沒回籠,懵懵地問。
「我喜歡你。」他坐到床前,撥開我的碎發,親在我的額頭上,是很輕的一個吻。
像是玫瑰色的酒流入瓶口灌滿漂亮的水晶杯,我透過玫瑰色的光澤看這段朦朧的回憶,有點醉人的味道。有時候我難過得緊,只要想起這段回憶又覺得自己可以原諒他,畢竟他還是喜歡過我的。
可現在我不想記起來了,我想起來,關節就會疼得要命,如同患了嚴重風濕的老人遇見潮濕的雨天。
優子給我發來的短信告訴我《奇談百景》最新一期的雜志已經印刷好了,她給我寄了一本讓我回去後注意查看自家的信箱。
家門口的信箱已經好久沒用,我用鑰匙打開的時候發現裡面除了嶄新的雜志外還有好多刊登廣告的小卡片。
這一期的雜志封面很漂亮,畫的是個瘦弱的小孩和一只小黑狗向著巨大的圓月奔跑的場景……嗯?這簡直就是《決心成為冷酷殺手的我與狗》的插圖,心裡悄咪咪地滋生出一種微妙的羞恥感,我感覺自己臉有點燒。
「這是……怎麼了?」織田作之助抱著裝滿零食的紙袋上樓,看見幾個小孩正圍在書桌前抹眼淚。
「作之助!月亮死掉了,嗚嗚嗚……」咲樂哭著跑到作之助跟前拉住他的衣角,眼眶紅紅的。
織田作之助把零食袋子放下,摸了摸咲樂的頭,還是一頭霧水:「月亮是誰?」
「是小黑狗的名字。」咲樂紅著眼著說。
織田作之助耐心地問:「什麼小黑狗?」
「這個。」真嗣抽噎著把一本書遞到織田作之助面前,翻開的那頁是一篇短篇小說,標題叫《決心成為冷酷殺手的我與狗》,作者名為莉莉。
莉莉?
海妖小姐叫莉莉,寫文的作者也叫莉莉,這單是巧合嗎?
織田作之助心情復雜地從頭往下看,一旁的幾個孩子擠在他身邊,安靜地等他看完。
然而等他看完後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應該不能算兒童讀物。」
第十四章
《奇談百景》是半月刊,也就是說我得趕緊構思下一篇文章的內容,實際上我早就想好了題材,不過在紙上粗略打了遍大綱後發現這篇文需要的篇幅比我想像中要長。
我在line上給優子發去信息:「這次的文內容可能會比較長,短時間的話應該寫不完。」
優子回復得很快:「沒關系,篇幅長的話可以用連載的形式連著刊登好幾期,莉莉老師不用刻意縮短篇幅!不如說請務必寫長一點!!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也不用刻意的寫長,就按照心裡那個標准去寫就好!!」
我:「好……好的。」
「告訴老師一個好消息,這個半月的月刊賣得很好哦。」
「快樂. jpg」
我也很高興,畢竟聽她之前的說法,這個行業今年好像很難做的樣子,應該是挖到了不錯的作者帶動了整體雜志的銷量吧,於是我回:「太棒了。」
想了想覺得這樣太敷衍,又補了句:「我也會加油的。」雖然我菜但我會盡可能地努力不拉低整本雜志的水准。
優子很捧場地發了個「親親」的表情包過來。
佐羅的餐廳我沒有再去,但會到周邊一些差不多水准的餐廳接活,時間也都定在周六周日的中午,至於晚上就呆在家裡肝稿,這個故事比第一個寫得還要順手,所以兩天內我就肝完了第一章。
本來日子過得順風順水,之前連遇兩次的森鷗外也沒在我的視線裡亂晃,我還竊喜這個周目總算能安安分分地過點好日子,不想有其他的麻煩事找上門來。
我所任教的學校規模不大,音樂老師也只有兩個,除了我這個新手就是已經在學校呆了快三年的前田香織老師。雖是教授同一個科目,但她和我的關系並不好,不如說她對我抱有微妙的敵意。
明面上她並未做出什麼讓我討厭的事,但那時不時掃過我的左腿,略帶厭惡和嘲諷的神色我還是能感受到的。
周五下午我上完最後一節課,回到辦公室整理東西准備回家,卻發現自己把授課的琴譜給落在了音樂教室。我往常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大概是琢磨要給優子發第一章稿子的事情占據了我的腦海,打亂了我平時做事的規律。
但現在還不晚,音樂教室也不會這麼早關門,所以我又一瘸一拐地回去拿琴譜,要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從虛掩著的門裡傳出一連串不規則的琴音,像是什麼東西猛地砸在黑白琴鍵上。
我嚇了一跳猛地推開門,結果音樂教室裡的情景讓我瞳孔放大,整個人僵硬在原地,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裡面的人是前田香織和川上富江。剛才那聲刺耳的琴音則是因為川上富江被前田香織推到鋼琴前,富江沒站穩,手尋找借力點的後亂摁出的。這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前田香織正仰著頭去強吻富江,大概是被偏頭躲開了,所以我看到的場景是前田香織正在吻富江的脖子,手還不規矩地試圖解開他的衣扣。
「前田老師,你在干什麼!」我只感覺血液在往頭腦上湧,連聲音都在發抖,「你在對學生做什麼?」
聽到我的聲音,前田香織停止了糟糕的動作,轉頭對上我的眼睛,「清……清枝老師……」她的語氣只遲疑了半秒就變得惡狠狠起來,「你來這裡干什麼?我做什麼要你管!」
富江趁著我們說話的空檔掙脫了前田的束縛躲到我身後,「清枝老師,我好害怕……」
別說你了,看到前田香織這瘋狂的樣子我也有點發怵,但身為老師我還是得保護學生,於是我把富江護在身後,「前田老師,師生戀在學校裡是明令禁止的,這點姑且不論,而且你剛剛的行為明顯是在強迫富江,你知不知道做這種事情是會被判刑的?」
「什麼強迫!富江和我明明是你情我願的關系,他之前才說過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富江,是不是?!」她表情猙獰,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活像隨時要撲過來把我給撕了,明明她才是做壞事的人,可這個局面讓我覺得自己才是做錯事的那方。
我轉過身去看富江的反應,只見他含著淚搖搖頭,就算是這個時候了還是很漂亮。
被富江否認的前田惱羞成怒,邏輯都變得奇怪起來,她把矛頭指向我:「都是因為你!」
我:??
「就是你迷惑了富江,用的還是迷惑其他學生那套把戲,原本和我關系好的學生都在你任教後逐漸疏遠了我,整天就只知道清枝老師清枝老師,簡直是煩死了!明明學校裡有兩個音樂老師,但大家好像只注意到你一樣!憑什麼?!」她說著說著竟然開始流眼淚,步子慢慢朝我的方向逼近。
我護著富江慢慢往後退,還好她沒拿什麼凶器,不然按照她目前的癲狂程度,我肯定得挨個一刀兩刀。
正當我這麼想時,前田香織真的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小刀發瘋一樣地朝我刺過來。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大概就是我現在的心情寫照。
「清枝老師小心!」沒想到最後還是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富江保護了我,本來站在我身後的他抱住我的腰往旁邊一躲,刀堪堪擦過他的手臂,還好沒流血。
「你們兩個!我要把你們都殺了!!」前田喘著粗氣,理智瀕臨暴走的邊緣。
明明剛才還說要和富江永遠在一起,結果現在卻說要把我們都給殺了,我懷疑她腦子已經不太正常。
「清枝老師,我們得逃命了。」明明是非常危險要命的時刻,我卻從富江口中聽出喜悅的意味,我大概是被嚇得聽覺失常了。
富江說完這句話就打橫抱起我往外跑,可還沒跑幾步就被身後瘋了似的前田香織劃到脊背。
「嘶——麻煩了。」富江的反應不像是怕疼,而是覺得流血很麻煩,我隱隱覺得奇怪但也顧不上深究:「富江,把我扔下來你自己跑吧,不然再被她追上來時就不是被劃到背這麼簡單了。」
「才不要。」他的手緊了緊繼續在走廊上奔跑,邊跑邊大叫:「救命啊!有殺人犯!」
大概是鬧出的動靜太大,外面的執勤保安還有沒走的學生紛紛朝著吵鬧的地方跑過來,看到這副場景也是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
「前田老師精神失常了,正拿著刀到處砍人!快點報警!」富江神色焦急地說。
第十五章
警署來的人很快把前田給帶走,還讓我和富江一同前去做筆錄。
「警官先生,我的學生背後被刀劃傷了,我想帶他先去保健室處理一下傷口,至於做筆錄,能改時間嗎?」我問道。
叫做山崎的警官連聲答應:「可以可以,你們先去處理傷口,明天我們還會過來。」
不管怎麼想,老師持刀在校傷人這種案件都是非常惡劣的,接下來的幾天,估計和前田老師相識的同事,學生甚至校長都要接受警方的調查,如果從中還挖出師生戀這種勁爆消息的話,學校肯定會卷入輿論的漩渦中。
我光是想想都覺得頭疼。
「富江,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從音樂教室裡逃出來後他就一直抱著我,我再怎麼瘦也是個成年女性,他這麼瘦弱的小身板居然沒有半路把我撂下,也是難為他了。
「老師,你的拐杖是不是落在音樂教室了?」他把我輕輕放下來,問。
「啊……是。」前田老師突然發神經抽出刀攻擊攻擊過來的時候我一慌給弄掉了,接著富江又抱著我瘋跑,根本沒有撿拐杖的空檔。
沒了拐杖我單腳站不穩,只好搖搖晃晃地抓住他的胳膊,這個時候也不好提回去拿拐杖的事畢竟他還受著傷。
「還是我抱你去保健室。」他笑盈盈地再次把我公主抱起來。
我:……好丟臉。
保健室裡的老師早已下班,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只能由我給富江處理傷口,這種事我倒是在行,准備好酒精,棉花,繃帶後我便催著他脫衣服。
他沉默地解著扣子,一顆一顆,慢得讓我著急,我忍不住親自上手。
「老……老師?在這裡嗎?」他語音不穩,帶著青澀的試探。
我莫名其妙:「不在這裡在哪裡?」在我的帶動下,他解扣子的速度也快了不少,這扣眼似乎有點小,每粒扣子都嵌得相當緊,還真是麻煩。
「總算解開了,看著我做什麼?快點轉過身去,我先用酒精給你的傷口消消毒。」
富江:「哦。」
他轉過身去,白皙的脊背上別說傷口了連疤都沒有,滑潤得像塊上好的羊脂玉,我捏著鑷子傻眼,「傷口呢?」
我把他脫下的衣服抓起來一看,上面明明還殘存著血跡,可是,為什麼……
「富江,這是怎麼回事?」
他淚水漣漣地看著我,委屈地喊:「清枝老師∼」
讓我想想,迄今為止用這種聲調叫我的有美夏,優子,現在得加上個富江。我看起來是很好撒嬌的人嗎?
「這其實和我的異能有關,」他小聲啜泣著,「我的異能讓我身上的傷口能很快修復,所以剛才被前田老師劃到的傷口才會不見的。」
「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我納悶,把手裡的白襯衫搭回他肩上。
「小的時候父親經常會打我,打得特別狠,身上會有很多傷口,一開始異能沒有覺醒的時候還會收斂些,可是後來異能覺醒後他仗著我快速的恢復能力更是變本加厲,其他人也發現不了。」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我感覺自己的心髒被關在黑色的匣子裡,匣子越變越小,我的心被束縛得疼痛,心跳也快得不正常。
「所以我一直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異能,除了家裡人外別人都不知道,老師也會幫我保守這個秘密的,對嗎?」他哀求地看著我。
「我不會和別人說的,誰都不會說。」我忍著心口的悶疼安慰他,「那你的父親現在怎麼樣?他還是會……還是會打你嗎?」
「他幾年前生病過世了。」他垂著眼睛說。
「那也好。」我在心裡默默想,沒把這失禮的想法說出口。
「你現在是和母親一起生活嗎?」我問。
「不是,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現在是一個人生活。」
「這樣啊。」和我一樣是孤兒,「生活上有什麼難處可以來找我,能幫忙的話我會盡可能幫忙的。」
「老師真是好人!」富江纖長的手從半搭著的白襯衫下伸出來摟住我,聲音沙啞。
我拍了拍他的脊背以示安慰,之前還隱約覺得富江有點奇怪,現在看來多心的人是我。
襯衣沾了血跡的部分被富江兩剪刀裁下來點火燒了個一干二淨,本來還不算明顯的豁口現在變成了個大窟窿。
「其實沾著的血跡也不算多,洗洗縫縫還是能穿的。」
我看他那麼干脆地兩大剪刀把衣服剪成這個樣子,有點可惜。
「我討厭沾了血的東西,感覺怪惡心的。」富江不高興地說。
看來是有潔癖,那我也不好多說了,不過,「穿著後背有這麼大個窟窿的衣服上街會很奇怪吧,沒帶校服外套來嗎?」外套罩在外面擋一下總歸會好些。
「校服外套那麼醜,我才不要穿。而且最近那麼熱,穿著要捂出一身汗的。」
我陷入了深深的懷疑,眼前這個任性挑剔的家伙和剛才那個小可憐是同一個人嗎?
「我還說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你穿,看來還是算了,你就這麼回家吧。」
「等等老師,我發現傍晚的時候氣溫還是比較低的,所以穿個外套也沒什麼。」富江頃刻就換了張面孔,裝可憐看我。
「唉。」我把外套脫下來,「你穿上吧,這件衣服不用還我了,這種類似的外套我還有很多。」
富江穿上我的外套,稍微小了點但還算合身,「老師,別老是穿這麼古板的制服套裝,穿裙子才漂亮。」
「我的腿這麼醜,不適合穿裙子。」穿褲子的時候長長的褲腳還能遮掩一下,穿裙子的話獨腳獸的模樣一覽無余,遭人說的閑話也會更多。
我說完這話就看到富江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老師你說什麼呢?哪裡醜啊?」
「殘缺總是不好看的。」
「什麼呀,那美術課上說的那個什麼維納斯雕像不也是殘缺的嗎?還不是照樣被人誇出花來。」富江不信我的說辭。
我哭笑不得:「人怎麼能和雕像比?」
「怎麼不能了,我說能就能。」
真是個任性的孩子。
「老師,你看我這顆痣生的好看嗎?」富江突然靠近我,漂亮妖冶的臉蛋一下子拉那麼近,我有近乎眩暈的感覺,奇怪的是他的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左眼下方的痣把原本十分的相貌點綴得多了分味道,我誠實地點頭:「好看。」
「是吧,」他笑起來,眉眼都是生動的得意,「要是我右眼下方也長一顆這樣的痣就不會這麼好看了,這跟缺少手臂的維納斯雕像是一個道理。」
我:??這哪裡是同一個道理了?類比論證也不是這麼用的啊。
不過我並不討厭他。他的性格游走於十分危險的分界帶,時而脆弱,時而張揚任性,但他很會愛自己,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還能保持這樣的性格實屬不易。
第十六章
「18日下午5點40分左右,橫濱中學發生了一起老師持刀傷人事件。該事件涉及的主要人員有3名,分別是持刀傷人的老師A,受傷的學生B以及目睹該事件的老師C。
這起事件並未釀成過多傷亡,受傷的學生目前也已痊愈。令人震驚的是這起事件牽扯出的師生禁忌戀,老師A因迷戀學生B並於音樂教室意圖行不軌時被老師C發現……」
唰——
國木田強行從太宰手中奪過報紙,「難得上班沒遲到就快點工作,不要老是看這種沒有根據的花邊新聞。」
太宰無辜地眨巴了兩下眼睛,「我看到上面有則新聞是關於橫濱中學的,沒記錯的話,國木田你之前應該是在那裡當數學老師吧?」
「有關學校的新聞?」國木田不太相信,以為太宰又在耍他。
「好像是關於師生戀什麼的,不過我還沒看完就被你搶走了。」
「師生戀?」某人的臉適時地浮現在國木田的腦海中,那人從學生那裡收到的情書是出名的多,國木田覺得暫且再信太宰這一次便翻開了報紙。
飛快掃完這則新聞後,國木田有些心神不寧,報道上面的老師A明顯不是清枝莉香,可學校鬧出這麼大的事她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
這麼久都沒聯系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打電話過去問問。
「國木田君,你不打電話給熟人確認一下這則新聞的真實性嗎?」太宰把胳膊肘擱在桌子上,手杵著臉,漫不經心地說。
「嗯。」國木田心神晃蕩,他剛才光想著要趁此機會給清枝莉香打電話,全然忘記這種刊登在不正規報紙上的新聞真實性有待考證。
「咦,在想什麼呢?臉色好可怕。」話是這麼說,太宰的臉上卻是沒有半點可怕的意思,鳶色的眼睛裡滿是好奇。
「我果然還是打個電話好了。」國木田難得屏蔽了太宰的吐槽,自顧自地打開手機。
熟悉的電話撥通,手機嘟嘟的響了幾聲後對面傳來溫柔好聽的聲音:「國木田先生?」
「清枝老師,你最近過得怎麼樣?」這聲音聽得人耳熱,國木田不自在地松了松領帶。
電話一頭的人有些疑惑,但還是回:「最近嗎?除了學校裡出了點事外,其他都還好。」
「這麼說,報紙上的那則新聞確實是真的。」
「啊……國木田先生也看到了有關學校的花邊新聞了嗎?校長花了好大力氣才壓下去的輿論卻被偷跑進學校的八卦記者挖出來大肆散播,他都快要氣死了。」清枝莉香的語氣毫無波動,「值得慶幸的是記者至少沒有把當事人的真名公布出來。」
「報紙上是沒有公布,但這種事有心知道的話多打聽幾句就能弄清楚。」國木田皺著眉,看來學校的門禁還是太寬松了,居然會把挖八卦的記者都放進去。
「是倒是這樣。」
不想早早結束對話的國木田接著問:「新聞裡提到的三個涉及人員分別是誰?清枝老師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這回清枝莉香的聲音帶了幾分苦澀,「其中一個老師就是我。」
「什麼?!!」國木田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這一下,辦公室的人全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你要不要猜猜我是ABC裡的誰?」清枝莉香打趣著說。
國木田推了推眼鏡,漫步離開座位,假裝剛才失態的那個人不是他,等到離開了辦公室,他對著手機那頭說:「你是老師C。」
語氣非常肯定。
「謝謝你肯定我,沒有猜我是A。」
「那不是一定的嗎?」猜你是B都比A靠譜。
清枝莉香輕笑:「國木田先生呢?新工作適應得怎麼樣?」
說到這裡國木田有點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還算順利,就是新同事各方面都讓人操心。」
「新同事指的不會是我吧?國木田君好傷人。」太宰佯裝委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國木田轉頭一看,情況不同以往,不止太宰,連谷崎兄妹和中島敦也加入了偷聽的隊伍。
「你們是狗仔隊嗎?都躲在我後面偷聽干嘛!工作做完了嗎?」國木田剛吼完就意識到電話另一頭還有個人,便壓低聲音,「抱歉,清枝老師,我剛剛在和同事交流工作,不是故意那麼大聲的。」
「沒關系,」清枝莉香猶豫了下,「那國木田先生你先忙,我就不打擾了。」
「啊……嗯。」國木田等對方掛了電話才意識到不是自己打電話過去的嗎?怎麼變成她說打擾了?
這都要怪太宰。
太宰:?
剛掛斷電話,富江小跑著過來和我並排站在窗前,「老師,剛才和誰打電話啊?」
「以前的同事。」
「男的嗎?」他問。
「嗯。」
「切,反正沒我好看。」
我:……
手裡的煙抽了還剩一半,我尋思在學生面前抽煙不好,想把其掐滅,富江眼疾手快地把我手裡的煙搶過去,深深吸了一口。
我氣得一巴掌拍他後背上,「你干什麼呢?」
他一臉「老師你居然打我」的震驚。
我把他嘴裡含著的半截煙掐掉,「小小年紀學什麼不好,學抽煙?」
「老師你還不是抽。」他不服氣地頂嘴。
「我是成年人,你是嗎?」
他蔫吧了嘟囔一句:「說不定我比你還大。」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反問:「什麼?」
「……沒什麼。」
「富江,以後在學校你和我要注意保持距離。」自從出了音樂教室那回事,他就跟個小尾巴似的長在我旁邊,課間時分有事無事都要來找我,同事都開始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果不其然,我的提議遭到了強烈反對:「憑什麼?」
「學校裡才發生師生戀這種醜聞,你身為當事人這個時候要懂得避嫌,不止是和我,而是和所有的老師都保持距離,更何況學校昨天還給我們老師開會特意強調了這件事。」特別是校長,感覺他岌岌可危的頭頂在這次師生戀事件的發酵下可謂是雪上加霜。
我耐心地給他解釋,結果他全然不領情,關注點歪到十萬八千裡去。
「一群老古董。」他皺著眉評價,「我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他們管得著嗎?」
聽他這般任性的發言,我只好心一橫:「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莉香老師!你明明說過我遇到什麼困難都會幫助我的!成年人怎麼可以出爾反爾?」他漂亮的臉皺成一團,不滿地嚷道。
「那你倒是說說現在有什麼困難?」
「我需要老師的愛與關懷。」
「我走了。」
「莉香老師!」
難以相信前幾天那個哭哭啼啼的柔弱小可愛會變成現在這般耍賴蠻橫的模樣。
第十七章
「林太郎!快看!」愛麗絲把手裡的書舉起來,「莉香發表新的文章了,這次是連載。」
森鷗外往前傾著身子,看清了文章的名字:詭異的住宅。
「莉香是打算走恐怖路線了嗎?明明上一篇《決心成為冷酷殺手的我與狗》不是這種風格的。」森鷗外說著無比自然地拿走愛麗絲手裡的書。
瞟到文章的開頭時,愣了愣神。
【敏感是天生的詛咒,我是受詛咒之人。】
「我只是讓你看小說名字,沒讓你把書也拿走,我還沒看呢!林太郎!快把書還給我!」被搶了書的愛麗絲捏緊小拳頭拳拳有力地捶在森鷗外的手臂上。
「一起看嘛,愛麗絲醬。」森鷗外在接連挨了好幾拳後才勉強把愛麗絲抱在懷裡。
【我總是能敏感地察覺到周圍人的情緒變化,過於神經質地揣摩別人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
若我是個聰明人,那這是項很好的才能,說不定能變成很會迎合別人,很受歡迎的那種類型。
或者是那種雖然能輕易看透別人,但因為內心足夠強大自身又很有才能,根本不在意外界看法的強者。
但我只是個軟弱又普通的可憐蟲罷了。
普通人能很輕易地忘掉自己的尷尬瞬間甚至自然地和朋友調侃,而我在發生了某件讓自己難堪的小事後,過了十年的某晚在床上突然想起這件事。
我的內心:我想死。
有一次在和男朋友口口時他突然打了個呵欠,我頓時陷入恐慌,是我哪裡做的不好嗎?我的技術很爛?我的身體不夠有吸引力?
還是說他有外遇了?
旁人看來我這種狀態簡直是有病,我也曾暗暗勸說自己不要太敏感。可是敏感這種事情又怎麼能控制,更要命的是,我每一次不好的預想都會成真。
隔天做垃圾分類的時候我在袋子裡發現一張沾著口紅的餐巾紙,口紅色是橘色,我沒有買過這樣顏色的口紅,暫且排除男朋友異裝癖的可能性,結果顯而易見。】
「你和莉香做的時候也會打呵欠嗎?」愛麗絲問這句話的時候自然得仿佛這是個不帶顏色的問題。
森鷗外的眉毛一動,作狀思考了會兒,似乎是想起什麼愉快的回憶,臉上帶著笑,「怎麼可能。」
「林太郎大變態。」
「明明是你問我的。」
短暫地鬥嘴後兩人繼續往下看:
【這樣瀕臨崩潰卻卻被我努力壓下去的次數一多,我終於決定放棄融入社會,選擇和自己和解。
我曾經打電話向母親抱怨過,但那頭總是男人的調笑聲,她也總是隨便應付兩句就匆匆掛了。
也是,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怎麼能奢求別人浪費寶貴的時間來聽我不值一提的怨言。
我辭掉了城裡的工作,這幾年還算努力工作的我攢了筆錢,打算去鄉下買個房子,種地養活自己,要是哪天生病了或是碰上旱災洪水什麼的,那默默餓死也好。
我買到的房子是兩層樓高的獨棟木屋,本來以我這點錢根本買不到這麼大的屋子。但是屋主告訴我原本住在這個房子裡的一家人不幸遇上強盜全被殺死了,這裡便成了凶宅,空置了好長時間,再加上地段偏僻,方圓幾百米都沒有別的人家,不得已才賤賣給我。
「小姑娘,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之前在這裡短租過的人都說碰到過鬧鬼的情況,要是害怕的話還是看看我名下別的房子吧?」房東勸解我。
我自然是拒絕了這番好意,不是說我膽子有多大,根本不懼鬧鬼這事,而是兜裡實在沒有那麼多錢買下好的房子。
比起房東說的鬧鬼,我更在意那個殺人的強盜有沒有被抓住。
我自小在城市長大,侍弄植物什麼的只能從頭學習,但不管怎樣總比和人打交道簡單,至少不用和它們說話,不用猜忌它們的表情,這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房東說的沒錯,這裡確實是很久沒人住過。地上還有家具上積了層厚厚的灰,剛搬進來的第一天行李都沒地方放,只顧得上打掃。
忙了一天後累得隨便在地鋪上褥子倒頭便睡。
我的睡眠和我的性格一樣敏感,外面鬧出一丁點動靜也能感受得到。半夜時聽見有有人在房間裡跑來跑去的聲音。
我睡眼惺忪地從被窩中爬出來,把燈打開,在房屋裡轉了一圈後什麼也沒發現。
大概是房東說的鬧鬼事件吧,還好不是強盜,還真是虛驚一場。我心有余悸地躺回被窩。
剛躺下就覺得有人在我的耳邊吹氣,不同於人的是這氣息冰冷異常。
當機立斷,我把被子拉過頭頂裹住自己開始睡覺。鬼一般不會打擾睡在被窩的人,縱觀鬼界,除了伽椰子,大家都還嚴格地遵守這個規定。
顯然這鬼很可能是伽椰子的徒弟,我已經從頭到腳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了,還是能感受到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耳朵上,而且還伴著若有若無的笑聲。
脆生生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孩子。
看來今晚房間裡的鬼是打定主意不讓我睡個好覺了,不會被強盜殺死但是要被鬼殺死嗎?
我心一橫,把被子掀開打算做個飽死鬼再死。
之前睡意太濃所以沒有注意自己快要餓扁的肚子,現在被鬧得清醒了,未進食的胃咕咕叫得大聲。
然而我翻遍自己的行李發現居然沒帶吃的,只帶了幾包要種的菜種,還有兩盆綠意盎然的香蔥。我急得直抓腦袋,再怎麼餓總不能把種子和香蔥給吃掉吧。
我一向懂得克制情緒,因為知道不能麻煩別人,可如今,在這偏遠的小山村裡,我終於不用顧忌別人的眼光,放肆地大哭起來。
「好餓啊!我好餓!我快要餓死了!」哭到後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是因為肚子餓才哭,還是只是以飢餓為借口,放肆宣泄自己糟糕的情緒。
不知道是在哪裡看過的,眼淚能夠排解身體裡的重金屬元素,所以適當哭能夠緩解悲傷的情緒,我以前還以為這是假科普,現在自己親身體驗了又覺得應該具有幾分真實性。
哭完的我身心都輕松很多。
看來只能明天起早點去遠處的便利店買便當來吃了,至於現在就喝點水先對付著吧。
我拿著杯子去二樓的廚房裡接水,正對著水槽的窗戶開著,有烤紅薯的味道飄進來。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在烤紅薯?
烤——紅——薯——的——人。
人!
不要啊,我好不容易搬到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如果有人住在附近的話不是免不了不必要的日常交流了嗎?明明白日都沒看到附近有什麼人的……
我打了個冷顫,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戶往下看了看。
兩只狐狸正推著個小車在樓下賣紅薯。
我重重松了口氣,不是人啊,那沒事了。】
「好奇怪,明明主人公很慘,但我卻覺得好笑又可愛。」讀完故事的愛麗絲忍不住笑著說。
看名字以為是恐怖走向,看開頭以為是悲劇現實主義走向,看到中間又變成了奇幻小說。不知道後續劇情會如何發展,但據森鷗外對清枝莉香的理解,這篇小說最恐怖的地方大概率也只有名字了。
畢竟莉香的膽子很小,有次被他騙著看了午夜凶鈴,連洗臉都是半邊半邊地洗。
被他壞心眼嚇了也只是面上故作鎮定,身體誠實地去親近他,那個時候莉香的身體溫熱。
後來躺在停屍間時卻冰涼徹骨。
她赤身裸體地躺在停屍床上,長發鋪開,雪白的胴體在冰冷的燈光下白得扎眼,面容恬靜。若不是嘴唇烏紫,心髒不跳,森鷗外覺得此刻的她只是陷入了睡夢中。
為了弄清她的死因,森鷗外親自解剖了她的屍體,手術刀劃拉開她柔嫩的皮膚,凝固的血液顏色暗沉。森鷗外沒有戴手套,零距離觸摸到她的心髒,胃,腎,膽,骨骼,肌肉。
曾經手心溫熱的人現在連內髒都是冷的。
森鷗外看向她的臉,覺得一陣恍惚,視線難以聚焦,最後落到她烏紫的唇上。
莉香被打斷手腳裝進行李箱的時候,說了什麼呢?
「我……我很抱歉……咳咳咳。」莉香痛苦喘息著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
「那個時候,你為什麼要說抱歉呢?」森鷗外低下頭,鼻尖蹭到莉香的,親昵得像她還活著,他半長的頭發從兩側垂下來掃到莉香的臉頰。
「你就這麼喜歡我嗎?」他如此聰明,當然知道莉香說抱歉的原因,「還真是笨蛋。」
頭再往下低了點,紅潤和烏紫輕輕觸碰。
愛麗絲在他的懷裡鬧,「林太郎!林太郎!林太郎!」
「愛麗絲醬,怎麼了?」
「你在想什麼呢?」愛麗絲轉過身子跪趴在他的腿上,伸手去掐他的臉。
森鷗外偏頭望向窗戶外的夜景,嘆了口氣,「好想吃烤紅薯。」
第十八章
自從我和富江說了那番話後,他就沒有再來纏著我。反之,他身邊的小跟班如同雨後春筍般嘟嘟地冒出頭來,去哪裡都是成群結隊的。
每次看到他們,我的腦海裡都自動浮現出一只小領頭鴨帶領著一群小鴨子嘎嘎路過的情景。
一開始我還擔心前田香織的事會給他造成陰影,加上他小時候的家庭環境復雜,性格會向背陰的方向生長。現在看來我的一切擔心都是多余的,富江算是我見過的最自信的人了。
我承認自己松了口氣,周六晚上還特意去聽了個音樂會當做放松。
當我拿著門口發放的小冊子,找到自己的座位時卻發現這場音樂會必然不會如我所料的愉快,因為我的座位旁是個老熟人。
森鷗外。
買票的時候我圖便宜買的座位離舞台很遠,想著反正是用耳朵聽,只要會場保持安靜,就算坐最後一排也能享受到。可他作為Mafia的首領,又不是沒錢,選這麼偏的座位是要干嘛?
之前那個不妙的猜想再次浮上心頭:他看上了我的臉,想要包|養我。
有骨氣一點的人這時候就撂票走人了,但我不是有骨氣的人,我想到我買票的錢,於是別扭地坐了下來。
「清枝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今晚穿的高定西裝,腕上戴著我好幾年的工資都買不起的腕表,全身上下低調地散發著金錢的氣息。
穿這麼貴的衣服,聽個音樂會卻坐最後一排是要干嘛啊?
「森先生,晚上好,你也來聽音樂會嗎?」我在他的右手邊坐下。
「是的,愛麗絲非要鬧著出來玩,所以我臨時訂了票,不過這場音樂會還真是出乎預料地受歡迎啊,只剩下最後一排的座位了。」
他剛說完,坐在他左手邊的愛麗絲便探頭過來,越過他,興奮地說:「莉香莉香,我在這裡!隨便聽個音樂會也能遇到你,這是傳說中的緣分哦。」
來了來了,精分表演又開始了。
「嗯。」我只能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點頭。
燈光暗下來,表演要開始了。我覺得靠著森鷗外的左半邊身子怎麼都不對勁,僵硬得跟糊了半干的水泥似的。偏偏他還一派輕松的作態,稍微小幅度動作的時候他身上的香水味會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是淡淡的雪松味。非常常見的味道。
平時他是不用香水的,直到我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是雪松味的香水後他才開始用,而且只用這個味道。
就這樣持續到我送他另一個味道的香水,他才換掉雪松的味道。我很喜歡這個心照不宣的游戲,他也由著我。我幾乎沒有得到過別人無條件的愛,他對我一點好就讓我受寵若驚,那一點點的好越來越多,我放開膽子,被糊弄得暈了頭,甚至荒謬到誤以為他是堅定愛著我的。
「我是個白痴嗎?」這樣想著,我無聲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倒是敏銳地傾過身子來,小聲問:「怎麼了?」
帶點磁性的聲音壓低後變成小股的電流鑽進我的耳朵,糊了半干水泥的半邊身子抖了抖。
我轉頭撞進他酒紅色的眸子裡。
他的眼睛有的時候是酒紅色,有的時候是紫紅色,我有點分不清。
虹膜的顏色會因為周邊光線的變化而變化嗎?
現在偌大的音樂會場裡,唯一的光源來自舞台的燈光,此刻他的眸子又是酒紅色的,像是葡萄酒,「身體不舒服嗎?」
我今晚滴酒未沾卻有了醉意,嗎的,這狗男人在gou引我。
是的,gou引。
這個詞並非只適用於女生對男生,反過來也可以。
我太熟悉他這套路了,以前他就會這樣,在我忙其他事情不小心冷落他的時候,他想做我卻沒有接收到信號的時候。每次他這樣,我們最終都會變得黏黏糊糊。
「沒有不舒服,我只是想喝酒了。」想喝葡萄酒。
渾渾噩噩地看完音樂會,我拄著拐棍往外走,這場音樂會還真是聽了場寂寞,入腦的曲子就沒幾首。
森鷗外走在我的旁邊,遷就我過慢的行進速度,「我開車來的,讓我送你回家好嗎?」
這話聽著不太對味,我停住腳步看他,「森先生,你是不是……」
話還沒問出口,我就看見了富江,這大晚上的他不在家裡好好學習而是和一個渾身都是奢侈品的女人拉拉扯扯。
女人親熱地攬著他的腰眼看要進車裡了,我忍不住高喊了聲:「富江!」
他扭過頭看到我,臉上露出揶揄的笑:「好巧啊老師,你也來聽音樂會?」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看了眼旁邊的女人,「這是你——親戚?」我盡可能不用惡意的口吻去猜測。
他卻仰頭大聲笑起來,「老師,你可真夠單純的,你看她像我的親戚嗎?愛田夫人,我們快走吧,別和她廢話。」
這家伙還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也不給自己留。若不是我對他從小生活的家庭環境有同病相憐的感覺,我是腦子壞了才會想管他的事。
富江鑽進車裡,車門關上時發出很大的嘭的一聲。
那個叫愛田的女人倒是沒忙著進車,她牽起我的手在我手裡放了張卡片,「有空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
說完話後還故意往我臉上噴了口煙。
我只感覺有人帶著我的腰往旁邊一摟,森鷗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想她沒空。」
車裡的富江發著脾氣,狠狠地踹著座位前方,弄出很大的聲響:「愛田!!還不走嗎?」
愛田聳了聳肩鑽回車裡,開車走了。
我看著車越開越遠,我的心也漸漸沉下去,我不是傻瓜,當然知道他們這之後要去干什麼,可這孩子到底是報復性還是非報復性地沉浸在這種混亂關系中,我已經弄不清了。
「那個人是你的學生?」森鷗外問。
「嗯,是個有點皮的學生。」我含糊不清地回他。
「在我看來可比這嚴重得多。」他意味深長道。
我心裡裝著事,沒法接他這句話,只作沉默,心裡煩,好想抽煙,晚上寫《詭異的住宅》第二話的計劃怕是難以進行了。
從兜裡掏出煙盒,挑出一支煙,卻沒找到打火機。
「森先生,你有火機嗎?」我叼著煙問他。
他掏出一個銀色的漂亮火機,翻開外殼時發出锃的一聲金屬音,很好聽,緊接著紅藍色的火苗竄出來。
我湊過去讓煙頭挨著火苗,此時我們隔得太近了,他身上的雪松味更加清晰,愛說話的愛麗絲難得地安靜。
「你剛才想問什麼?」森鷗外又用那種迷惑人的聲音問我。
可惜我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我剛才有問什麼嗎?」
「就是在那個學生出現之前,你那句沒說完的話。」
「哦,我是想問,」我笑起來,知道接下來這句話可能會直接得有點衝擊性,「森先生,你是不是想當我的Sugar Daddy?」
第十九章
「Sugar Daddy是什麼意思?」愛麗絲拽著我的衣服,用清脆的童音問。
「小孩子不要聽這些。」我捂住她的耳朵。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森鷗外今年四十一歲,我剛好二十一歲,整差了二十歲,按理來說是真的能做daddy的年齡差。
Sugar Daddy這個稱號從某個角度來看是真的合適。
我基本上見不到森鷗外露出「驚訝」這種表情,可就在剛才,他的臉上確實罕見地出現了,盡管短暫得才三秒不到,克制得只是雙眼微微睜大。
「為什麼會這麼想?」他若無其事地問。
「我渾身上下,也只有這張臉會讓你感興趣。」第一次見面,愛麗絲撲過來對我示好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過。
森鷗外不是戀愛腦,現在的他還沒看過那張鑒定報告,那麼我的身上值得他利用的地方有哪些呢?
答案是無。
分析到這種程度,只能退而求其次,從稍微古怪的角度切入進行分析——
他不過是想睡我。
老實說,這個角度連我自己都不怎麼信,可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別的理由能解釋他對我頻頻示好了。尤其是他今晚的表現,進一步佐證了我的想法。
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潛規則,特別是男女之間,有些話只能意會,擺到台面來的時間太早或太晚都會輕易破壞掉平和的假像。但預知未來的我已經很清楚,不論他一開始對我有多好,最後我的結局都指向死亡,所以才會把事情說這麼直白。
「不能是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嗎?」森鷗外說這話時語調獨特地上揚,聽起來像是在表達疑問又像是在撒嬌。
「森先生,你在說什麼胡話呢?」我狐疑地看著他,幾乎要以為眼前這個是森鷗外的冒牌貨,「我們才見過三次面,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
「以後會有時間。」
「但我不想了解。」
這次他臉上那種猝不及防的表情比剛才停滯的時間延長了數秒,似乎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拒絕得如此之快是不是顯得欲蓋彌彰?想了想還是補充道:「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誰?」
「已經分手的前男友,說了森先生也不知道。」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前男友還要被我拖出來當擋箭牌,「我現在還是忘不了他,所以暫時沒有發展新感情的想法,很抱歉。」
我的煙抽完,這荒誕滑稽的對話也該畫上句號,「我得去乘公交車了,那輛車來得慢,錯過就要等好久。」
他抓住我的手,「剛才不是說了我送你嗎?」
「可是……」
「都拒絕我了,就讓我送你回去吧,如果擔心我是壞人的話可以記下我的車牌號提前給你的朋友發過去,在車上一直和同事聊天也沒關系。」Mafia的首領在信誓旦旦地向我證明他不是壞人。
我想他也不可能直接把我綁了,於是假裝他是個好人,「那好。」
森鷗外的眼角有細細的皺紋,他側臉的線條很柔和,皮膚還白,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此刻的表情給我一種可憐兮兮的感覺。
我坐在副駕駛上,那種和在音樂會場時相似的不協調感又冒了出來,靠近他的半邊身子又是糊上水泥半干的狀態,嘴一瓢,說出了多余的話:「森先生,其實我只是個臉好看點的殘廢而已,沒什麼別的好,以後您還會遇到……」
這話剛落,車裡仿佛開了冷氣,脊椎骨處爬上一陣寒意。
他猛踩剎車把車停下,轉頭看我,表情是笑的,眼裡卻沒有笑意,「不要說這種話。」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試圖挽回:「不好意思,我無意干涉您的私生活,只是隨口一說,請不要放在心上。」
「我的意思是,不要用殘廢這種詞來形容自己。」他再次啟動車子。
是因為這個生氣嗎?真是讓人摸不透。
一路上我不敢再說話,他也沒有刻意挑起話題,車子裡只有愛麗絲哼著奇怪兒歌的聲音。
到了我家門口的時候他下車給我拉開車門,扶著我下車。
「森先生,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了。」我朝他微鞠躬表示謝意。
或許是我暗喜的表情太明顯,森鷗外握住我的手,意味深長地說:「嗯,我們會再見的。」
不……我說的再見其實是再也不見的意思。
不管以後要發生什麼事,這一天算是勉強應付過去了,我目送森鷗外的車消失在視野,慢悠悠地走到門口輸密碼,結果密碼才輸到一半,一股冷香襲來,腰被摟住,柔軟的臉頰貼在我的背上,身後傳來富江的聲音:「老師,那個送你回家的老男人是誰?」
「富江?你不是和那個叫愛田的女人坐車走了嗎?」我扒開他摟住我腰的手,轉過身來問。
「你居然還說這種話!居然眼睜睜地看著我和其他女人離開!居然不苦苦懇求我不要走!」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我真是怕了,著急地去捂他的嘴,「你小聲一點,現在這麼晚了會打擾到其他住戶休息的。」
還好他被我捂住嘴後安靜了下來,泫然欲泣地看著我。
「你要是再大喊大叫,我今晚就把你關在外面不理你了,知道嗎?」我覺得自己這個威脅還不夠味,繼續道:「以後也不理你了。」
他發出小狗般的哼聲,然後點點頭。
指望富江守禮節是不可能的,這家伙進屋換了鞋後就在我的房子裡東摸西看,興奮地說:「莉香老師,這房間裡都是你的味道!」
我一開始怎麼會以為他是個安靜漂亮的美少年?皮相這種東西果然太具有欺騙性了。
他東看西看了一會兒後坐到我旁邊,用嫌棄的口吻說:「老師,你好窮啊。」
我知道房間的布置遠稱不上奢華,但也不到窮的地步吧?感覺心被扎了一下。
「愛田說如果我今晚陪她睡的話就給我X萬元,而且白天還送了我好多禮物,你看!」他伸出手指給我看,無名指上戴了枚銀色的戒指,上面鑲著價值不菲的鑽石,「還有這個。」
富江從脖子處解下一根項鏈,墜著一顆紅色的寶石,除此之外,上面還串著一枚和他手上一模一樣的鑽戒。
他把項鏈上的鑽戒取下來拉過我的手要戴上,我一縮,沒得逞的他委屈道:「老師!我想把這個送給你,你一個我一個,就像婚戒一樣。」
我真的……槽點太多,我都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這禮物太貴重,我不能要……不對,富江,你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錯誤的,不能為了錢出賣……出賣自己的身體。」我一時抓不到說教的重點。
「什麼啊,可是沒有錢就不能過好的生活,而且那些人都是甘願給我花錢的,我又沒有強迫他們。」富江不贊同地反駁。
「想要過好的生活就要努力工作,不能總是指望別人。」我努力地掰直他這扭曲的三觀。
富江用鼻子哼:「那多累啊。」
我:……溝通失敗。
「依你的說法,那老師也不用當老師了,也不用拼命攢錢買假肢,像你一樣做同樣的事就好了。」我有氣無力地地說。
「那不可以!」富江激動地打斷我,又托腮思考了會兒,「雖然老師很窮,但我賺到的錢可以分給老師……嗯,五分之一,反正老師一看就很好養活的樣子。」
我用別人包|養我的錢來包|養你的魔鬼循環出現了。
我背靠沙發閉上眼睛感覺身心俱疲。
「莉香老師,莉香老師,你困了嗎?」他磨磨蹭蹭地挨著我,用手撥順我略亂的頭發,小聲說。
「別叫我老師,我不配當你的老師。」我到底是怎麼把自己繞進這個大麻煩裡的?
第二十章
「也差不多是睡覺的時間了。」富江伏在我耳邊小聲說。
「嗯,浴室你隨便用,去洗漱吧。」我的耳朵被他的吐息弄得發癢,不舒服地把他距離過近的臉推開,「不過我這裡沒有能給你替換的內衣褲。」
他根本沒聽進我說的話,只顧著自己關注的地方:「我等會兒睡在哪裡?」
「睡我的床。」嬌生慣養的小少爺,讓他睡沙發肯定不願意,家裡的空房間倒是多,可我沒有時間打掃基本處於積灰的狀態。
他眼睛一亮:「和老師一起嗎?」
我瞥他一眼,「今晚我不睡,有工作要做。」
「什麼工作啊,明天再做不行嗎?」他順著沙發滑蹲下來,下巴擱在我右腿的膝蓋上,眼睛向上看我,這家伙一定練習過這個動作很多次,清楚這個表情多有魅惑性。
我已經知道了他對我有著超乎師生關系的感情,這個時候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狠狠揍他的屁股讓他快點回家。可不知為什麼,我的大腦好像被什麼東西給蠱惑了,拒絕得總是不夠干脆。
「富江,」我把手放到他黑如鴉羽的秀發上,「有人說過,你的身上有種令人難以拒絕的特質嗎?」
他笑起來,並非贊同,也非滿意,而是高傲,他抓著我的手放到粉白可愛的臉頰上蹭了蹭,「老師也有這樣的感覺嗎?」
我沒說話。
他改變姿勢,雙膝下跪,仰起頭,纖細脆弱的脖頸繃直,用小孩向大人討要糖果的語氣說:「老師,你可以親親我嗎?」
我摸著他的臉湊過去。
他的眼神迷亂起來:「莉香老——唉唉唉,老師別掐我的臉!好痛的!」
「你這家伙,」我黑著臉,毫不客氣地擰著他嫩滑的皮膚,「快去洗漱睡覺!」
「什麼啊,」他忿忿地站起來揉著被我擰紅的臉,「居然不上鉤。」
「我再怎麼禽獸也不至於對自己的學生下手。」
「老古板,而且誰對誰下手還不一定呢。」富江說完這句話估計是怕再被我掐臉,連忙往浴室的方向跑了,溜到門口還不忘回頭朝我做個鬼臉。
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我下意識想摸煙來抽,卻想起今晚和森鷗外在一起時抽的已經是第四根,我額外的獎勵已經用完了。
「該死。」我不甘心地把煙盒放回去,轉而去開筆記本電腦准備折騰《詭異的住宅》的第二話。
讓我回憶一下上次是寫到哪個地方了,是到主人公看見小狐狸賣烤紅薯的地方了吧?調出第一話的稿子對了對,確實是這樣。
這話的內容之前在寫第一話的時候就想過要怎麼銜接,所以很順利地開始敲字:
【我還從來沒有吃過狐狸賣的烤紅薯,所以很好奇是什麼味道。猶豫了幾分鐘後鼓起勇氣走到了樓下,兩只狐狸中較小的一只發現了探頭探腦的我,熱情地對我說:「要來個烤紅薯嗎?」
聲音和人類簡直沒有差別,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人類恐懼症要犯了。
「快過來啊!」小狐狸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向我招呼。
我心裡的不安被硬生生壓下去,走到小推車前。
「快坐下。」剛才和我打招呼的紅毛小狐狸搬出一顆小凳子。
「謝謝。」我小心翼翼地說。
紅毛小狐狸笑眯眯地看著我:「要來一個紅薯嗎?」
「嗯,可……可是用人類的錢買你們的紅薯沒關系嗎?」話說我的兜裡也沒剩多少錢了。
「人類的紙幣在妖怪裡是無法流通的。」小狐狸插著腰說。
「那……那要怎麼辦啊?」
紅毛小狐狸想了想:「用一個人類的工藝品來交換吧,人類不是能制造出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嗎?」
「工藝品嗎……請稍等片刻。」我跑回樓上取來那個喝水的杯子,「這個可以嗎?」
「好漂亮的杯子!」紅毛小狐狸高興地接過我手裡的杯子,「上面這種抽像的星空是怎麼上色的啊?」
這個杯子上的圖案是梵高畫作《向日葵》的仿制,當時店裡做促銷活動我隨手買的,至於怎麼在杯身上色這種事我還真沒注意過。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撓撓頭愧疚地說。
小狐狸的耳朵動了動,眯起眼看著我說:「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類呢。」
好失敗,在人類裡格格不入就算了,連狐狸也說我奇怪,好想哭。
「小京!你又說了什麼失禮的話!這位人類小姐都快哭了!」在烤紅薯的大狐狸氣勢洶洶地走來揍了小狐狸一拳。
「媽媽,你好凶啊。」叫做小京的狐狸捂著頭委屈地說。
「快點向人類小姐道歉。」狐狸媽媽生氣地說。
「不用不用,不關它的事……」
「杯子還給你吧,我不該說你奇怪的。」小京腦袋上頂著個大包,把杯子還給我,「烤紅薯算我請你。」】
「老師你在干什麼?」富江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我被嚇得從座位上跳起來,但因為只有一條腿所以站不穩又倒了回去。
「和我說話之前先打個招呼好不好?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我都叫你好多聲了,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富江皺著眉湊到我的電腦屏幕前,「老師在寫故事嗎?」
「嗯。」寫小說這件事我倒是沒想故意藏著掖著不告訴他。
「真的啊?是什麼類型的故事?」他的反應比我想像中興奮,「關於愛情的嗎?還是恐怖向的推理小說?」
我面無表情地回答:「是童話故事。」
如我所料,他不感興趣地移開視線:「好遜。」
我發現了,富江是一只未被馴化的小獸,直白地表達自己最原始的想法和欲望,他覺得好就說好,覺得不好就說不好,不會考慮給當事人一點情面,學會看氣氛這種處世之道他是半點沒學會。
現在大家都只敢隔著網絡去隨意攻擊和評判別人,而富江是那種會直接走到換上新裙子想要得到誇獎的女生面前,說:「這條裙子和你一點也不搭,真醜」的人。
他這麼說並非刻意傷害別人,只是懇切地表達出心中所想而已。
天真又殘忍。
什麼樣的環境能培養出這種性格的孩子?會是他說的擁有一個動不動對他施暴的父親和很早便去世的母親嗎?
我懷疑他先前說的家庭情況是在騙我。
第二十一章
我一宿沒睡精神狀態不太好,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把《詭異的住宅》的第二話寫完了,還順道看了部學生推薦的劇。
本以為富江會睡到很晚才起,不想他在我追劇追到最新一集時就起了,迅速洗漱完畢後還在廚房裡四處翻找東西吃。
「別翻了,冰箱裡沒什麼現成的食物,我給你煮碗面,你湊合著吃了趕緊去上課。」往常我一個人在家都是隨便吃牛奶泡麥片對付著,畢竟對我而言做飯太麻煩,看在富江還處在青春期,身體沒發育好的份上,我勉為其難地下次廚。
「那我在老師旁邊幫忙打下手。」富江的表情像是要玩什麼有意思的游戲。
他既然說要幫忙那我也沒什麼好客氣的,直接道:「把冰箱裡的脆皮小香腸,花椰菜,小白菜拿出來。」
趁他去拿食材的空檔,我把注水的鍋架到火上准備煮面。
這之後把花椰菜和小白菜洗淨瀝水備用,脆皮小香腸的包裝撕開,倒出六個排列在菜板上,像胖嘟嘟的手指頭。
我把小香腸的下半部分切開,等會兒油煎的時候會炸開形成章魚的形狀。小學時我經常用章魚小香腸裝點自己的便當盒,可愛又好做。
「老師,你做事情好麻利。」
「拿個碗把煮熟的面撈出來,別在旁邊盡說漂亮話。」現在要趕緊煮蔬菜了,我懶得調湯汁,直接用蒜和辣椒熗鍋加了點現成的醬在鍋裡炒,最後拌到面裡。
拌好面後我擔心單吃面太干所以用微波爐熱了碗速食湯讓富江搭著喝。
「吃完快去上課。」我把筷子遞給他,再次提醒道。
富江把面拌勻,呼哧呼哧吹了幾下後吸溜了一大口面,眼神發亮地看著我:「莉香老師,超好吃欸!」
「那當然,畢竟我從記事起就開始學做飯了。」這麼多年的飯不是白做的,剛才還想,要是他敢對我做的飯挑三揀四就狠狠擰他的臉來著,現在看來是不用了。
「老師做飯這麼好吃,還這麼瘦,從某個角度來說,可是相當有自制力。」富江喝了口湯說。
平日直來直去的富江難得應景地吹捧了兩句,我卻借了他平日的口吻:「這有什麼的,懶到不想做飯不就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了嗎?」
富江:……
總算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了點驚愕的表情,我心情微妙地好,有種成功捉弄到他的喜悅。
其實我是騙富江的,我以前很喜歡做飯給自己吃,以至於大半個青春期裡,我都是個肉嘟嘟的女生,其實按照健康的體重標准,我還算不上肥胖的程度,而且身上的肉都很聽話地長到了熊部和屁|股上,大腿也是肉肉的。
不過女孩子對於體重的嚴苛程度堪比我遇到過最恐怖的教導主任,她們可不管健康不健康,掃一眼後直接把我劃分到了胖子的區域裡,男生的話……男生只喜歡討論某個部位的發育程度。
很多次想減肥,但是食物太美味,我烹飪出來的飯菜更甚,所以次次都以失敗告終。直到後面和高中時交往的男朋友分手,看到他立馬換了個苗條的女朋友時,我才終於下定決心減肥……
然後把自己減出了厭食症。體重狂掉,月經不調,頭發也跟著掉,食物在嘴巴裡光是咀嚼就忍不住想吐,中途不得已休學了一年調養身體。
值得慶幸的是,得厭食症是在轉學之後的事,不然讓前男友看到了估計要成為他和其他人的談資。
「居然就因為我的一句話把自己減出了厭食症,傻子吧她?」他長得本來就帶點壞壞的帥,說難聽的話也從來是信手拈來,以至於他說這話的神態我能在腦子裡模擬演練千百遍。
幸虧,幸虧他不知道。
媽媽坐在床邊掉眼淚,溫柔地撫摸我的臉,「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媽媽會擔心的知道嗎?」
我有點受寵若驚,那是媽媽第一次這麼關心我,我還以為她養在庭院裡的那些花死了都會比看到我死了要難過。
於是我把自己減肥的原因告訴她,希望得到她的安慰,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哪怕是說一句:「不要為了別人的看法不惜糟踐自己的身體,你原本的樣子就很好。」
哪怕只是這樣一句都好。
誰知她聽了我的話後,一改先前的溫柔,伸手掐住我的脖子,用尖刻刺耳的聲音道:「你怎麼這麼不要臉!離開男人就活不了嗎?為了男人把自己作踐到這個份上,你和那些出賣自己身體討男人歡心的賤人有什麼區別?」
最後還是護士把她硬拉走我才死裡求生,不然依照她當時的力度,媽媽是真的想直接把我掐死在病床上,沒有絲毫遲疑。
如同森鷗外下令讓人把我推進海裡那樣果斷。
那麼多年來,我還是會想起媽媽說的這些話,無數個夜晚裡,當我褪去冷漠的偽裝,露出殼裡柔軟醜陋的心時,這些話語像刀子般殘忍又快意地一遍遍將我凌遲。
「那些殺不死我們的都將使我們變得強大。」也不知道是誰說的這句話,在我這裡半點不適用。
受過的傷害越多,我只有越來越懦弱的份而已。
媽媽說的對,我為什麼得為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做到這個份上,是想變漂亮後挽回他嗎?我離開男人就活不了嗎?
我怎麼……
我怎麼這麼賤呢?
真賤。
對高中時的男朋友也好,對森鷗外也好。
想到這裡,覺得自己真是惡心到了自己,稍微有點想吐,我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麼還活著?
「莉香老師,你吃這麼一點夠嗎?」富江的聲音撥開我黑暗濃稠的情緒。
我緩了一會兒才答:「足夠了。」因為厭食症的影響,我的胃變得很淺,對食物的熱愛也磨掉了大半,現在不能一下子吃很多東西。
「你的書包放家裡了嗎?要不要趁上課前打車回去拿?」他昨晚來得突然什麼東西都沒帶。
富江對此毫不在意:「沒事,我上課經常不帶書的。」
我:?
聽聽,這是學生該說出的話嗎?
可能是我臉色不太好看,他趕緊打補丁:「去教室和同桌蹭著看就好了,老師你不和我一起去學校嗎?」
「我下午才有課,早上就不去了。」趁你走了趕緊補點覺才是當務之急,我懶懶地戳著碗裡最後一顆章魚小香腸。
「是不是又在擔心被其他人看見說閑話才不跟我一起去學校的。」富江狐疑地看著我。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但被他這麼一說,「你不提醒我還差點忘了,以後在學校裡和我保持距離,現在是敏感時期。」
「怎麼又說這個事,真煩。」富江滿臉寫著不耐煩,這家伙真是不可愛。
「算老師拜托你好嗎?」我故意用央求的語氣對他說,之前逆毛搓了好幾把隱隱有了炸毛的風險,現在想著順毛摸摸的效果會更佳。
「哼。」他扭過頭不搭理我。
「拜托,拜托。」
「那老師親親我。」
算了行不通,還是逆毛薅吧。
第二十二章
對於中原中也而言,今天本該是平常的一天。執行任務,開會,彙報工作,加班,是的,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如果在他彙報完工作後首領沒有叫住他問了奇怪問題的話。
「中也,你談戀愛了嗎?」首領胳膊肘撐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在他准備要走的時候突然問。
中原中也壓下心頭的疑問,誠實地回答:「沒有。」
「好吧,那你談過戀愛嗎?」首領換了個問題。
中原中也再度誠實:「……沒有。」
「這樣啊,也是,畢竟你那麼忙,根本抽不出時間陪女朋友。」首領嘆了口氣。
中原中也:?
有的時候,中原中也會產生一種可怕的錯覺,首領在某些地方和某條可惡的青鯖會有微妙的相似,這麼想對首領實在是不敬,但他此刻說話的語氣真的微妙地向那家伙靠攏。
「如果女朋友生氣的話,中也有什麼好主意讓她消氣嗎?」在得知了他沒談過戀愛這個情報後,首領還是問了個可以預曉答案的問題。
中原中也硬著頭皮說:「這……大概要看她生氣到什麼程度。」
首領略作沉思,表情有些糾結,「生氣到假裝不認識男方,不承認喜歡男方這樣?」
「生氣到了這種地步嗎?」中原中也皺起眉,「是男方做了很糟糕的事嗎?還是說女方小題大做了?」
「我想是前者。」
「那男方只有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盡量彌補女方了吧?」中原中也不確定地說,「不過既然對方都生氣到這種地步了,估計能挽回的可能性也不大。」
對話裡出現的男方女方究竟是誰啊?
「也是。」首領無所謂地笑笑,「今天辛苦你了,中也君。」
「……是。」中原中也一頭霧水地結束了這場莫名其妙的對話。
出了辦公室與尾崎紅葉擦肩而過時,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首領今天……」
沉默片刻。
「他也問你了?」尾崎紅葉先開口道。
「嗯。」中原中也壓了壓帽子,「大姐,首領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談戀愛了?
不行,腦子裡根本無法構想出首領和某位女性談戀愛還費盡心思討她歡心的場面。
「應該不會。」尾崎紅葉說出他心裡所想的後半句話。
辦公室裡。
「所以現在是確認莉香擁有死之前的記憶了嗎?」
「確認了。」
「那你完蛋啦,林太郎!」愛麗絲幸災樂禍地說,用紅色的蠟筆在紙上畫了個大大的豬頭。
「啊,居然問我是不是想當她的Sugar Daddy,真是嚇我一跳。」森鷗外捂住臉,不太好意思地說,不過很快聲音又揉進了微不可覺的苦澀,「在有記憶的情況下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和我交談,真是了不起。」
「林太郎,趁著這個機會和莉香斷絕來往吧,不要再像之前把她卷入之前的麻煩裡了。」豬頭畫完,現在愛麗絲在用綠色的蠟筆畫草原。
「嗯,說的也對,這樣她能平安無事地活下來,有新的戀情,交往新的男友,拓寬新的生活圈,開始新的生活,最後把我忘得一干二淨,真好啊。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最優解。」森鷗外用充滿活力的聲音說,尾音跟燃了火似的一句比一句發燙。
愛麗絲筆下的草原畫得越發潦草。
*
我自是沒想到自己能有這麼大的能耐讓Mafia的首領百忙之中抽空煩惱一點五個小時,畢竟我這邊也有煩亂的事情纏身。
這些繁冗雜亂的源頭指向富江。
想到要調查他的私人生活情況這件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找偵探社幫忙,接著腦海裡出現了已轉行的國木田老師。
電話撥了兩遍都是無人接通的狀態,我無奈只得從抽屜裡翻出他辭職前給我的名片,對著上面的座機號碼打。
這回倒是很快就有人接了,「喂你好,這裡是武裝偵探社,請問有什麼事嗎?」
這聲音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你好,我想找一下國木田先生,請問他在嗎?」
那邊沉默了片刻,用疑問的聲音試探道:「海妖小姐?」
我:「??海妖?」
「啊,我的意思是清枝小姐……」
我確實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只不過一時想不起來,「你認識我?」
「我是織田作之助。」
「哦哦,我想起來了,下雨那天送我去公交站的織田先生,那天真的非常感謝。」溫和的聲音和赭紅色頭發男人的臉對上號。
「哪裡的事,清枝小姐是要找國木田對嗎?」
「對,他現在在偵探社裡嗎?」
「在的,請稍等。」另一頭的聲音變模糊了起來,似乎能隱隱聽到那邊在吵架的聲音,國木田似乎在罵誰,情緒頗為激動。
幾分鐘後他的聲音傳來過來:」清枝老師?找我有什麼事?」
聽起來聲音有點粗重,我客套性地問了句:「國木田先生在忙嗎?」
「沒有,同事把我的手機泡水裡了,起了些……爭執。」最後兩個字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裡擠出。
「怪不得我說怎麼打不通你的電話。」我恍然大悟。
「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是有什麼急事嗎?」國木田問。
「我想對偵探社進行委托,幫我調查一個人。」
他似乎有些驚訝:「誰?」
「一個學生,也是之前學校鬧出的那起師生戀醜聞的當事人,叫做川上富江。」
「清枝老師為什麼要突然查這個人?」幾乎能想像得到國木田在電話另一頭微皺著眉的表情。
「說來有點難以啟齒……我們可以當面談談嗎?不知道你今天忙不忙?我去偵探社裡找你。」我想要了解的關於富江的信息,還有我覺得富江身上奇怪的地方,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咳咳咳,直接過來偵探社嗎?」
我聽他的語氣不太確定,「怎麼了?不方便嗎?」
「不是,今天下午都有空,你直接過來就好。」
我松了口氣:「太好了。」我還擔心周末他們不接業務來著,要是錯過今天,下個周很難抽出時間去偵探社。
自從前田香織鬧出那檔事之後,學校很快就把她解聘了,暫時又沒找到能夠代課的老師,所以我的課憑空多了一倍,工資倒是沒什麼變化。
偵探社在一棟紅褐色磚造建築物的四樓,這我是知道的,我也順利找到了這棟樓。
比較尷尬的是,我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進去。一樓是一家叫做漩渦的咖啡館,我在門口徘徊好半天沒找到入口才想著進到咖啡館裡問問。
「清枝小姐?」前不久才在電話裡聽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轉過身對上抱著棕色紙袋的織田作之助。
得救了。我心裡想。
「織田先生,我好像找不到偵探社的入口。」我不太好意思地說。
「在這棟樓的後側面,我帶你過去。」
「謝謝,謝謝。」我心懷感激地跟上。
然而等我到了電梯口時我又後悔起來,忘記提前說我想要要走樓梯了。現在和織田作之助說我要走樓梯不想坐電梯肯定會顯得事多,呼,沒關系,才四樓,我能忍。
剛進電梯,我就覺得自己的手心開始冒冷汗,那一瞬間我就意識到自己失策了。
狹小的封閉的空間,關節處開始疼痛,甚至開始出現幻覺,我不知曉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只能聽到海浪拍打著箱子外壁的聲音,有時覺得自己要沉下去了,有時又覺得自己是在漂浮著……
本該平穩上升的電梯猛地往下一墜,我聽到繩索和齒輪劇烈的摩擦音,身體失衡,差點重重地摔在地上。
差點——
織田作之助扶住了身形搖搖欲墜的我,但在扶我的時候他手裡的紙袋掉了。
「謝……謝謝。」我嗓子又干又緊,話都要說不出來,「東……東西撒出來了,我……我幫你撿……」太糟糕了,為了幫我東西全灑在地上,是咖啡粉嗎?還是茶葉罐?
我的視線有點模糊不清了,想要跪趴到地上去夠滾落在地的小罐子,卻受到了阻礙。
織田作之助扶著我不讓我動,他的聲音跟加了特效似的忽遠忽近:「那些東西就不要管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有……有一點……」我站不穩了,只能歪在他身上靠著。
他的手放在我額頭上摸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有幽閉恐懼症?」
「嗯,嗯……有一點。」腦袋靠在他的身上要順著滑下去了,織田作之助眼疾手快地摟住我的腰把我往上帶了帶,輕輕說了句失禮。
我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能聽得到他的心跳聲。
咚咚咚……
太好了,是活著的人,有頻率的心跳聲聽得我想哭。
在箱子裡,我曾聽過比這更小,更輕的心跳聲慢慢消失。
那是我的心跳聲。
我是自己死亡的見證者。
「電梯裡信號不太好,電話撥不出去,不過我剛才已經摁了緊急按鈕,一會兒會有人過來,你不要害怕。」他的聲音溫柔沉穩。
「對……對不起……」快要喘不過氣了。
「不要老說對不起,你沒有做錯什麼事。」他的語氣近乎是疑惑了。
我仰起頭,像要死卻不能靠近海的魚,「大海……海……水……水來了……」浪的聲音好大,我要被浪卷走,要缺氧而死,要在海水的衝刷中屍骨無存。
他的手臂收緊了些,用安慰的聲音說:「這裡不是海,沒有水,不要怕。」
我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用手揪著他的衣服,埋首在他胸前。
他的手指很糾結又很輕柔地落在我的頭發上。
不知過了多久,電梯間猛然抖動了一下,失重的暈眩感從腳底傳來,顯示樓層的紅色數字開始跳動,看來故障被修復了。
織田作之助摁下2層的按鍵,我們在這樓停下。他半抱著我出了電梯間,悶悶的聲音從胸腔裡傳來:「我們走後門的樓梯。」
「好,讓我……讓我先緩緩。」我跌跌撞撞地在樓梯台階的邊沿處坐下,歪著身子靠在牆壁上,冰冷的瓷磚讓我稍微清醒了點。
「偵探社裡有醫生,我抱著你上樓速度快點。」他說著在我的面前彎下腰,試圖來抱我。
「不用,我再呆一會兒就好,這樣上去的話會引起注意的,我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
「身體不舒服需要看醫生是很正常的事,不是麻煩。」他不同意道。
我一時竟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話,但想到自己是來偵探社進行委托卻因為這個烏龍變成來看病就覺得窒息。
我拉住織田作之助的手,眼睛微微向上看他,「拜托了,織田先生,讓我在這裡再休息一會兒。」
這是從富江那裡學來的動作,不過我現在臉色差,表情不佳,語氣也不夠楚楚可憐,在沒練習過的情況下效果肯定不會太好。
萬幸這張臉給力,織田作之助眼神動搖,點了點頭算是答應我的請求。
休息夠了後織田作之助帶著我沿螺旋狀的樓梯爬到四樓,總算到達偵探社。
「喲,織田作,」一個高挑的青年率先打招呼,接著轉向旁邊的我,鳶色的眼睛閃閃發亮,「這就是海妖小姐嗎?」
織田作?織田作之助不該是姓織田嗎?海妖小姐又是什麼稱呼?
我正想追問,國木田突然從後面冒出來,陰森森道:「太宰,不許說奇怪的話騷擾清枝老師!」
「這位美麗的小姐,請問你願意和我一起殉情嗎?」太宰對國木田的問話置若罔聞,牽起我的手說了更奇怪的話。
如果對我說這話的是長相醜陋舉止猥瑣的男人,那我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報警,但這個叫太宰的人實在是長了張很討女生歡心的臉,所以我拒絕的話竟沒有脫口而出。
漂亮的人得到優待是理所當然的事。
「太宰!都說了不要說奇怪的話!」國木田一個手刀劈在太宰腦袋上,太宰抱著腦袋徐徐蹲下,發出嗚嗚的小動物哼聲。
「織田作,你不是出去買咖啡了嗎?」國木田掃了眼織田作之助空空的雙手,「咖啡在哪兒?」
我心中一凜,那些東西都掉到電梯間裡沒撿回來。
織田作之助撓撓後腦勺:「我忘了,現在去買。」
「是嗎?」國木田半信半疑的樣子,「對了,別忘記亂步先生的零食。」
「還是按照上次的那個清單買嗎?」織田作之助問。
「薯片換成玉米口味,汽水換成橘子的,其他都不變。」國木田琢磨了一下說。
「我知道了。」織田作之助會意地點頭。
第二十三章
之前在電話裡說想和國木田私下談談,他還真的騰出一個空會議室和我單獨交談。
「清枝老師,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想要調查川上富江了嗎?」國木田把泡好的茶推到我面前,面色嚴肅地問。
「這話聽起來可能會顯得自戀,」我握著杯把,盯著水中緩緩下沉的茶梗,「富江對我好像有超乎師生關系的感情。」
國木田短促地啊了一聲,看來他知道我要表達的意思。
「我和富江的關系是在那次醜聞後有了進展……不,不是那種進展……只是走得近了點。」我看國木田的表情不對,趕緊補充,「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因為前田老師的事才對我親近,接觸的時間一長才發現富江別有目的。」
「目的?」
我沒有立刻回答自己心中所想,而是兜起了圈子:「國木田君,你有過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嗎?就是……自己的感情如同秋千,在正確與錯誤的分界危險晃蕩。」
「你是說你在努力克制讓自己不要喜歡他嗎?」國木田抿著嘴,顯然不贊同這違背師德的行為。
「不是的,我不喜歡他。」我對富江的感情裡完全沒有摻雜與愛情相關的因素,但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時,偶爾某個瞬間,我心裡那晃蕩的秋千會往錯誤的方向高高蕩過去,想讓我重重摔下露出狼狽的模樣。
國木田露出費解的表情。
「我懷疑富江有能操縱感情或者說迷惑別人的異能力,而我正是他目前的捉弄對像。」我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是這樣嗎?」國木田臉上閃過片刻的恍惚,不過很快便擺出專業的撲克臉。
「他只是想看我喜歡上他後露出的醜態而已。」雖然這麼說有點殘忍,但我確信是最接近事實的猜測,「所以,我想拜托你幫我查查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他是否真的有這種操縱別人感情的異能。」
也許因為我們曾經是同事,國木田收取的委托金很少,我都懷疑按照這個收費標准他們偵探社很可能會入不敷出。
回去的時候可不能再坐電梯,先是謝絕了國木田送我下樓的好意,卻在螺旋樓梯的樓梯口碰到織田作之助。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在電梯裡讓他看到自己這麼丟人的一面,我想起來還覺得臉燒。
他也不和我爭,而是默默跟在我後面,我下一步他下一步,兩人以龜速下樓。
這樣一句話不說一直下到一樓也實在是太尷尬了吧天哪,我腦子轉了轉,吃力地扒拉出勉強可以聊的話題:「織田先生,你之前在電話裡說的海妖是什麼意思?剛才那位太宰先生似乎也提到了這個詞。」
「那個……」他溫和的表情露出幾分為難,但還是把夢到海妖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和我說清了。
這跟奇幻故事般的展開對我的震懾程度不是一星半點,我很仔細地觀察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想看透他是不是在說謊,但他表情真誠根本沒有沾到半點謊言的顏色。
「我真的和你夢裡的海妖小姐長得一模一樣嗎?」我忍不住問。
「嗯,一模一樣。」
「可是我很討厭大海,海妖小姐肯定不會討厭。」都是海妖了,肯定住在海裡,擁有長長的魚尾巴,能在大海裡自由地游來游去。
織田作之助面色掙扎片刻,道:「海妖小姐也討厭大海,說聞到大海的味道就想吐。」
「……這樣啊,那可真是太巧了……」我想起和織田作之助初次見面的情景,「所以下雨那天你才問我喜不喜歡大海嗎?」
織田作之助又嗯了聲。
這下可以百分百排除他騙我的可能,當時我還覺得奇怪,初次見面怎麼會問那種不著邊際的問題,現在看來是有原因的。
我琢磨織田作之助這令人尋味的夢,沒注意腳下還有一層樓梯,拐杖的著力點沒找好差點踩空從樓梯上摔下去。
又是織田作之助拉住我的胳膊沒讓我摔下去。
我今天已經是第二次在他面前出醜,感覺現在找條地縫鑽進去比較合適。
「要是這一跤摔實,我的右腿百分百會遭殃,到時候兩條腿都不能用麻煩可就大了。」我說了別的話來掩蓋自己的難堪。
他沒有調侃我的粗心大意,很上道地接茬,只是話題轉向了我不太想談論的家庭:「意外受傷的話家裡人怎麼說都會幫忙照顧吧?」
「我沒有家裡人,左腿就是當初和家人去露營半路出了車禍不得已截肢的。」
他低頭,像犯了錯的小孩:「對不起。」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父母的死給我帶來的打擊並沒有外人想像得那麼大。
估計是為了表示歉意,他也說了自己的事:「我也是一個人,很早就出來……工作。」
我嘆息一聲:「這樣啊。」
我這個人不太能藏得住事,在拜托完國木田幫我查富江的身份後,看見他總是覺得別扭,經常刻意避開他投來的目光,當他想和我說話時也找理由躲開。
一次兩次還好,幾次下來,他被我惹毛了。
「干嘛總是躲著我啊!」他學聰明了不在學校堵我,換在家了。
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你怎麼進來的?」
「那晚你輸密碼的時候我看見了啊。」
把未經允許就進別人家裡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我也是佩服,跟他理論不過白費力氣,我只能默默在心裡決定等他一走就把密碼換掉。
「老師,你還沒有回答為什麼老是躲著我這個問題!」富江難纏地反復問。
「我不是說了嗎,在學校裡要保持距離。」明明沒有做什麼虧心事,這句話聽起來卻莫名地像渣男發言。
「那是保持距離嗎?你明明就是在躲我!」
「我——」這下我詞窮了,大概是今天太累,發給優子編輯的稿子又被說有幾處需要修改,我脫力般地坐到沙發上,「富江,放過老師好不好?」
他裝傻:「莉香老師你在說什麼啊?」
「我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千方百計讓我喜歡你到底有什麼好的。」
「喜歡老師還需要理由嗎?我喜歡老師,想讓老師也喜歡我,把我放在和別人不同的位置。」他用俯視的視線往下看我。
他哪裡只是想讓我把他放在和別人不同的位置,他想讓我像前田香織那樣瘋狂地迷戀他,徹底淪陷為他感情上的奴役。
「可是你要知道,富江,」我抬眼看他,「不是你喜歡我,我就要喜歡你的。」
他抿著唇,眼神晦暗地看著我,就在我以為他要惱羞成怒對我動粗的時候,他突然撒潑打滾地嚷出聲:「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老師喜歡我,我就要我就要!」
「老師,你努力一下,也喜歡我好不好?好不好嘛?」他從地上滾到沙發,再滾到我的旁邊,腦袋枕在我的肩膀上扭來扭去,像熊孩子在向母親撒嬌要買昂貴的玩具。
我對他生不起氣:「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喜歡又不是單靠努力就能達成的目標。」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靜默著沒說話,這個時候的富江可愛多了,我輕輕摸他的頭發,像撫摸小狗的絨毛。
「那我對老師是特別的嗎?」他問,聲音裡有委屈的音色。
「特別」這個詞是帶著古怪卡通圖案的長筒襪,顏色鮮艷。「喜歡」這個詞是能吹出心形粉色泡泡的泡泡機。長筒襪穿著很暖和,我更喜歡前者。
「對我而言,你當然是特別的。」在有限的生命裡,我應該很難忘記這個漂亮古怪的少年。
「真的嗎?」小狗從我的肩膀上抬頭。
「真的。」我肯定地點頭。
第二十四章
這個周總算有了新老師來填補前田香織的職位,我在學校的工作量減半到原來的水准,這意味著我有更多的時間摸魚寫稿。
一切的事情都恢復正軌,只有新老師是我高中同學這件事在意料之外。
加上重生前的時間,我要比實際年齡大個十歲的樣子,在兵庫縣上高中的記憶已經模糊得只剩前男友的臉,初次和這位叫田川明美的新老師見面時,腦子裡根本沒有浮現出任何與她相關的信息。
就連田川明美也並非是一開始就認出了我。
「小莉香,晚上去喝一杯?慶祝田川老師第一天入職。」
「智子老師今晚不用回家帶小孩嗎?」她的孩子還小,平時都是一下班就急著回家,今天提出主動去外面喝酒還是頭一回。
「我先生昨天出差回來了,今明兩天都在休假中,所以孩子讓他帶完全沒問題。」智子老師比了個OK的手勢。
我喜歡喝酒,但更享受獨自小酌,而不是一群人在一起說些沒有營養的口水話,還要隨時注意是否恪守禮節。
「我不——」
「去吧去吧,我們還沒有一起吃過夜宵呢,小莉香∼」智子老師再次使用了撒嬌大法,「而且這是我來之不易的假期,錯過後下一次再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可是……」你剛剛說了明天也可以休息的。
田川明美加入對話,用可憐兮兮的語氣說:「清枝老師難道不喜歡我嗎?」
這麼大頂帽子扣下來我可受不了,我還沒有打算得罪新來的同事,於是連聲否認:「沒有沒有沒有。」
「太好了,那晚上一起喝酒吧。」田川明美雙手合十,露出可愛的微笑。
我:……
我的酒量很差,在家時只喝一小杯就陷入微醺飄飄然的狀態,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喝醉後會是什麼個鬼樣子,所以到了居酒屋後只要了瓶可爾必思。
「到了居酒屋還喝什麼飲料啊,要喝酒才對!」智子老師痛飲一杯燒酒,臉通紅地對我說。
「胃不舒服,今天只能喝飲料了。」我推脫道。
「這都是你平時不好好吃飯的原因,來!我的炒面和茶泡飯都給你吃!」智子小姐豪爽地把她剛點的食物推到我面前,氣勢和中午逼迫我多多地吃便當時如出一轍。
「饒了我吧……」這才三杯燒酒下肚,她就已經有了醉態,估計離開時要聯系她家裡人開車來接了。
作風和國木田酷似的高井老師不安地勸說:「智子老師,少喝點。」
「和前輩是這樣說話的嗎?高井!」
「抱——抱歉。」高井遷就道。
智子老師拔高的音量弱下來:「你根本不懂一個女人要兼顧工作和家庭是多麼難的事,嗚嗚,我女兒那麼小,精力卻旺盛得跟永動陀螺有得一拼,昨天我回家後太累了就任由她在我的附近玩,我不小心睡著了……你知道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了什麼嗎?」
「什麼?」高井硬著頭皮反問。
「她在我的胸口上拉了泡屎!」智子老師哭了起來,「臭死了,小孩子的屎好臭啊……嗚嗚……」
我們在座的人都默聲不語,看來她是太累了,借著醉態發泄幾分心中不滿的情緒。
我喝了兩口手裡的可爾必思,開始後悔來參加這個聚會。智子老師依舊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自己的初為人母的勞累,她不知道並沒有多少人聽進她的話。
若這些抱怨的話是在清醒時說出或許還能獲得幾分虛假的同情,但她陷入了醉態,大家連那份最基本的客套也干脆丟到一邊,特別是對面的兩個男老師,已經深深擰起眉頭,仿佛她在談論的是什麼污穢之事。
剖挖出自己的痛苦擺放到台面上供人評頭論足本就是個錯誤。
智子老師清醒後會後悔的。
最終的結果如我所料,高井老師趁智子老師迷迷糊糊時偷拿了她的手機,從通訊錄裡找到了她的先生,聯系他過來把智子老師接走。
「總算是把她送走了,真是的,明明想出來好好放松一下,結果還真是掃興。」高井老師旁的松下老師誇張地嘆了口氣,高聲說。
我用勺子攪弄茶泡飯,在想找個什麼理由隨後離開。
「身為母親居然嫌棄自己的孩子,還真是失職。」高井老師也跟著附和。
我之前還覺得高井老師很像國木田,看來得收回這種想法。
「就是,現在的女人吃不了苦歸根究底還是被男人寵壞了。」松下說到這裡嘴角還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像我看寵物狗犯錯時才會露出的那種無奈的笑。
潛台詞是「真是拿你這種女人沒辦法,不過你是我的狗,稍微犯點小錯沒什麼,太過越界的話我可要生氣了」。
「我母親年輕時除了帶孩子外還要幫著家裡干農活,盡管這樣也從來沒抱怨過一句,唉,現在的話……」高井和松下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起來。
「但智子老師說的沒錯,小孩拉出來的屎確實很臭。」我沒忍住出聲反駁,沒有搞懂為什麼抱怨小孩拉屎臭會和吃不了苦這種說辭聯系在一起。
松下老師吃勁地咽下嘴裡的漢堡肉,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不過很快又變為討好的笑:「嘖嘖,清枝老師,你這樣想以後可成為不了好媽媽啊。」
我不知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但肯定不算好。
松下老師的笑容面具出現了破裂的痕跡,他連忙補救般地說:「不過在作為女人這方面,清枝老師可是相當出色。」
作為女人很出色。
這句話怎麼聽怎麼難受,帶著近乎透明的輕佻,深究下去只有自己給自己找不愉快的份,我干脆站起身:「我胃不舒服想先回家了,各位慢聊。」
出了居酒屋,酒氣和食物的味道在涼爽的夜風中衝刷干淨,我的心情也跟著明快幾分,可沒走幾步,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嬌滴滴的呼喊:「清枝老師,等等我!」
我停下來回過頭,穿著細高跟鞋的田川明美正飛速邁著小步子往我的方向跑來。
「抱歉今晚鬧得這麼難看。」她跑到我面前就是個九十度鞠躬。
「那不關你的事。」一顆老鼠屎都能壞了一鍋粥,更何況是兩顆。
田川抬起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時間長到我以為自己臉上沾了什麼髒東西。
「你在看什麼?」我不自在地摸著臉問。
她紅著臉搖頭,「沒看什麼,只是覺得……清枝老師,你和我以前的高中同學長得有點像。不過清枝老師你要漂亮很多!而且要苗條很多!如果不是你們連名字都一樣,我根本沒想到會把你們兩人聯系到一塊兒,哈哈哈。」
我心裡竄上一股不妙的預感:「你以前在哪裡上的高中?」
「兵庫縣。」
我怔愣了幾秒,「那你大概沒認錯。」
田川明美的表情從呆愣到吃驚最後升級成不可思議,「你——你也是稻荷崎高校的嗎?」
「嗯,高一A班的清枝莉香。」我看著她的臉,拼命在記憶裡搜索這號人物,但想得頭都要痛了還是沒想起來。
「我們上料理課的時候是前後桌,你還送過我草莓蛋糕!」
「是嗎?」好像確實有那麼一點點印像,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要讓我清楚地回憶起來實在有點為難。
田川有些失落:「看來你真的不記得了啊。」
我心虛地嗯了聲。
「你當時才上了一年學就突然轉校,簡直是毫無預兆,班上的同學還為你轉校的原因討論了好久。」
估計以為我是因為被前男友甩了受不住打擊才轉校的吧。我在班上沒什麼辨識度,可比我高一級的前男友卻相當有人氣。
好想說和前男友無關,但這麼說反而太刻意,只好對她的話不做評價,轉而道:「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家了。」
「哦……哦,好的。」她肉眼可見地有些沮喪,「莉香你變了好多啊……」
在田川明美的記憶裡,清枝莉香是個有些靦腆但很愛笑的女生。高中時期,她的臉圓嘟嘟,笑起來很甜,經常從家裡做點心帶來分給大家吃。
田川明美曾暗戳戳地想過,要是清枝莉香再瘦一點的話肯定很受男生歡迎。
再次見面,清枝莉香確實瘦了,圓嘟嘟的臉變得好小,連五官都像被施了魔法驚艷地舒展開,她長得太甜,讓人看了一眼就沒來由地偏愛。可偏偏不笑,勾得人心癢。
今晚在居酒屋吃飯的時候周圍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偷看她,甚至還有人用手機偷拍,就連田川也忍不住著迷地盯著她蜜棕色的眼睛和卷翹的睫毛。吃飯時從襯衫袖子裡露出的那一截手腕皓白似雪,田川想,白雪公主的白應該也只到清枝莉香的程度吧。
「我有嗎?」
「有啊,」田川急切道,「你以前很愛笑。可現在,從我們重逢後的第一次見面開始,你一次都沒有笑過,話也少得可憐,給人很難接近的感覺。」
她口中形容的那個高中的清枝莉香對我來說和陌生人沒什麼差別,高中時期的平易近人和愛笑都是我裝出來的,那是必要的保護自己的武器。那個時候我是胖子,不把自己主動貢獻為笑料,看起來脾氣不好的胖子是會被孤立的。
盡管我努力地裝作開朗努力地笑也沒交到什麼好朋友,不過幸運地沒有遭受過校園冷暴力。
「清枝老師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田川明美對我說。
「……田川,你也是女生,晚上回家還是要注意安全,你送我到家門口了我也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去。」總不能上演我送你回家,你又送我回家,接著我再送你回家的戲碼。
「也是……」田川鼓著臉思考了會兒,「那我明天把車開到學校來就能送你了。」
新來的老師田川明美雖不像前田香織般討厭我,但和我教過的女學生有著莫名的相似性。
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第二十五章
富江最近很老實,沒有招惹其他人,不過就算這樣還是會有人被他蠱惑人心的魅力所吸引。
比如現在。
他被人綁架了。黑布蒙住他的眼睛,膠帶貼住他的嘴,富江一面得意自己的魅力之大,一面又擔心自己會很快被分屍,到時候要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回去見莉香會花很長時間。
如果只是受點輕傷倒不錯,能利用莉香的同情心趁機撒撒嬌,但依照他以前的經驗,只受輕傷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黏貼性極好的膠帶從皮膚上扯下來那一刻有點疼,蒙眼睛的黑布揭下來還花了好些時間適應眼前的光亮。
然而眼前站著的人是富江怎麼想都沒想到的。
這不是莉香去看音樂會那天跟在她身邊的男人嗎?對了,還開車送莉香回家來著。
「你不是纏著莉香老師的那個老男人嗎?」富江的手臂被分站在兩側的黑衣人控制住,看這架勢大概是橫濱惡勢力之流,不過他一點也不怕。
森鷗外聽到他的稱呼也不生氣,好脾氣地笑道:「川上富江,是吧?」
「你都把我綁來了,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富江看他不順眼,覺得他裝腔作勢。
「看來我得省去不必要的客套話了,」森鷗外苦惱地用食指戳著下巴,此刻的表情還算是無害,「我的要求很簡單,從今天開始,嗯……或許可以寬限到明天,畢竟你需要和莉香做一個正式的道別。」
「你到底想說什麼?」聽到道別一詞,富江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是想說,」森鷗外的眼睛睜大,瞳孔緊縮,恐怖的占有欲源源不斷地從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滲出,「你需要從莉香的世界裡消失。」
這個人有點可怕。
富江不肯露怯,「你以為你是莉香老師的什麼人?有什麼資格來命令我?」
富江話剛落,對方就抬腳猛踹了一下他的肚子,動作快得只能看到一道殘影,疼得他弓起背來。
「你個白痴,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給莉香帶去了什麼樣的麻煩是不是?」森鷗外無奈地說,語氣帶著聰明人看待愚蠢之人的憐憫。
看富江還低著頭喘息便吩咐兩旁的人:「讓他抬起頭來。」
「是,首領。」
大手用幾欲扯斷富江頭發的力度強迫他抬起頭,森鷗外把手裡的照片明晃晃地懟到他眼前。
照片上穿著針織衫的女人富江並不陌生,那是前不久才被學校辭退的前田香織,正鬼鬼祟祟地在莉香門口徘徊。
「這個叫前田香織的女人從警視廳裡出來後一直在往莉香的郵箱投送恐嚇信,十月十六日這天晚上更是變本加厲地手持凶器潛入莉香家裡。」
森鷗外的聲音冷靜克制:「我不管你身上那種奇怪的異能會招來什麼樣的人,會讓人的精神產生什麼程度的紊亂,但你只要在莉香身邊多呆一天就會給她帶來不確定的麻煩,甚至會讓她因陷入麻煩而死掉。」
話音頓了頓,「你知道死掉是什麼意思吧?」
富江當然不知道,因為他要徹底死亡的條件很是苛刻,自從他有意識起,他一直是不死的。不過問這個問題的人本身也不在意他的回答。
肚子和胸口又接連被射了幾腳。
這人腳上是綁了鋼筋嗎?力度那麼重?而且跟裝了定位器似的,專挑疼的地方踢。富江嘶嘶抽著氣,默默慶幸自己身體恢復力強。
頭頂輕飄飄地傳來森鷗外的聲音:「死了的話,我再用十倍的力度揍你,你也不會覺得疼。現在理解了嗎?」
莉香老師攤上這麼個瘋子真是不幸。
*
最近這一帶的治安都變得特別好,我被奇怪人員尾隨的頻率大大減小,和田川明美告別後很順利地回到家。
不過沒想到家門口蹲伏著一只小狗。
「富江,你在這裡干什麼?」明明之前還正大光明地輸密碼進我家門,今晚怎麼反常地乖巧。
「我沒有換密碼,可以直接進來。」我一邊說著一邊試圖接近這只看似委屈巴巴的小狗。
富江搖頭:「在外面就好,我想和老師說說話。」
「好吧,要說什麼?」我走到他跟前。
「老師,我……我可能要轉學了,今晚是專程來和你告別的。」富江站起身,總是寫滿囂張笑意的臉此刻只剩陰郁。
我:「?」
「怎麼這麼突然?」完全沒想到他來是為了和我說這種事。
「也不算突然,反正我在哪所學校都呆不長,在這個學校裡我唯一想要得到的就是莉香老師,可之前你都拒絕我了,所以繼續呆著也沒什麼意思。」
這話任性得很有富江的風格,可我還是覺察到幾分不對,畢竟和我說話的時候他從來不會低著頭,一副失落的樣子。
「已經打定主意要轉學了嗎?」我追問。
「確定了。」富江彎腰把一直放在他腳邊的大盒子抱起來,「這個是給老師的臨別禮物。」
「裡面是什麼?你可不要亂花錢。」我想打開盒子卻被制止,富江按住我的手:「回去再看,這是給老師的驚喜。」
「那好吧。」我作罷。
「我要走了。」富江把手揣進兜裡,看著我時烏黑的眼睛真的好像無辜的小狗,我真是傻了,怎麼會從這麼一雙漂亮妖冶的眸子裡看到無辜的痕跡。
「那再見。」我不擅長應付離別的場合,而且今晚也太突然。
「我可真走了啊。」富江重復道。
「我知道,我會站在這裡一直目送著你離開的。」我像哄小孩兒一樣認真地保證。
富江轉身邁著步子慢慢走遠,我站在家門口注視著他,心裡悄悄數著他路過了幾盞昏黃的路燈。
1,2,3,4……
等到他的背影即將消失在視線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
富江毫無征兆地轉過身快步朝我跑過來,離去時走了好幾分鐘的路程折返時一分鐘都不用。
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隔著頭發用力吻我的耳朵,接著碎碎念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王八蛋氣死我了!」
我陷入茫然,手裡抱著的臨別禮物也滑落到地上,反手抱住他算作安慰,「真的不能告訴老師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口中的王八蛋應該不是指我吧?
擁抱得到回應的富江把我抱得更緊,嗓子裡哼出舒服的單音,剛才咒罵的話語瞬間消音,順理成章地撒起嬌來:「喜歡你。」
「謝謝。」我拍著他的背,輕聲說。
「莉香老師,這個時候最完美的回答應該是我也喜歡你。」富江說話的時候故意靠近我的耳朵。
我默了默,轉而道:「你現在餓嗎?和我回家,我給你做東西吃,現在天氣轉冷了,這個時候喝一碗熱乎乎的燉湯很舒服的。」
「才不要,吃了就更不想走了。」富江得寸進尺地又親了一下我的耳朵。
第二十六章
富江給我的禮物是半截假肢,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新型金屬做的,拿在手裡非常輕巧,穿戴在腳上也合適得不得了。
按理來說這種東西要到醫院裡去專門訂做,不然不可能合適得這麼剛好,真是不可思議。
拿到盒子的時候我還以為裡面是件衣服,沒想到禮物本身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這東西應該肯定很貴,他一個學生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不對,他有富婆。
剛才應該執意把富江帶回家裡來的,這麼貴的禮物我實在沒有辦法理所當然地收下,我把假肢脫下來,坐在沙發上給富江發消息,結果發現他已經把我拉黑了,電話更是打不通。
我握著手機,感覺有點受傷,就算是告別也不必做得這麼絕吧?完全是要斷絕關系的樣子。
就這樣默默難過了幾分鐘後我重新把假肢穿上,站起來不安地嘗試著走了兩步,右腿踩到地面的實感和左腿仿若懸浮在半空的虛幻形成鮮明的對比,我覺得飄飄然,心跳急促起來,要是穿長一點的褲子蓋住假肢的部分,再穿一雙寬大的運動鞋把腳藏起來的話,我就像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一樣。
還是算了,反正最終都會知道我是個殘廢,做這種掩飾恐怕還會被別人笑,這中間產生的落差還要被我拿來矯情地折磨自己。
裝了假肢後還是自覺地穿裙子好了,最好是剛過膝蓋那種,讓初次見面的人能一眼看到我的殘缺。
不過這幾天天氣轉冷,要穿裙子也只能穿厚實的羊毛裙,我這種身體不好的人更是需要裹上厚褲襪,做漂亮女生裡的異類。
右腿還能直接塞到襪子裡,左腿就要根據殘肢的長度來對襪子進行加工,還好我手工比較行,不會改得太過難看。
「清枝老師裝了假肢嗎?今天沒有用拐杖。」高井老師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想起他昨晚在居酒屋說的那些蠢話,心裡那不舒服的疙瘩還沒解開,只敷衍著說了聲是啊。
田川明美樂呵呵地:「莉香你穿好厚哦,現在還不是最冷的時候嘛。」
「我怕冷。」要不是顧及形像,我可以穿著珊瑚絨的睡衣來上課。
田川明美摸了摸我大衣的料子,「裡面還有細絨毛,好軟。」
「嗯,去年商場打折買的,很劃算,就是洗的時候不能用洗衣機比較麻煩。」
「打折買的嗎?說起來我也想買幾套衣服為冬天做准備,不然真正入冬的話價格會變貴吧?」田川的思緒飄到購物上。
「今天下班要一起去嗎?我也想買衣服。」主要是裙子,我的衣櫃裡只有一條,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款式,昨晚收拾的時候都驚呆了。
「好啊好啊。」她笑容甜甜地答應。
於是下班後就是快樂的購物時間,我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出來購物,特別是買衣服。
從教學樓走出來,寒風呼呼地吹著,田川冷得打了個哆嗦,緊緊靠著我,「莉香,我早上不該說你穿得厚,事實證明是我穿得太少了。」
她穿著較短的西裝褲,露出的腳脖子凍得發紅,不算厚的條紋內衣外只套了件短款的風衣,看著漂是漂亮,冷也是真的冷。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放到自己還算大的兜裡,「這樣會不會稍微暖和一點?」
她愣愣地看著我:「莉香,你要是男生的話,我說不定會和你交往。」
「……你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點?」
「嘿嘿。」她傻笑著沒正面回答,「今年聖誕節要在橫濱過嗎?」
「要回宮城去過。」
「為什麼會去那裡過聖誕節啊?該不會——」田川壞笑起來。
「是小姨邀請我去她家過寒假,和男朋友沒關系,而且我也沒有男朋友。」看她這個表情我就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果不其然,她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不過很快又說:「聖誕節那天的同學聚會你要來嗎?」
「同學聚會?什麼同學?」
「高中同學啊,你沒有收到邀請郵件嗎?」田川低頭去翻自己的手機信息。
「我的郵箱很早就換了,沒收到也正常。」
她停住了翻郵箱的動作,抬頭問:「所以,要去嗎?」
「當然不去,我連他們的長相還有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去了也沒意思。」
到時候在聚會上把別人名字叫錯該多尷尬啊,而且肯定要有人問起我的腿怎麼了,挨個解釋好累。
田川在衣袋裡捏了捏我的手指,「那我也不想去了。」
服裝店裡開了空調,暖和得讓我不想離開。我買了兩條羊毛裙,一件駝色的大衣,之後任售貨員怎麼推銷都不為所動。反而是田川,老拿不定主意,試穿好半天了也沒想清楚到底該買哪件。
我看她苦惱的樣子,尋思還得等好久才能決定,干脆坐到休息區看雜志,必要的時候幫她參考一把衣服的上身效果如何。
「莉香莉香,你看這條裙子怎麼樣?」田川手裡拿著一條鎖骨往上鏤空的白色洋裙,興奮地問我。
「挺好看的,但這個太薄了,今年應該沒機會穿。」看到這裙子的款式,我已經感覺到冷了。
「沒關系,我買來放著明年夏天的時候穿,大概是因為開始入冬了,這種夏款的薄裙都很便宜,現在買到就是賺到。我去試穿一下,等會兒莉香要幫我參考哦。」
「嗯……」
田川真切地忘記了這次購物的目的是買大衣。
買完東西剛回家就接到了小姨的電話,她的聲音有些忐忑:「莉香,假期要來宮城過這件事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剛才和同事一起回家的時候還討論過。」
「所以這次寒假肯定是要來的,對吧?」小姨繼續試探著說。
「我是這麼打算的,但要是你那裡不方便的話,我可以等春假的時候再過去。」
「方便方便!一定要來!」她的聲音緊張又興奮,「不過你一個人從那邊過來沒關系嗎?我讓翔陽到橫濱去接你怎麼樣?」
聽她著急的語氣,我的心裡暖洋洋的,「小姨要是真想來接我的話到車站接就很好了。」
「肯定要來車站接你啊!」小姨突然急切道,「莉香,你那邊天氣冷嗎?」
「開始冷了。」
「那要注意保暖,生病很難受的。特別是你,身體本來就不太好。」
我害怕和別人走得太近,可還是忍不住和她說起瑣碎的小事:「我和同事去商場買了好多衣服,都很厚,不會感冒的。」
「哇,那莉香來宮城的時候要穿新新嗎?」小姨的聲音溫柔可愛,我想起小時候買了一件新衣服就想趕緊穿的迫不及待。
「好希望假期快點到來,好想重新和莉香見面啊。」她滿懷期待地說。
她的這句話不知是觸碰到了我心裡的哪個開關,眼淚毫無預兆地從淚腺裡分泌出,我轉了轉眼睛,把眼淚逼回去。
淚腺和喉嚨打過招呼讓它緊張點,我的聲音也被迫沙啞:「我也很想快點和小姨見面。」
被別人期待著,這是人生頭一回。
第二十七章
「所以……關於富江的調查就此取消了嗎?」國木田的語氣充滿疑惑。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本來早該給你打電話說明這件事的,但我給忘了。」當初還特意跑到偵探社去讓他幫忙,結果現在又臨時讓人取消,真想一巴掌拍死當初那個心急的自己。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帶著猶疑:「其實,關於富江的調查情況我也早就想給你打電話說的。」
我豎起耳朵:「是。」
國木田輕咳了幾聲,用稍帶變扭的聲音說:「這個學生的私生活好像比較混亂。」
「這個我知道,那個孩子長得很漂亮,他對男女關系上的道德意識又相當薄弱,所以才會造成這種結果。」除此之外,還是個貪圖享樂沒什麼志向的小混蛋。
這些形容詞放在別人身上早就讓我敬而遠之了,但在富江身上卻莫名契合,而且很難讓我生出反感的情緒。
「是……是這樣嗎……原來清枝老師知道啊,」國木田那邊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不過最讓我詫異的是川上富江這個人的人生履歷一片空白。」
我握緊了手裡的電話:「什麼意思?」
「他的戶口,家庭住址,親屬關系通通一片空白,這實在是不合常理,因為你這邊也沒有催著要結果所以我還想著通過其他的方法再深入調查一點……我也想過有沒有可能是他之前在某種組織裡工作過,迫於某種原因脫離組織後找人幫忙洗白了身份。」
富江在某種組織工作?他那種人最討厭別人對他呼來喝去,我也實在想不出他會乖乖聽誰的命令行事,國木田猜測的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小。
「清枝老師,能否問一下你為什麼要撤銷這次的調查?」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有天晚上他突然跑到我家門口和我說要轉學了,從那之後我們便失去了聯系。」我的眼前浮現出最後一次和富江見面的場景,他那聲委屈巴巴的「老師,我是專門來和你道別的」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國木田沉默了片刻繼續道:「大概就是從他和你道別那晚開始,我就沒辦法追蹤到他的去向。」
隔著電話,我無法看到國木田手裡拿著張堪稱靈異照片,富江的臉像經過了特殊技術的處理,陰暗扭曲的重影疊加在那張漂亮的臉上。
他沒有給我看那張照片。
掛了電話後我坐在沙發上發呆,國木田在電話裡說的那些情報還在我的大腦裡回響,什麼樣的人才會人生履歷一片空白?應該不存在這樣的人才對,除非是妖怪。
「那我對老師來說是特別的嗎?」那是富江放棄讓我喜歡上他時退而求其次問的問題。
當然是特別的。
這個特別的少年曇花一現般地徹底消失在我平淡的生活中。
十二月中旬,優子編輯在line上給我發了信息:「馬上要聖誕節了嘛,雜志也准備像往年一樣發行聖誕特輯,所以拜托莉莉老師寫一篇以聖誕節為主題的文章。」
話說在萬聖節前夕她也和我說過類似的話,不過當時連載的文章《詭異的住宅》走的正是微恐怖溫情路線,很是契合這一主題,所以就直接拿來用了。現在《詭異的住宅》已經連載完,中間休息了兩個星期,也是時候寫篇新的文章來找回感覺。
「看來我又要寫童話向的故事了。」我在手機屏上敲下文字發過去。
「啊……是上次的年齡段調查讓莉莉老師有了顧慮吧。」
上篇文章連載結束後雜志社突發奇想地做了一次讀者年齡段調查,結果發現我的文章在8至13這個區間的小孩裡很受歡迎,真切坐實了我兒童向作家的身份。
雖然之前就覺得自己的寫作水平也只能寫寫童話故事,但當時考慮到《奇談百景》這本雜志是全年齡向,所以在寫文的時候也沒有刻意避免裡面一些成人向的暗示性情節,現在問卷調查的結果一出,我動筆都感覺有壓力了起來。
「老師也不必太有壓力,像往常一樣按照心裡所想下筆就可以了。」
「話是這麼說,但只要想到故事的主要受眾是小孩就沒法坦然對待。」我發個苦惱的饅頭人表情過去。
「老師你這麼想,故事和讀者之間的選擇是雙向的,小讀者們喜歡看的就是這種略暗黑的風格,千萬不要顧慮太多以至於改變自己的風格。」
這番話無形中給了我鼓勵,我決定繼續堅持這種奇怪的文風,不過要寫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簡略回復了優子幾句話後把手機關上丟在書桌上,仰靠在椅背上思考和聖誕節相關的元素。
說起聖誕節,最先想到的就是聖誕老人,還有隨之而來的聖誕禮物,不然就在禮物上做文章好了。往年的聖誕節我有收到過什麼樣的禮物呢?
童年時期的聖誕節永遠伴隨著父母二人的爭吵,父親正大光明地出軌去找老情人,媽媽聲嘶力竭地哭鬧,我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敢出聲,期望這糟糕的一夜能趕緊過去。
「你以為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你也是屬於第三者上位,本質和現在的我有什麼差別?」父親冷笑一聲,「少擺出一副占領道德制高點的樣子。」
他們兩個人還真是天生一對,每說一句話都能精准踩中對方的雷點。媽媽生平最討厭第三者,介入別人婚姻等一類的字眼,聽到爸爸這話,她立馬迫尖了嗓子反駁:「那種事情難道不是雙方都有意願才能達成嗎?那根東西是和你脫離擁有著完全獨立的思想嗎?」
又來了。我堵住耳朵,他們是不是忘了家裡還有個十歲不到的女兒,成人向的話題口無遮攔。
多虧了他們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通過查資料弄明白了男女的身體構造,以及小孩是怎麼來的。比起還在相信小孩是送子鳥帶來的同學,簡直能稱得上早熟。
直到高中時期,還在交往的前男友在聖誕節送了我一對耳環,我感動得把臉埋到他發達的胸肌上哇哇大哭。
「太傷人了吧,就這麼不喜歡這個禮物嗎?明明治說女孩子會喜歡這種東西的。」他苦惱的聲音裡帶著刻意掩蓋的慌張,無措地摸著我的頭發,「你別哭好不好,我之後送你別的東西。」
「才……才不是不喜歡……我這是感動,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聖誕禮物,我很喜歡,超級喜歡!」我邊擦眼淚邊抬起頭來,攥緊手心裡的小盒子,心口暖洋洋的愛快漫到嗓子處,險些就要說出羞赧的情話。
他卻一臉恍然,思維不知偏到哪裡去:「你人緣這麼差的嗎?」
我:……
上帝是公平的,他賜予前男友帥氣的臉,高超的球技,同時也奪走了某些東西。
本意是要在腦子裡搜刮點能用於寫作的題材,結果題材沒找到,讓人心酸的回憶倒是如潮水般一陣陣地湧上記憶的海岸。
不過也是托了回憶的福,題材大致確定了下來,我打算寫人類和水母的愛情故事。
確定了題材的那一瞬間,我都能想到優子編輯詫異的表情。
題材的靈感還是來源於前男友。
感恩。分手那麼些年,居然還在為我的寫作事業發光發熱,實在是了不得。
第一次見到活的水母是和前男友去水族館約會的時候,當時不知道那些水母的名字只記得那些神秘的浮游生物很漂亮,站在偌大的展缸旁像個傻子般發出哇哇的驚嘆。
前男友一開始還裝得酷酷的,對來水族館約會還抱有幾分不滿:「水族館裡的魚有什麼好看的?」
到之後就變成:「哇靠!這些輕飄飄的東西居然有四顆心髒欸,好酷!莉香你看這個水母會變顏色!」
我:「不是吧……那應該是裡面的燈在變顏色。」
前男友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啊是喔。」
「哈哈哈哈,侑好遜!」我大肆地嘲笑他。
他紅著臉勒我的脖子。
時隔幾年,那些透明的精靈皺縮著傘面在水裡游動的場景我還記得依舊清楚,拿來做文章的素材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
要把這篇文章的主題和聖誕節掛上鉤也很簡單,只要把水母設定成主人公收到的聖誕禮物就好,想到這裡,我抱著寫到哪裡算哪裡的心態地開始寫這篇只有個模糊框架的文章:
[我堅信,每個人都有超能力,只是明顯或者不明顯的區別。有人擅長語言的學習,有人天生對數字敏感,還有人能用咯吱窩的摩擦聲唱歌。
在我看來,有的能力稍微無釐頭了些,但都是很有趣的能力。
而我的能力則枯燥很多,簡單來說就是過目不忘。剛上學的時候我憑借這項能力輕松通過了大大小小的考試,當時還覺得這種能力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能力了。
考試前只需要隨意翻一遍教科書,那些文字就跟有生命般地溜進我的腦子裡尋個地方住下,只要我願意,在想用的時候隨時可以找到這些知識點並摘抄下來。考試的時候我看似在盯著試卷發呆,其實是在尋找關於這道題的答案。以為我是在作弊的老師在我身邊轉悠了許久,最後沒有找到證據又回到講台。
但是隨著年齡的推移,我很快發現了這項能力的缺點。容量巨大的記憶能力不過是一台笨重的電腦,我能調取裡面的文件,播放裡面的視頻,但是沒有加工它們的能力,只能單純地記憶。
我不能像班上頭腦好的同學在原本的基礎知識上進行探究,往下深挖未見過的領域,成為優秀的科學家。我無法創造新的東西,只能記住已有的東西。]
寫著寫著我突然想,現在擁有異能的人並不少見,說不定真的有人擁有主人公這樣過目不忘的能力。
[那天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不同,是尋常的一天。
我行走在路上。看到頭頂飛過的鳥,聽到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發出的鳴笛聲,還聞到柏油路在炙熱的陽光下散發出的味道。視覺,嗅覺和觸覺都在轉化成記憶容量中的一小部分。
到路口要過馬路的時候變故發生了。
一個小女孩在我的正前方被一輛大卡車給撞了。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隨後是□□被輪胎碾過時內髒和骨頭碎裂的聲音,輪胎上的血跡順著馬路拖出好長一道。我因為隔得太近能清晰地聞到血腥味,好久了才反應過來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的大腦誠實而機械地記錄下這短短一瞬間的所有記憶。
小女孩背著黃色帆布書包,她的劉海上別著一個粉色的發夾,過馬路之前還對我微笑了一下。是很可愛的女孩子。
還有車禍發生後她碎掉的半邊腦袋,她的家人趕來後痛哭失聲的慘狀,肇事的醉酒司機毫無悔過之心的表情。我記得太清楚了,每個細節都可以暫停,放大再放大。
自我出生以來一直笨拙運行著的記憶系統壞了個齒輪,我呆在臥室裡不知該如何修理,想要粗暴地用意念控制自己不再想起這件事,粗暴地拔除這個壞掉的齒輪。結果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被朋友欺騙時的悲傷,走在街上時無端遭遇的惡意,面對被欺凌的同學時選擇無視的我等等等。這些被鎖在不知名角落的記憶全部被放了出來,睜眼閉眼都在我的大腦中循環播放,我終是病了。]
反正還有將近兩周的時間才需要交稿,所以文章我只寫了個開頭算是找到了感覺便隨意撂下。
明明還有好幾天才去宮城縣,但我已經開始期待起來,連要帶過去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我也都在心裡盤點一遍。
我蹦跶到床上在上面滾來滾去,思考著要買點什麼伴手禮帶回去才合適,要自己做點甜點嗎?可是甜點要剛出爐時熱乎乎的才好吃吧,平安夜那晚說不定要和小姨一家在一起做蛋糕,單獨做甜點帶過去應該不用了。
唉,這可真是甜蜜的煩惱。
聖誕節的味道越來越濃,美國山公園那邊辦起了燈展,各家商店也在陸續推出折扣活動,田川有些後悔地抱怨:「我真是笨蛋,早知道就就該晚點再買了,上次五折買的衣服現在兩折就到手了!兩折!兩折啊!」
我好意寬慰道:「早買早享受,也不是壞事。」
田川眼淚汪汪地看向我:「最貴的那條裙子還沒穿呢,現在太冷了穿不上。」
我:……
田川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又把這件事拋在一邊轉而和我聊起最近追的明星,「敦賀蓮真是帥氣啊,他最近出演的電影要上映了,我一定要去電影院看!不知道相關的周邊什麼時候發行……」
她碎碎念著,我在必要的地方搭腔幾句,很快也就到了上課的時間。
今天的課是高二A班,點名的時候發現夏穗沒來。
「老師,夏穗身體不舒服,在保健室休息。」美夏舉手回答了我的疑問。
我還以為是因為天氣轉冷這些愛美的小姑娘不注意保暖才把自己給弄感冒的,便沒有追問夏穗的病因,等到下課後美夏悄悄來找我說有事要和我私下商討時才發現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
「美夏,還不走嗎?老師要關教室門了。」這間寬闊的音樂教室等會兒會變成吹奏部的活動室,所以每次下完課我都會鎖起來,避免期間有其他學生跑進來。
美夏低著頭別扭地搓著手:「老師,我有事要請你幫忙,不對,應該是夏穗有事要請你幫忙。」
「夏穗不是呆在保健室嗎?」我納悶起來。
「對……對,」美夏磕巴著,「就是關於身體不舒服的事。」
雖說當老師的時間還不長,但我家腦海裡立馬出現了最糟糕的猜測,表情都不自主地嚴肅起來:「該不會是夏穗很久都沒來月經了吧?」
高中生抱著僥幸心理不注重防護措施而導致懷孕這種事在以前的學校裡也有發生過,這種事情的性質可以說是相當惡劣。
而且現在的小孩在這方面的觀念比以前要開放,月經好久不來也不放在心上,等到過了很久,甚至小腹都開始凸出了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我還記得當初學校裡發生那件事後,女學生的父親專程放下工作到學校來把那個男生揍了一頓,要不是旁邊有人拉著估計男生要在醫院呆好長一段時間。
第二十八章
「不是!不是懷孕!」美夏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重重松了口氣,看來排除了最糟糕的設想,「那是怎麼了?」
「夏穗最近上廁所的時候那裡會疼,我說陪她去醫院她又說太害羞了不肯去,今天已經嚴重到了要呆在保健室的程度。」美夏說這些話時一副羞於啟齒的表情,臉紅得能煎雞蛋。
「所以你找我是想讓我勸她去醫院嗎?」
「嗯……如果可以的話,老師能不能陪她去醫院,我也會跟著一起去!有大人在的話夏穗她可能不會那麼抗拒去檢查,我擔心她這樣拖下去會越來越嚴重。」美夏紅紅的臉上交織著復雜的表情。
我大概是猜到了怎麼回事,但也沒想當面戳穿,很爽快地答應了美夏的請求。
去到保健室,值班老師沒在,只有夏穗一個人背對著我們躺在床上,聽到腳步聲她翻過身來:「美夏,你怎——莉——莉香老師?」
「身體還不舒服嗎?」我走到床前,觀察著她偏白的臉色。
夏穗僵硬地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被子,「好多了,只是肚子疼而已。」
美夏躲在我身後輕輕說:「我已經告訴莉香老師了。」
「不是說了不能告訴別人的嗎?」夏穗聽到這話立馬激動起來,臉色從偏白變成了蒼白,手指也緊緊地絞著被褥。
「夏穗,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而且身體不舒服這種事沒有什麼好害羞的,真的被別人知道也沒關系。」
夏穗賭氣低著頭,「說的倒是輕松,生病的又不是老師。」
還真是小孩子心性,我把手放在她繃緊的手背上,「美夏剛才給我說了你的症狀,雖然我不是醫生,但我覺得你很可能只是感染了而已。」
夏穗用余光偷看我:「感染?」
「如果症狀輕微的話只要注意衛生,多喝水多吃水果的話慢慢就會好,但夏穗已經嚴重得沒法上課了還是得去醫院讓醫生給你開些藥吃。」這個時候不能說重話,要溫柔才行。
「只用吃藥嗎?不用做手術?」夏穗急切地問。
「目前不用做手術,但如果再拖下去的話就說不一定了。」還是嚇唬嚇唬她吧,不然鐵定不會跟我去醫院接受檢查。
我這麼一說後她果然不安起來,遲疑片刻後,「老師,你會陪我去吧?」
「當然會。」
我本來以為到醫院後做檢查的錢需要我來付,沒想到夏穗的零花錢還挺多,沒有我插手的余地。
給她做檢查的是個女醫生,也幸虧是個女醫生,不然按夏穗的性子很可能不願意檢查。檢查結果和我猜的差不多,就是口口感染,醫生告訴她要注意個人衛生。
「我平時洗澡很勤快的,換內褲也是,才不是因為個人衛生的原因。」夏穗不滿地嘟囔著,明顯不愛聽醫生說的話。
醫生對待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很是游刃有余,微笑著說:「那就是口生活方面的衛生需要好好注意了。」
夏穗這會沒吱聲,默默接過醫生開的處方單。
吃過藥的夏穗明顯松了口氣,連臉色都好看許多,開心地說感覺已經沒那麼疼了。我想這大概率還是心理作用,再怎麼好的藥也不會這麼快見效。
「莉香老師,還有美夏!謝謝你們今天陪我來醫院,我請你們喝飲料!」
我和美夏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真是的,客氣什麼呀,爸爸給了我超多的零花錢哦。」夏穗笑著一左一右地摟住我和美夏的胳膊,把我們領著往附近的一家餐廳去。
我們坐在靠窗的最後一排座位上,夏穗放下書包就喊:「服務員!點單!老師你們想喝什麼?這家店的巧克力聖代超好吃哦!」
「啊……嗯,那我就吃一個巧克力聖代好了。」這段行程完全沒有在我的預料之中。
美夏也跟著說:「我也是。」
「美夏你還真是喜歡莉香老師呢,」夏穗翻著菜單頁說,「我要一杯檸檬水,再來一只炸雞。」
服務員記下我們點好的東西後,作為老師的我終是忍不住想說幾句:「夏穗還有美夏,剛才醫生在醫院裡說的那些話——」
她們兩人都睜圓了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一副上課時認真聽講的好學生模樣。
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委婉地問:「你們都有男朋友了嗎?」
「我沒有!我喜歡的是老師!」美夏急著澄清道。
夏穗則捂著嘴巴笑:「我還以為老師要問什麼,原來是這個。」
「所以夏穗是有男朋友了嗎?」我問。
夏穗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絞著自己披散的長發,臉上是漫不經心的得意:「有哦。」
我這才注意到夏穗塗了淺粉色的唇彩,她的嘴唇亮亮的,和我說話時還輕輕地嘟起來,大概在男朋友面前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撒嬌。
「咳咳,」雖說是老師,但我也很少說教學生,接下來要說的話讓我不由得有些緊張,「關於口生活這件事,老師也不想說教太多,但你們現在還小,這種事太早發生了……」
「我們都馬上要十七歲了,老師也沒比我們的年齡大多少吧。」還算沉默的美夏突然插嘴道。
「十七歲確實還小啊,你們的心智都還沒發育成熟,很容易被男生騙的。」糟糕,雖然我的初衷是好,但說出來的話怎麼感覺不是很中聽的樣子。
「老師你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夏穗緊接著問出的問題讓我腦子裡的思緒都捋不清了。
這是服務員端著我們過來的東西,微笑著打岔:「這是你們點的飲料和炸雞。」
「啊謝謝。」我接過冰冰涼的冰淇淋,用勺子挖著吃,假裝沒有聽見夏穗剛才問的問題。
服務員一走,夏穗又興致勃勃地問:「老師不可以裝傻哦,剛才的問題還沒有回答。」
這不是裝傻不裝傻的問題。鑒於我本人其實很色,高中時的男朋友更色,兩個好色的家伙湊在一起,所以……
偷嘗禁果這種事情變得順理成章。
但這種事我怎麼可能跟學生說!所以只好裝作愁苦的樣子:「我還沒有交過男朋友。」
夏穗連絞頭發的手都頓住,不可置信地說:「騙人的吧?」
美夏則歡喜地握拳,「太好了。」
「老師你在騙人吧!」夏穗難以置信地重復一遍,「你上學的時候應該很受歡迎才對,喜歡你的男生肯定超多!」
關於這個問題我倒是能實話實說:「真的沒有,我沒有必要在這種問題上騙你。」主要是那個時候我還沒這麼漂亮。
夏穗思考了會兒,「也是,被很多人追的話明明該拿出來炫耀才對。」
「也有可能是老師太漂亮,喜歡老師的人又太膽怯了不敢接近。」美夏一本正經地分析起來。
聽著這本不該屬於自己的贊美,我不自在地笑了笑,開口轉移話題:「夏穗的男朋友是班上的男同學嗎?還是其他班的?」
「秘密哦。」夏穗神神秘秘地說,「只能告訴老師是很成熟的男人。」
美夏看了夏穗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完了,看來夏穗的男朋友是年紀比她長很多歲的社會青年,這樣的關系太不健康,而且夏穗現在還是高中生,在這段關系裡太容易處於被動狀態了,居然對高中生下手,對方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我斟酌半天,開口道:「夏穗,你和……」
「哦!老師,我男朋友給我發消息說晚上要帶我去高級西餐廳吃牛排欸,我要回家好好打扮一下,所以先走了!」看了眼手機上收到的新信息,夏穗笑著打斷我的話。
「欸?又要去約會嗎?」美夏不滿地說,大概這不是夏穗第一次鴿她了。
「抱歉啦,美夏覺得寂寞的話也早點找男朋友吧。」夏穗拎起書包朝我們告別,「那我先走嘍。」
還沒來得及切入正題的我:「好……」
夏穗走後,美夏從我對面的座位上挪到我旁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老師,夏穗交的男朋友好像不是什麼好人。」
我沒想到她如此直接,小聲地反問:「怎麼說?」
美夏往我的方向再挪了一點,湊到我的耳邊輕聲道:「夏穗剛才說的爸爸給了她很多零花錢,她說的『爸爸』就是剛才發信息說要帶她晚上去吃牛排的那個人。」
第二十九章
萬幸我現在沒有喝水, 不然肯定要毫無形像地變身人工噴泉。
「他們是在交友軟件上認識的。一開始只是一起吃飯,到了後面就發展成這種關系。」美夏皺著眉說,「我跟她說了這樣不好, 那個人年紀太大了和你在一起不合適,可是夏穗卻說無所謂反正也只是身體交易的關系, 她對那個男人也沒有多少感情。」
我揉著太陽穴覺得腦袋嗡嗡地響,「夏穗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大概一個月前,自從富江同學轉學之後她就變成這樣了……」美夏越說越小聲。
「富江?」我一個激靈, 「夏穗變成這樣和富江有關嗎?」
美夏為難地說:「我也不太清楚, 只是這麼猜測。因為夏穗很喜歡富江嘛,富江沒轉學前就一直圍著他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理我。後來富江轉學,夏穗就開始在交友平台上活躍, 然後就和現在這個男人交往了。所以我想會不會是夏穗因為富江走了太寂寞所以才這麼急著找男朋友。」
「想找男朋友也找可愛活潑的同齡男孩子啊, 干嘛通過交友平台去認識這麼不靠譜的男人?」我有點惱火地說。
「夏穗說同齡的男生不會給她這麼多錢,所以才……」美夏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
這種純粹的金錢交易和口口有什麼兩樣?回想起從醫院出來時夏穗說的「爸爸給了我很多零花錢」這句話, 我只覺得寒意從脊椎尾往上爬,身體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潮濕的黏膩感包裹。
我還是學生的時候也聽到過有些女生為了買新款的化妝品和小裙子會做這樣的事情, 當時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冷冷旁觀。
可現在做這種事情的人是我的學生, 這可怎麼辦啊?
完全沒有思緒。
*
「如果學生誤入歧途了要怎麼辦?」智子老師剛塗好指甲油,此刻正在往指甲蓋上吹氣, 聽到我的問題抬起頭來,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沒什麼, 突然有些好奇。智子老師執教這麼多年,肯定遇到過很調皮的學生吧, 遇到這樣的學生時智子老師是怎麼……」這裡用個什麼樣的動詞才好, 「是怎麼對付的?」
」調皮的學生肯定有, 但只要不影響到課堂紀律的話,大多情況下無視就好了。」
「無……視嗎?」得到這樣的回答,我有些失落。
「小莉香,放寬心。你還年輕所以才會為這種事情煩惱。對於老師的話,大多數學生都是聽不進去的,你越說他們可能越帶著反叛的心理擰巴自己。光是把課本上的內容上得生動有趣就已經是很成功的老師了哦。」智子老師手上的指甲油干得差不多了,伸過手來讓我看。
「很漂亮的冷藍色。」我不在狀態,略顯敷衍地稱贊了一下。
「誒喲,別無精打采的嘛。不懂事的學生在經歷社會的毒打後會很快成長起來的。」智子老師像安撫小孩一樣摸我的頭,接著拿起新買的指甲油,「讓我給小莉香做指甲吧。」
我:「……請容我拒絕。」
我不是個熱心腸的人,從智子老師那裡得到了「無視」的回答後很可恥地刻意忽視了夏穗的事情。
直到學校放假的前一天我看到了和夏穗交往的那個男人,他開了輛看起來很貴的車,專程到校門口來接夏穗。
老實說,我有點震驚,這種性質的關系不適合大張旗鼓地宣揚才對。但換個角度想,或許只是為了滿足青春期小女生的那一點虛榮心。
「夏穗,是家裡人來接你嗎?」我故意問道。
一向開朗大方的夏穗居然有些羞赧,她朝開著的車門裡看了眼,「是家裡人。」
美夏和我說夏穗只把這段感情看做純粹的金錢交易,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夏穗對車裡坐著的那個男人肯定有著高於平均水平的好感。
「不舒服的地方要好些了嗎?」我繼續問。
夏穗頓時紅了臉,露出在女生面前不會出現的窘態,眼角的部分余光分給了車裡那位,「好多了!老師!不要在這裡問那種問題啊!」
她的聲音低,不想被人聽見。她的嗓子緊,在責備我選了個私人的問題。
「老師只是有些擔心而已。」我一本正經地說。
「反正……已經好多了,注意後已經不會疼了,那個……老師,我先走了。」夏穗著急地想結束和我的對話。
車門嘭的一聲關上,卻沒有直接開走,往後滑了一段距離停在我面前,只見車窗搖下來露出夏穗可愛的臉,她朝我比了個剪刀手,「莉香老師,忘記和你說了,rry christas!」
「嗯,聖誕快樂。」我迅速掃到了駕駛座上的那個男人,年紀在四十到五十之間,大概是保養得比較好所以看起來還算清瘦。
他在夏穗看不見的地方對我眨了下眼睛。
本來可以第二天才回宮城,但小姨來了電話讓我學校放假的當天就坐車回去。老實說,一個人呆在冷清的家裡也沒什麼好玩兒的。索性聽了小姨的話,收拾好早就准備妥當的行李准備去車站。
在jr窗口買到最後一張開往仙台的車票,最後一張!稍微再晚點就只能隔天再去小姨家了。
我簡直是受到了命運之神的眷顧。上了車後放好行李,我像個給家長彙報行程的小孩,乖乖地給小姨發信息:「我上車了。」
小姨發過來一個開心跳舞的布朗熊,「我們等會兒開車去接你。」
「好的。」我也回了個相同的布朗熊表情。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我的位子在車窗旁,能看見外面迅速閃過的燈光,還有在燈光下飛飛揚揚的雪花。
我往冰冷的窗玻璃上呵了口氣,在上面畫了顆桃心,再寫下rry christas的字樣。
後面傳來輕笑的聲音,我轉頭對上旁邊小女孩的笑臉,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對自己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幼稚這件事感到幾分羞愧。
列車很快就到了仙台站,往常我總會等到其余乘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再慢慢收拾行李下車,但今晚不同,想到有人在外面等我,我便跟隨著人流一起湧出了列車。
不愧是假期期間,人好多啊,我在出站口停下腳步望著黑壓壓的人群,這樣漫無目的地亂找是不行的吧,還是先給小姨打個電話。
手機屏幕亮起,號碼快要撥出去的那一刻,我聽見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莉香!」
這不是小姨的聲音,但我在小姨的手機裡聽過,聲音清澈透亮,明明是成年男性的聲音卻有些稚嫩,仿佛沒有經過變聲期般地夾雜著幾分女性音色。
我轉頭尋到了聲音的來源。
兩簇亮橙色的頭發闖入我的視線,一男一女,視線往旁邊挪幾分就能看見小姨。
這兩人應該就是小姨口中的小夏和翔陽了。
我拉著行李箱往他們的方向走去,小姨笑眯眯地和我招手,等我走到跟前時還給了我一個擁抱。
「莉香好久不見。」小姨的擁抱好溫暖,我兩只手都被東西占著沒辦法反手也給她擁抱,只能單靠語言來表達想念——
「好久不見。」
「小夏,快來叫莉香姐姐,躲在翔陽身後干什麼啊。還有翔陽,你在發什麼呆?」小姨的聲音裡帶著對自家孩子的寵溺,「明明平時都很活潑的,見到莉香不知怎麼好像有點害羞呢。」
「莉……莉香姐姐好!」小夏從翔陽的身後探出頭來,臉上帶著酡紅色,因為皮膚白所以看起來很顯眼。
「你好。」小夏比我矮一點,亮橙色的長發扎成雙馬尾,看上去是很受歡迎的元氣可愛型。
我看著他們兩人的發色,突然好想吃橘子味軟糖。
「之前在電話裡問候過了,我是清枝莉香。」我把拎著的東西放到一旁的行李箱上,朝還沒有打過招呼的翔陽伸出手。
「你好!我是日向翔陽!」他穿得比較薄,但手卻很暖和,隔著手套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小姨他們一家人都是這樣的嗎,像太陽一般暖烘烘的體溫。
「噗——」小姨突然笑出聲,「你們兩個這麼嚴肅干嘛?弄得像是商務會面。」
「因為莉香太……太好看了,我……我有點緊張。」翔陽撓著頭,視線不自在地從我臉上移開,但很快又用充滿活力的聲音說:「在人群裡像是會發光一樣!一眼就看到了!好厲害!媽媽說的沒錯,找莉香的時候找最漂亮的那個就對了!」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誇人漂亮的措辭,聲音飽滿得像吸了光的麥穗,金燦燦的,讓人聽了很舒服。
「好了好了,我們走吧,一直站在這裡會擋到其他人的。」小姨推著我的後背催促我往前走。
*
「好奇心害死貓。」發現首領在辦公室看電影時,這句話突然竄進中原中也的腦海裡。
好吧,雖然首領之前會提著小裙子跟在沒穿衣服的愛麗絲後面亂跑,更出格的事情也有做過,但是因為之前那個無釐頭的問題讓中原中也變得有些多疑。
「難不成是對電影裡的某個女星感興趣?」中原中也想著悄悄往屏幕上掃了一眼。
電影被按暫停,屏幕左上角有行小小的字:厭食症患者的紀錄片。暫停的畫面剛好切到一個極其消瘦的背影,頭發半長,是巧克力色的。
原來不是電影而是紀錄片啊。
「不要按暫停,我還要繼續看啊,笨蛋林太郎!」愛麗絲在首領的懷裡扭來扭去,試圖伸手去奪他手裡的平板電腦。
首領一手把平板舉高,一手緊緊固定住懷裡的愛麗絲任由她伸著小短手去夠,轉而和中原中也談起公事。
中原中也這段時間被派去歐洲出差,任務是調查一個新崛起的異能組織。一開始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中原中也還是比較意外的,畢竟這個組織和afia之間沒有任何的來往,不管是明面上還是暗地裡。要不是首領讓他去調查,他甚至不知道這麼個組織的存在。
簡要彙報完工作,森鷗外沉默了好一會兒。連中原中也都不自在地問了聲:「首領?」
走神了嗎?不會吧。
首領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動容,說出的話卻驚悚無比:「真想把他們都殺掉。」
中原中也睜大眼,覺得自己變成了復讀機:「首領?」
絞殺任務也不是沒有接到過,但這種毫無根據要滅掉一個從來都沒聽說過的異能組織還是頭一回。
「抱歉,一不留神說了任性的話。」首領露出模板化的微笑,「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考慮,憑空挑起兩個組織之間的戰爭都是再愚蠢不過的行為。」
聽了這番話的中原中也松了口氣,看來首領沒事。
「何況現在不確定的x已經脫離了影響圈,只要不發生意外,事故發生率可以縮小到百分之零點零五。就算真的發生了意外,也可以放手一搏。」
中原中也:??什麼意思?
算了,假裝聽得懂。
在這種似懂非懂的氛圍中,中原中也稀裡糊塗地結束了這次對話。首領也沒有說後續要對歐洲那個異能組織繼續采取怎樣的措施,應該是心裡有了自己的打算,畢竟首領從來不會做多余的事情。
「中也,剛出差回來,這兩天就休息一下吧,更何況馬上就是聖誕節了。」
中原中也把右手放到胸膛的左方,朝首領微微鞠躬:「是。」
並沒有即刻回到名下的別墅中,中原中也轉而去了辦公室。倒不是還有火燒眉毛這種等級的公務要處理,只是有件事很好奇,讓愛麗絲說「不要按暫停」的紀錄片是什麼樣的。
他打開電腦,在搜索一欄輸入:厭食症患者的紀錄片。
出現的視頻寥寥無幾,點擊率在前三的還是外國導演的紀錄片,一路下拉快要到底的時候中原中也才發現自己要找的國語版本。
按下鼠標,發出的聲音很像click這個單詞的速讀音,視頻開始播放。
一開始是無聊的前情,大概是說現在厭食症的患者逐漸增多,為了增進大家多這一病症的了解,現在要對某某醫院旗下療養中心裡的厭食症患者進行采訪,當然是征得本人同意的前提下。
中原中也忍著無聊沒有把快速拉動進度條,怕自己錯過了想要找的東西。
鏡頭調轉到療養中心的大門,門口立著一尊天使的雕像。作為采訪者的女性走進療養中心的白色主樓二樓和第一位接受采訪的厭食症患者打了招呼。
好像小動物。
這是中原中也看著屏幕上出現的女人的第一印像。
好瘦。這是第二印像,盡管穿著長衣長褲,但露出的手腕極細,襯得圓圓的腕骨很突兀。而且明明是修身款的運動裝了,在她身上還是松松垮垮的。
臉太小了顯得棕褐色的眼睛好大,看到采訪者時露出了類似羞怯的目光。
「真的好像小動物,像哪種動物呢?」中原中也想。
棕褐色的眼睛,羞怯的眼神……小鹿!真像小鹿啊。
不過不是奈良那裡會咬人搶食的野蠻鹿,而是野外沒有見過生人的野生小鹿,想靠近人又害怕被傷害的那種。
「我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中原中也搖了搖頭,把飄遠的思緒拉回屏幕上。
「我們每天的時間管理非常嚴格,特別是關於吃飯的時間。」小鹿走在前面帶路,她的背影正好與中也在首領那裡看到的重合,「還有廁所的使用次數也會受到嚴格的控制,尤其是吃飯前後。」
采訪者:「為什麼?」
小鹿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會催吐。」
采訪者又接著問:「你也會嗎?」
中原中也嘖了一聲,這個采訪的人怎麼一點也不專業啊,這樣問太沒禮貌了吧。
小鹿的心緒大概和他有幾分相似,臉上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但還是回:「不會,我不會催吐。」
還好後面問的問題都比較正常,「你們一天的飲食是怎麼安排的?」
「一天吃三次正餐還有三次小吃。」
采訪者看了下時間,「所以現在是……」
小鹿知道她要問什麼,沒等問完就答:「要吃第二次小吃。」
「介意讓我參觀一下你們吃飯的地方嗎?」
「不介意。」
說是小吃還真就很「小」,餐廳吃飯裡大家吃的東西都是一樣,一杯牛奶加上一塊燕麥巧克力。
「三次小吃都是不同的,下午要吃的是冰淇淋。」小鹿小口地喝著牛奶,對采訪者的疑問做解答。
「你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麼?」
「都一樣地不喜歡吃,沒有什麼想吃的,但我要療養院的規定,而且醫生也說了不吃東西就會威脅到生命安全。」小鹿說完,把還剩下一半的燕麥巧克力泡到牛奶裡。
鏡頭掃過,這裡還有其他厭食症更加嚴重的患者,瘦到皮包骨近乎脫相的就有好幾個,看來小鹿的病症比起其他人算是不嚴重的。
吃過小吃從餐廳出來,小鹿要去辦公室和治療師進行單獨的談話,不過前面一位病人還在咨詢所以小鹿只能坐在門外的長椅上等待。
走廊上一個厭食症患者正和母親抱在一起痛哭,母親輕拍著女兒的脊背說著安撫的話語。
小鹿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悄悄看她們,棕褐色的眼睛裡像有水光,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真好。」
采訪者抓到了她細微的神態變化,借著等待的空檔和她攀談起來:「你的家人沒有來照顧你嗎?」
小鹿的表情有些局促:「父親要工作,沒有時間,媽媽……媽媽也很忙。」
中原中也皺眉,為什麼稱呼爸爸的時候要用敬稱?
「媽媽也要上班嗎?」
「媽媽要照顧家裡的植物。」
「什麼?」采訪者難以置信地反問,「是開了花店嗎?」
」不是,她養在庭院的植物,她說沒有人澆水就會死了,所以我……一個人。」
再怎麼不會讀空氣,采訪者也意識到了她的家庭關系存在問題,於是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小鹿不希望公開在辦公室裡和治療師的私下談話,所以采訪者沒有跟進去,在外等待時采訪者和療養院的副院長在一起聊天,期間談到了關於小鹿的事。
「厭食症其實不單是生理上的疾病,和精神也有關,莉莉在這一點上就特別明顯。」下面有字幕顯示「莉莉」是小鹿的化名。
「她本來就是個內向的孩子,在醫院也不愛和別人交流,所以聽到她願意接受你們的采訪時我還挺吃驚的。」副院長說。
後半部分采訪者的回答被切掉,直接轉到小鹿從辦公室裡出來的場景。
「談話結束了嗎?」采訪者問。
小鹿點點頭,「接下來要去醫生那裡做健康檢查。」
「一般包括哪些檢查項目?」采訪者跟在她身後。
「稱體重,測血壓,有的時候要抽血。」
有的厭食症患者很討厭測體重,小鹿對稱體重這件事倒是沒有那麼抗拒,也不介意采訪者看她的數據。
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電子秤上顯出小鹿目前的體重:2985kg。
小鹿有些開心:「重了一點。」
中原中也:輕過頭了吧?!
體檢之後采訪者在一個空房間裡對小鹿進行了單獨的訪問。
密閉的空間讓小鹿有些緊張,她的手不安地緊扣著放在並攏的……姑且算是並攏的大腿上。
采訪者在她旁邊的軟椅上坐下,為了舒緩她緊繃的精神狀態,用聊天的口吻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這個問題問得太寬泛,小鹿想了想才認真地回:「有點冷。」
她說覺得冷的時候中原中也才注意到采訪者穿的是清爽的夏裝。
現在應該是夏天,但穿著長衣長褲的小鹿卻覺得冷,是不是營養不良導致了血液循環不好啊?中原中也想。
采訪還沒有正式開始就中斷,等小鹿離開鏡頭換了件開衫毛衣回來時才重新開始。
或許中間還有客套話和閑聊過渡,但接下來視頻裡展現出來的就是單刀直入的提問:「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有進食障礙這個問題的?」
「上個月在家裡換燈泡從板凳上摔下來的時候。眼睛突然看不見了,摔下來後明明身體不是特別疼卻無法動彈。像個盲人在地上艱難地爬行了一會兒後實在沒有辦法所以向媽媽求救了。」小鹿沒有停頓地說完,似乎料到了采訪者會問這樣的問題。
「去醫院檢查後確診了是厭食症嗎?」
「嗯,失明還有四肢無力都是因為太餓了,身體很長時間沒有攝取到需要的營養才出現的症狀。」
「你知道自己有進食障礙的原因嗎?」
「知道,減肥。」
「之前對自己的體重很不滿意。」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嗯,大概是現在的兩倍少一些,太胖了不好看。」
「所以現在的體重才是你覺得滿意的體重?」
「我沒有辦法判斷自己現在到底是好看還是難看,但是走在路上有人會用很驚恐的眼神看我所以我想還是難看,可是……我也不知道,胖了不行瘦了也不行,要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小鹿的語言組織很混亂,似乎摸不清自己想要表達的重點。
「有沒有以前的照片可以讓我看一下?」
「沒有。」
等等,這檔紀錄片是什麼時候上傳的?那個時候拍照很不方便嗎?中原中也退回發布頁面,發現時間是六年前。
那個時候已經有智能手機了,又不是在拍照只能去照相館的時代,現在的智能手機這麼方便,輕輕長按就能接連拍下數十張照片,更何況是對正處在愛美年紀的女生。
對於小鹿的回答,采訪者有些不相信,「一張都沒有嗎?國中時期的畢業照什麼的或者和朋友出去玩時想要記錄美好回憶的時候,應該有的吧?哪怕是一張。」
小鹿的神色茫然,「沒有,我……我沒有什麼需要記錄的美好回憶。」
像是為了說服自己,她最後又強調般地重復了一遍:「沒有。」
關於小鹿的片段算是全部看完了,總共花了不到二十分鐘。紀錄片的後面也采取了類似的拍攝模式,中也堅持著再看了幾分鐘後覺得無聊就暫停了視頻。
他對著發亮的屏幕發了會兒呆,手動了動把進度條往前一拉剛好停在小鹿的臉上。後知後覺地回憶自己當初看這個制作成本粗劣,采訪者話術糟糕的紀錄片到底是為了什麼。
*
小姨家裡裝了地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手套,再脫下厚重的外套掛在門口的衣鉤上。
「這是莉香的新裙子嗎?」
大衣裡面的羊毛裙是新買的,沒想到之前打電話隨口一提的事情小姨還記得。
「好溫柔的顏色。」小姨幫我理了理衣領,順道稱贊了這條莫蘭迪色的羊毛裙。
「我還有一條同款的米色。」兩條是一起買的,不過另外一條被放到行李箱中了,對了,說到行李箱,「小姨,這些行李應該放哪兒?」
「放到小夏的臥室裡,這幾天和小夏一起睡沒關系吧?」
「我倒是沒關系,但小夏介意嗎?」有段時間沒說夢話了,應該不會出現尖叫著從夢中醒過來的狀況。
在換鞋的小夏受驚般地欸了一聲,即刻道:「不會!不介意!媽媽在莉香姐來之前就和我說過了。」
我稍微放心了點:「那太好了。」
到家的時間比較晚,大家聚在一起看了會兒電視後一致同意早點睡覺,畢竟明晚是平安夜,白天要忙的事情還有很多。
我洗完澡回到臥室時發現小夏已經在地上打了地鋪,身體僵硬地躺在被褥上,一看就是沒睡著的樣子。
「小夏,」我在她面前蹲下,「和我一起到床上去睡。」
她睜開眼,把被子往上拉擋住大半的臉,「我睡地上就好,有地暖,不會冷的。」
「那我把被子抱下來和你一起睡地上。」
「怎麼可以!讓客人睡地上也太失禮了!」小夏把自己包成毛毛蟲,埋在被子裡動也不動。
能看出來小夏的床是新買的,粉色系的床單和被套也很新。我收回探究的目光,直接在小夏的旁邊躺下,「其實這樣睡也不錯。」
最後還是妥協了和我一起睡床。
枕頭和被子都有橘子的香味,這托了香波的福。翔陽和小夏不僅頭發是橘色,連用的洗發露和沐浴乳也是橘子味。不知道是他們偏愛這個牌子的洗發水還是小姨有意為之。
床不算大,但睡兩個人還是綽綽有余,只是不相熟的兩人突然睡在一起不太習慣。小夏背對著我面朝書桌,呼吸聲輕得聽不見,肯定是沒睡著。
我翻過身來小聲喊:「小夏。」
她含糊地哼出聲嗯。
「你快要掉下床了,轉過身來睡近一點。」
「好……好。」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感覺到她窸窸窣窣朝這邊靠近了些。
我失眠成習慣,睡眠總是很淺,但小夏明顯不是我這樣的人,因為我害她晚上睡不好並且還有可能要持續好幾天這種事太糟糕,只能借著聊天讓她放松警惕心了。
「感覺睡不著啊,要聊會兒天嗎?」我轉身變換姿勢成仰睡。
她很乖地說了聲嗯。
「我想想要聊些什麼……」這個階段的高中生都喜歡什麼樣的話題呢?私下的話還是討論哪個男生最受歡迎最帥氣這種話題最輕松,但一開始聊這種事還是太奇怪了,感覺自己是熱愛打探別人私生活的怪阿姨。
「小夏在學校裡有參加什麼社團嗎?」這種話題拿來討論才是最穩妥的。
「參加了排球社!」聲音很有精神。
「和翔陽一樣啊,都很喜歡排球。」
誤打誤撞選到了她感興趣的話題,話也變多了:「哥哥從國中的時候就很喜歡排球了,就算只有他一個人還是很努力地訓練,不過那個時候沒有機會參加正式的比賽,直到高中才……」
從小夏這裡算是聽了個簡易版本的翔陽進化史,也了解到原來他比小夏黑這麼多是因為去了巴西打沙排。
也是,海邊的陽光那麼熾熱,輻射也強,不曬黑是不可能的。
「所以,小夏是受到了哥哥的影響才參加的排球社嗎?」
「算是一部分原因,畢竟哥哥打球的時候超帥哦,嘿嘿。」現在算是完全放下戒備了,說話的語氣很自然,「不過我本來也很喜歡運動,一直呆在座位上的話總感覺自己會發霉,莉香姐呢?莉香姐以前上學的時候有參加什麼社團嗎?」
「參加過音樂社。」
「好酷!」這兄妹倆都是捧哏高手,「彈奏什麼樂器呢?還是說是吹奏類的樂器?」
「是鋼琴,目前在學校裡也是教音樂的老師。」
「哇喔!好厲害!小的時候媽媽也有問我要不要學鋼琴,但上了一節課後感覺好難,五線譜好難記,手指老是不聽話,後來就沒去了。」說這話的時候還有幾分孩子氣的懊惱,雖說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想像她苦著臉的模樣。
「我一開始也這麼覺得,但練的時間長就習慣了。」學的初衷是為了討媽媽開心,後來自己才慢慢喜歡上的。
「彈鋼琴的人手指好像都很長,莉香姐也是嗎?」小夏好奇地問。
我再次側過身子來對著小夏,於黑暗中伸出手,「要不要摸摸看?」
第三十章
在小姨家住的第一晚我做了個夢, 夢見了出車禍那天的場景。
那天我在便利店打完工,回到家發現媽媽難得做了午飯,更難得的是爸爸也在。
「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我接過盛好的飯, 問道。
「我和你媽已經商量好要離婚了。」父親說。
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我下意識地瑟縮,這已是幼年時被揍太多次的條件反射, 但心裡還是慶幸地想這段錯誤的婚姻終於要結束了。
本以為會大吵大鬧的媽媽竟然笑得溫柔,「下午我們出去露營吧,這是我們一家人最後一次聚在一起。」
我沉默地喝著豬肉白菜湯, 媽媽這句話只是為了征求父親的意見, 和我並沒有多大關系。
「麻煩死了,我下午還要去給直美買生日禮物,沒時間。」父親不耐煩地說,捧起碗來吃掉了白米飯的尖尖。
直美是爸爸的新女朋友。我悄然抬眼去觀察媽媽的表情, 她的臉上像戴了張微笑面具, 一絲裂縫也沒讓我看見,好不正常。
父親吃了幾口飯, 隨口道:「喂。」
「是。」他在叫我,我連忙放下碗認真聽。
「我可不要你, 你跟你媽一起生活。」口吻像是拎著發臭的垃圾去丟掉。
「是。」我恭敬地答應著又重新端起碗。
「真是的, 我也不想要啊。」媽媽嘀咕著說。
我盡力把頭壓低減小自己的存在感,喝湯的時候感覺更鹹了些。
爸爸吃過飯後說感覺很困, 明明不打算在家裡多呆一分鐘的他在沙發上睡著了。
媽媽則在興致勃勃地准備露營要用的工具, 提籃裡甚至放好了面包和果醬。
「我們真的要去露營嗎?」我不知為何有些不安。
「當然。」媽媽在往提籃裡放准備好的便當了, 那是什麼時候准備的?這麼多的東西我們真的能吃完嗎?
「可是父親……」在沙發上睡得好熟。
「沒關系,等會兒我來開車, 莉香和我一起把他搬到車裡就好。」
父親醒來會生氣的, 但我若是拒絕, 媽媽那本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估計要崩潰,說不定會把才准備好的食物扔到我臉上。
「好吧。」我順從了媽媽的要求。
好重啊,男人好重。
父親個頭高,打人也用力,和媽媽把他搬到車裡的副駕駛座後我累得半死。
這樣被人搬來搬去都不醒,到底是睡得有多熟啊。
我看著父親的臉想。
媽媽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太好了,我們准備出發吧。」
發車的時候我多嘴問了句:「不給父親系安全帶嗎?」
媽媽笑著說:「不用,我開車很穩的。」
夢裡的一切都那麼清晰,有些細節回憶起來暗含著危險的信息,也許那時的我已經有所注意只是刻意忽略了。
然後我們坐上車去露營。媽媽在車裡播放《a thoand kisses dee》這首歌,萊昂納德的聲音沙啞又迷人,我也變得有些困倦。
陽光照得我暖洋洋,我側頭去看窗外的景色,配著背景音樂感覺自己是電影裡憂郁迷人的女主角。
「我跟你爸爸第一次在車上接吻的時候車裡播放的就是這首音樂。」媽媽透過後視鏡看我,「那個時候她的妻子還在家裡做飯等他,我下車的時候還看到他家裡的燈亮著,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我不知道該配合她笑還是哭,這些表情雜糅在臉上呈現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莉香,快點和我一起笑!哈哈哈哈!快點!!」媽媽長大嘴巴張狂地笑起來,表情猙獰,聲音好大好尖,像是會吃小孩的妖怪。
我哭著也哈哈地笑著。
從旁邊路過的車輛看到我的表情以為我是神經病,飛快地把車窗搖上去。
車越開越快,媽媽像在飆車。
我剛才的倦意被嚇得消失殆盡,「媽媽……現在開得太快了,稍微減速一點。」
「快嗎?最後一次了,再放縱一把嘛。」聽了我的話她非但沒有減速反而開得更快了。
危險的警鐘叮叮直響。
「媽……媽媽……」
「莉香,我們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哦,無論是以前,現在,還是——」
車打了個急轉彎撞向旁邊的護欄,車子整個飛了出去,我的頭撞到前座上好疼,暈眩中聽到了媽媽沒說完的話。
「——在地獄。」
事實上,那場讓我失去左腿的車禍並非意外,而是一場蓄意謀殺。
凶手是媽媽。
「莉香姐,莉香姐。」是小夏在叫我。
我睜開眼睛,看向她,剛做了個很沉重的夢,所以腦子還像泡在色彩鮮艷的顏料中,拎起來扭扭能擠出惡心的顏色。
迷茫了一陣後坐起身:「抱歉我是不是說夢話吵到你了?我有發出詭異的大笑聲嗎?」
該死,不會是嚇到她了吧。
小夏也坐起來,經過昨晚,我們的中間沒有隔著陌生人的距離,她能不拘束地挨著我。
「沒有說夢話,也沒有大笑,」小夏暖橙色的眼睛裡滿是擔心,「在很安靜地哭。」
我下意識去摸自己的眼角,是濕潤的。
「做噩夢了嗎?」
我答非所問:「夢見媽媽了。」
她的眼神更加溫柔,明顯是誤解了我的意思,然後輕輕地抱住我。
好暖和,真是像小太陽一樣。
「我們都是莉香姐的親人,所以沒關系的,不要覺得寂寞。」
「謝謝。」我對她說。
昨晚的雪下了一夜,今早起床雪已經積得好厚。
「這麼早就起床了嗎?難得放假,再多睡會兒也沒什麼關系嘛。」小姨此時穿著粉色的圍裙,上面還有小雛菊的花紋,看著我笑時感覺在散發著溫暖的光輝。
我吃掉了煎好的熱腸和雞蛋,好久沒吃到熱騰騰的早餐了,此時胃滿足得發出喟嘆。
「小夏還有翔陽呢?」我把用好的餐盤端到水槽裡衝洗。
「在後院玩雪呢,莉香要去嗎?」
」玩雪?」我抖了抖,「身體真好,外面明明這麼冷。」
「莉香應該多運動一下,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小姨拍拍我的背,「去吧,和翔陽他們一起玩玩,盤子也不要管了。」
「可是……」
小姨:盯∼
我穿著帶來的珊瑚絨睡衣,又在外面披上大衣才敢拉開面朝庭院的門。
翔陽和小夏正在堆雪人,他們戴著我送的粉毛耳罩,穿著厚厚的棉服,正在滾雪人的頭。
「哦!莉香姐!」翔陽率先給我打招呼,他的鼻尖凍得通紅但看起來很有精氣神,似乎對堆雪人這件事很是樂在其中。
「莉香姐一起來玩!」小夏抓住我的手。
「等等——太冷了,我覺得我還是——」其實我只是想來後院偷摸抽根香煙再回去看電視的。
「站著不動才會冷的,動起來的話身體就會熱了。」翔陽說。
「欸,可是……」
「一起堆雪人!」翔陽張開手歡呼。
「堆雪人!」小夏附和。
喊完後兄妹倆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我,像期待被溜的小狗。
我不得不作出妥協:「……好吧。」
*
「治,你覺得這件衣服怎麼樣?」宮侑從臥室出來,一邊抻直夾克上不明顯的褶皺,一邊問窩在沙發上看球賽的宮治。
宮治眼睛都沒從電視屏幕上移開,敷衍地回:「還行。」
「你看都沒看說什麼還行啊!」宮侑大步走到宮治跟前擋住他的視線。
宮治忍無可忍,「這都是你換的第八套衣服了!就是個同學聚會而已,你以為是要去相親嗎?隨便穿一套得了。」
宮侑被他的話一噎,「我……我……」
「你什麼你?」宮治看他語氣可疑地停頓,猜測道:「不是吧,你還真是為了泡妞?」
「什麼泡妞?!別說的那麼粗俗好不好?」宮侑立馬反駁,隨即沉著聲音干咳兩聲,視線也游移起來,「我在想莉香會不會也去。」
宮治秒答:「不會去的。」
「啊?為什麼這麼肯定!」像是沒有得到預想中的禮物,宮侑像小孩子般拔高聲音鬧起來,游移的視線落到宮治的臉上後更加火大了,「不是,你臉上那種憐憫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憐憫嗎?」宮治摸了下自己的臉,「應該是看蠢貨的表情才對。」
「哈?!在聖誕節這種日子裡別逼我揍你啊,治!」宮侑額角的青筋危險地跳動。
「她在稻荷崎只上了不到一年的學,特意跑回來參加人都沒認熟的同學聚會干嘛?」宮治毫不留情地直指要害,「而且你們當初分手的時候鬧得那麼難看,她就算想來也怕見到你覺得尷尬。」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宮侑偃旗息鼓,像沒了生氣的大金毛。
然而宮治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安慰他的,眼底浮起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色,他繼續:「而且說不定人家要和自己的男朋友一起過難得的假期,誰還記得你啊。」
宮侑聽完這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半天憋出一句:「她才不會!」
宮治冷冷地:「那可不一定,你自己之後不是也交了女朋友嗎?」
「那是——」宮侑卡殼,煩躁地把手揣進夾克衫的兜裡,「那又不一樣!」
「哦。」
宮侑靠了一聲動靜很大地回臥室了。
宮治聽見臥室門合上時發出嘭的巨響。他換了姿勢用手撐住臉,沒有回頭,眼底倒映出電視屏幕上的光影,無奈地嘆道:「笨蛋侑。」
為了不把自己的別有用心暴露得特別明顯,宮侑特意在聚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才去。
「阿侑你怎麼來這麼晚,大家都來好久了。」有女生看到宮侑進來立馬迎上去打招呼。
宮侑的視線不鹹不淡地掃過她的臉,心裡漠然地想這人誰啊?完全沒印像。
「哇好冷淡,我是玲奈啊,不會忘了吧。」女生假裝露出傷心的樣子。
宮侑勉強記起來這次的同學聚會就是她主辦的,「沒忘。」
「太好了,我們到那邊去,你想喝什麼酒?」玲奈摟住他的胳膊,一副親昵的模樣。
「開車來的,不喝酒。」宮侑皺著眉抽回手臂,「所有人都來了嗎?」
玲奈不滿地嘟了下嘴,露出撒嬌的情態,「邀請的都來了啊。」
宮侑把她當做透明人,不動聲色地尋找清枝莉香的身影。酒桌前,餐桌前,位置稍偏的角落。
沒有。真的沒有!
治說的是對的,莉香根本就沒來。
感覺自己像傻子。想問玲奈有沒有邀請莉香,但這麼一來自己的小心思完全暴露,於是只能委婉地問:「所有的同學都邀請了嗎?」
宮侑居然知道了把「委婉」運用到對話裡,實在是不可思議。
玲奈眨眨眼,她桃色的眼皮上有層亮晶晶的細粉,「都發了郵件,聯系方式沒變並且給予了肯定答復的今天都有來啊。怎麼,你在找人?」
莉香轉校之後手機聯系方式換了,通訊賬號換了,連家都搬了。郵件能送到她手裡才有鬼。
「沒有,我去衛生間。」宮侑臉色不太好看,連主動過來和他打招呼的人都無視掉直接走了。
以前在一起交往的時候沒發現,原來連接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可以破碎得那麼容易。如果想要刻意不見一個人,這輩子可能真的再也不見。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也不單是煩躁,還有一種捏著拳頭打在棉花上一點也不疼的無力感。
「嘶∼好疼∼」從衛生間裡出來,把一個女生撞得趔趄了下。
「不好意思,太矮了沒看見。」宮侑板著臉說。
「哇,你這人——」女生揉著被撞疼的肩膀抬頭想要指責卻頓住,「宮侑?」
「嗯?」這又是誰?球迷還是同學?宮侑覺得自己已經快沒耐心了,如果在這個時候向他要簽名的話肯定會擺出更臭的臉並不禮貌地拒絕對方。
「幾年不見,脾氣還這麼臭啊。」田川明美吐槽道,她本來都不打算來聚會了,但還是臨時改變了主意。
看來是以前的同學。宮侑懶得應付,抬腳要走。
「哎哎,聚會不是還沒完嗎?你要走了?」田川明美納悶地叫住他。
本來想說「關你屁事」,但想起治警告他和別人交流時注意措辭少惹麻煩的話,還是剎住車,生硬地扭成:「有事,先走了。」
「哦哦,那我也走了,早知道不該來的,莉香不在的話好寂寞啊。」田川絮絮叨叨地小聲說,說是同學聚會本質就是攀比大會,每個人都在若有若無地炫耀。田川才來幾分鐘的時候就想走了,還是骨子裡的禮節讓她熬到現在。
既然宮侑開了這個頭,那她跟著走就小了很多心裡負擔。
「你和莉香還有聯系?」宮侑抓住她的手臂,眼神閃爍著問。
「啊……嗯。」這表情是怎麼回事啊,田川咽了咽口水。
「她現在……她……」宮侑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他想問的太多,一時竟不知該從哪裡開始才好。
「她現在過得還好嗎?」用這種感傷悲秋的語調問出口時,宮侑覺得自己好可笑,這什麼,偶像劇裡的悲情男主角嗎?
但他是真的想知道這個可笑問題的答案。
田川明美明顯也被這個問題問傻了,但她很認真地思考了會兒莉香的現狀,父母在車禍裡死了,左腿還被迫截肢,不論哪條都和「好」這個字沾不上邊。
可宮侑臉上小心翼翼的表情太讓人動容,她撒了謊:「還好。」
看宮侑的樣子明明還是很在乎莉香,那為什麼當初還主動提分手讓她這麼傷心?
真是不懂。原來男生和女生一樣難懂。
「我有她的聯系方式,你要不打電話問問她?」田川明美的話剛落,宮侑的眼睛更亮了。
今晚真的好冷。
車裡的空調已經打開,但還沒完全暖和起來,呼出的氣都是白霧狀。
可是心髒卻跳得好厲害,咚咚咚地快從胸腔裡跳到嗓子眼。手心全是汗,宮侑扯了張紙巾胡亂擦拭了一下又拿起屏幕還在發光的手機。
頁面停留在田川明美剛給他的聯系方式。
撥通的話就能聽到莉香的聲音,時隔好幾年都沒有聽到的聲音。
她會立刻掛了電話嗎?會生氣嗎?還是說根本記不起他是誰?
「不會的,我這麼帥,不會忘的。」宮侑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建設了半天突然發現自己很傻。
「艸,我打比賽都沒這麼緊張過。」他捶了一下方向盤,不小心摁到喇叭,發出的聲音先把他自己嚇了一跳,「靠!」
傻到家了。
摁下撥通鍵,對方很快就接通了手機,和以前交往時一樣,信息和電話都回得很快。
「喂,你好。」是莉香的聲音沒錯。
他最喜歡聽她的聲音,溫柔又甜,想一口吃掉。
「喂喂?聽得到嗎?」莉香重復了一遍,「奇怪——」
「莉香。」宮侑太緊張,以至於說出她名字時沒有聲音,嗓子好緊。
等他終於能正常喊出莉香的名字時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
沒關系,一回生二回熟,第二回 他肯定能正常和莉香溝通。
然後。
「……嗯?拉黑了?」
第三十一章
一開始我只是敷衍著玩一下雪, 後來玩開了便模仿翔陽在厚厚的雪地上打滾。
因為全程都在跑來跑去,身上反而沒有先前那麼寒冷,被小姨叫回房間的時候還有些意猶未盡。
「怎麼像小孩一樣, 玩得這麼高興。」小姨拉住我的手,驚呼:「好冰!」
她說著好冰卻沒有放開我的手, 反而另一只手也覆上來幫我捂熱。
好想撒嬌,但我這麼大的人了撒嬌的話好可笑,於是只能傻傻地讓小姨捂著手。
「莉香怎麼這麼可愛。」小姨看見了我呆傻的表情, 突然抱住我, 不停摸著我的頭,嘴裡念著好乖好乖。
「好狡猾!我也要!我也要!」小夏嚷著也抱過來。
我們三人像取暖的小企鵝擠在抱了好一會兒後,我才突然想起旁邊的翔陽,朝他小幅度地招了招手:「翔陽也要抱嗎?」
「什……什麼?」他紅著臉猛搖頭, 「不要不要。」
今天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中午的時候大家一起烤火雞做蛋糕,晚上的時候裝扮聖誕樹, 在床邊掛長筒襪假裝能收到聖誕老人的禮物。
開心到我忽略了睡覺前太陽穴處隱隱傳來的痛感。
第二天清晨發起了低燒。
「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昨天拉著莉香玩雪才會這樣的。」翔陽趴在地板上對我行土下座。
小夏也跟著有樣學樣, 「都怪我沒有照顧好莉香姐才會這樣,要怪也該怪我!」
「……你們在干什麼啊, 不要太小題大做了, 我只是發個燒而已, 又不是得了絕症……咳咳咳……」我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而且我是個成年人了, 要怪也怪自己不會照顧自己才對吧, 咳咳咳……」
嗓子好癢, 為了擺脫這股癢意所以要拼命地咳嗽。
為了讓我能好好休息,小夏和翔陽被小姨趕出臥室,吃過藥睡了一覺後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只是還覺得疲憊。
晚上正在夢境裡浮浮沉沉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眯著眼拿起電話發現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對方卻不說話。
「奇怪,難道是打錯了嗎?」我掛了電話後咕噥道。
正准備睡的小夏接話:「說不定是聖誕節活動期間的促銷人員,媽媽白天也接到過陌生人打來的電話,都是為了推銷產品的。」
「是嗎?那我還是拉黑好了,不然等會兒又打過來影響我休息。」說著把號碼拉黑,我安心地窩到被子裡閉上眼。
*
「啊啊啊,怎麼會把我拉黑了啊?我話都還沒說呢。」宮侑回到家好久都還是不能接受自己被莫名拉黑的事實,直到吃飯時間都還陷在自閉狀態中。
宮治瞥他一眼:「吃飯的時候能不能保持安靜,你在鬼叫些什麼呢?」
「不科學,這不科學……」宮侑捂著嘴碎碎念道。
宮治吞下蛋卷,掏出自己的手機,「不然你用我的重新打過去?」
「不用。我相信莉香不過是失手拉黑了,明天她就會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宮侑堅定地說。
「我說你啊,遇到那個給你莉香電話的女生不知道多問幾句莉香的近況嗎?還有,你存那個女生的號碼沒有?聽你說起來,她和莉香應該比較熟悉,說不定是工作上的同事。」
宮治說完話發現宮侑整個人都僵硬了幾分。
「我看你是連那個女生叫什麼都不知道吧?」
宮侑:「……」
宮治繼續補刀:「是不是知道莉香的號碼後太高興,大腦一片空白別的都顧不上了?」
宮侑:心虛地移開視線。
宮治:「……你這家伙果然是笨蛋吧,在如何與別人溝通這件事上,你應該好好和翔陽學習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宮侑屈辱地應聲,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宮治的話不說,更重要的是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很快就把宮治的建議付諸實踐,開始給翔陽發信息。
「小翔陽,你明天有空嗎?」
對方並沒有立刻回復。
今天是聖誕節,說不定在忙別的事,沒有馬上回復也正常。宮侑躺倒在床上無聊地翻著手機相冊,最近拍的都是隊友出糗的照片,往下翻了好多好多頁才看到高中時期和莉香的合照,還有曾經偷拍莉香的照片。
從高中到現在,手機也換了好多個了。但這幾張照片始終舍不得刪,說起來莉香還真是不喜歡拍照,在鏡頭前老是很緊張的模樣。
「我上鏡不好看,太胖了。」發現被偷拍的時候總是用這樣的話「威脅」他刪掉。
明明很可愛,哪裡不好看啊。就算比平常的女孩重了點,肉也很乖地長在了該長的地方,抱起來像一樣。
宮侑翻過身側躺著繼續看照片,這個時候手機震動了一下,通知欄也亮了。
翔陽回了他的信息:「明天大部分時間都會呆在家裡,有空的。」
「侑前輩有什麼事嗎?」
宮侑飛快打字:「我有個朋友之前由於某些原因和女朋友分手了……」
不對,這說的是什麼啊,刪掉刪掉。
「我高中時因為太幼稚,做了讓女朋友生氣的很多事情所以分手了……」
也不對,這樣發過去要被翔陽笑的吧,而且概括得也不准確,刪掉刪掉。
「搞什麼鬼!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措辭啊!」宮侑打了又刪,刪了又打,導致一句話都沒發出去。
反而是翔陽又回了他信息:「侑前輩?」
「你要說的話很長嗎?我這邊顯示你一直在輸入狀態。」
宮侑:「我是想問明天能不能去你家。」
算了,這種事見了面才好說吧。翔陽的社交能力一流,一定能明白他面臨的問題。
「欸?要來玩嗎?」
宮侑:「不方便?」
「倒也不是,非常歡迎。侑前輩是不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翔陽停頓片刻,發去消息,猜測道:「難道說和治前輩吵架了嗎?」
宮侑:「不是!沒有和他吵架!我在你心中究竟是怎樣一個形像啊?」
*
隔日我披著衣服在餐桌前喝白粥,因為病還沒好完全所以有點蔫,加上白粥沒什麼味道吃起來很寡淡我才吃了兩口就不太想吃了。
「不可以哦,必須全部吃掉,昨天就沒吃什麼東西了,今天再不多吃一點身體會承受不住的。」小姨讀出了我眼神裡的潛台詞,馬上拒絕道。
我咬著勺子,悶悶不樂:「好吧,但是這個太清淡了,不太吃得下。」
「就是生病了所以才要吃清淡的,你昨天咳嗽得那麼厲害,今天好不容易不咳了,所以要暫時剝奪你吃糖的權利。」
看來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我皺著眉把碗裡的粥一點點喝完。
喝完粥的時候發現他們三人都在整理衣裝准備出門的樣子,我問:「你們要出門嗎?」
「要陪媽媽去商場買東西。」翔陽纏上有兔子圖案的圍巾。
「我也一起去。」我站起身,「可以幫忙拎東西。」
小姨把我按下,「你在家休息吧,病還沒好完全,出門吹了冷風說不定反而加重了病情。」
可惡,這具孱弱的身體,我恨恨地想,「小夏也是去商場嗎?」
「不是,今天和同學約好的一起逛街。」
翔陽掩嘴促狹地笑:「是和男朋友一起逛街吧。」
「哥哥!」小夏羞惱著朝他扔去正准備戴的帽子,被翔陽穩穩接住,然後用二傳的托球姿勢讓帽子朝著小夏的方向重新飛回去。
翔陽握拳:「漂亮!」
重新接住帽子的小夏:……
兩個人正要鬧做一團的時候小夏的電話鈴響起終止了鬧劇,「已經准備出門了,就在之前約定的那個地方見,嗯嗯,欸,喝什麼?和之前一樣就好了嘛……」
收好電話,抬頭,看見我們三人八卦的表情,炸毛道:「都說了只是同學啊!」
小姨清了清嗓子,假裝無事發生,「翔陽我們走吧。」
「哦好。」翔陽走到玄關處又突然折返回來對我說:「莉香,等會兒可能有人會來家裡,你不要害怕。」
「是翔陽的朋友要來拜訪嗎?不過……我為什麼要害怕?」
翔陽不太好意思地撓了下後腦勺,「因為莉香一個人在家裡,突然有人來敲門,而且還是陌生人的話會緊張的吧。等會兒前輩來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千萬不要給其他陌生的可疑人物開門。」
被當做小孩子了,但能想到這一層面還真是個相當溫柔的人。
這溫柔讓我不自主微笑起來:「我知道了。」
笑容是有感染力的魔法,翔陽也跟著笑起來。
小姨在玄關處喊:「翔陽走了哦,別把莉香當小朋友啊,你也沒比人家大多少。」
翔陽:「我才沒有!」
小姨和翔陽先走一步,小夏在臥室裡鼓搗十多分鐘後才出來,她上身穿件紅白花色的毛衣,外套一件還算厚的短上衣,下身則是短褲長襪加小皮靴的搭配。
看著冷是有點冷,但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真漂亮。」我不吝嗇地誇獎道,對她伸出大拇指。
小夏縮了縮脖子,布滿紅暈的臉往圍巾裡躲。
「頭發上那個皇冠形狀的銀色發卡很可愛。」
小夏伸手摸了摸,聲音像蚊子:「是同學送的。」
「和小夏的氣質很配。」好啦好啦,知道你口中的同學是男朋友的意思了。
「我……我出門嘍!對了,這個給莉香姐。」小夏拉住我的手,在掌心放了顆橘子味的軟糖,「這是秘密,不能告訴媽媽你悄悄吃糖哦。」
我捏了捏軟糖,陷入沉思。
這一家人都是天使吧?
他們走後我打開電視機,無聊地換台看劇,也沒注意過了多久,翔陽就來電話告訴我意他的前輩已經到了。
門鈴在翔陽給我打了電話後應景地響起,我放下遙控器去開門,那時我還不知道,門開後自己要面臨的是好多年不見的前男友。
第三十二章
「你好, 你就是翔陽在球隊裡的前——輩——」我的視線落在他臉上,整個人都僵硬了,說話聲音也戛然而止。
絕了, 真的絕了。想穿越回兩天前告訴自己應該多關注一下翔陽的球隊裡都有些什麼人。
雖說都是打排球的,但我怎麼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巧的事。
有多少年沒見到這個人, 從高一轉學之後算起,再加上個周目的存活時間,十年應該是有的。
他見到我時表情也不太美妙, 用「不太美妙」這種形容還算是客氣的, 應該說「相當糟糕」。
估計和我的心情相同,都巴不得在對方的眼前原地消失。
「莉——香?」他不太確定地問。
現在裝陌生人還來得及嗎?肯定是來不及的,我硬著頭皮回:「好久不見,宮侑。」
恍惚間聽到氣泡破裂的聲音, 裡面湧出來的是什麼?空氣嗎?還是一直按捺的情感, 這情感是屬於我的還是他的?
應該不是我的。
大概。
我看見宮侑的瞳孔一縮,像突然警惕的貓咪, 可他又不像貓。
這樣像兩尊石像般僵持在門口是要做什麼,寒風已趁著開門的空檔歡呼著往裡闖了, 我打破沉默:「先進屋。」
他跟著進屋, 然後突然驚叫一聲,簡直是平地一聲驚雷。
我被嚇了一跳, 皺起眉頭:「你一驚一乍的干什麼?」
他如同被人捏住脖子, 吐字都成了困難的事, 眼神像碎掉的玻璃,嘩啦啦落在地上, 割傷的只有他自己。
「腿……腿怎麼了?」他說話的聲音像被桃核卡住嗓子。
「出車禍, 感染了, 截肢,瘸了。」這個簡短的回答幫我回避了不少別人探究的目光,今天也被用來解答前男友的疑惑。
不能多說,多說無益。他們大多數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和客套地表達同情,並不是真的要聽你訴苦。
「讓我看一下。」前男友不按套路出牌。
「什麼?」我還在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讓我看一下,是從哪裡截斷的,讓我看一下!」他朝我逼近,個子那麼高,聲音還惹了火,我有些害怕。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往後躲。
他不是在胡說八道,真的走過來試圖看我的腿。
看我被宰掉一半的殘肢。
截掉的那個部位已經愈合,中心長出紅色的嫩肉,活像張嘴。我在鏡子裡和它打過招呼,它張嘴就哭,張嘴就說好痛苦,我不敢再和它說話。
那麼醜的東西才不要給別人看。
「從膝蓋處往下截斷的,現在知道了吧,不用看了。」我慌張地說。
宮侑俯身凝視我,他深色的眼球上有一層近乎透明的水膜,像是哭泣的前兆,「我要看。」聲音都帶著沙啞。
他蹲下身摸到冰冷的假肢,不動了。
我愣著不動,好半天了才往下看,地上有新鮮的水痕。
「你不准看我!」他凶狠地說,然後又說對不起。
我心中只覺茫然,我被截肢關你什麼事,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因為醜是原罪,醜女受到傷害也該被唾棄。美是通行證,美女受到了傷害才該被憐惜嗎?
他以前傷害到我的時候沒有歉意,如今卻為另一個與他無關的傷口說對不起。我沒有什麼感想,只覺得心像月光下的湖水一樣冷。
明白了他落淚的原因,我松了口氣,剛見面時的郁結也跟著松開,連語氣都緩和寬容了幾分,「宮侑,你先起來,等會兒翔陽他們要回來了。」
他抬頭看我,眼眶有點紅,喔了一聲站起來。
「你是不是長高了?好像比高中的時候高了好幾公分。」我把心門合上,若無其事地交談。
「確實長高了點。」大概是不想讓我看見他泛紅的眼眶,宮侑偏著頭沒有和我對視。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隔著不遠的距離。
「為什麼你會在翔陽家裡?」他問。
「其實我……」把和翔陽的關系解釋了一遍。
宮侑一臉詫異:「什麼?你們還有這層關系嗎?這也太巧了!翔陽他和我現在在同一個俱樂部裡打球。」
「……的確是很巧。」我這個遲鈍到沒邊的白痴,「你要不要喝茶,還是說喝飲料?我去給你拿。」
「不用,和我說說話。」
也沒什麼好說的。
「啊!我差點忘記問了,你昨晚為什麼平白無故把我拉黑啊!」宮侑突然指責。
「什麼?拉黑?我什麼時候拉黑你……你昨晚有給我打過電話嗎?」關鍵是為什麼會有我的電話?
宮侑把通話記錄調出來,眼巴巴地說:「你看,第一次打過去的時候被你掛斷了,等我第二次再打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
我回想起昨晚自己唯一拉黑的一個號碼,「不好意思,我還以為是聖誕節期間推銷產品的銷售員……」
「誰是銷售員啊!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以為你知道打電話的人是我才故意拉黑的。」他越說聲音越小。
「還沒到那種地步。」我把他從黑名單裡放出來,「不過你第一次打電話過來時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是推銷員的業務不太熟練。」
「我一句話也不說那是因為——因為信號太差了!」
情緒干嘛這麼激動?
不過,「你是從哪裡知道我的號碼的?」
宮侑回:「一個女生那裡,在同學聚會上碰見的。」
「一個女生?」知道我號碼的老同學怎麼想也只有在一起工作的那個新同事,「是叫田川明美嗎?」
田川之前明明說了不去參加聚會的,估計是臨時改變了主意。
宮侑蹙起眉:「不知道,沒問。」
好家伙,不愧是你。
「要一直在這裡等翔陽他們回來嗎?」
「是啊,你覺得無聊?要不要看球賽?」我把遙控器塞給他,「你自己換台。」
「哦……等等,你又要去哪兒?」他握住我的手腕,不知是摸到了什麼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怎麼細成這個樣子?」
他寬厚的手掌很好地包住我的手腕,手好大。
「這兩天感冒了,不是很有精神,所以想回臥室補會兒覺。」覺這兩天睡得足夠多了,主要還是想單獨呆著。
「感冒?有發燒嗎?吃過藥了沒?有沒有去看過醫生?」
這也太過關心我了,我被這一連串的問題砸個措手不及,「昨天有發燒,但今天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所以,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身體不舒服?」
「是這樣。」
他抓了抓頭發,一副很煩躁的樣子,「那我——」
門鎖響動的聲音傳來,同時伴隨著購物袋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們回來啦!」翔陽和小姨先後進門。
「歡迎回來。」我迎上去准備幫忙拿東西,旁邊的宮侑幫我代勞了。
「宮侑看起來很精神嘛。」小姨熟稔地和他打招呼,看來宮侑不是第一次來這裡。
「阿姨好久不見。」居然會好好和長輩打招呼了,真是成長不少。
「確實有段時間沒來家裡玩了呢,剛才在商場裡買了很不錯的食材,中午要留下來吃飯哦,晚上沒什麼事的話順便留宿吧。」小姨熱情地說。
我:吃午飯就算了,留宿是什麼操作?
宮侑看了我一眼,很開心地說:「謝謝阿姨。「
「你和莉香互相自我介紹過了沒有?」把食材放到冰箱裡的翔陽熱熱鬧鬧地加入對話。
「我們以前就認識。」宮侑說。
「真的嗎?!是同學嗎?」翔陽驚奇地問,外面看來真的很冷,他的臉凍得通紅。
「是,我在稻荷崎高校讀的高一。後來因為父親工作變動轉了幾次學最後才在橫濱定居下來。」前男女友這種尷尬的關系還是不要告訴他們好了。
「那很不錯啊,感覺今晚好熱鬧,等小夏回來一起慶祝!」小姨很有興趣地說。
我:「啊……嗯。」慶祝什麼?
「我們莉香現在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本來還高高興興的小姨在把話題從「慶祝」轉向我的健康情況後,臉上的表情轉變為了擔憂。
「已經沒關系了。」
不會讀空氣的宮侑插嘴:「剛才還說想要去臥室睡會兒覺,感冒還是沒好完全吧。」
我:那只是為了拒絕和你共處一室的托詞而已,你這個笨蛋。
小姨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問我:「是這樣嗎?」
「……剛才確實有點累,但現在有精神了,會困的大部分原因還是早上的藥效影響。」
小姨笑著拍拍我的肩:「那很好,等會兒午飯要多吃一點哦。」
可怕。
小姨做飯的時候我想要幫忙但被拒絕了,「好不容易和以前的同學重聚了,好好在一起聊會兒天啊。」
正是為了逃避聊天才來廚房幫忙的我:……
「好了好了,快去玩吧,莉香明明年紀還小卻老給人一種很年長的感覺呢,要和同齡人多在一起玩,多笑笑才好。」小姨正在煮柴魚干做湯底,無情地把我趕出廚房。
客廳裡翔陽和宮侑正在看比賽,排球比賽。
宮侑似乎有些心神不寧,見我回來了問:「你去廚房給阿姨幫忙嗎?」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但被趕出來了。」
他看起來還挺高興,拍了拍旁邊的座位,「來坐這裡!」
「莉香會不會覺得看比賽很無聊啊,有沒有什麼想要看的偶像劇?」翔陽貼心地問我。
「你們去商場買東西的時候我已經看個夠了,而且排球還是能看懂一點的,不會覺得無聊。」球場上那種厲害的技巧我是不會分析,但大體的比賽規則還是懂的,畢竟當初為了給宮侑加油特別去了解過。
話說他還會和以前一樣討厭在發球的時候被加油聲干擾嗎?那個表情還真是夠恐怖的。
於是三個人一起看比賽。
翔陽和宮侑時不時會交流一些感想,大多數專業用詞我都聽得雲裡霧裡,有種不明覺厲的感覺。
比賽中途穿插進一則廣告,我立馬精神了,這不是我在商場上看到的那個「吃了ower咖喱,發球犀利無比」的咖喱廣告嗎?
翔陽捂著肚子笑,「不行了,不管看多少遍影山的樣子都好搞笑,哈哈哈哈!」
「影山?翔陽你認識這個吃咖喱飯的男生嗎?感覺挺可愛的。」我指著電視裡的人問他。
翔陽還沒回答,宮侑就黑著臉來了句:「哈?可愛?這家伙哪裡可愛了?!」
我:……你吼那麼大聲干嘛。
第三十三章
「侑前輩說的沒錯, 這家伙一點也不可愛!莉香可不要被他的外表所欺騙了,其實是個只懂排球的笨蛋而已,情商相當低下呢。」翔陽贊同地點頭。
宮侑:「沒錯, 沒錯。」
我看了眼宮侑,心想這形容套用在你身上也完全成立, 到底有什麼好嘚瑟的。
「你和他一起打過比賽嗎?」我問翔陽。
「豈止是打過!我們是高中同學,三年都在一起打比賽,」翔陽說著臉上露出很不甘心的表情, 「雖然很不想承認, 但影山真的是個很厲害的二傳,托球的技術也好,對身體的管理也好,都認真到可怕。」
「和宮侑一樣都是二傳手啊, 不知道誰要厲害點。」我隨口一說。
「那當然是——」
「這個不太好說, 不過影山在發球排行榜是一直是1。」
「所以影山要厲害一點對吧?」我不太懂,但排名高實力就強這點總該沒錯。
「小翔陽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還有莉香, 這只是發球排行榜的排名而已,不意味著整體實力我也會輸給他吧!」宮侑不服氣地說。
「所以已知的是在發球上影山要比你厲害, 其他都不好評判這樣嗎?」
我尋思我也沒說錯話, 但宮侑如同燃盡的蠟燭慢慢融化,矮了下去。
翔陽抓住他的衣服使勁晃:「侑前輩不要死!」
「沒死呢!」
我:……這兩個人在說相聲嗎?
午飯小姨做了漢堡肉還有馬鈴薯燉胡蘿蔔, 聞起來特別有食欲。
宮侑和翔陽兩個人吃起飯來也好香, 讓人覺得自己也能吃兩大碗, 當然不包括我。
坐在我旁邊的宮侑看到小姨給我盛的一小團飯,叨叨起來:「你怎麼才吃這麼點!連我的四分之一都沒有!以前可不是這樣——嗷——」
我狠狠拍了一掌宮侑的後背, 和藹地說:「吃飯的時候保持安靜。」
這家伙不說話就是池面, 一說話要把人氣死, 不會看氛圍的頭號代表。
被我打了後他還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我深切懷疑他腦子壞了。
最近沒有去理發店修剪頭發,比剛入學時長了很多,低頭喝湯的時候頭發老是從兩側垂下來礙事。
我放下碗正要找發圈把頭發扎起來,宮侑的手已經伸過來把兩側的長發一攏,「你發圈在哪裡?我幫你扎。」
動作還挺自然。
雖說上學的時候他經常這樣幫我扎頭發,第一次還笨手笨腳把我弄得很痛,但後面就越發熟練,連羊角辮都會編了。不愧是二傳,排球比賽中的司令塔,手真巧。
但是——
這家伙是不是忘記我們現在已經分手了?你不尷尬,我有點尷尬。
翔陽和小姨不約而同地放下碗對我們投來意味深長的視線。
宮侑慢半拍地醒悟過來,手一松,剛才攏在一起的頭發瞬間散開。他慌慌張張地端起碗,口齒不清地說:「不好意思,習慣了。」
越描越黑,你可別說話了。
早上有喝粥,中午有好好吃飯而且用餐的時間還比較晚,中途還吃了酸奶堅果當小食,晚上實在是沒什麼胃口。
「莉香,吃飯了。」宮侑來臥室叫我的時候我下身蓋著被子,正靠著床看貝多芬的自傳。
頭也不抬地翻過一頁書,我說:「你們吃吧,我沒胃口。」
我聽到門合上的聲音,還以為宮侑走了,沒想到一旁的床墊突然往下陷,有彈性的床墊讓我往上彈了彈。
宮侑的手蓋住攤開的書頁,「去吃飯。」
「都說了不想吃。」你是媽媽嗎?還要管我一日三餐,不對,我媽也不會管我吃不吃飯。
「你這家伙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瘦成什麼樣子了,中午吃的那點東西,量跟喂貓還差不多,而且還沒吃完,下午就吃了五顆杏仁,一盒兩口就能喝光的酸奶。現在還說沒胃口?總之,快點……」宮侑把我的書硬搶過去合上放在小夏的書桌上。
不是吧,連我吃了幾顆杏仁你都有數嗎?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顆。
「宮侑,我有輕微的厭食症。」我輕聲打斷他喋喋不休的話語。
宮侑如同咬到舌頭般頓住。
「不是做作,但我如果強迫自己多吃東西的話會吐的。」
「可是——吃——吃的東西太少了。」
「已經算多了,今天吃掉的東西可以說比我這段時間的日均進食量都要多。先前也和小姨她說過今晚不想吃東西了的,你快去吧,別等飯菜涼了。」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背。
很神奇。
我那個時候減肥是為了宮侑的一句話,他和西宮交往的時候說:「我還是喜歡更瘦一點的女生。」
若是說「喜歡瘦的女生」倒還好,但用上了「更」這個字後這句話就變得扎人了。
特別是才和我分手沒多久,特別是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在那裡。
年少的時候自尊心太強,這對於沒什麼攻擊性的女孩來說是件壞事。過強的自尊心沒法幫助她們保護自己,反而變成傷害自己的利器。
想要變成所愛之人最理想的類型,為此餓到腸胃生病,餓到四肢無力,雙眼失明,換燈的時候從凳子上摔下來在地上四肢並用地爬行。
媽媽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好笑地說:「像狗。」
我以為我會怨恨宮侑,也不能說是怨恨,至少不會像這樣平靜地和他說話,情緒應該更為激烈。
會說我得了厭食症是因為你,我瘦到只有原來體重的一半是因為你。會和他說好多好多話,說我那時候真是好喜歡你。
但現在宮侑就在我面前,我喪失了表達的。以前看電視劇的時候,看到男主愛上別的女人後對女主的態度變得那麼惡毒,心裡好不能理解,明明之前還能說甜言蜜語,為何態度可以輕易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
現在我明白了。
人對於不愛的人總是冷漠,對於不愛了卻拼命倒貼過來的人是看不起的,鄙夷的,甚至憎恨。
我作踐自己的身體,讓身體得了病。不該說是為了宮侑,我只是為了自己可憐的自尊心。
「我都是為了你。」這句話簡直是詛咒。已經把自己綁在了刀刃上,還試圖把別人也綁住。
宮侑站起來,跟失了魂一樣,才走了沒幾步又突然折回來,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厭食症?為什麼會得厭食症?難道沒有去看醫生嗎?」
按理來說運動員的反射神經應該是很敏銳的才對,但宮侑卻意外的遲鈍。
「已經在療養院調養過一陣子了,現在比那個時候的狀況好了很多。我說,宮侑你能不能改一下這個一驚一乍的毛病,對心髒不好欸。」
「你到底在我不在的時候都經歷了些什麼啊……」他小聲說著。
我沒聽清也不在意,「你走之前幫我把那本書遞過來,我下床還要穿假肢,很不方便的。」
他一動不動。
「喂宮侑,喂!」我伸手在他眼前瞎晃。
「我們出去逛街吧。」他自顧自地決定。
我:?這混蛋果真是沒在聽我說話,氣死了。
本來還想讓小姨阻止這個腦子抽了的家伙,現在是冬天,天黑得早,外面又冷。我為什麼要離開溫暖的被窩去冰天雪地的外面逛街?
結果小姨說:「太好了!我看莉香這兩天都悶在家裡還有點擔心,宮侑你能帶她出去逛逛街也好。」
我弱弱地:「早上我還提出要和你們去商場買東西的,你們拒絕了。」
這句話提醒了小姨,她溫柔地對宮侑說:「要是讓莉香受寒感冒的話,饒不了你哦。」
宮侑一愣:「是!」
翔陽臉色難看地站在一旁瑟瑟發抖:「可怕,媽媽的表情好可怕!」
在圍上圍巾,戴了毛茸茸的耳罩,帽子,手套,穿得跟狗熊一樣之後,我們出門了。
這麼大費周章地出門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吃力地漫步在厚厚的雪中。
所幸宮侑借了翔陽的車,我在雪裡艱難行進的時間也沒多久。
「我載你去一家特別好吃的拉面店裡吃拉面。」宮侑發動引擎,躍躍欲試地說。
「……我不是說了我不想吃東西嗎?」
「我知道啊,你看我吃嘛。」他笑得眼睛眯起來,像只狐狸。
我:?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簡直毫無人性。
他說的拉面店生意很好,人很多,關鍵是很暖和,我進店後摘掉手套呼哧著往手裡呵氣。
「明明戴了手套的,還是覺得冷嗎?」他握住我的手搓了搓。
我垂著眼,他的手真的好大,他的人真的好傻。我是否有必要提醒他男女授受不親這種通俗的道理,還是說他和其他的漂亮女生出門都是這個相處模式,我只是太矯情了。
他捧著我的手,「莉香,你的手指好長,一看就是很適合彈鋼琴的手。聽翔陽說你現在是在橫濱的一所中學裡當音樂老師對嗎?」
「嗯,」店裡好熱,「我想把圍巾還有耳罩摘下來。」
抽回了被他攥住的手。
宮侑吃東西的時候總是一臉幸福,表現得幾十年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食物一樣,絕對是最受廚師歡迎的顧客類型之一。
吃得腮幫子鼓鼓的,我在旁邊看著好想用手去戳。
「真的不吃嗎?超好吃的。」
「真的不吃。」
他失落地喝了口湯:「可惡,失敗了。」
傻傻的。厭食症又不是單純的沒有食欲。
快要吃完的時候,我們後面那桌新來了兩個男生。他們一直在往我們桌看,主要是在看我的臉,邊看還邊竊竊私語。
「靠!」宮侑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被我拉住。
「都要吃完了,算了。」我朝他搖搖頭。
他沉著臉不情不願地把剩下的面條吃掉。
走的時候有很輕的聲音在我的身後蕩開:「可惜了,是個殘廢啊。」
這回我沒拉住宮侑。
他動作太快了,閃電般地折回去踹翻了那一桌的桌子。
「你他媽再說一遍!你剛才說她什麼?啊!!」宮侑揪起其中一個男生的衣領,像拎小雞般把他從座位上拎起來。臉頰上的肉因為太過憤怒在抽動,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誓要把對方狠揍一頓的模樣。
潔白的桌布上是被打翻的湯汁,黃黃的,像我的心情般不美妙,杯具滑落到地上碎得一地狼藉。
我衝過去抓住宮侑的手臂,好言好語道:「你做什麼?別在這裡鬧事。」
轉而對被他揪著領子的男生:「抱歉,我朋友今晚心情不太好,情緒稍微激動了點。」
男生白著臉連話都說不利落:「是……是。」
「看什麼看?你不准看她!」宮侑怒聲吼,男生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剛才還往我這個方向瞟的眼神也收了回來。
周圍的人在竊竊私語,不能再鬧大了。
「侑,我們走吧,走!」我扯著他的袖子用眼神央求。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男生,嘖了一聲才徹底松手。
出了店門後生著悶氣不說話。
我走在他旁邊,靜等他消氣。
「干嘛不讓我揍他!」深呼吸,呵氣,吐氣,宮侑平息了好一會兒才對我說。
「好歹也算是名人了,要是在外面打架被人拍了照片或者是視頻上傳到網上還得了,你的粉絲群會炸吧。」
「我是球員又不是偶像,她們怎麼看我關我屁事!而且他還那樣說你,你一點都不生氣嗎?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不揍他一頓真是便宜他了。」指節哢哢作響。
「你指他說我是殘廢?人家也沒說錯——」
「你才不是!你才不是!」他捏緊拳頭激烈地反駁我,脊背上的線條也跟著起伏,「你才不是那個渣滓說的殘……廢。」
最後一個詞帶上了顫音。
「更過分的話也有別人說過,我要是每次都生氣早就被氣死了。」
我盡量說別的話來緩和氣氛,但效果不佳,他的表情變得好悲傷。完了,我沒招了。
他不欠揍的時候真讓人不習慣,我沒有預先准備好的方法來對付。
大雪飛啊,飄啊,我的睫毛上都落了雪花,卻沒有飛到我的眼睛裡。我的眼前變成了宮侑衣服,聞到他身上洗衣液的香味。
被擁抱了。
「對不起。」這家伙好高好壯,我在他懷裡跟個玩具似的,我被他抱著,感受到了這明顯的體型差,「我沒有保護你,分手的時候還對你很壞。」
「沒關系,可以理解。畢竟西宮確實很漂亮。」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用了。
他不說話,把緊緊地抱著,我還以為是回想起高一時和我分手就馬上跟西宮交往的事情有些心虛,心想他還殘存著一點點的良知,結果下一句就是遲疑的:「西宮是誰?」
「哈?」我抬起頭仰視他,「你是後面交往的女生太多連西宮是誰都忘了嗎?」
「我……」
「等等,你現在不會也有女朋友吧。」我立馬掙脫他的懷抱,「好險好險,差點就要被誤以為成第三者了。」
對不起,宮侑的女朋友。我剛才腦子有點懵被突然抱了,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請放心。
「什麼第三者?我現在沒有女朋友!」宮侑跳腳,企圖再來抱我。
我說:「我有男朋友了。」
宮侑石化了。宮侑碎了。宮侑被風吹走了。
哈哈哈哈,要不要這麼好笑。
「我先走了。」我朝他做了拜拜的手勢。
第三十四章
「等一下!不要留我一個人!等我啊!」獨特的關西腔讓這話聽上去像撒嬌, 宮侑很快從後面追上來,高大的身形壓在我的後背上,好重。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重死了!」我用胳膊肘拐他。
他減輕力道, 只是虛虛地靠著我,「真的有男朋友嗎?真的嗎?」
「沒有, 我開玩笑的。」我已經不想再喜歡別人了。
宮侑松了口氣,把碎掉的自己拼好。
「那邊有賣奶茶,你要喝嗎?」宮侑看向不遠處賣奶茶的小店, 大概是燈罩的影響, 裡面的燈光竟是粉色的。
「我不想喝,你想要喝的話給自己買吧。」怎麼戴了手套還是這麼冷啊,我把手掌合在一起輕輕摩擦。
宮侑看了我一眼,「你等下, 我買杯熱的給你暖手。」
「沒關系, 回車上就不會冷——」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邁著步子往店面去了, 在某些方面,他還是一點沒變。
宮侑的背很寬, 個子高, 手長腿長的,最重要的是臉真的很池。我看過他國中時的照片, 那個時候是黑發還能勉強裝乖, 但後來染了金發, 鬢角以及後腦勺下方都貼著頭皮把頭發剃的只剩短短的發茬後,整個人都顯得很……很……很痞, 所以站在人群裡的顯眼度也成倍提升。旁邊也要買奶茶的兩個小女生在偷偷看他。
在要聯系方式了, 宮侑回頭看了我一眼。兩個小女生也跟著回頭朝我看過來, 然後呆愣著轉頭向宮侑鞠躬說了對不起,拿著裝好的奶茶慌張地走了。
我:嗯?發生了什麼事?
扎好吸管的奶茶被他塞到我手裡,用來捂手確實很暖和,我小聲說了謝謝,又反應過來:「你沒有給自己買嗎?」
「反正你肯定吃不完,吃不掉的時候給我就好了,干嘛還要特意買兩杯。」他理所當然地說。
我吸了兩口舉起杯子看,「你在裡面到底加了多少東西?我怎麼吸都吸不上來?」
「很多嗎?我只是讓那個人把能加的全都加進來了而已。」他從我的手上接過杯子,認真地端詳著焦糖色的奶茶裡那些五花八門的加料,「把上面的蓋子揭開,用勺子舀著吃。」
我:「……都全部加進來了還不多嗎?」
本來不想吃的,但看在他這麼熱心腸的份上,敷衍著嘗了嘗,椰果,花生,小紅豆,珍珠在我的齒舌間滾動,加料真是太過於豐富。吃完第四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干嘔了一聲,宮侑如臨大敵:「怎……怎怎麼了?不舒服嗎?水水水水!」
我被他結巴的樣子逗樂了,「吃多了有點犯惡心而已,不用管,等會兒就好了。」
他接過我手上幾乎沒動過的大杯加料奶茶,笨拙地拍著我的背,喪氣地說:「對不起,我不應該讓你吃這個,我看你今晚什麼都沒吃,所以才……對不起,我背你回車上休息。」
能讓他連說這麼多個「對不起」的我還真是了不起,不過:「我才不要,這樣被街上的人看見了好丟臉,停車場離這裡挺近的,我還不至於連這麼短的路都走不了。」那股惡心感已經差不多被壓了下去,「我們走吧。」
腿長手長的宮侑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們和好吧。」
我:?
「我的意思是,我們復合好不好?」他一字一句地緩慢重復了一遍,「我不會像高中的時候那麼幼稚,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我猶豫著問他:「宮侑,你現在是在和我開玩笑嗎?還是單純在捉弄我?」
「我是認真的!才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他著急地說,吐出的氣音都有些粗重。
「你先松手。」
「不松!你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他執拗地看著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人,雖說確實比以前成熟了一點,但骨子裡的幼稚,說好聽一點的話就是少年氣還是半點沒受過磨損。
高中的時候,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從來沒有不遂他的心意,排球隊裡的前輩看起來老是損他但實際很寵他,就算是他的雙胞胎兄弟宮治也總是有意無意地讓著他。畢業後也是發展得順風順水,可以說,他從小到大,就沒有吃過什麼苦。
當然,我這話聽起來太自以為是了,不同人對於痛苦的耐受力不可一概而論,也許對他而言,今天沒有吃到爆款布丁的痛苦和我小時候被父親揍一頓的痛苦等同。
對於自己沒有的東西,人們總是貪心的。宮侑身上那種被寵到任性的性子,有時候讓人氣得咬牙,有時候讓人羨慕得無以復加。這好壞參半的性格,是我愛情的開始,也是愛情的結束。
我沒有說了好也沒有說不好,只說:「不可以。」
說喜歡的時候要認真,說拒絕的時候也要認真,這是我一直秉承的戀愛觀,但喜歡得太認真了在輕浮之人的眼裡就變得可笑。
戀愛就像吃飯一樣,吃得太飽胃疼,吃得太少胃疼。愛得太滿不好,愛得太少也不好。那個「剛好」的度就仿佛是薛定諤的貓,我從來就沒有真切地抓住過它。
「還在生我的氣嗎?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我回答了他的問題,他的手卻依舊沒有松開,還在不停地追問。
看,這是我和他的不同。如果我被拒絕,只能笑著說好的,然後鞠躬說打擾你了真對不起,但宮侑就能追著問下去為什麼。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在食堂,他問一個在吃飯的前輩是不是對他的托球有什麼不滿。前輩茫然地說沒有。宮侑當即生氣地指責那為什麼不能在球場上得分。
「連我的托球都打不好的家伙就是廢物。」這是宮侑常說的話。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我必須說出來,就算會傷害到他也必須說出實話,「我只是不再喜歡你了。」
看著他的時候,不會再有年少時的悸動,不會在意自己今天化的妝好不好看,不會時刻想掏出鏡子看自己的頭發有沒有亂,不會在每次約會前認真去研讀最流行的穿搭雜志。
他閃爍的眼睛像我小時候偶然吃過的那種很香的杏仁糖,但透露出的神情不是甜香而是微苦,抓著我手腕的手終於松開,垂下,「我一直都知道你會說這句話。」
這反應倒是比我預想中要平靜。
「從你送給我那首歌後,我一直就知道……」他失神地說。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戀愛史上的第一次滑鐵盧讓他開始說胡話了。
「你最初喜歡上的那個人不是我,是宮治。」
《3月26日》是莉香送給宮侑的歌。旋律好聽,詞記錄的也是他們從交往到現在的點點滴滴,莉香哼唱的時候很甜很舒服,宮侑聽著像踩在雲朵上一般夢幻。
「好聽是好聽,為什麼這首歌要叫3月26日啊?」宮侑把下巴杵在莉香的頭頂,懶洋洋地問。
莉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期,而且是我對侑單相思的開始。」
宮侑一愣:「是嗎?」
「侑果然是忘了。」莉香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似乎是習慣了他的行事作風,「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景物都變得霧蒙蒙的,記不清楚也很正常。」
這個話題本該就此翻過,但宮侑心裡難得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他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啊?我怎麼一點印像也沒有?」
莉香倒是樂意回答他這個問題,「那個時候我們剛搬到新家,媽媽給了我錢讓我去取定做的窗簾,為了能早點辦完事我走了條平時不太走的小路,結果碰上了一群不良少年。」說到這裡莉香忍不住笑,「這樣說起來感覺我們的相遇好像狗血的戀愛劇。」
宮侑沒有附和,他只問:「然後呢?」
「他們恐嚇我交出身上的錢,但我怕被媽媽罵所以拒絕了,本以為會被打的時候,侑像神明大人一樣從天而降!就像專門是為了保護我的保護神!」莉香眼睛亮晶晶的,「侑很冷酷地說完『你們這群廢物,也就敢欺負女孩子』這句話後把那幾個人全部揍趴下,好厲害!我那個時候就喜歡上侑了,超喜歡!」
宮侑沒說話。
還沉浸在回憶中的莉香沒有發現他的異常,「雖然把那些不良少年都揍趴下了,但侑還是受了點傷,我記得嘴角這裡流了血還有點腫。」莉香點了點宮侑的嘴角,臉上露出心疼的模樣,「我當時提出要送你去醫院檢查,但你拒絕了,還說這個傷不是那些不良少年弄的,是和另一個笨蛋吵架了互毆出來的傷。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你說的另一個笨蛋是誰,現在才知道,或許,你當時說的笨蛋是宮治嗎?」
明明今天的天氣很好,宮侑卻因為莉香的這番話覺得好冷,他含糊地說著嗯,抱緊了莉香。
這是他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說假話,不是為了逞能耍酷,而是因為害怕。
莉香一見鐘情的人不是他,而是宮治。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他在那個雨天突發奇想,讓宮治和他互換了平時的發色,自己染成銀灰色,讓宮治染成金色,本意是為了惡作劇。結果中途兩人為了別的事情吵起來,具體是什麼事情宮侑記不清了,反正兩人對打對罵了一陣後宮治摔門出去說要冷靜一下。
那天外面確實在下雨,宮侑站在臥室的窗前看著外面朦朧的景色還想著宮治那家伙出去要是沒帶傘的話絕對會淋成落水狗,然後感冒,發燒,等宮治生病了,他是絕對不會主動照顧他的,如果宮治願意承認自己錯了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他們兄弟倆吵架的次數多到數不清,他遠沒有想到這麼一次平平無奇的吵架竟然會和自己唯一愛的人扯上關系。
國中的時候宮侑收到的情書就很多,他的好奇心強,對未涉足的男女關系更甚,所以很早就有了女朋友。但總是處不長。
幾乎每一任女朋友在分手的時候都會拿他和宮治作比較,說宮治比他成熟,宮治更會關心人,而他簡直就像沒長大的小孩,要是在他們兩人中選,腦子沒壞的人都會選擇宮治做男朋友。
宮侑討厭女生在分手時哭哭啼啼,聽了這番說辭更是覺得好笑:「所以,你選了我做男朋友是因為腦子壞了嗎?」
有一個茶色頭發的女生,宮侑忘記了她的名字,也不記得是第幾個女朋友,甚至連面容都記不清,在第一次到他家寫作業的時候就試圖和宮治不清不楚。
煩,煩死了,這些女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歡他。如果真的喜歡,怎麼可以輕易說變就變。
然後莉香出現了。
剛開始和莉香交往的時候他其實並不認真,才見過幾次面的人就說喜歡他,和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樣,都只是喜歡他的臉,都是為了和他交往滿足虛榮心而已。
反正這段關系也不會長,隨便玩玩也沒關系。
可是漸漸的,他發現莉香和別人不一樣,她從來不會把他和宮治比。宮治和他同時在場的時候,莉香只看得到他。球隊裡的前輩說莉香真是有毅力,居然能忍耐他這樣的人這麼長時間,這幫可惡的家伙。
「莉香,你覺得阿治怎麼樣?」交往到一定時間後,某天宮侑忍不住問了莉香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問過別的女生,因為能從那些人的肢體語言中獲得答案,可是莉香總是滴水不漏,她總是表現得很喜歡很喜歡他的樣子。
是真的喜歡他嗎?絕對自信的宮侑有點不自信了。
對於這個問題,莉香莫名,臉上的表情像是本來參加的是英語考試但試卷上卻全是法語單詞,她撓了撓頭,無辜道:「我沒有注意過。」
宮侑愣住。
莉香還以為他不高興,補充說:「我應該注意嗎?抱歉,因為太喜歡侑了,所以常常會忽視周邊的其他人,我以後會注意的。」
「不要!」
「啊?」
宮侑捧著她的臉,輕輕吻了一下:「不要注意其他人,一直看著我就好了。」
莉香笑起來,撒嬌般地抱住他:「什麼啊,我一直在看嘛,而且只有在看你。」
這個人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他恨恨地想,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地說出這麼動聽的情話,這讓他真的很沒面子,國語好了不起嗎?
真的了不起。
宮侑抱著她,只覺得呼吸都甜蜜,「你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嗯?你在問我家的戶籍所在地嗎?」
「不是,你個笨蛋!」
莫名其妙被罵笨蛋,莉香有些委屈:「那是什麼意思?」
「前面的好多年你在哪裡啊?你是從月亮裡來的嗎?簡直是奇跡,我能遇到你就是奇跡。」宮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胡話了。
「我也是,侑也是我的奇跡。」莉香紅著臉埋在他懷裡。
宮侑一直以為莉香喜歡的是他,直到那首《3月26日》的出現。
什麼啊,原來是他在一廂情願,原來莉香喜歡的根本不是他。
往日的喜歡,往日的甜言蜜語,全部都是假的。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們初遇時發生的事?」宮侑表面看不出端倪,但感覺自己的心正站在懸崖邊,風大些就能把他吹下去。
「因為侑答應和我交往的時候太開心就忘了,交往的時間一長,我覺得那件事也不重要。」莉香輕飄飄地說。
宮侑:「也是。」怎麼可能沒關系,那可是你喜歡上「我」的動機。
莉香送給他這首歌後不久,宮侑就提了分手。
「討厭我,罵我,揍我。我都不會還口,不會還手。」宮侑說要分手的時候,想。
可莉香太平靜了,她小心翼翼,幾乎是不好意思地問他說要分手的原因。
宮侑大可以告訴她「你喜歡的是治不是我」,但心裡的恐慌還是讓他的舊毛病復發,於是口不擇言地說了別的話:「我不喜歡你老是粘著我,老是撒嬌。」
才不是這樣,喜歡你粘著我,喜歡你對我撒嬌。
說不要分手,說你喜歡我,我也好喜歡你。只要你說不分手,那便不分,我將告訴你我提分手的原因,我會懇求你不要喜歡治,懇求你繼續喜歡我。我還從來沒有懇求過別人,但只要你開口,我可以做到。
莉香說:「這樣啊,真是抱歉。」除了眼裡有淚光,聲音有點發抖外,沒有一點傷心的模樣。
分手比他想像得還要容易,莉香果真不是很喜歡他。
宮侑任性慣了,他不知道,像莉香這樣的人,連哭泣都怕給別人造成困擾,能在分手的時候忍住眼淚已經做出了好大好大的努力。只要離開他的視線,流出的眼淚都帶著心痛的血跡。
似乎是想看到莉香對他發脾氣,試探莉香對他的忍耐限度,宮侑很快和一個外校的女生交往,連名字都沒記住,叫西什麼東西,隨便了,這種事。
趁莉香在教室的時候說「我還是更喜歡瘦的女生」。說這話的時候緊盯著莉香的背影,想看她露出一絲動搖,甚至過來扇他耳光也好,都不想看她像尊石像,紋絲不動。
宮治得知他新交了女朋友,罵他是不是有病,明明心裡喜歡的是莉香卻要傷害其他女生,也傷害了莉香。
「無所謂,那種事情都無所謂了!我喜歡她又怎樣?莉香又不喜歡我!」宮侑心煩地吼。
宮治沒想到他會這麼大反應,瞪圓眼睛看他:「你在說什麼鬼話,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莉香喜歡你。」
「她喜歡的明明是——」宮侑看著宮治的臉,沒有說完話。
後來,莉香轉學了。聯系方式全部換掉,宮侑沒能再聯系上她。
宮侑和莉香,一個不想讓自己的痛苦給別人造成困擾,於是拼命裝作無事發生。一個想要證明自己被愛卻用錯了方式。
於是永遠地錯過了對方。
第三十五章
我聽他說起以前的事, 好久都沒能回神,心裡仿佛下了場雨,比3月26日那天的雨還要大。
「你……你是笨蛋嗎?」我也是笨蛋, 「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分手的原因?」
宮侑紅著眼眶,像在看我又像在看虛無縹緲的過去, 「我那個時候很害怕。」
「怕什麼?」
「怕你離開我,怕你說你喜歡的是宮治。」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生氣了,但現在卻有種因為氣結而喘不上氣的窒息感。
「我不是說過初遇時發生的事已經不重要了嗎?就算當時那個人是宮治, 也已經沒有關系了, 我那個時候喜歡的人一直是你。」
宮侑卻用疑問的語氣說:「你那個時候真的喜歡我嗎?」
還是發了脾氣。雖然一直在克制著,但聽到這句話時憤怒的火苗如同澆了油,蹭蹭冒頭。
「你以為我得厭食症是因為什麼?!」說出來就後悔了,我早就告訴過自己這是自身的選擇, 和宮侑無關, 可是,還是把這句多余的話說了出來。
我以為自己已經看開了, 我以為可以把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看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什麼意思?」他慢半拍地反應了幾秒,然後, 臉上的表情精彩地變換, 「得厭食症是因為我在教室裡說的那句話嗎?」
「我還是喜歡更瘦的女生。」
我沒說話。
他知道這是默認,當即慌亂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莉香, 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只是想讓你生氣, 讓你揍我而已,我從來沒有……」
「你覺得我是那種會因為生氣而揍你的人嗎?」我問, 「宮侑, 在你的眼裡, 我會是那樣做的人嗎?」
他不說話,眼神像死掉的湖水,「因為我才得的厭食症嗎?因為我,莉香才腸胃生病,不能吃很多東西嗎?」
「我們回去吧,我好冷。」我攏了攏圍巾,平靜地說。
宮侑走到我的前面蹲下,「我背你。」
這次我沒有拒絕,趴到他背上讓他背起了我。
「真輕。」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不穩的聲線卻像有裂痕的唱片。
在路人的眼裡,我們大概很像黏糊糊的情侶,只有我們知道這大概是這一生中最後的一次親密接觸。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宮侑走得很慢很慢,像個老爺爺。
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會陪伴他變成老爺爺,可後來我們因為可笑的誤會在對方的人生中缺席。
「莉香,和我談戀愛是不是很辛苦,我老是讓你生氣,讓你難過。」
他的聲音聽著不對勁,像在哭。
我沒有點破,只是回:「有的時候很生氣,大多時候還是很開心。但你以後還是對別人好一點吧。」
他沒有回應我的話,轉而問:「莉香,是怎麼得上厭食症的?」
「宮侑,你不用問,也不用覺得……」
「你說,我想聽。」
我不自在地說:「因為過度節食。」
「再詳細一點。」
「一天只吃兩個蘋果還有喝水。」
宮侑沉默著走了會兒,又問:「這樣不會餓嗎?」
「很餓。胃裡像在灼燒一樣,有的時候還會餓出幻覺,最嚴重的時候沒有辦法走路,眼睛也因為嚴重缺乏營養看不見了,但想起……就堅持下來了。」最重要的是,餓過頭了脾氣會變得暴躁。
他無師自通地破解了我停頓的密碼,又說了對不起。
「已經沒關系了,剛才說的那些氣話,不要放在心上。」
快要到停車場的時候,宮侑突然說:「我再也不會像喜歡你這樣喜歡別人。」腳下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宮侑的眼淚落到雪地上也會砸下小小的淚坑。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們在教學樓的頂樓休息,我枕在他的大腿上,身上蓋著他寬大的運動服。他以為我睡著了,偷吻我,然後傻笑。我本能若無其事地裝作熟睡,但他的笑聲還是讓我忍不住睜開了眼。
我在他的眼裡看見了溫暖的陽光還有「我愛你」的情話。
今晚沒有陽光,只有陰冷的月光。沒有情話,只有血淋淋的對白。我說:「未來那麼長,誰說的清呢。」
「可是……未來……未來沒有你了。」終於到了停車的地方,宮侑把我放下來,我看到他的正臉被嚇了一跳。
「怎麼哭得這麼醜啊?」我掏出紙巾給他擦眼淚,這還是宮侑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這麼沒形像。
我還以為是他帥才導致路人的回頭率這麼高,現在想來是因為他哭得太醜吧?怪不得那些路人的眼光都怪怪的。
「莉香,對不起對不起,我喜歡你,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做錯好多事,對不起。」他一邊哭一邊說,「你監督我不要吃飯吧,也讓我腸胃生病,我一個人的話怕忍不住偷偷吃……」
「說什麼啊……」我又難過又好笑。
「對不起,莉香,對不起……」他抱著我嗷嗷哭,好像會說的話就只有「對不起」這三個字,「我要怎麼補償你?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只要我能給你的我都會給你。」
這句話早點說該多好。
「我沒有很想要的東西。」也沒有牽掛的人,如果有人對我說我明天就會死掉也無所謂。
他哽咽著問:「我們真的不能重新在一起了嗎?」
「嗯。」我拍拍他的背,心想他也該長大了。
第二天一早宮侑回了兵庫縣,早到我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著。但沒見著也好,我們兩個目前的狀況不適合再說多余的話。
散漫地在小姨家過了兩天後,我也從宮城回到了橫濱。給幾天沒回的家開窗通過風後打開地暖,站在陽台前透過玻璃門望著外面的雪景。自己住就是這樣,有時感到寂寞,有時覺得挺好。
至少現在,我可以不用單獨找個不影響別人的角落抽煙,光明正大,隨意往沙發裡一歪,火機一打就很好。
雖然這個牌子的香煙裡尼古丁含量很少,但對我來說也足夠了,我使勁往柔軟的靠枕裡壓,看著徐徐上升的煙,發呆。
總覺得好累,身體上累,心也好累,如同心髒上被開了個洞,無止境的疲憊感從裡面瘋狂奔湧而出,這感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也說不清。如果靜止不動,任由這疲憊感在身體裡逃竄的話,很快就會死掉。
一半的我在說這樣也不錯,另一半的我在說這可不行。
我仰著頭,「啊啊,開學吧,再這樣下去我要枯萎了。」
我剛感嘆完,手機的消息提示音就響起,嘰咕∼
想想自己連一只手的數目都沒有的朋友,這消息大概率是垃圾短信,打開一看卻發現自己估計錯誤,是優子編輯發來的。
「是有什麼事嗎?」我變躺為坐,點開信息。
「莉莉老師,打擾了。我這裡有張水族館的門票,本來打算今晚去看的結果臨時有事去不了,這張票是活動期間搶的所以不能退,我想把這張票轉送給莉莉老師。莉莉老師今晚有空嗎?要去看嗎?不看的話好可惜qaq」
我來了興趣:「有空。但轉送不太好,折扣價是多少?我轉錢給你。」
「不過,我要去編輯部那裡找你拿票嗎?」有點遠了,懶癌在悄悄冒頭。
優子:「不用,不用。這是電子票,我直接給你賬戶和密碼就可以用。」
說完她給我發來一串數字和網址。
「點進這個網址輸入賬號和密碼就可以了,水族館是憑電子票進入的。」
我點進網址按照要求的輸入賬號和密碼,發現水族館的所在的地點離家不算遠,這更好了。
「莉莉老師不用給我錢,給我多拍點照片就好,我會想去水族館還是因為看了老師寫的《水母》哦。說不定這次水族館之旅能讓老師捕捉到下一篇文章的靈感呢!」
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再繼續客套,答應給優子編輯拍很多好看的照片後換上便裝離開了家。
*
織田作之助一眼便看到了她。
黑色的大衣,脖子上有圈灰色的絨毛,看起來很暖和。與大衣相稱的黑色腰帶把腰束緊,顯出漂亮的腰線。纖細的手指被黑色的皮手套很好的保護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了根香煙。
清枝莉香戴了頂盆帽,傾斜向下的帽檐遮住大半她那本就很小的臉,五官也隱在了帽檐投下的陰影中。
即使這樣,也有人和她搭訕。
她應該是處理慣了這樣的情況,三言兩語打發了那個來要聯系方式的男人。
很快,手裡的香煙也抽得差不多,稍微側個角度,清枝莉香對上了織田作之助的視線。
「織田先生?」
她禮貌地稱呼自己的姓氏,怎麼說,被太宰叫慣了織田作,連偵探社的同事也跟風叫。突然被喊織田,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但總算是好好的回答了:「清枝小姐你好。」
「你也是來水族館玩兒的嗎?」她問。
臉真的好小啊,織田作之助看著走近的她,心裡感嘆式地想。
「是的,陪孩子來。」
「是那個卷頭發的男孩子?」
「他叫真嗣,除了他還有一個叫咲樂的女孩。」
清枝莉香四下張望了一下,「他們去哪兒了?」
「先進去買爆米花和可樂了。」
「還真是小孩,」清枝莉香微笑,露出像小貝殼一樣的牙齒,「你沒和他們一起進去嗎?」
「之前人多,我本來想讓他們也晚點進去,但他們忙著去看水母所以先走了。」織田作之助說這話的時候帶著試探的小心思,分去一半的目光去關注清枝莉香的反應。
清枝莉香對他沒什麼防備,若有所思地說了句:「怎麼都喜歡看水母呢?」說的好像她認識的人也是為了看水母才來的水族館。
「他們兩個是因為看了篇叫《水母》的小說才鬧著要來水族館的,」假裝不經意地提起,「還說要是水母變成人的話想和它們談戀愛。」
清枝莉香面色僵硬了一下,「寫這篇文章的作者還真是給人帶來困擾了啊。」
成功了。看來清枝莉香就是咲樂和真嗣口中的莉莉沒錯。
織田作之助克制著不讓嘴角上揚得太明顯,「我覺得那篇文章很可愛。」
莉莉沒隱藏住略帶驚訝的表情:「織田先生也看了嗎?」
「嗯。」
有點可愛,織田作之助想。也不知道這個形容詞到底要落在那篇《水母》上好,還是落在她本人身上好。
「這樣啊。」不安地拉了拉本就很往下的帽檐,是緊張的肢體動作,「織田先生現在要進去了嗎?」
織田作之助看了眼時間,「差不多。」
「一起?」
「好。」
這家新開的水族館很大,入場後工作人員給織田作之助和莉莉都發了圖紙,上面是水族館的大致分區。
「織田先生要去找真嗣和咲樂嗎?還是和我一起?」莉莉看著手裡的圖紙,應該是在思考先去哪個區參觀。
織田作之助思考了會兒,「跟你一起,他們應該會更喜歡單獨玩。」
「織田先生想先看什麼?」莉莉問他。
「我都可以,你想先看什麼?」
「那……先看海豚好嗎?」莉莉指著圖紙上塗成藍色的區域。
海豚很漂亮,很聰明,看起來皮膚滑溜溜的,很好摸的樣子,看莉莉的表情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好可惜,想摸一下,不過肯定不可以吧。」莉莉看了眼自己戴著黑手套的手,「沒有經過消毒的話,手上帶著的細菌對海豚而言說不定是致命的。」
織田作之助想,雖然不可以摸真正的海豚,但海豚模樣的玩具還是能摸的。
於是在表演結束後買了海豚的周邊給她,不愧是水族館,真會做生意,價格要比外面貴上兩倍。
「這個要給我嗎?」
「嗯,不過沒有海豚那樣滑溜溜,可能觸感不太好,大概是那種仿真海豚皮膚的質感很難做出來。」
「噗——」莉莉抱著海豚忍不住笑,「為什麼一本正經的。」
花開了。潔白的花瓣綻開,露出裡面紅色的蕊。
織田作之助愣住,接著不解地眨眼,「因為確實是在認真地思考,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給你的小孩買沒關系嗎?」
糟糕,買玩具的時候忘記了真嗣和咲樂。
「沒關系,買了帶回去估計要被其他孩子嘲笑。」回去的路上去玩具店看看能不能買小熊之類的玩具給他們。
「其他?織田先生有很多小孩嗎?」莉莉抱著藍色的海豚玩偶,用好奇的語氣問。
「都是收養的小孩,看到他們遇到危險沒辦法不管,不知不覺就收養了很多。」
「是嗎?」真是溫柔的人。
不是自誇,只是織田作之助讀懂了那未出口的潛台詞。
後來去給小企鵝投喂小魚,去看海豹,最後還去看了水母。
莉莉的手貼在玻璃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裡面大型水母的傘一松一合,裡面的燈光讓那水母通體的顏色發生變化,水也有了顏色。
淺綠色的水影映在莉莉的臉上,她看起來和在夢裡時一般悲傷。
為什麼會這樣。
請不要這樣。
身體動了起來,織田作之助抓住她的手臂,連舌頭也有了自己的意識:「別去那邊!」
「啊?」莉莉蜜棕色的小鹿眼全是迷茫,「去那邊?哪邊?」
織田作之助更迷茫:「我也不知道。」
第三十六章
織田作之助松開我的手臂,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剛剛在做些什麼……」
「沒關系,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我打量著他的臉色, 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憊,並沒有生病的症狀。
「莫名擔心你會變成水母狀的輕飄飄的東西也跟著溶解在淺綠色的水裡。」他又說這種童話般夢幻的話。
「織田先生說不定有成為作家的潛質。」我思忖著說。
「作家?」織田作之助作沉思狀, 「像莉莉一樣嗎?」
我:……
織田作之助:……
「怎麼會說漏嘴了?」他苦惱地搔了搔後腦勺。
「……織田先生是怎麼知道的?」我捏住懷裡海豚玩偶的嘴巴,覺得有點羞恥。
「第一次看到莉莉這個筆名的時候就想會不會是海妖小姐,剛才還失禮地試探你的反應, 抱歉。」
「沒有,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知道也沒關系。」原來剛見面時說的那些話是試探。
氣氛變得微妙的凝滯。
「時間也不早,我們要不回去?」
和織田作之助一起來的兩個小孩在水族館門口等著。
「作之助!我們看到了好多好多水母!」
「還有剛出生的小企鵝!」兩個小孩興奮地簇擁過來圍在織田作之助旁邊說話。
還沒說兩句就發現了旁邊的我。
小孩們縮到織田作之助身後,一左一右探著頭看我, 好像大企鵝保護兩只小企鵝。
「作之助,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剪著齊耳短發的咲樂悄悄問,也不算悄聲, 還是被我聽見了。
「不是,不要誤會。」織田作之助摸摸她的頭, 充滿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不管怎麼說, 在水族館我還是玩得挺開心的,還額外收獲了一只藍色海豚玩偶。
和織田先生並不是特別熟, 只是單方面收禮的話總感覺過意不去, 下次買點小孩喜歡吃的零食或者像這樣的布偶玩具送到偵探社當做回禮才妥帖。
不過他到底收養了多少個孩子?得買幾個玩具才行?要是買零食的話也得考慮量的問題……
光是思考就覺得疲憊, 織田先生好偉大,要讓我照顧這麼多孩子我肯定做不來。
不管了, 之後再打電話到偵探社去問, 孩子們喜歡什麼口味的零食也順便問一下。
我趴在書桌上, 翻看之前整理的樂譜,手指也跟著在桌板上跳動。
假期終於過去,又可以回到學校恢復還算正常的作息規律。腦海裡突然竄出放假那天來接夏穗的豪車,也不知道夏穗和她的男朋友相處得怎麼樣。
總感覺有些擔心。
*
平安夜那晚夏穗是在健一家裡住的,健一送了她漂亮的鑽石項鏈,親自給她烹飪了高級牛排,還一起喝了珍藏的紅酒。
「在家裡的時候還要我繼續叫你爸爸嗎?」夏穗用甜膩的少女聲線問道,聲音甜,臉上的笑容也甜,她故意笑得露出右臉上的小酒窩。
健一微笑:「倒也不用,直接叫名字就好。」
「那……」夏穗的語氣完全變成了撒嬌,「健一!」
「是是。」健一很受用地應和著,喝了口碗裡奶白色的濃湯,「今晚在這邊留宿?」
「那肯定啊,來的時候都跟媽媽說過了。」夏穗低頭看自己脖子上的鑽石項鏈,血紅色的寶石刻面在燈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看起來就不是便宜貨。如果拿去給美夏看的話她肯定會很羨慕。
健一不疾不徐地說:「平安夜還放心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過夜嗎?稍微有些失職了呢,你的父母。」
提到父母,夏穗的臉微燒,他們都是普通人,不像健一這樣在有名的證券公司裡當高級經理,這輩子也不可能住上這樣的獨棟別墅。日復一日地在平凡崗位上工作,掙的那點辛苦錢甚至不能讓她買好的化妝品和裙子。
「人為什麼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我為什麼會出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啊?」每當夏穗看到電視上那些漂亮有錢的大小姐,心裡總會生出埋怨父母的情緒。
媽媽還總是說現在要好好讀書,不要太過在意穿著打扮的事。開什麼玩笑!女孩子最漂亮的時間就是這幾年,不好好打扮自己水靈靈的臉蛋,穿漂亮的衣服,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年紀嗎?
好好讀書又怎樣,最後還不是只能找一個平凡的工作,拿著微薄的薪水,像父母一樣辛苦地活著。
才不要那樣。
要實現階層跨越最簡單的手段就是嫁給有錢人,這麼簡單的方法不去采納,卻只會古板地說教,真是些笨蛋。
夏穗突然想起莉香老師,不禁有些可惜,明明長了張很好看的臉,稍微動點腦筋嫁給有錢人簡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偏偏在一所不怎麼樣的學校裡當音樂老師。
可以說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其實不是和媽媽說要去同學家玩,而是和她吵架了。」夏穗蹩腳地解釋。
為了迎接平安夜的到來,媽媽白天在家裡做了大掃除,結果發現她抽屜裡名貴的香水和化妝品。
「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你怎麼會有錢買這個?你是不是偷了別人的東西?」媽媽吃驚地問。
「我才沒有偷別人的東西!這些東西是男朋友給我買的!」
「男朋友?」媽媽那沒有被護膚品保養過的臉看起來粗糙又木訥,「什麼樣的男朋友會買得起這麼貴重的東西?夏穗,你是不是……」
帶著報復的快意,夏穗凜凜地說:「對!因為我出賣了身體!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校服在交友平台上發布照片,男人就會成堆地來找我要聯系方式!」
健一並非第一個在交友平台上聯系她的人,在經過了好幾次約會後才幸運地遇到了他。之前的男人也會給她買禮物,不過出手最大方的還是健一。
那些人有的已婚,覺得和家裡的妻子沒有了昔日的激情才來找她,有的只是上班太忙沒有時間交女朋友,覺得她長得可愛才來找她。他們只需要身體的慰藉,那是夏穗在這個年齡段能給的東西,而相應的他們會給她錢。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媽媽太生氣了,一耳光扇在夏穗的臉上。
夏穗捂著臉,疼的感覺倒是有但沒覺得生氣,她那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巨大成就感讓她張牙舞爪起來:「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如果不是你們沒有掙錢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們讓我出生在這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我還需要用這種手段給自己賺零花錢嗎?」
看著媽媽一臉震驚,話都說不出的模樣,夏穗只感覺心裡通暢舒爽。
「我走了,這幾天都不回家。」她抓上自己的包,決定等出了門就聯系健一。
「……大概是太震驚,媽媽連我離家出走的時候都顧不上追出來,太好笑了。」夏穗開心地和健一分享自己的經歷,但發現健一好像不是很開心。
「怎麼了?健一也覺得我做的不對,想讓我快點回家嗎?」夏穗撅起嘴唇不滿地說。
「倒不是這個問題,夏穗你以前和很多人在一起過嗎?」建議說。
聽到這回答,夏穗微吊起的心放下,露出狡黠的笑:「原來是吃醋了啊,放心,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我最喜歡的只有健一。」
「那我就安心了。」
這一晚並沒有發生本該發生的事,夏穗覺得自己是喝醉了,腦子裡最後的回憶單單停留在高腳杯裡的酒紅色液體。
這個紅和脖子上的鑽石紅不太一樣呢。
這樣想著,意識逐漸不清晰,順勢栽倒在還沒吃完的牛排上。
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疼,好像睡的不是高級床墊,而是睡在質量糟糕的木床上。
「醒了?」健一的聲音傳來。
夏穗搖了搖頭想讓昏沉的頭腦清明一些,接著動了動手卻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貼身衣褲,而手腳都被束縛住了,還用的是細鐵鏈。
「健一,這是要干什麼?我可沒有奇怪的癖好。」臉頰上怎麼有黏膩的觸感,夏穗一摸,細鏈牽制住手腕勒出紅痕有點疼,不過還是摸到了臉頰,才發現這黏膩的觸感來自昨晚沒吃完的牛排醬汁。
「搞什麼?健一你沒有幫我把臉上的醬汁擦掉嗎?」夏穗有點生氣了,「快點幫我解開,還有,為什麼會把我關在這麼間破屋子裡,還讓我睡這麼硬的床?」
健一笑著,居高臨下地看她,沒動。
夏穗遲疑了:「健一?」
「你昨天不應該離家出走的,知道嗎?」健一用手拍了拍夏穗的臉,不是安撫意味的輕拍,而是帶著羞辱意味的用力。
夏穗還是第一次被他這般不溫柔地對待,人傻了半秒,「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現在危險了,知道嗎?夏穗。」健一用看獵物的表情看著她。
「你想要做什麼?」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處境不妙,夏穗掙扎起來,鐵鏈子嘩嘩作響,「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健一知道她蠢,但沒想到能蠢到這個地步,於是揍了她的鼻子和嘴唇。
在普通人家長大的夏穗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她難以置信道:「你居然打我?」
鼻子是很脆弱的部位,輕易就流下血來,血滴落到沒穿長襪的腿上顯得觸目驚心。
看到出血的夏穗不依不饒:「都流血了!!」
「再吵就殺了你!」健一在開始時的那點好耐性被嗟磨了大半,眼底的暴躁嘟嚕出來。
夏穗安靜了下來,沒過幾分鐘就開始哭,「騙人的吧,我怎麼會遇到這種事,騙人的吧……」
明明昨晚還在吃浪漫的燭光晚餐,還送了她漂亮的紅鑽石項鏈。
為什麼一覺醒來就完全變成另外的樣子?
等等,紅鑽石項鏈去哪兒了?
夏穗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胸口,入目的只是映花內衣,還是她特意為昨晚准備的,現在看來如同笑話。
「在找這個嗎?」紅色的寶石用銀制鏈系著,從健一的手裡自然地垂在夏穗眼前,「上一個戴她的女孩已經死了,你猜猜自己的命運會如何?」
夏穗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上一個?死了?你殺過人嗎?」
「你以為我剛才說殺了你是玩笑話?」健一的語氣變了,好像最值得驕傲的東西受到了挑釁,「也是在這間屋子,睡的也是這張床,怎麼樣?有趣吧。」
奪取別人生命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有趣?
想是這麼想,但卻沒有勇氣這樣說。
「我看你一時半會兒還理不清目前的信息,先冷靜一下吧。」健一說著走出房間,正要關門時又說:「哦對了,差點忘了這個。」
他拿起遙控器關掉了房間裡的老式空調。
夏穗呆在房間裡很快覺得冷了起來,原本塗了高級潤膚乳的皮膚上爬滿雞皮疙瘩,冷得皮膚開始疼起來。
是啊,按照日期來看今天應該是聖誕節。往年的聖誕節,他們一家人會圍在被爐前邊看電視節目邊吃新買的草莓蛋糕,可現在她只能在這樣一間沒有窗戶,四面封閉的小房間裡呆坐。
飢餓,寒冷,陌生的環境,威脅的話語。種種因素疊加起來對人類身心的摧毀力簡直是絕佳。
健一知道夏穗堅持不了多久,果不其然,等他在衛生間刮個胡子又回廚房泡杯咖啡的功夫,夏穗求饒的聲音就從下面傳上來。
「看來隔音效果還是不太好。」健一喝著燙呼呼的咖啡想,「還好新買的這個別墅在郊外,周圍也沒有別的住戶,不然可就麻煩了。」
健一最享受的就是這一刻,慢悠悠地享受著咖啡,聽夏穗討擾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這才慢條斯理地去地下室那個單獨隔出的小屋找樂子。
「快……快打開空調,我要被凍死了……」說話時瑟瑟發抖,鼻涕也被凍出來,哭過的臉上髒兮兮的。醬汁,眼淚,鼻涕還有沒卸掉的化妝品全部糊在一起像一幅抽像派畫作。
「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醜嗎?」健一拿出手機拍下她的醜態又給她看。
夏穗看到鏡頭裡狼狽的女人,又想起幾天前拿著健一給的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崩潰地哭起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是想要身體嗎?我什麼都可以做……」
健一看著她髒兮兮的模樣忍不住皺眉:「少抬舉自己了,這樣的身體我還嫌髒。」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事,繼續:「還有昨天晚上,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聽見你和那麼多男的在一起過是吃醋吧?」
夏穗抬手擦了下鼻涕,無聲地看著他。
「拜托,我那是嫌髒而已。」健一的唇瓣一開一合,說出傷人的話。
夏穗想起自己前些天才去醫院檢查的感染症狀,想起對她那麼溫柔的莉香老師,心下愴然。
「和我在一起過的男人裡,你才是最髒的。我之前從不會生病,但和你在一起後卻因為疼痛去醫院檢查了那個地方,自己才是最髒的人沒有嫌棄別人的資格。」
又被揍了。
臉好疼,說不定腫了。
夏穗又冷又餓地被打翻在木板床上,突然好想回家,突然後悔不該對媽媽說了那些糟糕的話。
可是……可是真的能活著離開這個地方嗎?
「你想回家嗎?」揍了夏穗一頓的健一突然溫柔地問。
夏穗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還沒有徹底放棄希望地問:「你願意放我回家?不怕我回去報警嗎?」
「看來腦子也不算特別笨嘛。」健一坐到床邊的凳子上,「就算你報警了我也不怕,我的異能可是能消除犯罪證據的,指紋,頭發,只要是人類留下的痕跡都能消解掉。人死後連屍體都能徹底消除,警方來了也查不出任何端倪。」
「這簡直就是為了犯罪而生的異能。」夏穗心驚地想,如果自己真的死在這裡,那麼不要說家人,連警方都有可能永遠找不到她。
「你想要我做什麼?」夏穗問。
「我去學校接你那天,那個和你告別的漂亮老師是叫莉香對嗎?」
夏穗覺得有人在往她的天靈蓋裡灌涼水,打了個激靈,「你打莉香老師的主意?」
「我們來玩一換一的游戲,只要你把莉香騙過來,我就放你走。」健一微笑著說。
「不可能!」夏穗當即回絕,「才不會讓莉香老師落到你這樣的人手上。」
笑容僵硬在健一臉上,「我這樣的人手上,我這樣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夏穗不敢說話了。
「還有幾天才收假,你可以再考慮考慮。」健一這回走的時候仁慈地沒有關掉空調。
「等一下!」夏穗叫住健一。
「這麼快就改變主意了?」
「不是……我我我想上廁所。」昨晚喝的那些紅酒還有湯水已經轉化成尿液,加上剛才被凍了好一會兒,現在已經快憋不住了。
健一黑著臉,「你自己在房間裡解決。」
很講衛生的夏穗受不了這種解決自己私人問題的方式,「這樣會很臭!我不要!」
「你以為你是什麼處境?在和我討價還價?」健一不耐煩地完話,嘭地關上了門。
人真是種好脆弱的動物。本來在心裡下定決心不管怎麼樣都絕不會出賣莉香老師,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心態慢慢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建一還經常來房間裡巡視,說些很過分的話干擾她的心智。
「你的手機上好多你家人的未接來電哦,看來他們真的很關心你。」
「le上也發了很多信息,全部都是在說他們很擔心你讓你快點回家。對你之前做的那些蠢事只字不提,看來是原諒你了嘛。」
夏穗聽著又想哭了,想媽媽,想爸爸。以前每天早上吃到的熱早餐竟是這麼彌足珍貴的事,一家人能呆在一起是多麼值得珍藏的回憶。
好想再見到他們。
「我想想,如果學校重新開學後你還是不願意答應我的提議的話,我只能殺掉你,消解掉你存在過的所有痕跡,然後把那些照片和視頻全都發布到你們學校的論壇上。」
「什麼照片視頻?」夏穗問。
「你猜,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有沒有悄悄攝像?」
「你這個王八蛋,垃圾!」反抗的聲音被。
「女兒無故失蹤的父母本來就承受著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再加上污穢不堪的錄像和照片要被公布到校園論壇上,」健一沉浸在自己勾勒出的美好景像,「父母要面對眾人的指指點點小說不定在工作崗位上也無法抬起頭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夏穗僵硬地躺在床上,雙目失神,「我答應你。」
健一愉快地笑起來:「你早答應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不過你還真是很能堅持,假期馬上要過去了。」
第三十七章
「你的手機裡還有她的照片嗎?」健一問正狼吞虎咽吃著飯菜的夏穗。
夏穗一邊嚼著漢堡裡的雞肉一邊抬起頭來:「沒有, 就只有你現在看的那張。」
那還是美夏發給她的,莉香老師在盛滿黃昏的音樂教室裡彈琴。
作為莉香老師的顏值狂熱粉,美夏給她發過很多莉香老師的照片, 但她保存下來的只有這張,因為這張照片只有黃昏中溫柔的側臉, 背景的占比也比較大,外貌直接給人的衝擊力不會很大,看了不會讓人太過嫉妒。
「她是教音樂的?」
「嗯, 莉香老師很會彈鋼琴, 唱歌也好聽。」哼出來的旋律都帶著感情的顏色,以前美夏就說過,莉香老師是個溫柔細膩的人,不然聲音不會這麼有感染力, 或許她說的是對的。
「我喜歡手指漂亮的女人。」
想到了不好的場景, 美夏有點想吐。
「她才工作沒多久吧,看起來這麼年輕。」健一的手指隔著屏幕滑過莉香的臉頰和肩頸。
「才二十一歲。」這個數字倒不是夏穗特意記的, 而是美夏感嘆著和她說的時候她也覺得太小,自然就在腦海裡留下了印像。
「這也太小了, 」健一的表情欣喜, 「不過我喜歡年紀小的女人。」好騙,容易滿足, 像嫩蔥一樣的年紀, 輕輕掐就出水。
「據說是高中跳了一級, 大學提前修完學分所以提早了一年畢業。」
夏穗只是把從美夏那裡聽來的信息原封不動地告訴健一,但健一卻能從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裡分析出莉香更多的特質。
本該是盡情享受青春的讀書時期卻急著畢業, 要麼很聰明刻苦, 要麼家裡的原因逼迫她不得不提早進入社會, 又或者是遭受過校園暴力和同學合不來。按照莉香的長相來看,第三種原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應該是前面兩種原因中的一種,亦或是兩種原因都有。
被摧殘過的花朵更顯脆弱,女孩的自尊心像水晶做的,敲擊都能發出絕妙的響聲。
「我今晚可以回家見媽媽爸爸嗎?」把晚餐吃得干干淨淨後,美夏期待地問。
健一無情地回答:「當然不行。」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會幫你把莉香老師騙過來,我回去也不會去報警的,求求你讓我今晚就回去吧。」夏穗沒有意識到,這幾天的生活已經讓她的語氣從嬌縱變成哀求,甚至連「為什麼」這樣語氣較強的詞都不再敢隨便亂用。
對此,健一表示很滿足,他告訴夏穗:「我不是說了我根本不怕你報警嗎?我只是擔心你一回到家就會忘記我們剛達成的約定。」不能讓她回家尋求家人的幫助,要讓她像小動物般隨時提心吊膽,容易控制。
「可是……」夏穗想要再小小地爭取一番,但看到健一橫過來的眼睛時又戰戰兢兢地閉上嘴。
「看來在你的臉上留下傷是正確的選擇,像莉香那樣的女人應該會很心疼自己可愛的學生被打吧。這樣也能減輕她的防備心,騙過來也會更容易。」
「所以,我究竟需要做些什麼?」
「閉嘴,我正在模擬計劃你聽不出來嗎?」
明明沒有被打,夏穗卻露出了被打的表情。
「首先確認時間,你要在晚上把莉香從家裡騙出來。」
說的倒是輕巧,在晚上把老師從家裡騙出來這種事也太難了。
「明天你不能在上課的時間去學校,但可以在上課期間給她發信息,告訴她你有事想要和她單獨談談。」
「這樣真的能行得通?」夏穗持懷疑態度。
「你照我說的做就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了。」
回到學校,最先要面對的還是相當八卦的田川明美。
「宮侑和你聯系了嗎?我去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他找我要了你的號碼。」她的眼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我避重就輕地問:「你不是說不去參加同學聚會的嗎?」
「哎呀,當時沒什麼事,所以就臨時改變主意了嘛。」她拉著我的手撒嬌,「而且沒有莉香在確實很寂寞啊,我只待了一小會兒就走了。」
「是嗎?」
「我說真的!快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接到他打去的電話?」
「沒有。」沒有猶豫地回答。
田川明美微愕:「怎麼可能?他當時那麼著急,感覺要到電話後馬上就會打給你啊。」
我也裝作疑惑:「這種事情誰說的清,或許是他後面又改變主意了。」
絕對不能開這個八卦問題的頭,不然這一天都要被她纏著問。
上課的時候我特別留意了一下夏穗,結果發現她又沒來上課,為此還在課後問了美夏:「夏穗她身體不舒服嗎?」
「不清楚,」美夏氣嘟嘟地說,「我沒和她玩了。」
我聽著想笑,這是什麼小朋友間鬧別扭的發言,「為什麼呀?」
「老師你不要用哄小朋友的聲音來哄我,我是真的不和她玩了。」美夏保持氣嘟嘟的狀態,本來就肉嘟嘟的臉更圓了,「假期的時候我一直在給她發信息,但她都沒有回,然後我就說要是再不給我發信息的話我們就絕交!結果她真的沒有回我信息!」
她的聲音裡寫滿了「老師你來評評理!我覺得我好委屈!」的意思。
我卻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她是已讀不回還是完全沒收到信息?」
「已讀不回啊,肯定是和她那個年紀大的男朋友呆在一起太快樂了才懶得回復我的信息。」美夏不滿地回答。」
也許是我太悲觀主義,總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可我不能直接把糟糕的猜想擺到美夏面前,怕嚇到她,於是只能含蓄地問:「你沒有到她家裡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句話似乎是提醒了美夏,她略微思索了幾分鐘:「好像是有一天,我從外面逛商場回來,媽媽有說接到了她家的電話。」
「她媽媽打電話來是問什麼?」
「就是問夏穗有沒有在我們家,我估計是她和家裡吵架然後離家出走了。」
我皺眉:「離家出走?」
「才不是什麼離家出走,夏穗肯定是去找她那個男朋友了,估計又是去哪個豪華賓館裡住,去什麼高級餐廳吃飯,」美夏說著說著表情有些失落,「夏穗都變得不像原來的她了,我總覺得她離我越來越遠。」
「不然你主動聯系她一下?」我試探著提出建議。
「才不要,每次吵架都是我先低頭,這次我一定要忍住讓她來和我道歉。」美夏說完又偷摸著看我,「莉香老師,我是不是太小氣了……」
「沒有這種事,美夏已經做得很好了,朋友之間吵架是很正常的事。」不過夏穗一直這樣的話真的會和美夏越走越遠。
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了夏穗的電話,「莉香老師,我……我可以和你單獨說說話嗎?」
她的聲音沒有當初那種明媚,緊張得有些不正常,我拿著電話走出辦公室,找到個相對隱蔽的角落:「怎麼了?夏穗,你這段時間都在哪裡?美夏說你讀了她的信息也不回,你的家裡人好像也在到處找你,你現在真的是和那個男朋友在一起嗎?」
手機那頭傳來夏穗壓抑的哭聲。
我心裡一緊,絕對是遇到什麼事了:「別哭別哭,有什麼事可以和老師說,不要害怕好嗎?沒關系的,不哭啊。」
她哭得更厲害了,我只能一直和她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讓她放松下來,不停安慰她。
慢慢地,哭聲小了下來變成了抽噎,「老師,他打我,我好疼。」
這簡單的幾句話簡直讓我眼前一黑。
「夏穗,你現在在哪兒?老師馬上去報警。」欺騙不成熟的高中生,玩弄這些女孩子的身體和感情已經夠嚴重了,現在居然還打人?我要氣死了。
「老師,不要……不要報警,我現在已經從他那裡離開了,而且他手裡還有照片和視頻,他威脅我如果報警的話就把這些東西發到學校論壇上,嗚嗚嗚。」
我捏著手機覺得心底發涼,「怎麼會這麼過分……他是想要錢嗎?」
「不是的,他就是有那種奇怪的癖好,嗚嗚嗚……莉香老師我應該早點聽你的話的,不該和他這樣的人交往的,莉香老師我就是個笨蛋,笨蛋。」
「沒有那種事,夏穗你還是小孩子啊,犯錯是正常的,現在改正錯誤就好了。」我心裡也好難過,當初應該多加干涉的,但是因為嫌麻煩沒有管,她走到這一步有一部分責任還是在我。
我說完話,夏穗哭得更厲害了,「莉香老師,你能不能悄悄來看我,再給我帶些消腫的藥,我身上的傷口還沒有好全。」
她不肯回家,也不肯去醫院,說是不想讓家人看到擔心,去醫院的話又覺得丟臉,想等臉上的傷完全好了才回家。對此我完全能理解,她本來就是愛美的小女孩,臉受傷了肯定難受得要死。但老住在外面也不行,等會兒去和她好好談談,讓她早點回家。
她那男朋友真是個臭王八蛋!我掛上電話狠狠捶了一下牆壁。
幾秒後。
我捂著手,一臉深沉,手好疼。
我在超市買了些面包,冷凍便當類的食品,又在藥店買了消腫的好幾種藥,亂七八糟的東西拎了一袋才去她目前住的一個小旅館找她。
我到她住的地方時,天都已經黑了。來給我開門的夏穗眼睛紅腫,額頭有淤青,嘴角很腫,看起來慘兮兮的。
「莉香老師,莉香老師!」剛關上門她跑來抱住我,又哭又蹭。
我摸摸她的頭,「不哭了,已經沒事了,乖乖的。」
她鼻音很重地嗯了聲。
「老師,臉好疼。」她哼哼著歪靠在我身上,因為沒有家人在身邊,所以把年紀比較大的我當成可以撒嬌的大人了。
我從袋子裡找出消腫的藥,認真看了會兒說明書後開始給她上藥。
「好疼!」棉簽才挨到她嘴角的傷口,她就猛地一縮。
「很疼嗎?我再放輕些力度。」我盡量輕輕地,輕輕地。
上藥的時候她還盯著我直看,看著看著眼睛裡就亮晶晶的,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對不起老師,對不起。」
「夏穗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想起那個塗著唇彩在我面前燦爛得像太陽的夏穗,再看看現在的夏穗,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知道美夏為什麼會這麼喜歡莉香老師了。」她呆呆地說。
我想讓她開心點,於是用了稍微逗樂的語氣說:「你也要喜歡我嗎?」
「嗯。」
「這裡沒有空調嗎?為什麼感覺好冷。」都給她上完藥了,我才驚覺自己進門後就沒有脫下身上的厚大衣。
夏穗解釋道:「空調壞了,剛剛打電話叫人來修,我給老師倒杯熱茶。」
「麻煩你了。」
夏穗在泡茶的時候,我打量著旅館的內部情況,學生能在這樣的旅館裡住上幾天已經相當不錯了,可轉念一想她住旅館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就拳頭硬。
經歷這次的事情後,相信夏穗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老師,茶泡好了。」夏穗遞給我的茶杯上還有小熊的圖案,我本來不是很想喝的,但是房間裡的溫度太低,我端著暖了會兒手後連喝好幾口,邊和夏穗聊天邊喝茶,沒一會兒就喝了大半杯,好想上廁所。
等上完廁所出來,困意變得出奇地濃重。
「老師想睡覺了嗎?在我的床上睡一會兒也沒關系。」
「不用,不用……」頭一點一點的,還是睡著了。
「冷死了。」健一罵罵咧咧地搓著手從角落裡的大衣櫃鑽出來,為了確保莉香能喝掉杯子裡的水故意弄壞了空調。
本來等她進屋後直接襲擊會方便很多但是肯定會造成驚嚇,而且保不准還會讓她受傷。健一不想要這樣,他想把這個漂亮的藝術品完好地帶回別墅裡。
「我……我現在可以走了嗎?」夏穗顫抖著聲音問。
「嗯,走吧,如果你敢報警的話絕對饒不了你,那些照片和視頻全都會放到校內論壇裡。」他惡狠狠地說。
「知道了。」夏穗把頭埋下去,但心裡完全不是這麼想,回去一定要報警,走到樓下就報警,盡快把莉香老師救回來,一定要抓住這個殺人犯。
冷靜,冷靜,只要開門走出這個房間就——誒——
有什麼東西刺進背部了,腳下的地板也被血濡濕。
「拜托,你真的以為能活著回去嗎?真是笨死了。」倒下去的夏穗聽見健一如是說。
用異能消解了夏穗的屍體還有她存在過的痕跡,旅館的收尾工作算是完成。
轎車在偏僻的小路上快速行駛,後座上的莉香睡得很熟。健一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再看一眼。
該死,以前從公司回到這邊別墅找樂子的時候怎麼沒覺得路這麼長。
等會兒她要是醒了肯定會很害怕,說不定還會哭著求他,聲音那麼好聽,哭起來也肯定好聽,發出其他的聲音來說不定會更加好聽。健一握著方向盤,心潮澎湃地想。
驀地,車燈掃過一個疑似穿著白衣服的身影。
健一猛打了個左轉彎,車子險些撞到路旁的樹上。
突發的情況把他嚇得冒了身冷汗,隨即生起氣來,早知道直接軋死算了,反正也能消除痕跡,殺過這麼多女人,再殺幾個也無所謂。
始作俑者走過來禮貌地扣了扣他的車窗。
健一把車窗搖下,眼前是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
是醫生?
「你大晚上的站在路中央做什麼?」白日裡維持慣了自己儒雅的表像,心急火燎著想做的事突然被打斷,健一露出猙獰的一面來。
男人的目光越過他看到了後面的座位,「那位小姐是發生什麼事了?生病了嗎?」
「那是我女朋友,喝多了睡著而已,不關你的事。」健一不耐煩地應付著,「讓開,我要把車掉頭了。」
被這麼粗魯地對待,男人也似乎沒有生氣,一語不發地靜靜看著他。
「真是神經病。」這個想法冒頭的瞬間。真的是一瞬間的事。
健一看到了什麼亮亮的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像是會反光的金屬亮片,又像是月亮的尾巴。
等他發現自己的喉管被割破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手術刀。
男人的臉上沾著濕熱的血,他笑著說:「真是的,血噴濺得到處都是,可真是麻煩,我又沒有消除痕跡的異能。說不定會被警方抓到呢,真可怕。」
他從車窗伸進手,抓住健一的腦袋,像拔蘿蔔般把他從車裡□□。
健一用手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道深深的傷口,不怕疼再用力往裡戳的話能摸到皮肉下的組織,如橡膠管的質感,那是貯存著血液的部位。
「你是誰?」好疼,說話好疼,嗓子像漏風,「為什麼要鯊我。」
男人無視他的問題,割掉他的另一個部位。在腰和腿分界的中心處,健一作為男人的第二顆心髒。
健一發出尖叫聲,那聲音帶著粗礪的風聲。
「還好這裡偏僻,不然得多麻煩啊。真是幸好我戴了手套,真夠髒的。」男人把健一引以為傲的東西扔到他旁邊,也算是物歸原主,「她睡眠一貫淺,你給我小聲點。」
健一在痛楚中死去,臨死前才恍惚明白男人口中的「她」是指睡在後座的清枝莉香。
森鷗外面無表情地摘掉手套,找紙巾擦干淨臉上的血跡,這才輕輕拉開後座的車門。
外面是作案現場,裡面躺著的莉香睡得安穩。
也不是睡,是被藥迷暈了。巧克力色的長發沒扎,有一部分柔順地垂在座位邊緣。她的皮膚像牛奶色的畫,在月色下泛著隱隱的藍,如美人魚最為異艷的一塊鱗片。
「莉香,我們好久不見了。」森鷗外把她垂下的頭發撩起,有水果的香味,他吻在掬起的發絲上,「用了水蜜桃味的洗發水嗎?很適合你。」
這些贊美的話語莉香聽不見。
森鷗外把頭發攏到莉香的耳後,露出潔白小巧的耳朵,他克制地輕輕地吻了一下耳廓,想蓋掉好久之前別人留下的痕跡。
莉香小聲地哼出聲。
森鷗外渾身繃緊,像拉緊的弦,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期待莉香醒來看見他,還是安分地睡著好。
腦子裡出現了上百種應對方法,若是莉香真的醒來,應該快速地敲擊哪個穴位讓她再睡過去,要如何讓她相信這其實是一場夢,要怎麼迅速地處理現場,對了,外面那血淋淋的場景也不能讓她看見,會嚇到她——
「林太郎。」
腦子宕機了,剛才的應對方法瞬間清零,有個狗屎的應對方法。
莉香的眼睛沒有睜開,是說夢話而已,眼角有濕漉漉的淚痕。
他松了口氣但又覺得心被捏緊,「是在做關於我的噩夢嗎?」
第三十八章
「我猜猜, 做的是什麼樣的夢呢?」為了能讓莉香舒服地躺在後座上,森鷗外沒有占用後座的位置而是直接坐在座位下方。
「有海嗎?有黑色的箱子嗎?手腳的關節處是不是很疼?」森鷗外抓住她的手。
因為是學鋼琴的所以平時很注意手的保養,要塗護手霜, 要做手指操, 不管天冷還是天熱,手上經常戴著皮手套。此時皮手套已經摘了下來,森鷗外摸著她纖纖的手指,再往上是手腕, 腕骨。
「明明異能【匣中人】沒有出任何問題, 為什麼還是會死呢?」森鷗外把莉香的手貼著自己的臉,冷靜地在頭腦裡回放當初解剖屍體的過程。
箱子沒有破,裡面的屍體冰冷干燥,不是溺死也不是缺氧而死。
屍體折斷的手腳已經恢復了一半,也就是說莉香是在【匣中人】啟動治療功能的中途死掉的。
那一半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該死的意外, 為什麼驗出的死因是毫無狗屁根據的心髒麻痹。
莉香沒有心髒病史,從來沒有說過她的心髒不舒服。而且自從出現了某次意外後, 森鷗外每個月都會強迫她做一次仔細到近乎過分的身體檢查,他知道莉香有貧血,腸胃炎之類的毛病,但心髒方面的問題從來沒有檢查出來過。
還好, 她重新活過來了,貼在臉上的手那麼暖和。
「稍微, 有一點害怕。」
在莉香的手機裡植入芯片是正確的,在她家的周圍安排眼線,裝上攝像頭也是有必要的。
如果不是這樣, 今晚很可能會發生極為糟糕的事。
「要是發現自己的生活被最討厭的人幾乎二十四小時全天監控著肯定會生氣的吧。」森鷗外想。
但也不一定。
欺負她反而不會生氣, 若是動了她重視的人才會有反應。覺得自己是最不重要的, 時刻帶著強烈的自毀傾向。
「麻煩了啊,那個女學生死了,莉香醒來肯定會很傷心的。」森鷗外往車窗外看去,有些頭疼地想。
*
在小旅館困乏得眼皮都難以睜開的時候我就感到不妙,但沒想能不妙到人命關天的程度。
要不是在去別墅的路上剛好碰見追蹤要犯的警察,我現在不知在經歷什麼可怕的事。而那個殺害夏穗的犯人仗著自己有消除犯罪痕跡的異能還殺害過很多女孩子,這是警視廳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的。
「……別墅裡有間屋子沒有窗戶,四四方方,面積小,而且還在裡面發現了束縛人用的鐵鏈,估計是用來……」年輕的女警官斟酌了一下用詞,「限制女孩子活動的地方。」
如果不是被救,現在被關在那裡的人無疑是我。
「既然他有消解犯罪痕跡的能力,那怎樣才能知道其余受害者的身份,通知她們的家屬呢?」
「這個犯人有給被害人制作相冊的習慣,還編上了時間序號,所以,要找到被害人的家屬也不困難。」女警官的表情變得像含了口很苦的茶,也不知是該吞下還是吐出。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夏穗在電話裡說的那人有奇怪的癖好。除了照片,估計還有影像,只是女警官沒有和我提罷了。
「警方打算怎麼處置犯人?」私心希望能夠立馬處以死刑,但按照目前的法律條文,要做出這樣的判決估計相當困難。
「已經處以死刑了。」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女警官,「這麼快嗎?我還以為……」
她也露出不解的樣子,「具體我也不清楚,但確實是已經處以死刑了沒錯,明天報紙上應該會刊登出確認他死亡的相關信息。」
「我明白了,謝謝你。」
犯人被處以死刑。
而我的學生夏穗,也死了。
對於犯人而言,殺掉的女孩就和紙張上冰冷的名字沒什麼不同,再加上他有消解的異能,連善後工作也不必花心思,這樣一來,殺人簡直和掐死一只大點的螞蟻沒什麼區別。
可這也不過對於犯人而言。
那些死掉的女孩都有家人,有同學,有老師,有朋友,或許有的還喂著寵物,毛茸茸的小貓小狗或許會失落地想為什麼主人今天沒有和我玩。異能抹消的只是物理的痕跡又不是連感情的痕跡也能抹去。
學校在人身安全教育這塊還是做的不夠,讓學生高估了罪犯的道德觀以至於對他們有所期待。不過說起來容易,不要對殘忍的殺人凶手抱有期待,可真的置身事內時,人類本能的對求生的期望可是非常強大又具有欺騙性的,更何況還是身心都未發育完全的未成年人。
我難以形容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後怕,難過還有自責,若是我的警惕心再提高一點,在掛掉和夏穗的那個電話後立馬報警的話說不定她也能活下來。
可哪裡有那麼多的若是,假如,如果。
人死不能復生,要讓死掉的人復活,那必將付出慘痛的代價。我看著自己手背上的針眼發呆。
讓夏穗復活這種事,其實我,可以做到。
但決定權不在我,原本的決定權在森鷗外那裡,而現在的決定權在誰手裡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歸根究底我也是個自私的人。
我去參加了夏穗的葬禮。
我以前沒有見過她的父母,所以不清楚她的父母是否原本就如此蒼老和疲憊。見到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是悲慟和羞愧,夏穗的媽媽伏在地上對我行禮,「我們家的孩子真是給老師您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我也朝對方深深地行了李。
夏穗媽媽抬起身子來,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也都怪我和她爸爸之前只顧著掙錢,沒有好好關心她的心理健康,等發現問題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好歹也留下那孩子的屍體啊,我還沒有見那孩子最後一面。」夏穗的爸爸啞著聲音說。
對於家境一般的家庭而言,能維持小康生活都已經很不容易,要分出額外的心思去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簡直是難上加難,特別是對夏穗這樣正值叛逆期,性格還尖銳的女孩子來說。我實在是沒什麼立場去說什麼話。
簡單寒暄幾句後我離開了夏穗的家,在回去的路上碰上了美夏。
她穿著黑色的裙裝,胸口戴著朵白色的花,憔悴得不成樣子。
「美夏。」我叫了她的名字,算是打過招呼。
她一開口,語調卻夾著濕重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唉喲,我都要氣死了……我當時到底是在置什麼氣啊,為什麼沒有主動和她道歉,為什麼沒想去報警,為什麼什麼都沒做,她當時該有多害怕啊,我還算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真是要氣死了,我真是要被自己氣死了……嗚嗚嗚……」
一旦自己重視的人死去,回憶就會被翻來覆去地揣摩,要是我稍微注意她的心情就好了,要是我沒有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就好了。
「老師,我真的真的好後悔!」美夏哭著說。
成年人的生活本來就是被後悔,痛苦還有不安這樣的詞語疊加起來的,快樂只占很小的部分,有時我甚至找不到快樂放在哪裡。可對這般大的孩子說這種話也太殘忍,於是我沒有說話,只是抱了她一下。
我在便利店買了小瓶的燒酒,在店外設置的供路人休息的椅子坐下,小口小口地喝著。
本來還手腳冰涼的我不一會兒便熱了起來,點到為止,再喝下去可會醉的。我把瓶蓋擰好,將沒喝完的酒揣進大衣外兜裡准備要走。
是我坐的時間有點長了還是對自己的酒量估計錯誤,站起來的那一刻有點暈,以至於和剛出便利店的男生撞了滿懷。
「哇!本偵探的零食都被你弄灑了!」孩子氣的聲音響起。
我愣了愣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這就幫你撿起來。」
雪地上是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袋,棒棒糖,薯片,巧克力,草莓大福,甚至還有波子汽水。這麼冷的天喝汽水嗎?我用暈乎乎的腦袋想。
他也彎著腰和我一起撿,不一會兒全部撿回了購物袋裡。
我這才注意到眼前的這個男生戴著頂獵鹿帽,這打扮讓我想起前幾天才讀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剛才不小心撞到他的時候他是不是也說了「偵探」這個詞?大概是福爾摩斯的粉絲也說不定。
他從購物袋裡摸出一塊巧克力,丟到嘴巴裡嚼啊嚼,「以後走路要注意,不然撞傷了世界第一的名偵探可怎麼辦。」
看來確實是福爾摩斯的粉絲,而且已經到了痴迷的地步。
不管怎麼樣先應和著,而且剛才撞到他也確實是我不對,「不好意思,我以後會注意的。」
他這才眯著眼睛把視線落到我身上,不對,他一直都是眯著眼睛的。
「看在你還識相的份上,本偵探免費幫你看看最近你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的事。」他用慷慨的語氣說。
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偵探更像是算命的,我開始懷疑他粉的到底是不是福爾摩斯了。
總之還是拒絕,「不用了,我還有事……」
不知從哪裡掏出了黑框眼鏡戴上,原本的眯眯眼睜開,我看見翡翠的綠意。
「哇啊!」他驚叫一聲抱著裝滿零食的購物袋慌張地往後退了幾步和我拉開距離,「搞什麼,你這家伙早就死了嗎?」
好失禮的話。
失禮是失禮,但很有道理,我不自覺愣住,壓低聲音問他:「你看得見嗎?」
他拉回距離又仔細看了看,推了推鏡框,「不對,沒死,但是回來的原因居然看不清……」
旁人聽這話肯定覺得是在胡言亂語,但我居然能奇異地和他對上腦電波。
「回來的原因看不清」應該是指不知道我復活的原因。
原來不是偵探,是很厲害的靈媒啊。
正當我還想問他能看見別的什麼信息時,他把眼鏡一收,翡綠色的眸色也跟著消失,變回一開始的眯眯眼,氣呼呼地說:「不看了。」
「是……是後續的內容需要收費嗎?」我結巴著問。
「我可不是什麼神叨叨的騙子,什麼後續的內容需要收費啊!」他朝我揮揮拳頭表示抗議,「不看是因為不想看,你這家伙也太倒霉了,看了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所以不想看。」
雖然才見第一面,但我感覺這個男生的性格似乎和富江有一點像,都是很自我的類型。
不過回想我從小到大的經歷,確實挺倒霉的,好厲害,這都能看出來。眼看他抱著滿得要溢出來的零食袋要走,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服,「大師!請問以後要算命的話應該去哪裡拜訪您呢?」
戴著獵鹿帽的男生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張嘴:「哈——?」
第三十九章
「不要亂叫好不好?都說了我是偵探, 不是什麼大師!」男生惱火地回答。
「抱歉,那——偵探先生,因為你真的好厲害, 感覺什麼都能看穿,所以才擅自叫了大師。」我認真地說。
他很滿意我的回答, 也不生氣了,「你很有眼光嘛。」
「大——我是說偵探先生, 請問您貴姓?」
「我叫江戶川亂步, 好好記住,這可是世界第一名偵探的名字。你呢?你叫什麼?」
「清枝莉香,」我猶豫著問,「請問剛剛那個……戴上眼鏡就能看到別人秘密的那個招數, 是異能嗎?」
「不錯嘛。那是本偵探的異能【超推理】, 能瞬間看穿敵方的破綻,什麼樣的秘密都藏不住哦。」
我感嘆:「實在是太厲害了。」這樣的異能要是再附加上超強的武力值,簡直無敵。
不過看他細手細腿, 和我撞在一起也能把懷裡抱著的零食灑一地,擁有超高武力值這個可能性可以說是基本歸零了。
「那剛剛偵探先生眼裡的我是什麼樣的?」搓搓手, 感覺像玩解密游戲。
亂步沒有即刻回答, 他從購物袋裡又摸出一塊巧克力,不過這回不是自己吃而是直接遞給我, 「喏。」
「啊……謝謝。」不過這是什麼意思?
「你也太苦了, 吃點甜的吧。」抱著零食袋繼續往前走。
我:……原來是這樣。
再怎麼說也不能像個跟蹤狂一直跟在別人後面,不然會給他造成困擾, 所以在跟著走了一段路後便問了我最想問的問題:「偵探先生你目前在哪裡供職?」
「你這個人說話怎麼文縐縐的, 正經過分了吧。」
有嗎?因為是第一個知道我復活的人, 而且也沒有表現得大驚小怪, 一般來說要是知道自己身邊有個死而復生的人,普通人怎麼都不會如此淡定的吧。
該說不愧是大師嗎?光環加成下,用語也不自覺刻板疏離了。
「那我換個問法,偵探先生現在在哪裡工作?」
他咬著棒棒糖,懶懶地回:「武裝偵探社,國木田以前還接過你的委托。」
「什麼?這也能看出來嗎?」我震驚了。
「……跟異能沒關系,我知道是因為翻過報告記錄。」
我想起來了,難怪總覺得亂步這個名字耳熟,原來是第一次去偵探社的時候國木田先生讓織田先生給他買零食來著。
唉,這關系好繞。
「偵探先生,你現在要回武裝偵探社嗎?」
「是啊,零食也買好了,今天的工作也結束了。」咯嘣一聲,他把嘴裡的糖暴力咬碎。
聽起來牙口真好。
「可是……這條路和去武裝偵探社的方向相反……」
他停住腳步,「你怎麼不早說?」
我也不知道厲害的亂步偵探是個路痴啊。
本來是想送亂步去坐公交車,結果發現他對要坐哪輛公交車,怎麼坐這種基本的常識都沒掌握。最後只能由我親自送他回去。
「亂步先生,你回來的怎麼這麼……欸,清枝老師?」國木田用猝不及防的表情看我。
「哦,是清枝小姐!」鳶色眼睛的漂亮青年在國木田身後冒頭,我記得他好像是叫太宰治。
「怎麼是你把亂步先生送回來的?」
「在路上偶然得到大師的點撥,所以追著問了幾個問題,發現他走錯路後就順手送回來了。」我把過程精簡得不能再精簡。
國木田挑眉:「大師?」
太宰捂著嘴,肩膀詭異地抖動。
已經把零食攤開放在桌上愉快享用的亂步不滿地回應:「都說了不要叫我大師!聽起來一點都不神氣反而像聚眾傳播不正當思想的騙子。」
「……我是說偵探先生。」在心裡喊習慣了,一不小心就嘴瓢叫錯。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也沒什麼事,更何況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等等清枝老師,」國木田叫住我。
我暈乎乎地轉過身:「還有什麼事嗎?」
他擔憂地問:「你的臉為什麼會這麼紅?是不是發燒了?」
太宰靠到我旁邊,不近也不遠,非常紳士的距離,「聞到了水蜜桃還有酒精的味道。」
「水蜜桃是洗發水的味道,」逛超市的時候隨便買的,不想味道比我之前用過的洗發水都要重,還好不是過分的香,用起來也還湊合才沒換,「酒精的味道是因為剛才在超市門口喝了點燒酒,大概是沒控制好量不小心喝多了一點點。」
我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
太宰笑:「是億點點吧。」
「清枝老師,一個人在外面喝酒這種事可是相當危險的,更別提你酒量很差,喝一點就醉。」國木田自動切入嚴師模式。
我從來不會在外面喝酒,今天只是在參加完夏穗的葬禮後心裡不太舒服才破了例,可是燒酒也沒喝多少,不然不可能把亂步平安送回來,難道是這酒的後勁比較大嗎?或者單純是我喝酒上臉。
心裡想了很多但舌頭好笨,還沒說出話就被國木田帶進接待室,「在沙發上靠著休息會兒吧,等酒意過了再回去。」
我捋直舌頭:「不會打擾到你們嗎?」
「你就只是靠在沙發上休息而已,我們在辦公室裡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怎麼會打擾到。」國木田執意讓我留下。
從旁邊抓了個靠枕抱著,我點頭:「明白了。」
接待室裡原本只有我一個人,我坐著坐著竟真有了幾分困意,但很快這丁點的困意因亂步的到來跑得沒了影。他把零食盤到了我面前的矮桌,開始挖果凍吃。
面前的零食小山堆已經比最開始的時候少了一半,真是吃零食的一把好手。
「偵探先生為什麼知道我曾經死過一次這種事,到底是從哪裡看出來的?」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好奇,福爾摩斯很厲害,但都是通過人身上的各種常人很少注意的小細節進行推理,也就是說都是有推理的憑據,但重生這種事本就違背常理,說違背常理都是輕的,可以說直接違背了時間規律。這種東西到底能從哪裡看出來?
「你的左腿啊,不是之前出了很嚴重的車禍差點死掉嗎?」他的答案和我預想中的根本不同。
原來是指那次車禍而不是在海裡死掉的那次。
不甘心地繼續問:「那你說的那句『回來的原因看不清楚』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表現得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只是那瞬間沒看出來而已,後來看出來了。」
「看出什麼來了?」
「你能在那次車禍裡活下來是因為有人幫了你吧,是你的家人?或者是朋友?」亂步開始吃看起來糯嘰嘰的團子了,綠色的是抹茶味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是家人。」
車撞了護欄飛出去的那一刻,在媽媽說完我們全家人都該下地獄的那一刻她又保護了我。她一直是這般矛盾又復雜的人,心緒總是陰晴不定,可以前一秒說愛我後一秒說要掐死我,這種情況在日常生活裡表現出來就算了,沒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了還是這樣。
對於父親,很早的時候在我眼裡他就已經失去了做爸爸的資格,所以他做過分的事,我只會感到害怕,情感上早就麻木並不會感到多麼受傷。
可是媽媽,謀殺我,又救我,我活下來後該用怎樣的心態面對她的死亡。
失落是有的,我本想從亂步這裡找到復活的原因,找活下去的理由,但希望還是落空。不過僅是從殘缺的左腿推理出這麼多的信息也早已夠得上「大師」的稱號,所以只是失落還談不上失望。
「要吃團子嗎?」亂步指著包裝盒裡最後的一個紅色團子問我。
「吃。」紅色的是紅豆味,那剛剛他吃掉的綠色應該是綠豆味。
不,應該還是抹茶味。
團子糯香卻不算黏牙,就是味道有些甜了想喝點茶中和一下。零食旁是中島敦中途端來的茶,我端起杯子要喝,又想起前久發生的事,於是又放下。
亂步才吃完零食就被一個電話叫去破案,一開始還鬧著不去不去,在沙發上撒潑打滾。
這陣仗讓我想起在我家沙發上滾來滾去的富江。
國木田像個操心的媽媽跟在後面勸說:「這次讓敦和你一起去,不必擔心迷路的問題,案發地距離這裡也挺近的,不會花太長時間。」
「我不要!剛剛才從外面回來,冷死了,不去。」說罷開始哢吧哢吧嚼薯片。
國木田不肯死心地繼續誘哄,不過效果甚微。
他真的是我認識的國木田嗎?原本刻板認真的老師居然變得如此……刻板認真……
似乎也沒什麼變化。再想想亂步那個神乎其神的【超推理】異能,估計偵探社接到的高難度委托都需要他的幫忙吧。既然如此,像現在這樣任性和耍脾氣也是有資本的。
不知為什麼竟生出了一絲羨慕之情?
就這樣鬧了大致半小時,亂步接到了一個電話,然後乖乖去查案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
真是有魔力的電話,打電話來的人應該是比亂步更有權威的人吧。
這麼說來,附和這個條件的人應該是——
社長?
亂步離開後,接待室裡又剩我一個人,大家都好忙啊。
我拿出手機刷了幾分鐘後愈發坐立不安,先前束縛著腦子的那股飄乎乎的醉意也差不多散去,該走了。
首先得去和國木田作別。手放在門把手上欲轉時,門鎖比我的手快一步先轉了。
織田作之助的臉映入我的眼簾,我發現這段時間遇到他的頻率很高,而且要麼是要去一個地方時遇見,要麼是要離開時遇見。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清枝小姐怎麼在這裡?是有什麼需要委托的事嗎?」
我把對國木田解釋過的話對他復述一遍,突地想起:「織田先生收養了幾個小孩?」
「目前是十個。」沒想到我話題跳得這麼快,他的神情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不過還是好好回答了問題。
我:「好多!」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之前織田先生不是送了我海豚玩偶嗎?我想買點玩具或者零食給你的小孩,不過不清楚你收養的孩子共有多少人所以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脾氣溫和的織田作之助難得皺起眉:「不用。」
我有些尷尬:「不喜歡玩偶和零食嗎?」
「那個海豚玩偶是我送給你的,是為了讓你開心,不是為了讓你回禮。」
我半天沒說出話。
「清枝小姐其實不用那麼小心翼翼,給你的禮物,想對你好並不需要用等價或者是價值更高的東西來替換。」
忘記了是如何結束與織田作之助的對話,從偵探社出來後腦子一直嗡嗡地響。織田作之助無意間戳到了我的痛處,說是痛處也太矯情,應該說是我對待愛情一直以來的觀念。
我一直覺得戀愛就是雙方的互相索取。會有一個人心甘情願不求回報地對另一個人好嗎?
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反正在我看來這種事情是不合常理到荒謬的。
戀愛和婚姻不過是披上甜蜜外衣的交換游戲。
我給了森鷗外自己異能的使用權,他給我體貼的愛和技術流頂端的愉悅。
當這個雙方都認同的交換關系出現裂痕,也就是其中一方無法再提供給另一方原本的籌碼時,婚姻就破裂了。
我和森鷗外就是這樣。異能的濫用在不知覺中播下壞種,萌芽的過程被忽略,當坦迪森家族帶著孤注一擲的誓盟向afia發出挑戰書時,才驚覺這壞種結出來的壞果已經變成了一顆口彈,埋在橫濱,不只是afia,要拉著整個城市共沉淪。
那個原本連名字都很少聽到的新興異能組織使用了卑劣殘忍的實驗改造了所有組織成員身體,被改造得像是中也的仿制品。森鷗外說中也的異能暴走狀態可以通過異能無效化的異能控制,但那些人一旦進入暴走狀態就必須戰鬥到死,只有起點和終點,沒有中轉站一說。
「越是簡單粗暴的東西,越能成為好用的武器。」這是森鷗外曾經說過的話,我那個時候還想這話到底是在誇中也還是在損中也,現在想來更多是一種感慨。
坦迪森家族的人帶著不要命的決心,要為他們死去的萊妮爾首領報仇。
萊妮爾是森鷗外借用我的異能殺死的頭目。雖然我沒有親自參與,但從實質上來說就是我殺死的人。
他們下的挑戰書裡有休戰條件:殺了我。
折斷我的四肢,將我放在黑色的行李箱裡順水漂流,直到死亡。坦迪森家族裡有個傳說,像這樣死去的人在通往地獄的暗河處會被當做魔鬼的祭品,被魔鬼分而食之,靈魂永世備受折磨。
還真是殘忍。
我看到那則挑戰書時腦子裡已經在模擬森鷗外的想法:
第一,直面迎戰,讓整個橫濱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最終死傷無數,兩敗俱傷。
第二,使用我的異能把坦迪森家族那些實驗半成品全部殺掉,這是永絕後患最合理的一項,可惜不在選擇之內。之前有一次因為異能使用過度我昏睡了三個月之久,醒來之後那個近乎作弊的異能已經無法再被使用,像一口枯井,徹底干涸。我甚至懷疑坦迪森家族正是獲得了這個情報才會挑在這樣一個時間點下挑戰書。
第三,殺了我,達成休戰條件。
afia的首領只要不是傻子都該知道要怎麼選,更何況是一直奉行最優解的森鷗外。
我知道有這麼一天,在我無法使用異能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支撐我們婚姻最重要的交換關系坍塌了,婚姻也會跟著坍塌的,只是時間問題。
戀人和戀人之間本質是利用,利用順手了才生出愛。他利用我,我利用他。
所以那個時候我說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提早用光了籌碼,也讓你跟著輸得狼狽。
我和優子編輯的交流基本上都是通過郵箱或者le,尤其是在《奇談百景》出新刊的月中和月末最為頻繁。
「莉莉老師,這次的文章主題有想好要寫什麼嗎?」
「還沒呢,暫且沒有什麼好的主意。」近兩周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要不是優子提醒我都要忘記交稿的日期將近。
「老師之前嘗試過的題材也很多了,有沒有想過這次寫一個比較普通常見的題材?」
「普通常見的題材?優子有推薦嗎?」
「就以戀愛為主題怎麼樣?」
「誒?之前的那篇《水母》不就是以戀愛為主題的嗎?」我納悶地回復。
「啊……雖說主題是愛情但戀愛對像的其中一方不是人類呢。」
「所以是希望我寫一篇人和人談戀愛的文章嗎?」
「大概是這個意思,但老師說出來總覺得怪怪的。」
「我了解了。」
優子不太相信地回:「了解了嗎?」
「嗯,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定為《初戀》,怎麼樣?是非常傳統的主題吧。」
優子這次放下心來,「沒錯,就是這種普通但讀起來很溫馨治愈的主題!」
「溫馨治愈嗎?我不能保證成文是這種風格的。」稍微有些歉意地回復。
「沒關系,就算不是溫馨治愈,稍微有點苦澀或者遺憾的暗戀也很好啊。」
「我明白了,一定會盡力寫出這樣的作品。」
就這樣,新文的主題和名字都訂好了,初戀。
之前的幾篇文章都是從女性的角度切入,就算主人公不是女性,視角也是偏女性化的,這篇就從男性化的角度來切入試試。不過男性化的角度是什麼樣的角度啊?粗獷嗎?不對,我也看過男作家用很細膩的筆觸寫出的作品。
總之先嘗試一下再說,從男生視角寫男孩子暗戀女孩子的文章。
第一次寫這樣的題材不覺得卡,居然意外順暢地寫完了。不過發給不滿意吧,總之:「真是出乎我預料的特別呢。」
「有嗎?只是篇很普通的初戀小說吧,有什麼地方需要修改嗎?」
優子:「沉思 jg」
「這篇小說應該算老師正式從男性的角度來寫吧?雖說《決心成為冷酷殺手的我與狗》那篇深究起來主人公應該也是男性,可是文字的處理上卻特意模糊了性別。」
「是這樣。」我不安地打字,「所以這篇的問題是我寫得太虛假了嗎?從男性的角度來看不像一篇真實的戀愛小說。」
這也沒有辦法,畢竟我沒有做過真正的男生,是不是該多看點男性向的小說和影視作品找感覺。
「不是,與其說是虛假,不如說是太現實了吧!」
「……居然是這樣嗎?」
「我本以為以初戀為主題不管怎樣都能寫出一點dokidoki的感覺,但老師寫的完全又是往暗黑方向勇往直前了。感覺還沒有《水母》那篇的人外戀dokidoki。」
「暗黑嗎?」
剛完筆的《初戀》內容大致如下:小說的男主暗戀女主想要跟她告白,在路上悄悄跟著她回家的時候發現了女主是一個人住。於是他不放心女主的安全,每天下午都會悄悄跟在女主後面送她回家,久而久之男主摸清了女主的居住環境,周圍的鄰裡關系。
在某個普通的夜裡他送了女主回家,站在樓下看著女主的房間裡亮著燈,那一瞬間他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偉大了,一直默默地守護著女主不求回報。這種自豪感鼓勵他做了第一次大膽的舉動,他衝上樓發現女主的門半掩著沒有鎖,本想是來告白的,但腳踏入房間後卻改變了主意,他吃掉了女主,還拍下了照片。
在學校裡相貌平平無奇,個子比較矮,不受關注的男主吃掉了漂亮的女主,而且過程超乎尋常的簡單。這給了男主勇氣,用那些照片再三強迫她。這之後他沒有再送女主回家,他本以為自己喜歡的是女主的溫柔和美麗,喜歡的是那無法觸摸的靈魂,等到最後他卻發現自己不過是想要別人的身體,之前一直生活在自己給自己編造的謊言之中。
男主把拍下來的照片燒毀,他的初戀也算告終。
「暗黑也說不上,應該算是普通寫實吧。」我覺得比起一些暗黑殘忍的人性探討題材,我寫的這篇已經很小清新了,「稿子不能用的話我想辦法再推翻重寫另一個題材的,可以嗎?」
優子:「不不不,情節和文筆上沒有問題,想要傳達的致郁思想也很好地傳達到了,所以用是能用的。流淚 jg」
我:「哇那真是太好了。」要推翻寫的話不知道又要死多少腦細胞。
「但是……恕我冒昧地問一下,莉莉老師之前談過幾次戀愛?」
「兩次。」
「初戀沒有讓你dokidoki的感覺嗎?」
原來優子也會八卦啊,我回她:「戀愛過程中是很dokidoki啦,所以寫男主暗戀女主的小心思非常得心應手呢。」感覺自己還是寫得挺細膩的。
「但是故事的最終走向……」
我:「真是抱歉……」
「現在有在戀愛嗎?」
「沒有,暫時沒有這個想法。」光是上班和交稿已經耗費了我的大半精力。
「莉莉老師,拋掉以前的經歷,毫無顧忌地痛痛快快戀愛一次如何?」雖然不是語音,但能感覺語氣激昂了起來。
「痛痛快快?是指不可描述方面嗎?」
「呀不是……不對,也是,既然是痛痛快快的,那不可描述方面和感情上都要得到滿足吧?」
「我知道了,請問這樣的對像要去哪裡找?」
不定能遇到你喜歡的類型。」
「我這樣的作者也能參加嗎?」
「莉莉老師,好歹也是出版過好幾篇作品的人了,請對自己有信心一點。」
「啊好的。下個周應該沒什麼事,可以去。」當做采風說不定還能收集到寫作素材。
「那太好了!我在名單裡加上莉莉老師的名字!雖然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和老師在網絡上溝通,但總能感覺到老師你啊,稍微有一點危險哦。」
「危險?哪方面?」
「戀愛觀上吧。」
第四十章
橫濱中學的靈異現像研究社可以說是最冷門的社團, 創社至今只有兩個人,若不是學校社團的數量本就不多,加上學生會那邊也沒對人數要求卡得太死, 這個社早就被廢止了。
靈異現像研究社的社長藤野七香正在社團活動室裡看書,書是從舊書店裡淘來的恐怖小說,斯蒂芬金的《寵物公墓》。這本書在手機上已經看過一遍, 可怎麼說呢, 紙質版的書讀起來總是不一樣的, 能夠用手摸到的文字似乎比屏幕上快速滾動的文字多了幾分儀式感,連看書的人都平添幾分知性。
社裡的另一個社員是藤野七香的發小神下浩野,這家伙不同於其他的男生,雖說長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 但對運動類的社團不感絲毫興趣,每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睡覺。
浩野加入靈異現像研究社的初衷是可以什麼都不做就拿到畢業需要的社團學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靈異研究社的日常就是藤野七香看書,神下浩野在一旁趴著睡覺, 直到社團活動時間結束。
「我說浩野……」教室裡本來只有藤野七香翻書的聲音和神下浩野輕微的鼾聲,在這樣靜謐的環境裡,藤野用正常偏高的音量說出這句話時,應該是能聽得很清楚的。
應該的對像不包括睡得昏天黑地的神下浩野。
藤野踢了神下的板凳一腳,「浩野!」
這下醒了。
神下浩野抬起惺忪的睡眼:「什麼?社團活動時間結束了嗎?」
「沒結束呢!」
「那你叫我做什麼?」
「我是有事情找你商量。」
神下浩野打了個哈欠, 懶洋洋地:「你說。」
「我們得想辦法再招一個人進來,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我們的社團馬上就要被學生會那幫家伙廢止了。」藤野合上書, 臉色沉重地說。
「學生會那幫家伙不是一直都沒管嗎?你擔心個什麼勁啊?」
「只是遲早的事!我們得在他們發難之前湊齊能夠允許成立社團的最少人數, 做到防患於未然。」
「放棄吧, 怎麼可能會有人加入這種社團。」
藤野聽了發小這欠揍的發言,舉起拳頭就要上演以往的日常,這時候門被推開,伴隨著吱呀的輕響。
藤野和神下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被吸引過去,門後站著一個嬌小的圓臉女生。
「那個……請問,這裡是靈異現像研究社嗎?」女生怯生生地問。
「是,你有什麼事嗎?」藤野松開舉起的拳頭,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女生走到兩人桌前,遞去一張寫滿娟秀字跡的紙,「這是我的入社申請書。」
「什麼?!」x2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女生還以為自己的申請書有格式不規範的地方。
「沒有沒有沒有,」藤野把收到的第一張入社申請書收起來,難掩激動的心情,「歡迎加入靈異現像研究社,我們社的第三個成員!熱烈歡迎!」
遞交申請書的女生不想加入社團竟是這麼容易的事,有些不確定地問:「這樣就可以了嗎?沒有考核什麼的。」
「沒有考核那種東西,我們靈異研究社對於想要加入的成員都是來者不拒……不是,我是說非常歡迎。」藤野七香熱情地說。
一旁的神下沒有藤野那麼熱情,他掀起眼皮掃了女生一眼,「你不是合唱團的四元美夏嗎?學校似乎不允許一個人同時參加兩個社團吧?」
美夏低下頭,「我已經退出了合唱團。」
「啊?你沒事吧?那麼好的社團不參加,跑來這種在廢止邊緣徘徊的……」神下沒說完話就被藤野予以鐵拳制裁。
「不好意思,他說話就是這樣嘴欠,但是沒有惡意,不過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退出合唱團來加入靈異研究社。」藤野七香從別處搬來椅子,「坐吧。」
「……謝謝,我加入靈異研究社確實有別的目的。」美夏咬著嘴唇,艱難地吐字。藤野發現她的眼睛周圍有些腫,不過不是特別明顯,看起來是用粉底液一類的化妝品遮掩過了。
「什麼目的?」藤野拿出早上買的散裝餅干遞給她一塊。
美夏把餅干捏在手裡,直視藤野的眼睛:「我想要見到死去的朋友。」
*
「莉香最近有聽到那個傳聞嗎?」
早晨,窗台上積著的雪總算化了大半,好久沒見的太陽露了小半張臉。我把小盆綠植抱到窗台上想讓它們吸收點陽光,但窗戶一開還是好冷,那透過厚厚雲層灑下來的陽光似乎是視覺的欺騙,沒帶熱度。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把綠植重新抱回屋裡的時候,田川明美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什麼傳聞?」還是把綠植抱回來好了,都這麼久沒見太陽,也不急於一時。
「學校十大不可思議事件之——沒有盡頭的樓梯!」田川說話的語氣像是報幕,音調一起一伏。
我納悶:「原來不是七大不可思議事件嗎?現在怎麼變成十大了?」平白多出的三件不知是從哪兒來的。
「原來莉香有聽過啊。」田川興致勃勃,「我們讀書的時候不也很流行這種怪談嗎?學校裡還有怪談社,莉香還記得嗎?」
正在給綠植護理葉片的我:「是哦。」
「看你的表情明明就是不記得了!」田川從座位上站起來湊到我的邊上,下巴直接擱在我的肩窩裡,「總之,我剛剛說的名為『沒有盡頭的樓梯』這個怪談目前在學生間可是相當流行!」
之前好幾次碰見田川和學生在一起有說有笑,原來聊天內容就是這類的校園傳說嗎?
「會不會是學校的靈異研究社需要納新了?所以增加了此類的校園傳說來提高關注度。」
田川:「……莉香,你的注意點每次都是這麼清奇,不問問我這個傳聞究竟是說什麼樣的故事嗎?」
沒有盡頭的樓梯。
這樣的校園傳說光是聽名字就能把內容猜個大概,但看田川一臉「快問我!快問我!」的表情,我也只好配合道:「說的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這下回答總算是合了她的心意,她奪過我手裡的噴壺,讓我在辦公桌前的軟椅上坐好,這才用鬼鬼祟祟的聲線開場:「學校西南邊不是有一棟廢棄的校舍嗎?」
我點頭,那棟校舍已經很老了,本來應該早就被改造成新校舍或者直接推平把那塊不小的土地用在別的用途上,但不知為何現在都還好端端地靜臥在西南一角。
有膽小但好奇心重的學生特意在白天去探險,回來說是裡面明明沒有人也會發出哢滋哢滋的雜音,像魔鬼在嚼人類的骨頭。
我卻覺得是他們踩在年久失修的地板上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那棟校舍總共有四樓,從三樓到四樓的樓梯分為兩節,每節十四層階梯,也就是二十八層。本來是很正常的樓梯,卻因為一次意外變得詭異起來。」說到這裡田川看了我一眼。
我心領神會道:「是什麼樣的意外?」
「有一名女老師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去死掉了。聽說她剛摔下去的時候本來還沒死但因為那個時間很晚,學校裡沒什麼人,所以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就這樣身體橫躺在台階上等待死亡的到來。
從那以後,落單的老師或學生從四樓下到三樓時發現原本二十八層的台階變成了二十九層,那憑空多出來的一層便是死去那個女老師的屍體。」
「這個傳說不是叫『沒有盡頭的樓梯』嗎?為什麼聽起來感覺是『多出來的樓梯』更貼切一點?」我好奇地問。
「啊呀,莉香不要打斷我,我還沒說完呢。」
「不好意思,請繼續。」我做了拉上自己嘴巴拉鏈的動作。
「咳咳,如果發現腳下的階梯從二十八變成二十九,千萬不要說出來,若無其事地離開就沒事。但是——如果說出類似於『台階怎麼多出一層』這樣的話來,就會永遠都走不出去了哦!樓梯會無限地延伸再延伸,永遠無法回到現實世界了。」
我:「哇!」
「可惡,怎麼一點都不害怕啊。」田川不滿我的反應。
如果是之前那個被森鷗外騙著看了《午夜凶鈴》就在洗臉時只敢洗一半的我,聽了這個故事怎麼都會被嚇到幾分,但現在的我已經不同了。
為了豐富我那少得可憐的閱讀量,有更多的素材寫小說,我硬著頭皮讀過很多民間怪談的書,閱讀量一大,套路什麼的就很容易能看出來,這樣的校園怪談算是最初階的恐怖入門,所以無法產生情緒波動,更不可能生出害怕的情緒。
當然這些話沒法和田川明說,所以只好道:「因為聽起來很普通嘛。」
怪談之所以恐怖,是因為把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和恐怖因素聯系在一起,有了細思極恐的效果。
這個故事裡,台階,死去的老師,教室,這些塑造情境的元素和我們的生活密切聯系,可以說選取得很好。但是,誰沒事走樓梯的時候還要數台階啊?按照故事裡的條件限定,還是在落單的時候數,這個時候應該急著趕回家才對。我在學校工作了半年多,至今也沒有特意去數過哪層樓的台階數。
田川的笑僵硬在臉上,像紋上去的符號,我覺得她看起來有些不對勁,「田川老師?」
「我去一趟衛生間。」她站起來,走路的時候身體邦邦的,看起來肢體不太協調。
我剛才說的話有得罪她了嗎?
等她回來再好好問問。我一頭霧水地想。
過了五分鐘,田川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差點!我差一點就要趕不上公交車,真不該昨晚熬夜重刷蓮的電視劇,但是真的太好看,太帥了啊!」
我愣住,「田川老師……」
「莉香早上好啊,辦公室裡又只有你一個人嗎?」她笑著和我打招呼。
我來得早,而音樂課一般排在比較晚的時間,所以早晨的辦公室經常只有我一個人。但是,這不是重點,「你剛才不是去衛生間了嗎?」
田川把包放在桌上,不解地說:「莉香你說什麼呢,我才剛到學校。你是不是把穿著和我相似的老師跟我弄混了?」
「不是,你和我說了怪談後才去的廁所啊,還是你親口說的要去衛生間。」雖說我有段時間大腦不太清醒,經常在夢境和現實裡浮沉,但從來沒有夢到過學校裡的事,我現在沒有做夢吧?
「莉香別開玩笑了,我膽子很小的,恐怖電影可是從來都不敢看,怎麼還敢和你討論怪談什麼的……」她看我的表情不像開玩笑,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今天是愚人節嗎?」
我摸著綠植柔嫩的葉片,「我倒希望是。」
為了不造成進一步的恐慌,我沒有把早晨的「假田川」事件給別人說,同時也安慰了田川說大概是我這幾日沒有休息好導致真的出現了幻覺,讓她不要放在心上。
可惜田川壓根不信這套說辭,現在去衛生間都要拉著我一起去。離校的時候也要有人作伴,去校園裡稍微偏的角落也要撒嬌讓我和她去。
連智子老師都看不下去地說:「田川老師你是小學生嗎?怎麼去哪裡都要讓小莉香陪著你?」
「沒關系的,都怪我昨天硬要她陪我看恐怖片,把她嚇到了,四處走走就當鍛煉身體了嘛。」我略帶歉意地對田川使了個眼色。
「恐怖片?」智子老師聽到這個詞頓時來了精神,「我可是超級愛看恐怖片的哦,小莉香要是想看又害怕的話歡迎來找我!」
「好好。」
這個學年才開始就不平靜,先是「假田川」的風波讓我惴惴不安,接著又是學生的失蹤事件驚動了校長。
靈異現像研究社的三名社員在課後的社團活動中發生意外,其中一名社員在西南方向的舊校舍裡無故失蹤了。
失蹤的是一名女生,叫做四元美夏。
她的好朋友夏穗才在幾天前因牽連進一起嚴重的犯罪案件中不幸身亡,連屍體都被罪犯消解。而現在,她不知所蹤,生死不明。
之前收到過美夏的情書,她的臉上是獨屬於這個年紀孩子的青澀和美好。後來夏穗死掉,她的情緒一度低迷,甚至退出了合唱團。
「老師,我現在有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要是不做的話我一定會後悔的。」那是她退出合唱團時給出的理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在舊校舍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活生生的孩子無故消失?
突然間,假田川給我說的那個校園傳說——「沒有盡頭的樓梯」閃現在腦子裡,像道閃電,把周圍照得亮晃晃的。
第四十一章
「想見到你死去的朋友?」神下猛盯著美夏的臉, 仿佛她的額頭上長了個角。
藤野十指交叉撐著下巴,「美夏同學,我們這裡是靈異現像研究社, 不是巫術研究社更不是復活社。」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只是……既然是靈異現像研究社,那總該會碰上幽靈之類的東西吧,就算是見到幽靈也好,我想再見一次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不是前段時間去世的小野夏穗?」神下若有所思地問。
美夏僵硬地點點頭,「是。」
氣氛凝滯了片刻, 藤野主動打破僵局:「你為什麼要重新見她一次?」人都死掉了還能做什麼。
當然後半句失禮的話只是在心裡想想沒有直接說出口。
「我想……」眼淚竟比聲音還快,「我想當面和夏穗道歉,和夏穗說對不起。」
「啊, 真是麻煩, 」神下撓了撓頭, 「七香你說該怎麼辦?」
「真是的干嘛問我?」
「你不是社長嗎?」
「這個時候倒是意識到我是社長了, 」藤野看了眼哭成兔子眼的美夏, 「不就是要見到幽靈嗎?有什麼難的,找就行了!」
於是從現在開始, 靈異現像研究社正式開始了第一次社團活動。
時間:寒夜。地點:學校。
積雪沒有化干淨的路上又濕又滑, 三人聚在舊校舍前。
「手電筒,手機都准備好了嗎?」神下對著另外兩個女生再三確認。
「手電筒很亮,手機的電量和信號都充足, 准備好了!」美夏答道。
藤野看了眼時間,正好是晚上十一點半, 「我們出發!」
前腳邁進舊校舍, 地板就發出哀鳴。
「鬼啊!有鬼啊!救命!」藤野立馬發出尖叫把走在前面的美夏抱住。
被限制行動的美夏不得不停下來解釋:「只是地板年久失修發出的聲音而已, 不是鬼。」
神下在旁邊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然後頭上多出好幾個包。
短暫的小插曲後隊伍繼續往前,這回直到頂樓都沒有發生什麼意外。
「謝謝你們陪我到這裡,接下來的路我一個人走。」畢竟要觸發「沒有盡頭的樓梯」這一傳說,主要條件就是「落單」。
為了能讓美夏和夏穗的幽靈見面,一開始藤野查了好多招魂的資料,三個人也一起在活動室裡進行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儀式,然而什麼都沒招來。既然無法直接找到夏穗的幽靈,那不如換一個角度,找其他的幽靈問問那邊的情況。
神下剛聽到藤野的想法時表示:「太蠢了。」
蠢是蠢但也真的想不到其他辦法。為了最方便快捷地見到傳說中的幽靈,他們決定就地取材,直接從學校裡最流行的「十大不可思議」入手,看看如果真的做了這些恐怖怪談裡禁止的事情是不是會見到幽靈。
首先選中的是「沒有盡頭的樓梯」這個校園傳說。
無其他原因,主要是這個實踐起來最為方便。
「大聲報數,我們站在這裡聽著,要是發生什麼危險的情況一定要大聲呼救。」藤野不放心地囑咐一遍。
美夏點頭,「我知道。」
開始往下走了。
美夏每下一步台階就報一個數:「一,二,三,四……」
手電筒發出來的燈光讓樓道裡的黑暗不那麼滲人,但同時也更加凸顯了黑暗的濃重,仿佛一張嘴要把美夏一點點吞噬。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已然看不到美夏背影的神下和藤野屏住呼吸,等待著二十八後面是否有別的數字繼續延伸。
美夏閉上眼睛,腳往下一探,還有一級階梯。
「二十九。」
堅硬的石階在腳踩上去的一瞬間變軟,不是踩在毛毯上的柔軟而是踩在□□上的那種扎實又軟和的感覺。
美夏睜開眼往下看,腳下踩著的是夏穗的胸口,她橫躺在石階上,不知是哪裡受了傷,鮮血順著台階流下去,好多好多,滿眼鮮紅。
「美夏。」夏穗顫巍巍地開口,抓住她的腳踝。
*
有富江的事做前車之鑒,學校這次的信息封鎖工作做得很好。美夏失蹤的詳細經過除了當晚在場的藤野,神下以及幾位口風嚴的老師外,沒有其他人知道。
這麼做一來是為了挽救學校這段時間在外界急劇下滑的口碑,二來是避免有其他學生效仿這種行為導致更多的人發生意外。
我算是口風嚴的老師之一。
如果是單純的刑事案件還能移交給警方處理,但像這種突然【神隱】的情況估計連警方都不知道該從哪裡入手查,最後很可能會不了了之。日本每年失蹤的人口那麼多,最終能被找回來的也少之又少。
美夏失蹤的當晚我失眠了,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遞給我情書時的笑容,她穿著黑色的裙裝去參加夏穗葬禮的畫面。
「我只是個普通人,這種事情要管也輪不到我管,跟著做同樣危險的事說不定最後也把自己搭進去。」一晚上我都在拼命給自己做思想工作,不過效果不佳。
把自己搭進去。
美夏死了,她的父母會因為失去至親至愛的人而傷心。但如果我死了,沒有人會為我難過。
也不能說這麼絕對,會難過的人還是有的。說過喜歡我的學生,關心我的小姨,辦公室裡的同事。
但是,他們很快就會把我忘記。人類很擅長遺忘。這是人類不斷往前邁進,不斷讓傷口愈合的最有效方式。在這漫長的愈合過程中,唯有失去至愛之人的造成的傷口無法愈合。
有時它看起來是愈合了,但只要一點小小的暗示詞,真切的痛苦就能從大腦裡復活。
美夏有至愛之人,也被人真摯地愛著。我沒有摯愛之人,也不是誰的摯愛。
如果在她和我之間非要死一個人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我。
就算不能救她,我也想弄明白她失蹤的原因。
半夜冒著寒風去學校也太為難我,可能沒到學校我就會遭遇其他不測,所以去舊校舍的時間我選在白天。
舊校舍周圍拉起了不高不矮的警戒線,但周邊沒有巡邏的警員,估計是怕越是嚴加看管越會招人懷疑。不管怎麼樣,我很輕松混了進去,目標直奔從三樓到四樓的那段台階。
之前的台階都很正常,直到我踏上了三樓到四樓的第一級台階。
周圍的一切消融扭曲在黑暗裡,只剩腳下這沒有盡頭的漫長台階,一直延伸到很遠的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不是說要數到台階在原本的基礎上多出一級的時候才會看到沒有盡頭的台階嗎?現在這算什麼?
泥色的台階上黏糊糊濕噠噠的,上面全是粘稠的帶著碎組織的血,濃重的血腥味讓我覺得不舒服。但繼續傻站在這裡也沒用,於是我抬腳往上走。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當我的腳動起來時,每跨出一步,走過的台階就變得光亮如新,血跡消失露出像牙白的顏色。慢慢地,腳下也不再黏糊糊。
這奇異的景像讓我感覺自己是自帶淨化光環的聖徒,去往聖殿的路途上不管碰到什麼樣的污穢都會被我淨化。
可是……這麼長的樓梯要走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我想像中的妖怪和美夏都不見蹤影,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不停地爬樓梯。
什麼鬼啊!
走一會兒走累了,我干脆坐在台階上休息,不抱什麼希望地喊:「美夏!美夏!你在哪兒?能聽到我在叫你嗎?」
對於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裡的一年級生而言,今天是難得平常的一天。不用出任務,剛下課的三個一年級生在暖洋洋的教室裡談論著日常的話題,就好似普通的高中生般。
是可貴的日常。
五條悟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單手插在衣兜裡,聲音又懶又痞:「喲,看起來氛圍不錯嘛。」
「哦五條老師!你出任務回來了嗎?」虎杖悠仁從小伙伴們的話題中抽身,抬眼和他打了個招呼。
「是啊,不過馬上又要走了。」
「好辛苦。」虎杖悠仁真誠地感慨。
「沒辦法,誰讓我是最強嘛。」
伏黑惠和釘崎野薔薇露出難言的神色。
虎杖悠仁很上道地吹捧:「老師確實是最強的。」
「哈哈哈,言歸正傳,這次的任務悠仁要和我一起去哦。」五條悟伸出食指晃了晃。
「我嗎?」虎杖悠仁指了指自己,「去哪裡?」
「橫濱。」
「橫濱?我也想去!我要去中華街購物!」本來還一臉無所謂的釘崎野薔薇在聽到兩人要出任務的地點後立馬來了興致,人都精神了好多。
「呀,老師當然是想把可愛的學生都帶去的。」五條悟假裝為難地看著釘崎亮晶晶的小狗眼,「但是你和惠還有別的任務要出,所以沒辦法啊。」
「是要對付一級甚至是特級咒靈嗎?」伏黑惠問,畢竟普通等級的咒靈還輪不到五條悟出手,或者說讓他去對付普通等級的咒靈就是在浪費資源。
「這個嘛……」五條悟摸著下巴沉思片刻,然後用小孩子的可愛聲音說:「不知道喲。」
「開什麼玩笑!」
「是真的不知道啦,我們的【窗口】傳遞來的信息模糊不清,本來從校園怪談中誕生的這一類咒靈最多也就二級,但這次的事件似乎有些特殊。」
「特殊?」伏黑惠問。
「這次的咒靈似乎是能夠變成人形說話騙人的咒靈。」
五條悟的話無異於投下重磅口彈,教室裡立馬熱鬧起來。
虎杖悠仁呆呆地說:「除了之前那個火山頭,我好像還沒見過能與人無障礙交流的咒靈。」更別提還能化作人類的樣子混在人群中,他見過的咒靈更多是半獸半人的心性,把殺戮當做完全的享受。
釘崎野薔薇也沒在嚷著要去橫濱的事,一臉沉重地思索著。
伏黑惠皺眉:「那不就是特級咒靈嗎?」
「五條老師,目前有人遭遇不測了嗎?」虎杖悠仁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五條悟拉了把椅子,跨坐在上面,長腿都似乎不太好找地方擱,「現在有兩人下落不明,一個是深夜去舊校舍探險的女學生,還有一個是見過咒靈的女老師。」
下落不明這個詞沒比死亡這個詞好到哪裡去,畢竟遭遇詛咒能找回全屍都算得上是幸運兒,這失蹤的兩人,無疑是死了。
第四十二章
腳下踩著的石階變成夏穗的胸口, 她開口,說的不是想念而是警告:「美夏……快跑……」
像是一滴墨水溶入水中,濃重的色彩在無色的水中輕輕蕩開, 變成顆粒狀的淺藍色。舊校舍按照這樣的原理蕩成一層層虛影, 扭曲, 消融, 重組, 變成了只有石階的世界。扭曲的,平直的,環形的, 鋸齒狀的,組合成一棟詭異的散發著腥臭味的建築。
「這……這是怎麼回事?」美夏只覺得腳下黏糊糊的, 她抬腳一看,鞋底已經粘上了黏稠的血跡, 剛才倒在地上的夏穗也不見了。
「夏穗?夏穗你在哪兒?」美夏緊張地四處張望, 結果她沒找到失蹤的夏穗反而發現一只奇怪的生物。
咕嘰, 咕嘰——
匍匐在地上, 體態扁平,像深海裡不用顧及別人視線而胡亂生長的海洋生物, 身體的顏色和這棟詭異的建築相同, 都是暗黑色。
更要命的是,它的背上長滿了眼睛。
就算是沒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看到這副模樣也禁不住背後發涼。
比大型鼻涕蟲還要惡心。
美夏捂著口鼻,雙腿發抖, 跌跌撞撞地往後退。
還沒有見到夏穗,還沒有和她說對不起就要這樣死掉了嗎?往後也是退無可退, 就這樣被這只奇怪的生物吞噬, 就這樣——
手臂突然被人捉住, 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傻站著干什麼?跑啊!」
是夏穗的聲音。剛才從腳底升起的恐懼感瞬間消彌,只有源源不斷的悲傷湧上心頭。
身體呈現半透明的夏穗拉著她的手在錯綜復雜的建築裡奔跑。
手心那麼冰涼,沒有人體的溫度,這就是幽靈嗎?為什麼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可怕?反而覺得無比懷念。
她們躲在鋸齒狀台階和平直台階交錯形成的死角處。夏穗對美夏說:「還記得我們以前玩的捉迷藏嗎?美夏,這一次是無法重來的捉迷藏,如果被鬼找到的話,就會死,所以一定不能被它找到。我會負責當誘餌去引開它的視線,你也要不停地換地方躲直到有人來救你。」
美夏一時無法消化這些信息,她拉住夏穗的手:「夏穗,那你……那你怎麼辦?」
「笨蛋,」夏穗反握住她的手,「我早就死了啊。」
是啊,夏穗早就死了。
意識到這點的美夏哭起來,「對不起夏穗,對不起,我那個時候不該和你鬧別扭不說話,不該讓你和那種男人發生關系,不該什麼都不管……」
夏穗擦掉她的眼淚,「不用說對不起,美夏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很開心美夏和我做了那麼久的好朋友。」
「嗚嗚嗚……我還有好多的話想和你說……」美夏用小兔子般的紅眼睛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
「想說話隨時都可以和我說啊,我會變成小草,變成水珠,變成星星,變成美夏隨時可以看見的任何事物。」
變成幽靈的夏穗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沒有穿漂亮的衣裙,沒有塗亮晶晶的唇彩,沒有挑染的頭發只是自然地披散著。
可是美夏卻覺得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
「美夏,活下來。」夏穗用半透明的身體抱住她,「活下來雖然好痛苦好艱難,但是死掉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要活下來,就一定會有好的事發生,哪怕時間會晚一點,但是一定會遇到的。美夏,原諒我說這麼自私的話,連同我的份一起活下來好嗎?」
「好,我向你保證,我會活下來的。」美夏哽咽著說。
於是,長達數日的捉迷藏開始了。
有了夏穗的掩護,美夏一次次躲過瀕臨的死線,因為在髒兮兮的樓道裡摸爬滾打,身上的校服已經變得破爛不堪,身上也混合了這棟建築的味道。
好累,好累,太累了。身體開始僵硬,無法動彈,躲在角落喘息的美夏覺得很有可能無法實現向夏穗許下的諾言。
就在這時,黑暗中破開一道口子,憑空出現的樓梯在美夏面前垂下,像是救生的繩索。
莉香老師的聲音如海妖的吟唱從石階的遠處傳來。
*
我本來是不抱希望地胡亂喊著美夏的名字,沒想到真的能得到回應。
微弱的聲音從階梯的另一頭傳來,我顧不上自己膝蓋處傳來的疼痛,繼續朝著聲源處努力前行。
隨著時間的推移,能聽到腳步聲了,聲音也越來越近,身影若隱若現。
最終,美夏出現在我面前,她的臉變成了小花貓,血污和淚水糊在一起,衣服也破破爛爛的。
但還活著就是好的,活著就很好。
「莉香老師!莉香老師!」她朝我飛奔過來,被我抱了個滿懷,這孩子身上的血腥味好濃。
我連忙給她檢查,「受傷了嗎?衣服上怎麼沾了這麼多血?」
「這些不是我的血,是蹭到了台階上的髒東西。」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臉上還是驚魂未定的表情。
「沒事,現在已經沒事……」我正安慰著她,突然看見一只畸形的怪物也跟著從台階上衝下來,不知是不是它用於爬行的部位有能分泌口液的腺體,爬過的樓梯上留下了肮髒的血污和拉絲的稠液。
多余的話來不及說,我們只能原路折返。但是人逃跑的速度怎麼會有怪物飛竄的速度快,才跑了沒幾步,那只怪物就騰空躍起,腳下的石階也跟著分崩離析。
這個世界正在解體嗎?
從石階上摔下去的那刻,聽見了美夏的尖叫聲。我閉上眼睛,任由失重感扼住心髒。想著到底是先被怪物吞噬掉還是先落入這沒有盡頭的虛空中,在下墜的過程裡死亡。
我分出一半的大腦去思考這無關緊要的問題,卻覺得這兩種選擇都非常不妙。
如果可以,不想在這糟糕的情境中死掉,至少也讓我死得體面些。
心髒變得好熱好熱,跳動的頻率也跟著加快,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要破開我的胸膛成為獨立的個體,我恍惚間聽到了什麼東西破繭而出的聲音,好輕好輕,然後是翅膀煽動的聲音。
原來人在臨死之前會出現幻聽。
驀地。
「喲謔,居然還活著。」聲音很好聽也很輕佻,近在咫尺。
這聲音和翅膀扇動的聲音有很大區別,不屬於幻聽的範疇。我睜開眼睛,對上一張戴了黑色眼罩的臉,銀色的頭發囂張地豎著,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用了發膠固定。
本來沒有評估別人五官的習慣,特別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但因為隔得太近便不自覺地打量起他高挺的鼻梁和紅潤得發亮的嘴唇,肯定是很好看的人。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看起來像在微笑,說出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真是特別。」
等等,我們隔得這麼近嗎?失重感怎麼沒了?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眼前的人抱著,而他正懸空在這濃深的黑暗中。
「美夏!還有怪物!」我驚恐地四下張望。
「老師,我沒事!」美夏的聲音從側方的石階處傳來,我尋聲望去,她的旁邊站著個頭發是粉色的男生,看起來也就高中生的年紀。
視線順著殘破的階梯再往上移,躺著怪物碎成一塊塊的屍體。
「是你們殺死的怪物嗎?」明明我只是閉上眼睛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這期間怎麼好像發生了很多事。
「是的哦,那個東西很弱嘛,輕輕動動手指就死掉了。」
「啊嗯……」動動手指?也不必這麼誇張。
他苦惱地說:「欸,好像不信啊,真的沒有騙你哦,很帥的招式,可惜你剛才閉上眼睛沒看到,我再表演一次給你看。」
我:「……?」
我:「不用了。」
粉色短發的男生站在台階上朝這邊喊:「五條老師,為什麼咒靈都死掉了,它的領域還沒有被破壞啊?」
「哦!虎杖同學,你的提問非常有意義,那就讓老師我來告訴你答案吧。」
「是!」虎杖乖乖點頭,一副好學生的模樣。
這是什麼?教學現場嗎?
「因為還沒死透嘛。」他話音剛落,那邊碎成一塊塊的怪物,不對,按照他們的說法應該是咒靈?咒靈的屍體重新組合拼接,恢復到原來的模樣。
「五……五條先生,那個東西還沒死……」生平第一次看見這種本該只會在恐怖片裡出現的畫面,我話都要說不利索了。
他心情很好地笑:「我知道,剛才不是說了重新表演一次給你看的嘛,這回可不要閉眼睛。」
我沒有閉眼。
他的食指上彙聚出一顆小小的光球,核純黑,外層燃著光,有能量在裡面不斷地碰撞,彙聚。他見我一動不動地盯著看,還有閑心問:「好看嗎?」
「好看,像顆小型的太陽。」
「是吧。」很自豪的語氣。
手指一揮,小型的太陽朝復活的咒靈那裡飛去,好大的嘭的一聲,火光四濺,咒靈發出哀嚎,我們所在的世界也真正意義上地分崩離析。
回到現實世界後的第一站竟然是醫院。
「我沒有受傷,讓美夏先接受治療,她已經連著好長時間沒休息了。」對醫院有著本能的抗拒,我不想去那種地方。
「姐姐,撒謊可不好。你的膝蓋受傷了吧?」虎杖直白地問,他此刻抱著體力透支的美夏,不過看起來一點也不費力。
我:沉默。
這也能看出來嗎?
「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應該是假肢截面磨到了膝蓋那裡,疼的話要去醫院治療才行。」他認真地說。
被比自己小的孩子說教,莫名感覺丟臉,我有些耳熱:「知道了。」
「假肢摘掉吧,不然還會繼續磨損你的膝蓋,流很多血哦。」五條悟也跟著說教。
「謝謝關心,但是我沒有帶拐杖過來,如果摘掉假肢的話就沒辦法走路了。」
「姐姐,我可以背你。」虎杖建議道。
「不了……你還抱著美夏呢。」到底為什麼要叫我姐姐?應該叫老師才對,本來想糾正他的叫法,但只要一對上虎杖干淨誠摯的眼神就說不出話。
姐姐就姐姐吧,而且嚴格來說,我也確實不是他的老師。
「一點都不重的,別說一個姐姐,就算來五個我也照樣能背。」
「倒也不必。」背五個要怎麼背啊?疊羅漢?
「咳咳,是不是忘了還有老師我啊。」五條悟吱聲。
「不用,剛才已經夠給您添麻煩的了,實在不行我可以先去學校的保健室處理一下。」完了,我尷尬癌要犯了,最受不了別人因為我的事耽擱原本的進程。
五條悟走到我面前,他個頭好高,比宮侑還要高個幾釐米,目測是一米九二或者九三的樣子。
「抬頭。」
「嗯?」我抬起頭。
「真是個乖孩子。」他用能變出小型太陽的手指戳了戳我的眉心。
我暈了過去。
第四十三章
「老師好狡猾, 用之前對付我的那招來對付莉香姐。」還沒等虎杖悠仁作出反應,清枝莉香已經暈在五條悟懷裡。
五條悟把清枝莉香打橫抱起來,「沒辦法嘛, 小莉香看起來很柔弱其實意外地固執呢, 不過——」他輕輕掂量了下,「還真是輕過頭了。」
「五條老師, 其實我從剛才就想問了, 」虎杖悠仁頓了頓,「從莉香姐心髒部位長出來的那個東西是什麼?」
「哦,悠仁果然看見了啊。」
「那麼明顯的東西肯定能看見啊!」
清枝莉香沉沉地昏睡在五條悟懷裡,像塊要化掉的牛奶巧克力, 胸口偏左側的位置,也就是心髒處, 長出了一對藍色的翅膀, 不是天空的藍, 而是青金石的藍,翅膀的邊緣以黑色修飾, 如同夢幻閃蝶的翅膀。
如果不仔細看,會覺得就是一只蝴蝶落在她的心髒部位。
「既然莉香姐還有美夏都看不見,那這對翅膀應該是咒靈吧?」虎杖悠仁邊走邊說。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這只咒靈是把莉香的心髒當做胚胎, 吸取裡面的養分,從裡面長出來了。而且,現在還沒辦法確認危險程度, 」五條悟用手指撥弄了一下那對藍色的翅膀, 「麻煩了啊。」
我是在醫院裡醒來的, 這熟悉的白色床單還有熟悉的消毒水味, 真是讓人一點也不懷念。
轉頭看見虎杖悠仁和五條悟在靠窗的位置吃蘋果,嗯?吃蘋果?
「小莉香醒了啊。」五條悟咬了口蘋果,嘎嘣脆。
「你們還沒走?」小莉香這個稱呼怎麼回事,簡直是得了智子老師的真傳。
五條悟倚著床沿坐下,「我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這麼快就想趕我們走啊。」
我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帶了歧義,於是趕緊道歉:「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你們工作結束了不用早點回去休息嗎?」
「莉香姐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的嗎?」虎杖悠仁背靠著窗戶,逆著光的他頭毛茸茸的,像只小老虎。
「大概知道,」我琢磨著,「驅魔師?」
五條悟:「噗——」
「不是嗎?我對這方面不是很了解,如有冒犯請多見諒。」
「哎呀,這麼嚴肅做什麼嘛,放輕松放輕松。」五條悟輕飄飄地說,「我們是咒術師哦,工作就是祓除咒靈。」
「舊校舍裡的那個不明生物就是咒靈嗎?哦對,美夏現在怎麼樣了?」我掀開被子要下床,這才發現自己穿戴的假肢已經被脫下,左腿截掉的地方也上過藥纏了紗布,隱隱的痛感傳來。
「還說沒有受傷,明明流了好多血。」虎杖悠仁刻意加重了「好多」這一形容詞,聽起來略微誇張。
五條悟把果核丟進垃圾桶裡,不偏不倚正好投進正中間,「那個學生在隔壁的病房,現在她的父母正在照顧她,你不用擔心。」
我放下心來:「那就好。」
「小莉香,除了左腿受傷的部位,你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沒有。」我答得飛快,但看他們兩人不妙的神色,不禁遲疑了,「我……應該有哪裡不舒服嗎?」
五條悟戴著眼罩,我看不見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出的暗黑因子,氛圍都從吊兒郎當變得不祥:「說了不要害怕哦,有一只咒靈從你的心髒部位長了出來。」
「心髒部位?」我摸了摸自己的左熊,「這裡嗎?我看不見。」
「再往左邊一點點,對,就是這裡。」虎杖悠仁幫助我確認了咒靈的位置。
「請問它長什麼樣子?」私心希望這個咒靈能長好看點,要是很醜陋的話,我就算看不見,光是想像也覺得挺難受的。
「是一對很漂亮的翅膀,藍色的,」虎杖悠仁感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咒靈。」
「翅膀?鳥的翅膀嗎?」
五條悟回:「不,更像是蝴蝶的翅膀。」
原來我在「沒有盡頭的樓梯」那個世界裡聽到的翅膀扇動聲並不是什麼瀕死時的錯覺,而是真實的存在。
我垂下頭,想了想,又猛抬起頭來:「糟糕!我也會變成像今天那個滿身是大眼睛的咒靈一樣到處害人嗎?」
「……正常人應該先擔心自己會不會死吧。」五條悟的語氣有些微妙。
「也是,可比起會死,我還是更擔心會變成怪物給別人造成麻煩這件事。」我轉念一想,「不過五條先生你這麼厲害,應該能輕易把我……那個詞怎麼說……祓除掉才對,這麼想倒也放心了。」
虎杖悠仁瘋狂搖頭:「不不不,不要在奇怪的地方放心啊!」
五條悟單手撐著床面,探過頭來,他的臉在我面前放大,距離完全是輕佻的作態,而出口的話就無情很多:「其實我現在就可以把你祓除,按照咒術界的規定可是完全說得通。」
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味道,洗發水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男士香水的味道,乃至洗衣液的味道都沒有,什麼都聞不到,好干淨。如果非要說有什麼味道的話,有股淡淡的蘋果香。
我有些為難:「那個……關於立遺囑的事,可以再給一點時間嗎……」房子的遺留問題,還有這幾年存的一點點錢都還沒有找到它們最終的歸宿。
「五五……五條老師,這不行的吧。」虎杖悠仁慌張得手舞足蹈,「莉香姐什麼都沒做,平白無故說祓除什麼的太過分了。」
他和我隔著眼罩對視片刻。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這麼認真干嘛。」他的手沒經過打招呼就落在我頭上,把我的頭發都揉亂了,「不過這種性格我不討厭。」
「五條先生,不管怎麼說我也算是和你同輩的人,不要把我當做你的學生來對待,我也是大人。」總感覺被當成小朋友來糊弄。
「是是是,你要吃蘋果嗎?」完全沒有認真聽。
「謝謝,」我確實有點渴了,但不是想喝水的那種渴,「這個果籃是誰送來的?」
「你的同事,不過她們來的時候你還在休息,所以沒有叫醒你。」他從裡面挑挑撿撿,選了個最大的。
「有沒有小刀?」我看著比我巴掌還大的蘋果犯難。
「我說為什麼還專門附贈一把水果刀,原來是給你准備的。」五條悟把刀遞給我。
「因為我不喜歡吃帶皮的水果,在辦公室的時候她們都習慣了我吃水果必削皮,所以才會給我單獨配一把小刀。真是有心了。」我順著蘋果表面,把皮慢慢削下來,心裡有種奇妙的感動。
削皮的時候順便和他們聊天,主要是聽虎杖給我解釋什麼是咒靈,咒靈有什麼樣的等級,攻擊力大小這些事項。
聽得我震驚連連,皮都削斷好幾次,感慨咒術師和我不是活在一個次元的生物。
「原來那種恐怖的生物是從人類的負面情感中誕生的嗎?」那這類怪物不是永遠都沒有滅絕的一天?除非人類滅絕了,天哪,總感覺他們好辛苦,簡直是除不盡的咒靈。
我想起自己心髒處長出來的咒靈,它又是從誰的負面情感中誕生?我的嗎?要真是我的,那我也算是自食苦果。不過還是要感謝它長得不算難看,從負面情緒中誕生的東西還能有一對漂亮的藍色翅膀也是了不起。
虎杖也只是高中生的年紀,就要經常做這樣危險的任務,隨時都有死掉的可能,這種職業的工資如果還不高的話簡直天理難容。
終於把蘋果削好了,我將其切成四塊,摳掉果核,分其中一塊給他。
「還有我呢。」
「這裡。」也分了其中一塊給五條悟。
咬了一口。
「好甜。」本以為這麼大的蘋果不會這麼甜的,還真是意外。
「小莉香,你得和我們去東京一趟。」本以為對話該結束,他們也該離開的時候,五條悟突然說了這句話。
有些意外,但仔細想想也能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說,「要把我關起來嗎?」
「考慮的還真是長遠,不過不是,我們得帶你去醫師那裡檢查一下身體,確認你現在的健康狀況還有這個咒靈的危險程度。」五條悟解釋道。
其實主要目的是後面那個。
他說這話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更多的意味是傳達信息,不管我拒絕與否最後都得和他們離開。
「學校那邊的話……」
「這個你不用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我擔心的問題非常現實:「如果我和你們去了東京,學校會正常給我發工資嗎?你們那邊是不是管吃管住?」
五條悟:「哈哈哈。」
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弱弱地辯解:「那個,我也是需要生活的啊。」錢也不會被大風刮來。
「我覺得莉香姐的擔憂很有道理。」虎杖悠仁沒和五條悟一起嘲笑我,反而跟我站在一邊,對我的擔憂表示理解。
「悠仁……」我感動地看著他,看來還是有人能理解我這等普通民眾的心情。
「錢的問題不用擔心。」五條悟很豪氣地說。
「那我就放心了。」感覺是有錢人才能說出的話,有錢真好。
「事不宜遲,我們現在走吧。」五條悟站起身。
「唉?唉?」我看向外面已經黑了的天色,「在晚上出發嗎?」
「晚上不是挺好的嘛,好多痕跡和線索都被隱藏起來,就算要跟蹤也變得困難很多。」他又在說些我根本無法理解的話。
但是這樣毫無准備地出門實在不是我的作風,行李什麼的都沒收拾,也不知道要去幾天,甚至連回不回來都說不定。
因為後事還沒有安排好,所以總覺得不安。
五條悟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去東京買新的。」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假肢還是先別穿,畢竟傷口還沒好。」下床要找假肢的時候被制止了,「來,給你這個。」
五條悟遞給我一根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拐杖。
「謝謝。」我抱著假肢拿著拐杖坐在床邊,覺得雙手好忙。
「姐姐我幫你穿鞋。」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這麼周到的待遇總讓我有種死刑犯最後一餐要好好吃的錯覺。
虎杖拿起我的平跟鞋,「你手裡拿著這麼東西很不方便,舉手之勞而已,不用客氣。」
他捏住我的腳踝正要把我的腳放進鞋裡的時候,腳踝處傳來一陣被什麼東西咬到的疼痛。
「嘶——」我下意識縮腳掙開虎杖的手。
「怎麼了?我捏疼你了嗎?」
「不是,感覺突然被什麼東西給咬了。」我檢查了一下覺得疼痛的部位,真的有一圈清晰的牙印,看上去還是人的齒痕。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吃驚地看著這圈牙印,「是咒靈干的嗎?」可剛剛握著我腳踝的明明是虎杖的手。
「我看看我看看。」五條悟湊熱鬧地靠過來,看清了牙印後很欠揍地捂著肚子笑。
虎杖悠仁紅著臉抓了抓頭發,「對不起莉香姐,這個應該是我干的。」
我:???
「算了,還是我來給小莉香穿鞋。」最後還是五條悟給我穿的鞋。
事後才聽虎杖說,他吞掉了詛咒之王宿儺的手指所以現在的身體變得有點奇怪,有的時候手掌心會突然出現嘴巴,有的時候臉頰上會突然出現嘴巴。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聽上去就是和另一個人共用了同一具身體,乍一聽是很有趣,但細思極恐,完全沒有可言。
而且吞掉了詛咒之王的手指,手指!再怎麼視力不好也不該把手指和食物弄混吧,這孩子當初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選擇吞下這種不祥的咒物?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我半是好奇半是心疼地問。
虎杖攤開右手的手心給我看,不過我什麼也看不見。
「這裡有嘴巴嗎?」我指著掌心的位置問他。
「啊,現在有的。」虎杖的視線也落在掌心,臉色一變,「喂,閉嘴!」
我:「抱歉!」
「不不,不是在說你莉香姐,是這家伙在說些粗俗的話,我在罵他。」虎杖左手成拳狠狠擊中自己右手的手心。
第四十四章
「粗俗的話?他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嗎?」
虎杖悠仁的眼神可疑地游移起來, 「會嚇到你的……莉香姐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看來是真的很過分了,我還是別繼續問了,不然搞得大家都尷尬。
「好了, 我們走吧,不要再耽誤時間了。」五條悟一手搭在我的肩上, 一手搭在虎杖的肩上, 前傾著身子說。
「好的!」虎杖真是個對老師有話必應的乖學生, 「五條老師,要像之前那次一樣飛回去嗎?」
拄著拐杖在一旁的我:「飛——飛回去?!」
「雖說那招是很方便啦,不過空間轉移的條件可是相當苛刻呢, 我們坐車回去吧!」
呼,這個交通方式聽起來就平民化很多,也更容易接受。
腿長的人步子真的邁好大, 就算我在女生裡的個子也不算矮了,但要跟上五條悟的腳步還是有些費勁, 特別是拄著拐杖的情況下。
我加速,再加速, 呼呼,好累,這些天來的運動量果然太少。
虎杖說要抱我,但我害怕再被那張看不見的嘴巴給咬到所以拒絕了。
「逞什麼強啊,來, 還是讓最強的五條老師抱你吧。」自己稱自己是最強的可還行,不過看他動動手指就秒殺咒靈的能力,我覺得或許不是在誇張, 只是太過實話實話了而已。
像提拎玩具一樣把我提起來, 再變換姿勢成公主抱。假肢和拐杖被扔給虎杖, 我無所事事地呆在五條悟的懷裡。
我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但這時如果拒絕被抱的話才會拖慢他們的行程造成真正的麻煩,所以就……他們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了。
「去東京的票還沒買吧?我在網上看看,這麼晚了還有沒有……」摸兜,「?我手機呢?我手機是不是落在病房了?」
我越過五條悟的肩膀看後方距離越來越遠的病房,這個時候開口要回去拿找手機是不是太多事了?
「已經壞了。」五條悟不鹹不淡地說,「在舊校舍那裡摔得稀巴爛,我看肯定沒法用了就沒撿回來。」
「哦,這樣。」我訕訕地回。
「小莉香,」五條悟加快腳步,「你是不是招惹了什麼人,手機裡被植入了定位系統,跟蹤你的眼線也不少。」
我腦子一懵,「定位系統?跟蹤我的……眼線?」
「哇,不是我說的話根本沒發現,這可不行,警惕性太差了啊。」五條悟無奈地嘆氣。
他這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讓我覺得愧疚,「對不起,我……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嗎?」
他笑出聲,「這種程度算什麼麻煩啊,你也太小看我了。不過蒼蠅老是在耳旁翁嗡嗡的實在是很煩,好笑,目的是為了保護你?也沒起到丁點作用。」他的語氣裡充滿了嘲諷。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會相信人類的速度能快到如此離譜的地步。被五條悟抱著的我只覺周圍的景物迅速後退,退成殘影,像飛速跳動頁面的相冊。側首看旁邊的虎杖悠仁,他竟然能一臉輕松地跟上。
我在風中凌亂,究竟是他們不正常還是我不正常。
眼前的景像最後定格在一條公路的轉彎處,四下的環境很像媽媽謀殺一家人的那段路。
「就是這裡,稍等一下,應該快來了。」五條悟的口吻像是預約了車輛。看來我之前誤會了,他之前說的坐車回去並不是指到橫濱站裡去坐車,根本不用擔心訂票的問題。
不一會兒,真有一輛黑色的轎車朝我們方向開過來。
「是伊地知先生!」虎杖興奮地揮手。
「伊地知,你遲到了三分鐘欸,是想吃一套耳光套餐嗎?」五條悟不滿地說。
駕駛座的車窗位置露出一張飽經社會摧殘的疲憊臉,「再怎麼說,突然收到信息要開車到這種——」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愣住,「這位是——」
五條悟嘚瑟地晃了晃懷裡的我,「好看吧,漂亮吧,特別吧,出任務時碰巧發現的哦。」
請不要用介紹商品的口吻來介紹我,「你好,伊地知先生,我叫清枝莉香。」
「清枝小姐你好。」打工人相互打了招呼。
虎杖悠仁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莉香姐,快坐進來!」跑了這麼長的路仍舊臉不紅氣不喘,年輕人的身體還真是好。
我坐在中間,一左一右是五條悟和虎杖悠仁,宛如押送犯人上刑場的兩大高手。不言而喻,我是犯人,他們是高手。
五條悟真的很長條,車裡的空間因為他的存在變得狹小好多。他翹著二郎腿,動作痞裡痞氣,單手托腮,望著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虎杖悠仁對之前甩開那些人很有興趣,主動問我:「莉香姐認識那些跟蹤你的人嗎?」
我遺憾地搖頭:」不認識。」不如說從來沒注意自己被跟蹤過。
他盯著我的臉,似乎是想從上面看出什麼情緒,「被人跟蹤不害怕嗎?不生氣嗎?」
「一開始聽到五條先生這樣說的時候有點害怕也有點生氣,但現在沒什麼感覺。」
「為什麼?」五條悟轉頭問。
「……說來復雜,我之前都不太敢在夜間出門的。因為腿殘廢了跑不快,所以夜間很容易被奇怪的人尾隨。
但是最近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大大減少了,我還以為是街區的安保工作做得到位,現在看來是托了那個人的福。
還有之前被卷入一個刑事案件,被殺人犯弄到車上差點遭遇不測,又碰巧遇到了警方的人,仔細想想該不會也是……」
多虧了這個「幕後主使」,我好幾次都從危險線邊緣撿回一條命。本來手機裡被裝了定位系統還被人跟蹤是很毛骨悚然的事,但我在心裡盤算一番這段時間的遭遇後,心裡的怨言都散得差不多了。
五條悟說的也不全對,這些眼線還是起到了保護作用的。
「莉香姐,你都經歷了些什麼事啊?」虎杖悠仁用一言難盡的表情看著我。
「其實還好,我覺得這些事和你吞掉可怕的咒物,每次出任務都要搏命相比也不算什麼。」
「啪——」他扇了自己一耳光。
「這是做什麼!」我震驚道,又後知後覺地,「嘴巴在臉頰的地方開口說話了嗎?」
「嗯,這家伙今天很不安分啊。」虎杖苦惱地說。
想知道宿儺到底說了什麼,但顧及虎杖的反應,還是算了。
橫濱距離東京不算遠,但鑒於不清楚之前五條悟和虎杖化身成人形馬達在路上狂奔了多長的距離,我估摸不太清還有多長時間才到。
「五條先生,我們還有多久到咒術高專?」我往五條悟的方向不經意地一撇。
「嗯,應該沒多遠了。」
這種回答和沒有回答差不多。
「怎麼了?看著我眼睛都不眨,被迷住了嗎?」
好厚臉皮的說法,但我確實眼睛都不眨地在盯著他,所以沒有反駁的想法,「五條先生,月光在你的頭發上跳舞。」
突然有了靈感,想寫一篇文章,取名為《月光男孩》,主角是月光中誕生的精靈,有月光色的頭發,月光色的嘴唇,眼睛是冷藍色的。但靈感也止步於這樣的形像,再往後就沒有了。
該是愛情故事還是奇幻故事?
「小莉香,你國文很好吧?誇人好看都這麼含蓄。」他抱著胳膊,打量我。
我回憶了一下,「高中的時候確實是最好的一科。」
「那數學呢?」
我打了個寒噤,「數學好可怕。」
虎杖表示認同:「數學真的好可怕。」
「這可不行,數學可是很重要的,要好好學才行。」五條悟擺出數學老師的架勢。
「我現在已經畢業了,基本不會用到高難度的數學知識。」
「那可不一定,」五條悟朝我伸出手,「你來摸摸。」
「要比誰的手大嗎?我的肯定沒有你的大啊。」以前學鋼琴的時,女孩子們會聚在一起比誰的手指長。
「不是不是,你摸一下嘛。」
我遲疑地伸手去摸。
?摸不到?怎麼會?再努力地靠攏,還是摸不到,明明就在眼前的手卻怎麼碰都碰不到。
「好神奇!」這應該就是五條悟的異能了,我已經在心裡給他的這個異能取好了名字,就叫【屆不到】。
「神奇吧?」
「嗯嗯。」
「想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嗎?」
「想是想,不過……這種秘密告訴我沒關系嗎?」
「沒關系哦。」他神神秘秘地說。
「那我還是有點想知道……」我期待地看著他。
「咳咳,等你弄明白阿基裡斯和烏龜的悖論以及無限級數是什麼東西後就會明白了。」五條悟說完拍拍我的肩。
我:……?
什麼?阿基什麼斯悖論?
「看吧,我就說數學還是很有用的,特別是高等數學。」我看他一臉,不是,半臉得意,好家伙,原來在這裡等著給我下套。
這之後過了快四十分鐘,我們到了咒術高專。這所學校建在郊區,不,我感覺更像是建在山上,環境幽僻,晚上更甚。
「住在市中心的學生要來上課的話會很費時間吧。」這個地方也沒有公交站的樣子。
對於我這個疑問,虎杖悠仁表示:「大家都是住校的。」
「這樣嗎?日本很少有提供住宿的學校,我還以為……」
「是倒是,不過高專的人少,我們一年級才三個人,所以提供住宿也方便。」
「三個?」這不是少的問題,這是稀有的程度了!我的視角自動切換成老師,這樣上課的時候開小差會變得艱難,不過老師的負擔也會相對減輕。不對,老師也要跟著去執行危險任務,好難,咒術師太難了。
我覺得他們應該擴大招生面,讓更多的人能入學,不然學生又要上課又要實操,負擔也重得過分。
不過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說不定是由於成為咒術師的條件苛刻才無法招收太多學生的。
「今天這麼晚了,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吧。」五條悟一拍手,宣布解散。
「等等,我呢?」我去哪裡休息?
「是啊,莉香姐怎麼辦?」虎杖也虎頭虎腦地跟著問。
「小莉香先和我去硝子那裡做個粗略的檢查,事後再安排休息的地方。」五條悟的安排更像是臨時計劃,沒有提前構思過,「伊地知你也先回去吧。」
「欸?可以嗎?不是陷阱嗎?」這個疑問聽起來好辛酸,估計平時沒少受五條悟的迫害。
「我一向待人熱忱,你在說什麼呢?擅自把別人定義成糟糕的人也太失禮了。」
聽了五條悟這番話,伊地知先生後怕地逃走了,臨走之前還不忘我說再見。
我們三人走到一棟建築前的時候,虎杖也揮手和我告別,「我到宿舍了,莉香姐明天見!」
「明天見。」
然後只剩我和五條悟走在這寂靜的學校裡。
「我們學校的醫師叫家入硝子,是女生,少有的能用【反轉術式】進行治療的醫生,所以等會兒給你檢查身體的時候不用緊張。」原來他也會安慰人。
「好的,不過這麼晚了打擾家入小姐會不會不太好。」【反轉術式】是什麼我不太清楚,但在多個限定詞的加成下應該是很厲害的招式。
「不會的。」
見到家入硝子後,我明白了五條悟說的「不會的」是什麼意思。
家入硝子留著茶褐色的長發,右眼下面有顆淚痣,是個黑眼圈極重,看起來嚴重沒有休息好的美人。
「你就是五條在信息裡提到的清枝莉香?」她喝的是酒,我聞到酒精味了,應該是為了提神,學醫好辛苦。
「是的,家入小姐你好。」
她走到我面前,低頭,視線和我的熊部平行,「還真是咒靈啊,」抬起頭來,「五條,這孩子我可以隨便使用吧?」
「那個,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不是什麼孩子。」我試圖插入兩人的對話。
「你重點搞錯了吧,」五條悟敲了下我的頭,轉而對家入硝子說,「只是讓你給她檢查一下心髒處的咒靈,你怎麼一副要把她解剖的語氣?」
「知道了,你走吧,我會處理。」家入硝子簡短地回。
「脫掉衣服。」人走後,這是家入硝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房間裡很暖和,她也是為了檢查我心髒處長出來的咒靈才說這樣的話,我也沒什麼好扭扭捏捏的。
還好今日裡面穿的不是羊毛裙而是毛衣,不然連脫衣服都麻煩。
外套,圍巾,毛衣,還有最裡面的遮掩通通解開。
就算都是女孩子,她還是醫生,要給第一次見面的人看還是很不好意思,我故意讓頭發垂下來擋住某個部位。
「……莉香你雖然很瘦,但發育得很好啊。」家入硝子放下手裡的醫學雜志,走到我跟前。
面對這種贊美,我都拿不准該不該說謝謝。
「藍色的翅膀在巧克力色的頭發裡若隱若現的,抱歉,」她說著撥開我使了小心機的發絲,定定看了會兒,「真的是從裡面長出來的,只有翅膀,身體是埋在你的心髒裡了嗎?」
我偏過頭去,耳朵燒,「大概是的。」
好尷尬好矯情,人家是看過無數屍體的女醫師,我的肉在她眼裡和地攤上的豬肉沒什麼區別,到底耳朵燒個什麼啊。
家入硝子戴上醫用手套,「不要緊張,我摸一下這個咒靈,要是疼的話立馬告訴我。」
「好的。」
她手上的動作似乎是抓住什麼然後打滑了,「咦,抓不住,但能夠摸到涼滑的觸感,而且翅膀還在扇動。莉香有覺得疼嗎?」
「沒有,但能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風的粒子和翅膀摩擦,連具現化出的聲音帶著藍色,我明明看不見但能感覺得到翅膀的顏色。
第四十五章
對心髒處拍了片子, 拍片的儀器應該是注入了咒力,所以我也能看見片子上的咒靈。
扎根在我的心髒裡,有個圓圓的生命體。
「就是從這個裡面長出來的。」家入硝子指著片子上那圓圓的圖案, 「這個像胚胎一樣的東西在你的心髒裡應該滯留了很長時間,你之前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沒有。」我雖然身體不太好,但心髒一直挺健康的。
「這個東西附近的組織也沒有發生病變, 只是突然長出了翅膀, 就跟一顆休眠的種子突然開始發芽了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家入硝子頗為興奮地說。
「家入小姐, 如果讓咒靈這樣繼續生長的話我的身體會發生變異嗎?」
她分給我一點眼角的余光, 「這個我也不清楚,畢竟你這樣的例子我還是頭一回接觸到。不過你是否能感受到這個翅膀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人的身體有時候要比自己想像中敏感,你回憶一下有沒有類似的感覺。」
「這個……」我摸著下巴回憶,「我記得是在咒靈要襲擊我的時候,當時從階梯上摔下去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閉眼的那瞬間聽到了翅膀扇動的聲音,而且心髒也比平時跳得快。」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發育出翅膀的。」她露出思考的神情,「在你遇到致命危險的時候促使了它的發育,是為了保護你嗎?」
保護我嗎?閉上眼又睜開眼的下一秒就被五條悟給救了,到底是不是這個翅膀發揮的作用也拿不准。
「莉香你的身體現在就相當於是咒靈和人類的嵌合體, 要是有不舒服或者覺得和平時不太一樣的地方要及時告訴我。」家入硝子把拍下來的片子放進抽屜, 回頭叮囑我。
「好的, 我明白了。」
或許是我的表情還有顧慮, 家入硝子接著問:「還有什麼疑問嗎?」
「我是不是要在這邊呆很長時間?」適應新的環境總讓我不安。
「先觀察兩三天,如果沒有別的問題你可以先回橫濱,但要是那個咒靈繼續發育演變成特級咒靈這種等級的……」她後面的話隱去聲音。
「要把我袚除掉嗎?」
「嗯, 差不多是這樣。好了, 先休息吧。」她似乎不想談論這種可能。
來到咒術高專的第一晚, 我睡在家入硝子的工作間裡。雪白的床單,被套,擔心我覺得冷,厚重的被子上還多加了一層薄毯,還有家入硝子伏案在桌前的背影成了我臨睡前的最後記憶。
睡眠不好的人多夢,心事多的人多夢。我恰好兩種都符合,所以晚上又做了夢。少有的,這次不是被關在箱子裡的噩夢,但是夢裡還是有大海。
我大概是漂浮在大海的正上方,下面的水流湍急澎湃。夢裡的我沒有四肢,好像變成了一顆淺金色的光球。四周是黑暗,有風,然後是絢麗的藍色天空降落,天空的盡頭有黑色的花紋。
然後又是黑暗,又是藍色的天空。這奇妙的天色與黑暗以固定的頻率間隔交錯,我好半天了才發現那絢麗的天色是蝴蝶的翅膀。
我在什麼地方?
一只藍色的蝴蝶用觸角環抱著我往不明了的方向飛去,我所見的黑暗與藍色交換的頻率是它扇動翅膀的頻率。
我要飛往哪裡啊?
我不知道,我醒了過來。
家入硝子伏在桌上睡著了,她的呼吸清淺,頭上有根頭發翹著,跟隨著她呼吸的頻率微微起伏顫動。
我把她的台燈輕輕擰關,扯過床上的薄毯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該說咒術師的警惕心高還是家入硝子的睡眠太淺,毯子剛蓋到她的身上,她就醒了。
「早上了嗎?」她打了個呵欠。
我透過氤氳了霧氣的窗戶看見白光,「早上了。」只是手機摔壞的我不知道現在的具體時間,該死,還得花錢新買個手機。
「才六點鐘。」家入硝子從亮起的手機屏幕上知曉時間,「你不多睡會兒嗎?」
「我睡飽了,應該多睡會兒的是家入小姐,我昨晚占用的是你的床吧,真是不好意思,害你沒有休息好。」
「別多想,這裡最不缺的就是床,只要想睡覺怎麼都能找到休息的地方。」她伸了個懶腰,再度翻開厚厚的醫學書籍。上面畫著貌容恐怖的咒靈,還有一大片注釋的解剖圖析,看上去相當滲人。
「家入小姐,這裡有沒有廚房?」
「你餓了?隔壁就是,不過放食材的冰箱是小的那個,不要搞錯了。」她看起來是真的不打算再多睡一會兒,頭也不抬地在看書。
我並不是很餓,只是想做點早餐兩人一起吃,打擾了別人一晚總覺得需要付出點什麼。而且看她的生活習慣比我還要糟糕,連早餐都不打算吃的樣子。
「家入小姐對吃的方面有什麼忌口嗎?」
「我嗎?你不用管我,我喝點咖啡就好。」
「那就是沒什麼忌口嘍?」
我自顧自的理解讓她妥協:「……不要太甜的食物。」
廚房裡有一個小冰箱,一個個頭很大的大冰箱。我按照家入硝子說的只在小冰箱裡找料理的食材,裡面能烹飪的食物還真是少得可憐,只有三個僅剩的雞蛋還有幾片樸素的白面包,更多的是顏色各異的酒瓶。
廚房裡並不髒,只是亂,像疲憊的人,很有家入硝子的風格,她只顧著工作,沒能照顧好自己。
我順手打理了廚房,希望主人不要覺得我多管閑事,把凌亂的廚具歸位後驚喜地發現廚房裡有咖啡機,看來對於熬夜的人來說咖啡是剛需。
就著這僅有的食材做了一頓偏西式的早餐,還好我們兩人吃的不多,食物也堪堪夠用。家入硝子被我叫來吃早餐的時候還感慨怎麼廚房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不過她沒有責怪我的擅自打理會讓她對物件擺放的位置變陌生,而且還認真地吃完了早餐,喝掉了我煮的咖啡。
「莉香,你的腿需要換藥,跟我過來。」
我顧不上收拾餐碟,拄著拐杖跟她回到工作間。殘缺的左腿處,被假肢磨損的傷口還未愈合,揭下紗布的時候還有點疼。我悄悄捏緊拳頭。
「疼的話就說。」她用沾了酒精的棉簽給我消毒,我看見潔白的棉簽上有血跡。
「不疼。」
「是嗎?」手法利落,動作快速地給我重新包扎了傷口。
「家入小姐,我現在可以穿戴假肢了嗎?老是拄著拐杖總感覺不太方便。」
她露出我見她以來的第一個微笑,「不可以。」
「那……那好。」等傷口結痂了再說吧。
「在學校裡轉轉吧,我這裡悶,老窩在房間裡挺無聊的。」
我想她可能是在工作的時候不想要被人打擾才說這種話,於是我一瘸一拐地出了門,在不算熟悉的校園裡亂逛。
沒有手機,沒有酒喝,衣兜裡也沒裝上煙。我稍微覺得有點煩悶,走了段路後在昨晚和虎杖告別的宿舍樓前停下。
他們現在在上課嗎?還是去出任務了?
「莉香姐!早上好!」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虎杖悠仁在宿舍樓的入口出現,揮著手和我打招呼,永遠精神奕奕的樣子。
我不自覺也習慣了直呼他的名字,「悠仁,早上好。」
他的旁邊跟著一男一女,應該是他的同學。我記得昨晚他提過一年級有三個人,人數剛好能對得上。
「喂喂,虎杖,這就是你昨晚說的那個人嗎?」短發女生用胳膊肘捅了他幾下,用偏小的聲音問。
「嗯,這個姐姐叫清枝莉香,姐姐,這個是釘崎野薔薇,」虎杖指了指短發女生,又指指旁邊看起來黑發很扎人的男生,「這個是伏黑惠。」
「你們好。」禮貌鞠躬。
「你好。」x2
都是有禮貌的孩子。
「悠仁,我有事想問一下。」虎杖看起來不像是會抽煙的人,只能問他在哪兒能買到香煙了,嘖,總覺得難以啟齒,有種會帶壞好學生的感覺。
伏黑惠轉身:「釘崎,走了。」
「啊?哦。」兩人往另一條路的方向拐過去,感覺像是故意給我們留出說話的空間。
「莉香姐有什麼事嗎?」
「這附近哪裡能買到香煙?」
虎杖面露異色:「莉香姐會抽煙啊?」
不好意思,我就是個糟糕的大人,每天必須抽三到四根,不抽難受。
「是的。」
「這附近……山下有個老婆婆開了便利店,那裡應該能買到香煙,再近的話好像沒有了,學校裡的自動販賣機也只能買到飲料。」還好他沒有太糾結我有煙癮這件事,認真地給我分析了能在什麼地方買到香煙。
不過在「山下」啊,感覺好遠。
「謝謝你,我知道了。」
「莉香姐,等會兒我下課了幫你去買吧,你一個人去山下不太方便。」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的腿不適應走這麼長的路。
真是個好孩子,我心生感動,「不礙事,我當做鍛煉身體了,一個人在學校裡呆著也挺無聊的。」
「那——我去上課了,莉香姐要注意安全,不能逞強哦。」
「了解。」
上山難,下山還是較為容易的,昨晚夜色黑,其實在白天看起來咒術高專附近也沒有那麼偏僻。下了一道比較陡的坡,我成功找到了虎杖說的那家便利店。
在店裡搜尋到了我常抽的那款牌子,順便買了幾瓶包裝精致的小酒,我快樂啦,哈哈。
找了棵樹倚靠著吞雲吐霧不亦樂乎的時候,有人叫我:「清枝小姐?」
嘴裡的煙都要嚇掉,我瞪大雙眼,簡直要懷疑自己在做夢:「森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休假期間,我出來旅游。」他笑盈盈地表示,「能給我一支香煙嗎?」
「哦哦,這裡。」我打開煙盒讓他挑了一支。
「再借個火。」還沒等我去掏打火機,他叼著煙湊過來,直接在我還燃著的煙頭上借火。
這個人,是不是沒休息好?我看見他的眉眼間都是濃濃的疲憊,臉色也比上次見面要憔悴。
上次?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這個牌子的尼古丁含量好少。」他抽了一口,笑笑。
「太嗆人的煙我抽不慣。」我看見他的五官因這煙霧變得朦朧,「你的女兒沒跟你一起出來嗎?」
「她在酒店裡畫畫,說外面太冷了,不肯出來。清枝小姐又是為什麼會在東京?」
「我陪朋友來辦事,有幾天不會回去。」當然不能告訴你是因為心髒處長了個咒靈要來觀察。
不是,怎麼感覺有點奇怪。按照我對他的理解,他可不是那種會隨便丟下工作上的事不管跑來東京休假的人,除非是在這邊也有重要的事。
「我們好像有很久沒有見面了。」森鷗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而是在眺望遠方的景色。
「確實。」
「還記得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說了些什麼話嗎?」他的聲音帶上笑意,心情很好的樣子。
「關於sugar daddy的話題。」我毫不忸怩地說。
「看來還記得。」他的視線從遠處的景色挪回我的身上,酒紅色的眸子裡映出我的模樣,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原本散亂的問題突然長出小勾,你勾我,我勾你,相互連接成有邏輯的鎖鏈,最發現鎖鏈的另一頭握在眼前這人的手中。
手機裡的定位系統,安排在身邊的眼線,這些事情一般人是無法輕易做到的,對我有好感的人裡能輕而易舉做到這種程度的只有他了。
「那些人,在我身邊跟蹤我的那些人是你安排的嗎?」他很聰明,不需要和他兜些沒有必要的圈子。
「是哦。生氣了嗎?」全然不慌,仿佛已經知道了我會問這樣的話。
今天不算冷,但我的唇齒卻在發麻,說話都要不利索,「……沒有。」
「簡直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一笑,眼角細細的皺紋也變得生動。
「沒什麼別的事,我先走。」我在發抖,不知道為什麼在發抖,或許是因為時隔那麼久又再次直面最真實的他,心裡有些恐懼,又或許是今天真的有點冷,我出門時忘了戴上圍巾。
拄著拐杖的那只手被抓住,往後一拽,身體都失去了平衡,慌張地尋找借力點。
他變成了借力點,變成了我的拐杖,我不得不半倚著他保持平衡。
「清枝小姐覺得,我說了那些話後還會輕易地讓你離開嗎?」他的身上居然還是有那股熟悉的雪松香味,該死。
「你就這麼想做我的sugar daddy?這麼喜歡我這張臉?」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這張臉有這麼大的魅力嗎?撂下afia的事跑到這裡來和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摘下脖子上的紅圍巾,繞到我的脖子上,上面沾了他的體溫,出奇的暖和。
我要把圍巾解下來狠狠扔到地上,告訴他:「誰稀罕你的破圍巾!」
但是我沒有,不知道他是怎麼纏的,我想扯下來的時候反而勒到了自己的脖子,場面一度變得很尷尬。
「森先生,請不要這樣,愛情得是雙方自願的,強迫別人不會有好結果。」我這話說出來可真是半點威脅力都沒有,「何況我對你也沒有一丁點好感。」
「一丁點好感都沒有?」他的聲音不是惱怒,而是低啞,帶著咬下去會滋溜溜的顆粒,嘴唇快要擦到我的耳朵,「莉香這麼討厭我嗎?」
我捂住耳朵,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拉開距離,「對!我最討厭像你這樣沒有風度的男人。」
「啊,那沒辦法了,殺掉我怎麼樣?」他拉住我的手放到心髒處,我的掌心下是他鮮活跳動的心髒。
撲通撲通。
「我以森鷗外的名義,向清枝莉香許願,殺掉我。」他趁我發呆的間隙,前傾身子,啾地親了一下我的嘴唇,重復了一遍:「殺了我。」
王八蛋,這個王八蛋,王八蛋!我說他為什麼會對我那麼上心,原來和上周目一樣是為了我的異能。
森鷗外偏著頭,用無比誠摯的目光看著我:「我沒有任何反抗的意願,所以用莉香的異能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
「不是討厭我嗎?殺掉我吧。」
第四十六章
她長了一雙溫順的, 受傷的眼睛。
森鷗外第一次見到她是偶然,那個時候清枝莉香在快餐店打工,負責做冰淇淋。
穿著不好看的工作服, 戴著紅色的工作帽,一般人這樣打扮絕對和好看沾不上邊。莉香穿上卻不只是好看,更多是特別。
對於同齡人來說,她實在是偏瘦了。森鷗外認識的人裡,有人就喜歡這樣的女孩。
年紀不算特別小, 恰好在未成年和成年的那道坎上,有生病的胃和小腸,細到能輕易折斷的腰, 低頭的時候後頸凸起的那塊骨頭是異樣的信號,吸引到的全是他這樣不懷好意的男人。
本來不該有耳洞的,這樣的女孩不會打耳洞。耳垂薄薄的, 若有陽光照進來也能看見耳廓上細小的絨毛。但莉香的耳垂上有沒有長嚴實的耳洞, 看上去還是很久不戴耳環了。
「肯定是男朋友送的, 不對, 現在該叫前男友了。」森鷗外想,為了戴上男朋友送的耳環還特意打了耳洞。
是會寵壞男朋友的女孩。
只是在見過的女孩中稍不同, 像是逛花園的時候突然見到一朵與眾不同的花,森鷗外駐足看了會兒,也僅此而已。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拿到了一張機密名單,名單裡的人盡是些危險人物,擁有的異能稀奇古怪。那個女孩也在其中,還是危險指數的級別。
名字叫清枝莉香。真是個小小的, 漂亮而柔弱的名字, 連名字也像朵花。
莉香還不知道自己有異能, 不知道自己的異能已經被人賦予多麼神聖的名字——
【神明無所不能】
能夠實現任何願望,不過願望要足夠具體,不能籠統。殺人也好,救人也好,天降橫財也好,甚至可以讓人死而復生。這樣的異能運作條件相當苛刻,卻也能說得過去。
只能實現至愛之人的願望。至愛這個詞限定了能實現願望的對像只有一人,莉香只能實現她最愛之人的願望。
森鷗外靠在椅子上沉思,這可真是天大的誘惑,只要成為她最愛的人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森鷗外只是駐足看了會兒那朵花,現在他決定摘下這朵花。
於是有了第二次見面。
她的父母在車禍裡死亡,只剩下失去了一條腿的她。這個女孩正處在人生中最為脆弱的時期,森鷗外決定利用她的脆弱,利用她的眼淚,借助吊橋效應這一甜美的媒介,把這朵花緊緊地攥在手心。
購物中心的前面有廣場,廣場的中心有一座噴泉,今日的噴泉壞了,沒有水柱從裡面噴出。
清枝莉香坐在將噴泉圍起來的石台上,吃面包。她的旁邊放著拐杖,藍色的長裙下伸出一只穿著黑色淺跟鞋的腳,另一只腳是獻給死亡的祭品。
莉香吃的是白面包,沒有果醬夾在面包之間,單純的白面包。她很認真地吃掉一小塊,從包裡拿出瓶裝水喝了口。
連肥鴿子都比她吃得多。
哦,有只肥鴿子飛來吃她落在裙擺下的面包屑,這鴿子的膽子還真是大。
莉香從包裡又拿出一塊面包,掐碎了喂鴿子。好多鴿子飛來,圍在她身邊,有的還直接落在她的手臂上試圖去叼她手裡還未拆解的面包片。
「看在我喂你們的份上,拜托別拉便便在我身上。」莉香認真地和鴿子們說話。
森鷗外在不遠處能聽到她說的話,覺得有幾分想笑。
他很有耐心地等著莉香喂完鴿子,那些肥鳥居然真的沒有把她的衣裙弄髒,以她為中心的方圓兩米,都沒有看見鳥糞。
要離開的時候那根拐杖從石台上滑下去,莉香愣愣地看了會兒,想伸腳去勾,但沒成功。
普通人這時應該環視四周向別人求助,但莉香沒有,往旁邊挪了挪自己坐的位置,再伸腳去勾。
森鷗外明白,這孩子是不擅長求救的類型。
他走了過去,幫她撿起地上的拐杖,「這位小姐你沒事吧?」
莉香抬眼和他對視,森鷗外覺得剛才那塊白面包上應該蘸取她眼裡的蜜。她的眼睛存著最上等的蜂蜜,流出的眼淚都該是甜的。
「沒事,謝謝你。」她接過拐杖,對他露出不設防的笑,是有點害羞的微笑,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對她存了多麼不可言說的心思。
在女孩的身上,害羞和做作有時候容易模糊了界限,但森鷗外能清楚地辨認,剛才的微笑不含半點做作的雜質。
第一次正式接觸,點到為止就好,莉香是膽小害羞的女孩,如果現在就邀請她喝咖啡,她會如受驚的蝴蝶馬上飛走。
於是森鷗外借著各種契機頻繁出現在她生活中,去她常去彈鋼琴的那家餐廳吃飯,偶爾幫她打發難纏的男人。在她上班的學校附近逗留,為了和她多見幾次面。
讓她相信自己是無害的,讓這只蝴蝶自然降落在他手心。
假的,哪裡有無害的男人。
「森先生,我……那個……或許你下午有時間嗎?」女孩開口的時間比想像中長,但是他懷著極好的耐心等到了。
談音樂,談文學,談生活,莉香不是會抱怨的人,談到家庭總是三言兩語糊弄過去,或者只是微笑。
森鷗外早就弄清了她的家庭背景,簡直是一團亂麻。父親有家暴的前科,母親的精神不正常,從這樣畸形惡臭的泥土裡生長出來,竟然能開出如此潔白馨香的花,奇跡中的奇跡。
讓女孩徹底愛上他,還需要一個契機。那個契機等不到,只能他自己來創造。
「森……森先生,好像有人在跟蹤我,我已經報了警但還是好害怕。」她的聲線在發抖,但還是倔強地不肯流露出軟弱的意味。
「森先生,你現在在哪裡?腳步聲越來越明顯了。」莉香也加快了腳步,她的呼吸聲帶著慌張的急促。
我在你的身後。我在暗處注視著你的一切。那些刻意露出馬腳的跟蹤出自我的手筆。
但我不會告訴你。
森鷗外在小巷的盡頭出現,他對著手機裡說,對著站在不遠處不安到快落淚的莉香說:「我在這裡,不要害怕。」
手機裡的聲音和現實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於是,他的花,他的蝴蝶,初次降落到他的手心。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莉香抱住他,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想要依靠他。
說什麼對不起,像這樣多對我撒會兒嬌吧。
森鷗外抱著她,心裡湧出巨大的,快要把他淹沒的喜悅,這個能實現任何願望的異能是他的了。這個女孩的愛,是他的了。
他的年齡快是莉香的兩倍,已經不是衝動的年紀。
然而他們大多數時間出去度假,總是很少參觀計劃中要去的景區,除了用餐,幾乎都在床笫度過。
如同二十出頭的毛小子對待心愛的女孩,動作都帶著略粗魯的急不可耐。
莉香不喜歡別人碰她截肢的左腿,特別是長出新肉的那個部位。
「像一張很醜的嘴,老是在哭。」莉香總是這樣說。
森鷗外不顧她的反對,吻那裡,「是麼?我怎麼覺得它在唱歌,像你一樣美。」
床笫之私,他是個惡趣味的人,對莉香說盡甜言蜜語,叫她甜心,親親,膩得連他回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有時候又想對她壞,說在軍營裡聽過的穢語,想讓她哭,又有心疼的暢快。
吻她介意的傷口,用甜言蜜語和污言穢語,用盡渾身解數,讓她沉溺,也讓自己沉溺。
莉香的異能很好用,每次向她許願,森鷗外都覺得自己受到了甜蜜的蠱惑。莉香願意實現他的願望,說明她愛他;這個願望能生效,說明他是莉香的至愛。
這雙重愛的保證,簡直是面包中間塗了厚厚的蜂蜜還不夠,在外層又塗了厚厚的蜂蜜,再累加一層面包。咬進嘴裡,送進胃裡,甜蜜到化開。
可惜這麼好用的異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不能實現與莉香有關的願望。
不能讓莉香的殘肢恢復,不能讓她孱弱的身體變得健康。森鷗外只能變本加厲地對她好,再對她好。
好到莉香受寵若驚地說:「我好喜歡你!」
森鷗外心想,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我會對你更好的,再多喜歡我一點吧。
不知饜足地,一次次許願,一次次讓莉香使用異能。在不知道第幾次輕易追蹤到目標,殲滅敵方後,莉香陷入了昏迷。
昏迷了整整半個月。
不吃不喝不動不笑,除了有呼吸,有心跳,和死人沒什麼差別。
那樣無所不能的異能怎麼可能不用付出代價,使用異能的同時,削減的是莉香的生命力。對方反抗的意願越小,消耗的生命力越少,反抗的意願越大,消耗的生命力越多。
擁有這好用異能的喜悅衝昏了森鷗外的頭腦,他沒有關注到莉香的身體狀態。
他幾乎沒有害怕的時候,不管什麼樣的困境都能找出最佳的解決方法,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摒除私人感情把afia的利益,整個橫濱的利益放在首位。
是這樣的沒錯。
森鷗外握住莉香的手,冷靜地想。可莉香的手在發抖,哦不是,在發抖的是他。
莉香醒來的那天是半夜,他處理完公事回到臥室,本該在被褥裡昏睡的莉香不在,那個微微隆起的小包變平了。她拄著拐杖,赤著腳踩在長毛地毯上,端著杯子在喝水。
半個月不見陽光把她養得更白更瘦,踩在地毯上的她宛若精靈,動靜大點就會消失不見。
「林太郎,總感覺我——」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森鷗外把她緊緊地,狠狠地抱住,活的,會說話的,太好了,太好了。
他不敢說話,怕自己出口的話帶著喑啞,讓她覺得好笑。
拐杖因為有了森鷗外的擁抱而直接扔掉,莉香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拍著他的背,「對不起,我是不是睡了很長時間?林太郎最近有遇到什麼煩心事嗎?對我許願吧。」
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然後躥上怒火。
他的愛人,他的花,似乎從來沒有重視過自己的生命,重視過自己的安全,完全把自己放在無關緊要的位置,好像馬上去死也無所謂。
莉香變成了另一個自己,變成了沒有自我意願,可以讓他盡情使用的工具。森鷗外利用過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莉香是唯一一個如此配合他的。這種事情,本值得高興,可是:
「你是笨蛋嗎?」交往後,第一次對莉香說了重話。
莉香的五官都僵住,笑也凝滯在嘴角,「什麼?」
「從什麼時候身體開始不舒服的?有過征兆嗎?」森鷗外摸著她的臉頰,溫熱的體溫讓他覺得安心。
「嗯……也沒有不舒服。」眼神不敢直視對方,在說謊。
「說實話。」森鷗外冷冷地說。
莉香盯著自己的右腳的腳趾,「有幾次使用完異能會很想睡覺,頭也很暈,也就這些症狀。」
「有幾次?」不是真的問她確切的有幾次,只是知道她在說謊,省略掉了應該加重的語氣詞。
這是反問。
莉香像犯錯的小孩,乖順地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很多次。」
吻她。在放茶具的桌上,在長毛地毯上,很多次。
要撒謊,森鷗外決定說一個善意的謊言。
不要笑,這不是笑話,是稀有的像笑話的事實。
「莉香,你的異能失效了,以後不能再使用。」
「怎麼會?異能也會失效嗎?」這個謊言對莉香的打擊比森鷗外想像中要大得多,「我以為只有死掉了,異能才會失效。」近乎是失神狀態下的自言自語。
「可能是之前使用的次數太頻繁,再加上上次的損耗太大,你都昏迷了快半個月的時間。」在心裡排練數遍的謊言脫口而出,像從藤上剛摘下來的葡萄,輕輕一擠就從小孔裡脫離,順滑得不可思議。
「要不要再試一次?說不定異能還是有效的。」莉香執著地追問。
「之前都試過一次了,沒有生效。而且我是醫生,你不相信醫生說的話嗎?」騙人。
「沒有不相信。」失望的意味寫滿了莉香的臉,「我只是……對不起……」
「莉香為我做的已經夠了,不用說對不起。」
「好。」明明說的是好,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好的樣子。
莉香的情緒陷入了低沉狀態,森鷗外知曉這其中的原因卻不知該怎麼處理。
為了確保莉香只愛他,一直愛他,她的生活處於全方位的監控之下,少有和外人接觸的機會。
盡管莉香從來沒有向他抱怨過,森鷗外也知道這不是正常人該過的生活,應該讓她和其他人多接觸嗎?
唯一信任得過的人只有紅葉和中也。
森鷗外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讓她和這兩人接觸。當然,兩個干部都很忙,說是接觸也只是在他忙的時候陪她聊天解悶而已。
然後森鷗外嘗到了自己從沒嘗過的滋味。
「中原先生和我說心情不好的話喝酒會有緩解作用,這是他送我的酒。」高腳玻璃杯裡盛著顏色好看的酒,莉香喝得臉頰都浮上紅暈。
「中原先生和我說了他去意大利出差的時候遇到的事情,林太郎,那邊的小偷真的很多嗎?」莉香看著關於意大利的紀錄片,好奇地問他。
「這個花漂亮嗎?是尾崎小姐送我的!」莉香捧著紅色帶著露水的花笑得燦爛。
「下一次尾崎小姐說要教我怎麼穿那種看起來特別復雜的和服。」翻看的書上有著花紋繁復的和服圖樣。
……
「哦哦,真的嗎?看莉香這麼開心,我也放心了。」森鷗外滿意地微笑。
之後讓這兩人出差了。
因為長時間沒有再和兩人見面,莉香憂心忡忡地說:「尾崎小姐和中原先——」
森鷗外重重地重重地嘆了口氣。
莉香關注重心馬上從兩人轉移到他身上,「林太郎不舒服嗎?這段時間是不是太累了?」
不想從她口裡聽到談論別人的話,盡管是無心的也不想。
「沒有很累,只是突然想要感嘆。」
「感嘆什麼?」莉香用蜜色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只看著他。
心裡踏實了很多,「感嘆莉香真漂亮。」
「?什麼啊?」
「再過十年,二十年,我會變成老頭子,莉香會喜歡上別的男人吧。」
「才不會有那種事!」莉香信誓旦旦地保證,「人都會變老的,我那個時候也變成老婆婆了。」
「莉香是在說我現在就是老頭子了嗎?」玩起了文字游戲。
「不是的,我沒有那個意思。」慌忙地澄清,甚至為了安慰他親吻他的臉頰。
森鷗外想,好像能勉強理解有的女生在談戀愛時喜歡無理取鬧的原因了。
之後要更加嚴格地監視她才行。
本來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進行下去。
坦迪森家族的事件簡直是飛來橫禍,也不是飛來橫禍,是之前濫用異能埋下的苦果。
有些東西得到的太輕易,會錯誤地把本就復雜的事情簡單化,忽略了可能會帶來的嚴重後果,這是連聰明人也會犯的錯。
和中也一樣的暴走異能,卻是粗劣的未完成品。一旦觸發只能戰死不能通過消除異能終止。
殘忍到賭上組織全部成員生命的人體實驗,還真是招惹上了相當麻煩的東西。
作為首領,要迅速判斷解決問題的可能性,擺在森鷗外面前的道路有三條:
1直接和坦迪森家族開戰,讓整個橫濱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2使用莉香的異能徹底鏟除坦迪森家族,代價不明,根據莉香現在的身體狀況,她很可能在使用完異能後就直接死亡。
3按照坦迪森家族給出的條件處死莉香。
第1條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他不會選,莉香也不會讓他選,要走這條路,不知得用多少條人命來補上窟窿。第2條和第3條都直指莉香的死亡,莉香的死亡。
停下來,冷靜下來,這其中一定有更優解,能讓莉香的死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
通宵讀取異能者龐大的資料庫,在反復的篩查和抉擇中找到了有回旋余地的異能:【匣中人】。
相當罕見的異能,變化出的黑匣子能治愈裝在裡面之人的簡單創傷。匣子的外殼堅硬得刀槍不入,還能讓裡面的人正常呼吸。
這簡直是為了讓莉香活下來而量身打造的異能。
森鷗外都不想能找到這麼合適的異能。
莉香會活下來,一定能活下來。只要活下來,那之後再想別的辦法去解決坦迪森家族的事。
然後他接到了莉香的屍體。
第四十七章
「要是她死了, 那我也沒辦法活下去。」
這種膩俗偶像劇裡的肉麻台詞當然是假話。
森鷗外活了四十多年,在清枝莉香沒有出現的前幾十年裡也一直活得風生水起。他見證過那麼多人的死亡,如今不過是在死亡冊上多加了清枝莉香這個名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 他依舊可以活得很好。
坦迪森家族的人最後全死了。
在莉香死後他們放松警惕回到歐洲, 失去了萊妮爾這個家主的組織也是蠢得可以。孤注一擲的勇猛總帶著不可控的弊端, 他們不知道回去之後全體成員那不可控的異能就是活靶子, 其他組織畏懼他們的同時也在背地裡謀劃如何搞垮他們。
森鷗外樂意引燃這根導線,把戰場從橫濱徹底轉移到歐洲去。
戰況還真是相當慘烈。可以說參戰的組織沒有誰落到好處,不過沒發生在橫濱,那與他無關。
戰爭結束後, 他打著「友好互助」的旗號特意去了現場,親自確認並劃去了坦迪森家族名冊上的所有名字。
「全死了, 真好。」他掃視過地上的殘骸,松了口氣。回到橫濱的當晚難得睡了好覺。
他其實比自己想像中要冷酷, 莉香死後沒有悲痛欲絕的感受,當然也不可能做出嚎啕大哭這種蠢事。
只是難得有空的時候, 會逗留在冷藏室裡對著莉香的屍體發呆。
解剖的地方重新用線縫合,他的手向來巧, 縫合的時候相當認真,若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莉香的屍體被他解剖過。
本想把屍體安置在離自己更近的地方, 但是天氣熱了就容易臭, 沒有生命的人類和可以食用的肉制品沒什麼差別。只能靠著極低的溫度來維持最後的體面。
火化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把莉香的一部分骨灰做成陶瓷放在處理文件的桌上, 再把莉香的一部分骨灰裝進玻璃的小吊墜裡掛在脖子上其實是更好的方法。
但是, 但是。只要想到沒有辦法再像這樣看見莉香的臉, 摸到莉香的皮膚, 總覺得好不安。
他忍不住想要用肉麻的語句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心髒的某個部位,當然不是實際的心髒,是文學意義上的,作為喻體的心髒。心髒的某個部位被挖空了,風灌進來在裡面做窩,發出的聲音竟然是莉香的名字。
用如此青春疼痛風的語句形容完心情又覺得自己是神經病。
他很忙,並沒有給自己留太多時間去追念過往。往前,再往前,前到莉香都追不到自己的前方最好。
沒有那樣的前方。
有一次,唯一一次愚蠢地把回憶和現實搞混是在半夜。當時是要剿滅一個剛從橫濱冒頭的武*裝組織,部署完戰略,給下屬安排好任務,甚至連戰後的清理計劃都做好准備。要說莉香死後讓他變化最大的一點,就是考慮問題更加細致,更加周全。
他有點累了,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時看到了銀色的圓得不可思議的月亮。
莉香最喜歡月亮。
條件反射地回頭,朝著莉香經常小憩的沙發處喊:「莉香,今晚的月色——」
真美啊。
沙發上沒有人,只有莉香用來蓋身體的紅色薄毯。
愛麗絲拉住他的手,小聲說:「林太郎,莉香死了好久了。」
「我知道。」
沒有悲痛欲絕,但是有著磨人的,鈍鈍的,木木的,惱人的疼。
他其實沒有自己想像中冷酷,至少在莉香的事情上。
但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和當初同樣的選擇,他沒有後悔。
除非能弄清莉香死亡的原因,不然這個選擇題無解。
後來回到了感情開始之前。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莉香,在那家餐廳裡,重新見到了她。
比記憶中要美,又覺得她在自己的記憶裡本該如此之美。不該貿然接近的,可是有幾分心急,結果讓她不高興了。
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再深入接觸後才驚覺原來她同自己一樣有上周目的記憶。
完了。
這是森鷗外下意識的想法。
不管什麼樣的境遇,都有最優解。那麼現在的最優解就是遠離莉香的生活,沒有他,莉香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戀人,擁有幸福的婚姻。擁有和上個周目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一開始是這樣打算的,甚至抱著這樣的想法再次監控莉香的生活,想著等她碰到喜歡的人後自己就撤掉那些眼線,徹底退出她的人生。
未免高估了自己的容忍度,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
當初莉香只是和他說話時頻繁提起紅葉和中也都讓他難以忍受,別說現在看著別的男人和她擁抱,撒嬌,吻她的耳朵。
對那個叫川上富江的學生還能以異能危險為由逼迫他離開莉香,但後來的前男友,再後來的追求者,森鷗外就沒有了合適的理由去干擾莉香的選擇。
然後莉香遇到了危險,被咒術師帶走,離開橫濱,甩開了他的眼線。尚且不明原因的情況下,森鷗外仗著上周目的記憶,迅速安排了組織的事情,連夜趕到東京的咒術高專。
看見莉香正靠著一棵大樹愜意抽煙的時候,吊著的心又落回去。
她的生活習慣比以前還糟糕,原本雖飲食不規律但至少沒有沾上煙酒這些東西。這周目卻每天都離不開煙酒,簡直成了她生活的必需品。
森鷗外知道原因,大概是抽煙和喝酒的時候能讓大腦放空,不去想不好的回憶。而在莉香不好的回憶裡,他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
他向她要了煙,借了火,靠近她時的水蜜桃味更加清晰,看來這個味道的洗發水還沒用完。
明明怕冷還把頭發扎起來,脖子上也不戴圍巾,潔白纖細的脖子露在外面,後頸那顆紅色的痣也露在外面。
太過熟悉和想念她的身體,以至於靠近她時腦子裡回憶起來好些少兒不宜的畫面。
他的花發現了他的跟蹤,他的花說要走,他的花說討厭他。
來的時候只是為了確認莉香的安全,搞清楚咒術師帶走她的原因,僅此而已。但聽完她說這些話,身體內隱藏得很小心的占有欲——她活著的時候存在著,她死後也持續發酵的,黏稠又黑暗的占有欲。還有那些瘋狂到不敢給她看的小心思被迫露出一角。
要抓住□□,緊緊攥住他的花,拔起來移植到室內。消除記憶的異能肯定存在,只要消除掉上周目的記憶,重新相愛就好。
他會給她澆水,帶她曬太陽,他會對她很好,不再使用那消耗她生命力的異能,在知曉未來走向的情況下,他會讓她好好活著。
讓莉香成為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花。
森鷗外抓住她的手腕,吻到她嘴唇時,幾乎要為這熟悉的觸感嘆息。
輕輕碰一下就好,不然會失控。
*
我的異能是實現至愛之人的願望。
所以森鷗外拉著我的手放在他的心髒處,自以為是地對我許願讓我殺了他的時候,我只覺得大腦嗡嗡作響。
首先,如果我真的實現了他的願望,在這裡殺掉他的話,那就證明了他是我的至愛之人。
其次,如果我不願意答應,那就證明我在害怕驗證自己現在最愛的人是他這一事實,或者可以理解為我根本舍不得殺他。
不是舍不得殺他,而是我根本就沒想對他怎麼樣。上個周目我們的婚姻可以說是各取所需,當我不能再給他提供利益時,會落得那麼個下場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死相這麼凄慘在意料之外。
都在一起那麼幾年了我還不至於連他是什麼樣的性格都摸不清。可這個周目,我不想再重蹈覆轍,我太累了,已經不想再喜歡誰,也不想對誰抱有自私的期待讓他也喜歡我。
我只想不在打擾別人的情況下過完這一生,安靜地死掉。
可是他,隨意介入別人的生活,隨意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不過當下我最在意的事情還是:「你是從哪裡知道了我的異能?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關注的是這個問題嗎?莉香要不要猜猜看。」他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
「我說你,說話就好好說話,不要越靠越近好不好。」之前他是不是趁我不注意親了我一下?
「抱歉。」他仍舊捏著我的手腕,距離也沒有絲毫改變。
不對勁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知道我的異能是一回事,但為什麼會篤定我喜歡他,說出讓我殺了他這種偏激的話來。
我們明明才見了幾次面……
除非,除非,我看著他的臉,覺得喘不上氣,「你……森先生……林太郎?」
是我多想了還是說我正站在最接近事實的邊線?
然後他用回答幫我驗證了心裡的想法。
「莉香,」他叫我,沒有之前刻意的輕浮,帶著回憶裡的溫柔,我也不知這溫柔是真是假,「好久沒有聽到你這麼叫我了。」
這回是真的喘不上氣了。心髒突然跳得好快,藍色的翅膀開始高頻率地扇動,我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藍,連森鷗外的臉都要暈在這髒污的水彩畫裡。
「呼——呼——」我大口喘著氣。
森鷗外的聲音不復剛才的冷靜,帶了幾分慌亂,「莉香——莉香,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胃疼嗎?還是低血糖?我帶了些水果糖,給你吃一顆好不好?」
我站不穩,整個人掛在他身上,腦袋也擱在他肩膀上。
不想靠著他,不想要他抱。可是好難受,心髒要從胸腔裡跳出去了,這才是貨真價實心悸的感覺嗎?我怎麼要在這種關鍵的攤牌時刻掉鏈子?
氣死了。
他順著我的背,「哪裡不舒——你的心髒跳動頻率怎麼不太正常?」
心髒跳得這麼快嗎?怎麼連他都能聽見?還是說我整個人貼他貼得太緊了?
跳得快就算了,竟然還伴隨著陣陣的疼痛。大腦裡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線,我嗚咽著,眼淚也流了下來。
他把我打橫抱起來,低頭把耳朵貼在我的胸前開始聽。
「心髒不舒服?」我眼前是花的,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可他一貫沉穩的聲音怎麼跟我似的說話大喘氣呢?
「心髒……這個時候心髒就有問題了嗎?」他自言自語地重復著。
「快點送我去家入小姐那裡!」心裡是這麼想,可惜話連不成串,話說不出來,張嘴就是呼呼的吸氣呼氣聲。
「去醫院。」開始快速地跑動。
不去醫院,我的心髒上長的不是腫瘤,是咒靈啊。要死了,等送我到醫院的時候我都死了。
要這樣死掉也行,可是臉上都是淚,還在森鷗外懷裡大喘氣地死掉也太難看了。
比上個周目的死法還要難看。
「不哭,不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溫柔的吻落在我的額頭。
我想起上周目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那晚我生病發燒,說了一宿的胡話,借著身體不舒服難得任性了一回。他沒有一點不耐煩,溫柔得讓人想哭。
那時是那時,現在我還沒答應要幫他實現願望,這麼殷勤地對我好有什麼用。再說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至愛之人是誰,或者說這個人到底是否存在都是個問題。我捂著胸口難受地想。
我的呼吸呼呼的,耳邊的風聲也呼呼的。
呼呼聲裡,有不算陌生的聲音切進來。
「我說,港*黑的森首領森鷗外先生,你抱著小莉香是要去哪兒啊?」五條悟的聲音從混沌中傳來。
森鷗外的聲音從溫柔變得疏離,公式化的冷漠:「初次見面,五條家的天才咒術師五條悟先生,我的妻子身體不舒服,正要帶她去醫院看病,勞煩不要耽誤時間。」
別自顧自說些奇怪的話,我現在哪裡是你的妻子!吐字困難的我只能抓他的衣服表示抗議。
「哦,是嗎?」五條悟的聲音帶著輕佻的疑惑,「先不說據我掌握的情報裡小莉香並不是誰的妻子,重要的是她現在心髒不舒服的問題可不是醫院能解決的。」
「什麼意思?」森鷗外的聲音不只是公式化的冷漠了,更像是凍了層厚冰的刀。
「欸?作為丈夫的森鷗外先生難道不知道小莉香的心髒上長了只危險級別不明的咒靈嗎?」
「現在貿然帶她去醫院,會死的吧?」
第四十八章
過程有點曲折, 好說歹說還是把我送回了家入小姐那裡。
身為咒術師的她給我注射了一針藥劑,我感覺心跳慢慢恢復了正常, 只是呼吸還是很困難,得戴著氧氣罩吸氧,身上也出了層細汗。
「明明早上的時候沒出現什麼異狀,這個咒靈也差不多是休眠狀態,怎麼突然活泛起來?翅膀扇動得這麼厲害。」家入小姐疑惑地說,「等會兒身體狀態恢復了再拍張片子,看看心髒裡面那顆圓形胚胎有沒有跟著發育。」
我的嘴唇動了動,有氣無力地說了聲謝謝。
本以為家入硝子聽不見的,不想她朝我點了點頭:「你好好休息。」
森鷗外仗著我沒力氣,手一直握著我的不見松開, 真不曉得他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還用紙巾給我擦額頭上泌出的細汗, 「要稍微好點嗎?」
你離我遠點我會更好受。我默默想著偏過頭去不看他。
也怪我們以前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我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生氣了嗎?」他吻我的手背,「確實有點突然,等心髒治好跟我回橫濱, 我慢慢解釋給你聽。」
誰要跟你回橫濱聽什麼解釋啊,黏黏糊糊的煩不煩人。好奇怪,怎麼開始困了, 眼睛開始半睜半閉地陷入困意。
「剛才用的藥裡應該有催眠的成分, 想睡的話就睡會兒。」他放輕的聲音像催眠曲, 字字成旋律哄我入睡, 可我偏不, 我睜大眼睛狠狠瞪他。
他覺得好笑, 食指蹭我的臉:「真可愛。」
可愛個屁!我這是凶狠!
最後沒撐過困意, 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就在清枝莉香閉上眼的下一秒, 森鷗外隱去笑意轉過身,問:「心髒處長了咒靈是什麼意思?」
正翻看著醫書,不死心地想找有沒有類似病例的家入硝子抬頭:「在跟我說話嗎?」
「是的,家入小姐。」森鷗外好脾氣地說。
五條悟在把他和莉香帶到這裡之後就說要上課所以臨時走了,現在病房裡只剩下森鷗外,家入硝子以及昏睡中的清枝莉香三人。
「心髒處長了咒靈是什麼意思?」家入硝子默默把森鷗外的話復述一遍,「就是字面意思,如果還是不能理解的話我這裡有莉香昨天拍的片子,看了應該就懂了。」
森鷗外接過她從抽屜裡拿出的片子,看到了莉香心髒裡那個圓形的異物,他沉思片刻後,「不能通過手術把裡面的這個東西取出來嗎?」
當然這是醫者面對此類的問題的正常思路,但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便知道了家入硝子的答案。
「不能。」
果真如此。
「那是咒靈,不是普通異物,無法使用刀具切割,咒靈只能通過詛咒袚除。」
看來之前了解的關於咒術師方面的情報還不夠多,森鷗外捏著手裡的黑白片子,還沒有還回去的打算,「那麼如果直接用詛咒袚除,抱歉……」
長在莉香心髒處的東西,若是直接用詛咒袚除,不知會給莉香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還是長在心髒處這樣脆弱的部位。
如果可能的話,他不想再拿莉香的生命去冒任何險了。
心髒。
森鷗外回憶起莉香上周目的死亡原因是心髒麻痹,難道就是怪這個異物嗎?到底是什麼時候跑到心髒裡的?
各類的問題在心裡徘徊碰撞,最後出口的還是:「你們打算怎麼治療莉香心髒處的咒靈?」
家入硝子想了想,「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方案,只能先觀察著。」
「哦,觀察。」
家入硝子沒在森鷗外臉上看到什麼表情,但本能感覺到他心情不妙。
「我還沒說完。」她不得不中途解釋一句,「這個咒靈的發育階段還是胚胎,危險等級尚不明確,等觀察一段時間後,如果這個咒靈還是沒有發育的跡像,那就采用藥物暫時抑制。」
「像是剛才給莉香注射的那種藥?」
「嗯,那種藥的機理是抑制咒靈發育,對人體無害,」家入硝子看了眼床上的清枝莉香,補充道:「唯一的缺陷是有催眠效果。」
「那如果咒靈的危險級別是你們忌諱的特級呢?」
」那只能袚除了。」
火星子般的殺意從森鷗外的周身擴散開,碰上易燃物就要以燎原之勢燒起來。
「唉唉,等等。」家入硝子舉起手作出投降的姿勢,「我只是醫師,袚除咒靈這方面的工作主要是其他咒術師負責,要打架的話等五條悟回來,你們到外面發揮。」
「說笑了,我沒有那種意思。」森鷗外掛上職業假笑。
家入硝子想這人還真是滿口假話,干脆閉嘴。
想要帶走莉香,帶回橫濱,這裡的未知數太多,能讓他掌握的情報目前還有限。可是如若真的帶走,那莉香心髒處的咒靈便成了最不穩定的因素。
該慶幸心髒處這個未知數暴露得快,還是該苦惱這個未知數暴露後暫時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要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
1需要能隨時記錄莉香行蹤的工具。
2要找到能消除記憶的異能者。
3憑借上周目的記憶,afia會遇到的重大事件能復刻個不離十,與以前出現的紕漏、失誤相對應防範措施也要提前做好。
4咒力和異能基本屬於兩個戰力體系,但越是不同,越能找到不同的角度去解決問題,需要了解的東西還有很多。
5不能單純依賴咒術師這邊的治療方案,也需要搜集治療莉香心髒的可能性。至於從哪裡入手還需要把咒力體系了解透才能提出建設性的看法。
好像與第4條微妙重合了。
……
只能單純把需要做的事在腦海裡分條排開。
先後重要程度還需要再理一理。目前只能確定的是,今天無法帶走莉香。
「再稍微,等我一下。」森鷗外守在床邊,深深看了莉香一眼。
本來都走到門口了,又折回來,親吻莉香的手背還不夠,又俯身吻她的臉頰。
家入硝子喝了口酒,繼續翻書:我什麼都沒看見。
*
也不知道睡著期間發生了什麼事,反正醒來的時候森鷗外不見了,可喜可賀。
此時病房裡只有我和五條悟,他撐著臉在床邊看我,「小莉香睡得好香啊,我都上完課回來了。」他散漫地說。
「上完課?」他走的時候好像是有這麼說來著,我都忘記五條悟是老師了,完全想像不出他上課會給學生講什麼內容。
「再過一會兒可以去吃午飯了哦。」
「也要監督家入小姐吃飯才行,她好像不怎麼好好吃飯。」她可是少有的能用那個什麼術式救人的醫生,按照五條悟的說法可是相當寶貴。
五條悟含笑看我:「小莉香才是該好好吃飯的那個人,之前抱你的時候都感覺輕過頭了。」
「不是吧,可能是少了一條腿的重量才覺得輕的。」脖子有點緊,我低頭一看,森鷗外那條紅色的圍巾還在我的脖子上纏著。
生氣!
我怒衝衝地把圍巾解下來,要把它扔到地上。
停住。
五條悟看著我靜止的動作:「不扔嗎?這東西是森鷗外的吧?討厭的話我可以幫你扔哦。」
「算了。」我訕訕地把手收回來。
五條悟問:「為什麼?」
「遷怒無辜的圍巾不好,很幼稚。這圍巾的料子不錯,顏色也很紅,扔到地上要弄髒了,」不小心看到商標,「天哪!價格還很貴!」
五條悟:「……小莉香,我還真是納悶,你真的是那個人的妻子嗎?」
「不是!」我連忙否認。
「就算不是,也總該是老熟人的關系吧,或者說,曾經交往過?」五條悟發揮了八卦精神,窮追不舍地問。
越是否認越讓人遐想,更何況剛才和森鷗外的互動被看在眼裡,要對外人說我們從來都不熟,只能得出要麼森鷗外有病要麼我有病的結論,所以干脆往輕了說:「嗯。」
「哇,那可真是,」他故意誇大了語氣,用了不得的口吻說,「小莉香,你知道那個人比你大了二十來歲的樣子吧?」
關注的重點是年齡嗎?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
「原來你喜歡比自己大那麼多的男人啊!歲數幾乎是兩個你了。」干嘛用那麼可愛的口吻說話啊,好奇怪。
「請不要擅自對別人產生誤解。」
「本來以為小莉香是乖乖小孩的類型,沒想到——嗯,我懂了。」
等等,你懂什麼了啊,都說了不要擅自對別人產生誤解!
嘆口氣,唉,算了,越解釋越說不清,索性跳過這個話題:「五條先生,你怎麼總是小莉香小莉香的叫我,對待學生卻不用這樣的叫法?」
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也知道了五條悟的性格很自來熟且相當自我,但我看他對學生也沒有「小悠仁,小悠仁」地喊。
嗯……不過要是這樣叫悠仁也確實挺奇怪的。
「那個啊……因為你的同事也是這樣叫你的。」五條悟豎起食指認真地說。
同事?辦公室裡唯一會這樣叫我的不是只有:「智子老師?你什麼時候見過智子老師了?」
「在醫院的時候,你睡著了有同事提果籃來看你,我們還吃了蘋果呢,忘了嗎?」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那把配上的水果刀應該也是智子老師給的。
「剛見到你的時候,你恪守禮節又古板的樣子真的很好玩嘛,所以我想,要是叫小莉香的話可能會被抱怨哦,說不定還會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五條先生,請不要這樣』。」他捏著嗓子學我的聲音。
「我說話哪裡是這種語調!」請不要胡亂模仿好嗎?
「哦哦,抱歉,」完全是不走心的道歉,「沒想到被這麼喊一點反應都沒有,有點傷心呢,唉。」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也還好啦,小莉香。」
我默然,本以為五條悟這個人只是自來熟和自我,沒想到說話也有讓人生氣的天分。
「生氣了嗎?」
「沒有。」我還沒有那麼幼稚。
「明明生氣了吧?」
「都說了沒有。」
「別生氣嘛,給你看個好東西。」
我:……
「要看什麼?」
「是看了後心情會變好的漂亮寶物哦。」其實拋開性格稍微有點惡劣這點來說,五條悟的聲音是真的很好聽。
「寶物?咒術師作法的法器嗎?」
許是我用詞不當,他被逗笑了,「什麼作法的法器,那種東西叫咒具啦,不過我要給你看的這個東西可比咒具什麼的要厲害和漂亮得多的多!」
用了感嘆式的語氣,讓他這麼強的咒術師都驚嘆的東西看來真是相當厲害。
本來不感興趣的我都被勾起了幾分好奇心,「在哪裡?」
「等等啊,我記得應該帶在身上的。」五條悟低頭去掏兜裡的東西。
我傾著身子跟過去看,能揣在兜裡,看來是寶石之類的咒具。
會是那種發著五彩斑斕光芒的寶石嗎?
「哦,找到了!在這裡哦——」他突然湊到我眼前,拉開眼罩。
我的呼吸停滯了。
確乎是寶石沒錯,蒼藍色的,質澤上乘的寶石,又應該是絕美的星球,美麗以這顆星球為營地駐扎下來。睫毛好長好密,老天,好漂亮的月銀色,簡直是把月亮最美的色澤暈染在上面了,而我,最喜歡月亮。
我捂住眼睛,啊地叫了一聲,往後挪貼到床板,「美杜莎!是美杜莎的誘惑!看了真容後會變成石像的必殺技!」
「哈哈,說什麼呢,神話故事看多了啊,是五條悟,可不是美杜莎。」
「五條先生,」我順了口氣,還是不敢睜開眼睛,「您也太美了吧。」
他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跡像,「謝謝誇獎,不過比起好美這種形容,我還是更希望聽到小莉香誇我好帥,欸,蒙著眼睛做什麼?不再多看幾眼嗎?」
「我在給自己做心裡建設。」
「那我把眼罩戴上了。」
「等等,請讓我再看一眼。」透過指縫悄悄看,讓攝人心魄的美色也透過指縫傳遞到眼睛裡。
慢慢地,把手從眼睛前拿開。
「我發現,小莉香其實也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樣古板,是個戀慕美色的女生嘛。」他塗了潤唇膏似的嘴唇翕動,在說著話。
我晃了晃腦袋,努力辨認他話音的內容:「什麼?不好意思,因為臉太好看了所以沒聽清,能再說一遍嗎?」
他難得愣了一下,接著捂著肚子狂笑:「沒什麼,哈哈哈。」
什麼?到底說了什麼啊?
第四十九章
「對了, 還有這個差點忘了給你。」重新戴回眼罩後,五條悟從兜裡拿出一枚實用的物什。
「給我的新手機嗎?」我感恩地接過,「謝謝……但是原本的手機應該是我自己摔壞的吧, 讓你給我買新的實在是……」
五條悟呼嚕我睡得毛毛的頭發, 「來的時候不是說了要負責你的開銷嗎?」
「是倒是那樣……」我打開手機, 嘗試操作了一下,非常輕便, 軟件運行超級流暢,一看價格就不菲。
有錢真好啊, 流下羨慕的淚水。
「手機卡是補辦的, 所以不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什麼不便。」五條悟補充道。
「好棒!可是……補辦的時候應該是需要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吧,五條先生為什麼可以做到?」
「哦哦,這些事都是讓其他人去辦的,我不太清楚。」他理直氣壯地說。
居然可以輕易拿到證明別人身份的文件嗎?
算了, 不在意這些小細節,先登上le的賬號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信息。
才一天而已,應該不會有什麼——天哪!
小姨給我發了好多消息!大致是說有事要來橫濱一趟所以做了些吃的想順便給我送過來,結果一直發信息都顯示未讀,打電話也未回, 問我是不是碰到什麼事了。
「糟糕糟糕糟糕!」我手忙腳亂地打開通訊錄要給小姨撥回電話去,正巧她那邊也撥過電話來。
「莉香,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一直沒有接電話?!」她說話的口吻又是焦急又是擔心,我心裡卻微妙地酸甜起來。
「抱歉小姨, 我昨晚不小心把手機摔壞了, 今天才重新買的新手機, 沒出什麼事, 你別擔心。」
她的語氣緩和了點:「嚇死我了, 要是今天再聯系不上你,我可能要去報警了。」
「也不用這麼誇張……」
「什麼叫誇張?一個女孩單身住在外面多危險啊,你沒見有些社會新聞報道得多嚇人嗎?你孤零零地在那邊,也沒告訴我同事之類的聯系方式,聯系不上你怎麼可能不擔心?!」
好凶,被溫柔的小姨訓斥了,但是心裡莫名有點小開心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我軟著聲音道歉。
她那邊也嘆了口氣,「等會兒把其他同事的聯系方式也告訴小姨好嗎?」
「嗯。」
「現在在干什麼?我下午到橫濱,給你送點吃的東西過來。」
我看了眼光明正大「偷聽」的五條悟,「我那個……現在沒有在橫濱,學校昨天安排我來東京出差了。」
「欸?這樣嗎?要在東京呆多長時間啊?」
「說不准,還得看情況。」看我心髒裡的咒靈聽不聽話,不過按照它今日的表現,距「安分」這個詞的距離還是有點遠。
「不過東京那邊,翔陽倒是經常去,你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地方可以聯系……」
絮絮叨叨地說了好長時間後才依依不舍地掛上電話。
五條悟站起來,「午飯時間到了。」
我連忙穿上鞋,拄起拐杖跟上:「要叫家入小姐一起嗎?她去哪兒了?」
「大概又被高層叫去做事了,她走之前接了個電話。」
我小小感嘆一聲:「好辛苦。」她昨晚就沒怎麼睡覺,白天又要連軸轉,難道咒術師都不需要休息的嗎?
「沒辦法,誰讓咒術師本來就少,硝子她又是有治愈能力的珍貴人才嘛,上面那群老頭可是很重視她的。」五條悟說話的聲音裡總是若有若無地帶著笑意,聽上去滑滑的。
「五條先生,咒術師為什麼會這麼少,悠仁他們一年級居然才有三個人。」他們整體都給我一種好忙好忙的感覺。
「嗯……大概是擁有咒力的人太少了吧,而且就算是有咒力,能在這一行長久做下去的人也少。」他思索著說。
「因為要經常面對死亡嗎?」這可不是普通社畜打卡上班的生活,咒術師每天都活在恐怖片裡,很可能在某次工作中就不幸喪命。
「喔不錯的見解嘛,小莉香很具有當咒術師的潛力哦。」
「嘴巴上說說而已,」我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別的不說,這副弱得經常生病的身體就注定和這個職業絕緣了,更何況我連咒靈都看不見,「學校裡除了家入小姐這樣的醫師,有沒有輔導心理問題的醫生?」
「沒有,為什麼要問這個?」五條悟問。
「那不是很危險嗎?那些孩子還小,經常面對傷亡事故什麼的很有可能會留下那種……心理陰影的,搞不好還會發展成心理問題走上歪路……」這麼危險的職業應該開設一門死亡教育課,再配備超一流水准的心理醫生。
五條悟輕笑,「小莉香還真是一口一個『那些孩子』,明明自己也沒多大。」
把我上個周目活的時間加起來應該也沒比你小多少。
「不過別擔心,我的學生都很瘋很聰明,不會像……不會犯那種錯,心理醫生這個事嘛聽起來還挺有意思的,感覺是個不錯的點子。」
五條悟中間停頓了一下但還是繞了回來,我假裝沒聽出隱藏的貓膩。不過那個「很瘋很聰明」是我聽錯了嗎?應該是「很乖很聰明」吧?
「說了這麼多,小莉香你中午想吃什麼?」最後回歸午飯的話題。
「五條先生吃什麼我就吃什麼。」隨便吃一點點就好。
「不要客氣,像他們一樣隨意點餐嘛。」
「他們是……」誰?
「五條老師!莉香姐姐!」虎杖和他的兩個同學往這邊走來。
「他們來了。」五條悟意味深長地說。
「莉香姐姐你吃過飯了嗎?」虎杖笑著問我,這孩子的笑容真的好有感染力,跟翔陽一樣。
「還沒有,正准備和五條先生一起去。」
「什麼?五條老師要請客?我要吃壽司!」叫釘崎野薔薇的女孩子突然神色激動,「去銀座吃高檔壽司!」
「那我要吃烤肉!沒什麼要求,只要是好吃的烤肉就可以!」虎杖也跟著歡呼。
五條悟點頭,「好好好,都可以,」轉而問一直沉默的黑發男生,我記得他叫伏黑惠,「惠呢?惠想吃什麼?」
伏黑惠酷酷地扭過頭:「我隨便。」
「好吧,那就去吃隨便。」五條悟決定道。
伏黑擰著眉,額頭處的青筋一跳一跳:「你這家伙。」
釘崎:「什麼隨便啊,都說了要吃壽司!!」
虎杖探頭探腦:「好吃就可以,不過還是想吃烤肉。」
我:……好熱鬧。
最後去吃了烤肉。
「哎呀天氣這麼冷還是吃烤肉好啊。」五條悟邊說邊撥弄烤得滋滋響的五花肉。
「下次一定要吃壽司。」坐在我旁邊的釘崎不厭其煩地重復著,看來對壽司有很強的執念。
五條悟假裝沒聽到。
年輕人的胃口還真是好,特別是虎杖,真的吃了好多肉,連米飯也盛了好幾碗,這個食量讓我想起了宮侑,甚至比宮侑吃的還多一些。
吃這麼多看起來也不胖,說明平時的運動量是大得離譜。
我陸陸續續跟著他們動了幾筷子後放下蘸料碟,開始小口地喝橙汁時,旁邊的釘崎挑眉問:「你不吃了嗎?」
「吃飽了。」
「哈?你吃的還沒我吃的一半吧?別等會兒又餓了。」她的嘴唇被油漬得亮晶晶像塗了唇膏,我有點恍然地想起夏穗。
「你們很辛苦,多吃點補充體力很正常,我不怎麼消耗熱量,少吃點也不會餓。」
「哪裡還有這麼算的啊,想吃就要多吃,我國中的時候也能吃很多啊。」本來是直視我的,說了幾句話後她把目光移開,不自在道:「干……干嘛用這種慈愛的目光看著我,好奇怪!」
「不好意思!看到你想起我的學生了,不是故意冒犯的。」我也跟著把目光移到眼前的杯子上。
「釘崎你為什麼臉紅啊?」吃到中場休息的虎杖用好奇寶寶的語氣問。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什麼時候臉紅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釘崎生起氣來時牙齒都變尖尖的,眼睛也變成上挑的不規則菱形,像漫畫裡那種為表現人物憤怒畫出的誇張表情。
臉紅是因為我剛才失禮地盯著她笑吧,要是有人這樣盯著我「慈愛」地笑,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沒有胡說八道,明明兩只眼睛都看見了。」虎杖真是乖得太過可愛。
「太好了,看來我的學生都相處得很好啊。」五條悟看熱鬧不嫌事大,欣慰地說。
我:「確實。」
伏黑惠置身事外,淡定地吃著碟裡的烤肉。
吃完烤肉我又單獨要了份烤肉拌飯帶回去,虎杖走在我的身側:「這是要帶回去當零食嗎?」
我:?零食?
「不是……帶回去給家入小姐,我擔心她沒吃飯,要是吃過的話放進冰箱當晚飯也好。」
「莉香姐你好細心哦!」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虎杖誇人好直接,而且也不會像一般人帶著含蓄的扭捏,和他說話很放松,「謝謝,悠仁剛才有吃飽嗎?」
「哦!吃得超滿足!」他拍拍肚子,「倒是莉香姐吃得太少了。」
「等回去我會再吃點別的東西。」其實是喝點小酒,想著就愜意。
「莉香姐,你長得好像一種甜點。」他突然不著邊際地說。
「……像白巧克力嗎?」想要誇我皮膚白?
「不是,是覺得姐姐你好甜啊,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他撓著後腦勺,笑著說這話時周邊都飄起了小花花。
第五十章
我呆住, 沉默了好半天才問:「悠仁,你在學校一定很受女孩子喜歡吧?」
他還一臉天真,完全不知我這番結論是從哪裡得來, 「沒有誒, 從來沒有女孩子說喜歡我。」
「大概是喜歡你的女生都是比較容易害羞的類型,所以沒好意思和你說。」這種天然直球的類型絕對不可能沒有女生喜歡的。
「欸?會是這樣嗎?」虎杖開始思考這種情況的可能性。
「在聊什麼呢?」五條悟從我們倆身後冒出來,「悠仁, 吃完飯要准備出任務了哦。」
「哦!好的!五條老師,這次要對付什麼級別的咒靈?」從天然撩一秒切換到乖寶寶的虎杖即刻附和。
「很簡單的, 是三級哦。」五條悟用手指比出數字,剛好和ok這個手勢重合了。
「那沒問題!」
虎杖笑出尖尖的虎牙。
「我也會跟著去。」五條悟跟著表示。
這回沒等虎杖開口, 伏黑惠就說:「要是不放心, 我跟著去就好了, 你應該還有更要緊的任務吧?」
「惠這麼善解人意讓做老師的我甚是欣慰啊。」
「你少用這種惡心兮兮的語調說話。」伏黑惠嫌棄道。
他們兩人好像不太對盤。
「我去主要是為了驗證一件有趣的事, 不然這種比填寫調查問卷都要簡單的任務我也不感興趣,」五條悟看向我, 「小莉香也跟著一起去吧。」
我:「唉?有趣的事是指我嗎?不會是為了看我被咒靈嚇到出醜吧?」
雖說一般人是看不見咒靈的, 但五條悟也有說在瀕死或者特殊情況下能看見。
五條悟佯裝傷心:「小莉香怎麼會這樣看我?我說的有趣的事可是和你胸口處的蝴蝶咒靈有關。」
「可是……我沒有咒力, 跟著去只有添麻煩的份。」帶著我就相當於帶著個給咒靈攻擊的活靶子, 這個主意可不太妙。
「區區三級咒靈, 有我在小莉香怕什麼啊?」五條悟否決我的想法。
虎杖也斟酌著說:「三級咒靈的話, 我有信心可以保護好莉香姐。」
我提著烤肉飯,「這個給家入小姐的……」
五條悟接過遞給伏黑惠,「那麼就麻煩你和釘崎把這個帶到硝子那裡了!」
「哈?我什麼時候答應要幫忙帶……」他不樂意道。
「不好意思,五條先生有點任性了, 還是等任務結束後我給家入小姐送回去。」我伸手過去要把打包好的餐盒重新拿回來。
伏黑惠讓了一下, 「我送。」
我:「那謝謝……」
「嗯。」
為了驗證這個咒靈的「有趣」之處, 我被迫和五條悟還有虎杖悠仁一起去了任務中的事故發生地a市,再具體點就是a市的一所廢棄很久的醫院。
「廢棄很久的醫院?那種地方也會有咒靈嗎?」我記得虎杖和我說過咒靈是從人類的負面情緒中誕生,廢棄很久的醫院裡按道理是很久都沒人了。
「當然會,小莉香也該知道,廢棄的醫院、學校這類地點很容易成為大家口中鬧鬼的地方吧。」五條悟跟我解釋。
「是這樣。」這些地點是恐怖電影展開情節的絕佳舞台。
「人類的恐懼可是咒靈誕生的絕佳溫床。這個發生事故的廢棄醫院是非常出名的鬧鬼地,吸引了很多前來找死的人。」
「找死」的人。
用詞還真不客氣。
「有死掉的人嗎?」一直沉默的虎杖突然問。
「目前有三個,昨晚發現的,都是些好奇心過重的高中生,兩男一女。」五條悟輕描淡寫地帶過。
虎杖就不那麼輕松了,臉上非常明顯地出現了悲傷的表情,腦袋都耷拉下來,像只垂頭喪氣的小老虎。
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所以說很有必要開設心理輔導課。
載我們去廢棄醫院的還是輔助監督伊地知先生。
「現場已經以意外事故發生為由全面封鎖了,接下來要麻煩你們幾位。」伊地知的眼神落在我身上,「那個……清枝小姐要和我一起在車裡等嗎?」
「不行哦,小莉香要和我們一起進去。」五條悟把我「端」到他旁邊。
仗著自己力氣大還真是為所欲為。
「這……沒問題嗎?」伊地知有些擔憂地說。
「伊地知,你知道自己面前站著的是誰吧?」
伊地知老實地:「五條悟先生。」
「那不就行了,我們進去吧。」五條悟相當臭屁地撂下話。
「等等,我先把【帳】放下來!」伊地知連忙比了個……術式嗎?默念道:「由黑暗而生,比黑暗更黑。污濁殘穢,皆盡袚除。」
「那個是咒語嗎?伊地知先生念的那幾句話像詩一樣。」我追在五條悟身後問。
「咒語?要這麼理解也行,能讓這座醫院周圍形成結界一樣的障礙物,若是裡面發生的鬥爭太過激烈被附近的居民看到會產生懷疑。不過一個三級的咒靈能引發什麼激烈的鬥爭啊,伊地知真是小題大做。」
伊地知先生,頂頭上司是這種性格的人還真是辛苦你了。
「五條先生也會下【帳】嗎?說那種像詩一樣的咒語。」
他停下腳步,轉頭凝視我,「小莉香,你好像一直對我有多強沒什麼具體的概念啊?那種簡單的咒術我怎麼可能不會?」
「我也沒有懷疑五條先生的意思……」盡管隔著眼罩,但被這麼高大的人低頭凝視還是好有壓力。
「悠仁,告訴小莉香,老師究竟有多強!」
「是!」虎杖舉起手,跟課堂上被點名站起來回答問題似的,「五條老師是最強的!超級強!第一強!」
「回答的不錯。」五條悟滿意點頭。
此刻,我懷疑五條悟喜歡帶虎杖執行任務的原因是虎杖很會捧哏。
我正想說幾句應景地吹捧一下,五條悟閃身擋在我面前,一腳踹飛了個從黑暗中竄出來的東西。
伴隨著嘭啪的撞擊聲和血液飛濺聲,五條悟愉快的聲音響起:「好耶,任務完成。」
我:???
要不要這麼快。
我循聲望去,那地上癱倒著一團沒氣了的抽像生物,我還沒來得及辨認清它的形貌就發現它開始慢慢消融。
五條悟帶著我走近那團不明生物,「小莉香,你踩一下它。」
我:?
五條悟:「或者摸一下也可以。」
虎杖拉住我:「莉香姐沒有咒力,靠近那個東西很危險的。」
「沒關系的沒關系,摸一下嘛。」五條悟拉著我往那個快消失的咒靈處靠。
雙方僵持不下。
我:……
「悠仁,老師說的話都不信嗎?」
「可是……」虎杖猶豫起來。
「我摸就是了,五條先生都這樣說了肯定沒問題的。」再爭下去這個咒靈都快不見了。
我蹲下身去摸,左右兩人全神貫注地凝視著。
那黑乎乎的殘穢在我的手下消失了,一點也不剩。
我尷尬地說:「剛才爭執的時間太長,它都不見了。」
「不是的,那些殘穢是被你淨化了,莉香姐你在發光唉!五條老師,莉香姐在發光唉!」虎杖誇張地喊。
他的語氣讓我想起一張圖片——小貓隔著保溫箱咪咪叫著:「媽媽,有小雞!」
「從翅膀處發出的光芒擴散到全身,藍瑩瑩的,這個咒靈應該是淨化的能力,哦,好有趣!小莉香,你真的挺有趣的嘛!」五條悟拍著我的肩膀,心情愉快道。
我:「……或許,這是很厲害的能力嗎?」
我對自己的力量一無所知(不是)。
「厲害哦,很厲害的!」虎杖拉著我的手歡呼。
五條悟捏著下巴:「好像還是被動技能,看來得再試幾次。悠仁,現在能像之前一樣控制意識讓宿儺出來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五條老師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嘿嘿,讓他出來交流一下。」五條悟不懷好意地笑。
「我是沒問題啦,不過這家伙之前老是對莉香姐說些粗俗的話,貿然讓他出來會嚇到莉香姐的吧?」虎杖為難地看著我。
這個時候我可不敢說什麼自己沒問題這樣的話,畢竟聽他們之前提過,兩面宿儺可不是什麼小咒靈,而是有「詛咒之王」稱號的大人物。
五條悟的思維是不是有點奇怪?剛剛能淨化三級咒靈,所以現在要試試詛咒之王嗎?
從入門到頂點。
不行,我要拒絕。
他很適時地開口保證道:「沒問題,我會保護她的。」
我:那沒事了。
「既然五條老師都這麼說的話,我也只好照做了。」他慢慢閉上眼睛。
我之前看過人格分裂症的紀錄片,裡面的患者就是需要時間來完成人格轉換,有點像此刻的虎杖。
他閉上眼睛沒幾秒,猛地重新睜開。
我本身就是個比較敏感的人,此刻能察覺到周遭的氛圍都變了,空氣裡的粒子如果能具現化,都要振蕩出不祥的波紋。
扭頭。
五條悟什麼時候跑到離我這麼遠的地方去了?!
身體無法動彈,嗅到危險的氣息要逃命都來不及。
確認了,這才是五條悟說的有趣,看我被嚇到出醜。
一秒嗎?有沒有一秒?
虎杖,不對,宿儺晃蕩到我的身前時我看清了他的長相。
額心處多了個像雙手捧著小太陽的花紋,有點像節約用水的標志。從眼下沿著臉側的線條直到下巴處,多了黑色的奇怪花紋,或許這種對稱的紋身應該有獨屬於它的惡毒名字,但我一無所知。
最古怪的還是虎杖的眼睛下方,原本我以為是胎記的兩道痕變成兩只眼睛。
裡面寫滿了暴戾和殺意。
很好,如果五條悟再不來救我的話,我今天就要死在這裡了。
「不害怕?」連聲音都從健氣爽朗變成邪惡酷炫,建議擦掉額頭上那個「節約用水」的標志,直接改成「囂張」二字。
「那家伙放著你不管,還讓這個小鬼把我放出來是要測試你的咒靈能力?」他朝五條悟那邊看了一眼,我慢半拍地理解到「那家伙」指代的是「五條悟」,「這個小鬼」是「虎杖」。
「也太看得起你了吧?」爆發出一陣嚇人刺耳的笑聲,我默默堵上耳朵。
宿儺:……
近得都要和我來個西班牙的貼面禮,我仿佛能聞到流淌在他身體裡的血腥味。
「長得還算我喜歡的類型,不過也是弱到沒價值,除了胸口處這個咒靈有點用外。」眼睛瞟到不該瞟的地方去了。
這個蝴蝶咒靈長的位置比較尷尬,還被他們很多人觀察過,但頭一次感到不舒服的還是面前這人……這不人不鬼的家伙的眼神。
有被冒犯到。
「先讓我爽一次再連肉帶骨全部吃掉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也算是實現了你稀薄的人生價值。」粉色的發絲擦到我的臉頰,「你的肉很嫩嘛,上回要不是縮得快,都要被我咬破了。」
啪——
我沒忍住扇了他一耳光。
全場沉默。
我要死了,確信。
第五十一章
「不要用悠仁的臉說出這種騷擾女孩子的話來, 很失禮的。」我不怕死地在耳光後加了這句話。
在聽到獨屬自己的喪鐘聲敲響前,我首先聽到的是五條悟張狂的笑聲。
我都沒想能扇到宿儺的耳光,想想看, 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居然能扇到詛咒之王的臉。
他不惱羞成怒立馬搞死我,那一定是太過震驚需要時間來緩衝大腦接受的信息。
這時間也沒耗太久, 頃刻間,那和鐵鉗力度有一拼的手緊箍住我的手臂, 表情癲狂到變形, 像是被烈風刮得五官都在扭曲,瞳孔縮到只有一點,「你少得意忘形了, 我現在就把你的四肢卸掉做成人彘!」
「讓你像狗一樣在地上蠕動爬行著懇求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太害怕了以至於腦袋空白還是本身對這種死亡的威脅就麻木, 心裡掀不起什麼懼怕的波瀾。
他扯著我的手臂, 看樣子是想徒手把我的手撕下來,像小孩拆卸芭比娃娃的關節。
疼痛開始萌芽, 繼續下去要面對的是血液四濺的殘肢。
然後他像被電擊,又或是被火燒到, 不對,詛咒之王會害怕這種程度的傷害嗎?再誇張一點。
宿儺像是被幾十萬伏特的電擊中, 又或是被大雨都無法澆滅的熊熊烈火灼燒,只有那種程度的疼痛才能解釋他為什麼在盛怒之下會松開我的手臂。
他的臉上出現剎那的空白,攤開的雙手有焦黑的痕跡。
他眼裡的我變成了電的本身,火的本身,脫離了普通人範疇的怪物, 會給他造成傷害的可利用零件。
殘忍和欣喜的表情通過虎杖的臉呈現出來有種可怕的效果, 像是空白干淨的紙張上被人點上一團髒污的墨漬, 再就著這團墨漬畫出醜陋的妖怪。
我突然感到難過。
虎杖回來了。
詭異的花紋從皮膚下隱去, 眼神變得像小狗一般明亮,他慌張地跑近我,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莉香姐,我剛才有沒有弄疼你的手臂?對不起,那家伙說了好多難聽的話,所以說我不想把他放出來……啊,五條老師!不是說有你在沒問題嗎?怎麼可以食言!」
五條悟單手插著口袋從遠處三步並兩步地漂移過來,「這不是沒關系嘛,小莉香也沒有受傷,剛才我在那邊看到很有意思的現像哦。」
「對了,莉香姐,你的咒靈真的好厲害!連宿儺的手都灼傷了,而且剛剛那一下,雖然我也有意要讓宿儺離開,但他好像也是受到一股力量的牽制才回去……莉……莉香姐……」虎杖的話語都被卡住,扭頭去看五條悟,「五五五條老師,莉香姐哭了……莉香姐哭了要怎麼辦啊?」
五條悟撓著頭發,苦惱地說:「啊這……是被嚇到了嗎?也是,面對宿儺那種程度的……確實……大概是我考慮不周,小莉香別哭啊,現在沒事了,我本來也沒打算會讓你有事。」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哭過。更多的時候只是茫然的悲傷,淚腺宛若干涸。
這並非害怕的眼淚,死亡和痛苦我早已品嘗過,吞下人心醜惡的苦果,吞下自己種下的苦果,吞下矯情到自以為是的苦果,會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的死亡是理所應當的死亡,背負的痛苦是理所應當的痛苦。
可是虎杖有什麼錯呢?
我抓住他的手,攤開來看,上面還有焦黑的痕跡,剛才那一下傷害到了宿儺,也讓他疼痛。
「對不起。」不受控制的眼淚落到他的手心,我哭著往他手心吹氣的樣子一定好醜,但還是想說好多對不起。
「不不……不用說對不起啊,這和莉香姐無關,要怪也要怪宿儺那家伙,沒錯,全都要怪那個家伙。」
虎杖是好孩子,這是相處沒多久我就知道的事實。
「可是……這也不關悠仁的事,如果以後……如果以後宿儺用你的身體做了壞事,別人都覺得是你的錯要怎麼辦。」不用別人責怪,那個時候他會覺得本來就是自己的錯,那更是折磨。
潔白的宣紙被畫上醜陋的妖怪,還要被人唾棄著撕碎。
「如果以後,因為宿儺,身體還要受更嚴重的傷該怎麼辦啊……」我哭得沒有一點成年人的樣子,應該被開除成年人的人籍。
他的臉上還帶著耳光的紅印,我打他的時候沒有收著力度,這還只是力量渺小的我所能造成的傷害。
「對不起。」不該摸他臉的,那超出了正常男女的界限,可我的頭腦裡灌*滿了苦澀的海水,「你的年紀還那麼小……」
宿儺沒有從臉側開個口,來咬我的手,謝天謝地。
虎杖錯愕地看著我,聽著我說話,眼裡也有水潤的光亮,「莉香姐——」
「悠仁可是什麼都懂的,你別太寵他了,」五條悟打斷這苦澀濕潤的對話,手自然放到我頭笑的嗎?」
就這短短兩次他和咒靈戰鬥的經歷來看,五條悟是不容置疑的強,我抽噎著:「不是說笑的,五條先生確實很強。」
「所以別哭了啊,我可真不擅長處理女孩子哭這種事。」他扯了扯眼罩,「你要是再哭,我只能讓你接受美杜莎的再次攻擊了。」
「嗯。」我小聲應著擦去眼淚,擦著擦著覺得不對又期待地看向他。
五條悟笑著彎下腰,「那給你看一下。」
回到咒術高專後發現家入硝子還沒回來。
虎杖的手最終只是以簡單擦過燙傷藥膏為處理方式,我想這太不妥,還谷歌了好半天處理燒傷的方法。
「莉香姐,我恢復力很強的,明天你再見到我時肯定好得差不多了。」
我不太相信他的說法,但他下午又有別的任務,匆匆忙忙又被叫走,我也只能作罷,捏著藥膏呆呆地目送他離開。
烤肉拌飯果真沒能送到家入硝子手裡,我一看正好端端地放在冰箱中,肉上擠的沙拉醬都沒有半分被動過的樣子。
辛苦伏黑惠幫我特意帶回來。
躺在床上,我摸著自己心髒處的咒靈,也不知到底摸到了還是沒摸到,我也看不見,就當是摸到了。
「你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是一直就長在我的心髒處嗎?還是在舊校舍那裡從不知名的角落飄來的種子?」
胸前的咒靈當然不能說話,但我又聽到了翅膀的扇動聲,像是在回應我剛才的問題,那麼溫柔的頻率。
「謝謝你保護我。」
我想它肯定不是壞的咒靈。
回來後直到傍晚工作間都只有我一個人,虎杖還有五條悟應該很忙都沒有時間來找我吃飯。
中午吃得比較多,也不是很餓,直接省掉了晚飯的步驟在新手機上尋找最新的電影。
心儀的電影沒找到,只能看以前的老影片《驚魂記》。
看到一半的時候優子編輯給我發來信息,我把影片暫停看她發來的信息內容。
優子:「莉莉老師吃過晚飯了嗎?」
我看向窗外已黑的天色,習慣性地撒謊:「吃過了。」
經過這兩天和死神擦肩而過的刺激體驗,能和優子這樣悠閑地聊著生活中的小事總感覺很滿足。
是微小的閃閃發光的幸福。
「我也剛吃完,今晚媽媽做了香辣蟹,很開胃,我吃了兩碗大米飯!」
真是可愛。這個周目的我很幸運,遇到的都是很溫暖的人。
「聽起來很香啊。」我感嘆著回復。
優子雖是編輯,但我們也偶爾會聊一些生活的日常,「是哦,媽媽很擅長做海鮮類的食物,等什麼時候有空,也請莉莉老師嘗嘗。」
我回了個開心跳舞的布朗熊,接著道:「那我很期待哦。」
「莉莉老師,下周在東京舉行的交流會我已經登記上了你的名字,參會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我會在之後告訴你。」
要不是她提這麼一嘴,我都要忘了東京交流會這件事。
反正現在就在東京,參加交流會是順便的事,就當是去參加了個線下聚會,不過那些老師,我真是一個也不認識。
獨行俠嗎我?
陷入沉思。
*
家入硝子回來得晚,往常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隨意弄出聲響,然而現在工作間裡還睡了個清枝莉香,所以她比以往要注意。
等她擰亮台燈後,才發現不遠處的床鋪是空的。空的就算了,被子被掀開,被單微皺。
「去上廁所了嗎?」家入硝子這樣想著,拉開椅子坐下。
坐了快二十分鐘後還是不見莉香回來。
家入硝子覺得奇怪,走到浴室隔間門口才發現裡面的燈都沒亮。
倒是腳下有濕漉漉的水從下面的門縫流出來。
她忙推門打開裡面的燈,結果裡面的一幕差點讓她驚叫失聲。
倒不是恐怖的畫面,而是過分的奇幻瑰麗。
地面到處是水。水是從浴缸裡漫出來的,而浴缸裡正睡著一條只會在童話故事裡見到的人魚。
腰部以下是長長的魚尾,上面覆蓋著淺藍色的鱗片,半邊尾鰭被削掉,是莉香那殘缺左腿的像征。
莉香歪靠在浴缸的邊緣,巧克力色的長發蓋在她雪白的脊背上,她閉著眼睛,應該是在睡覺,但沒有呼吸。
家入硝子小心接近沉睡中的美人魚,輕聲喚:「莉香。」
莉香動了動那蜜棕色的睫毛,慢慢睜開眼睛看向家入硝子。
屏住了呼吸,家入硝子屏住呼吸。雖說平日裡見到的清枝莉香已經夠好看了,但此刻變換了物種帶來的驚艷感更是攝人心魄。
她的瞳孔形狀與作為人類時有些微的不同,耳朵也變尖了,這些不甚明顯的變化更加增重了非人感。
莉香擺了擺尾巴有些害怕地往後縮,但浴缸這麼小,再縮也縮不到哪兒去,倒是讓那冷藍色的漂亮尾鰭愈發翹起,水也漫出更多。
「莉香,我是家入硝子,我們認識的,你不記得我了嗎?」家入硝子顧不得濕漉漉的地面,蹲下身和莉香的視線平齊。
莉香上半身沒穿衣服,連內衣也沒有。兩朵櫻桃粉和那對藍色翅膀在長發下若隱若現,美不勝收。
「家……入……硝……子……」莉香一字字地重復,像才學語言不久的小孩,「硝……子……」
「對,我是硝子,你還認識我嗎?」家入硝子有意引導著問。
莉香費勁地思索了會兒,搖頭。
「你現在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家入硝子繼續問。
對家入硝子的戒備稍微減輕了些,莉香往她的方向靠近,那蜜棕色的眼睛認真看著她,聲音像歌一樣好聽:「沒有。」
這麼漂亮卻警惕心很弱的生物要是被壞人發現肯定很容易就被騙了去。
「那很好,莉香真乖。」家入硝子想自己是不是有病,干嘛用哄小孩兒的語調和一個成年人說話。
人魚聽得懂家入硝子的誇獎,尾巴興奮地擺起來,拍起更多的水花。
家入硝子揉了揉眉心,閉上眼,真懷疑眼前這一切是自己做的夢,可等她睜開眼後看到的還是長著魚尾巴的莉香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總之……」家入硝子站起身,「我先想辦法給你穿件內衣。」
這是什麼事?她不過是出去辦個事的功夫,回來後自己的病人怎麼變成人魚了?
直接連物種都變了。
隔天早上。家入硝子的工作間裡購入了一個超大魚缸,能裝人魚的那種魚缸。
第五十二章
按照慣例, 五條悟今天上課應該遲到,遲到的時間還應該很好地控制在十分鐘以內。
但出現了意外。
起因是他看見一輛大卡車從咒術高專裡駛出來,從他旁邊經過的時候聽到車裡的人在討論高專裡的女醫生買了大型魚缸這件事。
魚缸?
五條悟嚼碎嘴裡的糖果, 硝子買魚缸做什麼?還是大型的?
他不記得自己昔日的同學有養魚的愛好。
在好奇心和晚點去上課順便找找樂子這樣心態的驅使下,五條悟沒有去教室,而是先去了家入硝子那裡。
「硝子, 聽說你買了個大型……」
五條悟推開門, 眼前是一個貼著牆角放置的巨型魚缸,側面還搭起了四五層台階,可能是為了方便給裡面的人魚投遞食物。
但是這個人魚明明就是……
「小莉香怎麼變成人魚了?」五條悟縱身跳到台階的最高處, 家入硝子正坐在那裡給人魚喂食。
陌生人的逼近讓莉香陡然一驚,本來正從家入硝子的手裡吃著新鮮的蝦仁,被嚇得倒退貼到魚缸的另一側,發出咚的一聲。
「唉?看這個反應是不認識我了?小莉香, 小莉香,小莉香。」五條悟從家入硝子手裡端著的盤子中拿出一個煮熟的蝦仁引誘式地喊著。
他嘴唇嘬起來發出喚小狗的聲音。
家入硝子漠然看著, 「莉香現在是變成了人魚又不是變成小狗,你用那種聲音叫她怎麼會有用?」
直接踏到水面上,走到……這房頂太矮,五條悟只能蹲著用別扭的姿勢挪到另一頭的人魚面前。
莉香看了幾眼面前這個能蹲伏在水面上的神奇男人,又往家入硝子那邊投射去疑惑中帶著警惕的信號:「硝……子?」
「不用害怕,他不是壞人。」家入硝子帶著撫慰的意味輕聲說。
莉香身上的緊繃感少去很多,甚至還往前游了游,仰著頭觀察眼前這個銀發男人。
五條悟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蹲在水面往下看的話, 能看到不錯的風景。甜到要化開的蜜色眼眸, 睫毛也是蜜棕色, 粉色的唇,雪白的胸口,再往下是缺了一半的冷藍色魚尾。
「要吃蝦仁嗎?給你。」五條悟捏著蝦仁想直接投喂,莉香卻閉著嘴巴搖頭發出哼哼的拒絕聲。
「你喂的她都肯吃,我喂的她為什麼就不願意吃了?」五條悟不樂意地看向家入硝子。
「莉香很講究的,要把蝦仁放在手心送到她面前,她才肯吃。我也是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知道。」
「真的?」五條悟把蝦仁放在手心送到她面前,「吃吧。」
莉香埋頭在他的掌心處,咬住蝦仁,抬起頭來細細嚼碎,慢慢吞下去。
期間,嘴唇、鼻尖還有牙齒都在五條悟的手心留下了癢癢的觸感。
吃完後還拉住五條悟的手,輕輕吻了下他的手心,發出極小的啵的一聲。
五條悟欣喜地轉頭向家入硝子。
「那個是她表達感謝的方式,每喂她一次,她都會那樣。」家入硝子淡定地回復。
「硝子,我想——」
「不行。」
五條悟:「我還什麼都沒說!」
「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麼了,總之不行,」家入硝子轉向人魚,「莉香過來。」
人魚擺著殘缺的尾巴,輕快地朝著家入硝子游了過去。
「你反正也很忙,而且這裡太小了會占用你的工作區域,五條家的宅邸可是相當大的。」
家入硝子專心地喂著蝦仁,「少來,說的好像你很閑一樣。莉香在我這裡最安全,而且我也方便觀察她的生活習性,要是咒靈出現什麼新狀況的話也能及時醫治。」
「還有——」家入硝子任由莉香親她的手心,「你今早不是有課嗎?在我這裡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學生該在四處找你了。」
家入硝子這話剛說完,五條悟的手機就嗡嗡地響起來。
「五條老師!開課都二十分鐘了,你跑哪裡去了啊?」虎杖活力滿滿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
「哦,是這樣的,這節課改為人魚習性觀察課,老師剛剛是在備課。」五條悟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虎杖:「?」
他轉頭對另外兩個同學說:「老師說要帶我們去觀察人魚。」
等得不耐煩的釘崎拉長了聲音:「哈——?」
伏黑惠習以為常道:「他不過是隨便找理由來掩蓋自己上課遲到的事實,不要信。」
幾分鐘後。
伏黑惠望著大魚缸裡游來游去的人魚:……
釘崎也是一臉呆滯,半晌才拉著虎杖斷斷續續地說:「人……人人魚……虎杖,真的是人魚,不是人魚形狀的咒靈是真的人魚……」
虎杖的接受能力比兩人要好,很快就貼到玻璃缸前觀察,「這明明是莉香姐,她怎麼會突然變成人魚了?」
莉香也跟著靠近魚缸的外壁,觀察這新來的三個人。
「好漂亮,尾巴上的鱗片在發光欸。」釘崎新奇又感嘆地說,為了能更近距離地觀察,手掌都貼到魚缸上。
莉香隔著魚缸,把帶了蹼的手也貼到釘崎的手掌處,看起來像是隔著魚缸手貼手。
「干……干什麼做這種肉麻的舉動?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釘崎收回手瞬間倒退幾步。
莉香也被驚動著往後游。
「哇好無情,小莉香來和我貼貼手嘛,我不嫌肉麻的。」五條悟把手貼到魚缸外壁上,誘哄道:「來嘛來嘛。」
人魚是容易哄騙的幼魚,別人釋放出些微的善意就能把她騙來。
尾巴在水裡漾起微波,輕飄飄地來到五條悟面前,手掌隔著玻璃重新貼上去。
「喔!乖孩子,真是乖孩子喔。」五條悟誇獎她。
人魚蜜色的眸子因為笑意更甜了。
「變成人魚的小莉香太可愛了,好想養一只。」五條悟興奮地說。
「不可能。」拿著針管從外面進來的家入硝子不客氣地再次否決他的想法。
「要給莉香姐打針嗎?」虎杖看到家入硝子手裡拿著的盒子,裡面還有血壓計,棉簽,酒精之類的東西。
「要給她抽血還有量血壓,算是做個簡單的體檢。」
「我來幫忙!」虎杖跟著爬上了台階來到魚缸的開口處。
莉香很快從水下浮了上來,一般人若是在水裡浸泡過,浮出水面頭發會地貼著頭皮,但她的頭發是干燥蓬松的,像是塗了防水材料。
「莉香,把手伸出來,我們先測血壓。」家入硝子拿出血壓計。
「血……壓。」莉香重復著伸出手來。
「莉香姐,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虎杖悠仁。」在家入硝子幫忙給莉香測血壓的時候虎杖趴在魚缸邊和莉香說話。
「悠……仁。」
「不但忘記了我是誰,連話都說起來比較困難嗎?莉香姐這是怎麼回事啊?」虎杖問。
「我猜測又是和她胸口的咒靈有關,昨晚回來的時候她就睡在注滿水的浴缸裡,具體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我也不清楚。」家入硝子已經給她測完血壓,正拆開新的針頭。
「昨晚就變成人魚了?為什麼不早點打電話告訴我這麼有意思的事?」台階上將將能容納三個人,五條悟擠在最邊緣,用手指點著裡面的水,「所以昨晚你就獨自和小莉香玩了很久嗎?」
被擠在中間的家入硝子沒有回答五條悟的問題,轉而道:「我猜測這個咒靈是為了保護莉香才讓她變成人魚的,你們知不知道她昨天遇見了什麼事可能讓她產生恐慌的情緒?」
五條悟遲疑起來,「嗯……和宿儺面對面地友好交談了一會兒算是嗎?」
「啊——?」平時很少流露情緒變化的家入硝子難得光火。
「不是要給小莉香抽血嗎?」五條悟很有危機意識地轉移問題。
家入硝子瞥他一眼,暫時放棄繼續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給莉香抽了血。抽血的過程很乖,仿佛是知道家入硝子沒有惡意,很是配合。
人魚的血是冷藍色,和她的鱗片一般漂亮。
「我拿她的血去化驗,你們不要欺負她。」家入硝子在取到的三管血上貼上標簽,裝進端上來的盒子裡。
「不會的,我很喜歡莉香姐,不會欺負她的。」虎杖信誓旦旦地保證。
家入硝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五條悟,沒說多余的話。
「莉香姐,你為什麼會變成人魚呢?」虎杖眨巴著眼睛問,「是昨晚宿儺嚇到你了所以咒靈為了保護你才把你變成這樣的嗎?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保護你和把你變成人魚有什麼聯系。」
「嗯?」莉香歪著頭看虎杖,很難理解這一大段話的含義。
「有沒有可能是莉香姐以前溺水過,咒靈把你的恐慌情緒和當時混淆了,然後,就把你變成了人魚!」虎杖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因為人魚精通水性,額……不過這樣能解釋得通嗎?」
人魚理解慢,說話也慢,中途都沒能插上話。
「莉香姐,可以給我看一下你的手嗎?我剛才在下面看到你手指間長了藍色的蹼,想近距離看看。」虎杖朝莉香伸出手。
他的掌心朝上,露出了昨天因為宿儺留下的傷痕。
那長著半透明蹼的手輕搭在虎杖的掌心,冷藍色的指甲並不長甚至可以說是圓潤,就算是人魚也不是很凶悍的捕食類人魚。
「手……受傷……」莉香憂慮地看著虎杖掌心上的疤痕。
「變成人魚後還是很在意虎杖受傷的事啊。」五條悟撐著下巴說。
「已經沒關系了,真的,都結疤了,不疼的。」虎杖低下頭安慰她。
「受傷……疼……」莉香的眼淚流出來,不是鹹味的無色液體,而是顆顆圓潤的珍珠。
「珍珠!莉香姐的眼淚變成珍珠了!」第一次見到這種夢幻景像的虎杖叫出聲。
「沒想到人魚的眼淚真的是珍珠,看來童話故事也有能夠信服的部分。」五條悟拿起一顆剛落下的珍珠放到眼前,「成色還很不錯。」
莉香捂著臉嗚嗚嗚地用力哭著。
「沒關系,真的沒關系的,莉香姐不要傷心——」虎杖猶豫著要不要把手放到莉香的頭發上。
莉香松開手,沒有再哭,手裡捧著滿滿的圓珍珠,它們散發著粉白色的光澤。
「珍珠……錢……」莉香捧著珍珠到虎杖面前,忐忑不安道,「手……治病……」
虎杖覺得心上吹過一陣溫柔的風,又像是沐浴在夕陽時分的日光裡,他鄭重地看著莉香,「是要把這些珍珠給我,讓我治手上的傷嗎?」
「只給悠仁嗎?不給我?」五條悟裝可憐地說。
「給悠……仁……」莉香把珍珠捧起來埋在胸口,警惕地看著五條悟。
「嗷,我的肚子,不是——胸口好痛!好痛!」五條悟捂著胸口演得很浮誇。
「嗯……那……」莉香看看自己手裡的珍珠,再看看「胸口痛」的五條悟,苦惱地想了會兒,「一顆……給你……一顆……」
「只給一顆嗎?我的胸口更痛了。」垂頭假作傷心。
莉香被這浮誇的演技騙到,「那……兩顆……」
「只給兩顆嗎?」
繼續得寸進尺。
第五十三章
變成人魚那晚我想了很多事, 全部關於心髒處的蝴蝶咒靈。
因為家入硝子很晚都沒有回來,所以我擅自使用了她桌上的紙筆塗塗畫畫。
我在紙上列出了目前已知的關於咒靈的所有信息。
1首次心髒出現不舒服的感覺,能聽到咒靈翅膀扇動的聲音是在舊校舍遇到危險的時候。
2第二次咒靈的翅膀振動頻率加快, 心髒處出現明顯的疼痛感是在和森鷗外發生爭執的過程中。
3第三次……這次沒有感覺到翅膀的振動頻率,但是在廢棄醫院裡咒靈發動能力讓我消解了殘穢。
4第四次,也是目前為止的最後一次,同樣是在舊校舍裡,面對宿儺要卸掉我胳膊的危機時咒靈為了保護我把宿儺的手燒傷。
燒到出現焦黑的程度嗎?我握緊手裡的筆, 心髒收緊的感覺又來了。
虎杖……
先暫時不想他受傷的事,畢竟家入小姐也不在,只能等她回來再用術式給虎杖治療手上的傷,干著急也沒用。我努力把虎杖的手從腦海裡劃出去。
看著紙上落下的四段文字, 我開始琢磨, 1、3、4都可以歸結為咒靈為了保護我不受傷害被動地發動能力讓接近我的其他咒靈吃癟。對於三級咒靈的殘穢能夠直接消解,對於宿儺這樣的詛咒之王也能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
這樣看來, 這只蝴蝶咒靈是挺了不起。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左側。
但第2條是個例外, 森鷗外不屬於咒靈, 為什麼蝴蝶咒靈會起反應?起反應就算了,另外三次它振動翅膀的時候我頂多覺得心髒跳動的頻率快了點,第二次可是貨真價實的疼。
究竟是為什麼呢?
只能天馬行空亂想一通了。
或許, 是蝴蝶咒靈意識到了危險想用對付咒靈的方法對付森鷗外, 但不管用反而給我的心髒造成意外的負荷了嗎?
又或許, 是這個咒靈和森鷗外有什麼聯系。不不不,這個不太可能。
那麼咒靈和我的異能會不會有什麼聯系呢?
思路到這裡出現分歧, 往另一個方向滑翔而去。
也不知道這個周目裡我的異能還是否管用, 至愛之人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有了, 所以也沒有驗證的機會。
往後倒在椅子柔軟的靠背上, 喃喃自語:「要是我的異能是實現自己的願望該多好。」
視野裡本該是屋完後卻變成了咒靈翅膀的藍色,不可思議地閉上眼睛再睜開又恢復成了屋頂的紋路。
心髒處傳來了嗖嗖的翅膀撲騰聲。
它是在回應我剛才說的話嗎?
我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回想起來後再悄悄重復一遍:「要是我的異能是實現自己的願望該多好。」
藍色,黑色的圖案在眼前交替,蝴蝶的翅膀扇啊扇,它要從我的胸腔裡飛出去了!
「你在回應嗎?」我試圖和它交流,「你是想說……」
做夢也不敢做這麼大膽的夢。
「你是想說你能實現我的願望嗎?」又是期待又是害怕,還有一點神經質。
翅膀沒動了。
我靜靜等了會兒才長舒口氣,半開玩笑地說:「要是能實現我的願望,那我想變成美人魚。」
小的時候,媽媽給我買過一本童話書,那本書是彩色的,硬殼。裡面的書頁也是偏硬的紙質,沒有辦法像課本一樣卷起來,有點像照片的質感。
媽媽偶爾會想做個好媽媽,她給我念裡面的故事,不過她的耐心只能支撐她念完第一個故事,所以我印像最深刻的也是那本書的前幾頁。
《海的女兒》。
我哭的可真傷心。特別是讀到故事的結尾,漂亮的小美人魚為了王子變成泡沫的那一刻哭得最傷心。
為了見到心愛的王子,小美人魚失去了能唱出美妙歌聲的歌喉,魚尾變成的雙腿走在地上會傳來刀割般的疼痛。付出如此沉痛代價的她在看到王子和其他女孩在一起時該有多麼難過。
媽媽不再給我讀故事了,她說我總要聽這個故事還總是哭,讓她覺得心煩。
我開始自己給自己讀睡前故事,總是讀《海的女兒》,總是難過。
天生敏感,共情力強到離譜本來就不能算好事,特別是出生在不幸福的家庭裡,這種可怕的共情力只會變成鈍刀,而我又吞下鈍刀。
很小的時候只是覺得小美人魚很可憐,為她的遭遇感到難過。稍大一些,睡在臥室裡聽著外面的父母無休止爭吵的時候,我又想變成小美人魚。
我翻開書頁,把頭抵著冰涼的文字,想要魔法師從天而降,啪一聲,書本把我吸進去,我成為了裡面的小美人魚。
我住在海底的宮殿,我有愛我的人魚媽媽和人魚爸爸,我不會因為好奇人類世界浮上水面,愛上讓我變成泡沫的王子。
奇跡沒有發生,我不是小美人魚,我是作為人類的清枝莉香。但我愛上了王子,我為了討他歡心,成為他眼中理想的公主,飢餓得無法行走,但還是沒能和他在一起。
我有點傻,後來又喜歡上一位王子,他是世界上對我最溫柔的人,他說了我從未聽過的甜言蜜語,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保護我,他說我在車禍裡留下的傷口會唱歌,他對我那麼那麼好。
我對他的喜歡多到從這裡去向月亮那邊再回來。
好多啊!我自己都要驚訝了。
他的好我寫不完,但他也有那麼一點不好,指甲蓋那麼大的不好。
他唯一的不好就是他並不是真正的喜歡我。
我用了能實現願望的異能和他交換了那些好,偷偷作弊了。本來很順利的,但後來不知怎的出了差錯,異能枯竭。
他很生氣,第一次凶了我,也許覺得這是一筆虧本生意但不好表現得太過明顯。老實說,我也有點抱歉,但我也該從「他愛我」這個美夢裡醒來了。
沒料到醒來的方式有些殘忍,我被困在箱子裡無法動彈的時候又想起那篇名為《海的女兒》的童話故事。
想起小時候那個無比想要變成小美人魚的自己。
可我不會變成小美人魚,我只會變成泡沫而已。
家入小姐今晚回來得尤其晚,我本想等著問她有沒有吃過晚飯,若是沒有可以提醒她加熱食用冰箱裡的烤肉飯,可是等啊等她還是不見來。
等到後面我決定先去浴室洗漱。
刷牙,洗臉,然後嘭的一聲摔倒在地上。
不是地上的水滑,也不是我的小腦不發達,連平地都能摔跤,而是我原本就不好走路的腿變成長了淺藍色鱗片的魚尾。
滑倒的時候我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尾巴吧嗒吧嗒地在地上狼狽地拍著,我支起上半身才發現衣服已經不見了。
除了身體上的變化,意識也在模糊,不是,並不只是模糊。更像喝了很多酒,很快樂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亮晶晶的色彩。
記憶中的痛苦,不安,厭惡,所有的負面情緒全被過濾掉,過濾到只剩下自己的名字。
我爬進不遠處的浴缸,打開噴頭,任由冰冷的水滴灑下,本該覺得冰涼的……
本該?
並不覺得冷,只覺得身體被水衝刷著很舒服,開心!好開心!我開始甩動尾巴啪啪拍著浴缸裡並不多的水,有一絲理智在拉住我說水濺得到處都是會給別人添麻煩的。
可是停下來思索卻想不出到底是給誰添麻煩,於是又快樂地啪啪拍起來。
在周圍找會浮在水上的小黃鴨也找不到,有些喪氣地卷起尾巴,去摸滑溜溜的尾鰭。
這個有水的地方要是能大一點就好了,這樣都不太好放開玩。我趴在浴缸邊緣這樣想著,困意漸漸湧上來。
*
中原中也加班加到懷疑人生。
這句話不是怨言,在他的角度來看更是一句陳述。
平時當然也有在兢兢業業地工作,畢竟作為組織裡戰鬥力天花板的存在,需要他的任務絕對是重量級的,隨時都要保持極高的警惕心和責任心。
他不像以前的搭檔,有摸魚和甩鍋的爛習慣,只要是首領交代的事絕對在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
但是,最近——
工作量有點多了。
他忙,尾崎紅葉也忙,首領更忙。
首領連著幾天沒休息,以往還算整潔的桌面上擺著的資料明顯高了不止一倍。
要說特別緊急,能構成重大危機的事件也沒碰上,首領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拼命?仿佛要把好幾天的事全摞在一起做完。
中原中也努力開動自己的小腦袋瓜。
沒思考出個所以然來。
在晝夜顛倒地加班了幾天後,首領專程交代他自己有事要去東京幾天。
謎底揭曉。看來這便是幾日來瘋狂加班的原因。
「本來應該再晚兩天的,但明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桌上的文件總算是恢復了幾天前的整潔程度,首領的臉色不太好,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快要燃盡的香煙。
中原中也留意了一下,那是一支女士香煙。
首領平時沒有抽煙的習慣,不過現在太累了,抽一支醒神也能理解,就是選擇的牌子比較讓人困惑。
首領注意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的香煙上,遂把煙頭摁進煙灰缸裡,「我抽煙很奇怪嗎?」
中原中也:「沒有,只是以為首領會喜歡尼古丁含量更重一點的牌子。」
「這個牌子的尼古丁含量確實是少,連高中生出去玩抽的都比這個勁大,」首領像是想到什麼,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她本質還是乖孩子。」
「首領是說……女朋友嗎?」還不算越界,提拎著八卦心問這樣的問題應該不至於冒犯,倒是「乖孩子」這個修飾詞,首領口中的「她」估計年齡不大。
首領在座位上調整了姿勢,手撐著臉,露出思索的表情,「應該是妻子。」
沒有料想到的回答,中原中也晃神片刻,「那……首領夫人?」
首領低下頭啞聲笑著,「還是別這樣叫她,絕對要生氣的。」
此時的森鷗外還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妻子已經變成了失憶的人魚,正數著手裡的珍珠,為難到底該分給叫五條悟的男人多少顆。
第五十四章
討價還價之下, 五條悟分走了近乎一半的珍珠,還蠢蠢欲動地不滿足。
虎杖悠仁有點看不下去,「五條老師,你不要再欺負莉香姐了, 這樣不好。」
「悠……仁……」莉香把剩下的一半倒進虎杖手裡, 「治病……」
「謝謝莉香姐,我會好好收藏起來的。」虎杖看著手裡這些大小適中顆顆粉白的珍珠, 無比珍惜。
聽他這麼說, 莉香著急地搖頭, 「不是……是……治病……」
「好好好,我一定拿這些珍珠去治病。」虎杖抓了抓頭發。
得到了虎杖肯定的回答, 莉香開心地點頭, 「嗯……治病……」
「謝謝小莉香的珍珠, 我拿到後立馬感覺身上沒有那麼疼了欸。」五條悟裝模作樣地演起來。
「這裡……」莉香指了指五條悟的胸口, 「不……痛?」
「嗯嗯, 不痛了哦。」五條悟點頭。
「不痛!」莉香振臂歡呼, 還原地轉了個圈。
「耶耶!」五條悟比著剪刀手跟著歡呼。
虎杖一看這個陣仗雖然雖然沒搞清楚怎麼回事但也跟著歡呼。
於是家入硝子的工作間裡充滿了耶耶的歡呼聲。
在台階下的釘崎野薔薇:「……他們在干嘛?」
伏黑惠:「……不知道。」
這節表面冠著「人魚習性觀察課」的名號,實質卻是劃水玩耍的課就這樣在歡呼聲中畫上句號。下節課的授課老師是校長夜蛾正道, 繼續像這樣劃水是不可能的。
五條悟也有別的工作要做, 這個早上的閑暇算是難得偷來的時間, 所以也該走了。
「莉香姐,我等會兒要上課,接著還要出任務, 所以要晚點才能和你一起玩了。」虎杖小心翼翼地把珍珠裝進口袋,有些遺憾地說。
「好……」莉香有些落寞地低下頭, 又轉向五條悟, 「一條……」
五條悟:「?不是一條, 是五條。」
莉香趕緊糾正:「五……條……」
「為什麼叫硝子和悠仁都是直接稱呼名字,叫我卻是姓氏呢?」五條悟不解地問,捻起莉香的一縷頭發輕輕拉了拉,「直接叫悟。」
莉香皺眉,「五……條……」
「五條老師,莉香姐在嫌棄你誒。」虎杖跟做現場解說似的。
「誠實確實很可愛,但有時有點傷人啊。」五條悟輕嘆一聲,「小莉香,我們走了,我看看晚上有沒有時間再來找你玩哦。」
盡管依依不舍地擺動著尾巴,最後還是很有禮貌地道別了。
「變成人魚的莉香姐好像很容易感到寂寞呢。」虎杖看她巴巴目送自己離開的樣子,心裡充滿了柔軟的情緒。
五條悟:「是啊,雖然寂寞的樣子有點可憐,但比起總在掩飾內心真實想法的人類小莉香,變成人魚的小莉香真是加倍可愛。可惜硝子不同意,不然好想養,絕對會超有趣。」
「身為老師,不要發表這種可疑言論。」釘崎野薔薇淡淡提醒。
五條悟:「哪裡可疑啊。」
伏黑惠:「非常可疑。」
……
沒了幾人嘻嘻哈哈的吵鬧聲,工作間裡安靜得有些難以適應,莉香沉到水裡無聊地吐著泡泡。
等家入硝子端著東西上來時,她又浮起來露出水面。
「他們走後莉香覺得寂寞了嗎?」
莉香憂郁地:「寂……寞……」
家入硝子以前沒有養過寵物更沒有養過人魚,書上和網上關於人魚的記載材料倒不少,但大多的信息都讓人匪夷所思,她只能摸索著照顧莉香。
人魚會像小狗一樣容易寂寞需要人類的陪伴嗎?如果長時間一個人——魚呆著,會不會得憂郁症什麼的?
「這個是給你的玩具。」家入硝子把盒子裡的大海螺挑出來拿給她,「裡面還有很多小貝殼,你都可以玩。」
莉香拿著大海螺,也不懂要怎麼玩,嗅了嗅又上嘴咬了兩口。
「不是這樣玩的,要這樣。」家入硝子把海螺放到她耳邊,「聽。」
莉香定著不動了一會兒,末了用驚喜的眼神看向她,「有……嗡!」
「對,有嗡的聲音。」家入硝子這回把海螺交給她,讓她像抱著電話聽筒般抱著大海螺,「莉香,我還有工作要做,所以你需要自己一個人玩,要乖乖的。」
莉香保證:「乖乖……」
需要莉香獨自乖乖玩玩具的時間還沒過幾天,另一個不速之客又來了。
*
和上次一樣,森鷗外自己駕車去的東京,情感上來說當然是想越早到那裡越好,但理智上卻知道太早到估計見不到面。
連莉香不願意見他,不願意和他說話,不願意和他回橫濱的種種可能性都考慮到了,甚至還考慮到了每種可能的應對方式。
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料到——
莉香變成了一條人魚,一條只有一半尾鰭的人魚。
經家入硝子解釋,除了身體上的變化,記憶也差不多是清零的狀態,甚至連舉止行為都變得和幼魚差不多。
好吧,森鷗外承認最近的工作量確實大了點,但還不至於出現幻覺。
「莉香。」他叫了一聲。
正背對他玩著粉色貝殼的人魚轉過身,看到魚缸前站著從來都沒有見過卻莫名有熟悉感的人,頗好奇地游過來。
「莉香,你還記得我嗎?」森鷗外隔著魚缸輕聲說。
莉香搖頭,在水裡完全舒展開的巧克力色長發也悠悠地招搖。
「我是森鷗外,你的先生,」森鷗外想,這次詞人魚可能不太理解,又改口:「你的配偶。」
還在一旁的家入硝子:?
忍不住開口:「我覺得還是不要趁她不清醒的時候告訴她虛假的信息。」
森鷗外笑得眼睛眯起來,「怎麼會,我才不是那種人,我說的每一句話可都不摻雜半點虛假。」
「配……偶……」莉香捏著小貝殼無限靠近眼前的森鷗外。
「對,這就是我們的關系,」他循循誘導,「你喜歡叫我林太郎。」
「林太郎……」說陌生詞語很吃力的人魚在念這個詞時卻滑溜溜的,像口舌都被上等的紅酒滋潤過。
這個周目裡,森鷗外是第二次聽到莉香這麼叫他,欣喜的情緒密匝匝地擠進心髒,「以前你就是這麼叫我的,還記得嗎?」
這句話算是白問,家入硝子才說的她不記得以前的事。
莉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雙手撐著魚缸外壁,閉上眼睛,把粉色的唇貼到上面,輕輕留下一個吻。
帶著水漬的,粉色的,冰涼的,只能隔著玻璃的吻。
來自人魚小姐的吻。
「林太郎!」尾巴開心地甩起來。
家入硝子的聲音夾雜著嫌棄和古怪的味道,「她還……挺喜歡你的。「
更像是可惜。
兩人目前的氛圍不適合有第三個人在場,更何況還得去解剖室那邊完成今天的工作,家入硝子准備默默地關上門。
卻被眼尖的人魚小姐看見了。
「硝……子!」莉香拍了拍魚缸,擔憂地叫了一聲。
「噓——我去工作,等會兒就回來。」家入硝子回她。
人魚有些委屈地:「嗯。」
不爽,本能地不爽,拉開易拉罐上的環,裡面的汽水滋滋冒泡,還是酸的。森鷗外微笑,「家入小姐和莉香的感情一直這麼好嗎?」
「變成人魚後稍微有點黏我,大概因為我是在她變成人魚後第一個發現她的人。早上要說早安,中午要說午安,晚上睡覺要說晚安。有事要出去的時候要和她好好告別,不然她會擔心,像剛才那樣。」家入硝子越說,越是發現森鷗外那層微笑面具戴不穩。
心情舒暢,「那麼我先走了。」
這人雖不算好人但對莉香絕對不壞,所以也不怎麼擔心留他們單獨相處。家入硝子這樣想著關上了門。
人走後,森鷗外爬上側邊的台階,莉香也跟著從水下浮上來。
「林太郎!」若是聲音也有顏色,那莉香的這句話該多麼明亮。
可這個名字並不是快樂的咒語,是帶給她死亡的不祥。聽她這麼叫自己,一遍還好,次數多了便從欣喜中生出一朵凋零的花來。
「莉香。」森鷗外摸她的長發,不是黏答答的冰涼,而是干燥的溫柔。
她看著他的時候眸子亮晶晶的。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你還記得嗎?」森鷗外問她。
「日……子……」只能跟著重復。
「今天是你的生日。」森鷗外低頭摸出一只絲絨小盒子。
絲絨小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條鑽石項鏈,鑽石是蜜棕色的,和莉香的眼睛一個顏色。
人魚伸出手去碰這顆鑽石,「漂……亮……」
「漂亮吧,不過再漂亮也沒有你的眼睛漂亮,讓我給你戴上好嗎?」這種甜蜜到虛幻的對話讓森鷗外有種拐騙小女孩的錯覺。
莉香轉過身把長發撩起,森鷗外看見她雪白的頸子上有顆紅色的痣,他再熟悉不過。
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
這幾日用的是什麼味道的沐浴露或者洗發水呢?又或是生活在水裡的人魚根本不需要洗澡。她從橫濱到東京那麼突然,總不會連沒用完的洗發水也帶過來。可森鷗外給她戴上項鏈的時候仍舊能聞到水蜜桃的香味,只是比之前要更加濕潤和濃郁。
戴好項鏈後重新轉過身來,蜜棕色的鑽石貼合著雪白之地,仿佛太陽些就會變成一灘蜜在上面化開。
「真漂亮。」森鷗外感嘆著說。
莉香低頭,用手指捏起小小的鑽石,然後——
突地塞進嘴巴裡。
森鷗外慌張道:「莉香,那個不能吃的,不是食物。」
人魚沒聽他的話,咬著鑽石鑽到水下去了。
「莉香!」森鷗外的臉近乎貼在晃動的水面上,缸底的景物因為折射的現像有些不清晰。變成人魚可不代表連腸胃也變好,要是真不小心吞下去肯定會不舒服。
森鷗外著急地喊了兩聲後決定跳進水裡把這只人魚逮出來。
原本沉在下面的人魚也不知是讀出了他的心思還是單純對環境敏感,在森鷗外真的把想法付諸行動前猛向上游,像水族館裡興奮的小海豚。隔著水面,吻住了他。
森鷗外覺得嘴唇接觸到了柔軟之外還接觸到細細的鏈子。莉香咬著他送的鑽石,在和他親親。
上面是虛無的空,下面是澄澈的水。在這個分界面上,他們接吻。
蜜色的鑽石在嘴裡化開了吧?若非如此,不會這麼甜蜜。森鷗外摁住她的後腦勺,讓甜蜜的時間延長。
吻後,他的衣領,袖子都被水打濕了。
人魚還以為自己惡作劇成功,把胸前的鑽石展示給他看:「還……在……」
「這個是不能吃的。」森鷗外點點她胸口的鑽石。
「不……吃……」
「對,是不能吃的。」森鷗外耐心地和她說著話,「離我再近點,讓我看看你。」
已經離得很近了,森鷗外這麼一說,莉香也為難著不知要怎樣才算靠得更近,只好趴在魚缸邊,抬頭看著他。
森鷗外撥開她左側的頭發,露出白淨小巧的耳朵,原本圓潤的耳廓變得有了棱角,變成尖尖的形狀,像是漫畫裡的精靈。
不自主地去摸那尖尖的地方,人的體溫要比人魚高,摸起來冰冰涼。
莉香覺得耳朵有點癢,伸手揉了揉。
森鷗外捉住她的手,指縫間有半透明的蹼,裡面細細的毛細血管裡流著冷藍色的血,指甲也是冷藍色的。
莉香的手本就漂亮,長了蹼後微妙增添了詭艷的氣息,成了藝術品。
本來很看不起黏黏糊糊的行為,但森鷗外此刻也只能屈服於內心的想法,親上她的手背,親她漂亮的指甲,親她薄薄的,看起來脆弱的蹼。
人魚效仿他的行為,親他的手背,親他的指甲,但沒能親他的蹼。
他又沒長蹼,自然親不到。
莉香拉著他的手翻來翻去沒找到,氣餒地說:「沒……有……」
他樂了,「那麼漂亮的東西要漂亮的人才會有,所以只有莉香有。」
失落的人魚聽他這麼說也理清了其中的邏輯,「莉香……漂亮!」
「對,莉香很漂亮。」心情飄飄然了,本以為鑽石肯定送不出去的,本以為很可能連莉香的面都見不到要另想辦法,但意外地被依靠著,喜歡著,像是初在一起的那段時間。
記憶過濾掉了痛苦的部分,怨恨他的部分,留下的只有甜味嗎?
雖然甜的記憶也不是很清晰,或許只是模糊的一團,但能毫無芥蒂地,快樂地拍著尾巴叫他「林太郎」。
也許不是特別模糊。
森鷗外雙手捧住人魚的臉,手指滑過她柔嫩的臉頰,最後落到唇上。本來是淡粉的唇因為剛才的吻染得嫣紅了幾分。
他壓低聲音,誘哄這只對他毫無芥蒂之心的幼魚,「莉香,張開嘴巴,讓我看看你的牙齒。」
第五十五章
莉香不明白, 為什麼看牙齒會讓她喘不上氣,還讓她的舌*頭變月中。
她拽著森鷗外的衣服,仰著頭, 靜靜喘息。
「真是乖到讓我有罪惡感。」做完壞事的森鷗外覺得她像塊軟糯可口的甜點, 想快點整個吃進腹中, 又覺得這樣是暴殄天物,該細細品味才對。
「這種事情只有我可以對你做, 其他人絕對不行。」要好好地保護起來, 太容易被騙了。
「只……有……林太郎……」嫣紅的嘴唇開合, 重復他說的話。
「只有我, 」他沒忍住又啾地親了一下,「因為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
人魚以吻表達喜愛表達感激,森鷗外吻了她的手指, 吻了她的嘴唇, 還吻她的發頂。
莉香想,這個人肯定很喜歡她。她也喜歡這個人。
「我們等會兒回橫濱。」占有欲稍微得到緩解的森鷗外心情很好, 他用手梳理莉香柔滑的頭發,「不過我得想辦法弄個魚缸,嗯……還是說人魚暫時離開水不會有什麼問題呢?」
莉香懵懵懂懂:「橫……濱……」
「對,我們要在那裡一起生活。」
「一起……喜歡……林太郎……」人魚拉著森鷗外的胳膊,不甚清楚地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
「我也喜歡莉香,我愛莉香,謝謝莉香出生, 謝謝莉香來到我的身邊。」
人魚聽懂了這蘸著蜂蜜的話語, 開心地擺動尾巴, 借著往上的浮力躍動了一個小弧度, 胳膊摟住森鷗外的脖子, 整條魚都掛在他身上。
森鷗外側過頭,把臉埋進她馨香的發裡,「還是很喜歡我說甜言蜜語嗎?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好多年,心裡醞釀的情話多到可以說上幾天幾夜不重樣,以後我會慢慢說給你聽。」
人魚聽不懂其他的話,但能理解最後一句,出聲:「嗯∼」
*
「你要帶走莉香?」家入硝子倒酒的動作頓住。
「是的,她畢竟是我的妻子,老麻煩你們照顧也不好。」森鷗外客套地說。
酒瓶傾斜,褐色的液體倒入杯中,有淡淡的酒精味,家入硝子端起杯子,「我不認為莉香現在的情況適合離開,胸口的咒靈是一個問題,她現在的身體變成人魚,神智不清楚是另一個問題。」
「所以更需要有人好好照顧她,可家入小姐的工作很忙平時沒什麼時間,其他人更不用說了。」
說的倒是好聽,明明是趁著莉香現在的神智不清醒想趁機拐走才對。
「至少,她在這裡是安全的。」家入硝子不願妥協。
森鷗外讀出她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家入小姐這話說的還真是過分啊,難道我會讓自己的妻子陷入危險之中嗎?」
以前做了錯事,現在不會了。
「如果莉香的咒靈再次扇動翅膀,她又出現了心髒疼痛的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關於咒靈的知識我回去後了解了一些,」其實是惡補了能找到的所有情報,「要研制出能克制咒靈的藥應該也只是時間問題,當然,這麼大費周章也沒意思,還是希望家入小姐能直接告知上次給莉香用的那種藥的藥物機理,我也勉強算是醫生,理解這方面的東西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看來是提前做了准備才來,真不知道該說他對莉香上心還是別的什麼。
在文字游戲上,家入硝子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一來一回幾個問題後她只能說:「我們這樣自顧自地決定不好,還是要征求莉香的意見。」
於是人魚面臨著選擇飼養員的問題。
「莉香,你要跟他一起去橫濱還是選擇留在這裡?」家入硝子蹲在最高一級的台階上,低頭詢問正玩著脖子上蜜色鑽石的人魚。
「硝……子……」莉香放下鑽石,看著家入硝子的臉,隔了會兒又轉而看旁邊的森鷗外,「林太郎……」
「沒有辦法決定嗎?」家入硝子勸解,「你再多想想,這個決定可是關系到你以後要和誰在一起生活。」
人魚的眼睛裡蓄滿水光,要哭出來的模樣,「見不到……硝……子……」
這個回答不就默認她要和森鷗外離開了嗎?家入硝子沒想要勉強,主要是也勉強不來,只輕輕拍她的頭,「以後還會見面的。」
不過現在五條和虎杖一行人不在,等他們回來肯定要纏著她問莉香的去處,那個時候再說吧,反正那群人捅了婁子不關她的事。
說是以後會見面,當然她也這麼期望,但是依據這兩次的接觸,森鷗外這個人的占有欲已經強得遠超正常人的水准,若非特殊情況,她以後還真有可能無法見到莉香。
「不要哭,以後莉香要是想見家入小姐,我們還是可以回來的,距離也不遠。」森鷗外不想看她難過,更不想看她因別人而難過,哄騙著不讓那亮晶晶的眼淚掉出來。
雙方算是達成協議。森鷗外拿到藥物機理又順走了十來瓶藥劑,除此之外還把家入硝子關於莉香這幾天來變成人魚的全部觀察報告也一並順走,這才准備離開。
本來可以再多呆一會兒的,看莉香也很不舍得家入硝子,但在不屬於自己勢力控制的範圍裡難免會多幾分警惕。
「莉香,我們要走了,來,讓我抱你。」森鷗外對收拾海螺和小貝殼的莉香招手。
人魚拿起沉在缸底的大海螺和幾枚小貝殼朝森鷗外游來:「抱……」
出水的身體很干燥,只有大大漂亮的尾巴上還留有水跡,尾鰭上有細細的魚骨,不單是淺藍色,還有點泛金,像上面灑了一層金粉。
不敢確定人魚能否長時間離開水,於是在車的後座放置了一個長方體狀的小水缸,對莉香來說有點小了,尾巴都不能完全伸展開,翹著貼在缸壁上。
「委屈莉香一會兒,等回去了,我給你換一個大大的魚缸。」
「大……魚缸……」莉香期待地說。
「嗯,一定換個超大的魚缸。」森鷗外承諾道。
要關車門的時候視線又被缺了一半的漂亮魚尾所吸引,之前在魚缸前看見金閃閃的光點還以為是燈光問題,現在這麼一看就是上面有金粉般的物質附著。
「莉香,能讓我摸摸你的尾巴嗎?」
人魚掙扎著想把尾巴收起來但沒有成功,「醜……醜……」
「怎麼會?不醜,是最漂亮的。」想起她以前說過覺得自己殘肢的傷口在哭,心裡有些梗塞,「莉香漂亮,尾巴也漂亮。」
「嗚∼林太郎……」眼淚滑下臉頰變成珍珠掉進水缸裡。
森鷗外看呆了一秒。
「林太郎……給……尾……巴……」沒有再抗拒,順從地讓他摸自己的尾巴。
手指摸到那像被利刃削掉一半的截面,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質感,像果凍般光滑,但比果凍要富有彈性,截面處的顏色比鱗片的淺藍色要深得多,近乎是墨藍色。
他在家入硝子那裡看過莉香的血液,比血液的顏色還要深。
他做以前做過的事,吻了那墨藍色的截面,觸感又軟又滑又涼。
人魚發出細細的尖叫,嗓子繃緊,有意克制著的,如本該彈奏出美妙音色的手指亂撥,蹦出幾個好聽但排序有點亂的音符。
「我是不是過分了?」森鷗外抬頭,抬起上半身往前挪動直到和莉香面對面,不大的後車廂顯得窄小。
莉香哼哼著搖頭,手捧住森鷗外的臉,「只……有……林太郎……」
「只有我可以對你做這種事對嗎?」
人魚用有點軟的音色嗯了一聲。
心裡有什麼東西漫出來,森鷗外抵著她的額頭,「你總是這麼寵我的話,會忍不住對你做很壞的事。」
又親密了一小會兒,再繼續下去也不知今晚要幾時才能到橫濱。
關上車門的那一刻,莉香因為看不到他的臉立馬變得緊張起來,「林太郎!」
水也因為略顯激烈的動作濺到魚缸外面。
森鷗外連忙又把車門拉開,「我只是要繞到前面去開車,不是要離開。」
「要……說……」莉香抓住他的手,「要……說……」
森鷗外想起之前家入硝子說的,要和她說早安,午安,晚安,有要做的事情時臨別前也要好好說清楚。
「是我的錯,沒有和你說。我只是要繞到前面的駕駛座上,沒有要走。」這樣也好,以前的莉香不會像現在這麼粘人,涉及到森鷗外的事情都會選擇妥協,有的時候難以揣摩她心裡的想法。
像這樣,喜歡就說喜歡,擔心就說擔心,害怕就表現得害怕,是很好的。
飛快繞到前面開了車門,坐到駕駛座上,轉頭對上莉香放心的臉,「看吧,我又回來了。」
莉香拿起兩個小扇貝相互敲擊了一下,表示開心。
*
首領明明早上才走的,按照他前幾日的工作強度,再怎麼說都該放個不少於三天的假。
可到了中午,中原中也看見幾個部下正往首領的辦公室搬一口巨大的魚缸。
除了在水族館,中原中也這輩子還真沒在別的地方見過這麼大的魚缸。
「你們幾個在做什麼?」他走近了問。
其中一個解釋:「中原大人,如您所見,我們按照首領的指示在搬魚缸。」
「首領的指示?」中原中也困惑,「只有魚缸沒有魚嗎?」
幾人面面相覷,「確實只讓我們搬魚缸,沒有提買魚的事,還說了辦公室一個,臥室裡也要一個。」
中原中也一看,這魚缸的玻璃還是雙層防彈的,和首領辦公室裡窗戶的玻璃材質相同,可以說非常牢固。
不過兩個這麼大的魚缸,要養多少魚啊?還是說要養巨型的水生生物?比如大章魚什麼的。
聯系首領之前提過一嘴的女朋友,不對,應該是「妻子」,中原中也又想,或許單純是首領夫人喜歡魚?
魚缸每個面的邊緣有的貼著漂亮的花形粉色貼紙,有的貼著粉鑽。中原中也指著邊緣處的裝飾,皺眉:「這都是些什麼?」
好看是好看,但一口魚缸弄得這麼花裡胡哨的要干嘛?魚也不會欣賞貼紙和粉鑽有多好看。
「是這樣的,首領吩咐我們把魚缸布置得有……」戴著墨鏡,穿著西裝的□□工作人員對接下來這個詞語有幾分排斥,「有……少女心一些,所以我們買了點東西做裝飾,中原大人覺得成效如何?」
中原中也:??
第五十六章
把車停在停車場裡, 森鷗外脫下外套給莉香披上,然後把她從後座的小水缸裡抱出來。
「暖……和……」莉香縮在他的外套裡,靠在他的胸前, 乖順地說。
「暖和和的就好, 要是莉香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及時告訴我好嗎?」尾巴的存在讓身體在視覺效果上比人形時長很多,但重量沒有變化, 輕飄飄得像朵雲在懷裡,沒有實感。
森鷗外下意識抱緊了她。
「告……訴……林太郎……」
「沒錯, 要告訴我。」對於她重復的每句話及時給予正向肯定的反饋。
要乘坐的電梯是干部專用電梯,不巧在電梯口碰見了剛出來的中原中也。
「首領……這是……」准備開車去喝酒的中原干部看到了首領正抱著一只——
好吧,如果他沒有出現幻覺的話, 首領的懷裡確乎是一只人魚。難道辦公室和臥室裡的大魚缸都是為了這只人魚而准備的嗎?
現在知道為什麼要准備有少女心的大魚缸了……
上半身被首領的外套遮掩住, 只露出頭和缺了半邊尾鰭的魚尾巴。中原中也不清楚是否人魚一族的形貌都如童話故事裡描述的上乘, 但能確定眼前的人魚絕對符合童話的標准。
「她是……受傷了嗎?」中原中也看著她的魚尾巴,心裡的疑問多到擠在嘴邊, 但憋好半天才說出這句話。
「沒……有……受傷……」
人魚說話了, 盡管聽她的用語有些許吃力,但聲音卻很好聽。
這是人魚還是能用歌聲引誘船員的海妖?
「中也, 先簡單介紹一下, 這是我的妻子, 她叫莉香。」森鷗外說話間還低頭吻了她的發頂, 舉止是自然的親昵。
在介紹的時候並沒有帶上姓氏, 中原中也不知首領是有意還是無意略去,他來不及深究, 大腦裡只有一個想法:
首領夫人居然是一條人魚。
按照首領之前透露的信息, 還是會抽女士香煙的人魚。
等等, 他的大腦有點超負荷運轉,想像不出眼前這只用近乎剔透的蜜色眼睛小心打量陌生人的人魚會抽煙。
短暫的見面,短暫到近乎是擦肩而過的程度。中原中也目送首領抱著人魚進了電梯,電梯門合上,樓層的數字閃爍。
中原中也看著上面的數字跳躍,到3樓的時候突然想起那條人魚和當初他看的那個厭食症紀錄片中患病的女孩莫名相似。
頭發是巧克力色,眼睛也是蜜棕色。
是巧合嗎?
森鷗外發現了莉香的不安,就在電梯門合上的那一秒。她閉上眼,臉緊貼他的胸口,呼呼喘氣,身體微微在發抖。
立覺不妙,「是胸口疼嗎?還是有哪裡不舒服?我帶了藥,給你注射一支好不好?」
森鷗外想把衣服扔在地上當做墊靠,再讓人魚坐到上面,方便給她注射。然而莉香緊緊勾著他的脖子不願松開,「不……要……一……個人……」
「沒有一個人,我在這裡,不會讓你一個人的。」額頭都泌出細汗了,和上次的咒靈扇動翅膀的症狀相同,只是心髒跳得沒有那麼劇烈,是人魚的心髒跳動頻率本身就和人類不同嗎?
「害……怕……」人魚嗚咽著,聲音也楚楚可憐。
「不怕的,我在。」好像很久之前也對莉香說過類似的話。
「害……怕……小……房間……」人魚嗚咽得更厲害了,氣喘不勻,「小……房間……手……痛……尾巴……痛……」
閃電在上方快速游走,照得森鷗外的心境亮堂堂,人也亮堂堂,幾乎無處可藏。
摁下按鈕讓電梯停下,他抱著莉香出了電梯,出了她口中那個小房間。
就算變成人魚,看似丟失了記憶,但曾經造成巨大痛苦的創傷卻刻在了潛意識裡。環境裡有了觸發因素,傷口就開始疼痛。
計劃看起來周密,算計到了各種可能性,單是沒有算計到莉香的痛苦承受能力。因為她老說沒關系,因為她在被裝進黑匣子裡時還在說對不起,所以森鷗外以為她真的沒關系。
他忽略了自己的妻子是多麼的敏感和脆弱。
死因是心髒麻痹,那是身體上表現的死因。那麼心理上呢?
或許她單單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死,自己要死,就很輕易地死掉了。
人很渺小,很脆弱的。
就算是死了,黑暗中封閉的痛苦,手腳被折斷的痛苦,疊加成那麼黑的絕望,絕望的泥沼。莉香在絕望的泥沼裡陷下去,甚至連掙扎都未嘗試,就這樣陷進去。
「莉香,討厭小房間嗎?」出了電梯,人魚的呼吸開始平穩,也沒有再說手疼和尾巴疼。她剛才的痛苦與咒靈無關,全由他一手造成。
人魚額間的碎發被細汗打濕,眼淚變成的珍珠也嘩啦啦灑了一地,還未恢復過來便認真回答他的問題,「討……厭……」
覺得這個詞不太合適,又改口:「害……怕……」
「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你的心情,我本該知道的……但是心情過於迫切了,我們走樓梯。」
「不……要……小……房間。」莉香後怕地說。
「嗯,不要小房間,我們走樓梯。」他抱著莉香轉向旁邊的樓梯,順著往上爬。
莉香看著他寒霜般的臉色,憂心地問:「林太郎……不……開心?」
「不是在生莉香的氣,」森鷗外調整了一下姿勢,「是在思考當時是否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人魚沒有聽懂,干脆低頭聽大海螺了,等到臥室的時候,莉香吧嗒地親了一口他的側臉,聲音特別響,然後豎起拇指,「林太郎……好!」
「是在安慰我嗎?」他把莉香放在柔軟的大床上。
「林太郎……好!」又重復一遍。
「莉香也好,特別好。」森鷗外把頭枕在她長了鱗片的下半身,靜靜地愣著。
人魚摸他的頭,像在摸小孩子,「乖……乖……」
在輕柔的撫摸下,前幾日堆積的困意開始泛濫上湧,疲憊中摻雜著難受,又突然想到重要的事,「莉香,你現在餓了嗎?」
「不……餓……吃了……蝦……」
「吃了蝦啊,也對,莉香現在是可愛的小人魚嘛,我想想,等會兒吃鮮美的螃蟹還有魚肉好不好?」鱗片好滑,耳朵枕著鱗片的觸感像枕著軟冰。
「魚……肉!」人魚驚恐道,「吃……莉香!」
被誤解了。
「不是吃莉香,不是吃人魚,是吃小魚。」森鷗外用食指和拇指比劃著,「這麼小的魚。」
人魚松了口氣,「以為……要吃……莉香……」
「怎麼會。」就算吃也是另一種吃法,「現在要回魚缸裡去嗎?有沒有覺得缺水?」
「沒……有,和……林太郎……一起……」
「要和我這樣多呆一會兒嗎?」雖然說話斷斷續續但內容很好懂。
森鷗外松了松領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在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這裡是屬於他的勢力範圍。
坐直了身子。
喉嚨有點燒,有個地方也燒。
「之前就想說了,莉香穿的內衣好像防水效果不是很好,尺寸也不太對,會不會有點緊了?」森鷗外把她的長發撩到後面,用手指點了點肩帶。
「潮……」莉香苦著臉扯了下肩帶,「緊……不……舒服……」
「要脫下來嗎?我可以幫忙。」
「硝……子……不行……」
「家入小姐說不能脫嗎?」森鷗外摩挲她的耳垂。
「嗯!」莉香面色嚴肅地點頭,「不能!」
「可是,我不是別人,我是你的林太郎。」森鷗外拉著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臉,「我也不行嗎?」
莉香猶豫著,像是在揣摩他和家入硝子誰說的話分量比較重。
「不可以嗎?我不是壞人啊,莉香不信任我,好難過。」森鷗外低下頭作出失落的樣子。
「不是……林太郎……」莉香摸著他的臉,「林太郎……可以……」
「所以是同意了?」要是被外人見了,自己剛才的言行舉止絕對是標准的拐騙無知小女孩的渣男。
「同……意……林太郎……不同……」
「是嘛,因為我對莉香而言是特殊的,不同的。」若是遭到反抗也不會生氣,可小人魚卻在助長這糟糕的占有欲。
「那我幫你把內衣扣子解開好不好?之後幫你訂做鱗片質感還防水的新內衣。」
「新……新……」
「是,穿新新。」
環抱著人魚,把後面的扣子解開,擔心扣子絞到她的頭發,還把頭發也半撩起來。
半濕的內衣落到地板上。
太美了。
「莉香,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林太郎……一……直問……」人魚先前回答了好多類似的問題,現在蹙著眉還拍了拍床墊,沒有之前有耐心。
森鷗外嗤笑一聲,「從莉香臉上看到不耐煩的表情好新奇,其實再任性一點,對我發脾氣也沒關系。」
伸手壓平小人魚皺著的眉,「我們在床上多呆一會兒好不好?」
「嗯。」脫掉了略濕的內衣,莉香覺得胸口的束縛減輕,躺在床上像被煎炒的小魚翻來翻去,玩得開心。
頭發糾纏在雪白之地,裡面又開出櫻花。
森鷗外湊到她身邊,「要不要做點有趣的事?」
「有……趣?」莉香眨了眨眼睛。
巧克力色的頭發被撥開,粉色的櫻花可憐兮兮地沒了遮掩。
「很有趣哦,我的手指還有舌*頭都很靈活。」
第五十七章
「舒服嗎?」
「舒……服……」
被單皺巴巴的卷起來, 等會兒需要換。
莉香臉頰泛紅,迷迷糊糊地依偎在森鷗外胸前,「要……水……」
發的汗多, 需要補充水分。森鷗外喂她喝了點水,順勢抱著她,「要回魚缸裡去嗎?已經放滿水了。」
「不……要……」縮到森鷗外懷裡,「和……林太郎……」
「要和我在一起嗎?」
想睡覺了,眼睛半閉著,聽森鷗外的話只是輕嗯一聲。
「我抱你去洗澡好不好?」
人魚揉了揉眼睛, 抬起頭來, 長的過分的睫毛掉了一根黏在下眼瞼上, 「魚……不洗……」
森鷗外幫她拿掉那根睫毛, 「莉香是想說人魚不用洗澡嗎?」
「嗯∼」
「但是我需要, 你陪我去洗好不好?」
莉香又窩到他懷裡, 手臂伸到後面環抱住他, 「抱……林太郎……」
「好,抱抱。」他順著她的長發, 「在撒嬌嗎?好喜歡。」
「喜歡……」莉香半夢半醒間回他。
「簡直像在做夢一樣。」頭發的顏色和眼睛顏色都不免讓人聯想到甜味,滑下去像巧克力在手裡溶解, 親上去也像。
半哄半抱著去了浴室, 開始還玩了會兒給愛麗絲買的小鴨子,到後面直接趴在浴缸邊緣睡著。
噴頭灑下來的熱水讓整個浴室陷入朦朧的狀態, 莉香是重重迷霧裡趴在礁石上睡覺的海妖,稍微不注意就會跳進海裡消失不見。
無端的焦慮拽了一下他, 森鷗外喊了一聲莉香的名字。
人魚抬起頭用略迷茫, 那種睡到中途被人忽然吵醒的迷茫表情看著他:「?」
「沒什麼, 叫你一聲。」森鷗外把噴頭關掉, 蹲在人魚面前,「莉香,明天會有一個人過來給你治病,我會陪著你,所以不用害怕。」
「莉香……沒病!」人魚花了幾秒從迷茫的狀態中脫離出來,甩了甩尾巴,「尾巴……天……生!」
擺動的尾巴濺了森鷗外一臉水,他懶得擦,只伸手點了點人魚的胸口:「不是尾巴,莉香的尾巴很漂亮,不用治,要治的是這裡。」
「這……裡?」莉香也隨著他的視線去看自己的胸口,揉了揉,「不……疼……」
「醫生說這裡長了只咒靈,要袚除掉,不然會影響到莉香的健康。這只咒靈應該也是莉香變成小人魚的原因,要是能袚除掉,莉香大概率會變成原來的樣子。」說到這裡,森鷗外的神色晦暗不明。
人魚察覺到了他低落下來的心緒,用了和之前相同的安慰方式,吧嗒親了一下他的臉龐,豎拇指:「林太郎……好!」
「林太郎才不好,你恢復記憶後肯定要恨死他的。」
小人魚著急地抓住森鷗外的手,用臉去蹭蹭,又親親,「好好……好,喜歡……林太郎……舒服……」
森鷗外忍不住笑出聲,晦暗不明的神色也柔和起來,「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讓你舒服?」
糾結了兩分鐘,小人魚回答:「都……喜歡……」
「我不信,除非你親我。」開始耍賴。
啵啵啵。
好多的吻落在森鷗外的手背。
「還有這裡。」示意自己的嘴唇。
小人魚吻上去,落進獵人剛挖的陷阱裡。頭腦像之前一樣暈乎乎的,嘴巴甜甜的,好久不分開。
森鷗外心裡開始盤算。
如果袚除咒靈後莉香的記憶恢復,如果恢復記憶的莉香討厭他到連接觸都作嘔,那麼只能強制消除她的記憶,讓她像現在這般做一只心裡只有他的小人魚。
前幾日的努力下,他已經找到了能夠消除記憶的異能者。
抱著莉香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天色都暗了,床單被套全被換過,干淨清爽很多,熱騰騰的食物擺放在餐車上。
突然想起之前和莉香在法國旅游時也是這樣,床上,浴室,餐桌。就在這三個地方來回轉,直到要離開的時候才去所謂的出名景點走馬觀花一遍。
「肚子餓了嗎?」森鷗外摸摸她平坦得沒有一絲贅肉的小肚子。
「有……點……」她自己也摸,「林太郎?」
「還好,那我們一起吃點東西。」
烹飪好的蟹肉又嫩又鮮,小人魚吃了一口就心情很好地哼哼起來。
「這麼高興啊。」
「好……吃……」莉香盯著他手裡的蟹肉繼續看。
「那再吃一口。」
哼哼著搖頭了。
「不是喜歡嗎?這才吃了一口。」
小人魚把森鷗外的手推回去,「林太郎……也……吃……」
原來是這樣。
「沒關系的,我等你吃完了再慢慢吃。」
人魚執拗地重復回答:「林太郎……也……吃……」
「好好,我吃。」
必須要一人一口才算公平。變成人魚的莉香胃口和以前一樣小,吃了小半碗後真的吃不下了。
「真的不吃了?」實在是吃得太少,這不是養了人魚,這是養了小魚。
「飽……林太郎……吃……」
小人魚用大眼睛看著他吃完該食用的分量,像大人督促小孩吃飯。
吃完後森鷗外把餐具放下,又摸了一下她的肚子,「現在餓了嗎?」
小人魚:?
「才……吃……完……」
「厭食症的問題本來就沒有好完全,莉香平時又不會按時吃飯,之前還因為胃疼暈過去。以後不能這樣。」森鷗外從淺底盤裡拿起一枚葡萄,把皮剝開露出晶瑩剔透的果肉。
「珍……珠……」小人魚看看他手裡剝開的葡萄再看看他。
「不是珍珠,是葡萄,很甜哦,來嘗嘗。」
嗷嗚。
莉香吃掉了淺綠色的果肉,「甜……」
「喜歡嗎?」
「喜……歡……」
吃掉了五顆葡萄後,這頓飯總算畫上句號,外面的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
「要不要回魚缸裡?」森鷗外隨時注意她會不會因為離開水的時間太長會不舒服。
莉香的狀態倒是好,搖頭:「不……要……」
「那我們一起睡覺好不好?」森鷗外干脆只留床邊一盞昏黃的小夜燈。
用魚尾在床上移動顯然比在水裡難多了,努力半天才挪靠到枕頭上,還順手拉過被子蓋住尾巴,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林太郎……來……」
一條人魚在睡覺的時候還要蓋被子,森鷗外看她的作態覺得實在可愛,一邊應著她的邀約一邊拉過被子躺下。
「睡……覺……」這樣說著便自覺地靠到他懷裡。
被子干淨得聞不到任何味道,這樣的冷天裡,和心愛的人一起窩在被子裡睡覺簡直可以說得上奢侈,特別是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
「我的小人魚不回到水裡真的沒關系嗎?」不管怎麼說,離開水的時間有些長了,如果不算剛才泡在浴缸裡的時間。
「沒……關系……」小人魚樂呵呵地鑽進他懷裡。
這回真的睡覺了,綿密的困意放心地從四周湧上來,把他埋下去,也把他的小人魚埋下去。他們在無邊的,浪潮般的困意裡親密擁抱。
也不知睡過去多久,他聽到了哭聲。
立馬睜開了眼。
睡在旁邊的小人魚在哭,具現化成的珍珠都有了好幾顆。
要命,肯定是離水時間太長不舒服了。
「莉香,乖乖,我馬上抱你去魚缸裡。」手繞到她的腰際,正要抱起。
「不要!」繼「林太郎」這個名詞後,難得說連貫的動詞。
森鷗外不敢動了,「是不是哪裡疼了?」
「不……疼……」莉香側著身子,抬手去摸他的臉,「要……珍……珠……給……林太郎。」
正好一滴淚順著眼角滑下變成珍珠,滾到剛才的珍珠堆裡。
「為了給我珍珠才哭的嗎?」
「嗯。」小人魚把珍珠撿起來,「林太郎……對……莉香……好!珍……珠……給……林太郎……有……錢……」
森鷗外沉默。
小人魚以為是他不喜歡,「莉香……只有……珍……珠……沒有……別……的……」
「不要珍珠。」
小人魚瑟縮了一下,這回看起來真的快哭了。
「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森鷗外抱住她,緊緊抱住她,「是小笨蛋人魚嗎?不是為了珍珠才對你好的,因為喜歡你,因為你是莉香才對你好的,沒有珍珠,什麼都沒有我也會對你好。」
「真……的?」莉香的語氣裡塞滿了不相信的意味。
「真的。」森鷗外松開懷抱,看著她,心髒空的部分住進叫莉香的小人魚,「趁著你不清醒說這些話太狡猾,但等你清醒過來你肯定不願意聽我說。像那個時候一樣,一開始……」
頓了頓。
「我是為了你的異能,但後來是真的喜歡你,坦迪森家族還有匣中人……」
邏輯混亂,這不是他會犯的錯。
有些事是不是只能放在心裡,說成句便單薄成紙張輕飄飄的沒有分量。那麼長的前因後果,得給他點時間,才可用簡單兩句話概括。
但感情的百轉千回又怎麼能概括?
「我很想你。」
「我喜歡你。」
「我愛你。」
甜言蜜語說多也變廉價。永恆的東西借不永恆的載體表達本就是錯誤,該如何向你傳遞我此刻的心意?
小人魚攥著珍珠看他,「不……懂……」
「不懂也沒關系,我會一直對你好,漂亮的話好聽但落到實處容易變成煤污,時間會證明一切。」
「一……直……?」
「一直的意思是永遠。」
「永……遠……?」
「永遠就是……生命,生生不息,死了生,生了死。」森鷗外微笑,「只是在我這裡省略了死亡,我把死亡壓得只有薄薄一張紙,揉成小小的一團,吃掉了。」
所以對你的愛一直生長,沒有盡頭。
第五十八章
人魚這個詞之所以特殊, 因為裡面有「人」也有「魚」。
魚不能離開水。
所以就算莉香沒有表現出缺水的體征,在離開水近二十四個小時後,森鷗外還是把她抱進了辦公室的魚缸裡。
剛穿上定做的鱗片質感內衣的莉香非常開心,其實從內衣的長度而言, 用吊帶來稱呼會更合適。
左肩處的細帶子上還釘了顆紐扣, 紐扣上有小美人魚的圖案,當然原型不是他的小美人魚, 而是《海的女兒》的小美人魚。
小人魚在清澈的水裡游了一圈, 浮上來, 愉快地說:「新……新……不……濕……」
「因為是用防水材料做的,所以不會濕。莉香喜歡嗎?」又高又大的魚缸側面累起幾層台階, 構造和咒術高專那裡沒什麼差別,只是這裡的魚缸要更大, 這裡的台階上鋪了柔軟的長毛地毯。
「喜……歡……」小人魚高興的時候會笑,還會擺動漂亮的尾巴, 在水裡絞出泡泡。
「莉香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就這麼開心,想滿足她的所有願望。
「海……螺……蚌……殼……大!」家入硝子給她的那幾個小扇貝還有海螺她一直很喜歡, 反復地擺弄都不嫌膩。
「好,給你買大大的海螺還有蚌殼。」他的行動力一直很強, 早上承諾的事, 中午便落實到位, 大到能裝下人的蚌殼放進魚缸裡。裡面還墊上柔軟的材質, 模仿蚌殼的軟肉, 整個大蚌殼就是有防水功能的大軟床。
小人魚躺下裡面只露出小半個尾鰭,若是關上蚌殼, 那她便是最美的珍珠。
莉香變成人魚後還未見過如此新奇的事物, 在蚌殼裡小憩了幾分鐘, 又從蚌殼裡游出來在它的上下左右敲敲打打,像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孩。
魚缸雖大但也沒大到裝下一個等身大海螺和一個等身大蚌殼的程度,所以送給莉香的海螺就委屈地縮小了尺寸,只有莉香的兩個巴掌那麼大。
「大……海……螺!大……蚌……殼!」
森鷗外聽她激動的語氣,看來是不嫌棄這個海螺偏小了。
女人喜歡包包,衣服,珠寶,豪車。其實男人也喜歡。
以上的東西對莉香而言大多沒什麼用,也許海螺是她的珠寶,大蚌殼就是她的豪車。
「莉香……喜……歡……禮……物……」
「喜歡就好,本來就是為了讓莉香開心的。」森鷗外坐在台階上。
「但!」
「但?」
「最……喜……歡……林太郎!」
森鷗外捂住臉,不是害羞,他臉皮沒這麼薄。
*
福澤諭吉接到了熟人的電話。
森鷗外開口說了一個字,他便把電話掛斷。
等過了幾秒對方重新打過來,他又接起,惜字如金道:「什麼事?」
對方本想繞點彎子,聽他的語氣覺得沒必要便開門見山:「我想要借用太宰的異能。」
「原因。」
「福澤閣下,您的用語還真是越來越精簡。這樣不會討人歡心,可真的會孤獨終老的。」
福澤覺得有幾分奇怪,這人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種沒有必要的話,但懶得和他耍嘴皮子,還是重復:「原因。」
「還真是古板又不近人情,」森鷗外輕嘆,「長話短說,我的妻子病了,需要【人間失格】的幫忙。」
雖說成功率不一定百分百,畢竟咒靈和異能是兩個體系,但也值得一試。
福澤看了眼手機上的號碼,不是冒充的,所以他剛才是聽錯了嗎?那種魔幻現實主義的話真的出自森鷗外之口?
福澤:「你是不是喝醉了?」
森鷗外:……?
「或者是患了臆想症。」
「……啊呀,福澤閣下可真是,話是越來越少,氣死人的本領倒是越來越大。原因我說了,看你那邊同不同意。」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人?」不如說覺得他就在撒謊。
森鷗外看了眼窩在大蚌殼裡睡得正熟的小人魚,真不想把她吵醒,但也沒辦法,「我知道了,那麼……」
幾分鐘後福澤從社長辦公室裡走出來,「太宰在哪兒?」
「社長找我有什麼事嗎?」難得沒有翹班而是選擇在辦公室摸魚的太宰治轉過座椅來。
「有個任務要交給你。」
「欸?我一個人嗎?」言外之意:沒有可以甩鍋的人陪我一起?
「是,」福澤嚴肅地點點頭,「任務地點在□□大樓的首領辦公室。」
這回,辦公室在場的職員都好奇地探頭探腦,太宰治卻露出惡心兮兮的模樣,「不想去那裡,萬一不小心遇到討厭的蛞蝓會很麻煩。」
離太宰治最近的中島敦本來在整理文件,聽到這番對話沒忍住問:「任務內容是什麼?」
一向穩重沉著的福澤社長可疑地沉默下來,好半天才說:「那個人的妻子生病了,需要治病。」
「那個人是指——」中島敦小心觀察社長的表情,「□□首領?」
「嗯。」
辦公室變得安靜下來。
「啊……可是治病不該找與謝野小姐嗎?」中島敦呆呆地問,大腦還在困難地理解社長上句話的含義。
福澤:「他沒說清楚,應該是中了異能才患的病。」
「聽起來很有意思嘛。」太宰摸著下巴,臉變成卡通化的小圓臉,眼ikaika地眨著,「確定不是騙局嗎?」
「我看到了那個女孩的長相,也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福澤說。
「女孩?」太宰目光炯炯。
一般該說「女人」才對。
就算有重重把守,太宰想要混進□□總部大樓也並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現在他是被「邀請」過去的身份,防守什麼的自然不存在,進到首領辦公室更是輕而易舉。
只是眼前的景像他沒料到。
年輕人鳶色的眼睛裡倒映出美人魚的模樣。
上半身穿的淺藍色鱗片狀吊帶,連接著下半身的魚尾,視覺上就是淺藍色的鱗片從齊胸的位置一直長到尾巴尖。沒有異樣感,只有驚艷感。
凝滯的時間大概有二十秒,他掏出手機要拍照。結果被森鷗外皮笑肉不笑地沒收。
「欸?不是要找我幫忙嗎?怎麼連拍張照都不允許?」他不滿的尾音上揚。
「醫……生……」小人魚一手拉著森鷗外的袖子,一手指著眼前的太宰治。
「對,他就是要來給你看病的醫生。」森鷗外溫柔地說。
把溫柔這個詞用在森鷗外身上實在是太恐怖,太宰都要被自己腦海裡的想法惡心出一身雞皮疙瘩。
「清枝小姐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們在武裝偵探社有過一面之緣哦。」太宰治彎下腰,去迎合坐在沙發邊沿的莉香,「你變成人魚後更漂亮了呢。」
蜜棕色的眼睛對上鳶色的眼睛,小人魚不吝嗇地贈予笑容:「莉香……漂亮!」
看來不僅是身體的改變,連性格也改變了,不過,人魚小姐啊。
織田作是預言家嗎?
單是嘴巴說見到了人魚小姐織田作也肯定會信,但是有照片的話總能增加點說服力,說不定還能看到有意思的表情。
等會兒絕對要偷拍一張。
「清枝小姐,你願意和我——」
「太宰,有些話重復第二遍就沒有意思了吧?更何況她現在可是我的妻子。」假笑面具再度發揮作用。
「嘁,那種紙張就能證明的關系輕飄飄的,撕碎不就好了。更何況,你也沒有能證明那層關系的紙吧?」太宰無所謂地說。
森鷗外忽略他的問話,遞去一副眼鏡,「看她胸口的咒靈。」
「咒靈?」眼鏡是黑框的,太宰戴上後襯得多了幾分學生氣,輕浮的氣質被壓制出幾分乖巧。
透過注入了咒力的鏡片,太宰看見人魚的左胸上有一對青金石色的大翅膀,如蝴蝶停駐在花朵上,又像小人魚戴了枚極其昂貴的胸針。
只有翅膀,沒有蝴蝶的軀體。
」這是從莉香的心髒裡長出來的,種子還留在心髒裡處於休眠狀態。我想讓你用【人間失格】把這只咒靈袚除掉。」森鷗外也戴上注入了咒力的眼鏡。
「能管用嗎?」太宰湊近了觀察,「咒力和異能畢竟是不同的。」
聰明人交流起來總能省略去中間多余的廢話,連前因後果也能從蛛絲馬跡中推個八*九不離十。
「試一試總沒壞處。」不行了再想別的辦法。
小人魚受氣氛影響,變得緊張起來,「不……開……刀……」
「不動刀,只讓醫生用手指碰一下咒靈就好。」森鷗外用手蹭蹭她光*裸的肩頭表示安慰。
「怕……疼……」
「不疼的,莉香不用害怕。」
太宰聽著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話語,看著細微動作的互動,可惜身邊沒有吐槽役只能由他代勞:「看到昔日的上司做出和性格完全不符的行為還真是夠微妙的。」
用詞還是委婉了點,已經不是微妙的程度,而是驚異的程度。說到底,這兩個人實在是沒有產生交集的可能性。
除非——
小人魚身上有能讓他利用的東西。
這時猜想範圍可以縮小。
會是小人魚身上有獨特的異能嗎?還是僅憑漂亮的臉?
只是一般漂亮倒不用和前一個問題並列,太宰不是笨蛋,對於漂亮的程度自有內心的標尺衡量。小人魚的臉在滿分的那格。
可對像是森鷗外,果然還是第一種猜想要更靠譜些。
「雖說你的猜想大致是正確的,但現在的當務之急可不是揣摩那種問題的時候。」森鷗外看穿他的想法。
「是是。」太宰伸出食指點著咒靈的翅膀發動異能,「其實我也好奇【人間失格】能不能對咒靈起作用。」
摸到的不是翅膀,是冰涼的海水,明明只是手指卻能嘗到苦澀的味道,可手指上又沒有能接收味覺信號的系統,簡直是夢幻般的經歷。
翅膀像是感受到了威脅,撲騰著垂死掙扎。小人魚的心髒處傳來劇烈的疼痛,像是有人伸手進她的胸腔裡握住她的心髒,肆意揉捏。
她疼得尖叫出聲。
小人魚的尖叫聲變成帶尖的信號也刺了他好幾下。
森鷗外料想會有不舒服的症狀,卻未料到症狀竟然來得如此猛烈,「太——宰!」
「知道了知道了。」太宰治收回手指,自覺退到旁邊。
小人魚捂著胸口倒在沙發上,尾巴緊緊地蜷縮著,臉色疼得煞白,眼淚也被疼出來。
森鷗外匆忙找來藥劑給她注射了一針,抱著她,「莉香,沒事了,現在沒事了,不碰那個咒靈了,我們不碰了。」
疼痛的攻勢已經被藥劑消解下去大半,盡管用藥的速度快但小人魚還是疼得沒了力氣,連哭泣都是默默流淚根本發不出聲音。
森鷗外想,自己的心髒也要跟著做作地疼痛。
「沒事了,現在沒事了。」無法幫她拭去眼淚,那眼淚一旦脫離眼眶便成了圓潤的珍珠。
太宰治存心噎人,「這怎麼也不像沒事的樣子吧?」
換在別的情況,森鷗外還可能搭理他幾句,但現在沒心思費口舌。
生平第一次,太宰治有了當電燈泡的經歷,覺得自己又大又亮。
「不……要……林太郎……」小人魚疼得發起脾氣,「林太郎……壞!」
「好好好,我是壞人,莉香不要生氣,身體是最重要的,先好好休息。」咒靈被藥劑影響得翅膀扇出昏昏欲睡的效果,他的小人魚也該困了。
「說……不……疼,」小人魚被迫縮靠在森鷗外懷中,「讓……我……疼!」
小人魚想,明明林太郎說這個醫生不會讓她疼的,可剛伸出手指就讓她疼得痛不欲生。昨天才說要對她好,但是今天就對她不好了。
小人魚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珍珠也不要錢地往下掉。
森鷗外擅長說甜言蜜語,卻不擅長道歉,看到斷線的珍珠也只能用俗套的「對不起」作為開端:「對不起,這個咒靈就這樣呆在莉香的心髒處不袚除也沒關系,是我太笨太心急,沒想出更好的處理辦法。」
「討……厭……林太郎……嗚嗚……」小人魚委屈地哭起來。
哭出聲音來總比連聲音都發不出要好,說明還有哭的力氣,森鷗外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無措地哄她:「不哭不哭。」
罵他是壞人,可以回「好好好,我就是壞人」。
說討厭他,卻沒辦法回「好好好,討厭我也沒關系」。
有關系的,討厭他當然有關系。
太宰治感覺整個人都古怪到不對勁了,本來以為自己打開的是一本智鬥小說,結果翻開第一頁就被濃濃的粉色言情風給震懾到。
就算現在有人跳出來告訴他人魚小姐的異能就是蠱惑男人,他都會暫時放棄思考,選擇相信兩分鐘。
大概能理解福澤社長接到電話請求時的震驚程度。
第五十九章
從太宰離開後算起。
小人魚已經有三個小時沒理他了, 正傷心地縮在大蚌殼裡假裝睡覺。
「莉香,該吃飯了。」森鷗外敲了敲魚缸外壁,能看見小人魚的尾巴輕輕翹起來又軟下去。
「還在生氣嗎?」看來是真的很疼。
小人魚翻了個身。
「生氣也不能不吃東西, 萬一胃疼就不好了。先吃完再生氣好不好?」森鷗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嘮叨的潛質。
「不……要……林太郎!」莉香生氣地飄來一句話。
「不讓我喂你嗎?」
「哼——」
「唉, 那沒辦法了。」森鷗外把去了頭尾剝了外殼的蝦仁放到辦公桌上, 開始處理文件。
小人魚沒再聽到森鷗外啰嗦的聲音, 悄悄回過頭來看,一個穿著紅色洋裙的小女孩取代了森鷗外站在剛才的位置,藍色的眼睛金色的頭發,活像個洋娃娃。
森鷗外在不遠處的辦公桌前背對著她工作。
莉香從大蚌殼裡鑽出來, 向小女孩的方向游去, 「娃……娃……」
「我才不是娃娃,我叫愛麗絲!」小女孩的聲音嫩嫩的,像新鮮的筍尖, 又帶著點撒嬌的感覺。
「愛……麗……絲……」
「真是的, 怎麼只有在叫林太郎的時候那麼順口,叫我的名字就感覺磕磕絆絆的。」愛麗絲不滿地撅了下嘴。
小人魚聽到她不滿的話開始努力練習:「愛……麗……絲……愛麗……絲……愛……麗絲……愛麗——!」
「你怎麼了?」
小人魚努力練習了幾遍後突然卡住,苦著臉捂住嘴。
「是咬到舌頭了嗎?」愛麗絲緊張地問。
桌前的森鷗外連背影都能讀出僵硬的味道。
「嗯……」小人魚苦著臉點頭。
「真是小笨蛋,那你游上來我給你擦藥。」傲嬌的語氣做遮掩,關切的心就不會那麼明顯。
小人魚蔫蔫地浮出水面來,讓愛麗絲給她擦藥。
舌*頭尖破了一點點, 噴了點消炎止疼的藥劑。
「噴了藥後會稍微好些嗎?」
今天經歷的事可真多,小人魚想, 先是林太郎騙她治病害她胸口疼,接著為了能叫清楚別人的名字還把舌尖咬了, 好笨!
愛麗絲看小人魚的情緒低落, 問她:「你怎麼了?不開心嗎?要不要吃小蝦仁?」
小人魚點了點頭。
愛麗絲跑下樓梯把那盤紅紅的小蝦仁端上來, 「我喂你哦。」
因為舌尖破了,本來說話就慢的小人魚干脆只用點頭來回應。
用叉子叉住一個小蝦仁喂到小人魚嘴邊,愛麗絲還示意她張開嘴巴:「啊——」
小人魚閉著嘴巴往後躲,表示抗拒。
愛麗絲納悶,「不吃嗎?」
小人魚搖頭,看了眼不遠處森鷗外的背影,又收回視線看愛麗絲。
「要林太郎喂你?」愛麗絲猜測,「可你剛剛不是不要他喂嗎?」
「叉……子……不!手……心……」餐具很危險的,不能用餐具喂她,只有林太郎可以這樣做。別人喂她食物要放在手心才行。
愛麗絲露出費解的表情。
小人魚為表達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感到喪氣,垂下頭來,蔫上加蔫。
「那這樣可以嗎?」愛麗絲把蝦仁放在自己白淨的小手裡遞到小人魚面前,「剛才是想說讓我用手心給你喂食物嗎?」
小人魚眼睛發亮,娃娃還是能理解她的意思,太好了!
虔誠地低下頭去吃掉手心裡躺著的小蝦仁,再啵一下愛麗絲的手心。
「哇!這……這是干什麼啊!」愛麗絲紅著臉。
「感……謝……」好大的反應,明明親硝子手心的時候她表現得很淡然,親一條手心的時候他很高興,但娃娃不喜歡嗎?
「就算是表達感謝,也太那個了!等等,」愛麗絲突然想起了什麼,「別人喂你食物的時候你也這樣嗎?」
不知道為什麼愛麗絲的眼神變暗了,有點像心情不好的林太郎,但小人魚還是沒有要說謊的意思:「是……」
「那幫家伙可真是……」愛麗絲恨恨捏緊手裡的叉子,生了會兒氣又無奈地看向小人魚:「為什麼不讓他們用筷子之類的餐具喂你?還有——為什麼林太郎可以用餐具喂你!」
面對愛麗絲帶著過激情緒的問題,小人魚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噓……林太郎……工……作……」
愛麗絲看了眼森鷗外在顫抖的脊背,無語。
小人魚解釋:「刀……叉……危……險……手……心……不!」
愛麗絲憑借著她吐露的只言片語進行無障礙交流,「既然刀叉危險那為什麼還讓林太郎……欸?」
似乎領會到了什麼。
小人魚拉了拉脖子上的鑽石,「林太郎……不……同……」
「所以只對林太郎沒有戒心嗎?」愛麗絲繼續問。
「嗯……但……林太郎……騙……我……」最相信的人今天騙了她實在是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小人魚摸著胸口又覺得想哭了。
愛麗絲小心翼翼地問:「你不原諒這個壞蛋了嗎?」
小人魚堅定地:「不……」
說完又動搖了,「現……在……不……」
「那麼以後就會原諒嘍?」緊咬著問。
「嗯……但……莉香……還……生……氣……」小人魚拍了下水面,濺起水花。
「那生氣的這段時間就讓我陪你玩好不好?我給你喂食物。」愛麗絲藍色的眼睛近了看像冷冰冰的藍玻璃,「讓林太郎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陪。」
小人魚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同意了愛麗絲的說法。
*
結束了任務,虎杖悠仁興衝衝地跑去看小人魚,發現原本魚缸裡空蕩蕩的,不但人魚沒了,連水都放沒了。
「莉香姐怎麼不見了?」他撓著頭發,望著眼前空蕩蕩的大魚缸費解地問。
在困意和煙癮雙重夾擊下的家入硝子不太清醒地回他:「莉香被她先生帶走了。」
「先生?」虎杖懵了,「莉香姐結婚了嗎?不對啊,怎麼從來沒聽她提起過,我以為她連男朋友都沒有的。」
「啊……確切點來說應該是被自稱是她先生的人帶走了。」家入硝子規範了自己的用語。
「自稱?」虎杖露出詫異的表情,「這種關系單方面自稱不行的吧?就這樣讓她和來路不明的人離開沒關系嗎?」
「這個倒不用擔心,他們之間肯定是相互認識的,關系也不是一般的關系。莉香很親近他。」
「莉香姐也很親近我啊。」虎杖下意識說。
家入硝子:……
虎杖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摸不著頭腦地問:「怎麼了嗎?」
「沒什麼……」
要給一個人解釋就夠麻煩了,兩人的談話還沒進行幾分鐘,另一個更難纏的人也跟著來。
「我去海鮮市場買了兩個好東西給小莉香作伴哦。」五條悟拎著兩只烏龜加入對話。
「五條老師出差回來了!」虎杖跳起來和五條悟打招呼。
「喲!悠仁,你也回來啦!」五條悟積極地回應。
接著兩人擊了個掌。
「額嗯……」五條悟的視線很快鎖定空蕩蕩的魚缸,「小莉香是去哪兒了啊?」
虎杖把家入硝子的話重復一遍,「說是莉香姐被她先生接走了,五條老師,你有見過莉香姐的那個……先生嗎?」
「算是見過。」五條悟看著袋子裡的小烏龜,「明明很期待她收到禮物的表情,唉,怎麼這樣啊。」
「莉香姐居然真的結婚了?」虎杖震驚道,「難以想像她的先生會是什麼樣的人。」
「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男人哦。」五條悟把年齡差距亮出來扎人。
虎杖:!
「而且還從事不正當的職業。」面無表情地補充。
虎杖:!!
「更離譜的是,才見一次面就把小莉香氣得胸口痛呢。」
虎杖:!!!
「怎麼會這樣!莉香姐是不是被他騙著結了婚啊?」虎杖心痛地說。
「我覺得很有可能,甚至是脅迫小莉香簽了結婚協議。」五條悟一本正經地騙小朋友。
家入硝子冷眼旁觀,五條悟說的每句話都似乎是正確的,但深究下來又覺得哪裡不對。
「讓莉香姐這樣被他帶走肯定不行吧,說不定會對莉香姐很壞的!五條老師,這樣放著不管沒問題嗎?」虎杖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社會新聞,「家暴」這個詞自然地擠進腦海,放大。
莉香姐和別人在一起時雖然很溫柔,但一個人的時候會流露出很寂寞很悲傷的表情。虎杖之前不理解,現在看來,她會有這樣的表情是因為婚姻裡遇到了糟糕的人。
「明天比較有空,我干脆趁著這個機會把小莉香帶回來怎麼樣!」五條悟不以為然地提了個爆炸性的意見。
「我也想去!」沒意識到這個提議很可怕的虎杖悠仁跟著附和。
「我今晚就准備行動,悠仁還是好好回寢室休息吧。」
「今晚?不是說明天有空嗎?」
「這叫出其不意哦。」五條悟把裝著小烏龜的袋子掛在衣帽鉤上。
虎杖嚴肅臉:「原來如此,沒懂什麼意思呢。」
家入硝子不鹹不淡道:「我沒有干擾你計劃的興趣,但是不要鬧大。」
「拜托硝子,別懷疑我的能力好嗎?要悄悄把小莉香帶回來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嘛。」五條悟扯了扯眼罩。
第六十章
「小莉香, 小莉香……」
小人魚聽見有人在小聲叫她,聲音穿過水,蕩成水紋, 變得有點模糊。
「嗯?」小人魚揉了揉眼睛往大蚌殼外張望, 驚喜道:「一……條!」
「都說了不是一條是五條!你怎麼老是叫錯我名字啊。」五條悟蹲在最高一層的台階上,支出白毛腦袋叫她。
小人魚游上去, 頭探出水面:「五……條……」
「小莉香在這裡過得開心嗎?」手自然地開始薅小人魚的頭發。
本來想說開心的, 但記起自己還在生森鷗外的氣又改口:「林太郎……壞!」
「那個男朋友對你不好嗎?」薅頭發的力度變輕了, 改成了順頭發。
「不……好……」小人魚摸著胸口, 「疼!」
「他又讓你胸口疼了?」
小人魚猛點頭。
「那我帶你回咒術高專好不好?硝子還有悠仁都很想你的。」
「硝……子……悠……仁……想……」
「你也想他們嗎?」
「嗯!」
「過來一點,我抱你。」五條悟招手。
小人魚學著森鷗外抱她的姿勢,兩手摟住五條悟的脖子, 擺著尾巴往上竄了一個弧度。
五條悟沒動。
她剛才做的那個動作, 如果是森鷗外就會順勢攬住她的背, 往上一提再托住魚尾把她抱出水面。
「嗯?」為什麼不動呢?
小人魚偏過頭, 幾乎要蹭到他的臉,這麼近的距離聞到了一點點血的味道。
怎麼有血的味道?小人魚湊近了嗅。
「咦?這是要親我嗎?」五條悟撓著頭發,「不太好吧,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血!有……血!」小人魚焦急地拉扯他的衣領。
五條悟恍然,「哦,原來是聞到了血的味道啊。人魚的嗅覺靈敏到了這個程度嗎?明明沒有弄到衣服上的。」
見小人魚一臉惶惶地還在重復血這個字,五條悟終於會說話了一回:「不是我的血, 是怪物的血腥味殘留在我的衣服上了。」
「怪……物……」
「對,是怪物。超可怕的怪物!」
小人魚露出害怕的表情,「可……怕……」
摟著他脖子的手快松開時, 五條悟把她從水裡抱了出來。
「說起可怕啊, 這個無時無刻都想要監視你的男人我覺得更可怕一些。這個房間裡到處都是監控, 簡直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不過——」五條悟看了眼懷裡的小人魚,「全部都被我弄壞了!」
莉香不明地眨眨眼。
「啊——還有這裡,」五條悟單手托著她,用另一只手去捏小人魚吊帶上的紐扣,「裡面竟然還裝了定位器,嘖。」
定位器在他手指間變成粉末。
「紐……扣……沒……了……」小人魚眼睜睜看著那枚上面有人魚花紋的紐扣這樣消失,「喜……歡……紐……扣……」
「欸?」五條悟愣了,「喜歡剛才的紐扣嗎?」
「喜……歡……」雖然現在還在生林太郎的氣,可那是林太郎送給她的禮物,舍不得。
「我回去送你更多漂亮的扣子吧,就算是黃金扣子也可以的。」看她還是悶悶不樂,五條悟突地想起買回去的兩只小烏龜。
「我買了兩只小烏龜給你哦,很可愛的小烏龜。」
小人魚的注意力從被毀壞的紐扣轉移到小烏龜上,「烏……龜?」
「嗯嗯,很溫吞的可愛的小烏龜哦。」對於小人魚來說,烏龜竟然比黃金的吸引力還要大嗎?
「要……看……」
「回去再看。監控被毀壞,他應該馬上就能意識到你被別人帶走了。」一想到□□首領露出慌張失措的表情,五條悟想發笑。
回到咒術高專不過是瞬間的事。
小人魚也驚異於他的速度,「五……條……快!」
平時很能貧嘴的五條悟竟然因為這句話卡了幾秒的殼,「唔……」
「莉香姐!我們又見面了!」剛給魚缸加好水的虎杖轉頭就看見五條悟抱著小人魚出現在他面前。
「悠……仁!」小人魚朝他伸出手。
「要擁抱嗎?」虎杖不太好意思地笑,還是朝她伸過手去像征性地抱了抱。
「硝……子!」抱完虎杖後小人魚看向家入硝子,也朝她伸手。
「我就不用……」
「硝子害什麼羞啊,來嘛!」五條悟看熱鬧不嫌事大。
「硝……子……」小人魚繼續索要擁抱。
家入硝子嘆了口氣,別扭地抱了抱莉香。
「抱……抱……硝……子……」小人魚開心地在她肩窩處蹭了蹭。
「好像還是更喜歡硝子欸,為什麼啊?」抱著小人魚的五條好奇地問。
結束擁抱的小人魚仰著頭看五條悟,「也……喜歡……五……條……喜歡……悠……仁!」
「我也喜歡莉香姐!」飄著小花花的虎杖回她。
「那最喜歡的是誰?」五條悟哄著問。
「林太郎!」小人魚用飽滿明亮的聲音回他,隨即意識到現在還在和森鷗外吵架,垂下頭,「林太郎……」
房間裡安靜下來。
虎杖率先在平靜的湖面投下石子:「莉香姐,林太郎是誰啊?」
小人魚認真地回答虎杖:「配……偶……」
「人魚會認識『配偶』這種詞嗎?」五條悟疑惑道。
家入硝子:「是那個人教她的,莉香原本不知道。」
「還真是有一套,小莉香大概是連『配偶』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吧?」
「但是從莉香的反應來看,森鷗外對她還挺好的。」家入硝子沒什麼情緒地分析。
五條悟干脆轉移了話題:「小莉香,要不要看我給你買的小烏龜?」
「小……烏……龜!」
「小烏龜在這裡!」虎杖端著已經被轉移到小魚缸裡的兩只小烏龜過來,「不過五條老師,這兩只烏龜看起來很凶啊,拿給莉香姐玩的話不會咬到她嗎?」
「這個是肉食龜吧?會咬人的,我覺得你送小金魚給莉香還要安全點。」從五條悟拎著兩只烏龜回來時家入硝子就很想點名這個事實,然而還沒等她說,五條悟又忙著把小人魚給劫回來。
小人魚沒注意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她抱著小魚缸聚精會神地盯著裡面的兩只動物,爬呀爬爬呀爬。
伸手進去,還沒摸到龜殼就被五條悟喊:「不可以!」
小人魚委屈地縮回手來:「摸……小……烏……龜……」
「這種龜會咬人的,很危險。」當初應該買小金魚的,至少沒什麼攻擊力。
「咬……人……「莉香倒吸一口冷氣。
「對,咬人,還會流血的,很恐怖!」五條悟誇張了語氣,營造陰森的氛圍。
「悠……仁……」小人魚有點害怕地把小魚缸遞回去,「放……」
虎杖把小魚缸放回桌上。
小人魚松了口氣拍拍虎杖的肩,「辛……苦……」
「放個小魚缸有什麼辛苦的啊,哦對了,五條老師,快把莉香姐放回魚缸裡,人魚長時間離開水不好吧?」
「是倒是。」五條悟抱著莉香往魚缸邊走,「小莉香,你的鱗片好滑啊,但是上面又不是有水的滑,是單純的滑。」
「莉香……滑……溜……溜……」小人魚算是對他的發言進行了概括總結。
「對的,滑溜溜的小莉香很可愛哦,來當五條家的吉祥物怎麼樣?」夾帶私貨地說了意味不明的話。
「吉……祥……物……」
*
和愛麗絲玩累後的小人魚這回是真的睡著了,同樣是睡在大蚌殼裡,原本在水裡擺來擺去的尾巴現在乖巧地和主人一起入睡。
森鷗外隔著魚缸看了她好一會兒,掐著時間出去開會。會議的時間不會太長,在□□大樓裡也相當安全,把監控打開就好。
會議進行期間,每隔十分鐘他都會通過手機看一眼莉香的行蹤。說是行蹤,其實就是確認小人魚有沒有好好睡覺而已。
之前看的幾次,他的小人魚都很安靜地睡在大蚌殼裡。直到第四次,也就是會議剛結束的時候。
手機上沒有呈現出小人魚熟睡的模樣,只有一片黑。
中原中也看見自家首領一言不發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周身散發出陰沉可怖的氣息。
「首領?」他問了句。
森鷗外微笑:「急著處理很重要的事。」
中原中也僵硬了片刻:「是。」
表情實在是難以形容。
監控被毀壞,莉香不見了。
她中午還用來敲打的小扇貝,用來聽聲音的大海螺還放在大蚌殼裡。
但是,最重要的她卻不見了,他的珍珠不見了。
裝在扣子裡的定位器被毀壞,連莉香的位置都無法確定。
森鷗外覺得自己從未這麼冷靜過,又覺得如果將自己的外層的皮膚剝開能看到裡面正聲嘶力竭尖叫著的另一個人格。
冷靜下來,迅速核准當前的信息。
能輕易入侵□□大樓,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家伙有誰?
和莉香有交集的人中有誰能辦得到?什麼樣的人會需要帶走莉香?
層層問題的篩選下,在大腦裡迅速縮小人選範圍直到確定嫌疑人。
森鷗外繃緊的神經軟化下來,至少這個帶走莉香的嫌疑人沒有傷害小人魚的意圖。
*
五條悟和虎杖陪著莉香玩了很久,但就算再久也不能一直陪著她,所以在夜深的時候相繼離開。
家入硝子給的扇貝和大海螺都放在另一邊的大魚缸裡沒有帶回來,莉香現在也沒什麼別的玩具玩。
她看著自己胸前的蜜棕色鑽石突然有點想念林太郎。
夜晚的時候林太郎不會留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魚缸裡,會帶她到軟軟的床上給她擁抱,會陪她看月亮,還會說很多遍喜歡她。
「五……條……」小人魚拍著魚缸壁喊,「悠……仁……」
他們不久前才和她告別要回去休息了。
「硝……子……」硝子也說了晚上要熬夜工作,可能很晚都不會回來。
沒有人對她的呼喊給予回應。
和林太郎在一起時,不管什麼時候叫他,為了什麼叫他都會得到溫柔的回應。
小人魚再次意識到,他們和林太郎是不同的。
想念林太郎了,他找醫生來導致她胸口疼的怒氣已經散得差不多,留下的只有綿綿的眷戀。
「林太郎……」小人魚啞著聲音輕輕地喊,「林太郎……喜……歡……」
「要……林太郎……」
可是林太郎又不在這裡。
小人魚游到台階旁,伸出手來撐住台階,想跳到上面。
她的力氣太小了,努力幾次都沒成功。
小人魚沉回魚缸底部,借著水力躍出水面,啪嘰,成功落在台階上。可她的鱗片太滑溜溜,順著台階一路滑到底,完全剎不住車。
要去見林太郎。
告訴他自己不生氣了,他們要和好,要和他擁抱。
可是尾巴無法行走,在地面上艱難蠕動了一會兒的小人魚意識到這樣下去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林太郎。
「想……要……腿……」小人魚悶悶不樂地說,「人……找……林太郎……」
要變成人,要有硝子一樣能到處行走的雙腿,要去見林太郎。
怎麼突然刮起了風。
藍色的風。
小人魚揉了揉眼睛,景物怎麼發生了變化?
藍色和黑暗在交替,低垂下來的藍色邊緣有漂亮的花紋。
閉眼。
再睜開眼。
「好冷。」這是第一感覺。
我像是宿醉一場的酒鬼,做了些不知所雲的夢,大腦混沌又快樂,掙扎著醒來卻發現自己裸著躺在地上。
這是什麼恐怖故事?要命了。
還好周圍沒有躺著同樣沒穿衣服的人,動了動身體好像不太對。
我一點點蜷縮成蝦米的形狀,不可思議地摸到了本該殘缺的左腿。
好冷,頭也疼。
一會兒變成人魚,一會兒變成四肢健全的人類。
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第六十一章
冷, 想躺在地上不動。冷,該從地上爬起來。
腦子被夾在兩種想法中間陣陣地疼,我用手撐著冰冷的地板抬起上半身, 過長的頭發從肩頭滑下算作我身體唯一的遮掩。
站起來, 我要站起來。
本該殘缺的左腿奇跡般地長出,然而我和它像多年未見的朋友,彼此不太熟悉。站立, 行走這樣簡單的動作對於此刻的我而言竟顯得無比艱難。
正巧這個時候門開了,屋頂的燈也亮晃晃地打開。
我的手尷尬得不知該捂住自己的臉還是自己的其他部位。
電光火石一瞬, 還是選擇捂住自己的眼睛。
「莉——香?」門口傳來的是女聲,接著響起高跟鞋噠噠的聲音。
我把手從眼睛前拿開, 「太好了,是家入小姐你。」來的要是男生, 那我真要鑽進地縫裡悶個幾年才能忘記此刻發生的事。
「看來是變回來了。」她脫下外套搭在我的肩上,安穩的體溫通過衣料傳遞過來, 連帶我的頭疼也跟著減輕。
「莉香, 你的腿!」平時穩重的她也禁不住驚呼一聲, 「長回來了?」
「看起來是這樣。」
我回答的聲音大概很虛弱, 家入硝子的注意力從長出的小腿立馬過渡到我現在的狀況。
「哪裡不舒服?」
「頭一陣陣地疼, 眼前的景物也有點花。」藍黑交替的花。
「咒靈沒有在扇動翅膀,大概是你剛才人魚變回人類,還沒有適應過來。」她朝我伸出手, 「來, 去床上躺著休息一會兒。」
從她的話裡得到了確認, 看來變成人魚不是荒謬的夢境, 而是現實裡確乎發生的事情。
艱難地轉移到床上, 雙腳踏著實地走路的感覺太久沒有體會過, 我產生了幻覺,仿佛自己真是喝了女巫的藥劑,魚尾剛幻化成雙腿的小美人魚。
一夜過去,我感冒了。
好家伙,昨晚那愈演愈烈的頭疼估計和從人魚變成人沒什麼關系,而是我受了涼引起的。
從人變成人魚,再從人魚變成人,我從橫濱來時穿的衣服全不見了,還是家入硝子給我准備了一套毛茸茸的睡衣讓我將就著穿。
「這腿到底是怎麼長出來的?」平日的家入硝子這時早該忙著工作了,而此時正以學者的嚴謹姿態研究著我的左腿。
左腿的褲腿被卷起來,家入捏了捏我的小腿,問:「有感覺嗎?」
我剛吃完藥,正捧著杯子喝熱水,「有。」
「皮膚還有骨骼都和人類沒有區別。」她著迷般地繼續捏,「可以彎曲一下膝蓋嗎?」
我彎了一下膝蓋。
家入硝子驚嘆:「好神奇!」
感覺自己好像水族館裡的小海豹,表演了個頂皮球就受到人類的表揚。
我沒有告訴家入硝子斷腿恢復的原因,胸口的小翅膀能實現我的願望這個秘密還是不要告訴別人的好。
再親密的人也不能告訴。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也要盡可能地不去使用這個能力,不然很可能會招來像上個周目那樣的禍患。
中午的時候五條悟跑來看我,從他見到我的反應來看,其實他更希望看到的是人魚。
「啊——小莉香怎麼變回來了?」五條悟的語氣裡滿滿都是失落。
「……真是不好意思,擅自變了回來。」
「我還特意買了金魚給小人魚的,結果,唉……」
我這才注意到五條悟手裡拎著的袋子裡裝著兩只看起來很傻的金魚。
「金魚?為什麼要買金魚給我?」
「還真是無情啊,變成人魚的時候沒有人類的記憶,變成人類又沒了人魚的記憶,對我們好過分!」身高一米九幾的人用蹩腳的少女音說出這種台詞來讓我沒法招架。
「額,金魚給我,我會好好養的。」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彌補。
「如果是小人魚一定會吞吞吐吐地重復『小金魚』這三個字然後很可愛地衝我笑,還會要我抱抱。」我的回答不但沒有安慰到他,反而讓他愈發憂愁起來。
「我……我在變成人魚的時候真的有做那種失禮的事情嗎?」人僵硬了,前面幾條都尚在接受範圍,主動要抱抱是什麼鬼?
「當然!我騙你做什麼?」五條悟義正言辭。
「對不起,我那個時候腦子不太清醒,不是故意的。」不管怎麼樣先道歉再說。
「說這些話可不是為了讓小莉香和我說對不起,只是單純表達一下自己對小人魚的想念罷了。」憂郁的五條悟說。
我:……沒法接話。
「說起來,」憂郁的五條悟秒切成正經人,聲音沒那麼漂浮,「對於變成人魚期間發生的事真的半點都不記得嗎?」
「不記得發生的事,只是感覺很快樂。」喝醉了酒,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明亮動人的那種快樂;被淹沒在混沌中,上浮下沉的快樂。
是一種相當矛盾的快樂。
「這個嘛……變成小人魚的莉香確實相當快樂。」
聽他這麼說,有點羨慕那個變成小人魚的我了。
兩只小金魚留了下來,五條悟不知怎麼想的,買魚沒有買飼料,我都摸不准該用什麼東西喂這兩個小家伙。
還有小魚缸裡另外的兩只小烏龜,我開始還以為是家入養的小寵物打發時間,仔細一想她時間都該不夠用了哪還需要打發。
問了後才知道這兩只看起來凶凶的肉食龜也是五條悟買給我的。
如果符號能具現化,那麼我的頭頂上一定頂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看來我要為這兩只金魚還有兩只烏龜負起責任。
腿重新長出來的事也被除了家入硝子外的其他人關注過,但是他們的接受程度都良好,除了聚在我的腿前圍觀了一會兒外也沒有咬著問我知不知道原因。
我想可能是親眼目睹了我從人變成人魚,現在殘肢重新長出來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
很不妙的,感冒好得差不多時,我酒癮犯了。顯然之前沒有人給小人魚喂過酒水。
穿著睡衣跑去山下的便利店買小酒喝不太現實,我只好趿拉著拖鞋在咒術高專裡瞎晃悠,驚喜地發現學生宿舍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裡有罐裝啤酒。
度數雖然不夠高,但此刻打發酒癮也足夠。
投錢,摁鈕,哐——
我彎下腰拿起罐裝啤酒。
剛站直身體就感覺有人從後面拽住我的帽子,是的,這件睡衣有帽子,他拽住的是我的兔耳朵。
會這麼惡作劇的人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五條悟,沒脾氣地回過頭正要說他,看清身後的人時手裡的啤酒都差點嚇掉。
「森先生?」你怎麼又來了?上次在我抽煙的時候來,這次在我准備喝酒的時候來。
簡直跟學校裡的風紀委員有的一拼。
「莉香……你……你變回來了?」他的眼睛往下掃到我的腿,情緒明顯有些激動,「腿也變好了嗎?」
我人傻了。
「你知道我變成人魚的事?」
他的表情閃過一絲異樣,「嗯,我知道。」
絕了,希望我沒有像五條悟說的那樣對他也要抱抱,不然我要尷尬而死。
「腿是怎麼變好的?是那個叫家入的醫生做的嗎?」
我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又盯上別人的能力了,必須馬上切斷他蔫壞的想法:「不是,從人魚變回人以後腿自然就好了。」
「變成人魚期間發生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沒拉我帽子上的兔耳朵,轉而雙手箍著我的手臂。
「不記得。」我皺著眉試著掙脫他的禁錮,力氣真大,「你放手。」
他依言松手。
今天居然這麼好說話?簡直和那天拉著我的手放在他的心髒處嚷著要我殺了他的森鷗外不是同一個人。
「莉香,我們談一談。」初見面時略狼狽的異樣終於被整理好,他現在又變成了我猜不透也摸不准的男人。
如果像上次那樣拒絕說不定還會重新上演相同的戲碼,干脆今天就好好把事情說清楚後續不要再糾纏。
當然以上只是我的幻想,必要時還是要采取特殊手段。
「好,你想談什麼?」
站在自動販賣機前進行嚴肅的過往探討顯然不太合適,我們漫步到高專的操場附近。
我之前也來過這邊,一個人走的時候感覺很快,可他跟在旁邊絆住時間的腳,讓時間摔了個跤,再站起來一瘸一拐,走不快了。
呆在他身邊,時間過得好漫長。
「在想什麼?」他和氣說話的聲音很溫柔,咬字吐詞有旋律,自成一派。
想說沒想什麼,什麼都沒想。可記起剛才說的要談一談,談話總要有起頭。森鷗外的問句是根拉繩,他把繩子遞到我的手裡讓我拉,這次不能拒絕,要接過繩頭,使勁拉,拉開幕布,把過往炫目的,腐臭的回憶暴露在兩人的眼下。
「在想……我們怎麼走到現在這一步。」穿著棉拖鞋走路沒他的腳步那麼輕快,就像我們對這段感情的態度。
我拖拖拉拉。他不拖泥帶水。
唉,這兩句話怎麼不押韻呢?
他問:「現在這一步很壞嗎?」
「不算壞。」至少我還活著。
「也是。」他也這樣認為,但理由定然和我不同,「莉香很恨我吧?」
「不恨。」
我們在玩游戲。他拿著一把木倉,我的手裡也握著一把。兩把木倉裡各有一顆子*彈,我們開始向對方射擊,看誰最先打出那發實*彈。
剛才那發是空木倉。
「這個回答還真是意料之中。」他笑著說,笑聲不是運籌帷幄的那種張狂,也不是哄小女生的溫柔,夾著一粒涼涼的東西。
我討厭他說「意料之中」這個詞。
「為什麼森先生在這個周目還要來找我?」我這發也是空的。
「因為喜歡你。」
他好無聊,該是開誠布公的時候還要說假話,「森先生……我的心智已經不是二十出頭的女生了,別再拿我開玩笑。」
「那你說為什麼?」
「為了異能。」重生後餐廳的初次會面,應該是森鷗外想故技重施的第一章,但我沒有按照他的劇本走。
「嗯,」他作思考狀,「這個很有參考性,看起來也像正確答案,但正確答案真的是我剛才說的那個。」
我也學著他微笑,不置可否。
「莉香——」他的語氣變急促,念我的名字時像被人剪掉尾巴的短音,「當初面對坦迪森家族的挑戰書,我把你裝到黑匣子裡讓你在大海裡漂流,那些事其實是事前有預謀的,那個黑匣子,其實是異能做成的,有療愈的功效,本來你斷掉的手腳會好的,但是——」
但是我死了。
「倒也不用這樣。」不用為了我專程編這麼大的謊言。
森鷗外的語氣急促,語序混亂,從原本的三言兩句急速跳到大段的吐露真心,劇本的銜接出了漏洞,情緒還沒渲染到位。
我的異能這麼有吸引力嗎?連前面的鋪墊都沒做好就急吼吼地堆砌深情人設。
他可不是那樣的人。
「林太郎。」我叫他,這個詞在我的舌齒間簡直是默默排演了千萬遍,念出來都那麼自然。
他有一瞬的怔忡,手摸到我的臉,「莉香。」
這個深情人設太假了,我的心髒上都要爬滿雞皮疙瘩。
「我很抱歉,當初承諾會實現你的所有願望卻讓你輸得那麼難看。」我說的這句話出自真心。
「那個不關你的事。」他酒紅色的眸子還真是夠好看的,「現在活著就很好,就很好。」
「林太郎現在有什麼最想要實現的願望嗎?我可以幫你。」用小翅膀實現他的願望算是還清上周目欠下的債,從此兩清,再用小翅膀消除他的記憶,永不產生交集。暫時是這麼打算的。
森鷗外大概以為算計我成功了,眸子裡盛滿的虛假愛意都要因為欣喜而滿溢出來。
我想他大概是會錯了意,以為我要用自己的異能實現他的願望。以為我的至愛之人還是他。
「我沒有什麼願望。」他抱了過來,頭發掃進我的脖子裡癢癢的,「我只希望莉香能一直好好的。」
他今天沒有噴那個雪松味的香水,這個擁抱只有熱度,沒有味道。
「你真的不想要對我許願嗎?」我在他的懷抱裡抬頭看天,天真藍。
「沒有。」他的聲音帶上笑意,這回是運籌帷幄的笑意。
「真的?」我再三確認。
「真的。」他居然幸福滿滿地回答。
那該我了,「其實我有一個願望。」
「莉香想要什麼?可以和我說。」他松開懷抱,直視我的眼睛,他抓住我的手指,細細親吻。
我微笑。
他也微笑。
我們像是吵完一架剛剛和好的情侶。
馬上不是了。
我說:「我希望從來不曾遇到過你,從來沒有關於你的回憶,余生再也不會和你產生交集。」
這便是我的願望。
眼前出現藍與黑的光景交替之前,我看見森鷗外眸子裡的紅酒變成冰渣,太快了,我甚至聽見紅酒凝固的聲音。還有他眼角沒有出現細細的皺紋,他沒有在笑。
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沒看清。
但我知道,剛才那發是實*彈。我小小地贏了他一次。
閉上眼。
和他在一起的所有記憶片段變成成群的小白鳥,撲棱棱地飛啊飛。
等小白鳥全部飛走時。
我將從來不曾遇到過他,從來沒有關於他的記憶,余生再也不會和他產生交集。
這便是我的願望。
第六十二章
我喝了口啤酒。
前面的運動場上空無一人。咒術高專的學生應該是不需要上體育課, 我來過這裡幾次都沒見過人。又或許是我來的時間不趕巧,他們剛好都在出任務或者上文化課。
再小酌一口。
天空很藍,冬日的氣息正在一點點消散, 春天要來了。
太好了,再暖和點吧, 我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
易拉罐裡的啤酒全部喝完後, 我趿拉著拖鞋回到家入硝子的工作間,正伏案工作的她聞聲抬頭看了我一眼,「莉香。」
「嗯?」
「莉香。」
「嗯?」我本來在給小金魚喂拜托虎杖幫忙買的餌料, 聽家入硝子連喊了我兩次不由得奇怪地回過頭去,「怎麼了?」
她定定看著我沒說話。
我下意識摸自己的臉, 「我臉上有蹭到什麼髒東西嗎?還是說衣服上蹭到了什麼污漬?」
「沒有,沒什麼。」她轉過頭繼續工作。
家入小姐好像有一點點奇怪。
*
莉香閉上眼再睜開眼的時候,森鷗外就站在她的面前。
莉香的表情——
莉香沒什麼表情。
沒有剛才悲傷的決絕, 沒有欣喜,只是平淡。像是剛吃掉一碗不算好吃也不算難吃的面, 作不出評價的普通。
「莉香。」森鷗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莉香恍若沒有聽見般低頭去拉罐裝啤酒的拉環。
眸子裡的冰渣還沒有完全化開就有重新凍上的趨勢, 「你在生氣所以不願意和我說話嗎?」
莉香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這時森鷗外才察覺到莉香的眼睛裡並沒有倒映出他的模樣。
「拉環好像沒有地方可以丟。」莉香碎念著往前走了幾步, 似乎是想在這附近找到垃圾桶。
森鷗外站在她的正對面, 沒有讓開,按理來說, 莉香往前走的這幾步肯定會撞到他懷裡。
按理來說是這樣。
可莉香穿過了他的身體。
腳掌貼著地面側轉, 森鷗外扭過身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抓到虛空。
他明白了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余生再也不會產生交集。」
是通過他在莉香眼中變成透明人的方式達成永遠不會產生交集的效果, 不僅是視覺上的透明, 甚至連觸覺上也能做到。
如果換個場景,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莉香。他的第一反應絕對是推斷這種異能的運行機制,繼而分析這種異能是否可以為他所用,再長遠一點可能連該怎麼使用都有了計劃。
但莉香和別人不一樣。
所以森鷗外現在大腦空白。
他這回不敢去抓莉香的手腕而是去扯莉香帽子上的兔耳朵,同樣,狼狽地摸到了虛空。
拉環找不到垃圾箱可以丟,莉香只好把它放進自己的小口袋裡。
就在昨天,變成小人魚的莉香還會稱呼他為林太郎,索要他的擁抱,毫無芥蒂地和他親吻並且做更進一步的事。對他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他一邊擔心咒靈會給小人魚造成的傷害,一邊又可恥地沉溺於小人魚給他的蜜糖。
就在幾分鐘前,他以為可以和莉香重新在一起,當初留下的傷痕自然不會那麼快就痊愈,可至少莉香的允許代表了以後他還有很長的時間去療愈傷口。時間是治愈傷痛的良藥。
本來是這麼以為的,可接著莉香就說了那些話。
他沒有什麼立場去責怪莉香,心裡難過是一回事,甚至覺得莉香可以說得更過分。
但接受程度也僅是如此,僅僅能接受那些可怕的設想只是文字,不是現實。
可現在成了現實。
森鷗外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她毫無察覺。
他先前找到的異能者能夠抹去人類的回憶,單純抹掉回憶而已。不像現在這樣連他的存在也抹殺。
莉香悠哉地喝完酒,今天出了點太陽,陽光落在她的眼睛裡照成透明狀的蜜棕色。
把手虛虛地放在她的手背上方,連體溫也感知不到,森鷗外發現,肌膚相觸的時候,並不是他自己變透明,而是莉香變成透明狀。
簡直是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對他的抗拒。
「我寧願你在我身上施予濃烈的恨意,也不要像這樣變成透明人。」
「我很開心莉香能通過異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但不希望是以這樣的方式見證。」
莉香變成人魚的時候他也喜歡這樣碎碎念,但小人魚會重復他的話,給予他回應。現在的莉香只是冷漠地坐在一邊,在過去和現今間畫出一條分明的線。
「糟糕,變成自言自語的怪男人了。」森鷗外單手捂臉,掩去眼睛裡流露出的情緒,盡管沒人會看見。
莉香喝完酒站起身,把帶有兔耳朵的帽子拉起來戴上,兩只潔白的耳朵耷拉在後邊。
現在風有點大。
莉香回到家入硝子的工作間,森鷗外和她一同進門。
家入硝子抬頭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本來不想加以干涉,可此時這兩人之間的氛圍太古怪。
她鬼使神差地開口:「莉香,你們……是在外面遇到的嗎?」
森鷗外想,看來他只是莉香的專屬透明人,在別人眼裡並不透明。
他朝家入硝子點頭算作打過招呼。
家入硝子也點頭示意。
莉香打開魚缸邊小袋的餌料去喂小金魚,聽到硝子的問話,頭也沒回:「嗯?」
聽起來不像是鬧脾氣只單純地回了個字,更像是沒聽清她剛才的問題。
「我是問你們兩個是在外面遇到的嗎?」家入硝子重復這個問句時才發現這個問題有多傻,只是已經問出了口暫且沒有修改的余地。
莉香沒有回答,在專心喂著餌料。
「莉香?」
「嗯?」她轉過頭來,一臉茫然,好像壓根沒聽見家入硝子問的問題。
「你和森先生鬧矛盾了嗎?」莉香現在的表現,完全就是把森鷗外當做透明人。
莉香盯著她沒有說話,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問題,但家入硝子明明已經將問題問出了口。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蹭到什麼髒東西嗎?還是說衣服上蹭到了什麼污漬?」
「沒有,沒什麼。」家入硝子只好這樣說,同時把視線移到森鷗外身上。
莉香轉身去逗小金魚。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家入硝子問森鷗外。
「如你所見,現在在莉香的眼裡,我是個透明人。不對,應該說是不該存在的人。」
關於他的信號通通屏蔽在外。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他的觸碰,就連別人口中想要泄露的關於他的信息都要一並屏蔽。
森鷗外覺得冷。
第六十三章
老穿著睡衣在學校裡晃悠也不好, 可是我之前穿來的那套衣服已經在從人到魚的轉變中消失得一干二淨。
連最貼身的熊罩也不見了。
熊發育得太過良好,所以不穿內衣總感覺有點奇怪,沒有東西托舉著它, 讓我覺得有點重。 總之怪怪的。
一個人的時候總想伸手去摸。
思來想去,只能拜托認識的女生幫我買點衣服了。然而我在咒術高專裡認識的女生屈指可數,就兩個, 家入硝子和僅有一面之緣的釘崎野薔薇。
家入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我不好開口麻煩她幫我買,至於釘崎, 我們只見過一次面而已, 更不好開口。
總不能讓男生幫我買吧?尺碼什麼的說出來簡直是社死。
「莉香姐,你有心事嗎?」慣例會來幫我照顧小金魚和小烏龜的虎杖問道。
一般來說太過活潑開朗的男生都會少根筋,但虎杖完全不這樣。他是很心細的好孩子, 和他相處起來很放松。
「沒什麼事。」我用絞碎的小肉塊喂慢悠悠爬行的肉食龜。
嗷嗚一口有點凶地吃掉了。
「莉香姐在說謊吧, 明明有心事。」這孩子的情緒感知力真是強過頭了, 「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說,我會保守秘密的。總是一個人悶在心裡會很不好受的吧?」
他的眼睛居然在發亮,裡面擔憂的情緒也那麼的真誠和清晰。
「也不是什麼大事……對了!悠仁你有釘崎的le嗎?可不可以拜托她加一下我?」我之前怎麼沒想到從這裡入手。
「有是有, 」虎杖掏出手機, 劃拉通訊列表, 「哦!」
「怎麼了?」
「我還沒有莉香姐的聯系方式!」
「……好像是這樣。」
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還有le後, 面對面的情況下他給我發了只蹦蹦跳跳的可妮兔。
其實我覺得小老虎的卡通形像會更適合他。出於禮貌, 我也回了只開心跳舞的布朗熊,這是我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卡通人物。
「是有什麼事需要找釘崎商量嗎?」他打下這段文字直接通過le發送過來。
我本來不打算和他說的, 但不知是口頭上的話轉化成手機屏上的文字讓人降低戒心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鬼使神差地回:「想拜托釘崎幫我買衣服。」
「原來是這樣啊。」得到了答案, 他笑得眼睛彎起來, 松了口氣的模樣,「我還以為姐姐在煩惱別的事情,看到這樣的答復稍微放心了。」
已經被套出話的我還有點懵:「啊……嗯。」
「不過這種事情也可以拜托我的嘛,姐姐想要買什麼樣式的衣服,尺碼什麼的直接告訴我,我做任務回來的路上可以幫你帶。」
我當然知道虎杖沒什麼壞心眼,他是真的想幫我,但是……
「那個……關於內衣尺碼什麼的……」我清了清嗓子,偏過頭去。
他沉默一會兒,說:「啊,是這樣嗎?對不起,我剛問的時候沒想這麼多。」
「沒關系,我知道悠仁沒有那種意思。」
他摸著後頸,臉有點紅,本來我們兩人間的氣氛還是比較尷尬的,突然,他不知看到了什麼啊地叫了一聲。
尷尬的氛圍瞬間被打破。
「怎麼了?」我環視房間內,什麼也沒看見。
「沒有,我以為……我以為看到了蟑螂……」他低頭,一副做錯事的乖孩子模樣。
「噗——悠仁居然會害怕蟑螂嗎?」倒不是男孩子有不能害怕昆蟲的刻板印像,只是,想想看,虎杖可是能殺死畸形咒靈的咒術師,會害怕沒有手指粗的蟑螂總感覺很……
找不到形容詞了,應該說可愛嗎?
「不是害怕,只是突然看見會嚇一跳而已,莉香姐不怕嗎?」
「還好,小時候家裡出現的昆蟲基本都是我殺掉的,所以不會很害怕。比起蟑螂,還是老鼠要更可怕一點。」
其他女孩子小的時候看到可怕的昆蟲可以向父母求助撒嬌,在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髒兮兮的老鼠確實可怕,」虎杖拍了下腦袋,「啊!我突然想到,明天我休假,可以陪姐姐去逛街。」
確實很突然。
「姐姐來到東京後也一直呆在學校裡沒有出去好好玩過吧?明天我們一起去逛街好不好?」
虎杖和我高中時候交的男朋友完全兩個類型,一個直球打得很猛,一個別扭得要死。
不對,宮侑也不是別扭,在對排球的事情上還是很坦誠的,特別是在隊友表現不好的時候簡直是坦誠過頭了。
毒舌到能把人氣死。
聽到逛街這個詞由男生主動提出還是頭一回。
腦子一熱答應了下來。
「太好了!那我明天中午過來找姐姐!」虎杖臨走前興奮地和我揮了揮手。
我後知後覺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兔子睡衣……
等一下!我就是因為穿著睡衣才要拜托別人幫忙買衣服的,現在變成我要親自逛街買衣服了?
搞半天釘崎的le也沒加到,我到底在做什麼?
疑惑。
當天晚上,家入硝子拎回來一只行李箱,「莉香,這是給你的東西。」
正靠在床頭看書的我趕緊下床趿拉上拖鞋,「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她的表情有點……無奈?
我把行李箱放平,拉開拉鏈,一翻。
裡面是幾套全新的衣褲,一雙皮靴還有兩件內衣。
我拿起熊罩看了下尺碼,完全吻合!
詫異又驚喜地看向她,「家入小姐!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尺碼!」竟然會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幫我買衣服,實在是想得太周到了!
「之前你變成人魚的時候也是我幫你選的內衣,所以尺碼什麼的,差不多有個粗略的了解。」
「已經不是粗略的了解了,是相當精確的尺碼!」而且還是我喜歡的帶有蕾絲邊的款式,稍微有點開心。
家入硝子的表情有點復雜:「嗯。」
兩件毛衣,一件是很溫柔的米色,一件是很顯皮膚白的暗紅色。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但這幾天的氣溫還算不上高,所以毛衣對我來說還是必備品。
褲子也偏厚,估計是擔心我冷還專門配了雙過膝長筒襪,我應該是少有的會把長筒襪穿在褲子下面的女生。
衣服的大小,褲腰的寬松程度都正正好。我特意去商店試穿也不一定能買到這麼合身的衣服。
好貼心。
走路的時候已經能適應左腿,但穿褲子時看見自己完好的雙腿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很長時間都和左腿無緣,所以還是忍不住會反復摩挲自己失而復得的小腿,生怕它不經意間消失。
晚上虎杖給我發信息確定明天出去逛街的時間,我略帶歉意地回:「不用了,悠仁還是趁著難得的假期好好休息,家入小姐已經給我買了衣服。」
他那邊回復信息的速度明顯慢了一拍,「所以……明天莉香姐不和我一起出去逛街了嗎?」
「不去了,悠仁和朋友們痛痛快快地玩吧,要占用你的時間我也挺不好意思的。」咒術師的時間是真的寶貴,工資也是真的高。
「哪裡是什麼占用,明明我很期待的。」
「小虎失落jg」
發來的圖片是一只看起來沒睡醒的小老虎,喪喪地低頭坐著,一點都沒有萬獸之王的凶狠模樣。
和虎杖好像。
我心軟地解釋:「東京這邊我很少來,所以也不知道該去參觀什麼景點,哪些地方有好吃的我也不清楚,跟我在一起說不定會很無趣。」
小老虎來了精神:「我知道哪裡有好吃的!也請教了釘崎女孩子喜歡去什麼地方逛街,莉香姐只要跟著我走就好,我已經做好攻略了。」
我咽了咽口水把拒絕的話重新吞進胃裡讓胃酸消化掉。
第六十四章
只有莉香看不見他, 其他人都能看得見,這是酸澀裡帶著疼痛的體驗。
森鷗外想起自己曾經翻閱過的一篇小說,叫做《so far》, 名字很美式, 卻是日本人寫的。
小說主人公是個小男孩, 他的父母因為一次爭吵開始假裝看不見對方, 不論什麼事都要讓主人公當中間人傳話。久而久之, 主人公真的以為父母是生活在不同維度的兩個世界,而他能夠隨意地在這兩個維度穿梭。
某天父親因故打了小男孩, 小男孩哭了, 他很難過,並決定從今往後和母親住在同一個世界裡, 不再作為父母傳話的媒介去父親那邊。下了這樣的決心後,小男孩真的再也看不見父親。只要父親靠近他, 觸摸他,小男孩就會陷入呆滯表情空白。
故事以父母帶小男孩去醫院檢查, 父親傷心哭泣作為結束。
莉香變成了那個小男孩, 更嚴重的是,小說裡的父親至少還能觸碰到自己的孩子, 他卻連這點都做不到。
自那天之後,森鷗外覺得自己住進了莉香的世界和真實世界的夾縫裡。
他那邊什麼都有, 唯獨沒有自己的戀人。
森鷗外動了很多歪腦筋, 嘗試了很多辦法。比如把臉蒙起來接近莉香,看這屏蔽的機理究竟是面部識別還是基因識別。
是後者。
再比如,在空白的紙張寫下交流的字跡放在桌上, 看莉香能否通過文字來和她交流。
事實證明不行。連他寫下的文字也要屏蔽。
他從來不會輕易喪氣, 輕易失望, 然而在一天內嘗試了幾十種方法都無果後,這種消極的情緒竟稀有地在聚集起來,飛進了他的思緒裡。
更可惡的是那個白毛咒術師,在知道莉香看不見他後還放肆地嘲笑了好一會兒。他的那個粉毛學生也是天天圍在莉香身邊打轉。
這種蒼蠅趕不掉還不能趕的厭煩情緒真是讓人不好受,讓本就糟糕的心緒雪上加霜。
「你對莉香姐做了很壞的事吧?」粉毛少年問。
「這麼自以為是地說教別人可夠讓人火大的。」臉上還是客氣的笑容,手已經摸到手術刀了。
「不是自以為是,猜測而已。」輕描淡寫地戳碰別人的感情生活在別人那裡可能只是失禮的程度,但在森鷗外這裡無疑是在火*藥堆上完煙花。
再多舞出一顆火星子,就會嘭的一聲。
「因為莉香姐總是很難過。」
沒有火星子,反而下了一場大雨。
「莉香總是很難過嗎?」森鷗外當然知道。
眼線拍回來很多照片,莉香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很少會笑。
他印像最深刻的是一張黃昏時分的照片,時間是黃昏,天空的雲在靜默地燃燒。莉香躺靠在陽台的長椅上,穿的嫩黃色吊帶和牛仔短褲。
她只會在家裡的時候這樣穿。
照片上的她在抽煙,煙霧繚繞,煙在燃燒。
她垂著眼,看自己殘缺的左腿,舊傷處長出的新肉和周圍肌膚的顏色不同。莉香像漂亮精致的玩偶,殘肢處被壞心的人點燃,那紅色的新肉是火星。
點燃她的壞心人太多了,她的父母,她高中時的男朋友,還有森鷗外自己。本該得到很多愛的好孩子,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收獲的都是惡意。她把這黑色的惡意碾碎成火*藥粉,把自己埋在裡面。
莉香正絕望地,帶著求死的意識燃燒。
雲在燃燒,煙在燃燒,她也在燃燒。
照片在森鷗外的手裡也有了滾燙的溫度。
「是啊。再說了,莉香姐那麼溫柔,若不是你做了很壞的事,她怎麼會狠心到直接把你當透明人。」
說得很對,但讓人不爽,「你管太多了。」
「因為我喜歡莉香姐——」
森鷗外的手術刀離虎杖的脖子很近,多余的話不說,眼神和他的手術刀一樣冰冷。
「哦!你速度好快!」虎杖沒有害怕的模樣,「用這樣的小刀近身殺人,看來技巧很厲害嘛,不過我不會和你動手。」
「因為你是咒術師?」森鷗外好笑地反問。
「不是,因為莉香姐最喜歡你。」
森鷗外怔愣著移開手術刀,調整回情緒:「那不是當然的嗎?」
虎杖鄙夷地看著眼前這位不誠實的大人,「你剛才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
「莉香她……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還是人魚的時候,」虎杖回憶道,「五條老師問姐姐最喜歡的人是誰,她毫不猶豫地說了你的名字。」
「哦。」開心。
「我是不知道你要在莉香姐眼裡當多久的透明人,但若是她某天能重新看見你,知道自己最喜歡的人受過傷,肯定會難過的。」
森鷗外無可辯駁。
「同樣的,你如果讓我受傷,莉香姐也肯定會心疼,說不定還會給我做好吃的,天天看望我,和我一起說讓我受傷的那個人的壞話。」虎杖笑了笑,「也就是你嘍。」
森鷗外:……
不行,還是想揍他。
*
「莉香姐今天超級漂亮!」
到約定的時間見面,虎杖毫不吝惜地開始誇獎。
「謝謝。」難得出門一次,還是在有人作伴的前提下,稍微在發型上下了點功夫。
「因為頭發盤了起來,往常被長發服帖的臉完全暴露在視野裡,五官的衝擊性更大了,總之,看起來更漂亮了!眼睛都要移不開!」
不同於其他男生籠統的「好看」,他是認真在誇細節,聽貫了贊美話語的我也難得地開始不好意思。
「感覺莉香姐今天的穿著很適合這個東西。」他掏出一枚小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對泛著粉白光澤的珍珠耳環。
我把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悠仁,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
「這個珍珠是姐姐送給我的。」
「嗯?我什麼時候……」
「在姐姐是小人魚的時候,所以不記得很正常。」虎杖解釋道,「美人魚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姐姐是從童話裡走出來的人。」
「這個……真是我的眼淚變的?」聽虎杖這麼解釋,我不由得好奇地探頭去觀察珍珠的成色。
看起來還真是很貴的珍珠。
我沒有給自己留一點嗎?感覺錯過了一個億。
「莉香姐,戴上試試吧,我相信會很好看的。」
「謝謝悠仁的心意,但我以前打的耳洞都長嚴實了,現在戴不了。」我遺憾地摸著自己的耳垂。
「這個是耳夾,所以可以戴的,我之前有觀察過,所以意識到莉香姐的耳洞已經長合了。」虎杖把珍珠耳夾拿起來,「不過這個東西長時間夾著耳垂會很疼的吧,女孩子還真是辛苦。」
他研究了一會兒轉頭看向我:「姐姐,這個耳夾還是收著看看就好,我感覺戴著會不舒服。真是的,當初應該拜托店家做成項鏈才對……」
「給我吧,請務必讓我戴上。」我朝他伸手,不能辜負眼前這個可愛少年的心意。
虎杖:?
戴上之後又收到了虎杖捧場的贊美。
以前好像在哪裡看過一篇報道,說是女孩子長期沐浴在贊美聲中會變得漂亮,姑且先不論這個結論的依據是什麼,假設它是正確的,在虎杖身邊呆久的女孩子絕對會出落成絕世美人的級別。
他實在太會誇了。
「悠仁,我們等會兒要去哪——熊……熊貓?!」剛出門就遇到一人一熊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我知道咒術高專的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但也不至於偏僻到有熊貓的程度吧!
虎杖熟稔地和熊貓以及熊貓旁邊那個白橡色頭發的少年打招呼:「熊貓前輩!狗卷前輩!你們回來啦!」
熊貓的名字就叫熊貓嗎?
那個叫狗卷的少年回應他:「腌魚子。」
我:?腌魚子?
話說他的衣領好高啊,把半張臉都遮住了。
熊貓有手,手指還很長。有著長手指的熊貓沒有電視上只有胖乎乎熊掌的熊貓可愛了。
「喲!這是要去約會嗎?」熊貓戳著下嘴唇,用八卦的語氣問虎杖。
我震驚了,熊貓還會用八卦的語氣問話,世界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
「今天是難得的休息日,想出去玩,」虎杖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是我硬要莉香姐陪的。」
狗卷看了我一眼,抱著手臂點點頭:「鮭魚。」
完全不懂。
「狗卷前輩是咒言師,所以平時要說的話都用飯團餡料代替。」虎杖替我解釋。
「原來是這樣,」咒言師的能力應該和言靈差不多,我朝他伸出手,「你好,我叫清枝莉香。」
狗卷反握回來,說:「海帶。」
「海帶」就是你好的意思,稍微懂了一點點。
順便也和熊貓打了招呼,但總感覺怪怪的,主要是想親手摸摸熊貓的毛,不知會不會和小狗的毛一般柔軟,還是說會扎手一點。
「姐姐剛才有嚇到嗎?」
「沒有,畢竟之前見過了那麼可怕的咒靈,看到熊貓開口說話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只是剛剛見到熊貓的時候,還以為旁邊的狗卷是他的飼養員什麼的……」
「噗哈哈,飼養員是什麼啊!」虎杖先是一愣,接著笑得捂住肚子。
「確實有點失禮了……」特別在知道熊貓是具有人類思維的時候更覺得失禮。
「姐姐!改變行程,我們等會兒去動物園看熊貓怎麼樣?」
贊成!
第六十五章
森鷗外想過, 如果莉香不曾見過他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
現在算是親眼見證了這種「如果」會指引向怎樣的光景。普通地和年紀相差不大的男生約會,去的地方是游樂園,動物園這樣普通的場所, 從交往到牽手, 從牽手到接吻, 再從接吻到不可言說,按部就班。
因為在莉香眼中是透明人的設定,所以不好離得太近, 特別是人多的時候。占據著最親密的位子, 卻是距離最遠的人。別人看了覺得奇怪,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該。
作為這次「約會」的旁觀者, 不得不說,虎杖悠仁是個很會討女生歡心的人。
說的話, 做的事, 不是步步小心揣摩,反復斟酌才顯得自然,是虎杖本身就自然。
莉香應該得到正面的誇獎,應該得到毫不保留的愛。應該和像虎杖這一類的男生在一起。
這種想法才在腦海裡浮現就被森鷗外狠狠劃掉, 用鋼筆尖戳破本子,劃拉開傷口的力度狠狠劃掉。
不要,絕對不要。
森鷗外捏著手裡的杯子, 脆弱的紙杯被他捏得變形,裡面滾燙的咖啡溢出,把手背燙到通紅也面無表情。
坐在他對面等待入場觀影的小朋友被他的表情嚇到, 捧著爆米花哇哇地哭著跑開。
不遠處的莉香聽到動靜, 回過頭來看, 目光穿過森鷗外的臉, 穿過森鷗外的心髒,看到很後面,又轉過頭去。
「在看什麼?」虎杖問她。
「聽到小孩在哭,以為被媽媽打了。」
「不猜是爸爸嗎?」
「爸爸不會帶小孩。」
莉香只說了兩句話,森鷗外卻能讀出字面後的過往,她說這句話的心情。某種程度上,他實在是太了解她。
他們看的電影是剛上映的愛情片,女主角和男主角都是很受歡迎的當紅明星,來看的人很多,特別是情侶。
「好奇怪。」莉香看了眼自己旁邊的座位,小聲說,「整個廳裡只有我左邊的位子是空著的。」
虎杖伸過頭對上森鷗外沉沉的視線,「確實很奇怪,剛好漏了一個座位。」
廳裡的燈熄滅,只有屏幕上的光是唯一的光源,莉香的臉上映著屏幕上散發的暖橙色光,側臉的弧線顯得無比柔和。
她看電影,他在看她。
影片結束後,虎杖帶她去吃點心,順便給那個白毛術師買了些帶回去。
莉香不是很喜歡吃甜的,芝士蛋糕對她來說太膩了,所以只吃了一半不到。被別人請客,不吃完不好,莉香在很努力地吃剩下的一半。
虎杖這個白痴,倒是快點發現,不要讓她強迫自己的胃裝下那多余的甜點,不然會不舒服。
森鷗外在隔壁桌,正要走過去提醒。
虎杖搶過莉香的叉子,「吃不完就不吃了,不用強迫自己。」
森鷗外坐下,算了。
「也並不是吃不下,只是太甜,感覺要喝苦的茶才能全部吃掉。」
「這樣嗎?」虎杖看著餐碟裡的蛋糕,「但是釘崎能一口氣吃好大一塊。」
「因為釘崎做任務很辛苦,要吃得飽飽的補充滿熱量才行。」
大可以說那個女生吃得比較多,胃口大,自己胃口小就好。
但莉香還是用了這麼委婉的說法,可能是後一種說法顯得不禮貌。事事考慮得那麼周到,用詞無比照顧別人的情緒,讓人覺得溫柔也覺得疏遠。
「我幫莉香姐把剩下的吃掉。」還未獲得允許,粉頭發的少年就用叉子斜切下一塊蛋糕體,快速送進嘴裡消化掉。
「悠仁!至少用干淨的刀叉切掉我吃的地方,再用自己的刀叉來吃啊。」莉香知道吃掉對方吃剩的食物是親密的表現,她還沒有准備去接受這樣的親密。
森鷗外用食指的指節扣響桌面,對上虎杖的眼睛,警告:「不要做得太過分。」
能夠接受他們兩人以「約會」的形式出游,一方面是莉香太長時間悶在咒術高專裡看起來精神不好,有人陪她出來玩也算散心。另一方面是莉香對於虎杖的感情並沒有上升到愛的那一步,甚至連愛的邊緣都沒有碰到。
但時間一長,森鷗外也不敢保證是否會產生變數。
必須認真地去嘗試別的辦法了。
如果改變樣貌,捏造身份,改變身體裡的基因,接近莉香的時候還會被迫透明化嗎?
能找到那樣的異能嗎?
首先,得憑記憶把組織上的公務超前解決一部分。
森鷗外揉揉太陽穴,看來又有好幾天睡不上覺。
從最初的時間算起,在咒術高專已經呆了半個多月的時間。
初衷是要研究胸口的咒靈,但現在這個初衷已經站不住腳,再繼續打擾下去也屬實沒有必要。
提出自己的想法時,首先遭到了五條悟的反對:「想要回橫濱?但是你胸口那個咒靈的危險級別還沒有確定哦。」
正在看書的家入硝子轉過身來:「我補充一點,蝴蝶咒靈要是扇動翅膀的頻率過高你的心髒也會不舒服,那種情況沒有人在你身邊說不定會釀成相當危險的後果。」
「可是,家入小姐不是有那種抑制翅膀扇動頻率的藥嗎?我帶一點在身上應該能應付突發情況。」
「那種藥是需要手動注射的,小莉香你能做到嗎?」五條悟一語點醒我。
「我——」猶豫著,「我可以學。」
找靜脈,扎進去,應該不算難。
五條悟把右手攏在耳朵上形成喇叭狀,靠近我,用欠揍的語調說:「聲音這麼不確定,看來不是很有底氣啊。」
我:……
「其實最近已經開發出了口服的藥。」家入硝子的話挽救我於水火之中。
感恩!贊美!贊美硝子!
「硝子!不是說好要一起騙小莉香的嗎?怎麼可以出爾反爾!」五條悟發出孩子氣的聲音,聽起來哩哩啰啰的。
我:??
「我可沒有和你做那種奇怪的約定。」家入硝子淡然反駁,她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的藥瓶,「若真遇到剛才說的情況,一次吃三片。記得不要過量,這裡面的助眠成分含量過高,對人會有影響。」
「謝謝家入小姐!」我歡喜地接過,這樣一來最棘手的麻煩算是解決了。至於蝴蝶咒靈的危險級別,我昨晚悄悄和它許過願,讓它不要變成很壞的咒靈,它拍著翅膀回應了我,算是答應了我的願望。
應該算是吧?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總是一個人。現在有了蝴蝶咒靈的陪伴,孤獨的指數大幅度下降,獨自一人時還喜歡和它說話,而它也總是溫柔地拍著翅膀回應。
「真的確定要走嗎?那我的小烏龜和小金魚怎麼辦?」
聽五條悟的前半句話我還以為是他舍不得我走,聽後半句才明白他擔心的點和我以為的完全不同。
我無奈地表示:「我會連它們一起帶走的。」
「好想再見一次乖乖的小人魚,小莉香走之前能實現我這個小小的心願嗎?」五條悟像貓咪一樣做出「拜托拜托要小魚干」的姿勢。
但我還是無情地拒絕了:「抱歉,這個做不到。」
人魚形態的我好像沒有意識到許願能夠讓自己從人魚變成人類這個問題,會很麻煩。
被拒絕的五條悟失落地蹲回角落裡:「再也見不到小人魚了嗎?太讓人難過了。」
他動不動就喜歡裝出這種可憐兮兮的表情,我已經摸清了他的套路並對此免疫。
離開前和認識的人都有好好作別,還和虎杖約定了下次他來橫濱做任務時就由我請他吃東西,帶他去玩。畢竟前些天的「約會」是真的很開心,很久沒有和男孩子一起出去玩得這麼痛快。
我是不是應該嘗試著交個新的男朋友呢?畢竟之前只談過一次戀愛。
可是每當這個念頭冒出,大腦就會本能地抗拒起來,就好像運行的程序中出現了一個漏洞,那個漏洞不黑,反而透著瑩瑩的藍,比蝴蝶咒靈的翅膀顏色稍淺,想挨近看得仔細些,可挨近了就什麼都看不見。
坐車回到橫濱的當晚,我開始苦惱該如何向同事解釋自己重新長出來的腿。如果我說自己遇到了超厲害的異能者,他讓我的腿重新長了出來,他們會信嗎?
這麼荒謬的說法連我自己都不太能說服。
可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好的理由。
還沒等我多思考幾分鐘,優子編輯給我打了電話。
我們平時都是用le或者郵箱交流,直接打電話的情況少之又少,除非是出現了緊急事態。
不安地按下接聽鍵,平日裡溫柔的優子難得拔高了音量:「莉莉老師,你最近還好嗎?」
有些疑惑地:「還好。」
「上周在東京的交流會怎麼沒去參加呢?老師也沒有和我說明原因,我一直等著實在忍不住給你打電話了。」
我……我忘記了東京交流會這件事。
「咳咳……其實那天有在東京但是身體不太舒服,所以沒有去。沒能及時告知實在是不好意思。」想起該去參加東京交流會的那天還和虎杖玩得特別開心來著,總感覺心虛。
估計是我平日給優子編輯留下的印像都很好,所以她也沒有特別懷疑我話語裡的真實性,反而寬慰我要注意多加休息,不過在臨近掛電話時話題又拐到關於稿子的事情上:「莉莉老師,這一期的《奇談百景》已經開始征稿了,你有沒有投稿的想法?」
上一期的《奇談百景》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都沒能交上稿子,這一期有必要寫點東西。
「有的,還是延續之前的童話故事風。」
我想以蝴蝶咒靈為原型,寫一篇關於它的故事,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心髒的奇跡》。
回到學校,意料之中收獲了很多驚嘆的聲音和目光。畢竟學校裡的同事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沒有咒術師對稀奇事物的接受能力高。
特別是田川,追著問幫助我治好腿的異能者叫什麼名字。
我當然不可能告訴她,因為根本就沒有這麼個人。
於是打著哈哈變著花樣地「糊弄」了過去。
用的理由無非是這位不存在的異能者非常大牌,不是輕易能見到,幫人只講緣分不念金錢。編到後面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前幾天關於佛法方面的書看得太多,腦子有點問題了。
「高木老師今天沒來嗎?」為了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我急切地制造新的話題,甚至關心起了最討厭的老師。
田川看我的眼神也流露出同樣的想法,但還是如實回我:「上個星期被調到東京去了,我還以為是和莉香你在同一個地方上班。這個樣子看來他是長期,你只是短期出差。不過馬上會有新的數學老師來接替他,好像是今天報到。」
不管是什麼樣的新老師,只要不會像高木那樣說出貶低智子老師的話來,我就沒什麼意見。
關於新老師的討論還沒持續多久,辦公室的門就開了,進來的是一個陌生,清瘦的男人。
黑色微卷的短發,深紫色的眼睛,年紀看上去不小。我不好描述他的氣質,有點像一灣安靜的黑色的湖水。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旁邊,簡單和辦公室裡的其他同事打過招呼後,他拉開椅子在桌前坐下:「你好,我叫相葉江裡,之後會接替高木老師教授數學這一科目。」
專門對我重復了一遍剛才自我介紹的話。
相葉江裡說這話的時候在微笑,眼角有細細的皺紋。
第六十六章
「你好, 我叫清枝莉香。 」我握住相葉江裡的手,他的名字聽起來好像女孩。
掌心的皮膚要比一般人細膩得多。
「莉香老師以後請多關照。」
「哪裡哪裡。」
簡單的,通用的問候。
說完這些話, 相葉江裡從攜帶的手提包裡拿出小小的黑色盒子, 裡面放著一副無框眼鏡。
用眼鏡布細心地擦拭著鏡片上幾乎瞧不見的污漬,這才從容地戴上。
「怎麼了?」察覺到我的視線, 他轉頭問我。
臉大或者偏圓的人戴這種無框眼鏡會有強撐著的難看,他卻不同,或許是清瘦的緣故。
「沒有,只是覺得相葉老師戴眼鏡很合適, 」我揣度著該用怎樣的詞來形容,可憐我那連半桶水都沒有的詞彙量, 搜刮半天也找不到合適的用語, 「很像數學老師。」
最終的結語連我都覺得平淡。
「謝謝,」他單純是溫和地笑, 沒有取笑的意味,「上學的時候同學就這麼說過。」
教師的日常無非是和學生打交道, 和同事打交道。我光記著要和同事解釋自己左腿長出來的事, 忘記了學生的八卦能力要比老師厲害得多得多。
第一節 課基本沒法上,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重復先前才在同事那裡蒙混過關的理由。在咒術高專的半個多月,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呆著,突然被這麼多鮮亮的聲音和面孔包圍,整個人有種在烈日下暴曬的熾熱感。
好歹算蒙混過關, 第二節 課總算能正常進行。
也是在第二節 課後見到了好久不見的美夏, 在舊校舍一別後就沒有再見過, 明明時間也不算長, 但還是覺得過了好久好久。
我想她也是這麼覺得的。
被撞得一個趔趄, 女孩扎進我的懷裡,「莉香老師!好久不見!」
她和我記憶中的模樣不太相同,臉還是圓圓的像小餅干,但眼神比參加夏穗葬禮的時候要亮,精氣神也變好了。
看來是從好朋友離世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美夏,好久不見。」我摸摸她的頭發,有點恍惚地想起夏穗。
我也曾這樣擁抱過那個孩子。
她似乎是有點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兩聲,又抱怨道:「老師怎麼出差這麼久啊,而且還走得那麼急。」
「這我也沒辦法,學校臨時安排的。」把鍋甩給學校這一招最好使。
「老師,」美夏的表情神神秘秘,音量也壓得很低很低,「你的腿是因為上次的舊校舍事件才變好的嗎?因為那些奇怪的生物……」
我一愣,雖然她的思路可能和真相完全對不上線,但是好歹掛上了鉤。
美夏誤把我的愣神當做了默認,還鄭重其事地和我保證:「絕對不會告訴其他人,這是我和老師的秘密。」
「嗯……謝謝美夏。」誤會就誤會吧,詳細解釋起來更麻煩。
總算熬到了午休時分,我把臉埋進桌上攤開的樂譜裡,裝成鴕鳥一動不動。
「早上課很多嗎?」相葉江裡把茶杯放在我手邊,「看你很辛苦的樣子,所以擅自用了你的茶杯衝了點紅茶,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握住茶杯,紅茶的溫度通過杯壁傳遞到我的手心,「當然不會介意,反而是我該說麻煩了相葉老師。」
「客氣了。」相葉江裡端起自己的茶杯小啜一口,用閑談的口吻問起:「不去吃飯嗎?」
「中午習慣吃自己帶的便當,」我搖頭,「倒是相葉老師,不快點去食堂的話,超有人氣的炒面面包要賣光了。」
「巧了,」相葉江裡又往手提包裡一摸,摸出便當盒,「我也習慣吃自己帶的便當。」
田川和智子老師先前說著要品嘗食堂推出的新菜品所以兩人都沒在,辦公室裡只有我和新來的相葉老師一同安靜地吃著便當。
「莉香老師吃的可真少呢。」初次和我在一起吃飯的人都會發出類似的感嘆。
我只能用站不住腳的理由推脫:「今天沒什麼胃口。」實際是天天都沒什麼胃口。
「苦夏嗎?」
「現在離夏天還有一段時間吧。」但到了夏天胃口會變得更差倒是真的。
「說的也是,不過沒有胃口的話其實可以嘗試吃一些酸甜味的食物,比如梅子飯團,或者吃一點偏辣的開胃小菜。」他把蛋卷放入口中,長長地哦了一聲,「今天的蛋卷真是超級好吃。」
相葉江裡把便當盒推過來,「你要不要嘗嘗?」
本來是想拒絕的,但是他原本沉寂的深紫色眼睛因為那個蛋卷變亮了,我不由得懷疑那個蛋卷的味道是否真的那麼好。
可如果是甜口的……
「是鹹的,一點也不甜。」
「那我不客氣了。」我夾住軟和和的蛋卷送到嘴裡,咀嚼,果然是鹹口,而且雞蛋的香味好濃。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也變亮了,「真的很好吃!這個是相葉老師自己做的嗎?還是家裡的夫人做的?」
「我還沒有結婚,這是自己做的。」
「對不起!說了失禮的話。」但是能自己做出這麼好吃的蛋卷真的很厲害,尤其是對於男性來說。
他弱弱地笑了笑,眼睛上蒙了層灰灰的陰翳,「這個年齡了還沒有結婚很奇怪吧。」
「沒有那種事,結婚與否是個人的自由。」我說不定以後也不會結婚,試圖彌補剛才的過失,我把便當盒推過去,「要吃這個章魚小香腸嗎?脆脆的。」
他看了看我,再看看便當盒裡的小香腸,小聲說了謝謝。
相葉江裡來上班的時間雖不到一天,但他在我心中留下的印像遠比原本教數學的高木好得多。
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變成另一個模樣。
頭發從稍長的直發變成短的微卷,莉香說時而酒紅色時而紫色的眼睛這會兒真的變成了深紫,身高倒是沒有發生變化。
所以他才這麼鐘愛收集異能者。
改變模樣的異能,適合戰鬥的異能,能夠治愈傷者的異能,還有能實現至愛之人願望的異能。
只要易於掌控,任何荒謬的異能都能在自己該呆的地方發揮作用。
讓愛麗絲變成另一個模樣去接近莉香倒也是個辦法,畢竟愛麗絲是他異能的實體化,和人體裡的基因應該沒有什麼關系。
但也想真正地觸摸到莉香,讓莉香看見他,不只是憑借異能作為中間體。
所以森鷗外想了個辦法,異能體和被異能化的他本人輪流去學校裡上課,具體時間要怎麼分配還得看港*黑裡的工作量。
不過,到橫濱中學上班的第一天還是他本人。
選擇的名字是相葉江裡,沒有什麼深層次的原因,單純是好聽無害。不帶有攻擊性的名字能一定程度上留下好的印像。
借著陌生的名字和陌生的模樣,森鷗外再一次讓自己重現在莉香的視野中。
原本會穿過他心髒的視線現在不會飄忽不定,安穩地降落在他的身上。雖說沒有愛意,但對目前的他而言已經足夠。
一點一點的,擠進莉香的生活,重新留下自己的痕跡。
就算是換一個身份,也要讓莉香重新愛上他。
「你好,我叫相葉江裡,之後會接替高木老師教授數學這一科目。」把本來自我介紹的話再和莉香說一遍,像是彌補之前被忽視的缺陷,恨不得能重復數十遍,讓莉香回應他數十遍。
當然那可不行,會被當成神經病。
握住的手真切地傳來柔軟和溫熱,不同於之前穿過的虛影。莉香的嘴唇翕動,在和他說話,只和他說話,瘋子在心髒裡瘋狂蹬腿,在耳膜處瘋狂叫嚷,森鷗外告誡自己要忍耐。
只是上班的第一天就被一群聒噪吵鬧的小鬼包圍,有女學生朝她撒嬌,有男學生在計劃著遞送情書。
森鷗外覺得自己長了只暗眼,在看不見的地方窺伺著莉香的一切。
她本就不喜歡吵鬧,應付完別人的熱情後像是癟掉的氣球。
臉埋到樂譜裡,把潔白的後頸暴露在別人的視野中,那塊後頸骨微微凸起,和第一次見面時相同,散發出會吸引壞人的因子。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森鷗外肆無忌憚地將占有欲過剩的目光落在後頸處,良久。
收斂起自己的心思,給莉香衝了杯紅茶。
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吃鹹口的蛋卷,便當盒裡一定有炸好的章魚小香腸。記憶可以修改,但習慣無法硬性改變。
適當地裝可憐會獲得更多的同情,這一招對於莉香特別適用。
莉香本來就是很敏感的人,對於別人情緒變化的感知也更敏感。眼神沉下來,氣場軟下來,人都變得像淋雨的小狗。
莉香看著他,用蜜棕色的,他曾經吻過的眸子看著他,柔軟地小心地問:「要吃這個章魚小香腸嗎?脆脆的。」
「謝謝。」
要吃。
全部吃掉。
第六十七章
我收到了優子的信息。
本來以為是催稿的, 沒想到信息內容比催稿還要震撼。
「莉莉老師,我以後不能繼續負責你的稿件了。」這段信息的後面跟著個迎風流淚的饅頭人。
「怎麼了?是辭職了嗎?」之前也聽她透露過出版業不好干,但沒想到會這麼突然。
「不是辭職, 是被外派到少年漫畫雜志的大出版社了。」
「那不是很好嗎!」我忍不住打出感嘆號,「不過壓力應該也是倍增的趨勢。」
」是倒是這麼說,我一開始也是想做漫畫雜志的編輯, 但還是舍不得莉莉老師qaq。」
「我也舍不得優子, 但現在通訊手段這麼方便, 隨時都能聯系。而且這不是優子一開始就想做的嗎, 打起精神來, 到新的崗位上也要好好努力才是。」我是不是手機推送的雞湯文看多了?連發出的信息都帶著濃濃的雞湯味。
「嗯qaq」
幾乎能想像到優子委屈巴巴的眼神。
「可是優子走後, 誰來做我的編輯呢?」希望是女生。
「是個帥哥哦!」
希望破滅了。
「赤葦編輯剛好和我相反,他是從漫畫雜志出版社調到文藝雜志社, 而且聽說他一開始就是想做文藝雜志這塊的。」
「好巧。」
「是吧!我今早交接工作的時候已經和他見過面了,真的超帥!而且做事很認真細心, 好感值uu!」
我興趣缺缺:「那很好啊。」
「莉莉老師對帥哥不感興趣嗎?」優子察覺到了我的敷衍。
「倒不是不感興趣, 只是希望我的編輯是像優子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優子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復信息:「我果然還是舍不得莉莉老師qaq!」
「欸?」之後是一番安慰。
臨別之前, 問了一開始最想問的問題:「優子在漫畫雜志社裡有沒有可能拿到漫畫家的簽名。」
開始打起小算盤。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過我覺得應該是能的,難道說……莉莉老師有喜歡的漫畫家嗎?」
「有的。」
「欸,是誰?是誰?我還從來沒有聽莉莉老師提過。」
我有點不好意思:「是岸邊露伴老師。」
「!!!」
「我也很喜歡露伴老師!!」
我:「同好!!老師的出道作《粉紅暗黑少年》我反復細品,有時間就拿出來看。最近在連載的新作也棒呆!」
「莉莉老師有去過他的簽售會嗎?」
我利落地回:「沒有。」
「欸?那不是很可惜嗎?」
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次簽售會都沒有參加過,而且我只要想到和自己喜歡的漫畫家面對面就緊張到說不出話。非常沒用。
「所以很想要一張岸邊露伴老師的親筆簽名。」
「如果我有幸能見到露伴老師,一定會幫莉莉老師要一張的!」優子信誓旦旦地保證。
「優子!謝謝你!」我開心地回信息。
雖然這麼說顯得很沒有人情味, 但優子被外派到漫畫雜志社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收到了什麼好消息嗎?莉香老師看起來心情很好。」相葉江裡在備課, 被我的動靜給打擾到。
「某種程度上來說算是好消——」
「什麼好消息?」智子老師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小莉香交上男朋友了嗎?」
「什麼什麼?新男朋友?讓我看看!」田川也來湊熱鬧。
我:「嗯?不是你們想的那回事, 只是我可能快要到超喜歡的漫畫家的簽名而已。」
田川一臉失望:「唉,這樣啊。」
「小莉香,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智子老師收回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上半身跟沒骨頭似的倒向我這邊歪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已經逐漸適應這種同性間的親密接觸,沒有剛開始那麼抵觸,「好奇什麼?」
怎麼感覺有視線在盯著我的脖子?刺刺的。
我轉過頭去,只能看見認真翻閱著課本的相葉老師。
摸了摸脖子,錯覺嗎?
「我們也在一起工作了快半年,但從來沒有聽你提過關於男朋友的事。」智子老師不滿道。
「因為沒有交男朋友啊。」不存在的東西怎麼討論。
智子老師皺起眉頭:「每次你用無辜的表情說這種話我總覺得你在說謊,又覺得你在說實話。」
她捏緊拳頭,「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嘶……空調不是開著的嗎?怎麼突然好冷。」
松開捏緊的拳頭,開始搓胳膊。
智子老師才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下午的時候就有男學生找我告白。
是校籃球社的孩子。不得不說,現在的男生都發育得好好,明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個頭已經往一米八上竄。
眼前的男生穿著白襯衫還有西裝褲,這是橫濱中學的校服。樣貌清俊,穿上這樣的衣服也顯得爽朗,但我最想感慨的還是年輕的孩子真是不怕冷。
女孩喜歡遞情書,男孩則傾向於直接表達心意。
明明還有點冷,他的臉卻帶著紅色的赧意,「清枝老師,我喜歡你。」
我習慣性地說出不知說了多少遍的拒絕:「謝謝你的喜歡,但……」
他打斷道:「我和其他人不同,不是開玩笑的。」
不,其實還是相同的,因為也有其他孩子這樣說過。
我耐心地等待他把話說完。
「老師和我也沒有相差多少歲,我明年就要畢業了,如果那個時候清枝老師還是單身,能給我一個機會追求你嗎?」少年的心意簡單干淨,視覺效果比雪還要白上幾分。
我抬頭看他,不忍在這干淨的心意上留下什麼污點,所以小心地斟酌著要怎樣回復才最為妥帖。
他卻看著我的臉出神,定定地說:「老師,你實在是太好看……眼睛裡的蜜都要流出來了……」
思緒被突然冒出的贊美話語打斷,我懸在半空不上不下,最先出口的還是:「謝謝你,但是你現在還太年輕,等你以後……」
「老師,這個東西請你收下。」他展開手,掌心裡睡著一顆紐扣,「校服上的第二顆扣子,我想提前給老師。」
我委婉地表示:「這東西應該在畢業那天送給心儀的女生才行,這麼早就給我小心將來後悔。」
「我想要老師明白我的心意。」他用珍重的眼神看著我。
我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個謝謝了。
就在我以為這場告白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說:「最後!」
「?」
「可……可以抱一下清枝老師嗎?」
不,這個不行。是女孩子還可以,但男孩子只能拒絕。
正要拒絕的時候,相葉江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莉香老師——」
我轉頭對上他笑得和煦的臉。
「要上課了。」
這場鬧劇算是結束。
「莉香老師,遇到那種情況從一開始就要堅定地拒絕才是。」相葉江裡走在我的前面,聲音很溫和但讓人感覺無端的危險。
「要拒絕的。剛要拒絕的時候你就過來了。」不過比起之前碰到的告白,今天這個孩子明顯要膽大些,我摸摸自己的臉,難道說又變好看了嗎?
「經常遇到嗎?」
「什麼?」
相葉江裡站住腳,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表情。很平常的表情,剛才那種不和諧感果真是我的錯覺。
「學生告白這種事。」
「嗯,」我也是成年的大人了,被比自己小的孩子告白沒什麼開心的,反而更多的是尷尬,「因為臉長得還算好看,現在的小孩都喜歡漂亮的人。」
「不能算是小孩了,他們已是快成年的年紀,體格上更是和成年人沒什麼差別。這個年紀的男生,腦子裡裝著的東西可比莉香老師看到的要髒得多。」他靜靜地說。
我這是被批評了?
不過奇怪地不覺得生氣,大概是相葉江裡的出發點本身是好的,也沒有說出什麼傷人的話。
「我明白了,下次會注意。」外表看上去溫和的相葉老師,實質上是個嚴格的人。
*
我開始寫《心髒的奇跡》這篇小說。
【手握成拳的大小便是我心髒的大小。
它窩在我胸腔中部偏左的位置,咚咚地跳著。我醒著,我睡著,我站著,我坐著,它都一直在跳。全年無休,勤勤懇懇。
我住在精神病院住院部三樓的病房。房間號是啵啵的嘴唇中間夾著哇哦。
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左邊的床上睡著一只雞精,晚上是人形,到了凌晨就會喔喔喔叫個不停,打鳴把我吵醒。到了中午又縮在被子裡孵蛋。
不但是雞精。還是一只可母雞可公雞的雞精。
右手邊的床上睡著只船。一艘破爛的舊船,太破了,骨架松動,常有醫生在半夜跑進來搶修。
這年頭還真不容易,醫生都要會修船。
我問過給我輸液的小護士,為什麼不給我的病房裡安排其他的病人,我一人呆著也太孤單了,連嘮嗑的都沒有。
小護士木著臉:「有人呢,你左邊和右邊的床上都睡著人。」
我看了看左邊孵蛋的母雞,它對我怒目而視,生怕我偷它的蛋煮了吃。再看看右邊老舊的船,帆布那麼破,船身在唉喲唉喲地哼。
無語。
我雖是精神病,但也不是神經病,連人和雞和船都分不清嗎?
瞧不起誰呢?】
扣扣搜搜地寫了個開頭,我收到了新編輯的信息。
不錯,在優子的安排下,我已經有了新編輯的le和郵箱。
新編輯的頭像是一顆卡通排球,又是排球這項運動的狂熱愛好者嗎?
「莉莉老師您好。」很有禮貌地問候。
「赤葦編輯您好。」
「關於下期的稿子,莉莉老師准備得怎麼樣了?」
還真是開門見山的問題。
「剛寫了一點開頭,不過現在不是距離稿件截止還有一個周的時間嗎?還是說出版社有變動要提前截稿了?」打字的手,微微顫抖。
「不是這樣的,」他停頓了一會兒,「抱歉,還是我的問題。因為之前在漫畫雜志社那邊負責的老師需要人時時督促著,所以不小心把那套搬過來了。我以後會注意。」
懂了,就是說赤葦編輯原來負責的漫畫老師老拖更達人了。
可以排除岸邊露伴老師,傳說中他畫稿的速度很快,不會有這種拖延的習慣。
「不用這麼客氣,也不必擔心,我會及時交上稿子,不會拖延時間的。」我打字回復。
赤葦編輯和優子最大的一個區別就是,他不會用表情包。
往常和優子聊天,沒幾句就會收到布朗熊,可妮兔或者饅頭人之類的滑稽表情,但和赤葦編輯聊了好幾段話,他還是一板一眼地用文字回復,連標點符號都沒有漏。
看來優子作出新編輯很認真務實這個評價是可信的,我還以為是外貌的加成讓她暫時被蒙蔽了雙眼。
回到橫濱後,我總覺的自己變忙了。
倒不是工作量加重,而是各方面的原因。
同事和學生的關心,小姨的關心,還有現在。和赤葦編輯的聊天剛告一段落,翔陽給我打來電話:「莉香這周末有時間來看比賽嗎?」
「欸?如果是在仙台比賽,我可能不是很方便回去……」
「在橫濱哦!」他和虎杖是一類人吧,聲音總是這麼活力滿滿,讓人有被陽光直射的感覺。
既然是在橫濱,時間還是在周末,那自然沒有拒絕的余地。
「我會去給你加油的。」去看翔陽比賽倒是沒什麼,關鍵是要和宮侑再次見面,總感覺有點小尷尬。不過看完比賽就走,應該也不會產生什麼影響。
他忘性大,恢復力超強,現在有新女朋友了也不一定,我還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的好。
「莉香,我偷偷告訴你哦。」翔陽身後的雜音逐漸隱去,明顯是從人多的地方隱到了人少的地方。
這種要躲著人說悄悄話的畫面感撲面而來,腦海裡浮現出貓和老鼠裡的湯姆踮著腳尖小心走路的模樣。
「侑前輩自從聖誕節回來之後人變懂事好多!」
「噗——」哪有後輩誇自己前輩懂事的啊。
「真的哦,感覺人都成熟了,說話也收斂禮貌了,連佐久早前輩都難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還說要送他去醫院看腦子。」
看來宮侑在隊裡的處境不是我所以為的那樣,不同於高中時的秒天秒地,更像是被欺壓的小可憐。
好了,我肯定要去看比賽。
第六十八章
「莉香, 周六要一起出去玩嗎?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周五下午,臨近放學之際,田川明美這樣對我說。
「我周六要去看比賽,去不了。」
相葉江裡好奇地問:「籃球賽嗎?」
「是排球賽。」
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我以為莉香老師不是會喜歡看體育比賽的類型。」
「我確實連規則也搞不太清, 這次會去看不過是因為有熟人要參加, 所以去加加油什麼的。」
「熟人?是帥哥嗎?」田川最關心的果然是這個。
我腦海裡浮現出翔陽的笑臉, 「帥!又帥又可愛!」
「咦——那你好好把握機會哦!」田川做了個fightg的手勢,「唉, 我只好獨自一人去看電影了。」
看來她又誤會了我的意思。
田川走後沒幾分鐘, 正在喝茶的相葉老師突然瘋狂咳嗽起來。
手裡的杯子沒拿穩,好多茶水傾倒在桌面上。
「相葉老師, 你還好嗎?」我趕緊扯出紙巾幫忙擦桌面。
「咳咳咳——」他咳得相當厲害, 簡直是要被肺咳出來的力度,「抱歉——咳咳咳咳——」
「相葉老師, 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 你咳得太厲害了,說不定是病毒性感冒。」我擔憂地說。
好半天了他終於緩過來,啜飲了兩口茶, 「沒關系, 只是被茶水嗆到而已。」
「真的嗎?」我不太相信, 被茶水嗆到不至於咳嗽得這麼厲害才對。
而且, 明明最近天氣開始回暖, 他卻開始戴起了手套。
周六那天我如約去了體育館看比賽。
看台上的觀眾比我想像中多得多, 特別是女觀眾的數量。
我站在二樓的看台往下看, 大家正在做熱身運動, 翔陽的亮橙色腦袋在一堆不同顏色的腦袋裡特別扎眼。
我想像電視劇裡元氣滿滿的女主角朝他打招呼, 但做不到,只能選擇默默注視。
或許是視線停留在他的後腦勺太久,讓本就運動神經敏銳的他扭過頭來,驀地對上我的視線,兩人信號對接:「莉香!莉香!」
他動作幅度相當誇張地朝我揮手,我周圍的人都把視線聚攏過來。
「翔陽!」做不到像他那樣旁若無人地大喊,我用自我感覺算是大的聲音和他打招呼。
他微笑著回應。
宮侑的金毛腦袋也扎眼,聽到翔陽打招呼的動靜,他的視線也落到二樓看台處。
我旁邊的幾個女孩子頓時激動起來,「他往這邊看了,往這邊看了!」
大概能理解女觀眾這麼多的其中一個原因。
眼神比以往穩重了些,看來之前在宮城縣時和他說的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我也朝他揮手示意,結果這家伙張嘴似乎要說什麼最後又沒說,末了偏過頭去,跟鬧別扭的小孩子似的。
我:??
又過了幾分鐘,兩支隊伍的啦啦隊已經預備就位,我估摸著要開始介紹球員的時候,旁邊傳來小小的聲音:「呼——還好趕上了。」
因為聲音很近所以下意識扭過頭去看,是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的男生。或許這麼說有點刻板印像了,但他的長相真的很像搞文學創作的一類人。
眼窩深加上眼皮有點半耷拉的緣故嗎?給人很重的慵懶感。
那種放松的困倦幾乎都要感染到站在旁邊的我,但很快,球場上的一嗓子把那種困倦感暴風般地卷走了。
「赤——葦——!」長得很像某種猛禽的球員,看隊服還是和翔陽一個隊的。我之前谷歌過他們隊裡的成員,記得他叫木兔光太郎。
「木兔前輩,比賽加油。」身旁的青年簡單地回應。
「嘿嘿嘿!那是當然的!」
這個嘿嘿嘿的語氣詞好魔性,我只聽了一遍就感覺要在腦袋裡無限循環播報了。
不過現在重要的不是這點,而是我旁邊的這個青年,他叫——叫赤葦?
同姓倒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結合他用卡通排球做頭像的le賬號,再加上優子編輯描述的可靠帥氣的形像,我很難不把他和我的新編輯掛上鉤。
「赤……葦……編輯?」我猶豫著叫出他的名字。
原本在觀察著球員們動向的他突然偏過頭:「你認識我?」
眉頭輕輕皺起,估計是在腦海裡搜尋我的名字,「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我叫清枝莉香,也就是莉莉。」自己叫自己莉莉有種莫名的羞恥感。
他的眼睛睜大:「莉莉老師?」
「對,是我。」我微笑,「沒想到能在這裡和你遇上。」
「我也沒想到。那麼,」他伸出手,「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也去握他的手。
我們這邊剛打完招呼,廣播裡開始介紹兩支隊伍的隊員,女孩子的歡呼聲,啦啦隊的加油聲感覺要把屋頂都掀翻。
沒見過世面的我露出受驚的表情。比稻荷崎的啦啦隊要震撼好幾倍。
我這沒出息的樣子被赤葦看見,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是第一次來看比賽嗎?」
「正式的大型比賽是第一次看。」高中的時候也看過不少練習賽的。
交流之後才發現赤葦不僅認識木兔還認識翔陽,據說是在高中集訓的時候認識的。理所當然的,他也認識宮侑。
突然想感嘆世界真是小。
有了懂排球的人在旁邊看比賽,相當於多了個免費解說員。往常我看比賽時,只能看懂超厲害的扣殺,接球或者攔網,但這場比賽有了赤葦的解說,我居然能勉強弄懂什麼時間差,進攻思路,快攻什麼的專業詞彙。
「真是厲害啊。」我在心裡默默感嘆。
比賽結束後,還有人專門等著要簽名。我尋思之後也沒我什麼事,干脆直接走掉算了。
難得翔陽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莉香姐,你別急著走,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吃飯。媽媽讓我給你帶的特產我還沒有親手交到你手上,被她知道肯定要念叨的。」
「翔陽,我和你們一起去會不會不太好?」我一個外人在別人搞團建的時候硬要夾進去,光是想像我都尷尬到腳趾抓地摳出一室三廳。
「不會的,莉香是我的親屬,不是外人。而且前輩們人都很好,我問過了,他們不會介意的。」
還好不止是我一個「外人」,赤葦編輯也一起去了,但他本來就和大部分的人相識,跟我的性質完全不同,我還是安分做個透明人的好。
做透明人的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奏效,那個叫佐久早聖臣的高個球員,上來就問我:「你打過疫苗了沒有?」
我被問懵了,「疫苗?哪種類型的疫苗?hiv的嗎?」
他彎著腰,戴著口罩,露出的半張臉表情很臭,深深看了我一眼後,跟沒問過這個問題似的,直起腰來走了。
「莉香你不要怕,佐久早前輩對誰都是這個樣子的,他有一點潔癖,所以見了別人就喜歡問打過疫苗沒有。」翔陽笑著給我解釋這屬於常規操作。
「這樣嗎?我還以為自己被討厭了。」
「才不會。」翔陽的眼睛有暖橙色的夕陽,飛快掃過我的腿,「雖然之前聽你在電話裡說過,但親眼看到還是覺得好神奇,莉香的腿是真的好了!真是太棒啦!」
他是真心實意地在為我開心。
「嗯!」
萬萬沒想到,平時嘴臭,話還不少的宮侑在今晚的飯局上出乎意料地安靜。
「侑侑你怎麼了?今天話好少。」木兔光太郎似乎還沒有把那過剩的精力在球場上完全釋放,還是活蹦亂跳的,真的好像小動物。
「侑侑?」我無意識地重復這個稱呼,剛才還沉默的宮侑一下子被踩了尾巴似的,「只是木兔會這麼叫而已,其他人都不會這麼叫!」
這個反應比較像他。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單純地重復一下。」
「我也不是……我也沒有要凶你的意思。」馬上從炸毛的狀態回歸到蔫巴巴的模樣,「對不起。」
「我沒有覺得被凶啊,你本來說話就是這樣的。」我又不是笨蛋,能分清大聲說話和憤怒說話的區別。
我的解釋好像沒什麼用,宮侑變得更加蔫巴巴了。
該說不愧是精力過旺盛的運動選手嗎?連吃飯都弄得跟打仗一樣,只有佐久早默默把自己的身體縮在角落,時不時掃到別人的眼神都寫滿嫌棄,應該是覺得別人爭吵的時候污染了他所處的空間。
蔫巴巴歸蔫巴巴,宮侑吃飯的時候可是一點不含糊,連干兩碗冒尖尖的白米飯。
吃著吃著視線漏到我這邊,「已經吃不下了嗎?」
我搖頭,「吃飽了。」
他也喪失了食欲似的放下碗,「那我也不吃了。」
明明還沒有吃飽,在逞什麼強啊。
除了縮在角落的佐久早,其他人都在熱鬧地邊吃飯邊談論,好像沒什麼人留意我們這邊的動靜,我歪過頭小心靠近宮侑,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問:「還在介意我之前得了厭食症的事情嗎?」
他偏過頭,視線也不知落在哪裡,別扭地說沒有,又說嗯。
「你今天的話好少。」
「那是因為,」他沒看我,「我說多了,說不定不小心說出讓你難過的話,我正在學著克制。」
「克制毒舌就好了,平常的閑聊沒有必要克制,食欲更沒有必要克制了。拜托,你今天打了這麼久的比賽,不好好吃飯小心營養不良。」像他們這個級別的運動員,平日的飲食應該都是又嚴格的要求,又不像我想吃的時候多吃點,不想吃就不吃。身體狀態直接關乎比賽中能發揮幾成的實力。
「你今天看到我比賽了?」他棕褐色的眼珠轉了轉。
這問的是什麼廢話,我這麼大個人站在看台上站了這麼久。
「看了。」
轉過身來:「有認真在看我嗎?」
「有啊,我看得很認真,賽場上的所有人我都有認真看。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他蔫巴巴的狀態回暖了點,變得高興起來:「哦。」
「吃飯?」我用眼神示意他面前的空碗。
「吃。」
拿著翔陽轉交給我的特產,回家的路上偶遇了相葉老師。
他拎著購物袋,臉色蒼白,看上去好多天沒休息好的樣子。想起他昨天下午瘋狂咳嗽的模樣,也不知道他到底去醫院檢查過了沒有,狀態還是這麼差。
在我和他打招呼之前,他先看到了我,「莉香老師,你看比賽回來了嗎?」
「嗯,剛剛在外面吃飯回來。」看來他還記得我說要周六去看比賽的事,「相葉老師你還……」
我話還沒問完他又瘋狂咳嗽起來:「咳咳咳咳……」
天哪,別說恢復,他的症狀看起來好像比之前還要更加嚴重。
「相葉老師,這樣不行,我送你去醫院。」我走過去想接過他手裡的購物袋。
「不用,不用。」他捂著嘴搖頭,「不能去醫院。」
有車從我們的旁邊經過,車燈打出的雪亮色唰地掃過相葉江裡的臉,蒼白的像雪。
我的手一松,差點把裝著特產的盒子扔下。倒不是他的臉白得嚇人,而是他的嘴角有殷紅的血跡。
他咳出了血。
他說的是「不能去醫院」,而不是「不用去醫院」。
「我被咒靈纏上了。」
說完這句話,他倒在我的面前。
我沒有驚恐地大聲呼叫,也沒有急著叫救護車,他剛才說了被咒靈纏上,那就意味著去醫院根本沒用,還有可能因為奇怪的病症惹人懷疑。
我只能把相葉江裡帶回自己的家裡,雖說讓一個成年男子進入自己的家不太安全,但看他目前的狀態估計給我造成不了什麼傷害。
我打了出租車,讓司機幫忙把他搬到車上。
「小姐,你的男朋友是喝醉了嗎?」司機邊開車邊問。
「不是,他不是……」本想說他不是我男朋友,但這樣反而惹人懷疑,干脆直接承認,「不是喝醉,只是身體不太舒服,胃疼。」
「這樣啊,我還擔心他喝醉了會吐在車上。」司機用放心的口吻說。
我:……原來擔心的是這個。
我剛才托著相葉江裡的肩膀把他從地面上抬起來時才發現他很瘦,骨頭都有點硌手。
車子打拐彎的時候因為慣性,相葉江裡本來歪靠在另一邊的頭直接倒過來扣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把他扶回去,又發現司機正從後視鏡偷看,干脆不管了。
原本只是在旁邊的辦公桌上工作時還不覺得,現在就這樣歪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嗅到他的發絲居然傳來了水蜜桃的香味。
這是用了和我同款的洗發水嗎?
我還以為男生都不喜歡這種水果香味的香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相葉江裡挪到客廳的沙發上,我覺得自己的背都在出汗。
他還處在昏睡狀態,而且從那帶著烏紫色的嘴唇來看,睡得並不安穩。
我把手放在他的額頭處,試探他的體溫,沒有發燒,反而偏低。等會兒暖氣完全熱起來可能會好點。
「相葉老師,相葉老師。」小聲叫了他幾遍,沒有得到應聲。
我從房間裡找出一條小毛毯給他蓋上,他偏著頭側睡在沙發上,眼角都在訴說著無聲的委屈。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我今天也沒做什麼正經事,怎麼會累到生出這種荒謬感。
刺啦——
腳擦到了什麼東西。
我蹲下身去看,那是相葉江裡的購物袋,隨意扒拉了一下,裡面都是速食方便的盒裝食品,還有罐頭什麼的。估計連晚飯都沒吃。
正打算站起身來去廚房做點東西給他吃的時候,他戴著皮質手套的手垂下來,懸在沙發的邊沿。
我盯著他的手,沒動了。
初次見面那天比今日要冷,那天他都沒戴手套,為什麼現在卻戴上了呢?
現在他還沒醒,悄悄看一眼應該沒什麼關系。
我輕輕拉住相葉的手,才摸到手指就察覺不對。
為什麼感覺自己摸到的不是手指,而是沒有肉的指骨?
從手腕處拉下,慢慢摘下他的手套。
五根手指的半截已經變成了白花花的指骨,上面沒有一點筋肉組織,像是上健康課時老師使用的骨頭樣本。
另一只手也是這樣嗎?
「莉香……老師?」他虛弱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我連忙松手,「相葉老師,你醒了,那個……手套……」
他吃力地坐直身體,臉上沒有被人冒犯後的生氣,「你看到了嗎?」
「啊……嗯,手指怎麼會變成指骨了?會很疼嗎?」我的嗓子變干,聲音都在顫抖。
相葉江裡摘下另一只手的手套,現在十根手指自指尖起往下的半截都變成了光禿禿的指骨,「手指倒是不疼,反而這幾天開始頻繁地咳血,有點嚴重。」
什麼有點嚴重,咳血是超級嚴重了好吧!看他這麼淡然的樣子,連我都忍不住替他著急。
「咳咳咳咳——」又開始咳嗽起來,他用只有半截手指的手捂住嘴唇,紅色的血從指縫間流出來,「落到你的毛毯上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系,沒關系的。我……我去找紙巾給你擦。」
一團又一團開了紅梅的紙巾落在沙發的旁邊。
「相葉老師,我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咒術師,等會兒我幫你聯系她,你給她描述一下被咒靈纏上的症狀,說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家入見過那麼多的病人,還會使用【反轉術式】,要治相葉江裡的病,不說百分百,至少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是有的。
森鷗外在上個周目活了很多年,自莉香死後活了很多很多年。
活到卸任首領的位子,活到中原中也能獨當一面地處理afia的大小事務。
人變老了,按理來說思維也該變得遲鈍,可是愛卻不會。
連伏在膝頭的愛麗絲都要嘲笑他酸了吧唧的想法。
「林太郎,小老頭!都這麼老了,怎麼還好意思去想莉香的事。」愛麗絲笑嘻嘻地用言語的尖刀去捅他。
「愛麗絲醬,這你就不懂了。」森鷗外摸著愛麗絲的頭發,「正是因為老了才有時間去想莉香的事。」
莉香和他交往的時候,他比莉香大二十來歲。
現在,他已經比莉香大五十來歲。
時空穿梭哪有這麼簡單,必須消耗巨大的代價,森鷗外記得那個異能的名字叫【執念與詛咒】。
也不能完全算是異能,是異能和詛咒的雜交物,持有這項能力的「他」是咒靈和人類生下的怪胎。
「你的執念是和愛有關嗎?」他只有一只眼睛,眼白很多,瞳孔只是一點點。問這話時,他用那只詭異的眼看森鷗外,不像看獵物,只是純粹冰冷。
「是。」但和莉香的關系僅用一個「愛」字概括太顯得膚淺。他說的「愛」不是男女掛在嘴邊的「我愛你」的那個「愛」,不是人對小貓小狗輕浮說出口的「愛你喲」的那個「愛」。不是可以掛在商場售賣的紅色串珠,是他藏在心髒裡不想被別人看見,又想被莉香看見的「愛」。
「總是這樣,你們都總是這樣,」能力的持有者覺得好笑,「會後悔的,所有求過我,使用過【執念與詛咒】的人都會後悔的。」
森鷗外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我是例外。」
【執念與詛咒】這項能力應該改個名字叫【愛與詛咒】才對。
愛本來就是和詛咒共生的危險東西。
森鷗外逆著時空的河流往上走,越過三十多年的時光,從他選擇和莉香見面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要背負詛咒。
這詛咒和莉香的異能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如果莉香愛他,他就活。如果莉香不愛他,他就死。
森鷗外太過自滿,以至於沒有考慮過後面的一種情況。
莉香怎麼會不愛他?
所以在咒術高專見面的那刻會囂張地說出那種話,「如果恨我就用你的異能殺了我」。
在這個周目呆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死,莉香是愛他的,而且還是至愛。
或許是其他人的分量在莉香心裡的比重太輕,或許是他在莉香心裡的占比太重。
然後發生很多事。
莉香選擇忘記他,抹消他的存在,把纏著荊棘的愛一並忘掉,投擲進無邊無際的大海裡,那麼深。深到連回音都沒有,只有投擲下去時,輕飄飄的咚的一聲。
不斷地咳血,力度重到仿佛要把心髒嘔出來。先從手指開始,變成白骨。
森鷗外這時才意識到,原來莉香真的不愛他了,原來他所背負的詛咒是以這樣的方式顯現。
慢慢地,詛咒會爬滿他的身體,他會變成一具骨骸,失去意識,死去。
如果得不到莉香的愛,這就是他最終的歸宿。
感情這種事也太不可控了,聰明如他也不能對莉香施魔法,告訴她:
「你來愛我,讓我活下來。」
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森鷗外拼死拼活做的事居然是每晚不睡覺地復盤將來afia會遇到的重大事件,記錄在本子上,等之後中也匆忙當上首領時不至於亂了陣腳。或許,這個位子得先讓紅葉來坐。中也現在還稍顯稚嫩了。
森鷗外思考。
看著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又覺得好笑。
「真是搞得一團糟啊,森鷗外。」他自嘲地對自己說。
若真是變成一具白骨,讓莉香把他安放進黑色的匣子中,折斷他的腕骨和腿骨,順著水流飄走吧。
第六十九章
「不用。」相葉江裡否決了我的提議, 「莉香老師,其實我剛才說的並不確切,這並不是咒靈作祟, 而是詛咒。」
「詛咒?」我搞不懂兩者的區別在哪裡, 若是從字面上來理解, 或許可以把詛咒認為是咒靈留下的殘穢。
我記得五條悟說過, 蝴蝶咒靈有淨化殘穢的能力。
「相葉老師,可以讓我摸一下你的手嗎?」剛才只是把手套摘下來,近距離觀察了幾秒, 還沒有實際地接觸到那光禿禿的指骨。
他錯愕了幾秒還是把手遞過來, 我托著他的手掌,往上摸到他的指骨。
相葉老師的手很好看,手指纖長,骨相極佳。我用食指蹭了蹭他的指骨,靜靜等待。
什麼都沒有發生。
看來沒用啊, 附著在相葉老師身上的詛咒不是咒靈留下的殘穢那麼簡單。
「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找厲害的咒術師……」
相葉江裡靜默不語, 他深紫色的眸子裡似乎有淡淡的水光。
我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抱歉。」
「莉香老師怎麼老喜歡說抱歉啊,你為我擔心已經讓我心存感激了。只是這個詛咒的破解方法我已經知道, 但無法達成而已。」
「已經知道了破解方法卻無法達成?是需要很昂貴的藥材嗎?」
他搖搖頭, 「不是那樣的,是需要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
我撓撓頭, 好半天才說:「好奇怪的破解方法。」
他也輕笑:「是吧。」
「那相葉老師喜歡的那個人……」終是省去中間失禮的余音,「沒有可能嗎?」
他的眼鏡和身體都像淋了雨,散發出孤獨的味道, 「她已經把我忘記, 有了新的生活圈子, 很難有讓我介入的余地。」
感情的事還真是復雜。我接不上話,只能靜靜等他從悲傷的旋律裡脫身,再說:「相葉老師,你還沒吃過飯吧?我給你做點吃的。」
「打擾你已經很讓我不好意思了,怎麼能再……」他充滿歉意地說。
「沒關系的,冰箱裡有現成的食材,做飯並不麻煩,相葉老師還是趁現在多休息一會兒。」我把腳邊的購物袋提上來,「而且,老是吃這種方便食品對身體也不好。」
他的臉有點紅,「其實只是這幾天不舒服才吃這些方便食品,平時都有自己做飯。」
「身體不舒服才應該多吃有營養的食物。」
「抱歉……」
我還真是,哪裡來的底氣去說教別人在飲食方面的問題。自己不把自己搞得一團糟都算是謝天謝地了。
懷著不踏實的心情去廚房做飯。雖然已是半夜,但還是做了烤肉飯。
小姨給我的特產其實是她做的香辣蟹還有肉醬。我記得上次過她的媽媽給她做了香辣蟹的事,沒想到會這麼巧。
小姨現在也是我的媽媽了。
等會兒要不要把香辣蟹單獨做一盤菜?算了,晚上吃太撐了也不好。
「莉香老師。」
我正煎著肉排,相葉江裡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
回過頭,「不躺在沙發上多休息一會兒嗎?無聊的話可以打開電視看一會兒。」
「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我想來幫忙。」說完又開始咳嗽。
「不不不,你看上去完全沒休息好,還是坐會兒吧。」
最後演變成他坐在餐桌前邊看我做飯邊咳嗽邊和我聊天的詭異場景。
吃飯前我給相葉老師盛了一點海帶豆腐湯,「先喝點這個暖胃。」
他在椅子上坐得筆直,雙腿並攏,一副拘謹的樣子,喝湯的時候異常認真。仰著頭,湯水順著喉嚨滑下,不算明顯的喉結在上下動。怎麼感覺他在微微發抖?
這道海帶豆腐湯有這麼難喝嗎?我盛出來之前還嘗了下味道,明明很鮮的。
奇怪。
這頓飯吃得比我預想中平靜,至少用餐途中相葉江裡沒有再次咳嗽出血來。
我擔心他大晚上在回家途中又會暈過去,所以讓他在我這裡留宿。
「客房很久都沒有過,所以落了好多灰,不嫌棄的話可能要讓相葉老師在沙發上將就一晚。」還好之前趁著天氣好把以前不常用的被單翻出來洗過一遍,現在直接蓋在沙發上就可以。
「不礙事,我又是吃飯又是留宿,該說莉香老師不要嫌棄我才對。」
安排妥當後這一天總算是結束了,我隨便洗個澡,栽到床上睡了過去。
*
周日的早晨,陽光很好,我起來的時候相葉江裡已經做好了早飯。
看到男生穿碎花圍裙還真是莫名震撼。
「相……葉……老師……」好賢惠。
不不不,這個詞太不合適了,我生生咽回去。
有人做飯吃是很好,但給我做飯的是個病人就感覺要被愧疚淹沒了。
「早上的時候狀態會好些,一般到了晚上才會咳嗽得特別厲害。」他看出了我的不安,還特意解釋。
還在喝粥的時候,家裡的門鈴響了。我調出監控看,站在門口的竟然是宮侑。
大早上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是男朋友嗎?」相葉老師不安地問,「我在這裡會讓他誤會吧?」
「不是男朋友,是以前的朋友,相葉老師不用多想。」我穿著珊瑚絨睡衣去給宮侑開門。
常年鍛煉的人身材真好,能撐得起一些版型刁鑽的衣服。
早上是有陽光,但對比起中午來還是冷,我裹緊珊瑚絨睡衣,站在門口和他說話,「宮侑,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昨天和翔陽聊天時告訴了他現在住的地方,宮侑應該是在旁邊聽到記了下來。
「你才剛起?」他掃了一眼我身上穿的睡衣。
「嗯,才起床沒多久,在吃早餐。」
「我還以為你沒吃,所以給你帶了。」他手裡拎著餐盒僵硬地往我面前一送。
「謝……謝謝……」這些天給我送食物的人也太多了,而且宮侑居然會主動給別人送早餐,簡直奇聞。他一般都是被別人送早餐的那個。
我端著餐盒看他還沒打算走的樣子,要關門也不是,要開門也不是,索性問:「你要進來坐坐嗎?」
他的表情明朗起來,「那我進來了。」
真是,要進來坐就直接說啊,突然變得這麼含蓄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走到玄關處突然頓住腳步。
「你好。」從餐廳走出來的相葉江裡微笑著和宮侑打招呼,「你就是莉香以前的朋友嗎?」
宮侑抿著唇沒說話。
「相葉老師,你要走了?」我看他朝玄關的方向走過來,明明早餐才吃了一半。
「中午還有事要處理,所以就不繼續叨擾了。」他走到門邊,正要開門的時候又回過頭,「對了,莉香,原本放在灶台旁的那瓶還沒拆封的料酒被我挪到了左下方的小櫃子裡,我擔心你找不到,所以提醒一聲。」
「哦,好的。」
「那再見了。」
「再見。」
門合上,剛才一言不發的宮侑這才問:「誰啊?」
我直接往餐廳走,得把剛才沒喝完的粥喝掉才行,「學校裡的同事。」
「這才幾點?你們一起吃早餐?」他的語氣聽起來很不爽,但還是乖乖跟在我後面進了餐廳。
「你來之前吃過早餐了嗎?」他給我帶的這個餐盒塊頭很大,裡面也不知裝了什麼。
「不要偷偷轉移話題。」他語氣嚴肅道。
我:「?我轉移了什麼話題?相葉老師昨晚在這裡留宿,所以才一起吃的早餐。」
宮侑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黑了,「男……男朋友?」
尾音跟被人拽了一下似的,快要抖成波浪形。
「你想些什麼呢,都說了是同事。我昨晚回家的時候在路上碰到他,他身體不舒服這才帶他回來留宿的。」餐盒打開,裡面是緊緊挨在一起的小籠包。
宮侑是大早上跑到中華街去給我買的早餐嗎?
「哈?!!」我的解釋沒讓他滿意,直接哼出拉長的疑問詞,「你有沒有搞錯?把陌生男人帶回家裡留宿!萬一他對你圖謀不軌怎麼辦?」
我沒想到他臉臭的原因是這個:「?」
他好像誤解了我的表情,「靠!他不會真的欺負你了吧?靠!」
「做什麼!」我拉住轉身要走,臉上寫著「我要干架」的他,「相葉老師昨晚胃疼到躺在沙發上動彈不了,你別胡思亂想。」
「那也不行!不管怎麼說都是成年男性,莉香,拜托你稍微有點自身安危意識好不好?這樣很讓人擔心的!」他扯著嗓子說。
宮侑居然會好好交流了,能確切表達自己的關心而不是用別扭的語氣傷害別人,真是難以置信。
我捂著嘴,用驚嘆的表情看著他。
「我……我不是故意要凶你的,我的意思是,我是很擔心……煩死了,明明我最近都很淡定的,結果一碰上你的事情就跟得了狂犬病一樣。」大金毛垂下頭,委屈。
居然會調侃自己得了狂犬病!
「不是,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你進步了有點吃驚而已。」我壓下自己的感慨。
他抬起頭,疑惑:「什麼?」
我拍拍他的胳膊,「就是要這樣,表達關心的時候要說清楚,不能單純地發脾氣,不然會讓別人搞不清你的壞脾氣究竟是對准誰,反而傷害了親近的人。」
我想了想補充:「溝通上的事要好好向翔陽學習才行。」
「你干嘛和治說一樣的話啊?」
我看他一臉吃癟的樣覺得好笑,「高中的時候如果不是宮治會在你說不得體的話時揍你,你真的可能會被仇家追殺。」
「我高中的時候有這麼糟?明明很受歡迎的好吧!」他剛開始滿臉不相信,又轉變為心虛,「那你……你怎麼從來不說我啊?」
我在他面前加了副餐具,「因為很喜歡你,所以可以忍耐。」
「其實,侑——」我省去他的姓氏,單叫名字拉近了距離。
他一個激靈:「怎麼!」
「幼稚的人不是你一個,我們都有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不用把所有的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像我當初執拗地要去減肥一樣。戀人之間要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才行。」
好喜歡的時候說好喜歡,覺得受傷的時候要說自己好難過,沒有安全感的時候也要傾訴。不要讓細微的疼痛堆積起來,變成小蟲子的溫床。小蟲子長大了就會咬掉愛情的根基,搖搖晃晃,把坐在上面的兩個人全部搖下來。
現在懂得這個道理,似乎也不晚。
第七十章
中島敦慌張地從船艙裡出來, 跑向正在左舷吹風的國木田,「國木田先生,我剛才想叫太宰先生吃飯卻發現他……」
還沒等中島敦說完, 國木田就往不遠處的海面虛虛一指, 「在那邊。」
中島敦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穿著沙色風衣的太宰正悠悠地漂浮在蔚藍的海面上, 旁邊還有海鷗應景地飛過。
如果這幅場景不和自鯊掛上鉤, 那該是非常祥和的畫面。
「為什麼沒有沉下去?」和太宰呆的時間長了, 被坑的次數多了, 中島敦發現自己看待問題的思路也和正常人背道而馳。
國木田的眼角抽了抽, 「誰知道。」
似乎多麼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太宰身上都是正常的。
「啊!蔚藍的大海!請以你寬闊的心胸接納我這——咕嘟咕嘟咕——」
中島敦:「啊……沉下去了。」
國木田懶得繼續看,轉身離開。
「欸,國木田先生,就這樣放著不管沒關系嗎?」中島敦雙手抓著欄杆,看了看太宰治沉下去的地方, 又扭頭看了看國木田逐漸遠去的背影。
二月份的海水還是很冷的,雖說這種危險的事太宰已經做了很多次, 但內心柔軟的少年還是不免擔心。
作為搭檔的國木田就「冷血」很多,「不用管,他自己會想辦法游回來。」
說是這麼說,但果然還是……等等, 好像有什麼淺藍混著橙色的東西朝這邊飄過來了。
是破舊的裙子嗎?還是——
中島敦把上半身探出去,大幅度地前傾, 試圖看清那東西的真實面目。
看清那「東西」的瞬間,中島敦瞳孔一縮, 大喊:「國木田先生!有小女孩掉到水裡了!」
「什麼?!!」國木田立馬折回來, 「哪裡?」
態度和看到搭檔落水時截然不同。
小女孩四五歲的模樣, 淺藍色的長裙外套著救生衣,正隨著水面波紋的蕩漾,慢慢漂浮。她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睜著,面容恬靜,沒有半點落水的驚慌。
跳到水裡救小女孩的中島敦順道也把浸泡在海水裡咕嘟咕嘟的太宰給扔進救生筏。
「怎麼這樣!」太宰治不正經的時候,連抱怨都像在撒嬌,但很快,他發現自己面前坐著個洋娃娃般的小女孩。
這下來了興趣。
「敦,這是什麼啊?」太宰指著小女孩問。
「人。」小女孩惜字如金地回復他。
中島敦:……
太宰治忍不住笑。
一般來說,小孩子會習慣於親近漂亮的人,太宰治對自己的長相很有自知之明。他很聰明地靠近小女孩,放大視覺效果,「你從什麼地方來的?」
小女孩看著他,眼睛不眨,話也不說。
「和小孩子交流這種事果然還是適合織田作來做啊,我完全不行呢。」太宰治無奈地嘆氣。
小女孩把身上臃腫的救生衣脫下來,抱住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她無聲地打量太宰治,太宰也饒有興趣地在觀察她。小女孩的眼睛是酒紅色,和他上任boss倒是像。頭發卻是巧克力色,皮膚也白。
這點完全復刻人魚小姐。
太宰治把嘴角勾起,好像發現了很有意思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太宰治放棄了和小孩玩你問我答的游戲,倒是給了中島敦溫聲詢問的時機。
不管怎麼說,在大海上撈到小女孩這種事還是太荒謬,她的父母是怎麼想的?放這麼小的孩子單獨在海邊玩也太不安全了。關鍵是小女孩的反應,也太冷靜過頭。
「芽衣。」聽到中島敦問名字,小女孩高興起來,原本木頭人般的臉醞釀出甜蜜蜜的笑意,「媽媽給我取的名字,很好聽的名字。」
中島敦被她的笑容感染,「看來你很喜歡媽媽啊。」
「喜歡,最喜歡!」提到母親時,芽衣的狀態明顯更像小孩。
太宰治多嘴問了句:「那爸爸呢?」
芽衣的笑容凝固,臉上的表情慢慢皺縮得鈍鈍的,不肯說話了。
注視著芽衣的表情變化,中島敦心道糟糕,他小聲對太宰說:「太宰先生,不要問這種問題啦。」
太宰笑得燦爛:「哎呀,抱歉抱歉嘛。」
一行人把芽衣帶回了偵探社。
對於他們來說,找人並不是困難的事,可偏偏芽衣只願意透露自己的名字卻不肯吐露自己的姓氏。除了談到媽媽的時候會話多一點,問別的問題時都是閉口不談。
事態陷入僵局。
福澤社長似乎也沒有著急著把小女孩送走。
「連亂步先生也看不出來芽衣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嗎?」中島敦難以置信地問。
正在嘎巴嘎巴吃著薯片的亂步,抬起頭來分給中島敦一個眼神:「知道啊。」
亂步任性是出了名的,中島敦自然不可能責怪,反而略感動地追問:「那芽衣的父母現在在什麼地方?」
「找不到的。」亂步低頭去拆另一包零食,「芽衣的媽媽已經死了,至於父親嘛……下落不明的狀態。」
憑借這兩句話,中島敦直接在腦海裡勾勒出母親早早過世,父親是個混賬的慘淡家境。
所以說,芽衣現在和孤兒沒什麼兩樣。
*
先前喝了半碗粥,現在只吃得下兩只小包子,餐盒裡剩下的部分還是宮侑解決的。
「你們今天不訓練嗎?」收拾好餐具後我把桌子給擦干淨。
「不用訓練,今天下午要飛回東京,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宮侑在房間裡巡視,動作不大,很像到了陌生領地正在努力適應的動物。
「莉香,你現在一個人住這裡嗎?」東看西看地試探了一陣,他問。
「嗯,畢竟家裡只剩我一個人。」煙癮有點犯了,
「我去一下陽台,你要參觀的話隨便啊。」
他擠到我身旁,「我也要去陽台。」
媽媽種的盆栽全枯萎了,我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全部處理掉,現在的陽台干淨得有些單調。
「陽台上什麼都沒有啊,感覺光禿禿的。」宮侑一眼掃過去,發出感嘆。
「我沒什麼精力去養植物,之前媽媽養的都死了。」我從睡衣的口袋裡掏出煙盒,直接抽出香煙。
」莉香你做什麼!」宮侑的表情跟看見傍晚的向日葵齊齊甩頭一樣。
我被他這聲吼震得不敢擅自動彈,「抽煙啊……」
我想想,在小姨家的時候一直被小姨管著幾乎沒找到機會碰尼古丁,所以他不知道我有煙癮也正常。
「不是,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高中時你不是乖寶寶嗎?」他一臉蠢蠢欲動地要來搶我手裡的煙盒。
我趕緊咬住煙嘴,即刻點燃一支,「現在不是乖寶寶了。」
但他這句話也提醒了我,我到底是什麼時候染上煙癮的。上大學時明明還不碰這玩意的,那應該是車禍之後的事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最近的記憶好像有偏差。
盯著煙頭紅紅的光點,大腦竟有片刻的恍惚。
「莉香,莉香。」眼前竄出宮侑放大的臉。
「做什麼?」我往後退了半步。
「你剛才的表情呆呆的,叫你半天也沒反應。」他蹙著眉頭,「你是不是沒休息好?」
「有可能,我最近記憶有點混亂。」
「香煙這個東西還是少抽,對身體不好。」他嘮嘮叨叨地說。
「你說的對,只是抽這個東西會讓大腦變清醒,時不時來一根,時間長了就變成習慣。」被他這麼說,我都不敢太用力地吸香煙,只敢輕輕的。
宮侑張了張嘴又閉上,又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
我:?
努力了半天才說:「我可以摸一下你的頭發嗎?」
「哦,可以。」猶豫半天是為了說這個?
他看我把疑惑寫在臉上,這才解釋:「治說,要想親近女孩子得先征求同意,不要亂動手動腳,那樣太輕浮了。」
我點頭:「治說得很對。」
宮侑咬牙切齒地嘁了一聲。
溫暖的大手落到我的頭頂,輕輕滑過我的頭發。
他的手和相葉老師的一點也不同,宮侑的手偏大,相葉江裡的則更像女生,偏纖細。
宮侑摸我像在摸狗狗的毛發,從上往下,一遍又一遍,摸得我好想睡覺。現在要是遞給他一把刷子,絕對可以給我梳毛——不是,梳頭。
「莉香,你現在的狀態要比上次在翔陽家見面時好一點,但還是很令人擔心。」
頭上傳來的觸感和溫度好舒服,像有人在給我做頭皮按摩,我快把眼睛眯起來,「嗯。」
「香煙還是少碰了,你本來身體就不好。」
我知道他打什麼算盤了,用摸頭擾亂我的心智,趁機對我進行說教。
沒出息的我稀裡糊塗地說了好。
「等會兒有別的安排嗎?」問這個問題時,他總算收回了手。
「在家裡看書睡覺算不算?」
「這算哪門子安排?!你倒是多活動一下自己瘦弱的小身板。」運動員角色上身,開機,滴——
「是,是。」先口頭應付著,反正他走了也沒人能監督我等會兒做什麼。
結果他身體力行地拖著我出去溜達了差不多一天,全程沒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累了就找地方坐下休息,餓了就找地方吃飯。
忽略掉我走得很累這個事實,這段行程更像約會。
臨近四點,翔陽打電話來催他回酒店去准備行李,該准備去機場了。
「你現在還是和莉香在一起嗎?」翔陽的聲音好有辨識度,也有穿透力,就算沒開免提我也能聽見內容。
宮侑看了我一眼:「是,她現在和我在一起。」
「哇,侑前輩真是狡猾,簡直是霸占了莉香一整天欸!好不容易來次橫濱,我想來找她你都不讓。」
「啊啊啊啊,那就這樣,我先掛了。」
本來翔陽的前半句話我還能聽得清楚,到了後面和宮侑吱哇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根本聽不真切。
「翔陽他剛才說了什麼?你反應好大。」我咬著蘋果汁的吸管,問。
他把手機隨意揣兜裡,「沒什麼,就是催我快點回去。」
「那快點過去吧,不然讓隊友都等你不太好。」特別是那個叫佐久早的選手,看起來是會介意別人遲到的類型。
他捻起吸管在杯子裡上下戳了戳,了無生趣地:「哦。」
我又吸了兩口果汁,猶豫著問:「不然我送你過去?」
「哦。」宮侑開心地喝果汁。
第七十一章
本來是想把宮侑送到酒店就回去的, 但最後硬是被他可憐兮兮的模樣磨得送到機場。
我在一群個子拔高的運動選手中宛如在巨人國迷失的小矮人,隔著宮侑的木兔光太郎用貓頭鷹樣的眼睛偷偷看我,等我轉過去和他對視又機警地移開視線, 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這樣的戲碼重復了三四次後,我終於忍不住問:「木兔先生, 請問是有什麼事嗎?」
像是課上被老師提問的小男生,他哢哢轉頭:「你是翔陽的姐姐嗎?」
「是妹妹哦, 」翔陽驕傲地抬頭,「莉香比我要小。」
木兔托著下巴沉思:「居然是比翔陽小嗎?明明氛圍上要更成熟一些。」
氛圍?應該是想說氣質吧。
「莉莉!你等會兒是要和我們一起去東京嗎?」木兔的狀態轉變得好驚人, 明明剛才還有點不好意思,立馬就切換成熟稔的語氣。
「不是, 我是來送宮侑登機的。」
坐在我們兩人中間的宮侑插進話來:「等等,我剛到的時候不就說了莉香是來送我的嗎?你這家伙當時完全沒在聽吧!還有,為什麼這麼熟練地叫莉香莉莉啊!」
「哦,侑侑,今天狀態很不錯嘛, 嘿嘿嘿。」
用疊詞來稱呼別人似乎是木兔的習慣, 叫佐久早聖臣為臣臣,叫宮侑為侑侑,可是叫翔陽的時候就沒有用疊詞了。叫「翔翔」或者「陽陽」果然很奇怪啊。
宮侑捂臉靠在座位上,「不行,我和你的交流完全不在一個頻道。」
在後排座位看雜志的佐久早不耐煩地來了句:「好吵。」
「莉莉你昨天看比賽的時候有看到我的強力扣殺嗎?」木兔熱情地問我。
「有的,很厲害,很帥哦。」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得很好, 昨天的比賽裡, 赤葦編輯在我的旁邊一邊解說, 我一邊發出感嘆。
宮侑支起腦袋:「我呢我呢?」
「……你也很厲害。」我昨天不是已經誇過了嗎?是不是要誇具體一點才有比較好, 正當我回想比賽的精彩瞬間時翔陽從側面戳了戳我的脊背,「莉香莉香,還有我!」
「翔陽跳得好高,像會飛一樣!簡直不可思議,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可以跳這麼高,簡直太厲害了!這種彈跳力是真實的嗎?還有接對方王牌一傳的那一下,那個球的力道那麼重,都彈到二樓的看台了!天哪太厲害了!」光是看到都覺得手疼。
其實整場比賽,我的視線主要是被翔陽給吸走了。頭發顏色醒目加上個頭也不算特別高,可是球技卻完全不輸其他的大高個,那個彈跳力實在是絕了,厲害到我喪失誇獎的詞語。運動這種東西和天賦還是分不開啊。
「嘿嘿。」聽到我的贊美,翔陽撓著頭發低下頭來。
「這不公平!為什麼誇翔陽誇得這麼多,誇我只用了一句話!再具體一點啦。」宮侑不服氣地扯扯我的衣服。
這是什麼小學生?為什麼連誇獎都要攀比?
我無奈道:「好好,等我回憶一下再開始誇。」
等待登機之前的時間,我就在輪番地誇獎這群討要獎勵的運動選手,絞盡腦汁地搬出自己那本來就稀薄的排球專業術語,力求誇得實在些。
導致廣播裡開始播報登機信息的時候我只有兩個感想:終於要走了。佐久早先生相比其他隊友成熟好多。
正當我以為這戲劇化的一天要畫上句點,我終於要回家休息的時候,不想遇到了更荒謬的事情。
回家途中路過一家新開的冰淇淋店,門面裝修得很粉嫩,本來不打算買的我都被它的裝修風格所吸引。店門口站著一個灰色頭發的少年,旁邊還挨著穿淺藍色洋裙的小女孩。
少年身後那根長得像尾巴樣的帶子看起來莫名眼熟,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背對我的少年並沒有察覺我的視線,倒是旁邊的小女孩轉過身來。
是個長著酒紅色眼睛的小女孩,因為臉上沒什麼表情加上長得漂亮所以很像洋娃娃。
眼睛的形狀有點像貓。
看到我的那一刻貓咪睜大眼睛,恍若看見了彩色飛舞的逗貓棒般朝我的方向飛撲過來。
我:???
直接抱住我的腿,抬頭欣喜地喊:「媽媽!」
不不不,不要開這種可怕的玩笑。
小女孩的臉被巧克力色的長發修飾,臉小加上皮膚白所以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明明這麼小便能窺出幾分美人的影子。
「小朋友,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思維空白片刻後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灰發少年握著兩支冰淇淋朝我的方向跑來,「芽衣不要隨便——清枝小姐?」
「中島先生?」看到正臉,我算是想起來了,這名少年是武裝偵探社裡的工作人員。
因為太多值得細究的地方一時間湧入腦海,大腦也不知該把重點放在何處,最後居然在意起中島敦握著的兩支冰淇淋的顏色。一支是紅色,大概是草莓味,一支是綠色,大概是抹茶口味。
「媽媽——」芽衣像是某種幼鳥,臉貼著我的腹部,揚起頭來的時候眼睛是濕潤的。
「芽衣你認錯人了,這位是清枝莉香小姐,不是你的媽媽。」中島敦彎下腰把紅色那支冰淇淋送到她面前,「來,這是你剛才要的草莓味,我們吃著冰淇淋回去好不好?」
原來紅色的冰淇淋真的是草莓口味。
芽衣置若罔聞,「莉香就是媽媽,媽媽的名字就是莉香。不要冰淇淋,要媽媽。」
中島敦接著又說了好些話哄她,都沒有什麼成效,最後直起腰來尷尬地朝我一笑,「真是不好意思,芽衣的母親離世了,父親現在也下落不明,所以……可能是清枝小姐和她的母親比較像所以搞錯了。」
「原來是這樣。」我低頭,能看見芽衣頭頂小小的發旋,手不自覺地放到她的發頂,摸了摸。
好柔弱的生命。
芽衣自覺地用頭頂蹭我的手心,癢癢的。長得像貓,動作卻像小狗。
「不要拋下芽衣一個人,不要像以前一樣拋下芽衣一個人。」她泫然欲泣地看著我。
我不喜歡小孩,也沒有照顧小孩的興趣,但被她用這種眼神看著還是忍不住心軟。
我蹲下來,平視她:「我只是和你的媽媽長得像而已,真的不是你的媽媽。」
芽衣的聲音哩哩啰啰地:「就是媽媽。」
說完直接抱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肩膀上蹭來蹭去。
看來剛才的解釋算是白費,小孩子軸起來也是很可怕的。
正想繼續辯解,心髒卻驟然一縮帶起痛感,快速跳動,蝴蝶咒靈起了反應,雖然我看不見,但也能猜到它此刻正在高頻率地扇動翅膀,為什麼?因為眼前這個叫做芽衣的小女孩嗎?
我捂著心髒直接跪下來,開始大口喘氣。
場面開始混亂。
中島敦也跟著蹲下身來,湊到我身邊,慌裡慌張地問:「清……清枝小姐,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藥……」我連翻皮包的力氣都沒有,「在……在包裡……」
「哦哦好……」中島敦應著去翻我的手提包,結果還是芽衣先一步找到那個白色的藥瓶,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這個藥需要吃幾片?」
「媽媽」這個稱謂真是讓我的胸口更疼了。
我虛弱地比了個三,滑稽得像在說自己ok。
痛感平息下來,隨即湧上的卻是深深的無力感和疲憊感,這種藥的催眠效果真是強得離譜。
被莫名其妙地叫了媽媽,胸口還疼了好一陣。我的好脾氣被磨得有見底的風險。
沉下聲音來:「芽衣小朋友,我真的不是你的媽媽。你如果再亂喊,我要生氣了。」
她怯生生地咬住嘴唇不說話,貓眼裡無聲地流出眼淚。
不行不行,不能心軟,繃住。
借著中島敦的力站起來,「中島先生,那麼我先告辭了。」
「您一個人回去沒關系嗎?」中島敦有些擔心地問。
「沒關系的,我家離這裡也不遠了。」站起來的時候還是有點暈,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
芽衣還想跟在我的後面,但往前走了一兩步要挨到我時被我橫了一眼又退回去。
這件事情也太離譜了,如果芽衣真的是我女兒,那麼我在十六七歲就得生下她,這根本不可能!我當時還在上學。真是瘋了,居然還考慮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女兒的真實性。
搖了搖頭,往前能看見自家的房子,門口還杵著個瘦高的男人。
是相葉江裡老師。
我擠出虛弱的微笑,「相葉老師,你有事嗎?」
「有東西不小心落在你家了,所以來找找。」
「什麼東西?」糟糕,想睡到眼前的人有重影了。
「是一枚戒指。」
「戒指啊,等等我開門進裡面找找。」他那光禿禿的指骨戴戒指能戴得穩嗎?會不會是我給他脫下手套的時候不小心把戒指也連帶著脫下來了?「估計是滾到沙發下面了,應該很快就能找到。」
「麻煩莉香老師。」
我按下密碼,滴的一聲後門打開,人也跟著打開的門一同往前栽去。
相葉江裡在後面勾住我的腰,「小心一點。」
莉香已經陷入了昏睡的狀態。
「這種藥的副作用也太大了。」森鷗外關上門,就著這個姿勢吻她露出的後頸。
莉香的臥室單調得像她家裡的陽台。
只有必需的幾件家具:床,桌子,衣櫃。
顏色鮮艷的小玩偶一個也沒有,桌面上倒是擺了厚厚的書,最上面的一本書是綠色封皮,連名字也叫《綠》。
森鷗外把她抱到床上,托著她的背幫她放下頭發,免得睡覺的時候梗著腦袋不舒服。長發放下,水蜜桃的香味也撲面而來。他想,莉香的枕頭上也該沾了水蜜桃的香味。
如果沒有旁觀者,他現在好想吃她嘴唇上亮晶晶的唇膏。
「你要在門口鬼鬼祟祟地偷看多久?」森鷗外面無表情地問。
露了一道縫的臥室門吱扭著打開,芽衣走了進來。
「媽媽……」她看向床上熟睡的莉香。
「她可不是你的媽媽,她是我的莉香,我的妻子,」森鷗外冷著聲音,「你是從另一個世界……不對,該說另一個平行時空過來的?」
芽衣看著他,除了媽媽外,第一次主動說起別的話:「為什麼要變成別人的樣子?你是這個時空的森鷗外吧?」
森鷗外笑:「能看得出來?」
「看不出來,但能猜得到,別把我和其他笨蛋相提並論。」不是柔弱的幼鳥,不是可愛的小貓。
芽衣露出自己尖尖的乳牙,雖然還不足以攻擊眼前的男人,但現有的智力玩弄其他的普通人已經是綽綽有余。
「你和那個我相處得好像不是特別好嘛。」森鷗外托腮,「父女不和?」
這個詞說出口森鷗外都忍不住發笑。
和莉香在一起後,他從來沒想過讓莉香有小孩。一來,他好歹也是醫生,自然知道生育對母親的傷害有多大,莉香本來身體就不好,森鷗外不會允許她介入這種可以說是冒著生命危險的賭博。再來,人的一生到頭就幾十年,他都嫌和戀人在一起的時間短了,怎麼可能容忍人類的幼崽從莉香那裡分去一部分的愛。
那個他好像也沒有多愛那個時空的莉香。
「那不是我的父親,只是合作對像罷了。我只有媽媽,沒有爸爸。」
「嗯,看來真的是父女不和。」森鷗外站起來,「所以你和那個我的合作任務是什麼?因為那個時空的清枝莉香死了,所以要把屬於我的莉香帶走嗎?」
芽衣用那雙和森鷗外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和他對視,不說話。
「看來我猜的沒錯。」黑色的怒意在臉上蔓延開,森鷗外覺得有股怒氣在胸腔裡郁結,平行時空的他還真是會動歪腦筋,連這種辦法也想得出來。目的是什麼?莉香的異能嗎?再大膽一點猜測,眼前這個小女孩的出生說不定都是那個森鷗外為了測試那個莉香的異能是否可以遺傳的實驗體。
「開什麼玩笑,莉香可不會去做誰的替代品,她是我的獨一無二。」
在芽衣的面前蹲下,森鷗外用和藹可親的語氣問:「以防萬一,現在就把你鯊了如何?」
第七十二章
眼前這男人凝視著她。
深紫色的眸子像媽媽臨終前戴的那根項鏈上墜著的鑽石, 是那個男人送給媽媽的禮物,媽媽一直很珍惜。可媽媽死後,屍體冷卻下來。
鑽石好不容易被捂熱了一點溫度也很快降下來。
冰冷的觸感從尾椎骨處往上爬, 芽衣意識到森鷗外說要鯊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不管再早熟,也不過是個四歲的小孩, 求生的本能讓她後退一步,過早亮出底牌:「時空之眼——」
「開!」
芽衣身後的實景消融重組成混沌的黑, 黑暗中睜開一只酒紅色的眼。像是聚了一汪紅酒的池子。
她縱身一跳,身體隱沒在這汪酒水裡。
森鷗外不敢輕舉妄動。等眼前的小女孩連帶那只眼睛消失時, 只覺喉嚨湧上一股癢意。他弓著腰,捂住嘴開始奮力咳嗽。血跡把他今日戴的白手套染成鮮紅, 還有的血滴從指縫間漏下落到地板上砸成水彩吹出的小花。
看來芽衣的異能就是剛才的【時空之眼】,大概是能控制降落的時間點但不能控制具體降落地的異能,不然也不會從大海上飄過來,也是運氣好被武裝偵探社的人撿到。
操作精密度上還有待提升。
所以芽衣是打算用這個異能,把莉香帶到另一個時空嗎?
希望她現在降落到海平面以下的幾百米深處, 或者直接落到火山口。連屍骨都被侵蝕干淨。
森鷗外咳嗽著, 惡毒地想,同時慢慢走到床邊。
莉香睡得好沉。呼吸聲卻很輕。
只有在她睡著的時候,或者是變成小人魚沒有原本記憶的時候,森鷗外才可以像這樣沒有顧忌地靠近她。
他守在床邊,靜靜等待莉香醒來。
*
我到底是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夜色已經從純黑變成了泛白。在被窩裡舒展了一下身體,換個姿勢。
等等, 被窩?
我昨天是自己上床睡的覺嗎?記憶在進門那刻起就斷片了。
立馬從床上彈起來, 低頭檢查自己身上的衣物。除了外套被脫下來以外, 貼身的毛衣還有內衣都有好好穿在自己身上, 褲子也是。
我松了口氣,看來沒發生什麼糟糕到會上社會新聞的事。
相葉江裡老師在我床邊的椅子上靠著,睡著了。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陰影,估計是受詛咒的影響長時間都沒有休息好。
我輕手輕腳地准備下床,本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夠小心了,沒想到還是把他給吵醒。
「莉香老師。」他睜開眼叫我的名字。
看來他是屬於睡眠清淺的那類人。
「相葉老師,謝謝你昨晚送我到家來。」我一只腳套上了拖鞋,另一只腳還沒有。低頭找拖鞋的時候看見襪子是純白的顏色。
他笑著,「說什麼呢,我剛好就在門邊,把你送進來是舉手之勞罷了。因為你突然暈過去所以我不太放心就一直在旁邊守著,現在看來沒事可真是太好了。」
「守了我一夜嗎?」失禮過頭了。
「也沒有一夜,後半夜完全是睡得不醒人事的狀態。」他站起身,滿身的疲憊也要因為起立的動作抖落下來,「既然你沒事,那我走了。」
我自然不能讓他這樣離開,「不著急的話還是吃點東西再走,而且,戒指也還沒找到吧?」
「莉香老師做給自己吃就好,我沒什麼胃口。至於戒指,已經找到了。」他從上衣的口袋裡摸出亮閃閃的圓環,「看。」
銀色的戒指中間點著顆蜜色的寶石。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鑽石。」平時最多見的就是祖母綠和鴿子血。
「你是說蜜黃色嗎?」他問。
「對。」
「這個是黃寶石級剛玉的變種,本來是金黃色的最好,」相葉江裡用指骨摩挲著這顆小小的鑽石,眼裡的溫柔像陽光下溫暖的漣漪,「但我比較喜歡蜜黃色的,嗯……其實也不是蜜黃色,質地再偏棕一點就好了。」
「是類似於蜂蜜的顏色嗎?」當然,現實中的蜂蜜我還沒見過真的有蜜棕的色澤,但漫畫裡倒是喜歡用這種顏色來表示品質上佳。
「是這樣沒錯,這是我最喜歡的……」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顏色。」
我其實不太會照顧自己,平日裡飲食還有運動上可以說是一團糟,只有健康拉響警報時才裝模作樣地上心幾天。但看到別人像我一樣不愛惜身體又忍不住勸說,比如現在。
「相葉老師,不吃早餐很容易得胃病的,就留下來吃早飯吧。」
「謝謝莉香老師的好意,但我實在沒有食欲,咳咳咳,而且,旁邊坐著個老是咳血的病人也會很倒胃口。」他擠出很勉強的苦笑。
「沒有那種事,咳嗽本來就控制不住的。更何況這是詛咒,不是生病,程度要嚴重得多。」
抵不住我的再三勸說,相葉江裡留了下來。
這是我們第二次在一起吃早餐。
這回吃的不是中式早餐,畢竟煮米飯還有做味增湯等小菜還得有一會兒,干脆就選擇了方便不耗時的西式早餐。
煙熏香腸,雞蛋,吐司片還有牛奶,這些東西都是現成的,熱熱就能吃。
相葉老師吃的量居然和我不相上下,天哪!好想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腸胃什麼的,但又覺得這樣不停嘮叨給人的觀感太差。
我是不是關心得太多余了?雖然是出於好心,但在相葉老師看來說不定是負擔。
「沒有那種事。」相葉江裡喝完牛奶,算是結束了早餐,正用紙巾清理沾在嘴唇上的奶漬,「並沒有覺得嘮叨,也沒有覺得是負擔。」
我放下手中的刀叉,吃驚地向他看去。
是我臉上的表情太滑稽嗎?他的表情很愉悅:「是在想明明沒有說出來,為什麼相葉老師會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我:雙重震驚!
「其實,我的異能就是聽見別人的心聲哦。」相葉江裡斂去愉悅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
「讀心術?好厲害!」我驚嘆地看向他。
在他面前的其他人都藏不住心裡的小秘密,他每天要被迫聽多少八卦啊!
看見我的表情從贊嘆變成擔憂,相葉江裡噗嗤一聲笑出來,「莉香老師這樣容易被騙可不太好。」
我:……被耍了。剛才那些設想算是白搭。
「可是……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觀察表情,加上莉香老師的性格,很容易就能推理出來。」相葉老師好偏愛這個托腮的姿勢,他的年齡應該比我大了十多歲,但做這個動作時有種未脫的稚氣。
我想了想,把手掌並起來擋住臉,「那這樣呢?這樣能猜到我在想什麼嗎?」
「這是做什麼,直接告訴我正確答案嗎?」他這次笑得誇張,我透過指縫能看到他笑得發抖的肩膀,這才放下手來。
「相葉老師最近看起來狀態很差啊,多笑笑吧。」我低頭繼續切盤子裡煎成糖心蛋的雞蛋,沒有注意他投過來的視線裡湧動著太多的晦暗不明。
吃完早餐後是真的要告別了。他早上還有數學課得趕回學校,我倒是可以在家裡悠哉到下午再去。
把香辣蟹和肉醬分裝在兩個小罐子裡,還有密封好的小餅干也裝了一個盒子,這些零零散散的東西最後統一裝進購物袋裡讓相葉老師帶回去。
「這些是……」他疑惑地接過袋子,「這些都是給我的?」
「嗯,香辣蟹和肉醬都是小姨做的,但是分量實在太多了,我根本吃不完,老是放在冰箱裡的話說不定會影響口感。麻煩相葉老師幫我分擔一些,直接拌飯吃都很香的。」
「那這個小餅干?」他拿出的那塊餅干是小鹿的形狀,眼睛是巧克力糖豆做的。
「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起來烤的,不小心做多了,干脆就包裝起來當成小禮物送出去。」還剩下好多,下午去學校的時候也分一點給智子和田川老師。
「對誰都是這樣嗎?」
他說的很小聲,我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我是想說謝謝莉香老師的禮物,我會認真吃完的。」這次相葉老師彎起眼睛微笑,我看不見笑意是否真切地映到眼底。
相葉老師走後,我在家裡搞了一次簡單的掃除,房間裡本來也不算髒,倒是沒費多大的力氣。
之後就是洗澡。衣服脫到一半時,丟在洗漱台上的手機嗡嗡響了。
來電顯示人還是好久都不聯系的國木田先生,這個時候找我難道是有什麼急事?
確實是急事。
我昨晚碰到的那個叫我「媽媽」的小女孩失蹤了。
「清枝老師昨晚和敦分別後有沒有再見過那個小女孩?」
「沒有見過。」洗漱台前的鏡子倒映出來的我神色有幾分茫然。
「我還想著芽衣會不會偷偷跑去見你,看來是得排除這個可能性了。」國木田的口吻聽上去有幾分苦惱。
掛了電話後,我遲遲沒有動作。
是我昨晚說出的話太過分傷害到芽衣,所以她才會到處亂跑的嗎?
她那麼小在外面不知會遇到什麼危險,而且還是在晚上。
我越是深思越覺得細思極恐,連淋浴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但很快,更細思極恐的事情出現了。
淋浴完後我在放了一盆水打算泡澡放松會兒,還在浴盆裡滴了舒緩神經的精油和香波,結果才坐下去沒多久。澡盆裡本該靜止的水流自發神奇地流動起來形成了一個漩渦。
國木田口中下落不明的小女孩從旋轉的漩渦裡旋出來,頭發被水泡得濕噠噠的緊貼在臉頰兩側。
「媽媽!」她歡呼著撲過來抱我,動作和昨天如出一轍。
請等一下,我現在什麼都沒穿,就算你是小孩子也……
而且,為什麼人會憑空從水裡冒出來,這是洗澡水不是大海或者河流這種活水欸!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腦同時思考的問題太多要燒壞了。
「媽媽!」芽衣哭哭啼啼地黏在我胸口,撒嬌夠了才抬起頭,「我們一起回去。」
又是我聽不懂的話。
「回去?回哪兒?」
「時空之眼!開!」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芽衣的身後變成了無窮的黑暗,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又像是望不到盡頭的星空。
在黑暗裡有只酒紅色的眼睛睜開。
芽衣拉著我的手慢慢觸摸到那汪酒紅色,身體逐漸浸泡到裡面。我以為會聞到紅酒的味道,我以為會無法呼吸。
並沒有。
並不寒冷,也不灼熱,我卻下意識覺得危險。
左手摸到心髒,我還沒來得及許願脫離現在的境況。眼前的酒紅色就變成了黑藍交替的虛幻,蝴蝶咒靈在對我施展獨特的魔法。
耳邊芽衣的聲音慢慢遠去,原本她還抓著我的手臂,現在已經沒有了肌膚相貼的觸感。
再睜眼時眼前是水,無窮無盡的水,還有飄搖的海草,似乎是在某條河,或者某片海域的深處。
我:?前幾秒我明明還在家裡泡澡啊!
下意識惶恐地掙扎起來,卻發現自己的雙腿變成了魚尾。
魚尾?!!
怪不得在水裡也沒有覺得呼吸困難,我又變成人魚了嗎?
值得慶幸的是這次變成人魚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不慌不慌,等我浮上水面再讓蝴蝶咒靈把我從人魚變成人類就好了,絕對不會出現上次五條悟說的那種求抱抱的烏龍。
我擺動尾巴輕松地往上游,這片水域很清澈,水流衝刷著腰部往下的鱗片有種細小的刺激和快樂。
一時拋去了之前的苦惱,無憂無慮地游了起來。
上方越來越亮,應該快接近水面了。
撲通——
有個黑色的東西落了下來,我嚇得停在原處,尾巴也顫巍巍地不敢動作。
靜靜觀察了一會兒後,發現垂直下落的東西好像是個人,有人落水了嗎?
人魚的樣子還是不能被陌生人看見的好,搞不好會被科學怪人抓起來做實驗……
可萬一落水的人淹死了怎麼辦?我權衡再三,還是往那人的方向游過去,先救人再說。
還在慢慢往下沉,而且一點掙扎的動作也沒有。加快尾巴的擺動頻率,奮力游過去。
是個銀色頭發的男生……身材好高大,應該和青春期的「男生」無關了,是「男人」才對。
他聽到動靜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欸,居然還有意識嗎?
蒼藍色的,寶石般漂亮的眼睛和我對上。
他一愣,我也一愣。
五……五五條悟?!!
不是,好像是年輕一點的五條悟?再靠近點看看。
第七十三章
我們對視的時間估計連三秒都沒有。五條悟很快又閉上眼睛繼續往下沉。
我心想完蛋, 他這下是真的失去意識了。
魚尾巴重新擺動起來,像螺旋槳旋轉著給我往前游的動力。
五條悟好大只,又大只又沉。他的腦袋擱在我的肩窩處, 我的雙手從他的腋下穿過抱住他寬厚的背,咬著牙把他往上拖。
還好現在是人魚形態,能借著尾巴的動力還有水的浮力往上游,要是在人類形態, 那我只有丟下他不管的份。
離發亮的水面本來不遠, 但因為拖著這麼個笨重的負擔我硬是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
終於浮上水面, 前方是一座小島, 像塊黑色的巨石靜靜盤踞在海面。我緊張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所極之處還未看見什麼人, 很好。陽光熱烈, 應該是盛夏時節。
我把五條悟推到離岸邊很近的一塊礁石上,礁石後是茂密的叢林, 有人靠近也能起到一定遮掩視線的作用。
魚尾巴在水裡很方便,但在陸地上就是災難。又不能直接變成人形,好歹現在上身還有一件鱗片質感的淺藍色吊帶蔽體。人形的我可真的什麼都沒穿。
費勁爬上礁石的時候還被邊緣鋒利的石頭割到了尾巴, 立馬滲出淺藍色的血。還好傷口不深, 我也顧不上感嘆人魚的血竟然是淺藍色, 只著急著查看五條悟現在的身體狀況。
他沒有戴眼罩,銀色的頭發和睫毛水淋淋的曝露在陽光下,像一團耀眼的白雪。
「五條先生, 醒醒!」我輕拍他的臉頰,然而沒有得到丁點回應。
他的嘴唇很紅潤, 沒有溺水者的烏紫, 我彎下腰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心跳聲很有規律,應該沒什麼事。
叢林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溫潤好聽的人聲響起:「悟?你在這邊嗎?」
有人來了!
我轉身要跳進水中,卻被人拽住手臂,五條悟懶洋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想去哪兒?」
呆呆地轉頭對上他笑嘻嘻的臉。
該死,他根本就沒暈過去!是在騙我!
這邊僵持的間隙,那邊的人聲逐漸靠近,最後撥開高高的雜草。一個細眉細眼的男生出現在眼前,他身上穿著和五條悟相同的咒術高□□服,只是褲腿略顯肥大,但褲腳的位置又是收緊的。
有點像僧侶會穿的褲子。
他看著我,臉色空白,眨了眨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人魚?」
「傑,你來得好慢,」五條悟抱怨式地說了句,很快語氣又變為欣喜,「我剛剛在水裡抓到的,神奇吧!哇,連手上也長了蹼,真的是海洋生物啊。」
他捏著我的手腕,饒有興趣地觀察起來。
「才不是你抓到的,我是看你落水了想要救你。」我想把手縮回來,可是他勁太大了沒成功。
「笨蛋人魚,我那是騙你的。想驗證一下童話故事裡美人魚會不會救英俊的王子,沒想到是真的啊!」他蒼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仿佛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我:……英俊的王子?
「還會說話嗎?」那個叫傑的男生輕巧地跳到礁石上,用探究意味的眼神看我,「左胸的位置長了只藍色的蝴蝶咒靈欸,不過怎麼翅膀都耷拉著沒精打采的。」
「翅膀都耷拉著嗎?」聽他這麼說,我也顧不上在意被騙的事,「它是不是不舒服?」
他被我這麼問,表情明顯的錯愕,頓了一下才問:「你看不見?」
我搖頭:「看不見的。」
「傑,她是人魚又不是咒術師,看不見很正常啦,話說回來,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五條悟湊近我,「剛才,你叫了我『五條先生』對吧?」
「因為我本來就認識你。」看來真的是時空錯亂了,現在的五條先生年紀還小。
「我已經出名到人魚都認識的地步了嗎?」
年紀變小了,思維方式也變,我跟他解釋:「不是這樣的,我是人類,而且是來自未來的人類。」
芽衣這個小孩到底在想些什麼?當時她是想把我帶到哪裡去?還有我胸口的蝴蝶咒靈又怎麼會把我弄到這個時間點來了?
聽了我的這番說辭,兩人秒變豆豆眼,對視後迸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
好吧,我這番話真的很像在胡說八道,要是突然冒出個人告訴我他來自未來我的反應估計也不會好到哪兒去,說不定還會幫忙聯系神經病院。
他們不信也情有可原。唉,笑吧笑吧。我無奈地等著他們笑夠了。
「既然認識悟的話,那人魚小姐認識我嗎?」傑的臉長得偏秀氣,和五條悟那種可以用「艷麗」來形容的外貌不同。
「我在未來沒有見過你,只見過五條先生還有家入小姐。」
「欸,知道硝子還有悟,卻不認識我啊。」認識家入這個信息似乎稍微增加了一點可信度,他的表情稍微認真了一點。
「會不會是去其他地方出差了?」我也跟著思考,畢竟他和五條的關系看上去很好,我呆在高專也快半個月的時間,按理說應該是見過的,「或者說是和五條先生做了不同的工作才很難碰面。」
「我做了什麼工作啊?」
「悟做了什麼工作?」
他們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
還挺有默契。
「五條先生以後當了老師。」雖然看上去挺不靠譜就是了。
五條悟:「哈——?」
他的小伙伴很不給面子地噗嗤笑了一聲然後背過身去,「悟居然當老師了,這是什麼年度最佳笑話嗎?」
「你這家伙,果然是在騙我。」五條悟不肯接受未來既定的事實,看來他目前還沒有要做老師的意願,但人是會變的啊。
他捏住我的臉頰使勁往中間擠,像在擠史萊姆,我的嘴巴被迫形成嘟嘟的形狀。
這是什麼高中的調皮學生?對付這種類型的孩子我倒是有經驗,總之還是放棄反抗,不然越反抗越來勁。
果不其然,擠了一會兒後,他無趣地松手,「人魚的皮膚這麼脆弱嗎?怎麼紅了?」
「只是皮膚白容易留下紅印子而已。」並不痛,「五條先生,冒昧問一下你現在多少歲了?」
「十六。」他漂亮的眼睛飛來一個眼刀,「有事嗎?」
「怪不得,還是小孩啊。」怪不得言行舉止間是活脫脫的少年氣,還有未脫淨的稚氣。
「誰是小孩!你以為你很大嗎?」
還很容易被激怒。
「好了好了,」背過身偷笑的小伙伴當起和事佬,「再鬧下去,島上的島民要過來了,人魚小姐被發現很可能被直接抓起來送去研究所什麼的。」
我害怕地朝小島的方向看了看。
「傑,你嚇到她了。」他五條悟幸災樂禍道,「你不是說自己是人類嗎?怕被島民發現的話變成人形就好了嘛。」
我倒是想。
「那個……變成人類的話,我沒有衣服穿。」我還沒那麼開放。
「哦……」x2
氣氛凝滯了片刻。
「現在要怎麼辦?悟。」
「怎麼辦?當然是帶回去,這可是我抓到的。」
我不是魚!
趁著他們對話的空檔,我把手攏在蝴蝶咒靈的位置,小聲說:「我想要回家。」
對蝴蝶咒靈許願時不能單純在心裡想,而要切實地通過語言傳達出來,這也是我在之後才意識到的。
本以為眼前要出現藍黑交替的景像,結果沒有。
蝴蝶沒有扇動翅膀,我沒法回去。
「這是怎麼回事?」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正在討論的兩人扭過頭,五條悟納悶道:「你在自言自語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呢?」
我失神地說:「我好像回不去了。」
蝴蝶咒靈不肯實現我的願望了嗎?是不是我許的願望太多太貪心了?還是說穿越時空這個操作消耗了太多它的咒力,現在沒有余力再送我回去。
那我豈不是變不成人了嗎?
「都說了我會把你帶回高專的,擔心個什麼啊。」五條悟蹲下來輕輕拽了下我的頭發,「你這麼弱,留在這裡小心被這片海裡的鯊魚吃掉。」
我掃過平靜的海面,「這裡有鯊魚嗎?」
「當然,海裡當然有鯊魚,不但有鯊魚還有海蛇,海蜇,好多奇怪可怕的生物。而且,據島上的居民說,還有大海怪!」
他在嚇唬我。
我本不該害怕的,可是見過長相駭人的咒靈後,我又隱隱相信他說的海怪是真實存在。
一個人留在這裡還是太不安全了。
「好了,我們走吧。」五條悟說著把我拎起來,是真的拎起來,手勾住我的腰像攜帶一筒卷起來的被子。
我的尾巴蹭到石塊上,胃被壓迫著很不舒服,頭這樣倒著血液在回流。
「五條先生,可不可以換個姿勢,這樣真的很不舒服。」
他不耐煩地咂了下嘴:「你事好多,公主抱行了吧。」
換了姿勢後感覺好多了。
「尾巴還是要蓋住吧,我們等會兒要坐船回去,被別人發現了解釋不清楚。」小伙伴把他黑色的制服外套脫下來蓋住我腰部以下被鱗片覆蓋的尾巴。
「顏色很漂亮呢,尾鰭上亮晶晶的東西是金粉嗎?」他端詳著魚尾最末端的部分。
魚尾被看得不好意思,像是有了自己的思想,微微往後蜷縮一些,「這個,我也不知道……謝謝你的衣服……」
我張嘴想稱呼他的名字,發現自己只知道五條悟叫他傑,真實的姓氏並不知曉。
「我叫夏油傑。」他微笑的樣子像狐狸。
「謝謝你,夏油先生。」
「要啰裡啰嗦到什麼時候啊,快走了。」五條悟打斷對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腿長就是好。
崎嶇不平的小路被他們走得如履平地,時不時還表演個高難度的跳躍。還好我也有幸被未來的五條悟公主抱過,所以面對這樣的待遇還算習慣。
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問:「五條先生,你剛才為什麼會無緣無故跳到水裡?」
說是游泳也不像,誰游泳連泳裝都不換,身上還穿著遇水就變重的高□□服。而且我在水下看得很清楚,他沒有一絲游泳的動作,完全是任憑自己往下沉。
「誰無緣無故跳水裡啊?我和傑在玩捉迷藏。」他雲淡風輕地解釋。
我:……?
誰捉迷藏把自己藏水裡!而且好歹是十六歲的大男生了,還在這種偏僻的地方玩捉迷藏?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這些小孩的思維。
「不怕出什麼意外?」
「問的還挺委婉,你是擔心我被淹死吧?」他低頭看我一眼。
確實有這麼擔心來著。
「你不是說自己來自未來嗎?你覺得五條悟是會讓自己淹死的笨蛋嗎?」
有一說一,當然不覺得是會讓自己淹死的笨蛋,但偶爾覺得是脫線的笨蛋。
他們兩人向島民單租了一條汽艇開回去。
在協商價錢的時候,負責駕駛汽艇的島民好奇地看向五條悟懷裡的我。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耳朵,手掌還有眼睛都帶著點非人的色彩,索性閉上眼睛,手指蜷縮側身靠進五條悟的懷裡。耳朵被長而茂盛的頭發蓋住,應該不會被人看見。
「看什麼看!她生病了!抱著不行啊?」對比起我的處理方式,五條悟顯然要簡單粗暴很多。
島民連聲道歉。
我被安置進汽艇艙內,夏油傑坐在我的旁邊,問:「人魚長時間不碰水沒關系嗎?」
「應該沒關系,我現在沒有覺得不舒服。」很少做魚,我不太有經驗。之前身為人魚的記憶也被抹消得一干二淨。
「尾巴還痛嗎?給你蓋衣服的時候看見尾鰭上方有道傷口。」
「是被礁石割破了。」
「不嚴重吧,也沒流多少血。」五條悟戴上小墨鏡,他的眼睛是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才需要遮起來嗎?還是說和他的術式有關。
「你的血居然是淺藍色的,和尾巴上鱗片的顏色一樣。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神奇的功效。」五條悟說的這句話好像是研究所的科學怪人,大有馬上要抽一管血進行實驗的架勢。
「出發前硝子給我的藥膏還有一些,把這個抹在傷口上說不定會好得快點。」夏油傑攤開的手心裡有一支迷你的藥膏。
五條悟打了個冷顫,嫌棄道:「傑,你身上為什麼要帶這種東西,惡心兮兮的。」
「悟,你是不是想打架?」
第七十四章
大概是關系好的小孩之間的玩鬧。
我沒把他們口中的打架放在心上, 從夏油傑的手裡接過藥膏開始塗抹自己的傷口。
這些咒術師的手怎麼都這麼大,藥膏在他手心的時候看著很迷你,換到我的手裡就不是那麼迷你了。尾巴好長, 我要屈膝才能夠到受傷的部位, 擠出的藥膏是淡黃色, 塗上去有冰涼涼的感覺。
塗好藥膏抬頭, 兩人正炯炯有神地看著我。
我:「……你們不打了嗎?」
「又不是小學生, 打什麼打。」大只的五條悟不以為意。
加上剛才的一系列發言, 聽上去就挺像小學生的。
把迷你的藥膏還給夏油傑:「謝謝你。」
「不客氣,塗上藥後有沒有感覺好點?」
「其實本來就不怎麼疼的,塗上後感覺冰冰涼的很舒服。」魚尾巴開心地動了動尾鰭, 拍出輕輕的聲響。五條悟像只毛色雪白的大貓, 眼疾手快地按住在動的尾鰭。
「抓住了!」
貓咪的天性嗎?五條先生你只是像貓不是真的貓啊。
五條悟逮住尾鰭後用手指蹭著上面亮晶晶的東西, 「不是撒上去的金粉啊, 蹭不下來。」
「讓我看看。」夏油傑也蹲下身跟著研究。
被按住的尾鰭:……
「差點忘記問了, 你叫什麼名字?」五條悟的小墨鏡下滑, 大眼睛眨巴眨巴。
這種程度的美貌看幾次都要讓我嘖嘖稱奇,緩了緩才道:「清枝莉香。」
「欸, 居然是日本名字, 我還以為會叫露西,瑟琳娜這類的。」
「爸爸是混血, 所以長相上有點隨他。」也只是五官輪廓比別人稍微深一點的程度罷了, 可能變成人魚後五官上的異樣感和侵略感更重, 所以才會讓他誤會成西方人。
「除了能在水裡正常呼吸外, 你還有什麼特別之處可以表演一下嗎?」失去了對尾鰭的興趣, 五條悟主動問道, 口吻像是招聘人員時提問的hr。
他的小伙伴相對來說要禮貌點:「悟, 人魚小姐又不是馬戲團裡表演跳火圈的猴子,這樣問也太不禮貌了。」
夏油傑看了看鱗片,又改口:「不過,我也好奇你還有沒有其他特別的地方。」
我收回之前的想法,他其實和五條半斤八兩。
「流出的眼淚會變成珍珠……算不算?」這也是虎杖告訴我的,還沒有親自證實過。
兩人:盯~
「現在哭不出來,等我想哭的時候再邀請你們一同觀看?」我看著一藍一黑的兩雙眼睛,無奈地說。
「好欸!」五條悟笑出白白的牙齒。
夏油傑笑的時候倒是很有……很抱歉用這樣的形容詞,很有東方美人的韻味。
真是兩個漂亮的小孩。
汽艇到達岸口再換乘汽車,若不是帶著我,他們返校的速度會快很多。
我討厭寒冷,所以冬天對我來說是最難熬的季節。但人魚形態的我好像不太一樣,炎熱的夏天體感上要更加難熬。離海越遠,溫度越高,濕度越低,這種感覺越明顯。
曬一曬,再翻個面,我就可以直接掛在晾杆上做成鹹魚干。
當然不能變成鹹魚干,於是返程的途中我狂喝水,一瓶又一瓶,飲水量已經把他們給震驚到了。
「你沒事吧,喝這麼多水不會想上廁所嗎?」夏油傑遞給我新買的礦泉水。
我坐在五條悟懷裡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好渴,「不會。」
本以為他們會把我帶回咒術高專,但最後把我帶到了五條家的宅子。
因為不太舒服所以沒有細看宅子的構造,只是隱約能判斷——這宅子好大!走了半天都走不到頭!
「沒有那種大到能裝下你的魚缸,所以你暫時先呆在浴缸裡。」噴頭打開,水流嘩啦啦地衝下來,我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這個浴缸大概是配合五條悟的體型定做而成,所以很寬敞,人魚長長的身體能完全容納進去。五條悟放了很多水,幾乎要漫出來,我滑下身子浸泡在水中,愜意地閉上眼睛,感覺剛才在叫囂著好渴的細胞正慢慢地吸飽了水。
有手指在戳我的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五條悟,他欠揍的聲音在上方響起:「不會死了吧?」
我惱火地睜開眼,坐起來:「沒死。」
他伸過手摸摸我的頭發:「沒濕,頭發是防水的嗎?」
夏油傑也跟著湊熱鬧摸了兩把,「應該是吧。」
兩個漂亮但性格稍顯惡劣的小孩把我當成了人偶玩具。
「五條先生,不是說要把我帶回高專嗎?怎麼直接上你家來了。」
「臨時改變主意,把你送到那裡去估計要被校長念叨好久,說不定還要單獨隔離什麼的,在你恢復人形之前就先讓我養著你好了。」輕松得仿佛只是決定多養一只小貓小狗,我都不知該從什麼地方開始吐槽。
過了一會兒,有專門的人進來送果汁,當然是在門外,只是我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好家伙,居然稱呼五條悟為「少爺」。
「少爺?」
五條悟咬著吸管,覷了我一眼:「你要這麼叫我也沒意見。」
我知道咒術師很有錢,像五條悟這種厲害的術師更有錢,但沒有料到竟然有錢到這種地步。簡直是當紅偶像劇的男主標配,
還是默默吸果汁澆熄自己的震驚。
在黑飼島執行完任務回來的兩個同班同學有點奇怪。
這次執行任務所消耗的時間要比平時長很多這點暫且不論,下課期間鬼鬼祟祟討論的話題也很讓人在意。
家入硝子本來以為是青春期男生特別的私密話題,大概是圍繞那種完全有悖人體常識的動作片展開,不小心聽到的一兩句話又完全不是這方面的內容。
「傑,你說應該買專用的飼料嗎?」
「好歹還是和人類比較接近吧,應該不會喜歡吃飼料。煮熟的海鮮會不會好一些?」
「螃蟹,蝦仁,魚干類的食物?」
「大概是這些,不過也不用准備太多,我覺得大概率吃不了多少。」
家入硝子:?
這兩個人是偷偷養了什麼奇怪的生物嗎?聽他們的討論內容是個像魚又不是魚的東西。黑飼島那邊確實流傳著海怪的傳說,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普通人口中的海怪都帶有誇張的意味,說不定只是長得比較大的魚或者罕見不被知曉的海洋生物。
隨便吧,別惹出難以收尾的禍事就好。
「硝子,今晚任務結束後來我家吧,有個好東西要給你看。」五條悟的口氣裡帶著隱隱的驕傲。
家入硝子低頭翻書:「不感興趣,不去。」
五條家的宅邸很大,裡面應該是住著很多人的,他的父母,其他的親人還有佣人。但自從五條悟出生後,所有的色彩全部彙集到他身上,他是天之驕子,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天生擁有【六眼】和【無下限術式】。至此,五條家裡的其他人隱去自己的名字,變成真正意義的「其他人」,變成黑色的剪影,變成他的背景板。
家入硝子總覺得那棟宅子異常冷清。
「不行,你得去,有些東西只有靠你幫忙買。」五條悟在家裡養了一條人魚這種事自然瞞不過宅邸裡的其他人,只是他要別人沒有看見,那麼別人就沒有看見。
「買東西?買什麼東西需要我幫忙?」家入硝子此時還很疑惑。
等她親眼見到五條悟養的那只奇怪海洋生物時,她知曉了答案:女生要穿的貼身衣物。
「你們從黑飼島捕撈了一只人魚回來?」家入硝子不淡定地捂住臉。
「家入小姐你好。」眼前的女生還是短發,淺褐色的頭發還只到耳朵往下一點的位置。臉上的表情也比印像中要豐富和稚嫩。看來當咒術師的時間越長,情感尖銳的棱角被磨鈍了。
「你們有跟她說過我叫什麼名字嗎?」家入硝子戒備地往後退一步,問自己的兩個小伙伴。
五條悟的語氣輕浮,像說笑般:「她說她來自未來所以知道你的名字。」
「原來如此,」家入硝子捏著下巴,露出思索的表情看著我,「你們捕撈她的時候讓她的腦袋撞到了礁石嗎?」
我抗議:「我沒有神志不清!」
家入硝子試探性地接近:「會不會攻擊人?」
夏油傑覺得好笑:「你覺得她能產生什麼攻擊力?」
我把手伸出來,「我沒有尖尖的指甲,也沒有尖尖的牙齒,不會攻擊你的。」
「牙齒不尖嗎?張開嘴巴讓我看看。」五條悟又在逗我,我懶得理他。
「該說不愧是人魚嗎?」家入硝子朝我輕輕伸出手,我為了打消她的顧慮輕輕靠過去讓她的手摸到我的臉,「真好看。」
五條悟露出不得了的表情,「還可以這樣玩!像在馴養海豚,我也要!」
聽不到,我什麼都聽不到。
夏油傑好奇地問:「人魚小姐好像很喜歡硝子,為什麼呢?因為都是女生嗎?」
「大概是因為人魚能區分人渣和普通人。」家入硝子開始研究我尖尖的耳朵。
「在未來,家入小姐是優秀的醫生,幫了我很多忙,給了我能抑制胸口處咒靈的藥物。」感謝醫生,感謝家入小姐,不然我很有可能心髒跳動頻率過快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呆著。
「這個咒靈和你不是共生的關系嗎?還會害你?」五條悟下意識地去看我左胸上的咒靈。
我愣住,「共生?」
「對啊,應該是從你出生開始就長在你的心髒處了吧。簡單來說,你現在就是咒靈和人魚的嵌合體,這個咒靈要是死掉的話你也會死。」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是後面長出來的,畢竟前二十年裡心髒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問題。」未來世界的五條悟也沒有和我說過「共生」的事,是刻意隱瞞不想讓我擔心?腦海裡浮現出他哈哈笑著的輕浮模樣,額,長大的五條悟也不像是會為別人著想的類型,我更偏向於認為他忘記和我解釋了。
想起來了!才剛見面時,五條也有說過如果咒靈成長為特級的危險級別會把我祓除掉,這句話不就默認了咒靈死,我便不能活的事實嗎?
五條悟誤把我的沉默當做質疑,不服氣地辯駁:「沒有騙你!我眼睛很好,看得出這個咒靈就是從你的心髒處長出來的。」
我拍拍他的手背算作安慰:「沒有質疑,我知道五條先生很厲害,只是我在思考別的問題。」
「切——」他偏過頭去,看起來有點煩躁。
「這麼說來,」夏油傑陷入思考,「如果我把人魚小姐心髒處的咒靈祓除吸收,就等價於把人魚小姐也吸收了嗎?」
我:?
「這是我的術式,【咒靈操術】。」他看到我滿臉的問號,耐心解釋道,「祓除之後吸收的咒靈可以為我所用。」
好像懂了,「像使用精靈球那樣捕捉精靈寶可夢,成為己方伙伴,需要的時候再釋放技能嗎?」
「沒錯,就是這樣。」
「不過吸收的時候要怎麼吸收?通過咒具?難道說——」我悟了,「夏油先生你穿那麼肥大的褲子是為了在褲腿裡裝滿能釋放技能的精靈球!」
五條悟:「哈哈哈。」
家入硝子:「噗。」
「所以做任務的時候還要從褲腿裡掏出精靈球,真有你的,傑。」五條悟拍拍小伙伴的肩膀,眼淚都快要笑出來。
夏油傑面帶微笑,但額頭處的青筋卻一跳一跳:「人魚小姐不清楚實情胡亂猜測就算了,你跟著搗什麼亂。」
看他們的反應我也知道自己鬧出了不小的笑話,趕緊懺悔:「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隨便一猜,沒有故意取笑的意思,也沒有刻意冒犯的意思。」
「哎呀,我又不是什麼小肚雞腸的人,怎麼會為人魚小姐的無心之言感到生氣呢,不過我吸收咒靈的時候是真的不需要咒具哦,」他露出狡黠的神色,「是直接——」
他故意賣了關子吸引我的注意力,我聚精會神地認真聽。
突地拔高聲音:「直接——吃下去!」
說完還長大嘴巴湊近我做了個咬合的動作。
我嚇得往後縮了縮,連尾巴都驚慌地拍起了水花。
「所以莉香要好好聽話,不然我就把你胸口的咒靈吃掉,再把你裝進精靈球裡。」他嚇唬完還拍拍我的頭。
連稱呼都從「人魚小姐」變成了「莉香」,這個人,剛才絕對是生氣了。
第七十五章
夏油傑成功地嚇到了我。倒不是說要把我胸口的咒靈吃掉這件事, 而是他一驚一乍的語氣。
兩個漂亮男生像捉弄女生成功的幼稚鬼,開心地笑作一團。
「他們兩個就是這樣的,你習慣就好。」家入硝子說話的口吻完全是很有經驗的熟稔, 「你叫莉香是嗎?」
「是的, 家入小姐。」
「不用一板一眼的,叫我硝子就好。」家入硝子戳了戳我手指間長出的蹼。
我的感覺沒有出錯, 家入小姐在這個年齡段要「活潑」一點。
「硝子。」
「對,這樣叫就好。」她微笑。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女孩子還是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只是在未來她很少會笑,臉上總是掛著平淡又疏離的表情。
「你做什麼一副特別悲傷的樣子。」五條悟拽了下我的頭發, 力度不重但足以讓我從沒頭沒尾的思考裡回神。
他怎麼老喜歡拽我的頭發?
「哦對了,你之前不是說了眼淚會變成珍珠嗎?現在是不是要表演給我們看?」夏油傑跟他一唱一和。
看他們興致勃勃的模樣,我暫時難過不起來。
五條悟好像沒把我當成人,而是把我當成了他的寵物。怎麼說呢, 我覺得他眼裡的人類大概只有強者和弱者之分,像夏油傑那種和他年齡和實力都相近的男生才能找到交流的共同話題, 被歸為同類。
至於我, 就是個弱小的人魚,連性別都可以略去。
不曉得他是在網絡上還是在水族館裡看了什麼訓練海豚的操作, 非要讓我陪他玩游戲。
譬如從水裡躍起去接他丟來的食物, 或者是在他喂完食物後要我親他的手背?
我:……
「五條先生, 就算我現在的形態很接近魚,但好歹也是人魚,有『人』字夾在這個詞語中的!」真的不是單純的魚!
「嗯嗯, 我知道。」毛色雪白的大貓貓敷衍式地點頭, 繼續用手拿煮熟的蝦仁喂我。
煮得通體泛紅的蝦仁拌了醬料, 嘗起來味道鮮美, 意志無法忤逆人魚愛吃小魚小蝦的天性,還是咬住香香的蝦仁,嚼碎吃掉了。
「你看啊,你住在我的家裡,還吃我做的飯,偶爾陪我玩一下游戲很為難你嗎?」五條悟的長腿委屈地蜷縮著,低下恍若落了雪的頭,讓我看見那同樣落了雪的睫毛,「你陪我玩就相當於支付了房租和飯錢,明明很劃算的好吧。」
他想像摸小狗那樣摸我的頭發,但迫於手捏過蝦仁沾了味道便改用手背用力蹭我的臉。
「當看見很可愛的,圓圓的東西時很想用力地咬掉,或者一口吞下去。」蹭著蹭著,五條悟自言自語地說。
我的臉絕對被蹭紅了。
「這種說法我也聽別人提過。」智子老師說在家裡陪女兒玩時就很喜歡咬女兒肉嘟嘟的臉蛋。
「原來不是我一個人會這樣啊。」五條悟張開嘴巴,用食指磨了磨自己的牙齒,我看見他的虎牙尖尖。
想起他平日裡嗜甜的習慣,思維很自然地:「是不是長蟲牙了?」
「我怎麼可能會長蟲牙?!」
我:「好好好。」最強的人是不會長蟲牙的,這大概是他的思路。
「就是覺得牙齒好癢,特別是看見你的時候,總想咬你。」
無形中感覺自己臉頰一疼,我摸上自己的臉:「我的臉也沒有肉嘟嘟的啊。」
他沒什麼耐心地:「嘖,反正跟你解釋不清楚,可能傑能理解我的意思。」
不太高興地走了。
我本來還覺得身為成年人的五條先生難免有些不靠譜,看了他現在的模樣,只想悄悄說一聲抱歉。
五條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你已經成長很多了。
他一走,偌大的浴室裡又是我一個人,真是快樂。
只是這幾天我反復向蝴蝶咒靈試探想要回家的意思,咒靈都完全不搭理我,原因是什麼我也毫無頭緒。
沒有腿就走不了路,活動範圍被局限在浴缸裡,研究了一會兒自己的尾巴和手掌,我無聊地仰頭碎碎念道:「好想變成人形。」
話音剛落,青金石的顏色和黑暗又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現,我知道這是咒靈正在實現願望的前兆。
不能回家卻能變成人形嗎?我怎麼沒有早點試!
虛幻的場景閃過之後我的眼前又是高高的天花板,身體對水溫的感知力也不同了,作為人魚時感覺很舒服的水溫此刻覺得好冷。魚尾幻化成了人類的雙腿,我試探性地伸展了一下從水裡站起來。
身上果然什麼都沒穿。
扯下掛在浴缸旁的大塊浴巾,把身上的水漬擦干然後齊胸裹起來。我抬腳跨出寬敞的浴缸,腳下有水,應該是魚尾巴拍水的時候濺出來的。這濕漉漉的地板讓我差點滑倒,幸虧以尷尬的姿勢穩住了。不管怎麼樣,先找件衣服穿是首要任務。
我攏住自己胸口的咒靈,默念:「我想要一套尺寸合身的衣服。」
沒用。
經過這幾次的許願,我大概了解了咒靈的運行機制。不能要求獲得我身體之外的東西,只能作用在我的身體上。比如變成人魚,變成人類,都是以改造我的身體為前提。
沒辦法。我只能失禮地去五條悟的臥室裡找衣服穿。
浴室和五條悟的臥室連通。原諒我沒見過世面,他的臥室好大,裝修看上去好貴,是那種典型的日式風格。
怪不得會叫他少爺。
我默念了幾聲對不起,在他的衣櫃裡翻到了還未拆封的新襯衣,一看價格差點暈厥,二十五萬一件?這件輕薄的襯衣在我手裡的分量瞬間重了起來。
不抱希望地在衣櫃裡繼續找了找,沒有最貴,只有更貴。只好顫抖著手拆開包裝把這件襯衣給穿上了。
高中的時候穿過宮侑的襯衫,也是長到蓋過臀*部的視覺效果。五條悟的個子比宮侑要高些,所以他的襯衫在我的身上理所當然也要長一些。
身為成年人,當然知道「男友襯衫」這個名詞,也懂該詞後面藏著的旖旎小心思。
但我此刻的心情完全和粉紅不沾邊,五條悟也完全和這個詞不沾邊,依照他的性格還要和這個詞絕緣很久。他如果發現我擅自翻他的衣櫃還穿他的衣服只可能有生氣的份。
我打了個寒噤。
希望五條悟回來後不會讓我按原價賠償他的襯衫,我會好好洗干淨的,用消毒水,用洗衣液,洗到和剛剛出廠差不多的程度。實在要賠的話,我也——
現在是身無分文的狀態。
白襯衫的質地輕薄,卻不算透明,但只穿這個襯衫等他回來還是太……
於是我在外面罩上了他們高專的校服,老老實實地把扣子全部扣上。
莉香不在的時空,詛咒反噬得異常嚴重。
原本只是雙手的手指變成指骨,現在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全身。手臂和胸腔的部分已經變得破破爛爛,臉只有右半邊能看,左半邊已經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左眼的眼窩是黑黑的小洞。
倒是不覺得疼痛,只是喉嚨發癢的次數愈發頻繁,不隔幾分鐘就要瘋狂地咳血,等到肺,肝,膽,心髒,這些器官徹底消失,那他該咳不出血來,該斷氣了。
生命的能量從光禿禿的指骨間若流沙般輕輕滑下。
森鷗外沒法再親自出面港黑內部的一切會議,重要指令的下達也只能經過中也和紅葉之手。目前組織裡也僅有這兩人知曉他現在的身體狀況。
幸好之後的重大事件都已經復盤得差不多,應對的措施已經在本子上記錄完全,資料已經全部轉手給中也。雖說時間早了點,但中也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優秀干部,加上紅葉的輔佐,首領這個位子遲早會坐穩。
抓住芽衣花了些功夫,她那時空穿梭的異能和莉香一樣是個bug,簡直是做了壞事後逃跑的絕佳工具。若不是有太宰的幫忙,估計還要花費更大的心力。
進到幽暗的審訊室裡,芽衣坐在木椅上,手腳都沒有被束縛,只是雙目失神,臉色發白,像是精神遭受了極大的打擊,連看到森鷗外的臉都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詫異。
太宰正蹲在不遠處玩手機游戲,嘴裡哼哼著不成調的歌。
聽到森鷗外的腳步聲,他舉起手:「喲。」
一貫輕佻的音色。
「太宰君……咳咳咳……」森鷗外還沒問出自己在意的問題就開始瘋狂咳嗽。
太宰倒是心領神會地解答:「審訊已經結束,芽衣確實是打算把清枝小姐一同帶往那個時空,不過中途出現意外不見了,或者該說,消失了。如果我沒有猜錯,清枝小姐的消失應該和她胸口上那個藍色的蝴蝶咒靈有關。」
他站起來,把手機揣進風衣的衣兜裡,「明明都已經退出組織了,為什麼我還要在這裡打白工啊,真是的。唉,當做是在幫人魚小姐的忙好了。」
太宰用牽強的理由說服自己,鳶色的眼睛看向以前的上司:「我弄清了她能力發動的條件,動了點手腳,她現在跑不掉。」言外之意是要是有需要單獨問的私人問題,他可以提前退場。
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是不費勁,森鷗外把帶血的紙巾折好,點頭。
太宰和他擦肩而過,將將要錯開時又停住腳步:「我不想參加你的葬禮。」
森鷗外輕笑一聲,「放心,不會邀請你。」
這下光線昏暗的審訊室裡只剩森鷗外和芽衣,他走到木椅前,看歪著頭癱在上面的芽衣宛如被扭斷脖子的娃娃,這張臉除了眼睛,真是哪哪兒都像莉香。
「你要鯊了我嗎?」芽衣的額頭有細小的汗珠滑下,「雖然都是人渣,但你比那個時空的他更愛媽媽。」
「這種事,我在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森鷗外冷冷地回答,「別說他,連你也沒有多愛你的媽媽。」
這句話觸動了芽衣的神經,她睜大失去神采的眼睛,「胡說!我最喜歡的就是媽媽!我可以為了媽媽做任何事!」
「所以你表達愛的方式就是讓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來代替你最愛的媽媽嗎?」森鷗外捂著嘴咳嗽一陣,「真是夠廉價的。」
「我——」芽衣頓了頓,「那個人說是一樣的!這裡的媽媽和那裡的媽媽是一樣的,只要植入記憶就會是同樣的人!」
該說不愧是另一個「他」嗎,都想通過改變莉香的記憶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在騙你。」森鷗外拉近距離,讓小孩能看見他白骨和血肉形成鮮明對比的臉頰,「你覺得我和他一樣嗎?我對莉香的感情和他對你媽媽的感情可以畫上等號嗎?」
芽衣恍若被驚雷擊中,僵硬片刻後軟軟地靠在椅子上:「不一樣。」
又小心仔細地看了眼森鷗外現在堪稱「不人不鬼」的模樣,作出論斷:「你快死了。」
「對,我快死了。」沒有絲毫抗爭意味地重復,「臨死之前,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你的異能可以定位到不同時空的莉香吧,我要去莉香身邊。」
時空,顧名思義,包括時間和空間。芽衣的異能可以讓她穿梭跳躍在其他平行宇宙的不同時間點,卻無法回溯自己原本宇宙的時間。
降落的地點也是個不確定因素,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以水為媒介。海水,湖水,甚至是浴室裡澡盆的水。
芽衣露出思索的表情,「可是,那麼多時空,那麼多可供跳躍的點。」
「你不要搞錯了,我口中的莉香,是屬於我的莉香,其他時空的其他人和我無關。」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媽媽消失後是去什麼地方了啊。」在她的眼裡,只能看到不同時空的不同莉香變成一條條時間線上的小點,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如果是有定位器呢?」
這倒是個好辦法,但是:「媽媽離開的時候沒有攜帶任何東西,根本沒有放置定位器的地方。」不敢說沒有穿衣服,總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會生很大的氣。
「莉香身上的定位器所在的地方比較特殊,摘不下來的。」聽了芽衣的話,森鷗外絲毫沒有擔心的樣子。
「在哪裡?」總不能是藏在頭發的發圈裡吧?那是媽媽洗澡時身上唯一戴著的飾物。
森鷗外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我把那個定位器埋在了莉香右耳的耳垂裡。」
非常非常小的一顆,是莉香睡著時做的手腳。
芽衣靜默了半晌,看著森鷗外:「瘋子。」
「謝謝誇獎。」
紙巾已經兜不住咳出的血。
第七十六章
森鷗外把自己裝進了黑色的匣子裡, 大小形狀和當初裝莉香的那只匣子一模一樣。
器官開始衰竭消失,快要到達極限,此刻的身體沒比一副空空的人體骨架重多少。
甚至不用折斷四肢也能蜷縮進這只匣子裡。他光禿禿的指骨捏著一朵白色的玫瑰, 剛摘下來的玫瑰散發著新鮮的芬芳,但離開了養分和水分,馬上也會像他般凋零。
舌頭和聲帶都已經消失,他現在說不出話來,想活動唇齒, 卻只能發出牙齒哢噠哢噠的咬合聲。
這朵白色的玫瑰會成為見證他死亡的唯一「活物」。
骷髏明明沒有了眼睛卻還能「看到」周圍的景物, 是沒有死透所以感覺沒有徹底消失嗎?視野陷入黑暗, 匣子嚴絲合縫地扣好。
他突然想起莉香也曾在這樣濃稠的絕望中, 在悲傷的拉扯中慢慢死去。
聽見了水的聲音,水花並不溫柔地拍打著匣子的外壁,匣子依傍著它的不溫柔開始慢慢往前漂流。
盡頭是芽衣展開的【時空之眼】。
那酒紅色的眼睛只是睜著,沒有泄露任何的情感,倒映在海面上的倒影, 映得鋪開一道血紅。
耳邊該奏起黑色的喪曲, 凄然的長調。讓這【時空之眼】吞噬這黑色的匣子, 吞掉他的死亡。
「莉香, 我很抱歉。」
*
我小心地呆在五條悟的臥室裡等待。不敢亂跑, 也不敢隨意翻動他房間裡的東西。
窗戶朝陽,大片的陽光灑進來, 我光著腳站在地板上,看自己並不高大的身軀被拉成一條細長的黑影。無聊到要和自己的影子做游戲的地步,我把右腳伸進陽光裡, 溫暖親到了我的指甲蓋, 隨即開始在上面快樂地跳舞。
我這樣等啊等, 像等待主人獵食回家的金毛,等到太陽落山,等到蟬也累得不想叫嚷,等到臥室的燈被迫亮起。
終於被我給等回來。
回來的不止五條悟一人,還有他的小伙伴,兩人的關系還真是好。
門被拉開,兩個身形高大的男孩擠在門前,我趕緊站起來迎上去:「五條先生,我終於把你等回來了。」
他們表情僵硬,陷入石化狀態。
「你你你——你是和女巫做了交易嗎?怎麼尾巴變成腿了!」
看來沒少看《海的女兒》。
當人魚的時候只能仰視他的臉,變成人形還是只能從下往上仰視他。到底吃什麼長大的,才十六歲的孩子已經可以長這麼高了嗎?
五條悟捧住我的臉,逼迫我形成向上仰望的姿勢。「連眼睛瞳孔的形狀也發生了變化,耳朵呢?讓我看看耳朵!」
頭發被撥到一邊,耳朵被人捏了捏,「耳廓變圓潤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尖尖的。」
夏油傑捉住我的手,「手指間的蹼也跟著不見了,完全就是普通人類的手指。」
我變成了一個毛線團,被銀毛大貓貓和黑皮貓貓搓來搓去。
「都說了我是人類,到底有什麼可驚訝的。」
「你身上怎麼穿著悟的衣服?」夏油傑總算是把關注點從我身體的變化上轉移到了著裝上。
「對啊,你怎麼穿我的衣服?」
我半是心虛半是鎮定地解釋:「這不是很明顯嗎?人形的我沒有衣服,所以只能在臥室裡翻了兩件衣服來穿。之後會好好幫你洗干淨的。」
「穿都穿過了,就給我好好穿著,誰還要你穿過的衣服啊。」五條悟不屑,「我又不是只有這兩件。」
「那……謝謝你。」我摸了摸制服上有漩渦花紋的紐扣。
二十五萬元一件的襯衫!!我的內心遠不如表現出來的平靜。
「小小只,像小動物!軟軟的,像!」五條悟把我舉起來,動作像獅子王裡那個經典的托舉。
「我有一米六三!不算小!」只是你長得太大只了。
襯衫底部輕飄飄的,我感覺不太妙,「五條先生放我下來,我裡面什麼都沒穿!」
我覺得自己是不容易發脾氣的人,情緒波動也不算大,但跟年輕的五條悟呆在一起的時間也才兩天,用出的感嘆號卻已經快趕上這輩子的了。
他干巴巴地哦一聲,把我放回原地。
我往下扯了扯襯衫,把縮上去的那部分面料抻平,「可以給我找幾件女生穿的衣服嗎?還有內衣內褲什麼的……」
已經沒有害羞的余地裡,若和他們不直接把話攤開來說,交流的難度只會是成倍增長。
「昨天讓硝子過來就是想拜托她幫忙買女生穿的貼身衣物,不知怎麼搞的最後全忘了。」夏油傑額頭左上方的那撮小劉海也陪他一起沉思。
倒也沒什麼沉思的必要,依我看就是捉弄我太開心才無暇思考這種關鍵的事情。
最後還是由我報上自己穿衣的尺碼讓五條家的女佣在大晚上的幫忙買來衣服……衣裙。
大概是考慮到季節,都沒有什麼長衣長褲,清一色的小裙子。
我已經很久沒有穿過裙子了,特別是在左腿殘疾以後。斷肢重新長出來的時間又恰逢冬日,我還沒來得及和厚厚的珊瑚絨睡衣說再見,自然也沒來得及和夏裝說好久不見。
五條悟以為我是在為難該選哪條,好心地給出建議:「猶豫什麼呀,穿這個淺藍色的,不是和你的鱗片一個顏色嗎?不會難看到哪裡去。」
本來也打算穿這條的,所以沒什麼異議地拿起他說的那條去浴室更換。
之後三人一起坐在五條悟的臥室裡吃冰淇淋。
淺藍色的吊帶裙肩帶很細,沒比鞋帶粗多少,左右兩邊還對稱地綁了兩根蝴蝶結。
「你這個裙子不太安全吧,萬一有人故意把你這兩個蝴蝶結解開,那裙子不就掉下來了。」五條悟用沒拆包裝的長條棒冰戳我左肩上的蝴蝶結,冰涼的包裝紙和我的肩膀來了親密接觸,醞釀冷凝的水珠。
我想男生對這種類型的裙裝有很大的誤解,「只是一根線在這裡打了蝴蝶結做裝飾,並非是吊帶的帶子在這裡打了蝴蝶結。」
繞來繞去還是沒說清楚,手落在蝴蝶結的翅膀邊緣輕輕一拉,有形的蝴蝶被打成原型,變成了一根淺藍色的線,與裙裝脫離開來。
「看,只是裝飾而已。」
夏油傑伸手拉掉我右肩上的蝴蝶,喃喃自語:「居然是這樣。」
「要給你重新恢復成蝴蝶嗎?」他拿著那根線試圖重新穿過肩帶幫我打成結。
我正在吃手裡那根奶味的冰糕,「不用,就抽掉吧,我的胸前已經有蝴蝶了,不需要那麼多蝴蝶。」
「咦,它在扇翅膀。」五條悟摘掉墨鏡看我左胸位置的蝴蝶咒靈,「是在開心?」
「我想是的。」頻率不算高,沒有驚慌失措,只是單純肯定的回應。
咒靈也有自己的小情緒。
夏油傑吃的雪糕是巧克力味,顏色和他的眼睛一樣,還和他耳垂上的耳釘顏色一樣。
「在看什麼?」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問我:「想打耳洞了?」
「不是,夏油先生的耳垂好厚,像廟裡的佛像。」眉毛和眼睛都是細長型的,只要不和五條悟幼稚地摻和在一起吵架或是打架,溫柔的表情更為接近佛像的特征。
「真是奇怪的關注點。」他繼續吃手裡的雪糕,「莉香現在變成人形了,也不能繼續養在浴缸裡,晚上要睡在什麼地方呢?悟這裡不太方便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高專?我旁邊的寢室是空的哦。」
「那麼多空房間有什麼不方便的。」五條悟說著,直接把胳膊肘壓在我的頭頂。
「好重,這樣做要把身高都壓矮了,五條先生快把手挪開。」我的脖子都因為頭頂增加的重量往下縮了一小截。
「本來就矮,再矮一點有什麼關系嘛。」五條悟不但沒有收斂力氣,還變本加厲地往下壓。
「悟,她要縮成小矮人了,你差不多一點。」
個子高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揉著有點痛的頭頂,慢慢融化咬進嘴裡的冰糕。
「你生氣了嗎?」夏油傑看我不語,試探著問。
」沒有。」冰糕的奶味好重,好香。
「雖說被欺負的時候遭到反抗會更想欺負,但像你這樣搓來捏去也沒什麼反應的話,反而會更讓人牙癢。」夏油傑把手放到我的頭發上,並不是輕輕地摸,而是帶著搗蛋的心態刻意弄得亂糟糟。
我的形像馬上從小矮人變成瘋婆子。
「是吧,最近我也有那種牙槽很癢的感覺,總想咬什麼。」說罷,五條悟咬了一大口冰糕,和我一樣是奶味的。牙齒也真是好,不嫌凍得慌。
我正想接話,如果真的牙癢得厲害最好還是去牙醫那裡看一看,哪想吃了一大口冰糕的五條悟直接捏住我的手腕,對著我的手背下嘴。
他的嘴唇和牙齒都帶著冰糕的寒氣,而且下嘴的力度還不是開玩笑假裝咬一下,是真的下了狠嘴。
痛得要死,我差點連手裡的冰糕都握不住。
「做什麼!這是做什麼!松口!」我用另一只手推他的臉,頓時感覺自己是和雪豹搏鬥的荒野獵人。
五條悟沒松開,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往上挑了挑,裡面是瑰麗的笑意,還上下磨了一下牙齒。
慢慢才松口。
我可憐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牙印,倒是沒到出血的程度,但也快了,很嚴重的青紫。
「你——你這個——」我斟酌著罵人的詞彙,太髒的詞彙不能用,「狗!悟小狗!小悟狗!」
「哈哈哈哈,笑死人,能不能再罵狠一點?」他臭不要臉地湊過來看手背上的傷口,「我也沒用多大力,居然都快出血了。」
「遇到剛才那種情況,直接下狠手揍悟的臉比較有效。」夏油傑悠哉哉地指導起我剛才的動作來,「輕輕推搡沒用的,不過要真揍的話,悟輕輕一個格擋就能把你的手拍開,搞不好還會折了。」
這有什麼分析的價值啊?
我朝著自己手背上的傷口吹氣,恨恨地說:「去商店裡買點小狗吃的磨牙餅干好好磨磨你的牙吧。」
「哇哦,好凶,好有氣勢,我好害怕。」五條悟沒個正形,遞來沒拆封的棒冰,「抱歉嘛,沒忍住就咬了,用這個冰敷一下傷口,我去找藥給你擦擦。」
我沒好氣地接過來,貼到傷口上,回想一下自己剛才的言行又覺得太小心眼了,我是成年人,成年人,不能和小孩計較。
「悟,別去找了,用之前硝子給我的藥膏吧,我還帶在身上。」夏油傑掏出那支熟悉的迷你藥膏。
「謝謝。」
他攤開的手掌像設下陷阱的雪地,藥膏是引誘小鳥的餌食。我剛要拿到藥膏就被他捉住手,「我幫你擦藥。」
「不用。」
「不客氣嘛。」自顧自地擰開藥膏。
我:……
「原本尾巴上的傷現在好得怎麼樣了?」五條悟跪在軟墊上看他的小伙伴幫我上藥,突然關心起我尾巴上的傷口。
「已經好了,還結了小小的疤。」原本尾巴上的傷口在我變成人形後轉移到了腳踝上。
五條悟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
我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嗎?為什麼他很討厭我的樣子。
晚上睡覺的時候更是厲害,五條家的宅子那麼大,倒也沒有奢求能得到什麼過分奢華的待遇,只要有能睡覺的地方就好。
但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讓我睡在他臥室的衣櫃裡。
「我是哆啦a夢嗎?」我抱著軟軟的枕頭,爬到衣櫃裡的時候有些無語地想。
等真正躺下,等待睡意發酵的時候,發現騰空的衣櫃裡也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糟糕,至少空間很寬敞,裡面還殘留著干淨衣服的香味。
沒過多久,困意開始上湧,眼皮快要完全拉下遮蓋住眼前的景像時,五條悟的聲音透過櫃門傳來:「你睡著了嗎?」
我揉揉眼睛,「沒有,有什麼事?」
「你的手還疼不疼。」他的聲音有些別扭。
看來也不是全然的幼稚搗蛋鬼,還是會關心人的,我稍微得到了寬慰,「已經不疼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這是關心人的表現,一個小時後,我發現我錯了。
每當我快睡著的時候五條悟就會叫我一聲,然後再重復一遍剛才的話,等到這樣的情況重復兩三次後,我終於忍不住問:「五條先生,你是不是在戲弄我?」
他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我這回真的睡了。」
聲音悶悶的,似乎在憋笑。
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幼稚?
等他這幼稚的惡作劇結束,我終於睡上了覺。但這一覺卻睡得不安穩,我做了個很糟糕的夢。
往日的噩夢都是和父母有關,和不好的回憶有關。但這次的夢卻有點莫名其妙。
黑色的大匣子順水漂流,水是血紅色的。匣子裡盛放的是什麼東西?
畫面忽閃忽閃地,像是有人在不停地開燈關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眼前似乎閃過白色的玫瑰和人的骸骨。
第七十七章
衣櫃門被嘩的一聲拉開, 暖色的燈光流進來。
五條悟一臉沒睡好的煩躁,「你吵什麼?」
我茫然地坐起身:「我說夢話吵到你了嗎?」
他把一包拆開的紙巾丟到我懷裡,「擦擦你的臉, 醜死了。」
手一摸, 摸到冰涼的淚。
「睡衣櫃裡有這麼委屈?」五條悟盤腿坐在地上, 身上穿著寬松的黑色毛衣, 一副居家好男孩的模樣。
「沒有, 只是做噩夢了。」
這個答案讓他興致缺缺, 打了個哈欠後懶洋洋地問:「什麼噩夢?被咒靈吃掉的噩夢嗎?」
「不是, 」我扯出紙巾擦掉臉上的淚水, 「看到了人的骸骨還有一朵白玫瑰裝在黑色的箱子裡。」
「這也能把你嚇哭?明明一點也不恐怖。」五條悟癟嘴。
「不是被嚇哭,」我拼命回想夢裡的感受, 「是難受。」
中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五條家庭院裡的驚鳥器時不時發出叮的聲音, 水流進竹筒裡的細膩莫名讓人覺得治愈。
我一天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發呆還有和胸口的蝴蝶咒靈說話。白天的大多數時間裡, 五條悟都不在家, 往往要在深夜才回來。
雖說他嘴欠,但是有人在旁邊發出聲音來還是好受一點。五條家的宅子實在太安靜了。
仿佛五條悟一走,連著宅子裡的人氣也帶走。這個時候的網絡還遠沒有未來發達, 手機是翻蓋的款式, 最實用的功能是發短信和打電話,連游戲都只有最基本款的俄羅斯方塊。
更別說在手機上看電影和八卦。
他的臥室裡也有書, 泛黃的書頁上記載關於咒術師的歷史,術式的演變, 原諒我這個外行人實在看不出什麼門道, 也沒什麼興趣研究。
夏季有獨屬於自己的音色。
蟬鳴聲, 驚鳥器的叮叮聲, 熱風和玻璃風鈴打了招呼, 搖曳下面的詩箋,我踮著腳去看詩箋上的字,卻發現上面竟然一行詩也沒有。
這到底算哪門子的詩箋。
總不能一直這樣呆下去,我得回到原來的時間點,就算回不去也不能終日這般廝混。
我還沒來得及跟五條悟說明自己的想法,就被他帶去了咒術高專。他倒不是出於好心怕我在家裡覺得煩悶,只是單純想要炫耀自己有個還算漂亮的寵物。
不過他們年級也就三個人,除了他以外的夏油傑和家入硝子我都認識了,說到底也沒有炫耀的余地。
「現在可以變成人了嗎?五條你沒有亂給她吃什麼藥吧?」家入硝子見到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打招呼,而是這個。
這些人干脆成立一個「海的女兒」文學研究同盟會好了。
不過一個班只有三個學生真的好冷清。
「沒關系嗎?作為外人旁聽什麼的。」事情的走向變奇怪了。
「沒關系,反正我們也不會好好聽課。」夏油傑心情很好地微笑。
所以說,身為學生,為什麼把不聽課這種事情用這麼驕傲的語氣說出來啊。
教室裡沒有多余的桌子,只有一顆多出來的小板凳。五條悟和夏油傑把他們的桌子並在一起讓我這個多余的人坐在中間。
「感覺自己坐在兩座大山中間,莫名有壓迫感。」
五條悟在吃糖,靠近我說話的時候一股奶味:「是安全感吧?」
如果沒有在我的手背上留下現在都還沒有消下去的青紫,這句話的說服力可能會比現在強一丟丟。
我還在擔心等會兒老師進來要怎麼解釋自己的存在,連打了好幾遍腹稿。
進來的男人神情嚴肅,聽夏油傑解釋這是他們的校長夜蛾正道。
他凌厲的眼神往下面一掃定在我身上,也沒問我從哪裡來,頗為頭疼地說:「五條,你又在搞什麼鬼?」
「沒有搞鬼,帶家養小精靈來上課。」五條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好疼。
「你這家伙還真是,」夜蛾校長默默忍了忍,還是把說教咽回去,「現在有個任務要交給你們倆。」
他口中的「你們倆」指代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看來這節課是上不成了,跳過文化課,直接開始實踐課。
「什麼任務啊?」大貓貓用肉墊撐著自己的下巴,不怎麼在意地問。
「上次你們去的那個黑飼島,現在又有了新的情況。」校長不疾不徐地說。
黑飼島?
就是那座像巨石一樣的島嶼嗎?我在這個時空的降落點。
「有島民出海時打撈到了一只封閉完好的黑匣子。」
夏油傑:「所以?」
「那些島民想方設法卻打不開匣子,因為之前發生的事,他們擔心這只匣子和之前小孩撿到的樹皮面具一樣是會帶來厄運的咒物,所以不敢自己隨便處理。」夜蛾校長的手掌抵著講台,「你們兩個要做的就是弄清這個黑匣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如有需要直接銷毀。」
「聽起來就是沒有什麼難度的任務,好無聊啊,傑。」夜蛾校長才走,五條悟就開口抱怨。
「確實。」夏油傑附和道。
家入小姐已經悄悄溜走了,她因為術式特殊所以很少外出執行任務。
「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去?」這話一出,一左一右兩道視線聚焦過來。
「小人魚一個人呆在家裡覺得很寂寞嗎?」銀毛貓想要按住小魚的尾巴,卻發現此刻已經沒有尾巴可以玩了。
「我想看看那個黑匣子裡面裝的是什麼?」會不會真的是我昨晚夢到的骸骨和玫瑰。這個理由聽上去很荒謬,但不知為何此刻心裡就是有這種迫切的想法。
「怎麼平白無故對一個黑匣子感興趣?因為黑飼島是你的故鄉?」
黑飼島才不是我的故鄉。
五條悟接過夏油的問題,「關鍵不在於故鄉,而在於你昨晚做的噩夢。我說的對吧?」
*
和黑飼島的距離愈近,我的心裡也愈發不平靜。
巨石般的島嶼靜默盤踞在海面上,像個孤獨的巨人。
陽光明明這麼熱烈,這座島嶼卻和明媚隔絕,周身是沉沉的陰翳,像被白內障患者眼球上的那層膜隱隱罩著。
同上次一樣,這次還是直接租了汽艇開到黑飼島。
我本來是在船舷處吹風,海風把我的裙子吹得獵獵作響,感覺自己是泰坦尼克號上的rose。然而,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幻想很快就被打破,我的後頸被曬傷了。
來的時候其實想要一件防曬外套,但本著盡量少添麻煩的念頭還是沒能開這個口,結果引出了更麻煩的事。
我把手熨帖在火辣辣的那塊皮膚上,還是忍忍,等到了島上用涼水衝一衝說不定會好點。
經過漫長的路程,我終於見到了那只黑箱子。
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巧的事,我昨晚夢到的場景以獨特的方式照進了現實中。
黑箱子和我夢境裡那個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原本在血紅色水面上漂浮的它現在靜靜立在深褐色的地板上。
「悟,這個箱子上纏著好厚重的殘穢。」夏油傑難得皺起眉頭。
「這種東西直接銷毀最安全。」五條悟活動了一下手腕,看起來是准備要放招數。
銷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請等一下!」
「干嘛?」被打斷的他不耐煩地轉過頭問。
「我想看看裡面是什麼。」裡面若關著的是魔鬼怎麼辦?是可怕的特級咒靈該怎麼辦?
我提出的要求簡直就是平白無故在給他們增加工作量。
可是,可是。
這個匣子對我有種不知名的吸引力,裡面的東西對我來說非常非常的重要,不可以就這樣被銷毀掉,絕對不行。
如果真的要被毀掉,我的心髒都要悲痛地大哭。
是被下了蠱嗎?我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但我真的很想看看裡面的東西。」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落到地板上變成小小的一片潮濕。
「我還什麼都沒說好吧,不就是看一眼裡面的東西嗎?你哭得怎麼跟要上刑場一樣?」五條悟拿起紙巾粗魯地往我臉上戳。
「只是外面纏著很濃重的殘穢而已,裡面並沒有咒靈。我和悟還沒有弱到連這種程度都沒法應付,你別太小看我們了。」他和五條悟都誤以為我哭泣的原因是擔心自己添麻煩,但我只是單純的淚腺失控。
現在也沒那麼多解釋的時間,我擦著眼淚,順著答:「嗯……謝謝。」
夏油傑手癢地搓了搓我的臉,「不客氣。」
摸到黑匣子的那一刻,藍色的蝴蝶瞬間覆蓋了箱子的表面,閃著瑩瑩的藍光。忽地,又全部飛走。
應該是虛幻的景像,我的頭發卻因為他們紛紛振翅飛走扇起的風而悠悠打旋。
簡直像真實存在的。
「悟,你看見了嗎?」夏油的聲音明明不遠卻如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殘穢消失了。」
「我又不瞎,當然能看見。」是五條悟在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談話的聲音在聲波器上走出不同於常人的波峰,以至於鑽進我的耳朵裡了,卻沒有讓我產生回應的想法。
我放平箱子,拉開側面的拉鏈,攤平。
眼前是一副側躺著的人體骨架,胸口上插著一支白色的玫瑰。放置的位置太巧妙,那白色的玫瑰簡直是從肋骨裡長出的。
心髒跳動頻率並沒有加快,蝴蝶沒有扇動翅膀,但被一只無形的手給狠狠攫住了。
疼得很抽像。
五條悟瞪圓了眼睛看黑匣子裡裝著的東西,「這不是和你的噩夢——喂!」
氣急攻心?還是別的什麼因素。
我嘔出血來。把白色的玫瑰染紅,把骨架的頭骨染紅。
「沒有被咒靈襲擊,也沒有被殘穢影響,這種反應是怎麼搞的?」夏油傑的語氣裡夾雜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
「沒事。」我捂住嘴咳嗽,「沒事。」
這咳嗽的方式讓我想起了相葉江裡老師,這光禿禿的骨架讓我想起了相葉江裡老師。但這人不是他,不是相葉江裡。
原本安靜蜷縮在黑匣子裡的骨架動了動,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五條悟伸腳直接踹飛,箱子和牆壁來了個親密接觸。
黑匣子直接摔得七零八落,組成骨架的那些骨頭也丁零當啷地響,像摔碎了再重組。
「你踹他做什麼啊?」我的心也被摔碎成一塊塊,理智告訴我五條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才踹飛會動的骨架。情感的那方卻狠狠壓倒了理智,說出這種微妙得讓人如鯁在喉的話。
還好摔碎的骨頭又慢慢拼接上,它似乎有自愈的能力。
「你還好嗎?」我哭得抽噎起來,朝它伸出手,它是男生。
所以應該是朝他伸出手。
小骨頭伸出手,他的手裡攥著那支帶血的玫瑰湊到我眼前,牙齒上下咬合發出哢噠噠的聲音。
「這是送給我的玫瑰嗎?」
第七十八章
玫瑰的花瓣上染著我剛才嘔出的血。玫瑰的花莖上還帶著凸起的刺。
小骨頭讓我避開莖上的刺, 捏住光滑的地方。
「謝……謝謝,很漂亮。」我垂下頭,眼淚砸到花蕊上。
五條悟走過來一把握住小骨頭的頸骨往上提, 「這也不是咒靈啊, 為什麼都是光禿禿的骨架了還能動彈?」
我扯他的胳膊, 著急地說:「把他放下, 你弄疼他了。」
「拜托, 這就是一副骨架, 連痛感神經都沒有, 他痛什麼啊痛?」嘴上不耐煩, 五條悟卻還是把小骨頭放下,「等等, 他?你看得出來這副骨架的性別?你認識這個東西?」
「我……我不知道, 但我就是知道他是男性。」我前言不搭後語地在說些什麼。
「看一下骨盆的形狀應該就能確定性別吧?雖說准確率不是百分百, 但怎麼都能猜個不離十。」夏油傑伸手去撈小骨頭, 小骨頭大概是被嚇到了,躲到我的身後,哢噠哢噠地發抖。
「別欺負他啊, 他都害怕了。」我擋在小骨頭前面, 「性別什麼的,對小骨頭來說又不重要。」
「小骨頭?你倒是告訴我他哪裡小?明明是成年人的骨架體型了好吧?」五條悟對我的稱呼明顯不滿。
夏油傑也露出不解的神色:「莉香為什麼對一副骨架有這麼大的好感?袒護得也太過頭了。」
「就是說, 真的很奇怪,你被人下蠱了嗎?」五條悟表達不滿的方式就是狠掐我的臉。
原本躲在我身後的小骨頭見他掐臉的動作還哢噠哢噠地表示抗議, 顱骨往前一伸, 意圖咬到五條悟的手。
五條悟輕快地把手一縮, 讓他咬了個空。
「靠!居然還想咬我!」銀毛貓貓的炸毛道。
小骨頭又縮回我的身後, 下頜骨輕輕放在我的肩膀處。
「這個光骨頭其實是個色胚吧?他現在在占你便宜, 你到底有沒有自覺?」五條悟用食指指著小骨頭,抗議道。
我哭笑不得,「如你所說,他都是光骨頭了,能做什麼啊。」
我偏過頭對上小骨頭空蕩蕩的眼窩,他沒有眼睛卻能看到周圍的景像。
「你認識我嗎?」我問他。
小骨頭點頭,哢噠哢噠,似乎想說話但發現自己沒有舌頭和聲帶,有些失落地回歸靜默的狀態。
感覺心裡和臉上一樣都是潮濕的一片,我摸摸他的頭骨,觸感像石頭,「我認識你嗎?」
哢噠哢噠,小骨頭搖頭。
「這樣嗎?好奇怪,我總覺得自己認識你。」不止是在夢裡的一面之緣,該在現實裡也有很深的羈絆。
應該是這種程度的認識才對。
五條悟嘖嘖稱奇:「沒救了,居然和不會說話的光骨頭都能聊上天。我得提醒你,帶著這個光骨頭在島上進進出出的很不方便,你還是趁早扔掉比較好。」
我當然不可能把小骨頭扔掉,他看起來傻傻的而且很依賴我,隨便扔在某處肯定會被壞心的島民欺負。
五條悟的話讓小骨頭不安,他哢噠哢噠地發出聲響。我拉住他細細的指骨:「我不會扔下你的,我會帶你回去。」
「莉香是打算把他帶回東京嗎?」夏油傑對小骨頭的態度稍微緩和點,我猜想會不會是他平時常常需要吸收長相怪異的咒靈,所以對奇怪的小骨頭接受良好。
我還沒來及回復,五條悟就說:「養一個你已經夠麻煩了,我可不要再養一個光骨頭。」
確實是這樣,我現在還住在五條家裡,不征求宅子主人的意見,隨便往家裡帶別人實在不禮貌,我小聲辯解:「小骨頭不需要吃東西,他只要和我呆在一起就好。」
「反正我不要。」五條悟側過頭,拒絕交流的模樣。
我沉思了一會兒,「我知道了。回去之後我會帶小骨頭離開的。」
看起來要回到原來的時空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的事,但現在變成了人形,四肢健全的人在別人家裡白吃白喝也不像樣子。要掙大錢我是辦不到,但養活自己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開始的時候會比較困難是肯定的,要不要變成人魚哭一哭榨取點珍珠先用著?
我這邊還在認真地思考著掙錢的可行方式,五條悟的聲音卻帶了火星子:「我們認識也好幾天了,但你和這個光骨頭見面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你居然為了他和我置氣?」
「我沒有置氣啊。」我有點抓不著頭緒。
「沒置氣你還說要陪光骨頭一起離家出走!」
我:離家出走?
啊,這家伙的思維模式還真是……真是把我當成養著的寵物了。
所以他現在是覺得自己的寵物為了新結識的小伙伴要背井離鄉。
「我一直以來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其實恢復人形之後就想找機會說離開這件事的。現在只是正好碰上這個時機,並沒有置氣的意思。而且你剛才也說了,我呆在你家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的啊。」
夏油傑:看戲。
五條悟托腮回憶:「我什麼時候說了那種話?」
「你剛剛不是說的養一個我已經夠麻煩了嗎?」
「不記得我有說過這種話。」超強的咒術師開始耍賴,假裝自己不記得幾分鐘前發生的事。
在某些地方真的太像小孩子了,我無奈地:「好吧,可能是我剛才聽錯了。」
為了不讓情勢進一步白熱化,我干脆擱置剛才那個要帶著小骨頭離開的話題。
到達黑飼島的時間並不早,回去還要乘坐汽艇再轉乘汽車,所以要在這座島上留宿一晚。
我們住的地方算得上是黑飼島上最好的旅館,開了三間客房。我帶著小骨頭單獨住了一間。
小骨頭的外表實在是太過特殊,所以只能重新找了個還算大的箱子把他裝進去,假裝他是我的行李。
到了客房後才把行李箱打開把他放出來。
「讓你睡在行李箱裡會覺得悶嗎?」夏天的天色暗得晚,但黑飼島比較特殊,窗外只殘留著晚霞的余韻,天快黑了。
小骨頭搖頭,指了指自己臉部中間凹進去的部分,也就是原本鼻子的部位。
「是因為不用呼吸所以才不覺得悶嗎?」我把手指也放到那裡,果然感受不到丁點氣息。
我是有什麼毛病?為什麼又想哭了。
小骨頭拍著手掌,但手掌上沒有肉,所以只能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還站起身做了個滑稽的姿勢。
他看出了我在難過,所以想辦法逗我笑。
「你有名字嗎?」我問完又想起就算他有名字也沒法告訴我,「你會寫字嗎?」
我展開手掌,「可以把你的名字寫在我的手心上。」
指骨的末端抵在我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文字,我緊緊追著逐字念出。
「我——」
「喜——」
「歡——」
「你——」
我變成了顆又酸又甜的水果糖,「我也喜歡你,但我是讓你寫名字啦。」
小骨頭執拗地又寫了一遍「我喜歡你」。
「沒有名字的話,我以後就一直叫你小骨頭了。」我自顧自地決定。
小骨頭哢噠哢噠地響,看來他並不討厭自己的這個新名字。
他拉起我的手,不存在的目光落在我右手處青紫的牙印上。是的,這塊青紫還是沒有消下去,可見五條悟當時下口是多麼用力。
小骨頭:「哢噠哢噠。」
我:「是被那個特別高的銀毛家伙給咬的,他太喜歡惡作劇了。」
「哢噠?」
「不疼了,只是看起來有點嚇人而已。」
小骨頭湊近了我的手,嘴巴做出奇怪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又嘗試著做了一次剛才的動作。
來回幾次後我才發現他是想對著我手背上青紫的牙印吹氣。
「呼呼呼,沒事的,我可以自己給自己吹氣,呼呼。」為了不讓他擔心,我自己抬起手來給自己吹氣。
連著吹了好幾次小骨頭才放心地點點頭在我旁邊坐下,挑開我蓋著後頸的頭發,食指戳到我被曬傷的位置,「哢噠!」
「誒,被你發現了。」我摸摸那塊火辣辣的皮膚。
我還特意把頭發披散下來擋住被太陽曬傷的部位來著,連眼力特別好的五條悟都沒注意到,最先發現這裡受傷的居然是連眼珠都沒有的小骨頭。
「哢噠哢噠!」小骨頭發出的聲響變大了。
「等會兒用涼水衝一衝就沒事了,不用擔心。」
小骨頭跳起來,雙手往上伸展開,做出的姿勢像美劇裡大喊hooray手舞足蹈的主人公。他保持這樣的姿勢開始繞著我轉圈圈,最後往門的方向跑去。
「不可以!」我拉住他的腕骨,「你現在的樣子不能被其他人看見。」
小骨頭摸摸自己的後頸骨,又指了指我,手臂失落地垂下來,「哢噠~」
好像能明白他想要表達的含義,「是擔心我被曬傷的皮膚嗎?」
「哢噠哢噠!」
感覺我是不珍惜身體的小朋友,被關心的人戳了一下,我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沒關系,「我這就去問問老板的店裡有沒有治曬傷的藥膏。」
小骨頭開心地蹦跶了一下。
老板不在,遇到了一臉和善的老板娘。她聽說我脖子曬傷還真的給我找來了一罐綠色的藥膏,隨手附贈幾根棉簽。
回到自己住的那間房,剛要開門,身後就一左一右地靠來熟悉的兩人。
「好無聊,來找你玩。」五條悟嘴裡含著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說。
一旁的夏油傑問:「你這是從外面剛回來?」
「不是,我這是……算了,先進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他們兩人請進房間。
小骨頭一見到五條悟就往我的身後躲,看來是被五條悟猛踹的那腳給嚇到了以至於現在都還沒緩過來。
對此,五條悟表示:「做作!」
夏油傑還在意著剛才沒被解答的問題:「莉香你剛才去做什麼了?」
「找老板要治療曬傷的藥膏。」我示意手裡的塑料小罐子。
「曬傷?你哪裡曬傷了?」五條悟湊近,「哦,後頸啊,你怎麼這麼嬌氣,今天也沒怎麼被曬嘛。」
人的體質不能一概而論這點,對於五條悟這種強到離譜的人恐怕是難以體會。
「要不要我幫你擦藥?」他好心地建議。
「不用了,讓小骨頭幫我擦。」
「他怎麼幫你擦?用指骨戳你嗎?」
「老板娘除了藥膏還給了我棉簽。」
五條悟:……
我把客房裡的電視機打開,裡面嘈雜地播放著當下流行的偶像劇。屏幕上女明星的名字是算是我童年的回憶,她們的面容像被打了一層特殊的柔光。
把頭發扎成丸子頭,避免發絲蹭到脖子上的藥膏,沾著綠色藥膏的棉簽輕柔地落在我被曬傷的地方。小骨頭的動作可以稱得上小心翼翼。
「這個場景真是說不出的詭異。」五條悟的視線在電視機和我之間打旋。
作為好伙伴的夏油傑也說:「就是,骷髏給女孩子塗藥。這氛圍營造得恐怖一點,直接可以作為恐怖小說的經典插圖來使用。」
小骨頭連哢噠聲都沒有發出,認真得像挑燈夜讀的補習生,可惜我現在看不見他的表情。
不過骷髏能有什麼表情?
等到最後的晚霞也燃燒殆盡,我忍不住催促還在我房間裡磨磨蹭蹭的兩人:「你們不早點回去休息嗎?」
五條悟無聊地用遙控器換著頻道:「我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
「這個島這麼邪門,擔心你被咒靈襲擊。」夏油傑翻譯好友的話。
「現在還得再加一條,擔心你被這個色胚骨架偷襲。」五條悟給小骨頭冠上了「色胚」的稱號。
我還沒來得及為小骨頭辯駁,他又突發奇想地說:「對了!不然我們去游泳吧!」
我:???
「現在天色也暗了,你變成人魚也不會被發現,可以盡情地在海裡游。走吧走吧!感覺會很有意思!」
我開始還以為五條悟是在開玩笑,等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神又反應過來這個家伙就是認真的。
思維要不要這麼跳脫。
「哢噠哢噠。」小骨頭摸我的後頸。
我讀懂了他的肢體動作,「小骨頭說我曬傷的地方還沒好,不能碰海水。」
「切——無趣,等回來再塗一次藥就沒關系的啦,走……靠!這個色胚骨架怎麼又想咬我!」
第七十九章
躺進黑匣子的那一刻, 森鷗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不料被奇跡眷顧。靠近莉香時,身上背負著的濕重的詛咒被剝離身體,縱使肉身腐朽只留下骨架卻依然能擁有自己的意識。
他成為了只能發出哢噠聲的骷髏。本該是很恐怖的模樣, 就算不恐怖那也該和可愛一詞絕緣, 但莉香卻給了他「小骨頭」這樣可愛的名字。
不用在意皮相,在意自己現在的身份和年齡, 順理成章地和莉香撒嬌。
莉香的手放在他的顱骨上, 問他們是否相識。
沒有了皮膚和神經,手不能將體溫傳遞到他的顱骨上,森鷗外感到遺憾。他不敢泄露自己的身份信息, 擔心自己的愛人又生氣地屏蔽他,連他光禿禿的骨架也一並屏蔽。
那他的生理和心理都會迎來徹底的死亡。
所以不敢說實話。
在莉香的手心上寫下兩遍「我喜歡你」, 在不存在的心髒裡寫下千千萬萬遍的「我喜歡你」,他竟然要慶幸自己現在無法發聲, 這句話說出來的分量比寫下來的分量輕多了。
看看莉香身邊的兩個咒術師, 森鷗外確信自己現在所處的時間點要比原來往後滑動十幾年。
那兩個惡劣的家伙,特別是那個銀毛術師把莉香當成小玩具, 在她白嫩的手背上留下青紫的牙印, 在她脖子上有曬傷的情況下還提議要去海裡游泳。
他的莉香是朵漂亮的花, 傾注的愛意和養分都要小心控制分量, 接觸的人群都要小心篩除壞心的異類,這樣被隨意對待是很容易生病的。
森鷗外仗著自己小骨頭的身份, 刻意干擾銀毛術師做出的決定, 末了再裝出委屈巴巴的模樣。
莉香無條件地偏袒作為小骨頭的他。一次兩次再三次, 森鷗外都要嫉妒現在的自己。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 裡面投射出的就是一副平平無奇的骨架。人類的皮相還可以打分, 但要評價骨頭漂不漂亮實在是困難。
洗漱完畢的莉香從他身後經過, 大概是覺得骷髏照鏡子這種場景很奇異,她心情很好地抬手摸他的顱骨,「小骨頭真可愛。」
雖然被戀人誇獎是很好,但被評價可愛還是太……
森鷗外發出哢噠聲表示抗議。
得到的回應卻是莉香變本加厲的撫摸,「當然,也很帥氣。又可愛又帥氣的小骨頭。」
森鷗外:……好吧好吧,莉香開心就好。
骷髏不需要睡覺,不需要進食,不需要工作。他有更多的時間去觀察莉香,揣測莉香的心理活動。把之前沒有莉香的幾十年時間通通彌補上,好好看個夠。
莉香把那朵帶血的白玫瑰插到礦泉水瓶裡。上面沾到的血是莉香嘔出來的,森鷗外本來還擔心是不是她的身體不舒服,後來發現沒有大礙,只是看到他的骨架時被震撼到了。
縱使抹消他的存在,忘記他的姓名,莉香還是對他有特殊的感應。簡直像是嵌進肢體的條件反射機制裡,悲傷和甜蜜融化交織成一顆按鈕,摁下去莉香就覺得疼。
「小骨頭,這朵玫瑰真的很漂亮啊。」帶血的玫瑰立在水中,竟然到現在也不見枯萎,花瓣的邊緣不帶一點皺縮,還是水靈靈的,生命力太過頑強。
「哢噠哢噠。」你更漂亮哦。
莉香微笑:「謝謝,如果它能一直開下去就好了,畢竟是我和小骨頭初次見面的見證者。不過枯萎了也沒關系,我可以把它做成標本。」
森鷗外歪頭靠在莉香的肩膀上,看那朵花。
玫瑰當然會枯萎,但愛不會。
鬧到半夜,五條悟和夏油傑總算是各回到各的客房裡。房間裡又只剩下了我和小骨頭,他幫著我從衣櫥裡抱出被褥鋪展開,乖巧地跪坐在雪白的褥子一旁。
「小骨頭需要睡眠嗎?」
他搖頭。
「也是。」想想也該不需要的。
洗漱過後我把頭發放下來縮進被子裡,和小骨頭道了晚安後閉上眼。中途醒過來側頭看見臨睡前還跪坐在褥子旁邊的小骨頭此時側躺蜷縮在地面上,像可憐的小狗,我想起他躺在黑匣子裡時也是這樣的姿勢。
「小骨頭。」我剛叫他,他就變躺為跪,哢噠哢噠地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掀開被子,朝他招手:「要不要一起睡?」
小骨頭興奮地點頭,又遲疑地往後退:「哢噠哢噠?」
「沒關系的,不會打擾到我。」小狗總是惹人憐愛的,小狗也沒有什麼攻擊性。
小骨頭鑽進了被子裡和我並肩躺在一起。
靠近的時候會被他身上的骨頭戳到,小骨頭很自覺地和我隔開安全的距離。他渾身上下也只有顱骨的位置比較光滑,可以讓我像摸小光頭一樣來回摸來摸去。
「這回是真的晚安了。」困意尋到自己的落腳之處,在我的腦海裡做了個溫暖的巢穴。
小骨頭發出很輕的聲音:「哢噠~」
第二天早晨最先聽到的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這聲音帶有某種魔力,讓我覺得聽到聲音的同時也聞到了濕鹹的海風。
小骨頭在我的旁邊動也不動,宛如沒有生命力。
宛如沒有生命。
我被這個念頭一下子給嚇清醒了,輕輕推了他一下:「小骨頭。」
沒動。
「小骨頭!」我抓住他肩膀的位置開始猛地搖晃他,「小骨頭!」
「哢噠哢噠~」
高懸起來的心安全著陸,淚水也想著陸。
「真是的,不要開這種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好不好,嚇死我了,真是的……」我抱住他,顧不得骨頭硌得我胸疼,說不清是害怕或者只是單純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為了這樣一個拙劣的玩笑哭泣。
五條悟說的有一點很對,我對這個明顯認識才不到一天的小骨頭,表現出的好感實在是高得嚇人。
小骨頭大概是被我的反應給嚇到,手足無措地輕拍我的脊背,用生硬的指骨擦拭我流出的淚水。
為了「報復」他剛才壞心眼地嚇我,我捂住自己的眼睛,「嗷,小骨頭的指骨戳到我的眼睛裡了!好痛!」
「哢噠!哢哢噠噠!」連哢噠的語氣詞都奇怪地疊加起來,動作怪異得像在我的旁邊跳舞。
他張開手反抱我,像護住幼鳥的大鳥,發現這樣做無濟於事後又慌張地四下找著什麼東西。
「哢噠噠——」他找來紙巾想擦我的眼睛。
我捂著眼睛轉過身去不肯讓他看。
「哢——噠——」聲音被拉長,他的手從後面環住我的腰,頭骨抵在我的後背輕輕蹭。
「你做錯了嗎?」
「哢!噠!」錯了!
我放下手,轉過身,「那好吧,我暫時原諒你。」
剛放下手他就著急地湊過來看我的眼睛,發現沒事後松了口氣,握住我的手,發出委屈的音色:「哢哢噠∼」
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一下子抱住他,「你真可愛!」
早上乘坐汽艇的時候我拖著裝了小骨頭的箱子上去,五條悟看不慣我吃力的模樣,伸手想來幫我卻被我躲開,「我自己來,沒關系。」
「那要我幫忙嗎?」夏油傑友好地伸出援助之手。
我把插在礦泉水瓶裡的玫瑰花遞給夏油傑,「謝謝夏油先生,麻煩幫我拿一下這個。」
「不……我是說箱子。」
「不礙事,馬上就好了。」
「我的錯覺嗎?總感覺你在防著我和悟。」夏油傑挑著細長的眉毛,不悅地說。
我低頭,「哪有的事。」
「果然是在防備啊,怎麼?擔心我和悟把你的小骨頭丟進海裡?」夏油傑戲謔地問。
「沒有。」我尷尬地扯著太陽帽的帽檐,總算把箱子給盤上來了,有點累。
「不是吧你,我們在你的眼裡有這麼壞嗎?」五條悟單手插著口袋,他今早只穿一件白色的短袖,海風吹得他無垢的銀色頭發柔軟蓬松,看起來還是帥得發光。
「我沒有這麼想過。」
五條悟:盯∼
夏油傑:盯∼
一左一右兩道微妙的視線把我包夾了,我羞愧地支吾道:「確實產生了一點點擦邊的想法。」
「你可真是——」五條悟感嘆式地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戀物癖啊?」
「戀*屍*癖?」夏油傑規範五條悟的用語,「不對,應該是戀骨癖?」
「我沒有那種癖好,硬要說的話就是戀可愛癖。」小的時候就想養一只小寵物了。軟綿綿的,會朝我咪咪叫著撒嬌的小貓,或者是哼哼的小狗。
小骨頭簡直滿足了我所有的預期,除了沒有毛茸茸的皮毛。
「我覺得我也挺可愛的,怎麼沒見你這麼喜歡我?」五條悟在眼前放大的臉簡直是在作弊。
「五條先生是帥氣不是可愛。」
五條悟眨眼,藍色大眼睛ikaika。
這種美色攻擊簡直可怕,我有點動搖地說:「也……可愛……」
砰砰砰,箱子裡傳來小骨頭敲打的聲音。
我顧不得欣賞美色,趕緊拖著箱子到艇艙內,「是不是太熱被悶著了,在說不舒服嗎?」雖然之前小骨頭說他不用呼吸,但一直被關在這麼狹小的暗黑空間裡,四肢都伸展不開,肯定不好受的。
五條悟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從後面飄來:「要不要這麼好騙啊。」
平安地從黑飼島回到了東京。
我以為他們會忙著回高專,沒想到居然提出去銀座玩耍。
身材高大,外表超靚的兩人就是兩顆燈泡,走到哪裡亮到哪裡,一路接受著路人目光的洗禮。要不是平時我的回頭率也算高,簡直難以適應。
「偶爾也是需要放松一下的嘛。」五條悟對女孩子的目光聚焦似乎非常……享受?
說起來,他的墨鏡也是可戴可摘,未來的眼罩也同樣,至少在我看起來沒有特殊的限制條件。
該不會單純為了耍酷才戴墨鏡或是眼罩的吧?
不不不,不會,咒術師肯定有更深層次的理由,絕不可能如此膚淺。
「你走累了?」五條悟發現我有點喘不上氣。
「還好。」天氣實在太熱,我還推著這麼個大箱子,根本不能愉快地逛街。
「累了就累了,逞什麼強?」五條悟的手蓋在我的手背上,「松手,我來幫你拉箱子,又弱又笨的家伙。」
我有點猶豫。
「這裡沒有海,我還能給你扔哪兒去?」他的術式能隔絕周圍的熱空氣嗎?為什麼在這麼熱的天氣裡看上去還是清爽得像剛出冰櫃的奶味雪糕?
想吃雪糕了,或者喝點冷飲也好。
「莉香要不要騎到箱子上?我們可以輪流拖你。」夏油傑總是語出驚人。
我:……好丟臉,才不要。
第八十章
我們去了一家冷飲店, 三個人喝的都是檸檬水,還是那種加了好多冰塊的檸檬水。
裝著小骨頭的箱子放在我的腳邊,可惜了, 不能進食的小骨頭讓我無法享受到投喂的樂趣。
五條悟用勺子把杯子裡的冰塊舀出來一顆顆嚼碎,我看得想皺起眉。吃糖這麼吃就算了,吃冰塊也這麼吃。莫名覺得牙疼,又覺得手背疼。
五條悟看到我的表情促狹地笑了笑, 低下頭靠過來,我下意識地捂手,「不要咬我。」
他愣了下, 又壞心眼地說:「本來沒這個想法的,但是既然你這麼要求——」
冷飲店門口掛著的風鈴發出叮鈴的響聲,有新的客人進來。
新的客人……
西裝革履, 身材高大,眉眼間有混血的味道。身邊還跟著個穿著高跟鞋和黑色短裙的女人,我記得那是他的秘書,細細的高跟踩在地板上發出不高不低的噠噠聲。
「你痴痴地在看什麼呢?」五條悟往我目光的投遞處看。
我心一急,猛地捧住他的臉。
「喂你——」貓貓眼睛的瞳孔一縮, 他漂亮的眼睛裡映出我狼狽的模樣。
五條悟捉住我的手:「你在害怕?抖什麼呢。」他把我的手拉開, 執拗地看到了那個男人。
我慌忙低下頭不敢動。
「那是你什麼人?」夏油傑的手蓋在我的頭頂。
我舀出冰塊,模仿五條悟把冰塊咬碎,好冰, 牙齒凍得好疼。手心卻因為緊張都泌出汗來。
「不想說?」夏油傑的聲線溫柔,與五條悟的聲音相比較為平穩, 「他對你做過很壞的事嗎?」
我鑽到桌子下面去, 背靠大箱子拒絕回答。
小骨頭在箱子裡輕輕敲擊, 震感通過箱子傳到我的脊背,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
夏油傑彎腰把頭探進桌下,「莉香,我不問了,先出來好嗎?」
五條悟把手伸進來,「白痴,你這樣做大家都看過來了,快出來。」
有人在往這邊看?我一時遭遇的精神打擊太大,腦袋發了昏,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顧不上。
「對……對不起。」我拉住貓貓的肉墊從桌子下鑽出來,「我們回去好嗎?」
「拜托,拜托。」我握住他的手,用懇求的語氣說。
他和夏油傑對視一眼,用眼神傳遞了我無心破解的信息後,「知道了。」
我任性地結束了他們在銀座難得的放松時間。
回去的路上。
「不要再說對不起,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煩死了。」我正要說話,五條悟就制止,還從兩邊擠我的臉禁止發聲。這個動作和初次見面耍孩子氣的時候如出一轍。
心裡打下的腹稿裡,「對不起」只是平淡無奇的起頭,更為爆炸性的信息還沒來得及訴說:「那是我父親。」
五條悟揉臉的手松開。
「這麼說來,確實有點像。」夏油傑的視線掠過我的眉眼,大概是在把我和父親的長相做對比。
五條悟質疑道:「等等,傑,好像不太對吧,特別是年齡這方面。」
「從一開始就說了,我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只是你們一直都在當成笑話聽而已。」
「也就是說,這個時空有另一個你咯。」
我被五條悟這句話扎了心。
他看我恍然的表情,嫌棄地說:「不是吧,連這種簡單的事也沒有想到,你的大腦裝的都是些什麼啊?」
又開啟損人模式。
「這個時空的莉香多少歲?」
得把時間往後推個十多年,「估摸是歲的樣子。」
「還是小孩啊。」五條悟笑嘻嘻地露出大白牙,「我突然有了個想法,傑,你懂吧?」
兩人的默契已經高到有點離譜的程度了,「差不多明白。」
「等一下,你們在動什麼歪腦筋!不要擅自去找這個時期的我!」不管是什麼想法,都肯定不是好想法。
擅自干擾這個時間點的我,不知道會對未來的我造成怎樣的影響。
「莉香,那個歲的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五條悟興致勃勃地問,現在倒是相信了我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說辭。
歲的時候我記得父親正在東京一家大型的證券公司上班,擔任的職位還不小。
我們家現在的家庭條件托了父親的福還不錯,但不過幾年,他和媽媽本就糟糕的婚姻關系會進一步惡化。媽媽因為父親和女秘書頻繁出軌的事鬧到了公司,之後父親從公司離職,我們才從東京搬到了宮城。
「早知道你不會說的,不過嘛,要找到小時候的你並不是難事。是吧,傑。」
「嗯,我偷偷在那個人身上放了可以追蹤位置的咒靈哦。」夏油傑笑得可真燦爛。
又在欺負普通人看不見咒靈。
憑我的力量當然沒法干擾他們做的決定。於是把我扔回五條家的宅子後,兩只貓貓愉快地去見小時候的我了。
現在陪伴我的只有小骨頭。
才打開箱子,小骨頭就從裡面跳出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委屈你了,一直關在箱子裡。」我好喜歡摸他滑溜溜的顱骨,上面凸起的地方都想全部摸平。
「哢噠。」
「不委屈嗎?」
小骨頭纖長的指骨捧住我的臉,「哢噠噠∼」
「在擔心我嗎?我沒有關系的。」
小骨頭拍拍自己左胸腔的位置,捏著拳頭在黑洞洞的眼眶下方做出嗚嗚哭泣的動作。
「這個意思是能聽見我的心髒在哭?
「哢噠。」是的。
「其實……其實是有點難過。」我害怕向別人吐露自己的心聲,如果五條悟或者夏油傑在這裡,我肯定沒法開口,但眼前是可愛的小骨頭,和會揶揄和傷害別人的人類有很大區別。
這句話太像長篇故事的開場白,所以小骨頭直接坐在我旁邊的藍色軟墊上,擺出安靜傾聽的模樣。
「那是五條先生經常用的坐墊。」我話音剛落,他輕盈的身體從坐墊上彈起,抬腳把墊子踢走,直接坐在地上。
「哢噠!」討厭!
哈哈,小骨頭真的很不喜歡五條貓貓。
把墊子丟掉的小骨頭歪蹭到我旁邊求摸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好愛撒嬌啊。」我一邊說一邊毫不吝嗇地給予撫摸,小骨頭索性靠在我的大腿上享受起膝枕的待遇。
我的傾訴欲在來回的撫摸和鼓勵式的哢噠聲中勇敢冒頭。
「該從什麼地方開始說才好,」空調發出輕微到可以忽略的噪音,我的耳朵卻把這噪音給放大,又或者放大的不是噪音,只是我雜亂的心音,「好吧就從這裡開始,我有一個父親……」
「啊,」我捂住臉,為自己糟糕的措辭,「這個開場可真不怎麼樣。」
我又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妖怪,當然會有一個父親。
「哢噠。」小骨頭把我捂臉的那只手拉下來重新放回他的顱骨上。
「好,我繼續說。父親的脾氣不怎麼好,對媽媽很粗魯,對我更是,我的記憶裡關於他的片段更多是……」呼吸在錯亂,腦海裡的碎片式記憶像雪花般鋪面湧來。
*
「在東京能住這樣的雙層小別墅,莉香的家庭條件還是挺不錯的。」夏油傑通過咒靈追蹤到的住宅區只有中產階級才能負擔得起。
別墅外觀是歐式風格,前面是打理得整潔漂亮的庭院,往外砌著四四方方的圍牆,圍牆的正前方有扇半開著的鐵門。
五條悟的眼睛緊緊盯著二樓的窗戶處,像小貓盯著飛舞的蝴蝶伺機而動,那裡有著晃動的黑色剪影。
「在吵架?」兩個聽力和視力都極佳的人聽到了二樓本來就不算小的爭吵聲。
女人的尖叫聲和男人的呵斥聲鑽入耳朵裡,像是被咒靈所釋放的黏液黏住,尤為惱人。
「好像是在為了外遇的事情爭吵。」五條悟眼睛轉了轉,看向小伙伴,「剛才在冷飲店碰到的女人?高跟鞋噠噠噠的那個?」
夏油傑無奈地:「這種事你問我,我也——」
二樓的窗戶被推開,動作不閑適也不緩慢,不是為了迎接早上的太陽才滿懷對生活的熱情才開的窗。是更為魯莽,快速的動作,以至於窗框和窗戶互相嵌著的地方發出了尖銳的吹哨聲。
黑皮貓貓的眼睛裡映出小小的身影被人舉起來再拋下去的動作,他的呼吸一滯。
有女人在發出尖叫聲。
有小孩在掙扎著喊不要。
「瘋了吧!」
忽略空氣阻力,在已知高度的情況下,小孩從窗口落到地面需要多少秒。
短短的時間裡,五條悟營救的動作非常精准和完美。小女孩成功降落到他的懷裡,像一片羽毛,五條悟看見她的眼睛裡含著驚恐和淚水。
她是莉香的縮小版。
縱使五官還沒長開,眼神還怯懦,神態都是青澀,五條悟憑這幾天的相處還是能知道,她抱著的人就是莉香。
五條悟得承認,就在幾秒前,他對於莉香口中的「穿越」都還是持著懷疑的態度。畢竟穿越時空這種東西聽起來實在是荒謬得只能譜寫進精神病史裡。
和傑說要來看看莉香口中的「父親」也是「解謎」的心態占大頭。
「你叫什麼名字?」五條悟問小女孩。
「清……清枝莉香。」小女孩把眼淚憋回去,蜜棕色的眼睛像剛凝固不久的琥珀,被太陽炙烤著。
原來姓氏是清枝。小人魚第一次自我介紹的時候說自己叫莉香,剔除了作為前綴的姓氏。
小莉香的嘴角有點破了,左臉高高地腫起。
明顯是被打了。往下看,連衣裙下面露出的小腿上有細細的傷痕和淤青。
第八十一章
女人把脖子伸出窗外看了一眼, 看見兩個陌生的男人進了自家的庭院也沒什麼大的反應,只是淡淡叮囑了一句:「你們不要弄傷我種的花。」說完這句話又重新關上窗戶,若無其事地回歸爭吵。
「那是你媽媽?」面前的小孩個頭很矮, 夏油傑得蹲下身來和她說話, 降低自己看上去的危險系數。
小莉香緊張地絞著自己的手, 話少得可憐:「嗯。」
「她是不是有病?」五條悟不客氣地點評。
自己的小孩從窗口的位置摔下來,第一時間關心的竟然是庭院裡養著的花會不會被弄壞。而且看到兩個陌生的男人闖進來也沒有半點危機意識,不問身份, 不問來路,直接回歸剛才差點出了人命的爭吵。
「媽媽一直這樣。」小莉香看著眼前高大好看的兩個男生,剛才救她的那個銀發男生好像隔壁阿姨家養的超級昂貴的布偶貓, 有著獨特劉海的黑發男生又像學校裡喜歡在頂樓曬太陽的黑皮貓貓。
夏油傑和五條悟對視一眼, 「她的心髒處……」
「嗯,沒有。」眼前這個年僅九歲的小莉香, 胸口沒有那只藍色的蝴蝶咒靈,五條悟甚至連咒胎都尋不到蹤跡。
這只咒靈和莉香是共生的關系,按理來說是同生同死的綁定。可為什麼小時候的她沒有?
除非,莉香死過一次,那個咒靈誕生於她死亡的時機, 又將莉香帶離死亡的黑色深淵,此後才實現了共生的關系。
不對不對。
五條悟馬上劃掉這個想法。穿越時空已經夠扯了, 死而復生更是無稽之談。
夏油傑把掉在不遠處的涼拖鞋撿回來,「穿上。」
「謝謝。」小莉香把腳伸進拖鞋裡, 鞋面中心有顆廉價的水鑽作為裝飾。她發現兩個大哥哥在盯著他小腿的淤青和傷痕看, 羞恥心讓她的動作不自在, 左腿邁到前面掩住右腿, 可左小腿上的傷痕又沒辦法遮掩。
小莉香不想在別人眼裡看見憐憫, 她的臉龐因為腦海裡激烈交戰的矛盾想法紅了。
此時她還小,不知道思想會讓人臉紅,只以為是天氣太熱。
五條悟長到十六歲,想法卻和小莉香的相差無幾,「你臉這麼紅,不會是中暑了吧?」
小莉香摸摸自己的臉,真燙。可中暑應該頭疼犯惡心,她沒有這樣的症狀,經過求證後她認真回復:「沒有……只是臉容易紅而已,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為什麼會在我家的庭院裡。」
其實更想知道銀發大哥哥的反應速度為什麼會那麼快,一下子就接住了她,像是能輕易打敗大怪獸的奧特曼。
「我們是專程來找你玩的。」五條悟不正面回答她剛才提出的問題。
小莉香吃驚:「找我玩?可……我們不是不認識嗎?」
「現在認識了,我知道你的名字叫莉香。」五條悟說。
這樣說也不錯,但總感覺銀發大哥哥在和她耍賴,小莉香沒有深究,轉而小心翼翼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兩個的名字。」
五條悟是布偶貓的名字,夏油傑是黑皮貓貓的名字。
「現在認識了,所以我們去玩吧!」五條悟舉起手發出「吔!」的歡呼。
這還是假期裡莉香第一次收到別人出去玩的邀約,她很想去又有點為難:「我今天份的作業還沒有寫完,下午還要練琴給媽媽聽。」
「練琴給你媽媽聽?!」五條悟簡直要感慨小莉香的脾氣太好,那個瘋女人都這樣對她了還惦記著練琴的事。
夏油傑摸摸她的頭:「勞逸結合才能提高學習效率。」
一來一回,一言一語。
兩只貓貓成功拐跑了小莉香。
洗澡的時候發現右膝蓋上的半月形傷口不見了。我捧著膝蓋左看右看,幾乎要用視線盯個對穿也沒有再看見那個熟悉的傷口。
這傷口相當有歷史意義,它來源於父母最嚴重的一次爭吵,我是無辜的被波及者。被父親高高托舉起來舉過頭頂,再從二樓的窗口投擲而下,下面是松軟的草皮,上面有根不漂亮的樹枝。
那樹枝正好戳到了我的膝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若戳到的是我的眼睛或是太陽穴,那我早該沒了。
找到傷口消失的原因並未花太長的時間。
就是五條悟和夏油傑搞的鬼。
他們找到了小時候的那個我,救了我一次。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因為我的大腦裡多出了一段本不該存在的記憶,它甚至覆蓋掉了原本的過往。
如果任由他們繼續做這樣的事,強行改變我的人生軌跡,那麼現在的我很可能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洗完澡後我換上清涼的夏裝,這次是鵝黃色的吊帶裙。
身著的吊帶裙顏色明快,但我的心情和這個詞語卻相差甚遠。我在房間裡煩悶地來回踱步,等待五條悟回來。
小骨頭用帶著疑問的哢噠聲問我在煩躁些什麼。
大概是之前和小骨頭的傾訴增強了我對他的信任,我也顧不上小骨頭能否聽懂我現在說的話,把自己心中的擔憂一股腦倒出來。
「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小骨頭明顯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思考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要怎麼理解,然後:「哢噠?」
理解失敗。
「我現在所處的時間點與我原本應該存在的時間點相差了整整十二年,其實我是來自未來的人。」
小骨頭黑洞洞的眼眶看著我,讓我覺得他是在認真聽我說的話,而且還聽懂了。
就在我煩惱著該如何闡述我腦內本就混沌的想法時,五條悟回來了。
臥室牆壁上的鐘表,此時顯示的時間是晚上七點三十三。他的心情很好,沒有實體的尾巴高高豎起。
「猜猜我們去了哪兒玩?」五條悟往軟椅上一坐,長到離譜的腿交疊起來。
碎片式的新記憶正慢慢擠占原本的地方,過山車,大型布偶,還有草莓色的冰淇淋在腦海裡跟放加速電影似的開跑。
我的大腦有點暈眩,但還是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游樂園?「
「這麼快的嗎?你的大腦裡已經更新了最新的記憶?」他現在倒是很聰明,在相信我是穿越者的基礎上進行推理,好像前幾天說我腦子有病的人是另一個人一樣。
「在更新了,但是大腦有點遲鈍。」我晃悠悠地坐到軟墊上,小骨頭很細心,看出了我不舒服,跑到我的身側坐下,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可以給我靠。
「謝謝你。」但小骨頭的肩膀太硌人,我懷疑靠上去頭會更暈更疼。
我這邊還頭暈,五條悟就提出了讓我頭更暈的建議:「我想要收養這個時候的你。」
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不可以!」
他不想自己的建議遭到拒絕,豎著的尾巴都放下來,「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養小孩要花很多錢,何況我現在還有父母,不需要你做這種事。」
這個理由明顯站不住腳,五條悟也是這麼認為的,「你在說些什麼傻話?我看起來是連一個小孩都養不活的窮人嗎?」
光是看看他家的宅子和他身上穿的幾十萬元一件的襯衫就知道他上述問題的答案為否。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
「而是什麼?」五條悟問,「總該不會舍不得你的那對父母,一個有暴力傾向,常年出軌,你見到他都要被嚇得躲到桌子下面。一個腦子有病,只顧著種花種草,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管。」
「你現在知道的……還真不少……」也不算是,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捕獲的信息,但被這樣直白地攤開,還是不太好受。
墨鏡順著鼻梁往下滑,五條悟指著自己的眼睛,「我善於觀察。」
「可是……」
「別可是了,這不是很好嗎?反正未來的你和我早晚會認識,我只是人為地把相識的時間提早了十二年而已。」五條悟絲毫沒有對自己的決定產生動搖,反而越是分析越是覺得正確。
「那現在的我會去哪裡呢,五條先生。」我垂下眼。
「你怎麼老是說些奇怪的話,你和小時候的你不都是一個你嗎?」五條悟太強了,強到無法共情心思敏感的人會思考的細枝末節。
人不是單純的一具有生命的□□,過去的經歷和情感的彙總塑造出了現在的我。如果過去的軌跡被改變,那我未來的人生也勢必被改變。
我以後還會彈鋼琴嗎?還會做音樂老師嗎?會認識智子老師還有田川嗎?還會遇見宮侑嗎?還有像太陽一樣溫暖的小姨,翔陽,小夏……
我現在認識的這些人還會按照原本的序列,依次走進我的生活嗎?
我不確定。
腦海裡依次閃過他們的面容和聲音,我舍不得。
五條悟的臉上露出懷疑式的表情,似乎在揣摩我現在大腦裡思考的內容。末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在嫉妒吧?」
面對他這沒頭沒尾的結論,我只能反問回去:」什麼?」
「如果我現在帶走小時候的你,她以後就不會經歷你曾經經歷過的家庭暴力,人生也會和現在的你截然不同。所以,是嫉妒吧?」五條悟捏著下巴,「這麼說來好像是不太公平。」
「哢噠!!哢噠!!」本來還在身邊乖巧傾聽的小骨頭突然發出了憤怒的咬合聲,用指骨捂住我的耳朵,「哢噠!哢噠!」
「這光骨頭在做什麼?」五條悟嫌棄地看著他。
我的腦子裡此時塞滿了五條悟剛才說的話,心被那些詞句化成的實*彈打成篩子。
「我沒……沒有那樣想過。」剛才的反對只是基於擔心自己會消失這一假設,沒有理所應當地認為小時候的我應該按部就班地承受那些痛苦。
「哦。」被小骨頭給打了岔,五條悟似乎不太高興,也沒有了繼續深入討論的意思,腦袋撇到一邊,「我去洗澡。」
沒過多久,浴室裡傳出嘩啦啦的水聲,我借著水聲作為掩飾的背景音,摸著小骨頭的腦袋,小聲地征求意見:「我是個自私的人嗎?」
為了不讓現在的自己被否定,所以不讓五條悟收養年紀尚小的我。如果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不重蹈悲傷的覆轍,這本來是一件好事。
可我還是想要阻止。潛意識裡覺得若是按照五條悟設想的人生軌跡,我會失去某件極其重要的東西,我會變成不同於現在的另一個我。
其實我在問小骨頭的時候已經知道了答案。毫無疑問,這就是自私。
小骨頭搖頭:「哢噠!」不是!
「謝謝你一直無條件地站在我這邊。」小骨頭偏袒地站在真相的對面,只為了我。
他的雙手合起來,比出大大的愛心。
「哢噠!」喜歡!
「喜歡現在的我嗎?」
「哢哢噠!」超喜歡!
「我也喜歡你。」
五條悟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頭發水淋淋的,像我們初次見面,當然,是在這一個時間點的初次見面。若白雪公主這個詞是形容頭發像白雪,而不是肌膚白如雪,那這個稱呼就是為他量身打造。
他穿著寬松的衣褲,從冰箱裡找出甜甜的冰飲料。
「你要喝嗎?」洗完澡後,剛才被小骨頭激起的一點點煩躁也被壓下去了點,他的眉眼雖然還是美得很有攻擊力,但眼神稍微溫順了些。
「給你草莓味的,這個甜度相對低點。」他喝的則是這個系列裡甜得最過火的牛奶布丁味。
我並不是很想喝,但覺得拒絕了會讓他不高興,所以接過粉色的飲料瓶,說了謝謝。
「你還真是,從小到大都這麼喜歡說謝謝啊。」吸管噗呲地扎破瓶口的錫紙,五條悟的吸管裡衝上一條白色的液柱,「不過聯系上家庭狀況,也能理解。」
自小沒有人寵愛,本身也不是心性堅定的狠角色,像一團糯米團子被脾氣糟糕的雙親搓來捏去,已經沒了棱角。對待一點點善意都要滿懷感激地收下,所以「謝謝」成了小時候最高頻的詞彙。
「五條先生為什麼想要收養小時候的我?」
「因為你可愛又可憐嘛。」他回答得倒是直接,這標准簡直像是挑選小寵物。
「我沒有咒力,也沒有特殊的天賦,這不是一筆合算的交易。」年幼的我從家庭脫離,再換到另一個陌生的環境會覺得高興嗎?
應該會的,但同時也會覺得不安。
「我又不是做投資,沒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回報,單純是養大一個小孩。」瓶子裡的甜甜飲料剩余不多,吸力再大也只能浮起淺淺一段,觸不到五條悟的味覺。
他抬手一丟,空瓶穩穩落進老遠的垃圾桶。
「如果我還是不同意讓五條先生收養小時候的我,五條先生會怎麼辦?」這句話裡的兩個「我」倒底能否算同一個「我」。
「什麼怎麼辦?我只做我想做的和我認為正確的事情。」五條悟的表情簡直是在責問我為什麼會問這種愚蠢的問題。
真好啊,意氣風發,語氣再平淡也無法忽略夾在裡面的狂妄。
我深深地看他的臉,又看庭院的夜景,「在正式收養她之前,我想和她單獨見一面。」
第八十二章
為了方便和小骨頭的交流, 我給他准備了一支馬克筆和一本很厚的素描本,他喜歡在上面寫寫畫畫。有一點很是出乎預料,小骨頭的字不是走可愛路線, 而是有棱有角, 頗為凌厲。
和他給人的印像全然不同。
不過這樣也算是一種反差萌。
我決心去見小時候的自己時,小骨頭纏著我要一起去。
「可是,普通人很少會見到會走路能交流的骷髏。」直接說「你會嚇到她的」太傷小骨頭的心了,他那麼可愛, 了解他的人才不會被他嚇到。
小骨頭低下頭在素描本上寫下大大的「要去」,舉起本子高過頭頂, 「哢噠哢噠!」
「但是……」這個操作難度實在太大了些。
小骨頭把素描本往後翻了一頁, 飛快地勾勒出一個流淚的骷髏頭。
我飛快妥協:「好吧,我想想辦法。」
最後給小骨頭穿上了布朗熊的玩偶服,順道買了幾只顏色鮮艷的氣球讓他攥在手裡, 有游樂園工作人員的味道。
「不可以發出哢噠聲也不能把頭套摘下來哦。」臨走前不放心地交代一遍又一遍。
布朗熊笨拙地點了點圓圓的大頭。
出發前的准備算是做好了, 我牽著小骨頭的手出門。
我們兩個的奇怪搭配太惹眼,以至於回頭率特別高。
現在的小學生還在放暑假, 九歲的我卻更想要上學。在家裡要被迫去聽父親和媽媽的爭吵,忍受媽媽的神經質, 還要練很久的琴討媽媽歡心。
並不是說我討厭彈琴, 只是背負上媽媽的挑剔和自己的討好心後,本來該是快樂的事就變得沉重又疼痛。
香蕉能分泌有催熟效果的乙烯。我能分泌對痛苦回憶有保鮮效果的激素。
對於灰色地帶的回憶, 我的記憶力好到離譜。所以對於我來說,找到九歲的我並不是難事。
首先, 我知道家庭的住址, 其次, 我明白自己一天內大致的行程。
下午兩點到四點, 我要去專業的老師那裡學琴。沒有家長的接送,所以找到單獨談話的機會並不困難。
我在回家必經的路口上等待自己的歸來,有小骨頭陪著所以並不覺得太寂寞。
何況我也擅長等待。
等待的時間也不算長,有個戴著黃色遮陽帽的小孩,背著黑色的書包,慢慢晃悠進我的視野。
我知道她的書包裡裝著幾本大大的樂譜。
和熟悉的自己打招呼該是很隨意,很輕松的事,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過來,卻沒法開口說話。
她走路很認真,視線平直,不到處亂瞟。只是跨越時空的我們或許有某種不知名的心電感應,所以在堪堪和我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停住腳步左轉頭,我們視線交彙。
她盯著我看的時間可能才幾秒便狼狽地移開視線繼續往前走了。我該追上去,該叫住她,該和她搭話,但腳不聽使喚,嘴巴也不聽使喚。
還是小骨頭反應快地衝上去送了她一只藍色的氣球。
「謝謝熊先生,但我沒有零花錢,買不了。」她禮貌道謝,終是沒有去牽氣球下的那根線。
唉,還真的是我。
「這個當做我送你的。」我走過去,幫助不能說話的小骨頭。
「可是……」她還在猶豫著。
「那這樣,作為交換,你下等會兒有時間嗎?」
九歲的我原來這麼矮,還是根細細的豆芽菜,再過兩年廚藝長進了才會胖嘟嘟起來。
她抓緊書包帶,用同款的蜜色眼睛看我:「作業寫了,課也上完了。有的。」
被五條悟傳染,我也想做摸頭的動作,手放到她黃色的帽子上,「既然有時間,和我一起去約會好不好?」
她覺得新鮮,眼睛裡寫滿新奇,還自覺地重復一遍:「約會?」
「對,約會。」
「約會不是男生和女生才可以做的事嗎?」
「沒有那種規定。女孩子和女孩子也可以約會,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還是這麼可愛的女孩子。」誇自己可真是臭屁,但她現在是最需要誇獎的時候。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也是第一次和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約會。」
小時候的我好像挺可愛的,不過能這麼快地接受陌生人的邀約還是有點出乎意料。
「熊先生要和我們一起嗎?」她接過了藍色的氣球,語氣稍微明亮了。
「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會和我們一起去。」我牽住她的手,小小的,溫熱的,不知為何有點想哭。
她在這樣的天氣裡穿了長褲,不是不愛美不想穿裙子,只是擔心腿上的傷痕被授課的老師發現。
走了一段路,我容易想多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樣跟著我走,不擔心我是壞人嗎?」前有五條悟帶她去游樂園玩,後有我哄她出來約會,要是削弱她的危機意識,認為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好人,那可不好。
「你不是壞人。」
「為什麼這麼肯定?」
「看起來很悲傷的人一般不會很壞,溫柔的人也不會很壞。你是又溫柔又悲傷的人。」她不像虎杖那樣擅長打直球,只是說完這些話就臉紅得躲起來,不願意讓我看見。
「雖然說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很會偽裝的壞人,要隨時提高警惕心才行。」
「我知道,我平時不這樣……」她的聲音也有點疑惑,在疑惑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相信我。
五條悟已經帶她去過游樂園,所以我決定帶她去不一樣的地方。說是不一樣,也逃不開看電影,吃美食,看畫展,這樣俗氣的套路。
她玩得很開心,摘掉黃色的遮陽帽,頭發都被汗水打濕。我用濕紙巾幫她擦拭,她半是期待半是羞赧地享受這份溫情。
「真希望媽媽也給我擦汗。」她開心地說。我卻因為這句話感覺被人重重地錘了一下心髒。
這個時候的我對媽媽還沒有徹底失望,還在努力地討媽媽歡心,卑微地渴求著一點點愛。還得經歷好多次的失望和冷暴力,我才會對她媽媽徹底失望。
而那些痛苦正在向幼小的她招手,她現在一無所知。
我難過得不知該用怎樣的形容詞去描述這樣的難過。
臨別之際已是黃昏,我喜歡黃昏,這個時候的天色最為迷人。
我送她回到最初遇見她的那個路口。
「那麼再見了。」我為她戴好帽子,把一直幫忙拎著的書包也歸還。
「再見。」歡喜慢慢在她臉上褪去,露出令人心疼的畏縮,那是對回家的恐懼,「我們會再見面嗎?」
「會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我不敢再多說話,感覺自己手上拿著一把無形的刀,是該殺*死自己還是該把刀埋在她未來的路上。
「太好了,我本來還很害怕假期很難熬,但因為遇見了你,感覺之後的日子就有了期待。」她露出顫巍巍的笑,期待著得到回應的笑。
我決定用把這把刀殺*死自己。
和小骨頭回去的路上,我像朵潮濕的雲,沒有眼淚,但心卻是潮濕的。
小骨頭沒有馬克筆和紙板,還被我要求不能發出哢噠聲,只能隔著厚厚的玩偶服擁抱我,安慰我。
因為這厚厚的玩偶服,他變得柔軟了。
回到五條家,他正在和夏油傑打游戲,拳拳到肉的聲音從音響裡發出,玩的大概是格鬥游戲。
五條悟分了余光給我,「你去的時間還挺長的。」
「畢竟去了很多地方。」我幫小骨頭脫下笨重的玩偶服,折好放起來。這麼熱的天裡,這麼厚的玩偶服上沒有丁點汗漬,這是不會出汗的優勢。
我就不行了,我得去洗個澡。
「我明天去辦收養收養的手續。」五條悟的話裡不帶疑問的語氣,完全平鋪直敘,沒有丁點商量的余地。
我現在也沒有反對的意願。
結束了一局游戲,夏油傑放下手柄,看向我:「莉香你同意讓悟收養了嗎?」
「嗯。」
「哢噠!」不行!
小骨頭搖頭搖得快產生殘影,他抓住我的手懇求式地彎著腰,從下往上地看我。
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怔愣了片刻。
「哢噠!」小骨頭在素描紙上飛快地寫字,再向我展示。
「只要現在的我嗎?」我一字一句地讀完他想傳達的心意。
小骨頭點頭,繼續寫:「獨一無二!」
五條悟從後面把小骨頭拎起丟往老遠,「正主都同意了,你在這裡瞎啰嗦些什麼。」
我看到小骨頭被丟在地上,頓時來了氣:「都說了不要這樣丟他!」
「抱歉抱歉。」五條悟沒什麼誠意地說。
我還沒來得及趕過去扶起攤在地上的小骨頭,他就迅速把自己拾掇好,站起來,朝五條悟衝了過去:「哢噠哢噠!!」
小骨頭在生氣,在生很大的氣。雖然他只有一副空骨架,只能發出哢噠聲,沒有人類生動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生氣。不同於以往的小打小鬧,是真正意義上的動了怒。
五條悟也意識到了這點,「我剛才也沒用力啊,用得著生這麼大的氣嗎?」
小骨頭動作飛快地抓起案幾上削水果的小刀,用我的眼睛無法捕捉到動作的速度往五條悟的方向投擲過去。
太過精准了。
雪亮的刀刃距離五條悟的喉嚨那麼近,只是被他開了那個不能接近的術式,是叫【無限】還是別的什麼,小刀被迫停滯在半空中。
「想殺了我?」五條悟的眼睛眯起來,倒不是不悅,而是有興趣的信號。
原本還懶懶散散的夏油傑提高了警惕心,打量著小骨頭,「動作很利落啊,看來很擅長使用這種短刀,而且還是瞄准悟的要害扎過去的。要是一般人,現在脖子上肯定開了道口子。」
「你到底是什麼人?」五條悟走到小骨頭跟前。
這回我學聰明了,在五條悟有新的動作之前我就擋在小骨頭面前。
「五條先生,拜托不要欺負他。」
五條悟不滿地瞪大眼睛,「你搞清楚,到底是誰欺負誰好不好!他剛才可是想用水果刀把我刺死,刺死!好嗎?」
「我知道,但他只是……」只是不想失去現在的「我」而已。
待人處事要做到極致的公平還真是難。
「小骨頭,給五條先生道歉,以後不能再有那麼危險的動作。」我轉頭對還生著氣的小骨頭說,本以為他會鬧脾氣地強著,沒想到馬上就和五條悟低頭發出了歉意的哢噠聲。
雖然不太真誠,但也算是能屈能伸。
五條悟憋了悶氣沒地兒發,甕聲甕氣地:「這就完了?」
我也朝他道歉,」對不起,怪我沒有管好小骨頭。」
「這關你什麼……喂,你個光骨頭居然朝我做鬼臉!」
「嗯?」我聽到五條悟的質疑忙轉頭,卻只能看見小骨頭耷拉著頭,感受到他喪氣的情緒,「五條先生,我會讓他好好反省的,不必采取這種方式來表達不滿。」
「我才沒有!傑也看到了,對吧,傑?」銀毛大貓貓尋求小伙伴的支持。
小伙伴:「啊?我不清楚。」全然是不要把我扯進這種麻煩事的態度。
在吵嚷的聲音中我帶著小骨頭去了浴室,五條悟語氣誇張地問:「你要做什麼?」
「洗澡啊,在外面玩了一天身上都是汗。」
「我知道你是洗澡,但你旁邊那個光骨頭為什麼要和你一起進浴室?」
「幫我遞毛巾,陪我聊天什麼的。」
夏油傑臉色古怪,「莉香,這副骨架的性別為男,你是知道的吧?」
「我當然知道。」還是一開始見面的時候就知道的程度。
「知道你還讓他跟你進浴室?」五條悟說話的力度簡直是要把話掰開揉碎了讓我吃下去。
我又要重復那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話:「他只是骨架而已。」
五條悟的聲音在我關上了浴室門後還是倔強地穿透進來:「你真是……你真是!等著!等我收養了你,一定要把這些奇怪的觀念給扭回來!」
小骨頭也聽見了他的發言,生氣地反駁:「哢噠!」狗屎!
我慢條斯理地洗完澡塗上乳液,然後再套上涼爽的夏季睡衣。
乳液也不是我特意買的,而是臥室裡原本就有,款式還挺多,足以證明五條悟是個多麼愛干淨以及……臭美的男生。
小骨頭表示他也要用一下乳液。於是我倒了點在手心,均勻地塗抹到他的顱骨上,再塗抹到他的胸骨上。
邊塗邊碎碎念,「謝謝你小骨頭,你是真正意義上第一個在乎我感受的人。」
好像也不能算人。
「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是不重要的,不管是對父母還是對其他有交集的人。沒辦法給別人帶來好處的話,就總覺得沒了價值,沒了存在的必要。」
說著說著我替自己覺得尷尬和矯情,「會太悲觀了嗎?希望五條先生收養了小時候的我後,這種糟糕的想法會有所好轉。」
小骨頭不吱聲。
我也只是需要傾聽者。
「香噴噴的小骨頭完成!」塗完後我輕輕敲了下他的顱骨。
「哢噠!」開心!
本該是溫馨快樂的時刻。
下一秒我卻心髒緊縮,眼前一黑,往前栽了下去。
浴室外的五條悟在莉香和光骨頭一起進了浴室後,生氣地又開了一盤游戲。
也就過了半小時的時間,他和夏油傑同時聽到浴室裡傳出小骨頭一連串音調怪異到可以說是驚恐的哢噠聲。
浴室門被粗暴地踹開,小骨頭坐在地上抱著沒有心跳的莉香,上牙下牙咬合發出的哢噠聲像在發抖,哭得發抖。
第八十三章
破門而入的兩人呆在門口。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毫無預兆, 沒有流血和戰鬥的傷員讓五條悟覺得耳朵嗚嗚作響,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夏油傑臉色陰沉,目光落在莉香的心髒部位,敏銳地察覺:「悟, 她的蝴蝶咒靈不見了。」
進浴室前那對藍色的翅膀還安分地停駐在她的胸口處, 現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翅膀收進了咒胎裡,」五條悟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過一只看起來沒什麼攻擊性的咒靈, 咒胎嵌在莉香的心髒裡, 圓圓的球形, 「這是陷入了休眠狀態嗎?」
咒靈陷入了休眠狀態,所以連帶人也一同陷入了休眠狀態。
他們來回對話的十幾秒時間裡,小骨頭所剩的視覺和聽覺全部彙集到莉香的身上。他一邊發出劇烈顫抖著的哢噠聲, 一邊把莉香放平在浴室的地面上,開始按壓她的胸口。
「心搏驟停?」察覺到小骨頭動作的意圖, 五條悟的眼睛立時蒙上層暗色的陰翳,他走過去把小骨頭推開, 「我來。」
若不是骷髏無法呼氣, 小骨頭斷然不會讓開。
五條悟的手指摸到莉香的喉嚨處,往旁邊滑下幾釐米試探到她的脈搏, 已經沒有跳動。
意識到這點, 試探脈搏的手指有被毒蛇咬到的疼痛。腦子裡暫時無法思考別的事, 就算真的是休眠, 連呼吸和脈搏都沒有的休眠也實在是荒謬到讓人害怕了。
即刻開始做心肺復蘇。
心裡默默計下按壓的次數, 以及間隔著做人工呼吸的次數。到第五個循環時, 莉香還是沒有任何的生命體征。
隨著時間的推移, 跪在莉香旁邊的小骨頭發出的哢噠聲越發詭異, 他抖得像個米篩, 要散架般。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簡單的應急措施和五條家的私人醫生能夠應付的範圍,只能送往醫院進行搶救。
送往的醫院也是五條家名下的資產。名義上是醫院,更像是研究所,裡面病人的病因大多都是和咒靈有關。所以醫護人員見到隨行者裡有一副骷髏架子時也並未表現出太多的驚訝。
心搏驟停多發生在冠心病或者心梗患者的身上,但莉香的心髒很健康,這種情況完全可以排除。她的身體也沒有明顯的致命外傷,也不是發生了溺水事件。
主治醫生最後只能把心搏驟停的原因歸咎於埋在她心髒裡的球形咒胎。
要切除嗎?
急診室外。
「當然不能切!」
主治醫生看著眼前滿臉郁色,散發著陰沉氣場的五條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自己的見解:「確實,能成功切除咒胎的可行性很低,那個東西可以說是完全嵌在了患者的心髒裡,但是……」
「你啰啰嗦嗦做什麼,給我撿重點說。」在外面說這麼多廢話,浪費那麼多時間,莉香在急診室裡被耽誤了怎麼辦?
從高專趕來的家入硝子看不下去兩人的對話模式,制止道:「五條,你讓醫生把話說完。」
有明事理的人在旁邊調解,醫生松了口氣:「是這樣的,切除咒胎有生命危險,但不切除的話,患者的死亡可以說是既定的事實。」
在場的人俱是一愣。
五條悟是最先打破沉默的人,他發出像是笑又像是不屑輕哼的氣音,「那個咒胎和莉香是共生的關系,咒胎被切除,那麼莉香能活下來的可能性也只能無限向零靠攏。你到底算不算醫生?連這種簡單的事都看不出來!還問出這種可笑的二選一選擇題。」
這種可怕的威壓朝面壓來的感覺太恐怖,主治醫生不敢口頭回復,只敢在心裡想,他又不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沒有六眼,看不出那個咒胎和人有共生關系也情有可原。
「悟,不要在這裡發脾氣。」夏油傑拍了下五條悟的脊背,轉而問醫生:「莉香現在還是沒有生命體征嗎?」
「是……是的。」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連體溫也在漸漸變低。
森鷗外覺得自己回到了莉香初次死掉的場景,莉香躺在解剖台上的場景。
醫院裡,重症患者的身上會纏著各種各樣的線,打吊針的線,測脈搏的線,吸氧的線。這些線讓他們痛苦,也把他們綁在人間。
莉香的身上沒有纏著任何的線,什麼都沒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仿佛斬斷了所有的牽絆和關聯,只身前往很遠的地方。若是把白色的被子拉過頭頂,就可以直接送往停屍間。
要真是這樣,那連同他也一起送往停屍間好了。反正他現在沒有任何掛念,從他變成莉香口中的小骨頭的那一刻起,他和這世間唯一的關聯就是莉香。
情感想讓他跟著莉香下沉,沉到無人的世界,理智卻牽住他。
還有一線希望。
如果那兩個術師剛才說的咒靈休眠的猜測可以成立,那麼莉香就有可能不會死。
要是早點動殺心,早點想辦法籌備,要是他現在的身體不是一具骷髏架子,那麼利用信息網和計謀殺掉咒術界的最強也並非是無稽之談。
更何況現在五條悟還不是最強,他偷聽過五條悟和夏油傑的談話,此時的白毛術師還不會使用那逆天的【術式反轉】,對付起來的難度要比十幾年之後簡單。
森鷗外不顧身後沉默地散發著低氣壓的三個術師,搬來椅子坐在莉香的床邊。拿起莉香送他的馬克筆和素描本,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
要說的話全部倒在紙張上後又重新翻回第一頁,舉著本子走到了白毛術師面前。
看清素描本上所寫文字的下一秒,脖頸被五條悟掐著從地上拔起來。五條悟細密卷翹的銀色睫毛下,那雙藍眼睛裡的殺意要漫出來,語氣裡壓抑著隱隱的瘋狂:「莉香現在還沒醒,沒人護著你,我隨時都可以把你炸成粉末。」
第一頁的紙上寫著:「是你殺了莉香。」
會用「殺」這個字眼,只是為了激怒五條悟。當然,他擅自改變莉香的人生,想讓莉香「幸福」這種幼稚的想法,也無異於「抹殺」現在的莉香。左右衡量,這個詞都再適合不過。
森鷗外聽著白毛術師的威脅,只想感慨這人現在還是不夠強,連威脅人都沒法踩准痛點。
他只是具沒有痛感神經的骷髏架子,炸掉他也好,把他的骨頭磨成粉末也好,他都不會感覺到任何疼痛。
既然不會疼,當然不會怕。
縱使被掐著脖子,拿捏著七寸,森鷗外還是淡定地翻開下一頁素描紙:「你干涉了莉香過去的人生,干擾了事件發生的進程。」
五條悟松開手,讓他啪的一聲砸到地上。
「悟——」夏油傑像是想到了什麼,剛才還陰沉的臉色撕開一道裂縫。
五條悟顯然也想到了,只是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嗯,我大概知道你要說什麼。」
森鷗外抱著素描本從地上站起來,看來接下來寫的話是用不上了。
家入硝子平日和莉香接觸的時間不像這兩人一般多,看自己的兩個同學說話跟打啞謎一樣,不過她也沒急著問,因為兩人很快就開始解釋起來。
「剛才腦袋懵了所以沒考慮到之前和小時候的莉香見面時就發現的問題。」夏油傑用捏緊的拳頭抵著嘴唇。
「確實,」五條悟抓了抓頭發,「小莉香的胸口沒有和她共生的咒靈,但莉香有。」
「意思是,你們見到的那個小時候的莉香和現在的莉香不是同一個人嗎?」家入硝子聽得雲裡霧裡。
「就是同一個人,不然莉香也不會變成這樣。」五條悟看向病床上沒有呼吸的小人魚。
夏油傑接下來說的話完全是在跟家入硝子解釋:「簡單來說,就是小莉香未來要經歷某件事才會獲得那個和她共生的蝴蝶咒靈,而現在我們的所作所為很可能干擾到了未來蝴蝶咒靈的誕生,咒靈感知到了危險的氣息,為了保全自己縮回咒胎中陷入休眠狀態,同時,作為宿主的莉香也就跟著共同進入了休眠狀態。」
「可是,不是說了莉香的咒靈和她是共生關系嗎?如果小莉香現在沒有蝴蝶咒靈的話,那不就說明——」家入硝子的思緒慢慢清晰起來,但勾纏到這個問題時又牽扯到了幾乎不可能的因素。
家入硝子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在自己萌生出的想法上畫了個叉。
「不錯,」五條悟的表情晦暗不明,「那就說明,莉香已經死過了一次。她胸口的蝴蝶咒靈誕生於那一次的死亡中。」
「啊啊——」五條悟煩惱地搓著自己的銀毛,「我當時是覺得死而復生這種事情太扯了才決定把這種猜測推翻,沒想到繞了一圈還是又繞了回來。」
「莉香當初究竟是經歷過什麼事才會死亡?」夏油傑發出悠長的嘆息,「又是什麼樣的契機才讓她復活?」
默默守在床邊的森鷗外知道前一個問題的答案。
他曾經是奪走莉香生命的死神。
森鷗外的指骨觸碰到莉香潔白柔軟的臉頰,看到她紅潤的嘴唇慢慢失去光澤。蜜棕色的眼睛,紅色的心髒,濕潤的呼吸也陪她一起沉睡。
莉香當初蜷縮在黑匣子裡,死亡的過程應該就像眼前呈現的這番光景。
緩慢又殘忍。
身後的人還在討論對策,和森鷗外的思維不在一個維度。
「現在只有解除咒靈的危機感,讓它從休眠的狀態清醒過來,莉香才有可能再次醒過來吧?」夏油傑問。
「是倒應該是這樣,但要怎麼樣才能消除咒靈的危機感?」五條悟難得面露難色,讓他手撕特級咒靈都比這簡單。
「我覺得首先要弄清楚這個蝴蝶咒靈的來路,事後就算是對症下藥也比現在這樣跟無頭蒼蠅般到處亂撞的好。」
五條悟皺眉:「傑,你這句話相當於廢話。你是能和這只正在休眠的咒靈對話嗎?不然我是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弄清它的來路,再勸它趕緊醒過來。」
夏油傑眯起細長的眼睛,「對話是做不到,但我最近收服的咒靈裡有能讀取其他咒靈記憶的家伙。」
第八十四章
像是魔法森林裡才會出現的浮游生物, 只有從中指的指尖到掌根的長度,通體霧白色,頭部似魚只是上面多了兩片魚沒有的鱗片狀耳朵。
「這個東西叫做鱗龍?」五條悟看著纏繞在夏油傑手指尖的咒靈, 「叫鱗蟲還差不多, 哪裡像龍了?」
「不要糾結名稱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夏油傑其實對蝴蝶咒靈的記憶還挺感興趣的,尤其關於它是如何誕生的記憶。
小巧的鱗龍落在莉香的心髒部位, 鱗片狀的其中一只耳朵裡伸出細長的觸手, 下方附著肉眼幾乎觀察不到的小吸盤, 簡直像是細小的菌絲。
吸盤接觸到了莉香心髒裡的咒胎, 又從另一只耳朵伸出別的觸手, 輕巧地勾住夏油傑的小拇指。
「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把咒胎的記憶傳導給你?」還真是功能奇特的咒靈,「能不能讓它再多長出一根線來牽住我的小拇指?」五條悟也想快點搞清楚這只蝴蝶咒靈的誕生源頭。
「悟, 它只有兩只耳朵。」夏油傑無奈地看著自己的小伙伴。
五條悟不高興地嘁了一聲。
這是夏油傑第一次使用這個叫做「鱗龍」的咒靈。這個咒靈相當雞肋, 在戰鬥中可以說是完全派不上用場,他也沒有閑到在祓除咒靈之前去讀取它們的記憶。
所以在收服了鱗龍之後, 這是第一次使用它。
他一開始還以為讀取記憶不過是把咒胎的信息直接傳送到他的大腦中,使用了鱗龍後才發現不僅是大腦, 直接是在眼前鋪展開咒胎的回憶。
在五條悟和家入硝子看來, 夏油傑現在表情空白,眼睛失去高光, 跟被人奪舍了一樣。
腳下是紅色的草地。
這句話自相矛盾, 草地該是綠色的才對。
腳下的東西踩著沒什麼感覺,短短的, 茸茸的, 鮮紅色。
這裡是咒胎最初的記憶?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順著鮮紅色的坡地往上, 有一個奇怪的生物嵌在山坡裡面。
這只生物裹在透明質的球形中, 像顆漂亮的星球。
仔細觀察, 這只生物的形狀像魚,白色的幼魚蜷縮著身體,姿態如同抱著自己的尾巴。蜷縮的幼魚懷裡有一顆鮮紅色的東西,撲通撲通地顫動,夏油傑這才反應過來那顆紅色的東西是心髒。而那只白色的幼魚,並不是什麼幼魚,是剛開始發育的胚胎。
看它的發育情況,是距誕生之際連一個月都沒到的小胚胎。
夏油傑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咒靈應該是誕生於人類的負面情感。可莉香胸口的蝴蝶咒靈,前身竟然是人類的胚胎,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見。
他走近了想看清楚。
然後。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要將人溺死的悲傷席卷了夏油傑全身。
控制不住地,馬上就落下淚來。
想死,想要馬上死掉。就這樣死掉最好。反正沒有人在意,反正什麼都沒有。
在海水流進箱子,把我活生生溺死之前,請讓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帶著四肢關節折損的疼痛,成為海上一座流動的墓碑。
夏油傑捂住胸口直接跪在地上,
他正處在咒胎的回憶裡,而虛境外的夏油傑在其余人的眼裡就是面無表情地在流淚。
看見自己的摯友流淚,五條悟的心情復雜,有種雞皮疙瘩爬滿了後背的微妙感,「到底是看見了什麼?居然哭了。」
小骨頭也好奇地打量著他。
消極情緒的巨大浪潮對身為外人的夏油傑都能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那麼對咒胎的影響更是不言而喻。
夏油傑忍著巨大的痛苦,望向白色的幼魚。
那顆紅色心髒的跳動速度加快了,幼嫩的身體,現實世界中還沒有花生米大的胚胎感知到了這股來自母體的悲傷,震顫起來。
「媽媽。」
真是奇怪。不足一個月的胚胎,連神經系統都還未發育完全,更別提語言系統和發聲系統,「媽媽」這樣的詞語竟然能發得出來。
還是說這聲「媽媽」是來自咒胎的心音,並非是用耳朵能聽到的頻率呢?
眼前的透明星球正在消失,這顆小小的胚胎正在消失。才剛剛發育出來的鮮紅色心髒一點點消隕,連帶著白色的形狀似幼魚頭部和尾巴的地方也在慢慢消失。
不是直接死亡。而是切實意義的消失,變透明。
「等一下!」夏油傑不知要怎麼做,只是潛意識覺得要阻止胚胎的消亡。
但是他觸碰不到。而且下一秒,他的視野就發生了變化。
他感覺自己虛虛地漂浮在上空。
視線往下是縮在箱子裡的莉香。她那在陽光下會發亮的蜜棕色眼睛如同一灘死水,求死的氣息近乎滿出來,夏油傑瞬間了解了剛才感知到的那股悲傷究竟從哪裡來。
他來不及細究為什麼她的左腿自膝蓋往下沒有,為什麼會四肢彎曲地蜷縮在箱子裡,漂流在無邊際的大海上。
夏油傑只來得及叫了她的名字:「莉香。」
莉香當然聽不見,一動不動,倘若不是微弱的呼吸聲暗示著她還有生命體征,她現在就是一具屍體。
他看見了一只藍色的蝴蝶。
這只蝴蝶咒靈誕生於莉香的腹腔,展開翅膀輕輕扇動了兩下落到了她的心髒處。
藍色蝴蝶從莉香的心髒處拖拽出一顆淺金色的光球。那是莉香的靈魂。
片刻後,莉香停止了呼吸,迎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蝴蝶用觸手托著這顆光球開始了漫長的飛行。
夏油傑發現周遭的景物開始飛速地往後退,這只藍色的蝴蝶是在逆著時間飛行!
「啊,原來是這樣。」夏油傑單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被悲傷同化出的眼淚居然還沒有流干,他重復一遍,「原來是這樣。」
蝴蝶咒靈是發育不滿一個月的胚胎。夏油傑不清楚前因後果,但知道莉香被裝進黑箱子後,內心已然放棄了求生的希望,完全向死亡妥協。這種求死的願望太過強烈,以至於震顫到了肚子裡的幼兒,幼兒以為莉香會死,所以選擇獻祭自己的生命成為蝴蝶咒靈,帶著莉香的靈魂在時間的洪流裡艱難逆行。
它無意識地殺死了莉香,又給了莉香第二次的生命,自此之後扎根在莉香的心髒裡,成為了共生的關系。
夏油傑從咒胎的回憶中走出來的時候,五條悟和家入硝子都離他很遠,臉上的表情像是吃到了夾著厚厚一層芥末的長崎蛋糕,五官在隱隱抽搐。
夏油傑:「……你們在做什麼?」
「傑,你剛才哭來著,怪惡心的。」五條悟已經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嫌棄。
「哦是嗎?真是不好意思。」額頭的青筋又在跳了,和五條悟在一起真的很難不滋生想要揍他的想法。就算是自己的摯友也一樣。
五條悟警惕著慢慢靠近,生怕自己的小伙伴又哭一通:「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具體的細節不能全部告訴五條悟,夏油傑選擇直擊重點:「這個蝴蝶咒靈不是從人類的負面情緒中誕生,它的前身是莉香的孩子。」
反應最快的居然是小骨頭:「哢噠!!」狗屎!!
再接著是五條悟:「哈?!傑,雖然我剛才說了你哭起來很惡心,但你也不用編這麼大的謊言來騙人吧?」
家入硝子沒說話,只是輕輕皺了下眉。
夏油傑得承認,不清楚具體情況的人聽到他的這句話難免會覺得是在胡言亂語。
五條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示意道:「快給我也拴上這個線,我要親眼看一下你看見了什麼。」
小骨頭哢噠哢噠地伸出小指骨,顯然也是和五條悟同樣的要求。
夏油傑:……
病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幾人齊齊把頭扭過去,小骨頭最先跑到莉香的床邊。
大海的中間有一座小島。也不能說是小島,應該說是一塊巨大的礁石。
心髒緊縮眼前一黑後,我再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身處這樣的一個地方。
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我看不到其他的船只,看不到其他的島嶼,孤零零地就這樣呆在大礁石上。本以為自己會很害怕的,流落到這種地方,正常人的反應都應該是想方設法地呼救。
但我坐在巨大的礁石塊上,竟然覺得無比的安心。
就這樣靜靜地呆了一會兒,有個白色的東西在礁石附近試探性地探出頭來。我才瞥到一眼,那白色的東西又突地沉下去。
那是什麼?
我走到礁石的邊緣,趴下身子,等待那個東西再次到來。
它還會再來看我,而我也並不害怕。
海風從我的頭頂溫柔拂過,我整個人放松得不得了,感覺自己對未知的恐懼似乎被大程度地削弱了。
它果然又再次地偷偷探出水面。
是只奇怪的魚,感覺有點像海豚但又不像,頭部的眼睛還沒發育好,輪廓也很粗糙。是只小醜魚。
我想抓住它,和它說說話,但它很快又沉到海裡。
我變成人魚,縱身一躍入海中,想要弄清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這種莫名的執著究竟從哪裡來我也不知道。
簡直和當初要打開盛裝小骨頭的黑匣子的執著有得一拼。
我在藍灰的海水裡看清了它的全貌。
它長得可真是奇特。
白色的肚皮上有團紅紅的東西,海洋生物也會有胎記嗎?
它應該也是哺乳動物,親人。這才是我們的初次見面,我甚至還沒來得及進一步示好,它就親密地朝我游過來。它的尾巴擺起來很費力,感覺很辛苦,還是我主動往它的地方游過去拉近了距離。
它輕輕地靠在我的臂彎裡,我發現那團紅色的東西不是胎記,而是它的心髒。
這麼脆弱的部位暴露在體外真的沒關系嗎?
我的手掌小心地熨帖在它的心髒處。
撲通撲通。
它在的周圍突然湧起了一陣細密的小泡泡,然後發育不完全的身體開始變形,收縮,甚至變色,最後變成藍色的蝴蝶鑽進我的心髒。
「哇哦,這可真是——」我有點弄不清了。白魚就是我的蝴蝶咒靈嗎?那我剛才許願變成人魚的時候又是怎麼實現的?
家入硝子和五條悟都和我說過蝴蝶咒靈扎根在我的心髒裡,很難切除。
我現在是在做夢吧。
我摸著自己的心髒,那裡也傳來像白魚心髒的撲通撲通聲。
海面上空出現黑紅藍白交替出現的光影,這些奇異的光影勾住我的視線。於是我不疾不徐地往上游,游出水面的時候,看見了夏油傑看見的一切。
畫面播放結束,我回到那塊巨大的礁石上。
我想我肯定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不然剛才的所見所聞實在是太荒謬了。
人魚的眼淚是珍珠。
我的珍珠滾下臉頰,滾進深海,滾下了好多好多。
左手捂住鑽進我心髒裡的蝴蝶,我對它再次許願:「我想要記起被忘記的回憶。」
然後,我想起來了。
第八十五章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小孩, 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媽媽。
大概是因為我沒有見過好的媽媽該是怎樣,所以連模仿都不知該怎樣模仿,對這個角色有著天生的抗拒和恐懼。
還小的時候, 當其他女生的願望是當漂亮的新娘,做賢惠的媽媽時。
我從未萌生過這個念頭。我缺少了正常女人應該擁有的母性, 意識到了自己是女孩子中的異類, 不想讓別人發現,所以小心地隱藏著。
單是一個人活著都要用盡全力, 實在是沒有多余的力量去負擔另一個完全依附於我的小生命。
「看莉香這麼嚴肅,我以為是要說什麼重要的決定。」森鷗外誇張地松了口氣,「這哪裡算是什麼異類, 這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思維模式。」
「林太郎不會覺得這樣很自私嗎?」無意間透露過自己的想法,被同在音樂社的其他女生指責過。我記得她當時的眼神,仿佛在看不遵循社會規則的異類。就差明著說不想當媽媽的女人不能稱之為女人。
我其實知道自己有點病。敏感, 自卑, 對自我價值的評定稍低。
盡管是這樣的我,遇到了喜歡的人就變得戀愛腦,可以無條件犧牲和遷就別人的我也有絕對不能觸碰的底線。
那就是小孩。
我絕對不要小孩。
單單是我,那麼所有的痛苦和悔意都由自己背負,我一個人受著就好。但若是有了小孩,那麼被迫出生的她就要跟著我一起承受那些痛苦。我不夠強大, 不夠溫柔,沒有很多很多錢,也沒有很多很多愛, 清楚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我不希望她也來這裡, 也來受難。
森鷗外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動搖, 伸過手來握住我的, 「莉香覺得怎樣才算自私?」
他說過他以前是外科醫生,很擅長用手術刀,那之後我便有意無意地開始觀察他的手指,很長很溫暖,還很白皙,「大概是只考慮自己的感受,不顧其他人。」
我說話的時候,他認真聽著,從來不會走神,酒紅色的眸子裡總是溫柔,「這樣不就是了嗎,不想要小孩與其說是自私,不如說是一種負責。只有當它出生了卻不管不問才能算作自私。」
「林太郎不想要小孩嗎?」
「不想。」他連停頓都沒有就否認。
我不太相信,畢竟他的惡趣味就擺在明面上,「可是愛麗絲……你的異能都是小女孩的樣子,你還很熱衷給愛麗絲買小裙子。」
他咳嗽了兩聲。
「但我更喜歡莉香,不想有孩子的出生分去莉香給我的愛,擠占我們本來就不算多的相處時間。」他的手指輕輕摩挲我的手背,「更何況生育本來就是很危險的事,我不想你冒這樣的風險。再說,莉香不喜歡小孩子吧,我才不要強迫莉香做不喜歡的事而被討厭。」
說到後半截,他的聲音從沉穩的成年人變得稍顯幼稚,尾音都甩了甩尾巴,帶上像撒嬌的語氣詞。
這個人,明明年紀比我大,但很擅長對我撒嬌。
記憶如同拼圖,一片片補足不完整的,讓人覺得別扭的人生。
第一周目裡和森鷗外的初見,相戀,再到被他裝進黑匣子裡順水漂流的過程。
第二周目裡他的蓄意接近,中途變成人魚後他的所作所為和他說的話,從人魚變成人後我刻意抹消了自己的記憶這件事……
所有的所有都全部想了起來。
頭疼。
我對森鷗外的感情太復雜。愛,遺憾,傷心,歉意,還有好多無法用語言具體闡釋的情緒。
對於肚子這個意外到來的小孩,這個因為我輕生的意願而獻祭了自己的生命變成蝴蝶咒靈的小孩,我的心裡充滿了憐惜,感恩,心疼,歉意。
但是,沒有愛。
我沒有辦法愛這個小孩,我本來就不存在的母性並沒有因知曉它的存在而萌生。
甚至產生了抗拒。
我不再是我,我剝奪了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力,不僅是剝奪,我還讓它變成了只能和我同生共死的咒靈。比那些糟糕的父母,漠視自己小孩的父母要糟糕幾百倍,上千倍。
我不再是我,而是背負了另一條生命的我。我最想要避免的事,最不願意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之前還覺得自己能重活一次是接受了生命的饋贈,現在看來不是饋贈,是賭上一條性命的詛咒。
最可笑的是,我無法愛的這個孩子,繼承了我能實現至愛之人任何願望的異能。
她能實現我的願望,她的至愛便是我。
讓我殘缺的左腿長出,讓我能變成人魚的形態。
愛的天平嚴重往一邊傾斜。我好難過。
「對不起……」我摁著自己的心髒,「對不起。」
蝴蝶輕輕地扇動翅膀,是個溫柔的好孩子,像在說沒關系,又像在說喜歡你。亦或是兩者。
「是因為我答應了讓五條悟收養小時候的我,你擔心時間線會改變,導致你不會出現,我也會死掉,才強制把我帶來這個地方的嗎?」我輕聲問她,抬眼環顧這片廣闊的海域。
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後,我能通過她扇動翅膀的頻率聽到她說的話。
她說是的。
「那為什麼會把我送到這個時間線呢?」能夠讓我自由地在人魚和人類的形態上切換,說明還是能夠使用異能,但我每次許願回到原來的時間線都沒辦法實現。
蝴蝶咒靈:「討厭。」
我疑惑地重復:「討厭?」
「不要芽衣也叫媽媽,不要芽衣。」
「這樣啊,我明白了。」因為討厭那個叫做芽衣的小女孩,所以遲遲不肯回去,是小孩子的嫉妒心。
「暫時不想回去也沒關系,可以先讓我醒過來嗎?他們會擔心的。」
蝴蝶掙扎著快速拍動翅膀:「休眠!休眠!保護媽媽!」
「不會有事的,」我安慰她,「我不會讓五條悟收養現在的自己,我會讓你活下來,我也活下來。」
我對她的承諾被相信了。腳下的大礁石在消失,四周的海水將我包圍,我似乎不像之前那樣害怕和厭惡海水,聞到了海風的鹹味也不會覺得想吐。
之前做的那個夢,自己被困在淺金色的光球裡,視野一會兒是純黑,一會兒是青金石的藍色。原來也不是夢,那是蝴蝶托著我的靈魂在逆著時間的河流往上行走,是真實存在過的記憶。
我醒了過來。
眼前是小骨頭驟然放大的臉。他黑洞洞的眼眶襯得表情憨憨的。
病床周邊被一群人圍著。
「你總算醒過來了。」五條悟插著口袋,用酷酷的表情俯視我。
我才剛坐直身體,他的話就不要錢似地咚咚砸過來:「我真是服了你,既然干涉小莉香的人生會對你造成生命威脅,甚至是讓你直接消失的話,你怎麼不早點說?」
「我……我之前就說過了啊。」我試圖反駁,當時他說要收養我的時候,我就問了現在的我會去哪裡,只是五條悟完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他凶巴巴地回復:「哪有?」
「哢噠哢噠!」小骨頭隔在我倆的中間,讓他不要再凶我。
「你讓開,」五條悟輕巧地撥開小骨頭,「我還有事情要問,關於胸口那個蝴蝶咒靈的真實身份。」
本來作勢要咬五條悟的小骨頭聽到這個問題也愣住了沒再動。
「傑說,這個蝴蝶咒靈是你的小孩變的?」他別扭地問。
看來夏油傑把看到的東西都告訴了他們,我沉默了一小會兒,硬著頭皮答:「嗯。」
「什……什麼?!居然是真的?」難得讓五條悟露出震驚的表情,卻是通過這樣的方式。
五條悟就算了,小骨頭也一臉遭受了重大打擊的模樣,呆在原地不動。
「你——」五條悟欲言又止,「你什麼時候有的小孩?你有交男朋友嗎?」
我琢磨著該如何回復他,他又接著問:「你才幾歲?」
「二十一。」
他一哽,「二十一?還小吧?」
我:……比十六歲的你大了整整五歲呢。
我看向夏油傑,看來他沒有把見到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訴他們,至少沒有提及時空穿梭的事。
夏油傑眨眨眼,「只是說了咒靈的身份,其他的都還沒來得及說。」
面對幾人炯炯有神的眼睛,甚至連硝子都難得產生了好奇心,但我現在心裡還很亂,所以沒有心思給他們說來龍去脈,所以找起了托詞:「那個……我想先休息一會兒,這個事之後再說好嗎?」
五條悟顯然對我這個回答不滿,但他還是不情不願地體諒了我一下,「真是拿你沒辦法,那你先休息。我們晚上再過來看你。」
他們幾人接連離開,又只剩下小骨頭和我。
「哢噠。」他拉著我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哢噠。」
「我已經睡了好長時間,不能再繼續睡下去了。」我掀開被子,套上拖鞋,徑直走到窗邊。
從這裡往下看,剛好能看見他們離開的三人正要往醫院大門的方向走去。
對視線相當敏感的五條悟轉頭再仰頭,對上窗邊的我,把沿著鼻梁滑下很下方的墨鏡推回去,朝我揮了揮手算作告別。
瀟灑的姿勢簡直像是私下排練過好多次。肯定感覺良好地覺得自己帥爆了。
但確實挺帥的。
我也朝他揮了揮手。
小骨頭端著溫水過來,「哢噠。」
我把視線從離開的三人身上挪開,端起水杯,「謝謝小骨頭。」
用水潤了潤嘴唇後,我端著水杯靠在窗戶邊,看到自己的臉映在圓形的水面上,又發起了呆。
「哢噠?」在想什麼?
小骨頭靠過來。
「在想很多事,因為大腦被信息擠滿了,所以正在慢慢消化。」關於森鷗外,關於蝴蝶咒靈。
小骨頭用食指虛指了一下我心髒的部位:「哢噠?」咒靈嗎?
仗著小骨頭可愛,我沒什麼芥蒂地開始說心裡話:「一半一半,除了小蝴蝶,還有自己曾經的戀人。我之前使用咒靈的能力強行把他給忘了,現在,又全部回憶了起來。」
第八十六章
小骨頭沉默下來。
我想大概是他對我的感情史不太感興趣, 於是空出另一只沒有端水的手去摸他的頭,「抱歉,我好像又在你面前開始自說自話了。」
他抓住我的手, 搖頭:「哢噠。」沒有的事。
「哢噠哢噠!」再多說一點!
小骨頭真是善解人意,沒有嫌我聒噪和自我,「再多說一點關於戀人的事嗎?」
「哢噠哢噠~」
「好吧。」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我還不曾在別人面前談起對森鷗外的看法。一方面是沒有可以傾訴的朋友,特別是和他在一起之後,幾乎就是和外界隔離的狀態。另一方面, 我本來也不是健談的類型。
說是要談關於森鷗外的事,真要開口時又不知該從什麼地方開始。若要從初遇的場景說起, 那該說很久。
「我並不恨他。」剛說完第一句話, 我覺得稍許不妥,回憶起曾經的「戀人」, 居然要用上「恨」這個負面含義很重的動詞。
小骨頭對此沒有異議,我也省去了解釋。
「從某個層面來說,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對我很好,還很會說好聽的話。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快四年, 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雖然知道小骨頭並非人類,但我還是不太好意思, 「可能是因為以前一些不好的經歷, 我對溫柔成熟的人總是沒什麼抵抗力。」
只有內心強大的人才能散發出動人的溫柔。溫柔和懦弱是兩回事。
「他唯一一次對我發脾氣還是發現我沒辦法使用異能的時候。」我想起那晚他可怕的神情和語氣, 「我那個時候以為他是覺得我沒有了利用價值所以才對我那麼凶的, 還悄悄傷心了很久。」
小骨頭忙抓住我的手, 「哢噠哢噠噠噠!」不是那樣的!
他對這句話的反應很大, 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還抱住我輕輕蹭了蹭。
「你真可愛,」小骨頭沒有溫度,但我還是覺得溫暖,「本來我還很篤定自己的想法,但是有了變成人魚的記憶後發現……他的所作所為有些出乎意料,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月色下森鷗外對我說會一直對我好,一直喜歡我。他的眼神是月光形成的海洋,海洋裡只有我,就像只有我一般。
那些甜言蜜語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他擔憂的神情也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沒有必要在身為人魚的我面前撒謊才對。
小骨頭松開懷抱,瘋狂點頭,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我揣度著森鷗外的想法:「難道是他有什麼別的計劃嗎?想要更好地使用我的異能之類的……」他腦子那麼好使,陰人很有一招。
「哢噠哢噠!」不是不是!
「實在是為難我了,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我苦惱地抓抓頭發。
小骨頭飛噠噠地跑去拿來我給他的馬克筆和素描本,在上面快速寫下:「他喜歡你!超級喜歡!」
我忍不住笑出聲,「小骨頭沒見過他才會這樣覺得的,他不是像我一樣的戀愛腦。就算是喜歡,也該是指甲蓋這麼大的一點點喜歡。」
小骨頭低下頭繼續寫寫畫畫,顱骨散發著委屈巴巴的違和感,「小骨頭超級喜歡莉香!」
寫的小骨頭還用的是英文「little bone」,不知為什麼,可愛程度絕贊提升了好幾倍。我的心軟下來,「我也喜歡小骨頭,相同程度的喜歡。」
這段時間,「喜歡」這個詞彙的出現頻率實在是高得有點離譜。
我以前覺得,這樣的話說太多,好像喜歡的程度都要被語言蘸著帶走一樣,現在卻覺得反復強調並不是什麼壞事。像我這種性格,其實很喜歡有人像小骨頭這樣天天在我的耳邊說喜歡我。
說起來,我第一次聽到森鷗外對我說喜歡我的時候還特別沒用地哭了。
他當時的表情好好笑,瞳孔縮起來像受驚的貓咪,茫然地眨巴兩下後又慌張地說:「我……我嚇到你了嗎?確實,被比自己大了二十歲的老男人說這種話會感覺不適也情有可原。」
「不是這樣的,」我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因為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溫柔地說喜歡我。」
他的瞳孔慢慢恢復正常大小,拍著胸口:「嚇死了,還以為莉香下一句話就是要拒絕我,心意有正常傳達到莉香這裡就好。」
稍微俏皮的話轉個弧度,是我最喜歡的聲線:「那我現在可以幫你擦眼淚嗎?」
帶著馨香的白色手絹觸碰到我發紅的眼角,擦掉我鹹鹹的眼淚,他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手絹傳遞過來。
是我很渴望,很珍惜的愛意。
我真是一點都不爭氣,如果是另一種性格的清枝莉香,經歷了之前經歷的一切,不說恨,對森鷗外的感情絕對沒有「喜歡」的殘余。
但是,但是,除了那次,他對我實在是太好了。
童年的經歷太苦,我很擅長在苦裡找糖吃,一點點的糖就超級甜。
幾乎是被畸形的家庭培育出的畸形性格,是媽媽訓練下形成的奴性反射機制。不要記住媽媽多多的壞,要記住媽媽少少得好。
握著那稀薄的,少到近乎沒有的好,我無數次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給自己心理暗示,熬過了童年,青春期,最後遇到森鷗外。
森鷗外的褲兜裡,衣兜裡塞滿了糖果,這四年的時間裡,不停地讓我吃甜。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那段日子。
「唉,我真是個笨蛋。」我惱火地揉揉太陽穴。
小骨頭拉著我的手硬讓我坐到床上,還想上手給我按摩太陽穴,「哢噠?」不舒服?
「沒有,不過是在胡思亂想。」解釋過了,小骨頭也還是執意要給我按摩。他知道自己的指骨會戳疼我,所以只是輕輕地按摩,根本沒用上什麼力。
按了一小會兒後,小骨頭並肩和我坐下,舉起素描本,上面是早就寫好的問題,大概是趁我注意力不集中時寫的。
「還喜歡那個戀人嗎?」
這個問題真是問到點上了,我不再逃避,不再用之前強制自己遺忘的手段,說出心中真實的想法:「一點點喜歡。」
「比指甲蓋大了一點點。」
小骨頭放下本子,又要抱抱。
「今天很想撒嬌嗎?一直要抱。」不過沒關系,我也很喜歡擁抱。
病房裡一時好安靜。陽光下有細小的粉塵在快樂的飛舞,他們原本該是灰色或是黑色,但因這陽光變成了金色,飛舞的姿態都從郁沉變成了快樂。
像是對自己的承諾,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會很快忘記他的,比指甲蓋大一點點的愛也會在時間的衝刷下慢慢消隕。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遺忘。」
小骨頭像是被高壓電打到,音調都變得異常奇怪:「哢噠!」不要!!
「嗯?」我看著小骨頭古怪的「表情」,雖然一個骷髏也很難有表情,但還是微妙地能感受到,「小骨頭你是哪裡不太舒服嗎?總覺得今天的情緒比以往要激動。」
托了變成小骨頭的福,從莉香那裡聽到了她的真心話。
她對他實在有太大的誤解。而誤解的根源就是莉香把森鷗外對別人的那一套原封不動地照搬到自己身上。
莉香是小人魚形態的時候就說過林太郎對她是特殊的。她每次這樣說,森鷗外就會在站自己的角度在心裡重復同樣的話。
莉香對他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該得到他所有的偏袒和偏愛。
是以前交往的時候表現出的愛還不夠深刻嗎?為什麼會讓她產生了他對她的喜歡只有指甲蓋這麼大的錯覺?
應該是從這裡到月亮的那裡,再回來,再過去,如此循環往復好幾次的程度才對。
還有那個糟糕到可以和噩夢般媲美的誤解。
什麼叫覺得她沒有利用價值才凶她?!他的失態僅僅是因為太害怕,太擔心她會一睡不醒而已,太擔心會那樣失去她而已。
森鷗外慶幸自己現在是小骨頭,不然他的表情肯定要前所未有的精彩。
原來一味地給她愛還不夠,還要教她學會表達不安和不滿。
森鷗外心想,他當時的觀察能力是直不是接降到負值了?為什麼沒有察覺到莉香的不安。
有了這個提示,莉香後期小心翼翼的親吻,總是無時無刻關注他情緒的舉止才有了合理的解釋。
當時的森鷗外還無限享受莉香的親密,沒往消極的原因上靠過分毫。
原來是在害怕。
在莉香最害怕的時候把她裝進匣子,沉入大海,簡直是坐實了她的恐懼。
怎麼會犯這種愚蠢致命的錯誤?
在這之後又是了不得的新情報。
怎麼也想不到莉香當初在【匣中人】裡的死因居然是腹中連他都不知道的孩子。
現實果然比小說更加戲劇化。
夏油傑從咒胎記憶裡回過神來,帶來這個驚悚的消息時,森鷗外甚至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當然,仔細分析來看,那種情況下開那種玩笑也實在是和夏油傑一貫給人的印像不符。
但是,小孩?!
為了不讓莉香懷孕,每一次都很認真地做了措施。
甚至手臂裡面都埋了根管子。
做到這個程度也會出現意外,真是——
看來下次得想出萬無一失的辦法。
沒有得以像夏油傑那般親眼見證咒胎的回憶,還是從莉香那裡得知大致的情況。她用平淡的口吻敘述自己的視角,透明狀的胚胎,像白色幼魚的嬰兒。
森鷗外沒有「父愛」那種可笑的東西。讓他對一個素未謀面的胚胎產生愛意是荒謬到了明早太陽會從西方升起的程度。
更何況這個胚胎本質上還是殺人凶手。
如果不出現這個意外,莉香就不會死。
這種自以為是的犧牲還讓莉香露出悲傷的表情讓他憤恨得牙癢。
如若不是這只蝴蝶咒靈的生命和莉香現在強行綁定,那他想盡辦法也要把這東西袚除掉。
第八十七章
回想在強制自己失憶之前對森鷗外說的那些話。
那次的見面是最後的一面, 距今已有了兩個多月,他沒有再來找過我,大概率是已經放棄了這段感情。
對此, 我既是松了口氣, 又覺得自己像被扎了小孔的氣球, 噗呲噗呲地漏完了全部的氣,干癟疲憊地落到地上。
在這個十二年前的時間點滯留得也夠久了, 我在那邊還有工作, 時間一長說不定小姨還會到警局報警,不便再繼續耽擱。
「什麼?你要回去?」本來盤腿坐在軟墊上, 正快樂地打游戲的五條悟聽我這麼一說, 索性撂下游戲手柄,轉過頭來, 「你回得去嗎?」
「之前回不去, 但現在弄清了蝴蝶咒靈當初把我帶到這裡的原因,隨時都能離開。」
我依舊是個看不見咒靈的普通人,自然也看不見小蝴蝶。但在那片海域見過了白色的幼魚後,我能更加准確地理解小蝴蝶通過扇動翅膀傳達的信息。和她說悄悄話時也能有來有回, 不再像之前, 大多時間只是我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會被傳送到這個時間點也不過是出於小孩的嫉妒心。不想聽到芽衣叫我媽媽,不想和芽衣呆在同一個時空, 所以擅自發動了異能。
昨晚五條悟出差沒回來, 我在臥室和小蝴蝶說了很久的悄悄話, 不停地保證了自己只有她一個小孩,以後遇到芽衣也不會搭理後, 她才勉強同意帶我回去原本的時間點。
「既然你已經隨時能離開了, 那還和我說干嘛?」五條悟再次轉身, 留給我一個雪色的後腦勺。
是在鬧脾氣嗎?還是在說真話?
我小心地試探這只銀毛貓貓,「那我……就回去了。」
貓貓轉頭,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撲過來把我按倒,「你這家伙有沒有良心?我們好歹也算是相處了那麼多天,說走就走真虧你做得出來。」
我:……所以究竟是要我怎樣。
小骨頭抗議式地在後面拖拽五條悟的衣服,想讓他離我遠點。銀毛貓貓身材高大,常年鍛煉,靠近了給人一種可怕的壓迫感。
「哢——!」
「小骨頭!不要咬五條先生的……頭。」小骨頭伸長脖子,嘴巴張老大,馬上要朝著五條悟漂亮的腦袋咬過去。感覺會咬到滿嘴的白毛。
嬉鬧夠了的五條悟坐直身體,「我從第一次見面就發現了,你很喜歡我的臉吧?」
我愣了下,隨即有點不好意思,「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嗯,相當明顯,」他有點驕傲,「每次盯著我的臉看到發呆的程度。」
「五條先生的臉是我很喜歡的長相。」銀頭發,藍眼睛,很有少年氣。
小骨頭垂頭喪氣繞到我身後和我背靠背地坐著。
五條悟清了清嗓子,手抓著本來就寬松的襯衫領口再松松,「那你喜歡的那個人……和我也是同一種類型?」
腦海裡浮現出森鷗外的模樣,再和眼前的五條悟拼個對比圖。
艱難地下結論:「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完全不像。」
長相,行事風格,職業,都是天差地別的程度。
「哦,」游戲已經全部通關,五條悟戳著手柄上的按鈕,罕見地猶猶豫豫,「所以,我要好看點吧?」
這點我無法否認:「確實是這樣。」要找到和五條悟能打個平手的美貌,屬實困難。就算是我認識的人裡面也……
等等,富江算嗎?
不過他們根本不是同一種風格,富江的美太郁沉和邪性。相比之下,五條悟要陽光很多。
小骨頭靠著我的背磨磨蹭蹭,發出的哢噠聲都降了個調,似乎對我的回答不太滿意。
估計是因為我只誇了五條悟沒誇他。反觀五條悟,他倒是開心又得意,本來就艷麗的五官因為囂張的笑顯得更加艷麗。銀色的雪,瑰麗的藍,紅潤的唇色。耀眼得我要閉上眼。
「你現在沒男朋友吧?」
軟軟靠著我的小骨頭因為這句話坐直了身子。
「沒有。」
他的嘴角往上提個弧度,「你和未來的我關系怎麼樣?」
「一般般?」
五條悟不滿道:「你那是什麼表情?還有為什麼要用疑問語氣?」
「抱歉,不小心就……」會用上疑問語氣是因為未來的五條悟和十六歲的五條悟相差有點大。十六歲的他要更好懂一點。
「算了,你就是個笨蛋。」五條悟的實力,身高都不像高中生,唯有罵人的詞彙量貧瘠得和高中生最為接近。
我等了會兒,發現他沒打算繼續往下說,只有驚鳥器的噠噠聲從開著的門外傳進來時,才接話:「五條先生,之前你提過的要收養小時候的我……」
「我打消那個念頭了。」他不情不願地,「我還不想讓你死,現在的你挺好的。就是感覺小莉香會很可憐。」
「單是知道有人在心裡掛念著她,就已經很開心,很感恩了。我會把五條先生對她的關心好好銘記在心。」
小莉香去游樂園玩得很開心的那段回憶已經足夠拿出來反復回味很久,美好的記憶是對抗困難的撫慰劑。
他小小聲:「切,光是記得有什麼用。」
小聲念叨之後皺起眉:「你稱呼人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官方?直接叫五條或者悟不行嗎?」
官方的稱呼是刻意保持距離的信號,也帶有不想讓不是那麼自來熟的人覺得不適的意味。
「你走了的話,光骨頭怎麼辦?」五條悟用眼神示意靠著我脊背的小骨頭。
「這個啊……我之前也有在考慮這件事。」不如說沒有著急走的原因就是小骨頭。
蝴蝶咒靈的異能只能作用在我的身上,要把小骨頭帶回去估計是不太可能。
昨晚我和小骨頭說了這件事時他的反應相當激烈,甚至在本子上寫下了相當驚悚的話。
說什麼讓我把他磨成細粉,吃掉再消化掉,成為我身體裡的一部分就能帶走他。
他還挺有寫恐怖故事的天賦。
我當然是拒絕他的危險想法。結果小骨頭傷心地背對我啜泣了幾個小時,就算看不見眼淚也夠讓我心疼的。
「或許,要是真的無法帶走你,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借助這個異能回來看你一次好不好?」我側過身子摸他的臂骨,打著商量問。
他不僅沒有翻過身來,還啜泣得更傷心了。
於是昨天夜裡。我前半夜在哄小蝴蝶,後半夜在哄小骨頭。
第二天清晨還發現小骨頭從庭院裡搬了塊大石頭,掰下自己的指骨在上面狠狠摩擦。我看到的時候已經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細粉。
我心疼到差點暈厥,把他揪到房間裡嚴厲訓斥了一頓。
被訓斥時小骨頭還乖巧地垂著頭,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等終於訓斥完他又拿起桌子上的馬克筆和素描本開始寫字。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會寫「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等等這樣的話。結果等他寫完了一看內容。
好家伙,和我想像中的文字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裡:
「想要被莉香吃掉。」
「不要被留下。」
「我愛莉香。」
簡直是我讀過的最佳三行情詩,那些遞情書給我的學生都沒他有文采。
「你——真是——」我無奈地捂眼。
真是太讓我憐愛了。
小骨頭用餐巾紙兜著磨出的骨粉戰戰兢兢地送到我面前。
「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我不會吃這個東西的。」我還有良知,不是變*態。
之後不久,那些磨下來的骨粉又重新回到了他那根明顯被磨細的指骨上。
小骨頭失落地盯著自己的指骨,自閉了好一會兒。
我又厚臉皮地去找小蝴蝶幫忙,和她商量能不能連同小骨頭一起帶離這個地方。
她告訴我本來是不可以的,但小骨頭和我之間有很強烈的聯系,像是用咒靈擰成的細繩捆綁在一起,所以可以。
像是用咒靈擰成的細繩捆綁在一起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好像詛咒。但我已經來不及深究,只顧著興奮地告訴小骨頭這個好消息。
他張開手臂擁抱我,哢噠哢噠地一遍遍說喜歡。
「不管怎麼說,能把這個光骨頭帶走就好,不然扔在我這裡,就算不消耗食物,看著也挺糟心的。」五條悟興致缺缺地說。
我連忙捂住小骨頭不存在的耳朵,帶著斥責意味地看向五條悟:「不要說這麼傷人的話。」
他白我一眼:「呵。」
「說真的,走之前不和傑還有硝子道別嗎?」五條悟意識到臨別的時機接近,主動問道。
「有什麼關系,反正我們很快會再見面。」未來的時間裡也有你們。
「也是,反正遲早會見面的。」他想通般地對我微笑。
難得沒有帶著惡劣的意味。
比五條悟的眼睛更藍的藍色在我的視野裡擴展開,小骨頭自動矮下身子依偎到我的懷抱裡。
我回到了屬於我的時間點。
睜眼,確認地點是家裡的臥室,小骨頭呆在我的懷抱裡。太好了,有把他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這之後,我們要好好地一起生活……」展望美好未來的話語還沒有結束,我聽到浴室裡傳來咚的一聲,似乎還伴隨著液體的噴濺聲。
好像是什麼東西掉進了水裡。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不是吧,太長時間沒回家,進賊了嗎?
小骨頭警惕地跳下床,暗示我呆在臥室裡不要亂動,步履輕盈地往浴室的方向移動。我不聽話,薅出藏在床下的棒球棍,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後面靠近。
臥室門虛掩著。除了剛才那沉悶的咚的一聲已經沒有別的聲音。
小骨頭這回說什麼也不讓我跟著,一溜煙地跑了進去。我在門口徘徊一陣後,發現裡面沒什麼動靜也跟著溜了進去。
「小骨頭!不要害怕,我來——」我心想現在有了蝴蝶咒靈,怎麼著也不會被心懷不軌的盜賊傷害到。而小骨頭又有再生能力所以鐵定沒事。
然而預想中的激烈搏鬥並沒有到來。
小骨頭呆呆地站在浴缸旁,看著裡面的人。
我手裡的棒球棍滑落到地上。
浴缸裡的水被染成鮮紅色,裡面睡著渾身是血腥味,臉色蒼白的【森鷗外】。
關於他的那些復雜情緒全部被拋到腦後,我的心被人握著使勁揉來捏去,心疼的感覺清晰到無法回避。
我跨進浴缸裡,任由冰涼的水淹沒我的褲腿,這水和我的心一樣冰冷,彎下身托起他的上半身,用手指蹭掉他臉上的血污。
他的臉蒼白得不像樣了。
再輕聲喚他的名字,聲音裡已然帶上了最示弱的哭腔:「林……林太郎……你不要嚇我……」
第八十八章
【森鷗外】的身體泡在水裡, 黑色的外套變得又濕又重,再加上我的腦子裡亂糟糟一片,努力好半天都沒能把他從浴缸裡拖出來。
「小……小骨頭, 幫我一下。」不得不向小骨頭求助。
小骨頭站在浴缸外面, 不太高興的樣子。原本縈繞在他身邊有點憨憨可愛的氛圍突然沉下來變得寂靜,兩只黑黑的眼窟窿看著浴缸裡的【森鷗外】。
我以為小骨頭是在警惕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於是解釋道:「他是我以前跟你提過的先前交往過的戀人,不是來路不明的壞人。」
小骨頭沒動。
「林太郎好像受了很嚴重的傷,拜托你幫幫我好不好?」我央求道。
小骨頭沉默地走過來,在沒有我搭把手的情況下直接把【森鷗外】從水裡抱起來,扔到了浴室的地板上。
我發出一聲驚呼:「小骨頭!」
忙著查看【森鷗外】的傷勢, 我抬腳從浴缸裡跨出來時沒注意腳下過滑的地板,差點就就要跌成狗吃屎的慘狀。還好小骨頭從後面拽住了我的胳膊,穩住我的身子。
「哢噠!」小心!
我有點生氣他剛才的動作太粗魯, 所以沒有對他的關心給予回應。
連忙確認了此時的【森鷗外】還有心跳和呼吸, 提起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把黑色的外套脫掉,裡面的白襯衫紅得晃花我的眼。
「救護車, 救護車,救護車。」這種情況要叫救護車才行, 萬一是失血過多導致的休克就糟糕了。
手機在哪裡?我之前把手機放到——
我正想去找自穿越時間線後就沒有見過面的手機, 【森鷗外】就發出了小聲的咳嗽:「咳……咳咳……」
「林太郎你還好嗎?我馬上去叫救護車, 你先等一等。」
不等我說完, 他便抓住我的手腕, 我所熟悉的酒紅色眼睛向上看, 裡面是少見的脆弱和小心翼翼, 「不要叫救護車, 不能去醫院。」
「那……那要怎麼辦,這麼嚴重的傷……」如果受傷的人不是他,我或許能比現在冷靜很多。
「不嚴重的,簡單處理一下就好。」
都流這麼多血了,哪裡不嚴重。我簡直要矯情地哭出來。
「不要哭,我真的沒關系。」他抬手輕輕摸我的臉,「沒有刺到要害部位。」
「哢噠!!」小骨頭從身後飛快地竄出來,把【森鷗外】的手劈開。
就是「劈開」。
速度太快,指骨並攏形成手刀,往下狠狠劈中【森鷗外】的手,我看見他的眉毛皺起來,臉色愈發蒼白,肯定是很疼。
「小骨頭!你這是在做什麼!」我生氣了,「林太郎還受著傷。」
我慌張地檢查【森鷗外】被劈開的那只手,上面有很深的紅痕,忍不住又數落了幾句小骨頭。
被我訓斥過的他垂頭喪氣的,也不再發出哢噠聲,看起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頓時又有點過意不去。可是,小骨頭從剛才到現在的表現都有點太奇怪,太沒有禮貌了。
我決定暫時不理他,先給【森鷗外】處理傷口。
把一個浴缸的水暈染得紅彤彤的血來自左腰處一個狹長的傷口,是很深的刀傷。
【森鷗外】用調笑的口吻說:「若不是用刀的人對人體結構不熟,沒有找准要害,我現在已經死透了。」
我把蘸滿了血的棉花用鑷子夾著扔到垃圾桶裡,吸了吸鼻子,「不要說這種話。」
「莉香在擔心我嗎?」【森鷗外】歪著頭看我,想讀出我的心音。
我斂著眼睛躲避他的視線,開始用繃帶給他包扎傷口。
這麼深的傷口,這樣簡單的處理真的沒關系嗎?家裡又沒有完備的醫療設施,萬一感染了可怎麼辦。
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泛白的嘴唇上,額頭的細汗上。
「怎麼了?突然這麼看我。」他的表情很平和,不如說太平和了。平和中帶著易碎,我最受不了這樣的表情。
腦海裡一直徘徊盤旋又被我生生壓下去的想法終於漫到了嘴邊:「林太郎。」
「嗯?莉香想說什麼?」
「要不要試一下對我許願,說不定能很快就治好你的傷口。」我現在的至愛還是他嗎?這種事情只有試過了才知道。
他這邊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剛才失落地蹲在牆角數蘑菇的小骨頭,突然情緒激動地冒出一句:「哢噠!!」狗屎!!
「小骨頭,不可以隨便說髒話。」我蹙起眉頭。
平日裡乖巧的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小骨頭小跑到我跟前,往左往右瘋狂地搖起頭來。
」哢噠哢噠!」不行不行!
光是搖頭還不夠,抓住我的手,「哢哢噠噠!哢噠。」拜托拜托!不行。
使用異能會消耗我的生命力這件事我不記得有和小骨頭說過,可他的這個反應就像知道一樣。
「你能聽得懂他說話?」【森鷗外】好奇地問。
「簡單的能聽懂,復雜的就要用紙筆來輔助了。」【森鷗外】一說話,小骨頭的哢噠聲就停,本來就不容易看出表情的骷髏頭更加沒有表情。
別的還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小骨頭和【森鷗外】是真的不對盤。他對【森鷗外】的討厭程度甚至要超過對五條悟的。
【森鷗外】拒絕了我使用異能幫他療傷的提議,「幫我治療傷口的同時也會傷害到莉香,我才不要那樣。」
家裡沒有適合他穿的衣服,我打算出去給他買點輕便的日常裝先對付著,至於那件襯衫已經被血染得一塌糊塗,要洗干淨估計相當困難。
「我先出去一趟,買點必需品。」我把頭發扎起來,換掉身上的衣褲,再戴上口罩。
小骨頭送我到玄關處,我摸摸他的顱骨,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之前凶了你,要好好和林太郎相處哦。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可惜了小骨頭不能吃東西,不然就可以問他想吃什麼,買點好吃的食物來哄哄他。
吃的?
是不是得去商場買點新鮮的牛骨燉湯給【森鷗外】喝呢?
或者豬骨湯也不錯。
「哢噠。」小骨頭此時的聲音不像之前那樣帶刺了。
得到了他的保證,我放心地出門。
*
小骨頭和莉香揮手,再眼看著門慢慢關上。
門鎖發出扣合聲的下一秒,小骨頭直奔廚房找出用來削水果皮的陶瓷刀,轉了轉手腕,在指骨間翻轉了兩下。
直接衝到莉香的臥室。
好好相處?開什麼玩笑。
最好能把那個冒牌貨捅個對穿。
雪亮的刀鋒互相碰撞,發出清澈的聲音。
「沒關系嗎?我的傷口等會兒滲出血來,莉香可是會很心疼的。」【森鷗外】的語氣聽在森鷗外的耳朵裡假惺惺到比劣質的假花還假。
「哢噠哢噠哢。」
【森鷗外】嗤笑一聲,「拜托,雖然能猜出來你就是這個時空的我,但不代表我能聽懂骨頭語好不好?」
這家伙的討厭程度絕對是五條悟的二倍以上。
他把修理【森鷗外】這件事想得太簡單,怎麼說都是另一個時空的他,慣用的招式都差不多,囿於兩人的現狀,各自的實力也被相對削弱。
一個的側腹受了傷,一個是變成了骨架。握刀,揮刀,這些姿勢的精准度都受到影響。
不能在冒牌貨明顯的部位留下傷痕,不能在家裡留下亂鬥的痕跡,不然只會讓莉香擔心。
條條框框的限制之下,就算是森鷗外也覺得棘手。
第一輪的打鬥告了段落,結果是平手。小骨頭把爭鬥過程中弄掉到地上的枕頭撿起來放回床上。
床上。
想到冒牌貨睡在莉香的床上,他就覺得更生氣了。
小骨頭在莉香的桌子上找到紙筆,寫下兩個字後懟到【森鷗外】面前。
「目的?」【森鷗外】挑眉,「會出現在這裡只是一場意外,並沒有事先預謀過。」
他靠著軟枕,語氣平淡:「說起來,芽衣還真是成長了,反抗的手段都進步不少,不過用刀的手法還很生疏,心態也不夠穩。匆忙刺傷我後連補刀都來不及,就嚇得直接開了【時空之眼】隨便找了個時間點進行投擲。」
小骨頭一邊聽一邊判斷眼前這冒牌貨的話裡有幾分真假。
「估計芽衣也沒料到會這麼巧,會把我投擲到這個地方。」【森鷗外】捂著自己的傷口。
莉香給他包扎這裡時,低垂著眼睛,眼淚把長而卷的睫毛潤得濕漉漉的,顯得那麼溫順,讓人想要欺負。
【森鷗外】的妻子要比這個莉香要強很多,言行舉止上相差得可不止一星半點。
剛而易折。
所以她在意識到【森鷗外】只是為了異能而接近她,只是為了實驗生下來的小孩是否會像她般擁有相同的異能時,一開始是不相信,然後求證,再然後聲嘶力竭地鬧脾氣,越鬧脾氣卻越離不開他。
最後以淚洗面,一點就炸。
這樣的精神狀態下,許願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森鷗外】只好把她送到專門的醫院接受治療。
看著她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不穩定,到最後,原本帶刺的性格被拔得一根刺不剩,軟弱得連這個莉香都無法企及。
芽衣的性格也越發孤僻和古怪。
再到最後走向死亡。
「本來什麼都沒想到,經你這麼一提醒,總忍不住想要計劃點什麼。」【森鷗外】露出惡劣的笑容,「她比另一個時空的莉香要更喜歡我。」
小骨頭告訴自己要冷靜,別急著打斷這個冒牌貨的自言自語。
「也更漂亮。」
咻的一聲。
小刀擦過【森鷗外】的臉側,釘進後方的牆壁裡。
一縷黑色的頭發晃悠悠地飄下來。
第八十九章
小骨頭大概是率先聽到了玄關處的響動, 我進門時他已經在門口候著准備幫我拿東西。
「哢噠!」好多!
我把一只手的購物袋勻給他,「今天買的東西確實多了點。」
用來燉湯的豬骨和新鮮蔬菜,新買的睡衣褲, 繃帶和退燒貼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能想到的都買了。幸好商場距離這邊不算特別遠,不然憑我一個人要把這些東西全部提回來怕是要累掉半條命。
兩只手的掌心處都被勒出了深深的紅痕。
小骨頭捧著我的手,用指骨尖尖戳著紅痕的地方, 「哢噠哢噠~」疼不疼啊?
「不疼的,只是被塑料袋子的提手勒到了而已。」我捏拳又攤開手心,再捏拳再攤開,手掌變得酥酥麻麻, 「林太郎還好嗎?」
小骨頭偏過頭, 假裝沒聽見我的問題。
還在鬧脾氣, 簡直像是家養的小貓遇見了新接回來的新貓,是領地意識在作祟?
我放棄從小骨頭這裡獲取答案, 拿著新買的睡衣進了臥室。
床頭的燈開著,他正借著光看書。這光的色調太暖, 其實並不適合看書,會很傷眼睛。
「你回來了。」他把書合起來放到床邊的櫃子上,書的封皮上赫然寫著「奇談百景」的字樣,是我經常投稿的雜志。
突然想起自己不在的這幾天裡,最擔心我去向的很可能是赤葦編輯, 不由得脫口而出:「糟糕。」
「怎麼了?」【森鷗外】流露出擔憂的神情。
「沒什麼。」這種事暫時放一放, 我在十二年前呆的時間不足半月,赤葦編輯還不至於催我要下一期的稿子。
「你的襯衫已經不能穿了, 我給你買了套寬松的睡衣褲, 先將就一下。」
「謝謝莉香, 不過這個是——」【森鷗外】展開衣服,睡衣的顏色是黑白花相間的奶牛色。
「……因為是在附近的商場買的,只有這種款式的比較適合,其他的相比更加少女。」顏色太粉嫩了,是粉色的帽子上有大白兔耳朵的程度。
「哢噠哢噠。」小骨頭指指森鷗外手裡的睡衣,又指指自己,扯住我的袖子,「哢噠哢噠。」
「你也想要這個嗎?」
點頭:「哢噠。」
「抱歉,我買的時候沒想這麼多,下次再給你買好不好。」小骨頭除了上次陪我出去穿了玩偶服,其他時間都是不穿衣服的。所以我買睡衣的時候壓根沒考慮到他也需要。
小骨頭對我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佝僂著背轉頭走了,背影相當落寞。
「小骨頭,小骨頭!」我忙追上去,「小骨頭生氣了嗎?」
小骨頭走到客廳,軟趴趴地坐在沙發上,垂著頭連哢噠聲都不發出來。
我摸他的小光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沒反應。
抓了抓頭發,我苦惱地思索了一會兒,再試探性地說:「那我把自己的一套睡衣給你穿行嗎?」
「哢噠?」真的嗎?
這下有反應了。
「只是我的睡衣都太可愛了,小骨頭會介意嗎?」他畢竟是男孩子,據我所知,大多數的男生都很介意和「可愛」這種形容詞搭上邊。
小骨頭搖頭,興奮地發出哢噠聲,看來很喜歡。
幾分鐘後,他穿上了我新買不久的那套珊瑚絨兔子睡衣,有兔耳朵的那套。
把帽子戴上,指骨拉住帽子的邊沿,興奮地前後晃動,帽子上的兔耳朵也在活潑地前後搖晃。
我捧場地鼓掌:「小骨頭超絕可愛!」
他更高興地前後搖晃起來,結果搖晃的速度太快,次數太多,頭暈了。倒在我的肩膀處又委屈巴巴地撒起嬌來。
【森鷗外】目睹了小骨頭和我的互動後,表情變得一言難盡,似乎是難以接受自己看見的景像。
我突然覺得有點奇怪,他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和上一次見面的森鷗外有點微妙的不一樣。
可是這種「不一樣」太過微小,以至於我無法准確地捕捉到。只是在我眼前虛晃地略過。
「莉香,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他用眼神示意在我旁邊膩歪的小骨頭。
「小骨頭不是東西,他有自己的名字。」我不悅地糾正【森鷗外】的說法。
「好吧,你是從什麼地方撿到小骨頭的?」
他念「小骨頭」這幾個字時吃力得如同在咀嚼又硬又難吃的面包。
「在海上發現他的,當時他被裝在箱子裡順水漂流……」還是被裝在一個黑色的箱子裡,這麼說來,他拿著的劇本和我的可真像。
怪不得,我當時非要打開箱子看看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原來是潛意識裡復刻了之前的經歷。
「真是小可憐。」我隔著毛茸茸的帽子摸小骨頭的顱骨。
因為我話只說了一半,所以【森鷗外】完全是茫然的狀態,臉上寫滿了問號。
小骨頭倒是配合地哢噠著,聲音也在說他真是個小可憐。
晚飯吃得相當清淡,辣椒不敢多放,怕【森鷗外】會覺得不舒服。買來的豬骨也在思忖之後放進了冰箱裡,還是等傷口稍微好點了再燉湯來喝。骨頭湯裡面的嘌呤很高,不知道會不會對傷口有影響。
到了該睡覺的時間。
穿著奶牛花色睡衣的【森鷗外】躺在床上,問:「我占用莉香的臥室沒關系嗎?」
「沒關系,我可以睡客房。不過中途要過來查看你的身體情況,會盡量放低聲音。」就算盡量放低聲音,會吵醒他還是在所難免,可我又擔心半夜他會突然發燒難受什麼的。
「這麼說的話,睡在我旁邊會更方便。」【森鷗外】不解地眨眨眼。
「哢噠!!」小骨頭立馬抱住我往後退了幾步。他雖然只是一具骷髏架子,但力氣卻超乎尋常的大。
「你的刀傷還沒有愈合,臥室的床也不大,和你睡在一起有壓到傷口的風險。」我這一晚上很可能都睡得束手束腳的。
【森鷗外】:「……莉香是在擔心這個嗎?」
小骨頭不滿地戳了一下我的臉:「哢噠。」
我帶著小骨頭睡在客房。因為我很少有朋友,也不會有什麼人到家裡來住,所以客房裡總是亂糟糟的不打理。
但自從出現了上次相葉江裡老師來我家卻只能被迫睡在沙發上的事之後,我就在家裡進行了一次大掃除,現在客房裡已經很干淨了。
每隔三小時設個鬧鐘。設鬧鐘的時候小骨頭就呆在我旁邊,哢噠哢噠地問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地訂這麼多鬧鈴。
「林太郎的傷口只是粗略地處理了一下,我擔心傷口感染引起發燒,所以決定每隔三小時去看一次。」我向他解釋。
小骨頭在胸前比了個叉,「哢噠哢噠!」
「那可不行,傷口感染引起的發燒是很可怕的。到時候不管林太郎再怎麼不願意,我也要打電話叫救護車把他送進醫院去。」
把手機壓在枕頭下面,我關上燈,小骨頭自覺地鑽進被子裡挨著我睡。
「哢∼噠∼」他的顱骨在黑暗裡影影綽綽。
我半眯著眼睛伸手去摸,嗯,這個姿勢不太方便。
小骨頭自覺往被子裡縮了縮,矮下半截來,又朝我這邊貼了幾分,方便我的手動作。
我摸摸摸。
「如果生病的是小骨頭,我也會像這樣擔心的。所以,不生氣好嗎?」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默認了小骨頭在我心裡的地位等同於【森鷗外】在我心裡的地位。
好像有哪裡不對?
不管了,先睡覺。
莉香睡著了。
她近些日子來的睡眠質量要比以前好很多,入睡的速度變快,而且睡眠也沒有之前那麼淺。
這是好事。
森鷗外從被子裡鑽出來,看著莉香熟睡的臉。她的頭發,身體,臉頰,都有著淡淡的蜜桃香味,混合著被套的洗衣液味道,干淨又好聞。
黑暗中,森鷗外能看清她的臉,因為睡得太熟,所以臉頰上有健康的紅暈。
可惜自己現在的形體不允許,想偷偷親一下。
纖長的指骨悄悄鑽進枕頭下面摸出手機,密碼,解鎖,把設定的鬧鐘全部關掉,再偷摸地放回去。
變成小骨頭後就不再需要睡眠,眼睛也閉不上,這樣一直看著莉香,一直一直。
一開始還覺得那個異時空的冒牌貨頂著和自己相同的殼子,要對付起來會很麻煩,但事實證明,情況沒有想像中那麼棘手,莉香已經在假貨身上發現了幾絲違和的地方。
當然,看到莉香對那個冒牌貨好還是覺得心頭火起。
指骨輕輕落在莉香的頭發上,慢慢撫摸,慢慢往下滑。
既是期待莉香早點認出他的身份,又在害怕看到莉香認出他身份後的反應。
輕輕地:「哢噠∼」喜歡你。
睡了不止三小時。
我看到手機屏上的時間時已經凌晨五點。
從昨晚入睡時的十點半算起,已經睡了整整六個半小時。
按理來說鬧鐘都該響兩次了。我睡眠不深,按道理不會聽不見鬧鈴響的才對。
「該死,我睡眠質量怎麼突然變這麼好了?」我胡亂披上外套要往隔壁的臥室跑,小骨頭也跟在我的後面。
對了,他晚上是不需要睡覺的。
「小骨頭,你看我睡那麼長時間都不叫我一下嗎?」
「哢噠?」他歪著腦袋可愛地裝傻。
好了好了,知道你討厭他。
輕聲推開主臥的門,【森鷗外】還在睡覺。我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還好是正常的體溫,看來沒有感染發燒。
「莉香?」他的聲線裡帶著厚重的鼻音,還是被我弄醒了。
「林太郎,你現在感覺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把剛才被我撥亂的頭發理順。
「別的還好,只是頭有點暈。」
「頭暈嗎?」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有沒有想吐的感覺?等等,我還是找體溫計讓你量一下比較保險。」單是用手來感知體溫太不靠譜了。
小骨頭靠在門邊,無所事事,悠哉的狀態讓我覺得此時讓他叼上一支煙,再吐出圓圓的煙圈會更加合適。
第九十章
「你無故失蹤了整整一天, 港黑那邊沒關系嗎?」溫度計顯示體溫正常,我給森鷗外換掉了繃帶。傷口已經沒有昨晚看上去那麼猙獰嚇人,恢復能力還真快。
除了以上的問題, 關於他受傷的原因我也想問,但又想會不會牽涉到任務機密一類的東西,所以一直保持著沉默。
「中也還有紅葉會處理好的。」他倒是完全不擔心的樣子, 「在傷口恢復之前, 可以在莉香這裡打擾一陣子嗎?」
小骨頭:「哢噠。」不要臉。
我:?
敲敲小骨頭的光腦袋, 「之前不是說了嘛,不可以亂罵人。」
森鷗外微笑:「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好神奇, 莉香居然能聽得懂他說的話。」
「哢噠哢噠。」
「他說什麼?」
我自覺地充當起翻譯來:「小骨頭說這是心有靈犀。」
再怎麼擔心森鷗外的身體狀況我也得回學校上班。按理來說平白無故消失這麼長時間, 同事肯定會瘋狂給我發信息打電話, 特別是同個辦公室的田川和智子老師。然而找到手機後才發現上面一條信息, 一個未接電話都沒有。
我也是昨晚睡覺前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雖然我在十二年前的那個時間點呆了快半個月的時間,但原本時間線上的時間才往前堪堪推動了一天都不到。
時間的流速並不相同。
暫且忽略關於時間概念的深入討論,我心裡更多是慶幸, 至少不用再想方設法地解釋自己消失的原因。專是上次用異能糊弄別人我的左腿是如何治好的就已經耗費了不少腦細胞, 這次讓我再編個合適的理由簡直就是高難度挑戰。
跨越時空和原來的同事重新見面讓我感到久違的興奮,但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顯得奇怪還是小心地克制住。
模擬著平時平淡的聲調和其他人打招呼。
這個「其他人」的範疇裡少了相葉江裡老師。
「相葉老師今天早上沒有課嗎?為什麼這個時候都不見來。」我旁邊的辦公桌上還放著一只淺綠色的茶杯, 那是相葉江裡新買的,才用過幾次。
「小莉香不知道嗎?」智子老師抬起頭來,「相葉老師辭職了,不過我也是早上在校門口碰到校長時聽他隨口提起的。」
「辭職?」說一點都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可是相葉老師才剛調過來, 而且上班的時間連一個月都沒有。」
當我表達完自己的疑問時, 我已經知道了相葉江裡辭職的原因。
詛咒。
是那個會腐蝕皮肉, 讓他的手指只剩光禿禿指骨的詛咒。
光禿禿的指骨,光禿禿的小骨頭。
小骨頭?
本該往後發散的思路中途被小骨頭長大嘴巴咬掉,從而延伸下去的地方全部是他的影子。
我突然有了一個不合常理的大膽設問。
小骨頭和相葉江裡有什麼聯系嗎?或者說,小骨頭在變成小骨頭之前是否也像相葉江裡老師那樣背負著糟糕的詛咒?
他還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過自己變成骷髏架子之前的生活。
先前試探著問過兩句,他也是憨憨地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胡亂糊弄過去。
等回家再好好「盤問」一次。
森鷗外很清楚,莉香走後的家裡絕對不會平靜。但他沒料想到這次不平靜的起源竟然是芽衣還有另一個平行時空的【太宰】。
身上還穿著港黑時期穿的黑色外套,渾身散發著頹喪的氣息,說話的口音卻往輕快和活潑上靠。
看上去就是個不和諧體。
「哇哦,這裡就是另一個時空嗎?那我會不會遇到另一個我呢?」清瘦漂亮的青年從浴室出來後開始自在地巡視房間,在廚房和手裡拿刀的森鷗外對上視線。
「骷髏!是骷髏誒!」【太宰】興奮地指著森鷗外,又招呼旁邊的芽衣:「快看,是會動的骷髏!」
芽衣的反應要正常幾分,她往後瑟縮了一下,「媽媽的房子裡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東西?」
森鷗外把刀反握背在身後。
【太宰】讀懂了那是表示自己沒有惡意的意思。
「不但能動,還有人類正常的思維嗎?」青年臉上的笑意沒有映到他沒有光亮的眸子裡,手滑進外套兜裡。
森鷗外在心裡默默嘆一口氣,就知道是這樣。
在【太宰】掏出木倉之前,迅速閃身靠近他,原本反握著的刀也順滑地在手裡轉了一圈,短短幾秒,刀尖對准【太宰】纏了繃帶的脖子。
雖然他現在是骨頭的形態,被木倉打中也不會怎樣,但要是莉香回來看到家具上都是坑坑窪窪的彈痕,觀感可就太差了。
「太宰!」芽衣稚嫩又焦急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時空之——」
【太宰】用木倉托打了一下她的腦袋,「之前不是都告訴過你了,不要太過依賴異能,每次遇到緊急事態就想用異能逃跑,你忘了我現在是在收拾誰的爛攤子嗎?」
「別成為另一個芥川啊。」【太宰】不滿地撇嘴。
芽衣捂住自己的頭,這人還真是一點都不手下留情,疼得咬牙切齒道:「我知道了。」
【太宰】沒有波瀾的鳶色眼睛裡照進一點點狡黠,直視小骨頭的兩個窟窿眼:「為什麼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一如既往的聰明。
森鷗外下意識要回答,但發出了哢噠聲。
「噗。」【太宰】完全無視刀尖正抵著自己的脖子,捂住嘴巴笑,這一系列的動作導致身體晃動,脖子擦到刀刃,白色的繃帶下浮起一道淺淺的血痕。
刀刃往後收了一點。
「這個骷髏頭是你在這個時空的父親大人哦。」【太宰】對芽衣說。
芽衣睜圓那雙和莉香酷似的眼睛,「騙人!」但她很快又回想起他們上次見面時森鷗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也就釋懷了。
「真慘。」變成了這個樣子,媽媽肯定認不出他了,而另一個時空的【森鷗外】在這個時候出現,簡直就是理所應當地占據了本該屬於他的位置。
森鷗外可沒覺得自己慘,他覺得自己當莉香口中的「小骨頭」還當得挺開心的。
扮演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格,聽到莉香平常不會說的話,更加深刻地了解莉香的想法。
而且,就算他是一副骷髏架子的模樣,比起臥室裡那個假惺惺的假貨,莉香還是本能地更偏袒他。這簡直就是在變相地示愛。
還是用只有小骨頭能聽懂的語言。
外廳的吵鬧終究還是吵到了臥床的【森鷗外】。
依照森鷗外對「自己」的理解,其實在臥室的他早就察覺到了外面的動靜,只是在靜觀其變而已。
「首領,我來接你啦!」比【森鷗外】更加假惺惺的【太宰】愉快地揮手。
假貨直接無視招手的【太宰】,對芽衣露出欣慰的笑:「之前你把我捅傷傳送到異時空時,我就覺得你成長了不少,現在還學會向太宰求助了,真是不錯。」
「不准發抖。」【太宰】面無表情地又敲打了芽衣一下。
「既然都把我扔到這裡來了,為什麼還要再大動干戈地把我找回去呢?」【森鷗外】蹲下身,和芽衣的視線齊平,手搭到她的肩膀上。
巨大的恐懼狠狠扼住了她的心髒,但要實現自己的目的之前,必須邁出第一步:「媽……媽媽……擔心媽媽受傷……」
不願意承認但又必須承認,現在的港*黑不能沒有【森鷗外】。【太宰】又一直是吊兒郎當的態度,對首領的位子沒什麼想法。至於其余人,目前的能力還不足以勝任。
「這樣啊,」【森鷗外】收回手,「也能理解。」
假貨回頭看了真貨一眼。
繼而轉過頭來:「找我回去之後呢?」
「我會好好學習,然後……」芽衣說這話的時候看了【太宰】一眼,要學習的內容不言而喻。
「然後?」【森鷗外】咬緊了追問。
「殺了你,成為下一任的afia首領。」說前面那些話的時候都在動搖,唯獨這句話異常堅定和用力。
要不是不合時宜,小骨頭都要為她鼓掌。
【森鷗外】怔愣片刻,發出張狂的笑聲,頗為贊賞地拍拍芽衣的頭:「不錯哦。」
【太宰】瞥一眼正在「親密」互動的父女,無所謂地看向窗外,走起神來。
差不多該走了。
本以為要在回家後才會遇見小骨頭,哪想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就遇見了他。
小骨頭當然不可能以純天然的骷髏架面目示人,而是穿著小恐龍的卡通套裝坐在距離我家很近的小公園裡。
那件小恐龍卡通套裝是商店打折的時候買的。
這種衣服平常根本穿不出門,我當時是腦子抽筋了,看到打一折的商品就邁不動腳。一折是什麼概念?價格直接抹了個零的概念。
再加上售貨員的全力推銷,簡直跟著了魔似的直接忽略實用價值。
買回家的時候還安慰自己,冬天的時候要是剛好碰到暖氣壞掉,空調也壞掉的情況,這件深綠色的毛茸茸小恐龍套裝就有了用武之地。
然而兩年過去了,並沒有穿上它的機會。
這件恐龍套裝的設計有點像玩偶服,全身包得嚴嚴實實。和玩偶服不太相同的地方在於拉鏈的設計,在肚子的下方有一個銀色的拉鏈,拉鏈可以一直往上拉到頂,把整個頭都裹起來,眼睛的地方還貼心地留了兩個小孔,方便拉鏈全部拉上的情況下看路。
縱使現在的天氣不熱,但穿著這樣的套裝在小公園的長椅上坐著還是有點引人注目。
有只跟著主人出來散步的金毛站在不遠的地方試探著要不要接近,估計是覺得穿著小恐龍套裝的小骨頭和普通人太不一樣,產生了好奇心。我站在不遠處覺得這幅場景著實好笑。
我看到小骨頭的下一秒,他就看到了我。
從座椅上站起來,急匆匆地就朝我這邊跑來,然後討要擁抱。
平時他擁抱我的時候會小心地放輕力度,大概是害怕肋骨硌到我。但穿上厚厚的小恐龍服時,力氣就會稍微放開一點,平時輕輕的擁抱也變得實在了些。
那只好奇的金毛被主人牽著走遠了。
「你是專程來等我下班的嗎?」小骨頭不知道我在哪裡上班,所以專門挑選了這個距離家最近的公園,也就是我上班的必經之路上。
他顧忌到周圍有來往的人,聲音放得很小很小,「哢噠~」
「謝謝你。」小恐龍的套裝好暖和,摸起來像觸手能及的可愛,像觸手可及的夏秋交替之際,那是我最喜歡的時節。
我拉著他的手,一起回家。
走著走著,想起了關於相葉江裡老師的事。
「小骨頭。」
「哢噠?」
「你在變成這個樣子之前是什麼樣的人呢?」
小骨頭搖頭。
「不知道嗎?」和之前的回答差不多,他給我一種時而聰明,時而憨憨傻傻的感覺。
我繼續說:「我們辦公室有個叫做相葉江裡的老師,他生了病,現在辭職了。」
小骨頭用手摸我的頭,算是無聲的安慰。
「其實我知道他辭職的真正原因並不是生病,而是詛咒。他曾經告訴我,他的身上背負著可怕的詛咒,而要破解那種詛咒,只有他喜歡的人喜歡上他才可以,否則身體上的肌肉組織都會慢慢消失,最後變得像小骨頭一樣。」
小骨頭安靜地聽著,沒有發出哢噠的疑惑聲。
「小骨頭天生就是骨頭嗎?還是說很久之前也是人類,因為背負上了和相葉江裡老師類似的詛咒才變成了光溜溜的小骨頭?」
相葉江裡老師的眼睛是深紫色。森鷗外眼睛的虹膜有時是酒紅色,有時看起來是深紫色。
之前我強制自己忘記了森鷗外,所以對於相葉江裡的出現並沒有覺得異樣,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這兩個人有著一些難以忽視的相同點。
手指纖長,皮膚偏冷白,身高也很相近。
「我之前還想過小骨頭會不會就是相葉江裡老師本人,如果小骨頭是相葉江裡老師,那麼就有可能是林太郎。」但是小骨頭和相葉江裡的性格實在是相差太遠了,和林太郎的性格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裡。
「抱歉,說了奇怪的話,」已經到了家門口,我推開庭院前的鐵門,「林太郎明明還受著傷睡在臥室裡。」
「咳咳——咳咳咳!」小骨頭突然迸發出咳嗽聲。這咳嗽聲聽起來相當奇怪,像在柔軟的面團裡揉進細碎的骨頭,一點也不痛快。
我的第一反應:「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的第二反應:小骨頭沒有聲帶,怎麼能發出咳嗽聲?
咳嗽得停不下來。顱骨的中間偏下,也就是人的嘴唇部位暈染出一片潮濕。
「小骨頭,讓我看一眼是怎麼回事。」我松開他的手,轉而去拉位於頭頂處的拉鏈,直覺告訴我他在嘔血。
小骨頭一邊瘋狂咳嗽一邊用手擋住拉鏈不讓我碰,咳嗽得身子都弓起來。
我聽這帶血的咳嗽聲聽得心顫。
腦子裡浮現出相葉江裡老師被詛咒折磨的情形。
「讓我看一下!」小恐龍套裝的頭套前面那片溫熱的潮濕已經暈開好大一片。
按照小骨頭能從浴缸裡抱起林太郎還把他扔到地上的力氣,我硬碰硬肯定是不會成功。
但他此時的狀態不佳加上他不敢反抗得太厲害傷到我,這些疊加的條件給了我趁虛而入的機會,所以拉鏈之爭還是以我得手而告終。
拉鏈往下拉開,拉到露出顱骨,呈現在眼前的本該是小骨頭滑溜溜的顱骨,但不是。
我看見一半是白骨,一半長有血肉的臉。
「莉——莉香——咳咳——」小骨頭終於擁有了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如壞掉的風箱,推拉把手時未聽見火越燒越旺,只聽見粗噶難聽的音符。
他只有一半的聲帶,他只有一半森鷗外模樣的五官。
我下意識往樓上望了一眼,受傷的林太郎睡在二樓的臥室。
可是眼前的人分明也是森鷗外。
我是在做夢嗎?這是誰在和我開玩笑?
「林太郎?」我該小心地退後,和他拉開距離,該逃離現場,和樓上的森鷗外也拉開距離。
但我做不到。我看到只有一半血肉的他,還在咳血的他根本做不到。
森鷗外捂住只有一半的嘴巴,吃力地吐字:「不要看我現在的樣子……咳咳……莉香……」
我才不聽他的勸告,我伸出手捧住他只長出一半血肉的顱骨。
第九十一章
「我們先進屋。」站在庭院裡鬧出太大的動靜會引起鄰居的注意, 要是讓他們看到森鷗外現在的樣子,說不定會直接報警。
他執拗地把拉鏈往上拉了幾分,咳血聲裡夾雜著微弱的應答聲:「好。」
摁下密碼打開房門, 感應系統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關上門的一下秒, 森鷗外背靠著大門滑坐到地上, 剛才穿起來還松垮的小恐龍套裝此刻被撐得飽滿了些許,恐龍套裝的手掌位置因他捂住嘴巴的動作被血液濡濕, 而且顏色還有愈發加深的趨勢。
我目睹這凌亂的一切,目睹他的慢性死亡, 感覺要喘不上氣了。
跪在他的旁邊,手摸著他的顱骨,像往常安慰小骨頭那樣,「林太郎, 我……我要怎麼做?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好受一點?」
這咳嗽的架勢簡直是要把內髒都嘔出來。他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裹在小恐龍套裝裡, 我都不知道心髒到底是全部長出來了還是只長出了一半。
只長出一半的話,那現在的他該多麼疼啊。
不能再拖了。
我捧住他的腦袋, 這次沒讓他掙扎開, 「林太郎, 你對我許願。」
此刻的這張臉是出現在恐怖片裡都不會讓人覺得違和的程度, 是主人公在半夜從荒蕪的墳地裡挖出的受到詛咒的人頭。
可是擔憂和心疼已經把恐懼給覆蓋掉了, 我可以毫不躲閃地盯著他的眼睛:「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對我許願好不好?」
他搖頭,血液開出的花印在嘴角,印在冷白的皮膚上。我大腦裡的小人在瘋狂的尖叫,要掙脫出禁錮它的瘋人院, 無比恐懼地尖叫。
「莉香……」他氣若游絲地說, 咳血的頻率似乎稍微降低了一點, 「抱……抱一下我……咳咳咳……」
「好。」我抱住他一半堅硬一半柔軟的身軀。
他擁抱得那麼用力,用力到我覺得有點疼。和小骨頭輕柔的動作並不相同,但傳遞過來的愛意卻同樣厚重。
「嗚嗚嗚……我要怎麼做,我該怎麼做啊……」不爭氣的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我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埋在絨絨的套裝裡,埋進他的血肉裡,白骨裡。
「愛我。」他吃力地又重復一遍,「愛我就好了。」
「我已經很愛你了啊,林太郎你個王八蛋。」我吸了吸鼻子,壓抑住自己惱人的嗚嗚聲。成年後痛哭的次數寥寥無幾,專門貢獻給他的就要占掉快一半。
森鷗外拍拍我的脊背,「不哭,不哭啊。」
「林太郎,你不要死。」我把眼淚蹭在他的衣服上。
「不會死的,已經……沒事了。」
我哭到一半時,他的聲音恢復了正常,就好像破損的另一半聲帶突然長好了。
咳嗽聲也消彌在空氣中。剛才那恐怖得如同肺癆患者的咳嗽聲恍若只是我的幻覺。
我從他的肩膀上抬起頭來,剛才還是白骨的地方長出了筋肉,血管,皮膚,完美無缺地和另一半組合,好像原本就是如此。
哭聲戛然而止,不可思議地伸手去觸碰他的皮膚:「好了?」
「好了。」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臉頰上蹭了蹭。
「那身體——」拉鏈拉到胸口處,他裡面什麼都沒有穿,露出蒼白的胸膛。
「也好了。」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我所熟悉的細細的皺紋,手被拉著觸碰他的胸口,是溫熱的真實,「謝謝莉香給我的愛,讓我重新活了過來。」
這句話簡直是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的台詞。
他靠過來,啾地一下,親了我的嘴唇。他很擅長搞這樣的偷襲。
大腦有點暈乎乎的,危機看起來暫時解除後,我總算是想起了關鍵的問題:「小骨頭的真實身份是林太郎,那臥室裡的那個林太郎是——」
「莉香覺得,我們兩個誰是真的?」他用食指蹭掉我眼角的淚,動作親昵得無比自然。
幾乎是沒有猶豫地:「你。」
「乖孩子。」他心滿意足地摸著我的頭發。
「那裡面的林太郎……」
「他是另一個時空的我,是芽衣的父親。」
「芽衣?」這信息量也未免大得太嚇人了,我的腦子裡吃力地重組自己收集到的碎片,「我去臥室看看……」
森鷗外拉住我的手,「你去上班的時候他已經回去了。」
「回去了?」回到了屬於他的時空?
「是的,被芽衣用【時空之眼】傳送回了他原本的時空。」
也不是悵然若失,只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雖然只是相處了一天,但我是真的把他當做真的「林太郎」看待。現在知道他是假的,手真實地捕捉到了相處過程中一閃而過的虛幻感。
森鷗外湊過來,把他的臉強行擠進我的視線,「在想什麼?舍不得?」
「沒有那種事。」
我想要往後躲,卻被他固定住肩膀根本躲不了,視線被迫接受完完全全的「森鷗外」信息,濃度過高。
「說起來這些日子,莉香把那個假貨當做是真的我,還對他那麼好,還凶了我,真的很過分。」
我和他口中的「假貨」接觸的時間也就一天多一點,怎麼就變成了他口中的「這些日子」。
而且,凶了他?
我什麼時候有凶過小骨頭?
我想反駁,但看到他可憐兮兮的眼神還有嘴角未干的血污時,辯駁的話就停滯在嘴邊變成了:「對不起。」
他的眼神變成玻璃杯裡盛裝的葡萄酒,柔軟地映著我的樣子:「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我以為有很些話只要通過肢體語言來表露就好,但忽視了直接說出來才會讓莉香感受得到。」
黑匣子的真相,擁有上周目記憶的原因,相葉江裡的真實身份。
他把全部的全部都告訴了我。
「之前變成小骨頭還能說話,還能擁有自己的意識是因為莉香還喜歡著我,只是沒有認出我是誰。如果莉香發自內心地討厭我,不再喜歡我,我就會徹底變成沒有生命的小骨頭。」
森鷗外親吻我的手背,眼睛向上看我:「我現在是莉香的傀儡,莉香讓我生,我就生。莉香讓我死,我就死了。」
迎面而來,沉重的潮濕的愛意壓到我的心上。
「不可以逃跑,怎麼老是在做逃跑的動作啊。」他察覺到我想拉開距離的意圖,這回不固定我的肩膀,直接把我抱在懷裡。
現在的姿勢比較尷尬。
森鷗外背靠大門滑坐在地上,我之前為了查看他的咳血情況還有方便抱他就跪在他的□□。
氣氛變得曖昧起來,他慢慢收緊手臂,雙腿也往中間並攏。
我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
嗅到了危險的訊號,我立馬采用迂回戰術:「林太郎,我的膝蓋疼。」
他立馬松開懷抱,皺起眉,「快站起來讓我看看,嚴不嚴重?我幫你揉一揉。我昨天看到家裡的醫療箱裡還有治淤青紅腫的噴霧……」
站起身來,「其實疼得也不是特別厲害,主要是維持跪著的姿勢好半天了,不太舒服,腳麻。」
剛才被別的心事占據了頭腦,一直沒注意到小恐龍套裝在他身上穿出來的效果。
現在猛這麼一看,還真是……不知道怎麼形容。
森鷗外發現我的關注點轉移到了他身上的衣服上,無奈地說:「家裡也沒有適合我穿的衣服啊。」
走起路來的時候,某個部位尤為顯眼。
我沒忍住,說:「別的東西我等會兒出去買,但是內褲什麼的……我上次給那個人買睡衣的時候買了好幾條新的,你可以先穿上。」
「等會兒洗完澡再說。我先看看你的膝蓋。」他執著地要率先處理我膝蓋上的傷。
但我的膝蓋上真的沒什麼——
「都青了。」
今天上班穿的是比較厚實的裙子,雖然有很多學生已經不怕冷地換上了短裙,但我還是在和羊毛材質的長襪相親相愛。
褪掉長襪,露出的膝蓋上居然真的有淤青。
「這種小傷我自己處理就好。」下意識要收腳,但被森鷗外捏住腳踝。
「我幫你。」
力氣好大,完全掙不開。
我們兩人肩並肩坐在沙發上,為了方便他給我擦藥,我把脫掉羊毛襪的一條腿抬起來放到他的膝蓋上,腳下空空地晃蕩。
過膝的厚裙子往上一卷,我的動作又尷尬又難為情,只好按住自己的裙底。
只要簡單地噴上噴劑就可以了,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盯著看老半天。
他的眸色暗沉,面無表情時看起來有點可怕。
「看到莉香的腿重新長出來,總覺得很高興。」
原來是在琢磨這個。
「其實我也覺得很高……喂!」
濕潤柔軟的觸感觸碰到淤青上,他淺淺地親了一下我的膝蓋。
未經思考的話脫口而出:「林太郎變態!」
他倒是坦然:「確實。」
我:……
森鷗外見我無語的樣子還覺得好笑,「其他不該親的地方我也親過好多次,莉香覺得變態也可以理解。」
其他不該親的地方。
大腦要上高速了,耳朵和臉燒起來,索性垂下頭。
森鷗外幫我噴好藥劑,把腿放下,繞到我的另一邊處理右腿上的淤青。
「對不起,剛才的話有讓莉香覺得被冒犯了吧?」
我小小聲:「倒不是。」主要是不好意思。
他慢條斯理地脫我的羊毛襪,「我會小心克制住的。因為太久沒有作為莉香的愛人正式出現,有點得意忘形了,占有欲和控制欲也在腦子裡打架,爭先冒出來。」
這回是右腿擱在他的膝蓋上。
「如果莉香產生討厭,害怕,不高興的情緒,都要告訴我好嗎?不要堆積在心裡想著一個人慢慢消化掉。」
「嗯,我盡力。」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裡面真是毫不掩飾的,近乎的占有欲。
這還是他克制後的表現嗎?不知道剛才的話是不是誇張的說法。
「林太郎之後有什麼打算?港黑那邊還要回去嗎?」
「變成小骨頭之前就已經安排妥當了,中也現在才是港黑的首領,以後最多也就提供一點指導。」右腿的淤青也處理妥當。
「我以後可以和莉香一起生活嗎?」他期待地看著我。
我的大腦還有點混亂:「大概……可以。」
他有些失落:「大概?」
「可以。」
啾啾。
被連著偷襲了兩次。
「莉香想要別墅嗎?帶游泳池和酒窖的那種,送莉香一套好不好?」
「嗯……嗯?」別墅?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開心了就想要送我東西,非常實在。
「或者鑽石,轎車?有什麼想要的嗎?」
「我……暫時沒有,我想一想。」
「莉香。」他又叫了我的名字,像在反復確認著什麼。手放在噴了藥的膝蓋上方一點,輕輕往上挪了幾寸。
「嗯。」我應聲。
他一手摟住我的腰,放在腿上的手又上滑了幾寸,「莉香。」
我可太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了。
「等……等等……我,林太郎,那個……家裡沒有儲備的小雨衣。」我慌張地按住他的手。
「我知道,不用管我。我只是想讓你舒服,不會做讓你害怕的事。」
他的喉嚨裡發出細小的,不仔細聽就近乎聽不見的嗚咽。
簡直像在撒嬌。
(正文完)
第九十二章 番外
舒服得手指都不想動, 連洗澡都要別人幫忙代勞的程度。之前變成人魚那次也是這樣,我側轉身把臉埋進枕頭裡,後知後覺地羞恥起來。
那個假的森鷗外已經回到了原本的時空, 但我現在睡的還是次臥。
主要是林太郎說主臥裡有假貨的味道。
「假貨的味道?」
「嗯, 睡那種東西睡過的床,感覺惡心到要嘔吐。」就算對方是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嘴上也一點不饒人。
浴室裡的水聲已停,他洗好澡從浴室裡出來, 身上帶著蒸騰的水汽。
浴巾搭在半干的頭發上, 身上穿著簡易的短褲和灰色短袖。那是本來買給「假貨」穿的便裝, 幸好還沒有拆封, 不然他就不願意穿了。
是個在某些地方相當固執的人。
「我的身上現在和莉香一樣, 都是水蜜桃的味道。」他彎下腰, 啵了一下我的臉頰。
今晚親的次數也太多了,比起原來,變得有點粘人。
順著發梢流下來的水滴在灰色的短袖上暈染出一片小小的水漬。
「林太郎, 我幫你擦擦頭發。」我從他手裡接過毛巾。
他好像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的,聽到我的建議後便乖順地在床邊坐下, 任由我在他頭上動作。他的頭發很黑很柔順, 刻意揉搓得很用力也不容易炸毛。
我擦得差不多了想著要不要用吹風機來吹一下,他冷不丁來一句:「莉香,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啊?」這思維跳轉得還真快,「我們之前不是結過一次了嗎?」
何況在我變成人魚的時候, 他跟別人介紹我的身份時, 張口閉口都是「我的妻子」。
「那都是上個周目的事了, 從法定關系上來看, 至少現在你還不是我的妻子。」他的嘴唇呈現出微笑的形狀, 兩邊的腮幫子略鼓,不結合情境,他現在的表情很容易被誤讀成害羞。
「我以為林太郎不會在意一張紙就能決定的關系。」成為夫妻,也就是去役所領取一張婚姻屆的事。
「本來不會在意的,但因為是莉香所以就在意了。」半是期待,半是緊張地看向我,「可以明天就結婚嗎?」
表情怎麼這麼豐富?到底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啊?
盡管內心產生了這樣的疑問,最後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
結婚。
上個周目沒有舉行婚禮這種東西,這個周目我也不想走這個操辦起來很費心力的流程。
「真的沒關系嗎?」森鷗外看起來很遺憾,「我心裡都已經有了一堆可以邀請來參加婚禮的人選。」
「不用,那種東西好麻煩。」我的發言好像渣男。
那種嫌棄妻子很麻煩的渣男。
「那蜜月呢?要度蜜月吧?」
「……對不起,還得工作,學校那邊的事……」
森鷗外喪氣地垂下頭。
我果然拿的是渣男的劇本。搞什麼?有哪裡不對吧?
最先發現我結婚的還是我辦公室裡的田川老師,其實也不是發現,畢竟結婚這個事最後還是我自己承認的。
「莉香,戒指戴在無名指上很容易被人誤會成已婚的哦。」她善意地提醒我。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實話:「沒有戴錯,我確實是結婚了。」
「是嗎?原來是結婚了啊。」田川微笑著重復一遍,微笑在臉上凝滯了三秒後——
「什麼?!你結婚了!」直接竄到我的辦公桌旁來,田川抓住我的肩膀,眼裡亮晶晶的,想聽八卦的光芒在靜靜閃爍,「跟誰結婚?我之前都沒有聽說過你交男朋友的消息!」
智子老師也正巧從外面進來,耳朵捕捉到「結婚」這個關鍵詞,立馬:「結婚?誰結婚啊?是田川老師嗎?」
「不是不是我,是莉香!莉香說她結婚了!」
智子老師石化了半秒,面色僵硬:」田川老師,你是不是聽錯了?小莉香應該說的是球莖不是結婚吧?」
「球莖什麼啊!」田川抓住我的手,向智子老師示意,「你看!莉香都戴上結婚戒指了!」
然後發展成我被兩人包圍,進行「盤問」的局面。
「我是失憶了嗎?沒有參加莉香婚禮的記憶。」智子老師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最近照顧女兒太辛苦,腦神經出現問題了?」
「……不是,是我沒有舉辦婚禮。」
「為什麼!我還想要接到莉香的捧花!」田川激動地搖晃我的肩膀,「也想看到莉香穿婚紗的樣子。」
「啊……我……」
智子老師把田川推開,「田川,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關鍵是那個男人居然不願意給莉香辦婚禮嗎?有沒有搞錯啊?這對女孩子來說可是很重要的事!」
「是我要求不辦的。」我倒是不覺得婚禮對女孩子很重要,重要的是努力工作賺錢。
「為什麼?」x2
聲音好大,耳朵都被震痛了。
「太麻煩了。」
「莉香!!」x2
耳朵更痛了。
婚禮沒舉行,但婚紗還是穿了的。那種白色的,很像西方唯美向電影裡女主角穿的婚紗。頭發上還固定著輕薄的頭紗,上面繡有白色繁復的花紋。
頭紗放下來,蓋住臉的時候,眼前的景色都變得若隱若現。
不過只在新搬進去的別墅裡穿過婚紗,而且還是他想看才穿的。這個屬於比較私密的話題,沒有辦法和田川她們談起。
轉來繞去好一陣給她們解釋,智子老師還語重心長地問我是不是和我結婚的人很窮,我為了他著想才主動不辦婚禮。
「……根本不是這樣。」不如說森鷗外才是想要辦婚禮的那個,只是在看到我穿了婚紗後又改變了主意。
而且,很窮什麼的。
我手上戴的戒指在商店裡標示的價格就是好幾年的工資都負擔不起的程度。更別提送我的別墅,房子裡的設備幾乎全自動,還有人專門打掃和做飯,附帶超大游泳池。
貴死了貴死了。
「那他是做什麼的?」
「現在在醫院上班。」
田川托著下巴,若有所思:「醫生啊。」
她似乎是想到什麼,自動腦補了劇情:「莉香是不是去看病的時候認識的?一見鐘情嗎?」
這過於少女心的劇情,看來田川老師最近看了不少偶像劇。
「那應該不會收入拮據。」智子老師在我的解釋之下,特別是聽到了男方是有固定工作的時候,臉上的陰翳終於消散了一點。
「是的。」也就普普通通當個院長。
「但是,結婚的話,一般都要度蜜月吧?」
「咳咳……那個的話,他是醫生,比較忙,我們決定在學校放假的時候一起去巴釐島。」不是巴釐島,是私人的小島,他說放假期間各個旅游勝地都會變得很擁擠吵鬧,不想要被人打擾。
度蜜月也就等於一天之內有一半多的時間都要在床上度過。
「這個回答倒是勉強能讓人接受。」智子老師點點頭。
同事這邊的解釋算是蒙混過關,我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想到了更嚴重的問題。
小姨那邊怎麼辦?
要是讓她知道我和一個比自己大了二十歲的男人結婚,她很可能會以為我被欺騙了感情。
唉,真令人頭大。
第九十三章 番外2
「為什麼要笑?」我的手剛搭在方向盤上, 就用余光瞄到了森鷗外的嘴唇有揚起的趨勢。
「欸?有嗎?」嘴角的弧度立馬被抹平,眼睛裡流露出無辜的神態。
我疑惑地戴上手套。
這回他用手捂住了嘴巴,發出「噗」的聲音。
「被我逮到了!你就是在笑我。我這還沒開始發動引擎, 要嘲笑我的車技是不是太早了。」我不太高興。
「不是在笑莉香的車技。」他不再掩飾面上的笑意,從副駕駛上傾身過來拉我的手, 「只是覺得,我的莉香為什麼這麼嬌啊。」
我:「……什麼?「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做了什麼讓你感覺很嬌氣嗎?」
「不是,」他隔著手套摸這顆婚戒,「因為這輛紫粉色的小轎車和莉香真的很配, 而且莉香每次開車前總是鄭重其事地戴上小手套,用可愛來形容似乎不夠貼切, 只能說很嬌了。」
怪不得帶我去買車的時候他從看到這輛車起就開心得不行, 我坐進去後他就更開心了。開心的點居然是這個?
「林太郎好奇怪。」無語。
「要罵我變態嗎?」
「不罵。」
不要把床笫間的限定癖好帶到現實生活中,「林太郎, 我……就是……」
「什麼事?」森鷗外扣上安全帶。
「我明天要去宮城縣一趟。」
「去見你的小姨嗎?」他用平淡的口吻說出我醞釀許久的答案。
我詫異道:「你怎麼知道的?」
「莉香的事我都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說, 「是想見小姨所以要回去?明天我陪你一起。」
「不用, 我自己去就好。」
他沒問我原因,反而急著道:「早上去晚上回來?」
「應該要在那邊呆一個晚上, 早上去晚上就回來的行程也太趕了。」
「所以,明天我一個人在家?」他追著問。
「是這樣。」顯而易見。
「好吧。」那種浮在臉上的假笑再次出現在他的臉上。
出現這種表情就意味著他在想的事情要偏離正確的軌道, 往略暗黑的地方悄悄滑行一段距離。
我半是無奈半是習慣地叫了聲他的名字:「林太郎。」
「嗯?」
側身抓住他的領帶, 往前拉了一點, 吻落在他的唇上, 我撞進一片酒紅色的汪洋裡。
「我去給小姨做個心理鋪墊,告訴她我和你結婚的事。你現在和我一起去, 很可能會吃閉門羹。」
他托著我的後腦勺把本該淺嘗輒止的吻延長, 甜膩的呼吸濕潤地在兩人間纏綿。
「嗯。」
我看見他的眼裡有瀲灩的水光, 他的手指徘徊在我的衣服下方,狡猾地想探進去,又停頓。
「手機上和項鏈裡都裝了跟蹤器,還是不滿意嗎?」甚至連耳垂裡都植入了小型的定位儀,也不知道當初他趁著我睡著時怎麼弄進去了。摸著薄薄的耳垂,裡面根本不像存在異物。
這個定位儀到底是有多小。
「冰冷的定位點和活生生的莉香存在著很大的區別。」森鷗外的睫毛也長,但並不卷翹,而是很平直,垂著眼時不顯俏皮,更多的是無聲的委屈。
「莉香討厭我嗎?」
「為什麼討厭你?」
「生活都被我監控了,手機裡,項鏈裡都裝上了那種東西,普通人肯定會覺得反感。」
「那你不要把我當成普通人來看就好了,我早就知道了林太郎是什麼樣的人,被監控著生活也無所謂。」更何況他的主要出發點也是擔心我遇到危險。
他周邊的氛圍不像適才那麼緊繃,稍微緩和了點,露出的笑也沒有那麼漂浮和虛假,「莉香再多喜歡我一點吧。」
第二天早上動身去宮城。
沒想到最先注意到我手上戒指的人會是翔陽,不過他的關注點不是戒指戴的位置,而是戒指的牌子。
「這個超——貴的!」那具有辨識度的少年音拉長,亮橙色的眼睛在發亮。
「好意外,沒想到翔陽對珠寶方面也有了解。」
「倒不是了解,是碰巧侑前輩前幾天被邀請去做了這個牌子的代言,我稍微留意了一下。」翔陽抓了抓他蓬松的頭發。
我是沒想到排球運動員的業務範圍竟然這麼廣。或者應該說,沒想到外形靚仔的排球運動員業務範圍會這麼廣。
小姨端著涼茶和點心過來,「莉香的戒指怎麼戴在無名指上?」
我心裡莫名咯噔一下,「小姨,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什麼事?」她的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這麼鄭重的表情總讓我覺得莉香下一秒要宣布結婚的事宜。」
「已經結了。」
小姨臉上的笑意凝滯。
剛吃了口點心的翔陽突然被噎住,瘋狂地捶打著胸口。
我連忙端起涼茶遞過去:「快喝水!水!」
翔陽連忙大口地喝下涼茶,輕拍自己的胸口,用逃過一劫的語氣道:「得救了。」
話題被迫短暫地轉移,很快又轉回來,小姨溫柔的聲線裡夾著冷硬:「結婚了是什麼意思?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我沒有參加莉香的婚禮?」
我不得不把和同事交談時使用的托辭搬過來再用一遍,看小姨的表情慢慢緩和下來。
「莉香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判斷,想和喜歡的人結婚是正常的事。」到這句話時她的態度都還算平和,只是有點遺憾沒有舉辦婚禮。
直到翔陽多嘴感嘆了一句:「已經做到醫院的院長這個職位了嗎?這麼年輕還真是厲害。」
小姨的眼神頓時變得犀利起來:「莉香喜歡的人現在多少歲了?」
我端起茶水,躲避她的視線,「還好吧,也才四十來歲。」
「四十來歲!!莉香你是認真的嗎?!」說話溫柔的小姨難得大聲一次,臉上的表情離崩潰只有一步之遙。
「媽媽先別激動,說不定是你聽錯了。」翔陽站起來打圓場,他在聽到我回答的那秒,臉上的表情也有空白的趨勢,但是在聽到小姨拔高的音量後又強行恢復了正常。
我放下杯子,「沒有聽錯,他今年剛好四十二歲。」
我不久前正好二十二歲。
小姨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們相差了整整二十歲。」
「要這麼說也沒錯。」
小姨揉了揉太陽穴,「翔陽你先出去,我和莉香單獨談一談。」
「哦哦好。」翔陽飛快地離開現場,離開前還不忘用安慰性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客廳裡現在只有我和小姨兩個人,突然變得安靜下來。
「莉香,你聽我說。」小姨坐到我旁邊,拉住我的手,「不要害怕,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在外面被人設局騙了錢,又或者是欠了很多錢?」
我愣了一下:」……?」
「莉香很漂亮,面對的陷阱會比平常的女生多,所以我擔心莉香是被不懷好意的人騙了。」她越說語氣越急,「上次來這裡的時候都還沒有男朋友,現在這麼快就結了婚,實在是太快了,好歹也要交往一段時間看看,這麼草率地做決定實在是……」
「更何況他還大了你二十歲,十歲以內都尚且可以接受,但二十歲也太——年齡太大,你們會有代溝,雙方處於一個本就不平等的地位……」
嚴格來算,我和森鷗外交往的時間該有四年多,可這段時間被擠壓在逝去的上個周目裡。經歷的事情也很多,但這些事情完全不能向小姨談起。
太過魔幻和危險。
可以作為佐證我們結婚並不是一場鬧劇的最有力證據都不能拿出來用,這導致了我無論用什麼樣的說辭都沒法完全說服小姨。
以失敗告終。
只能用時間來證明這場看似倉促的婚姻並不是一場無釐頭的鬧劇。
第九十四章 番外3
森鷗外知道一件事, 莉香能愛上他的主要原因是運氣。
當初莉香在經歷和前男友分手,車禍截肢,失去父母等一系列糟糕的事時, 如果遇到的是另一個人, 對她好的另一個人,那麼莉香之後的感情史就沒有他什麼事了。
但偏偏就是這麼湊巧。
一段戀情能否走到最後的決定性因素竟然是命運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莉香不在的夜晚總是特別特別的漫長。
他洗了澡, 看了最新一期的《the ncet》後身子往後一靠, 腦袋枕在椅背上沉思幾分鐘, 打開手機定位系統。手機屏幕上的地圖放大, 再放大,代表莉香的小紅點像一顆黑暗中隱隱閃爍的紅眼睛。
森鷗外什麼都沒做,盯著這顆紅點看了良久。
嗡嗡嗡——
手機突然開始震動,屏幕上顯示出通話的圖標。
是莉香打來的。
手指摁下接通的綠色鍵, 莉香的聲音從手機裡傳出。
「林太郎, 你睡了嗎?」是聽到就想微笑的聲音, 心裡那個深而黑的漩渦收束起黑色的口子, 本來還在逐漸加速的旋轉頓時慢下來。
「快睡了,莉香呢?」
「剛洗好澡,也要睡了。」聽她悶悶不樂的語氣,看來今天的和小姨的對話進行得不那麼順利。
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外人的眼裡, 光是年齡差這一條就要遭受諸多人的質疑。若是知道他以前是從事什麼樣的行當,印像分更是大打折扣。
莉香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聽到這種事絕對會反應劇烈, 過激一點的說不定要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來阻止他們間的感情進展。
「怎麼樣?給小姨做心裡鋪墊的事, 還順利嗎?」盡管料到了結果, 森鷗外還是耐心地詢問。
「對不起, 林太郎, 我失敗了。」光是這句話就能想像她垂頭喪氣,把毛茸茸的頭頂展現在他面前的模樣。
森鷗外語氣柔和:「沒關系的,只要莉香喜歡我就好。」
「嗯,是倒是這樣……但是小姨對我很好,我很喜歡小姨,所以我希望我喜歡的人也能認可林太郎。」簡單到近乎可愛的邏輯。
想告訴莉香,其他的人怎樣看他都無所謂,但是這樣的話說出來太不討喜,還會起不到安慰莉香的效果,於是改口:「時間還長,我們慢慢來。」
算是喂了顆小小的定心丸。
和林太郎聊了好半天,內容都沒什麼營養,說的話也很無趣,中間還有雙方都不說話的停頓時間。
但不會覺得尷尬,反而很享受這樣的靜謐,連電話也舍不得掛。
磨蹭了好半天才摁下紅色的掛斷鍵。
小夏在寒假打零工攢了些零花錢,這個周末正好和社團的同學一起去外面旅游,她的房間空出來讓我留宿。
寬大的床鋪上只有我一個人。
翻來覆去好半天沒睡著,我又起身去了客廳。
總感覺缺了什麼。
要不要抽根香煙放松一下還有點緊繃的神經,這樣會更容易入睡。暗自做了這樣的打算。
結婚之後被林太郎一直管著,縱使是尼古丁含量很少的香煙也不讓碰。酒也只能每周喝一次,還只能喝小小的半瓶。
趁著他不在身邊的機會,我跑到院子裡小小地抽上一根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莉香?」正當我拉開了朝向庭院的活動門時,翔陽的清亮的少年音突兀地在身後響起。
我循聲望去:「……翔陽,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很晚嗎?」翔陽看了眼牆上的掛鐘,「也還好吧,不到十點。」
竟然還不到十點。
是因為中午和小姨的「對峙」讓我覺得難熬嗎?總覺得這一天顯得特別漫長。
「莉香不會是想偷偷抽煙吧?」翔陽歪頭,眼睛往我手上的作案工具上瞄。
我:!
「哪有……我就是……」
翔陽身上的柑橘味隨著他的靠近愈發濃郁,「看表情就是在心虛。」
「……抱歉。」我老實地把煙盒和打火機放到不遠處的案幾上,這還是我在來的路上偷偷買的。
「沒收了,這種東西莉香還是不要亂碰。」翔陽不客氣地把這些東西掃蕩收走。
「我之前聽侑前輩說莉香會抽煙時還很震驚,他還叮囑我以後看你偷偷摸摸的時候要注意,我本來還沒怎麼放在心上,沒想到竟然是真的。」翔陽用微笑的表情說出「殘酷」的話。
說完還補充似的問了句:「你男朋友看你抽煙都不管嗎?」
「就是管太緊了才想偷偷地做點壞事。」從庭院吹進來的風帶著涼意,我把外面套著的毛衣攏緊。
翔陽感嘆:「他人挺不錯嘛。」
我:……
翔陽看起來該是比較粗神經的運動少年,但心思卻比想像中細膩很多,從和小姨交談完畢到現在,他都沒有帶著八卦的意味追問我關於森鷗外的事。
從冰箱裡拿出超市裡很受歡迎的那款布丁,他把上面的蓋子揭掉,用金色的勺子開始挖裡面看起來潔白滑嫩的固體。
「莉香要吃嗎?我給你拿。」不論吃什麼東西都很有食欲,我不自覺地開始盯著看。這不禮貌的視線讓他產生了誤會。
「不用,我刷過牙了。」我拉開椅子,在他的對面坐下,「翔陽不問我男朋友的事嗎?」
他咬著勺子,看我一眼,「可以問嗎?」
看來不是沒有八卦心,只是顧及我的心情沒有問。
「當然可以。」
「好吧,那我問了。」他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
我整頓坐姿,想聽聽他會問出什麼樣的問題。
結果過去了半分鐘,我們還處於面面相覷的狀態。我忍不住打破這奇怪的氣氛:「還不問嗎?」
他苦惱地撓了下後腦勺,「好像也沒什麼要問的,因為莉香看起來精神狀態很好,也比之前愛笑了,所以我想,那個人應該很愛莉香才對。」
還真是會說話。
「不過,」用上了轉折詞,「一開始聽到你們的年齡差時,我還真是被嚇了一跳。」
看來年齡差這個問題是他們最關注的點。
翔陽低下頭碎碎念著:「侑前輩知道的話會哭的吧?」
本該聚焦在林太郎身上的問題突然跨大步子,踩到另一個人,我下意識地追問:「侑?宮侑怎麼了?」
「沒有!」他宛如被踩了尾巴的貓,頭毛都炸起來,「我隨口一提而已。」
看翔陽的反應,我想他大概是誤會了我和宮侑的關系,也低估了宮侑更換女朋友的頻率。
宮侑不是長情的人,光是我知道的,在和我分手後他就交往過三個女朋友。
那還只是在高中時期。
更別說現在,他在排球圈子裡也算是很有名的運動員,還接了不少時髦度很高的商務廣告,看推特上他的女粉數量已經多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如果我沒有猜錯,他現在也應該有在交往的女生。
我們的關系最多也就定位在「朋友」這個詞上。
不過按照林太郎在感情上針尖一樣小的心眼,以後能和他聯系的次數只能說少之又少。
跟著翔陽看了一局排球比賽,半懂半不懂地聽了一番解說後,眼皮子有了打架的趨勢。
我開始困了。
臨睡前又接到了林太郎的電話。
他的聲音有點著急,我本來還在打架的眼皮馬上立正站好,「怎麼了?有什麼急事?」
「沒有,只是想聽一聽莉香的聲音。」剛才還頗為急切的聲音馬上又變得平和。
我懷疑式地拿起手機再次確認了一下打來電話的確實是林太郎沒錯。
我們才分開一天,這個反應真是誇張到讓我覺得他在表演。
「不用懷疑,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森鷗外在和你打電話。」如同在小夏的房間裡裝了一只他的暗眼,我細微的動作也逃不出他的視野。
「林太郎還真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感嘆。
「控制欲超強嗎?」
「嗯,不過並不討厭,」我脫掉毛衣,「要不要開視頻?」
他沒有絲毫遲疑地回答:「要。」
手機靠在書桌摞起來的兩本辭典上,屏幕朝向床上入睡的我。
就這樣開了一夜。
第九十五章 番外4
第二天早上睡到自然醒, 我睜開眼時已經八點整了。
我剛醒的時候需要靜靜地發會兒呆,重啟休息了一個晚上的大腦。
就在我試圖重啟大腦的間隙,森鷗外的聲音從書桌上的手機裡飄出來:「莉香, 起床洗漱好快去吃早餐。」
因為我有胃病,所以吃飯這一塊總被嚴格地督促著, 特別是早餐。
我抬眼看過去,他正在切盤子裡的火腿煎蛋, 身上穿著修身的黑色襯衫。
那件襯衫是我用自己一個月的工資買的, 比不上他平時穿的那些高檔貨,但他在家裡穿的次數最頻繁。
我下床趿拉上小姨給我准備的兔子棉拖, 半蹲下身子趴在手機屏幕前,「林太郎早安。」
他放下刀叉, 笑道:「早安。今天什麼時候回來?要吃過午飯嗎?」
我端詳了一下屏幕另一頭的他, 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昨晚肯定沒睡好。於是搖搖頭, 「我吃完早飯就坐車回來。」
他明顯是高興了一下, 但很快按捺下去,故意用平淡的聲線說:「我開車到車站來接你。」
「不用, 你在家裡等我就好。」睡眠不足的情況下開車很危險的。
好說歹說也是醫院的院長,但除了偶爾出席幾個會議, 簽署重要的文件, 其余的事都是丟給副院長去打理。
像個掛牌的。
我吃過早飯就和小姨還有翔陽道別。
「現在還早啊,中午吃過飯再走不行嗎?」小姨不太舍得地問。
早早吃過飯還出去晨跑回來的翔陽身上披戴過最早的晨光,有暖融融的太陽味,「我還說等會兒騎自行車載莉香出去玩呢, 這麼快就急著走嗎?」
我整理好帶來的洗漱用品和衣服, 對他們說:「想早點回家, 林太郎似乎很想我。」這個「似乎」並沒有存在的必要,但在句子裡用上這個詞,含義就變得曖昧不清。
桃粉色的泡泡也咕嘟咕嘟地響。
翔陽默不作聲地繞到後面去喝牛奶。
小姨的表情與其說是微妙,不如說是不悅,她抱著手臂,「真是的,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還這麼黏自己的妻子。」
我無奈地笑,自動忽略小姨給林太郎冠上的形容詞:「其實我也很黏他的。」
只是被他稍稍比下去了。
這樣的黏糊勁會持續多長時間還是未知數,也許是永遠,也許是幾年,也許幾個月。
不管時間多長,我已經不會再害怕和恐懼,害怕不被愛,被愛了又害怕被愛不過是稍縱即逝的瞬間。
我捂住胸口偏左的位置,小蝴蝶在溫柔地扇動翅膀,我看見小姨掩蓋在嚴苛詞句下的關心,還看見翔陽的眼裡有永遠不會熄滅的日光。
此刻,我生活在自己從小就夢想的世界裡。我想在這樣溫柔的世界裡好好活下去,回饋給愛我的人同等的溫柔。
我坐上列車,和宮城縣短暫地告別。
很快回到家裡。
森鷗外送我的這套別墅位於高檔小區,住在這裡的人都是有錢人,據說裡面還有幾個當紅明星。不過鄰裡之間很有默契地不主動來往,少了幾分熱絡,但也落得幾分安靜。
家裡打掃衛生的阿姨只在早上和下午各來一次,做飯的那個阿姨又正好出去采購食材,我回去的時候家裡只有森鷗外一個人。
他肯定是通過定位儀掐准了我回來的時間,早早地守在門口。
門一開,接過我手中的行李,還沒等我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就給了我大大的擁抱。
「莉香,歡迎回家。」他近乎要埋進我披散的頭發裡,摟在我腰際的手好用力,他再高一點,我可能要面臨雙腳離地的尷尬場面。
近乎是感嘆式的語氣:「暑假什麼時候才來,想和莉香一起度蜜月了。」
我覺得現在這個樣子就很有度蜜月的膩歪勁,我不作回答,手繞到後方去同樣用力地擁抱他。
「莉香,其實我有個想法。」距離太近,他說話呼出的氣息弄得我脖子癢。
「什麼想法。」
「可以在你的社交賬號上公開結婚的消息嗎?好像很多人都不知道這件事。」他松開懷抱,直視我。
「可以啊。」他不說我都沒想到這種省時省力的方法,不然每遇到一個熟人就要應付他們對婚戒的好奇心也是夠累的。
我掏出手機,常用的社交賬號只有le和推特。
推特的號還是雜志社要求我注冊的,相當於官方賬號,名字是「莉莉」,粉絲數量不多,大部分還是年紀比較小的孩子。我在上面發布的信息大多都是關於書的出版和連載,留言數量又少又和諧。
「是直接在兩個社交軟件上公布我結婚了這樣嗎?」之前沒做過這樣的事,有點不知從何下手。
森鷗外湊過來,「配張圖比較好。」
「要露臉?」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不了,可能會漲一堆奇怪的粉絲,同時收到一堆騷擾信息。露手就足夠。」
商量半天,最後照了張十指相扣的照片發上去,再配上文字「我結婚了」。
推特下面的留言很可愛,基本都是「祝福莉莉老師!」「希望莉莉老師幸福!」一類的說辭。
我認真地挨個回復。
而le上。
我收到了一堆私發的消息。
手機叮叮的消息提示音響個沒完沒了。
我回復了又放下,放下了又得回復。人類的八卦心真是不容小覷。
森鷗外歪靠在我的肩膀上,心滿意足地看著在我看來相當艱深晦澀的醫學書,沒過多久索性連書也放下,看上去已經有了睡意。
「昨晚沒睡好嗎?」我摸摸他柔順的頭發,問出已經預先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是沒睡好,是沒睡。」他理所當然地把頭枕在我的大腿上,用手背蓋住眼睛。
我有點心疼,「那去床上睡吧,這樣睡不舒服。」
「莉香陪我一起睡嗎?」聲音都帶上了沙沙的困意。
我看了眼外面透亮的天色,「現在睡覺也太早了。」
「那我在這裡睡就好,半小時足夠。」他說著話音尾巴軟下來,要陷入夢鄉的作勢。
我很快妥協:「林太郎,我陪你去臥室。」
我昨晚睡得很飽,本來以為今天中午睡不了多久,不料鑽到被窩裡,被林太郎環抱著身體,困意就自然而然地湧上來。
我想可能是此刻的氛圍太安靜,太讓人覺得安心了才會助長睡意。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我睡了整整三個小時!側身睡朝外面,林太郎也跟著貼過來,我的後背抵著他溫熱的胸膛。
還是先不起來了,動作再輕悄也會吵醒他,就這樣保持著姿勢讓林太郎多睡一會兒。
我打算得挺好,哪知身後的他輕輕動了動,抬起身子,有一瞬間讓我產生了他要壓過來的錯覺。
不過最後只是親了下我的耳朵,「醒了嗎?一直保持這個動作,半邊身體都會睡麻的,側過來吧。」
「原來你醒了。」我慢半拍地側過身子,對上他的臉。
他攢動身子往前靠得近得不能再近,「莉香醒的時候我就醒了。」
我不信:「哪可能這麼巧,你是在我前面醒的吧?」
「真的哦,這是心有靈犀。」開始搬用小骨頭的台詞。
「臉被壓出紅痕了。」他抬手摸過來。
「應該是枕套上的花紋,睡得太用力壓到了臉。」
這句話也不知是戳到了他的哪個笑點,聲音啞啞地低頭笑了好一會兒,「睡得太用力什麼的。」
他睡覺很安穩,動作也不大,不知為什麼胸口上的扣子還是被蹭開露出幾分白色的肌膚。
「林太郎好白。」我伸手過去想幫他扣上紐扣。
他卻直接攥住我的手,順著敞開的領口滑進去,聲音懶洋洋地:「要摸嗎?」
我:「……已經在摸了。」
第九十六章 番外5
好家伙, 在床上開啟了「互摸」模式,好半天了才氣喘吁吁地准備去吃晚飯。
「該死,我真是腦袋犯昏了。」林太郎的臉上還殘留著未消的紅暈, 他抬頭捂了下眼睛,隨即垂下眼來看還靠在枕頭上的我。
「莉香,你回來之後只吃過一根能量棒吧?午飯也在中午睡過去了,現在餓不餓?胃疼嗎?」
「不用擔心,我沒這麼脆弱, 早上在小姨那裡吃了很豐盛的早餐,現在不覺得餓, 更不覺得胃疼。」
林太郎的手放在我的胃部,輕輕地揉了揉,眉目間都是擔憂的味道。
上周目我的身體很差, 中途異能使用過多昏迷了半個月之久,最後又是以那樣的方式死去, 種種原因導致他對我的健康狀況相當在意, 動不動帶我去醫院體檢。
晚上還偶爾做噩夢驚醒,醒來的第一反應是找到我的手緊緊扣住。
揉了揉我的肚子, 又轉而摸腰。癢肉都長在腰際的位置了,我好想笑, 生理意義上的想笑。
「太細了。」半點旖旎的想法都沒有, 作出生硬的體態測評。
「我等會兒努力多吃點, 」我也卡他的腰, 一絲贅肉都沒有,「林太郎也要好好吃飯, 不要老是熬夜。」
幾個小時沒碰的手機上全都是熟識的朋友發來的詢問, 宮侑的信息剛好置頂, 估計是剛訓練完沒多久,或者是剛肝完一局游戲沒多久,信息的內容還特別逗:
【我剛才看了眼日歷,今天不是愚人節啊。】
【莉香,你在開玩笑對吧?】
【是在開玩笑吧?】
【回復一下我嘛!!!!!!】
我放下手裡的筷子,准備給他回信息。
森鷗外正在喝魚湯,眼神虛晃地瞟過來,「在給誰發信息?」
「宮侑。」平日裡寫的稿子多了,打字的速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我飛速地摁鍵:
【不是開玩笑,不過是前幾天的事,確實比較倉促。】
「我想起來了,他是你高中時交往的男朋友?當然,現在該叫前男友了。」森鷗外露出恍然的表情。
我的感情史他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哪裡還需要回憶,只是在暗戳戳地吃醋而已,不過我還是順著他說:「是的。」
對話框處不見有新的聊天內容彈出,我等了幾秒後索性放下手機開始對付碗裡的面條。
「現在還和他有聯系嗎?」雖然他極力想表現出自己問這句話時自然的神態,但在我聽來還是沾了點酸味。
「偶爾會聊幾句,最近幾乎是零交流。」今天的天婦羅炸得很酥脆,嚼起來發出咯嘣聲。
「宮侑他從高中起就很受女生歡迎的,現在應該也有在交往的女孩子,只是性格太直,說話也直,不太懂得把控距離。」吃著吃著東西,眼神又黏到林太郎身上。
他真的好適合黑色,當然,穿白襯衫也好看,但黑色會顯得皮膚更白,而且和他的性格也契合。
相性過佳。
*
隔天下班,我從學校出來,看到門口一身便裝的宮侑。
「好帥,快看那個人好帥。」
「要不要去找他要電話號碼?」
「不了吧,看起來好像是在等人。」
「等女朋友嗎……」
路過的女學生在悄悄議論。
我還沒走近,他就先一步和我對上視線,凜凜地筆直朝我走來,「莉香。」
聲音也沉沉地。
宮侑沒有近視,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應該是平光的,鏡框也是為了搭配他今天的服裝。一開始我是這麼認為,但仔細看了卻發現他的眼角有點紅。看來眼鏡的主要作用是掩飾心情。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小聲問:「是不是比賽輸了?」
他愣了愣,偏過頭,「不是那樣。」
正巧智子老師也到了校門口,撞到我和宮侑,目光在他的身上逗留片刻,疑惑道:「這是你的先生?」
我連忙澄清這個可怕的誤解,「不是!他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學,有事找我。」目前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森鷗外之前也開車送我來學校幾次,但次次都沒有遇到智子老師,反而和田川老師還有其他幾位男同事打了幾次照面混個臉熟。
田川跟智子形容森鷗外是「很有韻味的帥大叔」。
剛剛智子老師語氣裡的猶疑大概是沒法把宮侑的臉和「大叔」一詞對上號。
智子老師趕著回家照顧女兒,也沒有就宮侑的身份繼續追問,草草道:「莉香,我先回家了,明天見哦。」
「嗯,明天見。」我朝她作別。
順便也和宮侑打招呼:「小帥哥再見!」
被稱作「小帥哥」的宮侑不為所動。
智子老師小聲念叨了句「還真是冷漠」便離開了。
「宮侑,你找我有什麼事?」我看了眼時間。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搬家了。」
我沒想到會是這句,回復得也呆呆傻傻:「你去找我了嗎?」
「路過,順便看了一眼。」他推了推眼鏡。
路過?怎麼路過到居民區那片去了?
我遲疑地哦了一聲。
「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
「莉香!」他突然喊了聲我的名字,聲音特別大。
我莫名:「做什麼?」
「你真的結婚了嗎?」
「嗯。」我刻意伸出左手露出婚戒,「真的結婚了。」
他無精打采地垂下頭,「這個牌子……我前段時間還代言過。」
這是要我誇的意思?我摸不太准地回:「宮侑真厲害。」
「不是要你誇這個!」他更加喪氣。
「結婚的事為什麼這麼突然?」前一秒還在說戒指,後一秒就變成了婚姻探討,問出的問題也和其他人大同小異。
「也不突然,我們其實交往了……一段時間。」
好幾年。
他再次沉默下來。
我看出他現在的心情不佳,心裡那個不好的預想也在慢慢浮現,情感的雷達總算是開始運作,開始接收到他傳遞過來的信息,只能打著商量道:「宮侑,你等會兒要去哪裡?我開車送你。」
他這回沒再僵持,采納了我的建議。
本來打算今天徒步回家的,車都停在學校的車庫裡。
「這個車——」我折返回校把車開到宮侑面前時,他的眼睛睜圓,「很貴,莉香你——」
「是他買的。」唉,我什麼時候也能用自己的薪資買這麼貴的車啊。
森鷗外看見小紅點在橫濱中學的校門口停頓了很長時間,之後又以均勻的車速朝著和家完全不同的方向開過去。
森鷗外馬上意識到,莉香的車上載著別的人。
會是誰?同事嗎?
車子到達的最終目的地是一家豪華的星級酒店。
很好,結合昨天從莉香那裡獲取來的信息,已經猜到了車上的人是誰。
他們去酒店做什麼?
莉香應該只是單純地送那個前男友回住的地方,沒有什麼多想的必要。
但盯著小紅點停頓的時間,森鷗外還是默默地開始計時。
1分鐘,2分鐘,3分鐘……
他無聲地捏緊手機,停頓的時間似乎有點長了。
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小紅點又開始移動。
這次的路線是朝著家的方向。
森鷗外長舒一口氣,把手機丟到桌面上。
中途不再有別的耽擱,莉香順利到達了家中。
她的頭發沒有亂,口紅沒有髒,衣服沒有皺。
疑神疑鬼到這個地步,森鷗外都覺得自己腦子是壞掉了,這種近乎變態的控制欲,早晚會讓莉香受不了,讓莉香討厭的。
拜托,莉香稍微說重一點的話表現一下自己的不滿吧。
「林太郎抱歉,我回來得比平時晚了點,本來約好了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電影的,現在來是來得及,但時間會比較趕。」莉香不知在她回來之前,他的大腦裡發生了怎樣激烈的辯駁,回蕩著陣陣虛擬的暈眩。
還用這麼溫柔的語氣和他說話。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要怎樣才會好一點。
「莉香,我好像不太舒服。」
「哪裡不舒服?是感冒了嗎?」莉香蹲在沙發邊,把頭發捋到耳後,馨甜的氣息跟著靠近,會彈鋼琴的纖細手指落到他的額頭。
「不是那種不舒服,只是單純意義上的有點累,想要充電。」
莉香心領神會,稍微放下心了點,「那我抱抱你。」
森鷗外當然不會拒絕,把她抱在懷裡,壓在沙發上,旁敲側擊地問:「路上有什麼事耽擱了嗎?」
莉香有點為難,但還是說了實話:「遇見宮侑了。」
單刀直入,不拖泥帶水地問:「他還喜歡你?」
「好像是這樣的,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摟緊了,不能讓她和別人跑掉。
「我看見你開車去了酒店。」甕聲甕氣地在她頸邊說。
和以前一樣,沒有被監視的惱怒,莉香的聲音反而夾雜著笑意:「我就猜到是這樣,林太郎是在吃醋嗎?所以身體才不舒服。」
猜得可真准。
這種無限寬容的態度總讓森鷗外忍不住再多試探一點。
「你們分別的時候說了什麼?」開頭導入話題的不必要詞語可以略去,中間的廢話也可以略去,最後的話往往是精華。
莉香罕見地猶豫起來。
森鷗外追著問:「他說了什麼?」
「他說,」莉香干咳了幾聲,「他問我什麼時候離婚。」
饒是森鷗外也沒料到那人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想得倒美。」
第九十七章 番外6
蜜月旅行本來定在學校的暑假, 畢竟時間最長,天氣也合適。但在暑假之前來臨的春假也並非是全無安排,我開始准備新的作品, 打算用這半個月的時間寫一本中篇小說。
這是我第一次脫離超現實的童話角度, 嘗試偏現實向的題材。
動筆之前默默在心裡祈求, 希望赤葦編輯願意收我的稿子, 希望有機會出版, 希望有人願意買我的書。
一次許下三個願望,貪心了點。
敲了大綱給赤葦編輯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的答復。
並沒有讓我等太久。
【我覺得是很有趣的題材, 莉莉老師明天能寫個開頭讓我看看嗎?】回復的語氣一如往常的公事公辦。
【沒問題,明天晚上把開頭交給你。】
就在我以為對話已經結束的時候,他又發了條意味深長的信息過來:【不過還是有點出乎意料, 還以為莉莉老師接下來會嘗試以愛情為主題的文章。】
我:【為什麼會這麼想?】
雖然市面上賣得好的小說大多都是圍繞這一主題, 我的書的銷量在對比之下可以說是過於普通, 但我之前也沒有透露過要轉而嘗試言情小說的想法。
他回復信息的速度變慢了:【這麼說可能比較冒犯, 希望莉莉老師不會介意。】
【哪裡哪裡, 不會的。】接觸了這麼段時間,對赤葦編輯的為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他說的「冒犯」大概是在真實的基礎上放大一百倍才有的效果。
赤葦編輯:【人的心情和所處環境會影響筆下的文字。】
我:【確實是這樣沒錯。】
【莉莉老師不是結婚不久嗎?所以我猜測甜蜜的氛圍會激發老師想要創□□情小說的靈感。】
最近是很甜蜜, 但若真是以林太郎為原型創造相應的男主角,那這本小說裡想必會充斥著大量控制欲和占有欲爆棚的偏暗黑情節。
小清新的讀者肯定受不了, 常規的女主角也沒法應付。
我的思緒飄遠了。
所以我算是「非常規」的女主角嗎?
大概是我長時間沒回復, 他不安地又發了條信息過來:【抱歉, 是我用語不當, 請忽略掉我之前說的話。】
【沒關系的, 我剛才是在想事情, 沒有感覺被冒犯到。】
赤葦編輯說話和做事一直給人一種滴水不漏的感覺。
我打開文檔,趁著還有靈感,草草地開寫。
文檔的名字:《不是女人》,想了想按delete鍵刪除,改成《一個離婚的女人》。
【我的丈夫出軌了。】
「我沒有哦。」森鷗外委屈巴巴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落在後頸上的吻。
雖然沒有解釋的必要,也知道他是在開笑但還是道:「文字上的那個『我』不是真的『我』。」
「好乖。」溫熱又擦碰了一下後頸,總感覺精准地落在了那顆痣上。
「林太郎,你能不能先出去,你這樣我根本沒法工作。」脖子被弄得癢癢的,腰也被手臂勾住收緊。
「好絕情,平時都要上班,難得放春假可以兩個人呆在一起卻要把我從書房趕出去。」我大概是真的有讓人產生撒嬌心理的特性,原本雷厲風行的afia首領怎麼會變成了動不動就愛撒嬌的人。
「對不起……但這個東西明天就要交給編輯,我想早點寫出來,好好修改一遍。」
「只要交掉現在寫的這篇稿子就行了嗎?」森鷗外瞥了眼電腦屏幕上只打出一行字的文檔。
「如果開頭能過,接下來的每天都要寫個五到六千字的樣子。」私心還是希望能過的,想多掙一點錢。
林太郎給了我一張卡,裡面的存款多到我這輩子都用不完,現在的情況也不是缺錢,但別人給的和自己有的總是不同。
用自己掙來的錢給林太郎買禮物的感受更不同。
下筆稿費想給他買件好看的風衣。
眼見他的表情出現裂痕,我趕緊用語言修復:「春假之後再上不久的課,暑期馬上就來了,時長是春假的兩倍哦!」
森鷗外垂眼思考了幾秒,「沒辦法,那折中一下,可以讓愛麗絲留在這裡嗎?」
愛麗絲的身體變得比平時都要小,剛好坐在我的懷裡,是個小型的人偶娃娃。平時聒噪的她變得好安靜,藍玻璃色的眼珠睜得大大的,視線跟隨我的手指落在書桌上的鍵盤上。
剛開始還有點不習慣,但她實在是太安靜太乖了,一動不動,到後面我就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術,割掉一半本該成對的身體部位。
丈夫說手術之後,我便喪失了作為女人的資格,沒有性感胸*部的女人不能叫女人。
他對「女人」這個範圍的定義一直很狹隘。
不靠表現性征的器官,靠著他毫無根據的經驗總結。
長得漂亮的,年輕的,身材好的,沒有小孩的女人,才能叫女人。
以此類推,醜女人,胖女人,年老的女人都不能稱為女人。
「男人」一詞是區分性別的符號。
「女人」一詞是被男人當做可利用資源的標簽。
「電視上那些有了小孩的漂亮女明星難道就不是女人了嗎?」我曾這樣問過。
他摸著開始發福的肚子:「這得依據情景而定,孩子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是女人,孩子在她的身邊時是母親。」
他意味深長地笑:「你懂吧?」
丈夫閃爍著的眼睛小而亮,像肥豬。但他遠沒有肥豬可愛,也不及真實的肥豬有用。豬的肋骨能燉成鮮美的排骨湯,豬的肉能做成香噴噴的五花肉。他卻不能。
我一邊思考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和這樣的男人結婚一邊分辨他口裡的「母親」和「女人」究竟該怎麼區分。
當時的我沒懂,現在我懂了。
母親和女人是兩個應該分離的詞彙。男人要尊重母親,但可以玩弄女人。
有小孩的女人染上了母性,讓他們覺得倒胃口。
發現丈夫出軌,我並未感到悲傷,只慶幸我們還沒有小孩。若生出的孩子長了他的豬眼睛,那我肯定要夜夜做噩夢。
也慶幸自己沒有徹底放棄工作安心做起家庭主婦,即便離婚了也還有一點存款。】
寫到這裡我隱藏文檔,跳到網頁裡打開谷歌搜索欄,在裡面搜索離婚的流程還有財產分割依據,順道參考了好幾個相應的案例。
把有效的信息復制粘貼到另一個新建的文檔中。
貓在我懷裡的愛麗絲看看電腦的頁面,再轉頭看看我,有點心急地說:「不離婚!」
我無暇分心,敷衍地親了下她的頭頂,「不離婚,我只是在查資料。」
愛麗絲原本是更加嬌縱任性的性格,看來森鷗外不但把她的體型改了,連性格設定也改了。
臨時查資料花費了不少時間,看來早早動筆寫開頭是正確的,若是明天早上才開始,成稿應該會又倉促又粗糙。
「莉香。」小型的愛麗絲輕輕拽了下我的袖子,「休息。」
「好。」每隔一個小時要站起來活動十分鐘,做做手指操,這是我給自己訂的規則。
我把小小的愛麗絲抱在懷裡站起來,她的金發像林太郎一樣柔順,摸起來滑滑的。
一動不動的簡直是個做工精細的洋娃娃,不由得贊嘆:「真漂亮。」
聽到贊美的愛麗絲條件反射地摟住我的脖子,「莉香更漂亮,喜歡莉香。」
「我也喜歡愛麗絲,喜歡林太郎。」她坐在我的腿上時,小洋裙的裙擺被弄皺了,我耐心地給她抻平。
本來關著的書房門打開,穿著寬松家居服的林太郎探頭進來,「我聽見莉香說喜歡我。」
第二天在午飯前寫完了開頭,核對了幾遍之後才發給赤葦編輯。
他閱讀的速度很快,很快就提出幾個針對性的建議,我依次潤色修改最後才算完成了開頭。
赤葦編輯:【下個周六會在東京舉行作家交流會,莉莉老師有參加的意願嗎?】
上一次的交流會因為變成人魚被耽擱了,這一次又剛好和趕稿的日期撞上,雖然很遺憾,但果然還是要拒絕。
赤葦編輯:【漫畫家交流會的會場也在同一個地點舉行。】
我連忙把還未發出的拒絕性文字刪掉,轉而道:【岸邊露伴老師也會去嗎?】
赤葦編輯:【稍等,我看一下已經確定的名單。】
岸邊露伴老師很少參加這種活動,他的作品著重於追求真實性,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采集素材上。
這也是我在漫畫雜志上的訪談記錄裡得知的信息。
雖然很不想自己打擊自己,但他會去參加這次交流會的幾率小之又小。
我的心理活動正進行火熱的時分,赤葦編輯輕飄飄地回復:【稍微花費了一點時間從漫畫部裡拿到名單。】
我緊緊盯著他打出的下一行文字:【岸邊露伴老師的名字在出席人員的名單裡。】
我:!!!
從座位上騰地站起來,連回應的文字裡都帶上迫切的氣息:【我要去!我要去!】
赤葦編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莉莉老師用這麼多的感嘆號,你是岸邊老師的書粉嗎?】
第九十八章 番外7
交流會在周六舉行, 所以周五要提前趕到。說是交流會但更像大型簽售會,現場有書籍售賣,每個作者會有自己的攤位。
從赤葦編輯那裡得知交流會的流程後我突然尷尬:【這樣不是公開處刑嗎?】
他不解地發來一個問號。
作品銷量很好的作家攤位前必然是熙熙攘攘, 而我這種推特粉絲沒幾個, 作品受眾相當小的作家,可能會沒人來要簽名。
光是想像我都開始腳趾蜷縮。
我:【感覺沒有什麼人會來我的攤位, 有一點丟臉。】
赤葦編輯客氣地安慰我:【莉莉老師對自己也有信心一點,你在雜志上連載的長篇都很受歡迎的。而且這次的活動已經提前了一個月在線上做宣傳, 來的人不會少。】
【好……好的。】
最終敲定要去東京的行程。我打定了主意,若是攤位上沒有人,就直接去岸邊露伴老師的簽售處排隊,他那裡的人肯定很多。
本來去參加這次活動的作者都要集中安排住宿,但林太郎特意推掉了周五的工作陪我一起去,帶著家屬不方便, 所以我們就單獨訂了另一個酒店。
從家裡出發的時間比較晚, 又是自駕,所以到達東京訂好的酒店時已經是傍晚接近晚上。
只是坐車而已, 駕駛員還不是我,不知為何會有種深深的疲憊感, 在疲憊感裡還摻雜著明顯的不安。
換上酒店備用的新拖鞋,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柔軟厚實。
「不太開心?」森鷗外遞給我一瓶剛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昨晚不是為了能見到偶像興奮很久嗎?」
我接過瓶子小小喝了一口,「開心是開心,但我也擔心。」
「擔心什麼?」
我扭捏起來, 「可能……沒有人來找我要簽名什麼的。」
不出所料, 他果然發笑, 「搞半天是在擔心這個事,我向你保證,你擔心的情況絕對不會發生,明天肯定會有很多人來找你要簽名。」
「很多倒是不太可能,只要有幾個,我都心滿意足了。」我順勢靠在他的肩膀上,雖然沒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和他說出來後心裡安定了一點。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第一次出席這種重要場合,我費心思打扮了一下。
穿了件收腰的翻領毛線裙,外搭黑底白印花的小鬥篷。脖子上戴一條落了黑藍色蝴蝶的choker,其實左胸上也佩戴了一枚小蝴蝶,但別人看不見。
「好看嗎?會不會太花哨了?」我第不知多少次在鏡子前糾結身上的配色。
「不會,莉香穿什麼都好看。」他的回答從來不會變。
這樣盲目的誇獎會讓我也產生盲目的自信。
「盲目的自信多好啊,更何況這也不盲目。莉香多多相信一下自己吧,你比想像中的自己要好得多得多哦。」他拿出新買的寬沿呢帽蓋到我的頭頂。
等到了會場,我算是知道森鷗外說的來要簽名的人不會少是什麼意思。顯而易見,他是讓afia裡的成員來支持我的簽售工作。
好吧,來就來,但為什麼不換一套行頭再來?西裝筆挺,還戴標志性的墨鏡,個頭高大,一溜煙往後排開,在會場裡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我:……救命!救命!
比我想像中還要尷尬的場景出現了!
林太郎還厚臉皮地混在隊伍裡安分排隊,拿著新買的《詭異的住宅》來找我簽名。
「莉莉老師,幫我寫一句祝福語吧。」他笑眯眯地遞上書本。
我臉紅耳熱地垂下頭,筆尖懸空在扉頁上方,「要寫什麼樣的祝福語?」
「我最近剛結婚,妻子是很漂亮很溫柔的人,我很愛她。」他臉不紅心不跳地對我說著肉麻話。
「我愛你」這個短句我聽了不知多少遍,但在這樣特殊的情境加成下,害羞程度也直線上升。
我發出比蚊子還小的聲音:「她也很愛你。」
臉要燙得能煎雞蛋了,會被其他人看見的吧?我料到要被公開處刑,但沒料到公開處刑的方式會如此特別。
「所以,祝福語要寫新婚快樂這樣的話嗎?」放輕松放輕松,不要緊張。
「不用,就寫……」他停頓片刻。
我抬起頭來,對上他的視線,感覺沐浴在溫暖的日光裡。
「就寫——」他薄薄的嘴唇抿著,末了又彎了弧度,「希望莉香永遠幸福。」
蝴蝶咒靈和心髒都在震顫,耳朵裡回響有節奏的心跳聲,我小心在潔白的紙張上落下還算娟秀的字跡:
「希望莉香和林太郎會永遠幸福。」
讓我欣慰的是,除了臨時被找來湊數的afia成員,還是有不少看起來「正常」的讀者來我的攤位。
看來主辦方的宣傳工作做得不錯,我的讀者裡大部分都是年輕的孩子,目測下來,十三到十五歲這個階段的女孩最多。
簽售時間是早上九點到十一點,下午就沒有我的場次。
來到現場幫忙的赤葦編輯很忙,我也只是在進場時打了次照面,簡單地問候過就沒有再次聊天的機會。
直到十一點結束了早上的場次後他才過來問我要不要參加中午的聚餐。
「不用了,我和我先生一起就好。」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不遠處正翻閱書本的森鷗外。
他本來是側對我的,我也沒有叫他,但眼神落下他身上的一瞬,林太郎就轉過身來,手裡的書也輕輕合上。
他對別人注視的目光總是異樣敏感。
赤葦編輯追著我的眼神看過去,愣了一下,估計也是在對我們的年齡差感到吃驚,但他很有禮貌地沒有問出口,也沒有追問別人的私事。
轉而道:「晚上的酒會也不參加嗎?」
「不了。」比起和一幫不熟的人聊天,我更想呆在酒店裡和林太郎一起看電影或者睡覺。
「我明白了,」赤葦編輯點頭,「下午還要過來嗎?岸邊露伴老師的簽名還沒有拿到吧?」
因為森鷗外給我增加了額外的簽售量,我生生簽滿了兩個小時。中途根本沒有間隙去找岸邊露伴老師要簽名。
還好岸邊露伴老師的人氣極高,簽售數量大,所以到了下午還有場次。
「肯定要來,我一定要拿到老師的簽名。」現場發售的所有書也要買一遍。
「莉香,」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還來不及應聲,森鷗外就從後面摟住我的胳膊,「到吃午飯的時間了。」
我偏過頭:「嗯,馬上去。」
「那麼我也告辭了,莉莉老師有什麼事可以隨時電話聯系。」赤葦編輯禮貌地鞠躬後和我道別。
「好的,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也朝他鞠了一躬。
等出了會場大門,我猛地抱住林太郎,把臉埋到他肩膀上。
「怎麼了?」他耐心地拍拍我的脊背,「哪裡不舒服?」
赧意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我連頭都不想抬,抓緊他後背的衣服料子,「林太郎,好羞恥啊,你怎麼叫了那麼多人來,他們還穿得黑乎乎的,唔,好羞恥啊。」
我真是忘不了隔壁藤原老師驚恐的眼神,連招呼都不敢打。
森鷗外干咳幾聲,「抱歉,我忘記強調讓他們換回便裝了。」
他估計也覺得這樣的失誤太荒謬,小心地轉移話題:「剛剛我聽到你和編輯說不去參加晚上的酒會。」
「嗯。」
「莉香不想去認識新的朋友嗎?難得有這個機會,老和我呆在一起會不會覺得膩?」
那糟糕的赧意有了退卻的意思,我終於舍得抬起頭來,「才不會膩。再說我只是個小作者,晚上的酒會大家都應該更想和王牌作家交流,實力達不到,硬融進圈子也是異類。」
「莉香很努力,再給自己一點時間,會變得和那些人一樣厲害的。」
林太郎說的那麼認真,我都不好意思袒露心扉,告訴他我的目標並不是變得厲害,只是庸俗地想多掙一點稿費,給他買那件價格標簽上有好多個零的風衣。
本來計劃中午要帶我到銀座吃壽司,但顧及我下午還急著要岸邊露伴老師的簽名就干脆回到酒店吃他們特別供應的午飯。
我的幽閉恐懼症還沒有好徹底,但比起以前已經有了巨大的好轉。盡管這樣,森鷗外訂的酒店房間還是盡量在矮層,我們這次住的地方就是四樓。
「累的話,我可以抱著你上樓。」他拉著我的手,小心走在燈光通明的樓梯裡,似乎擔心我會被絆倒。
「我只是簽字太多手有點酸而已,腿腳利索著呢。」當初缺了一條腿的時候我也能拄著拐杖上七樓,現在這種階梯層數根本不在話下。
走到三樓時,有輕微的腳步聲從頭頂傳來,森鷗外下意識護在我前面,聲音漠然地:「有人在下樓梯。」
「大概是打掃衛生的工作人員。」
腳步聲越來越近,男孩子交談的聲音也在逐漸逼近,這聲音好熟悉。
「所以說,順平你剛才已經做得很——」不多時,粉色的短發撞進視野,同時伴隨著標志性的高□□服和紅色兜帽。
以及可愛又活力滿滿的聲音:「姐姐?」
「悠……仁?」幾個月不見,他是不是長高了一點?
身側還站著一個看起來瘦弱沉默的少年,劉海有點長,遮住小半張臉。
第九十九章 番外8
「姐姐好久不見!」悠仁舉起手來朝我打招呼, 他還是很有精神,看起來咒術師的非常規生活並未給他帶來心理上的問題。
「悠仁也是,好久不見。」自從離開咒術高專後, 和他的交流就僅限於在le上那次新婚祝福。
能見到他我是很高興,但站在我旁邊的人就不那麼高興了, 林太郎沒什麼動作, 甚至可以說是變成了木頭人,但周身縈繞著股郁沉味。
我主動握緊林太郎的手,向他們介紹:「這是我的先生。」
他的表情有片刻的怔忡, 隨即反握住我的手, 朝他們微笑:「你們好。」
「喔, 你好。」悠仁摸著後腦勺朝森鷗外點了點頭,然後拍了下旁邊那個少年的肩膀,「莉香姐, 給你介紹一下, 這是我們一年級的新生吉野順平!」
這麼說來, 一年級生從三個人變成四個人了, 看上去只增加了一人,算算比例卻是增加了三分之一,真是可喜可賀。
「吉野君你好。」
這個孩子的性格比較內向,突然被悠仁介紹還有點措手不及, 臉都有點紅:「欸……啊……你好,莉香姐。」
大概是覺得突然見面就像悠仁一樣稱呼我不合適,又慌張地擺手:「啊……不……我的意思是……」
「沒關系, 就叫莉香姐, 我不介意。」
「……好。」這之後又沉默下來。
「悠仁, 你們來這裡是接到了袚除咒靈的任務嗎?」我望了一眼樓上, 酒店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也確實容易滋生負面的情緒,會出現咒靈並不奇怪。
虎杖把手揣進衣兜,一派輕松的模樣,「是的,不過現在任務已經結束了,我們正准備回去,莉香姐也不用擔心。」
「那就好。」看來這只咒靈的危險級別不高,他們身上都沒有受傷的痕跡,甚至連打鬥的痕跡都不怎麼能捕捉到。
「莉香姐,你們是來這邊度假嗎?」小老虎眨巴眨巴眼睛,問。
「不是,只是剛好有事過來。」我停頓了一下,「大家都還好嗎?」
「嗯!他們都很好哦!身體健康,每頓能吃兩碗白米飯!」
吉野順平壓低聲音,右手攏成喇叭狀放在嘴邊靠近虎杖:「她問的不是這個意思啦。」
「是嗎?」虎杖皺了下眉毛,又舒展開,「但是,食欲很好就代表心情狀態很好,這樣理解也沒錯嘛,對吧?」
「是這樣沒錯。」
「莉香姐,你們還要在東京呆多長時間?要去咒術高專看看嗎?」
一直保持緘默的森鷗外終於發言:「我們明天早上就要走,下午還有事,時間比較緊,去不了。」
短句緊密相接,干淨利落,似乎多一個字都懶得說。
虎杖有點失望地看向我:「是這樣嗎?」
森鷗外的手緊了緊。
「是這樣的,抱歉了,下次有機會再來找你。」說是這麼說,我的視線掠過森鷗外柔軟的側臉曲線,要找到這個機會恐怕是相當困難。
虎杖和他的新同學還有別的任務,所以在簡單閑聊幾句後就為這次見面畫上句號。
回到酒店的房間,我有些憂心,「林太郎,我之前聽五條先生說過,東京的咒靈數量比橫濱的要多,我們下次來時要記得帶上那個能看見咒靈的眼鏡。」
「嗯。」他回,「下次會記得帶的。」
我和他都看不見咒靈,但小蝴蝶至少能保護我的安全,可是林太郎的異能對咒靈是否有攻擊效果還尚不知道。
「你離我近一點,要是不小心遇到咒靈,我可以保護你。」說「我」可以保護他實在是抬舉了自己,真正能保護我們的還是小蝴蝶。
森鷗外倒是不介意我的措辭裡有「自視甚高」的意味,很捧場地說:「好哦,東京這麼可怕,莉香可要寸步不離地在我身邊盡好保護的責任才行。」
他抓住我的左手,手指落在高專時期的五條悟留下的齒痕上。沒錯,這個印記還是沒有消掉,五條悟的咬合力不是開玩笑的。
這都多少個月了。
森鷗外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滑動,癢癢的。
「林太郎,你很介意這道疤痕嗎?」
如果他的身上有別的女孩子留下的痕跡,我也肯定會介意。
「我可以去醫院裡做瘢痕修復,去掉這個痕跡……唔。」
被親了。
「莉香,你老是這麼寵我,我會變得很可怕的。」他為了強調程度還故意裝出凶狠的模樣:「超可怕。」
「哇,好害怕。」我配合地裝模作樣,抓住自己的領口,瑟瑟發抖。
我們僵持幾秒。
森鷗外率先敗下陣來。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泄氣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所以,這個痕跡……」
「沒關系的。」森鷗外毛茸茸的頭從肩膀處往下滑,蹭到胸口的位置,左蹭蹭,右蹭蹭,「那是過去的事了,我現在擁有莉香很長很長的未來。」
我在正餐前貪嘴吃了大半杯巴菲冰淇淋,所以在正餐時已沒有多余的胃容量去儲存食物,每樣菜都只嘗了一點點。
「難得莉香會貪嘴吃甜點所以稍稍破例一次,下回要好好吃正餐哦。」森鷗外見我過早地放下刀叉,只能無奈地說。
第一次,人生第一次見到了岸邊露伴老師。
之前只是在雜志上見過。他打扮得好前衛,一點也不像成日埋首畫稿的漫畫作家。
墨綠色的頭發用發膠定型,形狀像被吹偏了的掃把頭,這樣說真的很對不起岸邊露伴老師,但我實在是沒想出更好的比喻。
額頭上纏著一圈鋸齒狀的紫紅色發帶,我很少見到帶耳墜的男生,岸邊露伴老師屬於其中少見的一員,而且墜飾的形狀還是鋼筆頭。
他的攤位前排了長長的隊伍。
林太郎不是他的書迷,自然沒有排隊的興趣,但為了陪我,他還是在不遠處的另一個攤位上買了書翻看。
看一會兒就調轉視線看我。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從隊伍的最尾巴,慢慢移動到中間,再移動到頭部。
好緊張。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自己最喜歡的漫畫家真的好緊張。
可以拜托他寫寄語嗎?不行不行,他又不是像我這樣小透明,今天都簽了好幾個小時了,哪有時間和精力寫除了名字外的東西。
知足吧,知足吧,拿到簽名就好了。
輪到我了。
排隊的時候心情很忐忑,坐到岸邊露伴老師面前的時候反而是最放松的時候。又或許是緊張到無法再繼續緊張了。
老師的眼睛顏色比頭發稍淺,是清透的翡翠色。
他撐著下巴,眼神懶懶地看過來,「只簽名字就可以嗎?」
我一聽,人精神了,小心發問:「還可以簽別的東西嗎?」
「本來不可以的,但你可以破例。」他手裡握著的筆頭和他的耳飾一模一樣。
幸運降臨我身邊。
「謝謝岸邊老師!那麻煩你寫……」完了,我因為太激動所以大腦宕機,想不出來要讓老師寫什麼句子才好。
在我猶豫的時候他已經在書頁上簽下了名字,善解人意地替我做了決定:「給你畫頭像可以嗎?」
「可——可以。」幸福濃度過高要昏厥過去。
最尊敬的漫畫家給我畫頭像,這是什麼幾百萬分之一的稀有抽獎福利。
於是,我有幸親眼目睹了岸邊露伴老師的作畫現場,半分鐘都沒用上,揮動手臂的聲音都是有規律的「咻咻咻」。
眼花繚亂之中我拿到了簽名加上幾乎占據了整個空白扉頁的頭像。
再次道謝後我拿上書本朝林太郎奔過去,和他分享岸邊老師的第一手作畫。
他端詳著那頁頭像,難得用贊嘆的語氣說:「畫得真好,莉香的神態都抓得很准確。」
書上的墨跡還沒有干,森鷗外擔心太早合上書頁會弄花上面的畫像,所以讓書保持攤開。
「拿到了偶像的簽名開心嗎?」
「開心!」已經把開心寫在臉上和肢體語言上了。
本該純粹是「開心」餡料做成的東京之旅,在回到橫濱後變了質。
有人在會場偷拍了我的照片放到推特上,還打上了筆名以及這次簽售活動的tag,原推的轉發數目和點贊量不斷上升,同時帶動我的粉絲瘋狂增長。
我看著手機上刷新一次就增加個幾百的粉絲量和私信數目,心情復雜。
很顯然他們並不是我的讀者,只是普普通通的外貌協會成員。
我隨便看了下私信,要麼是拿著照片來問我是不是本人的,要麼就是發些下品的話,還有小朋友高高興興地祝賀我粉絲長得快。
總之,有亂七八糟的東西混進來了。
赤葦編輯很快通過le聯系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之前和莉莉老師承諾過不會有照片泄露出去的,沒想到還是發生了這種事,真的抱歉。】
連說了兩次抱歉。
【主辦方已經聯系那個發照片的人要求刪除了,莉莉老師再稍等一會兒。】
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現場那麼多人,也不能實時監控別人不拍照。
拍就拍吧,還放到網上正大光明地打上tag。
簡直防不勝防。
林太郎在來東京之前給我買的寬沿呢帽就是為了讓我擋臉,簽售過程中我就只為了調整視線摘過一次,哪知道拍照的人就瞅准了這十幾秒的間隙。
主辦方的動作很快,那些照片很快被刪除。我的漲粉速度也肉眼可見地慢下來。
「給我看一看。」森鷗外接過我的手機,隨意點開一則信息,臉色瞬間沉下來。
「發了什麼內容?」我湊過去想一探究竟。
他馬上按下關機鍵,手機屏黑下來,「沒什麼,莉香不要看髒東西。」
第一百章 番外9
我最終也沒有看到林太郎說的「髒東西」是什麼, 大概是下品到難入眼的話語。
從赤葦編輯那裡得知原本銷量普普通通的書突然變得好賣了,連出版社都需要專門開會商討加印的冊數,這看上去是值得高興的事。
但究其根本, 又感覺高興不起來。
我把私信關閉, 軟件卸載, 靜等事件風波平息。
林太郎也說了讓我不要擔心, 他會處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自己在這個春假要完成的中篇小說上, 斟酌遣詞造句, 構築文章情節。
為了不打擾我工作, 林太郎效仿之前的作為, 單把性格被改造得乖巧的小型愛麗絲留在我的懷裡, 自己呆在另一個房間。但這種情況僅限於周六周日。
老師有春假,林太郎沒有。雖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很閑, 但偶爾也需要出面處理重要的事務。
這次就是要飛去德國參加重要的醫學會議。
他本來要帶我一起去的,但是我急著趕稿就推脫掉了。
「三天,我們有整整三天的時間沒法碰面, 莉香真的不願意陪我一起去嗎?」他不情不願地說。
「抱歉林太郎, 可是再過三天就該交稿了, 預設的情節卻還有三分之一沒寫出來, 真的對不起。」計算下來,把這剩下的七十二小時扣除吃飯和睡覺的時間, 才堪堪夠用。
若是隨他一起去德國, 那麼花費在飛機上的行程時間, 入住酒店等等一系列雜事, 原本才勉強夠用的時間就徹底不夠了。
「總感覺讓莉香一個人呆在家裡很不放心啊。」林太郎杵著下巴思索, 「要是異能可以遠程操縱就好了, 就可以把愛麗絲留在家裡陪著莉香。」
「小區的安保工作一直做得很好,而且這棟別墅裡的監視器那麼多,林太郎隨時都能切進系統看到這邊的情況。」
最終沒有陪他一起去德國。只是在他走後家門口多了兩個二十四小時待命的保鏢,並且還和我約定好每晚都要抽出一點時間來視頻通話。
家裡的阿姨除了做飯打掃衛生外還要負責叫我按時吃飯。應該也是受了森鷗外的囑托。
完全把我當成小學生來管。
林太郎不在的第一天我生死時速地趕稿,晚上視頻通話時都呵欠連連。
到了第二天下午,我的稿子和完結線的距離終於接近了,不過來書房叫我吃晚飯的人卻從熟悉的阿姨變成了女僕小姐。
一個穿著女僕裝,黑發黑眼的女生。
「你是……?」
「媽媽下午身體不舒服,我暫時幫她代班,沒有提前告知您,真是抱歉。」我覺得自己也不凶,她的聲音卻在微微發抖。
我嗯了一聲,有點納悶地去了餐廳。
想多爭取一點時間寫稿,進食速度略快了點。
吃完她烹飪的烤牛舌,用紙巾擦了下嘴巴,正起身要走,她就突然誇張地在我面前來了個土下座,頭低低地壓下,「請不要開除媽媽!我們家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
我從來沒被人行過這麼大的禮,嚇得連忙蹲下身拽她的手臂:「我沒有說要開除你啊,快起來。」
「真的嗎?」她眼淚漣漣地看我。
「真的。」我點頭。
「謝謝莉香太太,你真是個溫柔的大好人。」得到保證後她這才站起來,「之前那份工作就是媽媽因故缺了半天的班就泡湯了,我很擔心就擅自跑來頂班,真的對不起。」
「沒關系的。」
她又連道了好幾聲謝。
剛才坐在椅子上吃飯的時候還沒感覺,現在站在她旁邊才發現這個女生長得好高。
目測只比林太郎矮個兩釐米。
「你個子好高。」我隨口說了一句。
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時候喜歡喝牛奶,在學校裡也喜歡打籃球。」
我想起了和我初次見面時容易臉紅的優子,憑空生出了點親和感,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藤原裡代。」
原本的阿姨,也就是藤原的母親和我的日常交流很少。而藤原的話明顯要多一些,性格也沒有那麼穩重。
「如果到了明早阿姨的身體還是不見好就要麻煩你來繼續頂班,辛苦你了。」
「應該的,應該的。」藤原忙朝我鞠躬。
「那麼我先回書房工作,你打掃完衛生也早點回家。女孩子太晚回家不安全。」又是滾來滾去的車轱轆客套話。
「好的莉香太太。」
回到書房後我首先做的事是給林太郎通視頻電話。
他那邊倒是接得很快,這裡和柏林相差了八個小時的時差,所以他身後窗戶裡的天還是蔚藍色。
「莉香好好吃過晚飯了嗎?」他露出我熟悉的微笑。
「嗯,晚餐吃的烤牛舌,還喝了一點點酒。」
他的眉毛往上一挑:「喝酒了?」
我比動作:「一點點,只喝了一點點。因為新來的女僕不知道你不讓我喝酒,所以提前給我倒了一杯,但我只抿了兩小口。」
「新來的女僕?」他的聲音充滿疑問。
我解釋道:「原來的阿姨生病了,所以她的女兒來幫她頂了一次班,現在她應該已經回去了。你沒有從監控裡看到她嗎?」
森鷗外搖頭,「剛剛開完早會,所以沒來得及查看監控。」
「原來是這樣。」
「那個女僕的名字是叫藤原裡代嗎?」
「嗯。」林太郎做事很認真,家裡幫忙做事的阿姨都被他預先調查過背景,會知道阿姨女兒的名字也不奇怪。
視頻裡的森鷗外又問:「莉香,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聽錯了還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怎麼有點不對?好像在發抖。
而且問的問題還和剛才重復了。
「我吃過了,剛才不是才說嗎?林太郎是不是聽漏了。」看臉色怎麼也有漸顯蒼白的趨勢。
「應該是吧,我時差沒倒過來,現在還有點暈暈的。」
我聽了這話不太好受,「等會兒還有會議嗎?你快趁著現在多休息一會兒。」
「好,那莉香趕完稿子也要早點休息,讓小蝴蝶保護好你。」
「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後,打開筆記本電腦,字還沒敲兩行,書房裡的燈突然熄滅。
應該說是整棟別墅的燈都徹底熄滅。
我打開手機自帶的電筒,摸索著出了書房。這還是搬進小區後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
是別墅裡的線路燒壞了嗎?
先下樓去看看。
樓道處的應急燈亮起,發出銀白刺眼的燈光,我的影子投射在樓梯上拉得瘦長。
偌大的別墅裡響起我下樓梯的腳步聲,倒不是害怕,只是覺得有點點寂寞,一個人住好大的房子本該習慣的,畢竟前幾年就是這樣生活過來。
但和林太郎住了一段時間後,好像就不太能接受回到原本的生活軌道。
看來我也被潛移默化成了粘人精。
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不太對勁。
噠——噠——
我穿著的是拖鞋,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要更沉悶。但除了我的腳步聲外還有更尖銳的聲音摻雜進來。
像是高跟鞋踏在階梯上的聲音。
我的脊背發毛,默默把手攏在小蝴蝶上,輕聲說:「拜托你,保護我。」
她無比溫柔地扇動翅膀作為回應。
我停下,跟著我的腳步聲也停下。
往下看,只有我的影子。是什麼樣的異能?為什麼看不見?
腦子恍惚起來,有點暈。我明明只在晚飯時喝了幾口酒,還是度數特別低的果酒。我的酒量還不至於低到這麼離譜。
剛才和林太郎視頻的內容在腦海裡回放。
他問了我兩次:「莉香,你吃過晚飯了嗎?」
他掛斷電話前對我說:「讓小蝴蝶保護好你。」
他的聲音發抖,臉色發白也不是時差沒倒過來,是意識到了危險卻不敢明說害怕嚇到我。
又或者,在視頻的時候,藤原裡代就站在我的身後,林太郎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情緒。
「莉香太太。」聲音好近好近,就在我身後響起。
聲線不復剛才的柔美,已經變成了硬朗的男聲。
藤原裡代是男生,不是什麼女僕小姐。
我不敢轉過頭,捏緊拳頭強迫自己冷靜,手心裡都是冷汗,「你的異能是隱形嗎?」
「真聰明。」他的聲音裡帶著勢在必得的自信,影子也隨著這句話慢慢顯形。
在一點點脫掉異能的外衣。
「真人比照片上漂亮好多,那個拍照的人是笨蛋吧,如果是我就會好好把照片收藏起來,怎麼舍得拿到網上到處宣傳。」
說到這裡,他心情愉悅地發出輕笑聲,「不過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這麼快找到下一個目標。」
聽措辭是個慣犯。
本來還以為他就是在活動現場偷拍的人,沒想到我預估錯誤。那麼林太郎是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叫藤原裡代的?
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問了個不走尋常路的問題:「你是不是給我發過私信?」
他愣了下,但回:「是。」
可能是想都這個時候了也沒什麼騙我的必要,藤原的回答很真實,隨即他又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
真不愧是林太郎能做出的事。
把給我發信息的人拎出來篩查比對,幾千條的私信,幾千人的個人信息,他錄入到哪裡去?腦子裡嗎?
在所得信息如此有限的情況下還能推測出這個隱形人的名字。
「你的丈夫,占有欲還真是強過頭了,」他慢慢靠過來,手想不規矩地動作,「這棟別墅裡各個角落都是監控器和小型竊聽器。門外還弄了兩個體格唬人的保鏢,你這樣被另類監*禁著,難道就不覺得生氣嗎?」
從後面抱住了我。
發出慘叫聲。
松手。
倒地。
我的周身纏著藍色的電流,它們滋裡啪啦地糾纏碰撞。
是連宿儺的手掌都能電到焦黑的高伏電。
我懷疑倒在地上的人是否還有呼吸。
「才不會生氣。」我靜靜地回答藤原裡代最後的問題。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10
頭越來越暈。我記得上次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 那次是喝了茶水,這次是貪嘴喝了一點點酒。
這種安眠效果如此強的藥劑也不知會對身體有什麼樣的傷害,是不是要洗胃啊?
視野裡的景物越來越模糊, 人為制造的困意排山倒海般要將我淹沒。
右側方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我聞聲望去,一道暗綠色的身影踹破窗戶從外面「飛」了進來。
我晃晃腦袋, 閉眼又睜眼,終於勉強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個暗銀色長發的男人,他的眼神孤傲冷漠,讓我無端地聯想到狼。穿著暗綠色的著物, 外面披著一件金色滾邊的黑色羽織。
他落到我的面前時, 木屐和地板親密接觸發出哢噠的一聲輕響。
「這個人比藤原裡代要難對付得多。」這是我腦子裡浮現出的第一個想法。
但他周身散發出的嚴肅而古板的氛圍又難得「正派」,感覺他不是壞人。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的神智保持清明, 「林太郎……」
「對,是他讓我來的。」他讀懂我的想法,截斷我的話語,冷冷地掃過躺在地上的藤原裡代,「看來也沒什麼必要。」
得到了他的回答,我終於安心地暈了過去。
快要倒地的那一刻,他瞬移到我面前, 我看見他眼睛的顏色和頭發相同,都是暗沉的銀。
短促的聲音:「喂——」
總之, 把我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胃裡有沒有危險品吧。
故友年輕的妻子暈倒在福澤諭吉的懷裡。
實在是,過於年輕了。
蜜棕色的睫毛那麼長, 長到閉眼時在下眼瞼處投下淺色的陰影。白得如一團溫度升高就會化掉的雪。
這種效果在周圍一片黑暗, 只有應急燈灑下刺眼的白光時更加強烈, 因為太美導致福澤諭吉抱著她時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像從油畫裡走出來的精靈。
嗡嗡嗡——
手機響了起來,不是他的手機,而是莉香的。
福澤一只手托住莉香的背,一只手伸進她的外衣兜裡摸出手機。
不用看都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喂喂?莉香你不用害怕,現在頭是不是有點暈?」難得聽到故友用這樣慌張和擔憂的音色說話,「我已經讓人過來處理殘局了,對方可能長得有點凶,但他不是壞人,你乖乖找個地方坐著休息一下,他應該很快就——」
過於溫柔和肉麻的稱呼讓福澤忍不住皺眉,有種吃了蒼蠅的惡心感。而且,「對方可能長得有點凶」是什麼奇怪的形容?
福澤對著手機,淡淡地說:「是我。」
那一頭立馬消音,剛才不淡定的聲色立馬變得冷漠:「是你啊。」
「她現在昏睡過去了,應該是被迫服用了高濃度安眠成分的藥劑,不過劑量不大,睡一會兒就好。」
森鷗外松了口氣:「幸好那杯酒沒喝太多。」
福澤諭吉垂下眼,端詳莉香的睡容,頂多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他之前在照片上見過她人魚的形態,這是現實生活中第一次實際性地會面。
可惜時間和地點不太合適。
「你在看什麼?」森鷗外的聲音在耳邊陰測測地響起。
福澤諭吉:「……沒什麼。」這人是在妻子身上裝了只眼睛嗎?怎麼隔著這麼遠還能察覺他細微的動作?
森鷗外沒有點破,轉而道:「現在讓莉香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勞煩你把她帶回武裝偵探社,我明天回來後會接她回去。」
有種不協調的感覺在隱隱作祟,福澤諭吉之後才弄明白這種古怪的感覺叫做八卦心,他直接開口問:「你們認識了很長時間?」
不安感和炫耀的意味讓森鷗外吐露了該隱藏起來的真實答案:「幾年。」
二十出頭的年紀減掉幾年,那不就是未成年嗎?
福澤諭吉黑下臉:「你的戀情起始於一場犯罪。」
森鷗外:?
那晚被林太郎拜托來救我的人是武裝偵探社的社長福澤諭吉,我之前有聽過他的名字,卻從來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怎麼形容?
該說不愧是社長嗎?相當威嚴。
坐在他旁邊都不敢太過隨意,腰板挺直,感覺隨時會被訓斥。
「afia和武裝偵探社不是敵對的關系嗎?為什麼林太郎會拜托他來家裡幫我。」醒來後這個疑問就一直在腦海裡盤旋,但是不敢問面色嚴肅的社長,只能憋到林太郎來接我了才問他。
森鷗外幫我把垂在臉頰邊的碎發別到耳後,「我們以前認識。」
我已經看不懂橫濱裡的勢力的構成體系了,深究下去說不定會發現林太郎還和異能特務科的人有不淺的交情。
「你們兩個的性格差別好大。」福澤社長從裡到外都給人一種一絲不苟的正派感覺,而林太郎的對外處事方式要更……怎麼說?
混亂邪惡。
越是理解反而越是難以用單個的詞語來概括,畢竟人是復雜多面的。
「或許是這樣。」森鷗外的回答敷衍得不能再明顯,我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林太郎不太高興?」我摸他的臉,看見他的目光裡有躲藏的情緒,「是不是在德國的行程太累了,現在還沒恢復過來?」
「不是。」他閉上眼睛,捏住我的手,親我的手心,「我只是不想聽見莉香談論別的人。」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他又睜開酒紅色的眼睛,裡面有薄薄的水光,那當然不是眼淚,是他故意使用的小伎倆,讓眼神變得脆弱,「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希望莉香多說一下自己的心情,多說一下自己的想法。」
這個人真是吃定我了。
這個春假過的一點也不平靜。因為這些或大或小的插曲,我的稿子沒有按照規定的時間上交,往後順延了個幾天才交上。
赤葦編輯倒是淡定,大概是接觸過了不少愛拖稿的作者,又體諒我不久前才遇到的推特事件,對於我沒按時交稿子這件事並未表現出太多的意外。
甚至還安慰我只推遲了兩天交上已經相當不錯。
不管怎麼樣,春假趕出來的這篇小說能夠出版實在是太棒了。
上次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遇到了危險。
也不能算是危險,我都沒受傷,那個叫做藤原裡代的男人最後也移交給警視廳處理。我發現自己的體質不僅容易讓人產生想要撒嬌的心理,還容易吸引變態。
之前那個健一,這次這個藤原。
以後還是要多注意。
萬萬沒想到,這件事發生了沒多久,另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又冒頭。
我:……
「這究竟是——又是芽衣用了【時空之眼】把另一個森鷗外送過來了嗎?」
下班回家,我發現客廳裡有兩個相對無言,靜默對坐的森鷗外。
右側的那個明顯不是真的,還在臉紅。
臉紅?!
事情變得驚悚了起來。
「他不是另一個時空的森鷗外,他是我的異能。」左邊的林太郎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因為操作不當,異能和我本身剝離開了,這種情況要持續個四天才能恢復。」
「所以,他也是林太郎?」我挨著他坐下,無聲地打量對面的異能體。
「可以這麼理解。」
「這……這是怎麼做到的?」我難以置信地問。
他徐徐道來:「之前為了找【匣中人】,我翻遍了整個日本的異能者記載數據庫,當時發現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異能者……所以上次發生了藤原那件事後,我想要用收集的異能來實現vita sexualis的遠程控制,但是效果不太理想。」
一句話總結,林太郎想要實現異能體的遠程控制,結果翻車了。
「可以讓太宰先生用【人間失格】把你們兩個恢復原狀嗎?」家裡有兩個林太郎總感覺怪怪的。
「讓太宰來的話,可能不會起到恢復原狀的效果,而是直接讓異能體消失。」顯然他也思考過了這個解決方法。
讓異能體消失,會意味著林太郎以後都沒辦法再使用異能嗎?那等同於直接削弱他的戰鬥力。
「那還是算了,就忍耐個四天,也不算太長時間。」他任afia首領的幾年裡絕對累計了不少仇家,沒有異能傍身還是太危險。
森鷗外露出別扭的神色,不情願地妥協:「現在也只能暫時這樣。」
我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覺得有點可愛又有點好笑,「都有小蝴蝶保護我了,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地要實現異能遠程控制。」
「如果當時你多喝了一點酒很可能造成連蝴蝶咒靈都沒法挽回局面。」
我老實認錯,「怪我太沒警惕心了。」
他借著我的認錯得寸進尺:「莉香,坐到我的腿上來,讓我抱一下你。」
平時在家裡這麼親密倒是沒關系,但現在對面也坐著個「林太郎」,而且還炯炯有神地望向這邊。
我臉皮薄,感覺不好意思。
「他就是我,不用難為情。」被強硬地抱到林太郎的腿上坐下。
有吻落在耳朵還有後頸上,我的視線不小心和異能體接觸到。和林太郎如出一轍的酒紅色眸子裡,瞳孔緊縮死死地鎖定我。
在更多的吻降落之前,他突然拍拍自己的大腿,效仿剛才林太郎說的話:「莉香,坐到我的腿上來,讓我抱一下你。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完
時間仿佛凝滯了。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
「莉香。」異能體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林太郎勒緊我的腰往後帶, 我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後頸被一陣陰冷的氣息侵蝕, 本能覺得不妙。
「我收回剛才說的話,他是他, 我是我。」旖旎的氛圍消失得徹底。
得不到回應的異能體站起身朝我走了過來。動作,樣貌和林太郎如出一轍。
只是表情有細微的差別。他臉上帶著淺色的紅暈,半是期待半是開心地看著我。
在我面前停住, 手伸出來想觸碰我的臉。
我的身後探出林太郎的手,抓住異能體的手腕,發出喀嚓的一聲, 像是折斷了腕關節。
「你算個什麼東西。」
這句話剛落,我的視野發生晃動。森鷗外單手勒住我的腰站起來往左側略偏了個角度,抬腳,屈膝, 對著異能體的腹部猛踹了一腳。
力度很大。
異能體往後趔趄滑行了好幾米,脊背和桌椅來了親密接觸,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響。
我沒控制住發出短促的尖叫聲。
「不怕, 那個東西不是我,我沒有受傷。」林太郎把我摟在懷裡,安撫我的心情。
之前還說出「他就是我」這樣的話, 短短幾分鐘, 異能體在他口中就變成了「那個東西」。
「林太郎,異能體不會受傷嗎?」他和林太郎太像了, 看到異能體躺在狼藉之中的模樣, 我忍不住會聯想林太郎受傷的樣子。
「不會, 異能體本身就是一團能量體, 應該是沒有生命沒有思想的,只是vita sexualis原本是我的異能,所以會受到我的影響。」森鷗外說這句話時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還會模仿我說的話。」
原本癱軟在地上的異能體動了動抬起身子,眼神再次定位到我身上。
「莉香,我疼。」殷紅的血從嘴角流下。
驚懼席卷了我的全身。
「林太郎,你不是說他不會受傷嗎!」
「莉香,我……」他的咬字含糊起來,還裹了層委屈。
「你剛說了他是你的異能體對吧!他受傷了,那你呢?你會受到影響嗎?你的肚子會疼嗎?」我連忙把手放到他平坦的小腹上,著急地檢查他的嘴角是不是也有血跡。
「我沒事。」他的語氣像是卸下了重擔,「我沒事,他現在從我的生命體系裡剝離出去了,不會影響到我。而且他嘴角的血跡是用能量粒子重排形成的,不是真的血跡。」
「異能體有這麼高的智能?」愛麗絲平時古靈精怪的,那是因為受到了森鷗外的操縱,可是分離出去的異能體怎麼也這麼聰明。
不太說得通。
「與其說是智能,不如說是對你的執念。他只會對關於你的事才會表現得聰明。」
「執念?」聽不太懂。
森鷗外沒有嘲笑我遲鈍的理解能力,反而耐心地說:「現在這個場景說這些話挺不合適的。」
「莉香,我比你所認為的,你所想像的要更加喜歡你。我能用理智束縛這種近乎偏執的感情,但是……異能體不能。」
「他表現出來的愛是最原始的,未經束縛的,會嚇到你。」
我的心緒五味陳雜,開口道:「我很喜歡聽甜言蜜語是沒錯,不過,林太郎也不用這麼誇張。」
他發出一聲輕笑,「就知道你不信。看好了。」
森鷗外轉向還在呆呆注視著我的異能體,用傲慢嘲諷的語氣說:「一味地效仿我也沒用,裝作受傷的樣子也只會讓莉香更加擔心和心疼我。你頂多只能算冒牌貨。」
「對吧,莉香?」他親一下我的臉。
「……嗯。」這些話有點傷人……不是,傷異能體。
「我是冒牌貨?」異能體露出悵然若失的神色,「莉香不喜歡我。」
直到他說出這句話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
「莉香不喜歡我。」他又重復一遍。
有東西從異能體的身體裡刺出來,穿破他身上穿的外套,黑色的,尖銳的,像是水墨畫出來的有棱有角的尖刺。
他的頭顱,四肢,五官,正在詭異地拉長,收縮,又變形,最後變成了一團勉強能看出人形的黑影。
說是黑影還不夠貼切,該說是量子體。我勉強能看見細密的顆粒和數據在他的身體上重組,拆分,導致異能體的質感不是單純的黑,而是流動,旋轉的黑。
兩只眼睛變成兩個自旋的漩渦。
「這……這是……」我捂住嘴巴,連詞語都不知該在口中如何排列。
他現在長得好像扭曲的咒靈。由人類的負面情感中所生,充滿執念的咒靈。如果真要給異能體評定等級,他現在散發出的暗黑氣息可能要與特級咒靈媲美了。
森鷗外淡然地說:「這是愛麗絲最原本的模樣。」
不是,關鍵不在這裡。
「林太郎,我……我們要逃走嗎?」異能體現在的形態可不怎麼友善。
「不用。」他摸摸我的頭,語氣柔和。
我放下心來,看來他有辦法能對付,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模樣。
「vita sexualis現在的目標是殺死我,頂替我的位置來愛莉香,他不敢欺負莉香的。」
「莉香。」異能體的聲音變成了喑啞的重音。
「要莉香喜歡我,鏟除莉香喜歡的。」
「鏟除所有莉香喜歡的。」
「要莉香喜歡我。」
「只能喜歡我。」
異能體拖著不規則的身體朝著我和森鷗外的位置衝過來,空氣裡的粒子因為他的跑動發生震動,有風迎面吹來。連我的衣服都吹得獵獵作響。
我要睜不開眼睛了。
「林太郎,還不阻止他嗎?」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阻止嘛。」
我被嚇得一個激靈:「開什麼玩笑!」
「沒有開玩笑哦,事發突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他的聲音居然還有小孩做錯事的委屈。
什麼叫事發突然?明明是你去激怒他的!
「那你怎麼……怎麼一點都不擔心?」用害怕這個詞和他對不上。
「莉香又不會受傷,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他想當然地說。
這個王八蛋!
「你不擔心!我擔心!!」
異能體凌空躍起,欲朝森鷗外的站位著落。我站在他面前,張開手。這個動作耗費我不少勁,風太大了,眼睛都被吹出淚。
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喊:「停下來!不然我馬上要開始討厭你了!」
那突出的尖刺距離森鷗外的眼睛就差幾釐米。
他靜止了。
咚的一聲降落在地面上。
「莉香不要討厭我!」旋轉的眼睛裡流出黑乎乎的非液狀眼淚,落下來掉在地上又融進粒子化的身體裡。
他委屈地哭著,黑乎乎的眼淚越來越多:「莉香不要討厭我。」
「好好好,我不討厭你,但你要做乖孩子,不能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簡直是在和小朋友交流。
「我做乖孩子,莉香喜歡我。」異能體在我面前蹲伏下身子,好龐大的身體,「莉香摸摸我。」
我伸出手,摸到他黑色的臉,沒有溫度,涼滑的,有細小的顆粒在我的手指間跳舞。
他沒有再掉眼淚,像貓咪一樣發出舒服的哼哼。
家裡的家具,地板還有屋頂都被弄得慘不忍睹,像被小颶風席卷過的居所。
這之後我們不得已搬到另一幢別墅裡。
我掐著林太郎的臉,逼他保證不要再使用異能做這種奇怪的實驗,也不要再用自己的生命安全開玩笑。
至於異能體,在我的再三叮囑和恐嚇下,加上時不時用摸摸來誘哄後變得還算聽話了。
接下來這幾天的相處裡,他一直在揣摩我的喜好,變成我喜歡的模樣討我歡心。一會兒變成愛麗絲的樣子,一會兒變成小骨頭的模樣。
但最後還是變成了森鷗外。他應該也意識到了,我最喜歡的還是林太郎原本的樣子。
稿費下來的那天,我歡喜地用它給林太郎買了那件超級貴的黑色風衣。
他有些詫異:「所以之前那樣拼命地趕稿就是為了掙稿費買這個嗎?」
我對自己沒什麼志氣感到羞愧:「是這樣……」
「謝謝莉香,我很喜歡,以後出門會天天穿的。」
「……天天穿倒也不必,我以後會掙更多的錢給你買更好的衣服!」雄心壯志地保證。
家裡也不缺錢,被我這麼一說變得好可憐。
他倒是沒這種感覺,心情很好地說:「我等著哦。」
異能體探頭進臥室:「莉香,我想……」
森鷗外微笑制止:「不,你不想。」
「想要新衣服,我也想要黑色的風衣。」異能體躍躍欲試地看著林太郎換上的外衣。
我的錢包發出哀嚎,面對異能體發亮的眼睛,只能拒絕:「對不起,我已經沒有多余的錢來給你買衣服了,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用另一張卡裡的錢給你買。」
我以為他分不出「我的工資」和「另一張卡」的區別,結果我低估了他的智力。
他失落地看著我:「要莉香的工資,要莉香給我花錢。」
「你倒是想得美。」森鷗外不高興地說。
事實證明,就算是異能體也會記仇。第二天早上,那件嶄新的風衣不見了。被晚上不需要睡眠,伺機而動的異能體穿出去溜達了。
早上出去,嘚瑟地晃悠了好幾個小時才回來。
森鷗外:……
我:……
一人一異能體為了風衣的事又打了一架,因為和我保證過,所以這次異能體保持著原本的形態和林太郎互毆。
兩人的體格,招式都類似,最後誰也沒占到誰的便宜。
為了不被異能體偷偷穿走新衣服,森鷗外把這件風衣一直穿著,連晚上睡覺都穿著。
我:……
「今天就是第四天,十二點一到,他終於要滾蛋了。」林太郎從身後抱住我,狠狠地說。
床下的異能體偷摸變成一灘黑色的流體,悄悄滑到床上來,鑽到我的懷裡,涼滑的觸*繞在我的手腕上。
喑啞的重音響起:「我喜歡莉香。」
第二天早上,我掀開床單去看床底,異能體已經不在,但有些五顏六色的小垃圾。
一團巧克力色的頭發,我的頭發。幾張綠色的糖紙,我剝水果糖時丟掉的糖紙。我戴過的壞掉的耳夾,等等好多東西。
他收集了好多我不要的東西放在床底,還當成寶貝一樣收納進我給他織的小口袋。
恐怖又可愛的愛意。
不久後迎來了時長一個月的暑期,也就是推遲了好久的蜜月期。
我們在熱烈陽光的沐浴下著陸於私人小島,蔚藍色的海遠遠望去和蔚藍的天色相交。這一個月的時間注定過得金黃。
在小島的頭一天傍晚,我穿著淺綠色的吊帶裙走在海邊,不用畏懼別人打量的目光落在鎖骨上的痕跡。
冰淇淋融化流到我的手指上黏糊糊的,是粉色的甜味。快要回到住的地方時,林太郎說要幫我抖掉涼鞋裡的泥沙,結果脫掉鞋後手指從腳踝處往上,再往上。
深藍,淺粉,暈黃。混合在一起攪得我視線顛倒模糊,流下鹹津津的汗水。
我於睡意和甜美的浪潮中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
眼睛睜也睜不開地嗯了一聲。
手指上的婚戒被取下,又套上。
「送你新的戒指。」
好困啊,但我還是要掙扎著批評他:「原本的那個戴了沒多久,好浪費。」
「莉香值得好的東西,我想給莉香花錢。」溫熱落在戴了婚戒的無名指上。
「嗯……」我要睡著了,我真要睡著了。
「莉香,你聽得見嗎?」
「嗯。」快說,不然真要睡了。
「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知道。
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已經知道得不能再知道。
「我也是。」
(正文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