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怪的夫妻
逢魔之時,驟雨初歇。
八百比丘尼睜開了眼睛。
入目所見是熟悉的洋館中的房間,四周擺放著近來十分流行卻也昂貴的舶來品裝飾,角落裡的唱片機似是淺吟低唱般轉出輕柔的曲調,可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卻半點也算不上輕柔。
就在剛才,她被人「殺死」了。
被她名義上的丈夫,那個以「月彥」之名藏匿在人類之中的男人。
——鬼舞辻無慘。
那是個脾性難以揣摩的男人,隨心所欲卻又殘酷冷漠,只是言辭間稍有不和便割開了她的脖子。
如怪談般流傳在人們的口耳之中,被稱之為「鬼」的生物,做出這樣的事情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尤其對方是鬼舞辻無慘,這種事他只需要抬抬手而已。
從白皙纖長的脖頸湧出粘稠的血液噴濺在昂貴的地毯上,鬼舞辻無慘眸中的暗色卻比滲入地毯的血色更加深沉。
可分明也沒過幾分鐘,那股頃刻間便充斥在整個房間裡、濃郁到幾乎要令人暈眩的血腥卻已是似有若無,不僅如此,原本濺染了大半個房間的血跡也早已無跡可尋。
——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發生了普通人難以理解的變化。
從她的「屍體」與血泊中泛起了璀璨的螢光,如蝴蝶紛飛般氤氳在空氣中,那些滿盈了整個房間的細碎光點頃刻間湧入她的傷口,所帶來的源源不竭的生命與力量融入她的身體,因致命的傷口而流失的血液與生機也在同一時刻回歸。
在脖頸恢復如初的那一刻,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這也正意味著,她再一次被死亡拋棄。
這已經是第幾次「死亡」,八百比丘尼自己也記不清了,自從獲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軀之後,不論是時間還是其他的什麼,都再無法在她的身軀上留下任何痕跡。
因為她所擁有的,是神眷般的永恆。
永恆的生命會帶來什麼呢?
要讓八百比丘尼來回答這個問題的話,她的回答只會是——
厭倦。
在早已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世間長存不滅,除了無邊無際的孤獨與寂寞,恐怕也沒什麼其他的收獲了。
或許八百比丘尼自身尚未察覺,但在千年之前,她的想法似乎就已經發生了某種細微的變化。
變化的原因是某個與她相似而又不同的男人。
在那個愚昧卻又風雅、繁華卻又荒涼的平安時代,那個男人對她發出了邀請。
「八百比丘尼。」他的聲音低靡喑啞,鴉黑微蜷的長發在風中微微浮動,紅梅色的眼眸中閃爍著蛇液般的危險。
他同她說:「來和我一起找吧……」
他們所要尋找的,是能夠令她獲得真正死亡的東西。
——青色彼岸花。
那是近乎虛構般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是否存在,就連對她發出邀請、告知她這種東西能夠殺死她的鬼舞辻無慘本人,恐怕也並不確定。
可正是這樣一個堪稱荒謬的邀請,卻讓他們互相陪伴了上千年。
哪怕在那過去的一千年中,纏繞在他們身上的,只有對彼此的厭惡與嫉妒。
渴望獲得死亡的八百比丘尼,追求完美永生的鬼舞辻無慘,在過去的千年中,扭曲而又猙獰的聯系將他們強行拉扯在了一起。
——*——
在這座洋館中幫佣的良子捧著洗好的衣物叩響了夫人的房門,聽到裡邊傳出輕柔的應答聲,她推開了房門。
看起來極為年輕、甚至說是少女模樣也沒有人能否認的夫人坐在前些時日先生才為她新購置回來的梳妝鏡前,微微側著腦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
房間裡緩緩流淌著低低的唱片聲,那位貌美的夫人眼瞼微垂,像是在發愣一般,纖長白皙的手指捏著色澤瑩潤的像牙梳,梳齒有一下沒一下地穿過那頭鴉黑的發絲。
她並未在意良子的進入,只是在良子走近時,將自己手中的梳子放在妝台的桌面上,從良子的視角所看到的,是夫人精致妍麗的側臉。
但這時候吸引了良子注意的卻並非是那副哪怕看了好幾年仍覺得難以移開視線的美麗容貌,而是在房間裡氤氳著的,某種似有若無的奇怪味道。
就像是……血腥味一樣?
「您聞到了麼?」
良子下意識詢問著,抬起腦袋又在四周嗅了幾下。
聽到這話的夫人終於也抬起了眼睛,她的眸色極黑,比之黯無光澤的夜還要靜上幾分。深靜的視線落在良子身上:「聞到了什麼?」
落入良子耳中的聲音輕柔舒緩,甚至像是要與角落中的唱片機轉出的聲音融為一體般婉轉。
這座洋館的女主人,是位異常美麗卻又怪異的女子。正如同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
她與傳說中因誤食了人魚肉而獲得了不死之身的巫女同名。
有時候看著她那副世間罕見的姝麗美貌,良子便會不由得恍惚地想:或許她眼前的這位夫人,真的就是傳說中那位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也說不定。
若非如此,尋常人類又怎能擁有這般奪人心魄的美麗呢?
怔怔地看著夫人將梳子遞給她,那只伸向她的手,白皙的皮膚幾近透明。良子下意識便接了過來,正想為她梳頭……
「是送給你的。」
夫人的嘴角浮現出輕淺的笑意,分明是同性,卻無端地令良子覺得面上發燙。
她捏緊了手中的像牙梳,略帶遲疑地開口:「可這是先生前幾日才送您的禮物吧?」
聞言夫人抬了抬眼皮,狹長艷麗的眼尾微微上揚,語氣不甚在意地開口:「只是個小物件而已,更何況……」
夫人的聲音略微頓了頓,良子卻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才聽司機說了這個「小物件」的價格——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數字。
「更何況什麼?」她問。
夫人的神色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在良子的注視下移開了目光,只回答說:「沒什麼。」
就像是有什麼心事一樣。良子想。
夫人時常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分明在前一刻還十分正常地和她說著話,下一刻卻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所以良子才會覺得,或許是因為主人們都很奇怪的緣故,彌漫在洋館中的氣氛也時常會讓人覺得十分沉悶怪異。
——不僅是夫人,男主人月彥先生也時常能令良子加深這樣的印像。
月彥先生年輕而又英俊,與美麗的夫人站在一起時正如天造地設的一對,可他們那過分出眾的容貌和優雅矜貴的舉止,哪怕住在新建的歐式別館中,穿著時下最流行的西服洋裝,也會令人覺得他們有種與此世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就像是從久遠的過去中突兀闖入到此世的京都貴族。
那些怪異的感覺不僅體現他們本人身上,也體現在他們的相處上。
良子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十分恩愛,有時候又覺得他們連眼神都不願意多給對方一個,夫人甚至時常會當著先生的面說些根本就是嘲諷的話語,哪怕絕大部分時候男主人月彥先生都會一笑置之,或者干脆對她留下一句最近有公事要忙,便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回來。
可夫人卻從不擔心,就像是……她完全不在意先生的態度一般。
正如剛才。
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直到傍晚雨勢才略有消減,良子趁著雨小,從外面的洗衣店取回了送去干洗的衣物。
回來時她在門口瞧見了臉色難看的月彥先生坐進汽車裡,司機為他關上車門後便也回到駕駛座啟動了汽車。
懷中抱著洗好的夫人衣物的良子,那時便又猜測著先生露出這般神色的原因——或許又是和夫人吵架了吧。
其實她的猜測也沒有錯,的確是因為八百比丘尼,所以化名月彥的鬼舞辻無慘才會怒氣衝衝地乘車離開。
因為她又口無遮攔地說出了那些明知道會惹他生氣的話。
良子提到自己在門口的所見之後,八百比丘尼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放在良子取回來的衣服上,那裡邊有一件衣服她還挺喜歡的。
大抵是因為她的神色太過自然了,良子便也忍不住發問:「您又惹先生生氣了麼?」
「只是跟他說了幾句話而已。」八百比丘尼平靜地開口,「反正他也經常生氣,並非什麼大事。」
聽到這話,良子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們夫妻之間為何總是貌合神離的原因。
——夫人並不在意先生。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良子有些心疼起月彥先生,哪怕她並不清楚夫人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其實平日裡八百比丘尼也時常對自己的「丈夫」明嘲暗諷,鬼舞辻無慘有時候會裝模作樣地回她幾句,但更多的時候還是直接無視這種行為。
——一幅寬宏大量包容她那些小脾氣的樣子。
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會樂此不疲地做著同樣的事情。畢竟是她少有的可以當做消遣的東西。
鬼舞辻無慘在人前想要作出一副與她夫妻恩愛的模樣,所以忍耐著那些不足以刺痛卻足以不悅的諷刺時,露出的模樣便是她眼中難得的趣味。
而當他不在別館中時,也還有其他令八百比丘尼能打起精神的東西。
良子見她拉下了自己裙子的拉鏈,一副要換衣服的模樣,便問:「您今天要親自去接小少爺放學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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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我的人間之屑未婚夫們 by棲瀧
作為審神者的我因為體質特殊所以總在各種時間點反復橫跳,本來以為也只是有點危險的小游戲,但在我某次突然跳進了平行世界的自己身體裡,才發現事情好像變得不太對勁了。
因為我有了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是個體弱多病的柔弱美人,就是那種走兩步就要喘氣、吹吹風就要咳血、怎麼病弱怎麼來的那一掛。
實不相瞞,我當時就覺得很可。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我的預料,我的未婚夫某天竟然變得力大無窮還掰斷了我的脖子。
因為身體死掉所以被迫跳躍回本丸的我當場懵逼:草啊,再讓我見到這個屑我一定掰開他腦殼!
但在那之後,我卻像是陷入了某種詛咒一般,每次跳到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上,都要經歷一次被不同款人間之屑未婚夫迫害的人生。
我:靚仔落淚,jpg
*是歡脫沙雕文,目前未婚夫一號無慘,二號奈落,三號可能是陀思(別問我為什麼陀思也是人間之屑,問就是聽我的)
第2章 這是我的孩子
放學的鈴聲響起時,學校裡的孩子們背上了書包。
這是一所私立學校,無論是從教學資源還是教師資歷而言,都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地方,正因如此,能入學其中的,也大多不是什麼普通人家的孩子。
正好是上最後一堂課的伊藤老師,因為收拾東西而在教室裡多留了一會兒,等他收拾好東西抬起了臉,才發現教室裡只剩下一個孩子了。
那個孩子穿著白色的襯衫和黑色背帶短褲,課桌底下的小皮鞋擦得噌亮,是個長相比班裡的小女孩們還要精致可愛的男孩子。
但他現在卻是低著腦袋,也沒有收拾自己的書包,就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一樣地盯著攤開課本的桌面。
「怎麼了嗎?」伊藤老師從講台走下來,站在男孩的身邊關切地詢問:「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
小男孩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背上書包之後和伊藤老師低頭告別。
他一直都是個很有禮貌的好孩子。
只是……伊藤老師有些擔憂地看了看他離開的方向——這孩子也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大抵是和家庭環境有關吧。想到這裡的時候,伊藤老師便也想起了只有開學時見過面的他的家人們。
開學時不巧遇上了陰雨天氣,容貌出眾的夫妻帶著那個孩子來到學校,在他們的臉上所掛著的,是完美精致到挑不出任何錯處的矜貴笑意。
伊藤老師的直覺向來很准確,當他看到那對夫妻的時候,便也看出了他們臉上虛假的面具。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會變成什麼樣……
伊藤老師能做的,也只能嘆口氣惋惜幾句而已。
——*——
雖然鬼舞辻無慘離開時開走了一輛車,但家裡其實也還有備用的車輛,輪換的司機恰好也還在別館中,倒也讓八百比丘尼省了不少的事。
汽車停在了校門口附近,八百比丘尼特意下了車,站在學校門口等著伊之助放學,但她等了許久,直到校門口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影,也仍未看到伊之助的身影。
略有些疑惑地想要去他的教室找他,這樣的想法剛生出來,便看到了從教學樓背著書包走來的男孩。
「伊之助?」
朝校門口走來的小男孩,本是耷拉著腦袋盯著自己的鞋尖,在聽到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時才抬起了臉,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地看著來人:「媽媽?」
見他這副模樣,八百比丘尼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臉頰,輕聲細語地詢問他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情。
伊之助的臉上浮現出一眼便看得出勉強的笑容,乖巧地搖了搖腦袋說著沒什麼事。
因為八百比丘尼身上具有不會老去這一特殊性,倘若不知道他們母子的身份,單看外表的話,將他們錯認為姐弟也是常發生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又問了一遍:「真的沒有嗎?」
伊之助仍是笑著搖頭。
八百比丘尼站起身拉住了他的手,將他帶回汽車裡,車內坐在他身邊時仍在擔憂:「伊之助連我也不能告訴嗎?」
她說話時露出了失落的神色,抬手撫摸著男孩的腦袋,讓他能靠在自己懷裡:「是連媽媽也不能知道的秘密嗎?」
伊之助從來都沒法在她面前瞞住什麼,從她懷裡抬起臉,看著她的眼睛便什麼都忍不住要告訴她。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輕聲開口:「學校裡的同學們說,他們的爸爸經常會帶他們出去玩。」
那稚嫩的語氣裡滿是失落和委屈。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
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組成的「家庭」,於鬼舞辻無慘而言不過是虛假的過家家而已,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會想起來應付幾下,若要他真的像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一樣,必然是痴人說夢般的想法。
但伊之助並不知曉他的「父親」與「母親」之間的虛假關系,這孩子所能看到的,只有他們營造出來的假像。
在他看來,母親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很愛他,這一點伊之助從不否認,哪怕只是些細微的小事,她也總會不厭其煩地溫柔相待。
而與她相反的父親,在伊之助的成長過程中所占據的分量,甚至還不如母親的朋友那麼多。
甚至說,伊之助一年到頭也沒能有幾次和他交談的機會。
從鬼舞辻無慘的身上,他從來都沒能得到什麼「父愛」。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思考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想出來這種問題誕生的原因。
——伊之助有我不就可以了嗎?
她其實很想這樣問他,但是看著坐在自己身邊車座上的小男孩抬起臉,睜著圓圓的眼睛用惹人憐愛的期待表情看向她的模樣,這樣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對於伊之助來說,他既是有母親,也是有父親的。
所以鬼舞辻無慘這個「父親」的存在也該產生他的作用。
在心底裡嘆了口氣,八百比丘尼將伊之助摟進了懷裡。
「我會去和爸爸說的。」她摸著手底下軟軟細細的短發,對伊之助說:「爸爸只是工作太忙了,等我把伊之助的想法告訴他之後,他一定會抽出時間來陪伊之助的。」
伊之助眨了眨眼睛看著她,像是想要確認什麼一樣。
於是八百比丘尼伸出了手指和他拉鉤,告訴爸爸的想法也會和媽媽一樣。
在那孩子惹人憐愛的期待目光中,八百比丘尼開始睜眼說瞎話:「因為媽媽和爸爸,都是一樣地愛著伊之助呀。」
可這句話針對的對像,其實只是她自己而已。
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不論是伊之助還是什麼其他的孩子,其實都沒什麼區別。
反正也都不是他生的。
但在多年之前,抱著小小的、尚在襁褓之中的伊之助來到他面前的八百比丘尼,卻令當時他們所居住的別館中幫佣的佣人們,都開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鬼舞辻無慘。
在此前,別館中的佣人們都知道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之間不同尋常的關系,但鬼舞辻無慘卻從未親口在任何人面前承認過她的身份。
哪怕他們時常在同一個房間入睡,也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經常被他帶回住處,無名無分卻又異常美麗的女子。他們之間的相處足以引起許多竊竊私語的聲音。
直到某一天,許久未在別館中露面的八百比丘尼忽然又被帶了回來,還抱來了一個孩子。
在他們之間彌漫開的劍拔弩張的氣氛,令所有人都縮在角落裡不敢靠近。
彼時化名為「景元」隱藏在人類之中的鬼舞辻無慘,臉色難看地盯著她懷裡的孩子,仿佛是看到了什麼刺眼又多余的東西一般。
佣人們瞥見了他對這個孩子的態度,又想起了之前他們二人相處時的情景,更聽到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也只是我的孩子。」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孩子似乎並非是景元先生的孩子。
也難怪先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佣人們雖說面上沒有流露出什麼,但在心底裡都默默地為主人譴責起八百比丘尼。
只有互不示弱的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心裡清楚,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的。
而這是鬼舞辻無慘少有見到八百比丘尼格外堅持著什麼的時候。
早已厭倦漫長永生的八百比丘尼,仿佛是為了得到讓自己繼續生存的借口一般,總在做著本不該做的事情。
不論是當初也好,還是現在也罷。
血色的眸子裡滿映著少女的身影,站在那裡的少女,與他之間的距離橫跨了上千年的時光。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發生什麼激烈的爭吵,甚至有可能是打罵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卻忽然笑了起來。
這樣的反應遠比怒火更加令人難以承受。
聲音裡滿含尖銳的惡意,鬼舞辻無慘開口道:「但願你真的能把他養大。」
那張年輕而又英俊的面孔上,是屬於惡鬼的殘忍與暴戾。
八百比丘尼仿佛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聽不出他話中的深意。
她說:「我當然可以。」
八百比丘尼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堅持「伊之助是我的孩子」這一言論,只因為在那個時候,小小的伊之助被人托付到了她的手裡。
那個滿身狼狽卻有著極為美麗的面孔的女人,抱著她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寂靜的樹林裡大口喘息著逃跑,幾乎絕望之時,她看到了在她眼中恍若神明般的女巫。
那位巫女不知何時便站在了那裡,瑩亮的月色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溫柔而又平靜。
那不是殘忍的惡鬼所能擁有的眼神。
於是女人將自己的孩子送到了她的懷裡,懇求她能夠帶著孩子離開。
慈悲的巫女從她手裡接過了孩子,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著孩子的母親為了引開追來的惡鬼,獨自一人跑向了前路只有斷崖的地方。
她的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這是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最後的愛意。
作者有話要說:
伊之助:父親鬼舞辻無慘,母親八百比丘尼
是不是超棒的搭配!鬼王之子伊之助!
評論區只有一個大寶貝猜對啦,那些說無慘自己的是什麼魔鬼啊,這樣也太卑微了叭23333
感謝在2019-12-29 11:52:06~2019-12-30 20:56: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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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幸福美滿一家人」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那也沒什麼猶豫或是拖延的必要,在八百比丘尼接連等了好幾夜之後,鬼舞辻無慘才像是消氣般回到了別館。
以往也曾有過比這更加激烈的衝突,但那時的八百比丘尼可從不會開著燈等他,鬼舞辻無慘無論是何時回來,都不會對她的作息產生任何改變。
所以在回到家中,聽到良子說夫人已經有好幾夜都開著燈等他的時候,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這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一直以來他都習慣了八百比丘尼那副仿佛什麼都不在意的冷淡模樣,所以才會覺得,那時候抱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孩子,在他面前說「這是我的孩子」的八百比丘尼,實在是太過刺眼了。
仿佛是得到了什麼重要的、能夠讓人感到幸福的東西一般,她那時所露出的神色,正是讓鬼舞辻無慘產生了這樣的判斷。
鬼舞辻無慘從不喜歡那樣的八百比丘尼。
那樣的她一點也不像他所認識的「八百比丘尼」,反而生動得像個普通的人類一樣了。
可聽完良子告知他的「夫人等了您好幾夜」這樣的消息之後,已經走到房間門口的鬼舞辻無慘,卻罕見地遲疑了一瞬。
仿佛是有許多雜亂的念頭在同一時刻湧出,連同推開房門的手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可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奇異心情,卻在聽到坐在沙發上的少女開口之後,倏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當八百比丘尼對他說出「多陪陪孩子」這種話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只覺得很可笑。
——又是為了那個孩子。
八百比丘尼也只有在觸及到和那個孩子有關的事情時,才會變成這幅令他嫌惡的、平庸而又無用的模樣。
這遠比他們互相嘲諷時更令他不悅。
「你是在命令我?」
他的語氣輕蔑傲慢,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少女,忽然眯了眯眼睛,俯身將手撐在了扶手兩側。
其實若是按照他平時的脾性,當八百比丘尼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她就又要在他面前人頭落地了。
但這一次,鬼舞辻無慘的心情卻不太一樣。抱著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他又開始和她裝模作樣——哪怕現在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按理來說也沒什麼做作的必要。
坐在沙發上的八百比丘尼下意識往背後的靠墊仰了仰,將自己與鬼舞辻無慘的距離略微拉開了些。
「我是在和你商量。」她開口道:「畢竟一開始的時候,是你提出要當『家人』的。」
在她將那個名為伊之助的孩子抱回來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心底裡便升起了某種念頭。
一直以來他都隱藏在人類之中,隨意變化著自己的形態、也不斷地更換著自己的身份。
為了避免讓他人察覺自己「鬼」的真身,絕大多數時候他都要保持著小心警惕。
鬼舞辻無慘無法承受太陽的溫度,也厭惡憎嫌著紫藤花的氣息,後者倒也好說,但前者卻總會令人類心生疑慮。
於是他做出了某個決定。
那個與他一樣在世間留存了千年的少女,便成為了他的「妻子」。
而她帶回來的孩子,也變成了他的「兒子」。
被生硬地拉扯到一起的三人,組成了搖搖欲墜的家庭。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無慘輕聲開口,低沉喑啞的聲音從他口中溢出:「我為何要這麼做,你是知道的。」
他說話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眼睛,貓一樣細細豎起的瞳孔深邃而又尖銳,幽沉的暗色在他的眼眸中流轉,八百比丘尼直視了他的眼睛。
她是知道的——鬼舞辻無慘為何要隱藏在人類之中的原因。
為了躲避由產屋敷家領導的、組成狩獵惡鬼隊伍的「鬼殺隊」——這只是次要的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是為了找尋虛無縹緲的「青色彼岸花」。
八百比丘尼有著特殊的能力,早在很多年前,鬼舞辻無慘便已經知曉,而她與鬼舞辻無慘的初次相遇,也是因為擁有了這份特殊的能力。
誤食了人魚肉的少女,獨自一人在世間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那些無法老去的歲月在她的身上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令她獲得了窺探未來的力量。
在她的腦海中,總會不經意浮現出人們的未來。
與其說是占蔔,倒不如說是預言。
八百比丘尼偶爾會將她看到的東西告訴他人,當那些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一一化為現實之後,她便成為了人們口中的「預言巫女」。
身為人類的無慘找到了她,試圖從她口中得知自己的未來。
「我……會死嗎?」
那個身為人類的消瘦少年面色蒼白,無力的身軀仿佛被風一吹就要折斷,但他的眸中卻燃燒著火焰,那是名為「執念」的、足以使人心也變得扭曲的猙獰。
「人類都會死。」
八百比丘尼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少年,在她的眼底只有空洞虛無。
人類都會死。
但八百比丘尼不會。
她既非人類也非妖物,被死亡所拋棄的八百比丘尼,只能站在此世與彼世的狹隙中。因為她不屬於任何一方。
與期盼著死亡來臨的八百比丘尼不同,那個循著她的聲名找來的少年,無比渴望著她所厭棄的漫長。
作為人類時他只想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否能夠好轉,變成了「鬼」之後,他則是希望能找到令自己達成完美永生的「青色彼岸花」。
正如在人類時那般,當他再次見到八百比丘尼之時,又詢問了她同樣的問題。
「我會死嗎?」
昔日孱弱消瘦的少年獲得了強健有力的身軀,望向她的眼神也染上了曾經沒有的、殘忍的愉快。
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在用自身的存在反駁著曾經的她。
因為在那個時候,她說了:「人類都會死。」
而鬼舞辻無慘已經不是人類了。
站在他面前的巫女眸色極靜,聲音輕慢:「我看不到。」
從殷紅的嘴唇流瀉出來的聲音告訴他:「我只看到你活了很久很久,我看不到你的死亡。」
八百比丘尼留在了鬼舞辻無慘的身邊,在那之後她所等待的便不僅僅是自己的死亡,也是……鬼舞辻無慘的死亡。
但鬼舞辻無慘沒有死,八百比丘尼也沒有死。
他們在彼此身邊活了一千年,也等待著對方的死亡等了一千年。
——*——
仿佛是念及了舊情一般,鬼舞辻無慘同意了她的請求。
再次出現在伊之助面前的男人溫柔慈愛,就好像真的只是因為之前過分忙碌於公務,所以才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兒子的父親。
於是在意識到孩子的情緒時,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在路邊帶回了孩子們都會喜歡的小玩具和糖果。
也帶回了給妻子的禮物。
「月彥」先生親手將那條精致漂亮的項鏈戴在了他的妻子八百比丘尼的脖頸上。
他用手指梳理著八百比丘尼的長發,貼心細致地調整了項鏈的位置。
伊之助看著「父親」與「母親」恩愛的模樣,稚嫩的臉蛋上也不由得浮現出了笑意。
——這樣的話,他也和學校裡的其他同學一樣了呀。
但只有八百比丘尼知道,為她戴上項鏈的男人,當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脖頸上時,那些不屬於人類的尖利指甲也在頃刻間抵上了她的皮膚。
鬼舞辻無慘正在警告她。
並非是因為縱容她,所以答應了她的請求。他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會受到任何人的限制。
這本就是化名為「月彥」的鬼舞辻無慘,與他的「妻子」八百比丘尼相處的平常。
作者有話要說:
八百比丘尼:我和無慘比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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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慈子孝
鬼舞辻無慘近來在「家」中耗費了太多的心思,但當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唯一的孩子已經和他親近了許多。
在商店的櫥窗裡倒映出他和伊之助的身影,小小的男孩牽著他的手掌,在他們的身邊則是站著面帶微笑、正在和路上偶遇的舊識打著招呼的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無慘瞥了一眼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他早已沒有任何印像的女人,心底裡只覺無趣。
但表面上他仍給足了面子,一派正在等待妻子的好丈夫模樣。
「說起來……」在路上叫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女人露出了幾分艷羨的神色:「都已經五六年沒有見面了,八百夫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年輕漂亮啊。」
八百比丘尼客套地笑了起來,哪怕並不留戀人世,也不留戀與他人的往來,但基於活了這麼長久的前提,客套話什麼的還是能夠手到擒來。
「石田夫人才是越來越年輕了,您若是沒有主動開口叫我,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被稱之為石田夫人的女人捂著嘴笑了笑,視線落在了伊之助的身上,想要伸手摸摸這孩子的腦袋。
「這是伊之助吧,幾年沒見也長大了呢……」
但手掌還未碰到,便被八百比丘尼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她點了點頭,「煩勞您一直記得。」
說話間她也將往鬼舞辻無慘的方向瞥了幾眼,雖然他一副偽裝極佳的模樣,但若要論起最了解鬼舞辻無慘的人,恐怕也只有八百比丘尼了。
和站在一旁都覺得無聊的鬼舞辻無慘相比,應付這種早就應該不會再有往來的「舊識」才更覺麻煩。
也還好只是五六年而已,他們的容貌沒有改變,也可以用保養得當來進行解釋。
只是……
將注意力放在伊之助身上的時候,石田夫人忽然感慨起了當初他們搬離住處的原因。
「當初富岡家的那個男孩,也是這麼大的年紀吧……」
她口中的「富岡家」,是離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的上一個居所不遠的一戶人家。
當時那戶人家有兩個孩子,年紀較大的姐姐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小些的弟弟則還只是十歲出頭的樣子。
「只可惜……」
「已經過去的事情,石田夫人還是不要再想太多了。」
意識到她要說什麼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打斷了她的聲音。
那種事情,不該讓伊之助知道的。
在富岡家的長女富岡蔦子結婚的前一天,他們的住所遭遇了「鬼」的襲擊。
八百比丘尼從鬼舞辻無慘的口中聽到了結果——除了最小的孩子富岡義勇,富岡家的其他人都被鬼殺死了。
那時還只有四五歲的伊之助恰好跑出去給母親拿蛋糕,鬼舞辻無慘則是坐在沙發上平淡地提起了這件事。
回來的伊之助站在門口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正在和母親說些什麼,也正想來湊湊熱鬧,卻不料母親竟動作迅速地捂住了父親的嘴,將他按在了沙發上。
小小的伊之助頓時愣在了原地,歪了歪腦袋不明白母親突如其來的舉動。
「媽媽?」
八百比丘尼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伊之助的視線,沒讓他看到鬼舞辻無慘那副驚詫又隨時都要發怒的表情。
「爸爸和媽媽有點事情要說,」八百比丘尼無視鬼舞辻無慘難看的臉色,語氣溫柔地回過頭對伊之助說:「伊之助先回房間去可以嗎?」
雖然本就生活在「鬼」的身側,但八百比丘尼卻在伊之助面前刻意隱瞞了「鬼」的存在,她的理由同樣簡單——
只是想讓他作為人類生活。僅此而已。
聽到這種理由的鬼舞辻無慘嗤笑了一聲,他看著趴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說出來的話尖酸刻薄:「他總有一天會發現的。」
鬼舞辻無慘用她當初對他說過的話回敬了她:「人類都會死。但你和我都不會。」
或許鬼舞辻無慘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竟下意識將八百比丘尼劃分在了與自己同一歸屬的地位。
若是平時,她也一定會笑著回答:「那我看到明天的太陽挺漂亮的,不如我們一起出去逛逛?」之類的話。
雖然免不了又要被怒氣值衝頂的無慘發脾氣。
但那一次,八百比丘尼罕見的沒有反駁他。
人類的生命很短暫。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
作為人類之外的生物生活了太久,總會不自覺地向往著人類的生活。
「等到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你才更應該擔心起來。」
因為她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未來。她只是沒有告訴他。
——發絲慘白,身上覆蓋著黑色毛發的怪物,正在被鬼殺隊的劍士包圍。
而眼前的鬼舞辻無慘則是黑發紅眼,穿著襯衫馬甲一派意氣風發的模樣。
多麼悲慘啊。
八百比丘尼心想,不想死的人,迎來了他最抗拒的死亡。
而真正渴望著死去的自己,卻只能等待著那日的到來。
等到鬼舞辻無慘也死了,那在以後的漫長無望的歲月裡,便再也不會有人和她互相嘲諷了。
她罕見地生出了幾分包容與愛護的心情,於是趴在鬼舞辻無慘身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面頰,白皙柔軟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輪廓,令那雙本就暗沉的眸子愈發深邃。
鬼舞辻無慘誤會了她的意思,然後跟她躺進了一個被窩。
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在更早之前的時候,他們也曾有過這樣的親密。
鬼舞辻無慘過分自我,從不在意別人的感受,哪怕是在床上也一樣。
而能夠忍受他這些壞脾氣,又能夠在漫長的歲月中與他同存的,也只有八百比丘尼了。
——*——
好不容易打發走石田太太之後,街邊的燈火變得更明亮了,現如今早已沒有宵禁,在東京這種大城市裡,更不會有入夜後的荒涼寂寥。
他們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它的名字還是江戶,鬼舞辻無慘為了制造更加強大的鬼四處奔走尋找合適的人類,八百比丘尼也跟著他走了很多地方。
那時一到入夜,四處便安靜得只剩下鳥獸蟲鳴和風吹過樹林的呼呼聲。
這樣安靜的夜很適合用來懷念什麼——前提是身邊沒有其他人。
站在燈火通明的東京街頭,八百比丘尼倏忽間察覺,原來在久遠的過去的時光裡,他們也一直都站在彼此的身邊。
這樣的認知令她恍惚了一瞬,卻被街上擁擠的人群轉移了注意。
伊之助到底還是小孩子,哪怕牽著「父親」的手掌,也有極大的可能被人群擠走。
——而更大的可能是被忽然心生惡念的無慘故意放手。
正當八百比丘尼想要讓伊之助來自己身邊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這個平日裡就算再怎麼裝模作樣也從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男人,竟然將伊之助抱了起來,讓他呆在了自己的懷裡。
就連八百比丘尼也沒料想到他竟然會來這麼一手。
「街上的人很多,」鬼舞辻無慘用一貫虛偽的溫柔聲線說道:「親愛的要是不挽著我的話,可能會走散啊。」
八百比丘尼:「……」
究竟是你壞掉了還是我壞掉了???
她精神恍惚地挽上了鬼舞辻無慘的手臂,跟著抱著孩子的他進了劇院又進了咖啡廳,在連逛了好幾家服裝店又逛了好幾家首飾店之後,八百比丘尼先頂不住了。
看著她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鬼舞辻無慘竟罕見地體會到了她平時裡嘲諷完自己之後的心情。
——也還算是有點意思。
心情與八百比丘尼處於截然不同的點上,以至於鬼舞辻無慘在回去之後也沒有立馬放棄自己「好爸爸」的人設,而是饒有興致地繼續演了下去。
就像是也陷在了這場過家家的游戲裡一樣,在伊之助到了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也搬著椅子坐到了伊之助的床邊。
八百比丘尼當時就很想直接把他趕出去。
對於自己唯一的孩子,她一直都在給予他最好的東西,無論是物質上還是感情上,八百比丘尼都不會吝嗇分毫。
所以每天晚上,進入夢鄉之前的伊之助都能得到她的一個故事。
為此八百比丘尼還特意親自去書店選購了大量的書籍。
躺進了軟軟呼呼的床鋪裡的伊之助頭一次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同時坐在他床邊的景像,面對著這樣的情況,他提出了一個請求。
「我想讓爸爸來講睡前故事,可以嗎?」
滿臉稚氣還沒有褪去嬰兒肥的小男孩,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八百比丘尼又沉默了。
果然一切都是鬼舞辻無慘的錯啊。
他要是不坐到這裡來,伊之助又怎麼會提出這種要求呢?
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故事書,又看了看嘴角掛著笑意的鬼舞辻無慘,八百比丘尼正想以「爸爸不知道怎麼講故事」為理由打消伊之助的念頭,卻不料鬼舞辻無慘今晚竟像是真的吃錯藥一樣,從她手裡拿過了故事書。
鬼舞辻無慘會講出什麼故事呢?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在很久之前的時候,他曾給自己講過的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生來便沒有感情的、悲慘而不自知的孩子的故事。
現如今他要給伊之助講的,則是一個不老不死的巫女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鬼舞辻無慘:慈愛.jpg
八百比丘尼:球球寧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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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老不死
最初,她只是一個人類。
但她又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出生在偏遠小漁村中的少女,所擁有的是在這種偏僻荒涼的小村子裡,絕無僅有的美貌。
烏黑的發,柔美的眼,殷紅的唇與精致的臉——組成了少女的姝麗之容。
她的父親是個漁民,日復一日地出海捕魚,有時他會帶回些海魚和貝類,有時則是什麼都沒有。
她將那些吃不完的海魚和貝類腌漬,以防止食物缺少的那天來臨。
但是有一年,接連不斷的狂風暴雨遏制了漁民們出海的機會,看著家中儲存的食物越來越少,她的父親還是決定和村中的其他人一起出海。
他們帶回了出海的收獲,而在那裡面,躺著一條從未有人見過的、奇怪的魚類。
他們帶回的海魚支撐了很長一段時間,可外面的風雨仍未停止,在猶豫著是否應該再次出海的時候,有人將目光投向了那條怪魚。
那條魚的大小,也足以支撐他們度沒有好幾天沒有其他食物的時間。
村子裡的人都吃下了「它」的「肉」。
可吃下了「肉」的其他人,都陷入了漫長的沉睡。只有那一個不普通的少女,獲得了不會老去也不會死亡的身軀。
後來,她獨自一人在早已沉眠的小漁村守了很久,守到那些陷入沉睡的人都斷絕了氣息。
整個村子都被埋葬了。
孤身一人的少女,踏上了不知前路的旅途。
——*——
「好可憐。」
躺在床上的伊之助聽完這個故事,半埋在被子裡的腦袋只露出一雙眼睛,從被子底下發出了憐憫的聲音。
「為什麼會可憐呢?」鬼舞辻無慘裝模作樣地露出疑惑地神色,詢問伊之助:「既不會老去,也不會死亡,難道不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聽到這種話的伊之助眨了眨眼睛,想也沒想就說:「因為童磨叔叔說,人類都想要得到救贖,所以人死掉之後就會去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如果不能死掉的話,那就去不了極樂世界了吧?」
說出了這種話的伊之助看到自己的父親笑了起來,這時候他的笑和往常那種令人覺得距離遙遠的笑不一樣,是仿佛在聽到了什麼有意思的話之後,才會露出來的真實的笑意。
而他的母親八百比丘尼似乎仍沉浸在故事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鬼舞辻無慘收斂了笑意,「那麼伊之助想要去極樂世界嗎?」
伊之助只以為父親是真的在詢問自己這樣的問題,絲毫沒有看出他眼底裡與艷麗的紅梅色融為一體的血腥。
像鬼舞辻無慘這樣喜怒無常的存在,但凡是不順心了,那麼無論做出什麼舉動,也都不會是出人預料的事情。
小小的男孩搖了搖頭,「不想。」
「為什麼?」
伊之助語氣活潑道:「雖然童磨叔叔說極樂世界裡沒有痛苦,去了那裡的人都能獲得幸福,但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幸福了,所以不去極樂世界也沒有關系。」
聽到這種話的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他是真的沒想到能從這個孩子口中聽到這樣的回答。
伊之助對他說:「因為爸爸和媽媽都在我身邊,所以我每天都覺得很幸福。」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一下,忽然才意識到這孩子也不如想像中那麼無趣。
所以……這種過家家的游戲,一直持續下去也沒什麼關系。
反正也過不了多久了。
伊之助現如今已經十歲了,被八百比丘尼仔細呵護著的孩子,再過幾年也會長大成人,鬼舞辻無慘可以擬態讓自己的外表年齡發生變化,但八百比丘尼做不到。
這是鬼舞辻無慘唯一能在她面前驕傲的東西。
——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永遠也看不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
想到這裡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瞥了一眼身旁八百比丘尼的神色,那張完全看不出真實年齡的臉上只有平靜。
哪怕她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但在聽到這個故事從他人口中說出、被人當面同情著的時候,卻也沒有露出絲毫異樣的神色。
雖然在鬼舞辻無慘眼裡沒有反應,但事實上,八百比丘尼其實是有些意外的。
這個故事……
過於平淡普通了。
完全不像是鬼舞辻無慘會說出來的東西。
在她原本的猜測中,就算鬼舞辻無慘真的講起了她的事情,也不會是現在這種風格。
這種……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溫柔的敘述,令八百比丘尼也深覺意外。
「好了,」她像是也才從鬼舞辻無慘講的睡前故事裡回過神來一般,伸手幫伊之助掖了掖被子,在他小小的額頭上落下親吻,「伊之助聽完故事了,也該睡覺了哦。」
聽到這話的伊之助卻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樣,卻被母親臉上溫柔的笑容壓了回去,八百比丘尼拉著鬼舞辻無慘離開房間,在走的時候,她為伊之助關掉了房間裡的電燈。
正當八百比丘尼握住了門把,要幫伊之助把房門也關上的時候,男孩稚嫩的聲線在黑暗中傳來——
「「她」沒有名字嗎?」
八百比丘尼的手忽然頓住了。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似乎也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或許,是有的吧。」
她輕聲回答道。
——只是連她自己也忘記了。
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這世間活了太久的時候,她早就已經不再是「她」,而是八百比丘尼了。
房門徹底關上的瞬間,便是一切偽裝都被卸下的時刻。
虛偽的「家人」游戲結束了。
「我以為你至少會阻攔一下。」
鬼舞辻無慘忽然開口道:「讓伊之助聽到你的故事,你一點也不害怕嗎?」
在鬼舞辻無慘看來,既然她不希望伊之助和人類之外的東西有所牽扯,那麼必然也不會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就算不說人盡皆知,也可以說絕大部分人都知曉了。
只要稍稍問一下旁人,伊之助便能知道,他的「母親」正與父親所講的故事裡那個「她」同名同姓。
「因為沒有必要。」
分明面對的是嘲諷般的態度,八百比丘尼卻笑了起來,幽幽地感嘆道:「這可是伊之助第一次聽到爸爸講的故事啊。」
或許其他人會覺得漂亮,但鬼舞辻無慘其實很不喜歡八百比丘尼笑起來的樣子。
尤其是像現在這樣,連眉眼都被刻意柔和下來,仿佛真的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一般。
不論這幅模樣是真的還是假的,都成功讓鬼舞辻無慘感到了不悅。
而八百比丘尼本人也知曉這一事實。
——鬼舞辻無慘不喜歡她高興的模樣。
八百比丘尼合該是一副厭倦世俗的冷淡或是愁苦的表情,永遠也享受不到活著的快樂,更無法感受到永生的喜悅。
只有這樣,鬼舞辻無慘的心裡才能覺得平衡一些。
因為她所擁有的,正是他一直以來都在追求的東西。
不會老去也不會死亡,無論是太陽還是紫藤花,都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她的永生才是真正的完美永生,哪怕是鬼舞辻無慘也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
但清楚這點的八百比丘尼卻仿佛刻意在膈應他一樣,在他露出了更加燦爛的笑容。
她用輕柔的聲音喚著他,同他說:「我明天要帶伊之助出去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的童磨叔叔:可可愛愛,沒有腦袋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你的小可愛卿九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墜繼_十八、之初、月餅一枚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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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童言無忌
八百比丘尼抵達萬世極樂教的時候正是中午,將她們迎入寺廟中的教徒告知她,教祖大人正在房中休息。
這裡位於山林之中,寺廟又是極為古樸的建築風格,再加上教徒們普遍穿著和服,以至於一瞬間竟令人覺得跨越了數百年的時光。
現如今的社會正處於這樣一種奇妙的狀態,在有些地方已經有了電燈、火車、電話和風格新奇的洋樓,但在另一些地方,在那種人煙較為稀疏、被外來的文化影響較少的地方,卻還是八百比丘尼很久之前所見到的那樣。
正如此處。
越是偏僻落後的地方,「神」的痕跡越會鮮明。
並非是說這世上真的存在著神佛,而是說,在人們的心底裡,存在著對神佛的憧憬,於是自然而然地將某些東西奉為神跡,供奉參拜。
雖然與她本人沒什麼關聯,但因為其特殊的經歷,在這世上也存在著供奉八百比丘尼的神社。
而名為「萬世極樂教」的宗教裡,被教徒們尊為教祖的,則是一位有著純淨的白橡色頭發、以及奇異絢麗的彩虹色眸子的青年。
伊之助對這裡並不陌生,在他更小些的時候,家中的氣氛時常會因為父親和母親之間奇怪的相處模式而變得壓抑沉重。而每到那種時候,他的母親便時常帶著他來萬世極樂教「避難」。
「避難」這一形容詞,也是童磨叔叔告訴他的。
相比於鬼舞辻無慘,在伊之助更小些的時候,童磨反而比他盡了更多作為「父親」而言才應該盡的義務。
有著漂亮的彩色眼睛的童磨叔叔,也曾一度讓伊之助覺得,如果童磨叔叔才是他的爸爸,母親是不是也能比現如今更高興些呢?
這樣的念頭甚至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鬼舞辻無慘心血來潮,也開始扮演起了「慈父」的角色,它才被慢慢地壓下了心頭。
但在更早之前的時候,童磨在沒有太陽的陰天帶著伊之助在寺廟的庭院裡玩游戲的時候,伊之助曾童言無忌地問過他:「為什麼媽媽總是不高興?」
白橡發色的童磨叔叔蹲在他的面前,摸著他的腦袋對他說,語氣愛憐地對他說:「因為爸爸不愛媽媽呀。」
年紀尚小的伊之助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其中有多麼復雜的深意,他能理解的只有這句話本身。因為父親不愛母親,所以也不會愛她的孩子。
想到這裡的伊之助頹然起來,平日裡受盡母親寵愛的孩子,表情不自覺就變得委屈了,本就是精致可愛的小臉皺巴巴的,一副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童磨將面前小小的孩子抱進了懷裡,用活潑可愛的聲音安慰他,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背:「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的哦。伊之助根本不用傷心呀,因為我和媽媽都會愛著伊之助的~」
他向來很會傾聽別人的煩惱,也十分擅長解答他人的疑惑,更對安慰他人這種事情得心應手。
小小的孩子從他的懷裡探出頭來,他看到童磨叔叔的臉上在笑,漂亮的彩虹色眼睛也在笑。
——啊,為什麼童磨叔叔不是爸爸呢?
沒有想太多的孩子將這樣的話脫口而出了。
「為什麼呀~」童磨笑得彎彎的眸子注視著伊之助,輕聲開口道:「大概是因為,當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和其他人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吧。」
伊之助這次倒是理解了他的意思,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那雙眼睛裡滿是遺憾的神色。似乎真的在可惜,因為這樣的事情,所以童磨叔叔沒能成為他的爸爸。
見到他露出這種神色的童磨笑得依舊很燦爛,他將手從伊之助的腋下穿過,將伊之助舉起來,讓這個孩子能站在高高的地方看著他。
他笑眯眯地仰著臉對他說:「雖然她先遇到了其他的人,但是那個人對她不好的時候,她還是會來這裡避難呀~所以伊之助可以經常見到我,我也可以經常和伊之助一起玩,如果伊之助想要把我當做爸爸,我完全不會介意的哦~」
這樣的言論,恐怕也只有童磨這種不怕死的鬼才會說得出口吧。
這樣說似乎也不貼切,與其說是「不怕死」,倒不如說是「什麼也感覺不到」更為恰當些。
正因為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沒能產生屬於自己的情感,所以才會模仿著別人的樣子,試圖用那些從別人身上模仿來的情緒遮掩這一事實。
無論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之間的相處狀態如何,鬼舞辻無慘也絕不會容忍有人冒犯他的權位,普通人都是如此,更何況童磨是他親手變成的「鬼」,是能被他感知到一言一行的他的從屬。
所以在當天夜裡,鬼舞辻無慘便降臨了萬世極樂教,特意當著八百比丘尼的面訓斥了童磨大半夜。
過程中童磨的腦袋有好幾次掉在了地上,被刻意關上了門窗的房間裡滿溢著濃郁的血腥味,八百比丘尼皺著眉頭看他滿臉怒容地打掉童磨的腦袋,被打掉腦袋的鬼反而一副比她還要輕松快樂的樣子。
掉在她腳邊的腦袋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對她說著「是我對不起您」「冒犯了八百比丘尼大人實在是罪孽深重的事情」「這麼做完全是情不自禁」之類的話。
說得好像他們真的是背著鬼舞辻無慘做了什麼事情,給他添了頂顏色鮮艷的帽子一樣。
八百比丘尼一臉冷漠地瞥了眼童磨,神色依舊平靜地望向鬼舞辻無慘,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也有懶得解釋的意味在裡頭,但更多的還是因為知曉鬼舞辻無慘能清楚地感知到童磨的一舉一動,所以完全沒有解釋的必要。
然而另一位當事人卻像是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煩人,好不容易把腦袋撿了回去,剛安回脖子上又開口了:「因為伊之助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這是童磨最常說的話,日日在他面前訴說著痛苦的信徒們,教會了童磨「可憐」的含義——那些渴望著不存在的世界、沉溺在虛構出來的童話中的人,實在是太可憐了。
當他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反駁了他:「伊之助不可憐。」
這是她看了大半夜掉腦袋的戲碼之後,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因為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直視著他的眼睛,對他那掛在俊秀的臉龐上燦爛的、帶著血腥的笑容視若無睹,只是陳述著自己的看法。
「可是……」童磨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聲音卻戛然而止,溫熱的液體濺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她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臉頰,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沾滿血跡的衣服上。
很麻煩。
八百比丘尼皺起了眉頭。
雖然伊之助已經睡著了,但那孩子的鼻子一直都很靈敏,大抵也是天賦異稟吧,哪怕是輕微的血腥味都能聞到。
更不要說她帶來換洗的衣物全放在了伊之助睡覺的房間裡,只要一進去,恐怕就會驚醒伊之助。要向他解釋自己身上的血跡從何而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鬼舞辻無慘眸色晦暗地注視著她的表情,在童磨重新把腦袋接回去之前消失在了房間裡。
「八百~」哪怕明知道對方能夠知曉,但鬼舞辻無慘一離開,童磨對她的稱呼便從「八百比丘尼大人」變成了「八百」。
他語氣委屈道:「八百好狠心哦,我可是因為替你抱不平才被鬼舞辻大人打掉了頭哦,結果八百就這樣站在旁邊看著,我好傷心啊嗚嗚嗚……」
說話時那雙彩虹色的眸子裡還流出了晶瑩的淚水,嘴裡也一直反復念叨著。八百比丘尼被吵得心煩,就把他的腦袋撿起來按回了脖子上。
上弦之鬼的恢復能力很強,尤其童磨還是上弦之鬼中的第二位,實力更是有目可睹。被鬼舞辻無慘打掉腦袋這種事情,於他而言和不痛不癢的責罵也沒什麼區別。
安回腦袋之後的青年哭唧唧地握著她的手,委委屈屈地說:「伊之助可是很希望我才是爸爸呢。」
他一臉可惜地感慨道:「當初要不是鬼舞辻大人硬是要把你帶走,那我們現在才是一家人吧~」
面對這種虐戀情深的苦情戲碼,八百比丘尼面無表情地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
她說得很平淡,可童磨卻並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露出誇張的表情:「怎麼會無所謂啦,伊之助那麼可愛,我也一直都很喜歡伊之助哦。」
「不止伊之助,我也一直都很喜歡八百呀~」
面露天真單純表情的上弦之鬼,就是在說出這句話之後,又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人頭落地了。
去而復返的鬼舞辻無慘陰沉著一張臉將他的腦袋打到了窗外,將手裡的東西扔向八百比丘尼。
那團東西落在了她的身側,八百比丘尼低頭看去——是一身干淨的衣服。
那上面還有淡淡的香水的味道。
「換上。」
說出了這種話的鬼舞辻無慘,在將衣服扔向她的時候,似乎也刻意避開落了血跡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童磨:我可以
感謝沈孽大寶貝的地雷,啾啾啾
第7章 「神愛世人」
教徒的孩子裡也有和伊之助年齡相仿的存在,在進入寺廟之後,伊之助便在教徒的引導下和其他孩子跑去玩了。
看著那孩子跑遠,八百比丘尼才繼續和教徒一起前往教祖的房間。
正是走在外廊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是男孩。」
那位男性教徒愣了一下,而後才忽然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
在萬世極樂教中有一個奇怪的傳聞。除了能夠聆聽到「神」的聲音的教祖之外,還存在著神秘的「預言巫女」,有年長的教徒曾對教內年輕的教徒們說過,那是名為「八百比丘尼」的、不老不死的巫女。
那位八百比丘尼大人有著世間罕見的姝麗之容,也有著尋常人類難以理解的能力,甚至有傳聞說,在過去的數十年間,她的容貌一直維持著少女的模樣,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這些不知真假的傳聞在教中流傳著,時常又會混雜進一些新的傳聞。
比如說——
將八百比丘尼迎入寺廟的這位教徒就曾聽人說過,他眼前的這位八百比丘尼大人,隨口對別人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化為了現實。
而他的妻子現在正懷有身孕,再過幾個月就要臨盆了。
「您是說……」男性教徒面上露出驚喜的神色,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般,口中反反復復說著感謝的話,一副激動萬分的模樣:「沒想到像我們這種人竟然也能夠得到八百比丘尼大人的預言……」
在這樣的恭維之言中,他們也來到了教祖童磨的房前,教徒噤聲之後恭敬地低頭致謝,而後便退下了。
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也很溫暖,本是個適合外出透氣的日子,但童磨的房門卻緊緊地閉著,躲避著這樣的溫暖和陽光。
因為「鬼」是被太陽拋棄的生物,是絕不能出現在太陽底下的、被神厭惡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沒有半分遲疑地推開了障門,她穿過層層繪制著蓮花和金□□圖案的屏風,來到了童磨的床前。
落下的帷帳上掛著寫上了「極樂」二字的短短垂幔,白橡發色的青年安靜地側躺在榻上,面容俊秀清雋。
仿佛沒有聽到有人拉開了障門的聲音,也沒有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一般,哪怕八百比丘尼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童磨的眼睛也沒有睜開。
然而以八百比丘尼對他的了解來看,這副姿態大概就是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
正如對此世早已無可留戀的八百比丘尼,從來感受不到真正的「感情」的童磨,也只是依靠這些小樂子來打發漫長的歲月罷了。
八百比丘尼停在了他的面前,剛蹲下身打算看看他什麼時候才會睜開眼睛,卻在剛蹲下來的那一刻,便倏然對上了一雙漂亮的虹色眸子。
那雙眸子裡滿噙著笑意,絢爛的眸色在略有些暗淡的和室內仿若雨後的彩虹,清澈而又純粹。眸子的主人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燦爛而又真誠的開口道:「八百~」
他伸手拉了一把面前的八百比丘尼,兩人的狀態倏忽間發生了變化,雖然舉動極為突然,但童磨的手掌卻貼心地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背上為她做鋪墊,以防止她倒在榻上時被硌到。
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猝不及防拉倒在床榻上,八百比丘尼面上閃過短暫的意外之色,卻在看到壓在自己身上笑得一臉燦爛的童磨之後,轉變為了沉默的無奈。
「你又在做這種無聊的事情了。」
八百比丘尼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想要推開他,卻沒想到童磨這次沒有故意做出一副柔弱的模樣被她推開,而是從她背後將手抽出,握住了她伸過來推自己的手。
「什麼嘛,」童磨一臉不滿地開口:「我還以為八百是因為想我了才來找我呢,畢竟你可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寺廟啦。」
說到時間的時候,他的聲音拖得老長,一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樣,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人來,恐怕都會心生憐惜吧。
但他現在所面對的並非是什麼普通人,而是在這世間存在了比他多不知道多少個幾百年的存在,對他的了解也遠勝於教內的任何一個教徒,自然不會輕易被這種模樣打動。
「是嗎,」八百比丘尼對這樣的指責顯得無動無衷,反而挑起刺來:「對你來說這樣的時間就算是好長了?」
「誒?」
童磨一臉失望地看著她:「八百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可是每天都很希望和八百見面哦。」
每次八百比丘尼來萬世極樂教都要面對童磨的「童言無忌」,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些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裝模作樣的話,但偶爾說得多了,也幾乎會令八百比丘尼產生一種懷疑起真實性的錯覺。
和鬼舞辻無慘只在人前演戲的虛偽不同,童磨的偽裝遠比他要真實得多,無論是在人前還是人後,他都會維持著同樣的做派,可謂是用心到了極致。
八百比丘尼見推不動他,便干脆躺著和他說話,質疑了一下他的「每天都很希望」的真實性之後,又收獲了童磨委屈的指責抱怨。
「八百每次來找我,都是因為和無慘大人吵架了吧?」
童磨言辭振振:「只有在這種時候八百才會想起我來,本來就已經很過分了,尤其我可是每天不論高興還是難過都會想念八百和伊之助,實在是太不公平啦。」
聞言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而後解釋道:「我沒和他吵架。」
與其說是和鬼舞辻無慘吵架,倒不如說是被對方發脾氣才更貼切些,聽到童磨的發言,她也不由得多說了幾句,十分正經地開口:「你覺得鬼舞辻無慘會有興致和我吵架嗎?」
聞言童磨露出了憐惜的神色:「八百好可憐。」
他的眼淚向來都很不值錢,尤其是在這種時候更甚,一滴一滴的淚珠滾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臉上,彩虹色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層雨霧。
「每天都要忍受著鬼舞辻大人的虐待,還要獨自一人撫養孩子這麼辛苦,雖然我是鬼舞辻大人的屬下,但是這種事情就算是我也看不下去嘛。」
這副真情實感為她落淚的模樣,一瞬間讓八百比丘尼懷疑起他最近都聽信徒們抱怨了些什麼東西,才讓他能如此情真意切地哭成梨花帶雨的樣子。
這種形容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似乎有些不太恰當,但像童磨這種本來就夢幻色彩極為濃重的人物,無論用什麼漂亮的詞語來形容,恐怕也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見他還是一副沉浸在自己的腦補中無法自拔的樣子,八百比丘尼嘆了口氣:「那你就別看著啊。」
被這種話堵了一通的童磨終於有所收斂了,他從八百比丘尼身上起來,拉著她的手讓她也能起身,兩人站直之後嫻熟地為她整理著衣物,一邊整理一邊說:「要是我能再強些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幫到你了?」
「那大概得強到能和鬼舞辻無慘正面相對的程度吧。」
八百比丘尼漫不經心地說著這種話,全然不顧鬼舞辻無慘能夠通過他的血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對話。
不過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也極少因為這種事情特意跑過來,他通常都是會記著一堆的帳,等到了親自降臨的時候一起算一通。
最嚴重的時候甚至差點把童磨直接拎到太陽底下曬一曬,但又因為念及上弦之鬼已經有一百多年沒有進行過更替,再加上童磨雖然總喜歡做些多余的事情,卻沒有搞砸重要任務的份上留了他一命。
那次之後童磨便收斂了許多,絕大多數時候都僅限於口頭上的言語,但仍是喜歡踩在鬼舞辻無慘的底線上反復橫跳。
幫她整理好衣物的童磨順手還把她的頭發也整理了一下,然後才笑眯眯地問她。
「不是因為和鬼舞辻大人吵架的話,那八百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情來找我呢?」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展開了自己的金色折扇,那上面刻著漂亮的蓮花圖案,銳利的邊緣似乎殘留著什麼干涸的黑紅。
八百比丘尼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皺了皺眉頭對他說:「伊之助也來了,記得把這種東西先清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寫著寫著忽然發現,八百在磨磨頭這裡的待遇可比在無慘那裡好多了啊!
無慘: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打掉你腦袋?
童磨:八百~[可可愛愛]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前山秋
抱住秋秋啾啾啾——
第8章 漫無止境的旅途
「誒——」
青年形態的上弦之鬼拖長了聲音:「要是擔心伊之助會發現的話,八百為什麼還要總是帶他來寺廟裡呢?」
其實童磨也的確對她這樣的舉動有些不太能理解,只不過並非什麼一定要知道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刻意進行詢問的必要。
既然現在八百又提及了,那也可以順便問上一句。
八百比丘尼別過了視線,目光掃過他的房間,片刻後開口道:「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的想法本就很簡單,為了避免鬼舞辻無慘時常無來由的怒意,伊之助必然需要一個其他的可以暫住的地方。
童磨的寺廟是最恰當的選擇。
顧及他對伊之助的母親琴葉曾生出過的「將她就這樣留在身邊,等到壽終正寢也可以」的想法,對於與她血脈相連的伊之助,童磨自然也不會像對待其他人一樣當做儲備糧。
而這也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在更早之前的時候,童磨的父母、創建了萬世極樂教的那兩個人還在世的時光,他們曾幫助過八百比丘尼。
雖說對她而言也並非是特別有必要的幫助,卻也不可避免地因為這份「幫助」而產生了因果。
所以在後來,童磨變成鬼之後,也還是如同人類時那般,將八百比丘尼視作心目中特殊的存在。
但童磨顯然也不是那種會想到背後深意的鬼,聽到八百比丘尼回答的上弦之鬼眼瞼微垂,一派悲傷的表情:「原來我只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呀……」
「也不全是。」
八百比丘尼從他的房間裡收回視線,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安靜的眸子注視著他,聲音輕輕的:「你從來沒有違背過對我許下的任何一個承諾。」
聞言陷入沉默的對像變成了童磨,他面上的表情凝滯了好一會兒,才復而露出愉快的笑容:「我就知道八百沒那麼狠心啦~所以我是值得八百信賴的人嗎?」
八百比丘尼沒有回答,仍是看著他。
「幫我一個忙吧。」
她說:「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童磨從來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請求,正如他也不會放棄拯救任何一個可憐的教徒。這世間存在著太多的痛苦,無法擺脫這些痛苦的人都很可憐,而像八百這種,只能在漫無邊際的歲月中延續著無望人生的存在,則更是可憐極了。
[因為八百是需要我的,所以我一定要為她做些什麼。]
抱著這樣的心情,童磨總會在見到她的每一次都訴說著自己對她的憐惜與愛意。
只有我才能理解她的心情。童磨想,所以她能夠依靠的,也只有我呀。
「是什麼樣的事情呢?」
童磨毫不猶豫地開口了。
「我希望,你能幫我照顧伊之助一段時間。」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要去做一些事情。」
看到她露出笑容的鬼舞辻無慘必定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回再回別館,這一點八百比丘尼可以肯定。
她沒有一定要生活在鬼舞辻無慘眼皮子底下的必要,鬼舞辻無慘也不會太過在意這種事情,他知曉八百比丘尼對人世的厭倦,也知曉伊之助於她而言,是這個不值得留戀的人世中少有的值得在意的東西。
所以只要把伊之助交托給童磨,讓鬼舞辻無慘能夠感知到他的存在,那麼八百比丘尼無論去了哪裡,只要時間不算太長,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童磨答應得很爽快,一面說著八百能夠信任我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一面又承諾我絕對會把伊之助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倒也不必。八百在心裡默默地補充了一句。
童磨還是好奇地問了起來:「八百要去做什麼事情呀?」
「是一些必須要做的事。」
說著這種話的八百比丘尼,在童磨疑惑的神色中走出了房間。
她在寺廟中停留的時間很短,在告知了伊之助自己有事要暫且離開一下的時候,伊之助拉了拉她的衣角:「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八百比丘尼不太肯定地說:「或許是明天,也或許是後天……」
「但是伊之助特別特別想我的時候,我一定會回來的。」
她伸出手來和伊之助拉鉤,笑著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說因為伊之助是我的寶貝,所以無論如何媽媽也會愛著伊之助。
伊之助抱著蹲在自己面前的母親,也對她說自己一定不會給媽媽添麻煩,一定會乖乖聽話等她回來。
八百比丘尼最後撫摸著他細細軟軟的黑發,起身離開了萬世極樂教。
——*——
當昨夜的鬼舞辻無慘在伊之助面前講完了她的故事之後,八百比丘尼的眼前浮現出了某些畫面。
不是「預知」到的未來,而是忽然想起的過去。
在許久之前的過去的時光裡,她從「她」變成「八百比丘尼」的那段時光裡,也曾遇到過很多人。
早在那段時間裡,八百比丘尼便已經厭倦了人世的一切。
無趣而又漫長,毫無意義而又庸庸碌碌。
為了打發那些無趣的歲月,她來到了最為繁華的都城——平安京。
正是在那裡,她開始被人稱之為「預言巫女」,也正是在那裡,她遇到了人類時的無慘。
但後者其實比前者發生在更早之前,只不過鬼舞辻無慘大抵是忘記了。他其實在見到「預言巫女」八百比丘尼之前,就已經先遇到「她」了。
沒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來到了京中,在產屋敷家作為侍女也呆過一段時間。
那時鬼舞辻無慘也還不是鬼舞辻無慘,而是產屋敷家的小少爺。
她看著那位小少爺,小小的身體被抱在他母親的懷裡,也看著他的母親,被他日復一日的疾病纏身弄得滿臉憔悴,只好將他交給當時最為信任的侍女照顧。
那個侍女,就是八百比丘尼。
無慘年幼時遠比伊之助更難照顧,從母親的腹中落下的病根,折磨得他日日夜夜都在哭泣。
八百比丘尼抱著襁褓之中小小的孩子,幾乎是徹夜不眠毫無間斷地哄唱著。
其實在她之前,產屋敷家的夫人也曾試過將孩子交給其他的侍女照顧。
但她們無一例外無法支撐下來,只有平日裡沉默寡言、因總是獨來獨往而被人說成是性格怪異的八百比丘尼,做到了照顧好小少爺這樣艱巨的任務。
她像是沒有脾氣也不會感到疲倦,所以不管小少爺如何吵鬧也既不會覺得辛苦也不會厭煩。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不論是牙牙學語還是蹣跚學步,都是由八百比丘尼在他身旁陪伴鼓勵著做到的。
但在他真正長大之前,八百比丘尼卻主動離開了產屋敷家。
任何地方於她而言都只是旅途中稍作休息的地點。她的旅途既沒有目的也沒有終結,任何人對她而言,也都只是過客。
從產屋敷家離開的她搬進了京西的一座小神社裡,又成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巫女。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撫養一個孩子。
因為她身上的歲月不會變化,所以自然也不會有生育的能力,不管怎麼說這種體會於她而言都是一種新奇的嘗試,哪怕在後來撫養伊之助的時候,她也時常會回憶起多年前的時光。
只是,當初的那個孩子早已忘記了那段時光。
人類本就極容易忘卻,因為生命短暫,反而更難記住些什麼,鬼舞辻無慘時常以「身上殘留著屬於人類的部分所以更弱小」這樣的理由來責罵他制造出來的鬼,但八百比丘尼卻覺得,他身上殘留的屬於人類的部分,其實也不遜於任何人。
哪怕擁有了強大的軀體,也獲得了常人難以匹敵的能力,他仍在恐懼著那些無論如何也會降臨在他身上的東西。
比如死亡,再比如……產屋敷家的仇恨。
因為家族中出現了「鬼」這樣的生物,所以產屋敷一族也受到了詛咒,八百比丘尼曾在很久之前見過一次產屋敷家的家主,並借由神官向他們傳達了自己「看到」的東西。
與神官一族的女子結合,生下來的後代能夠擁有更長的壽命。雖說要與尋常人類比較還是極為困難,但至少也比那樣下去要好得多。
八百比丘尼對鬼舞辻無慘抱著奇異的感情。
一方面這是她撫養過的第一個孩子,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在她離開產屋敷家之後,也時常會在路過那附近時聽到關於他的情況。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殘忍自私的鬼舞辻無慘,是被人類恐懼著、被鬼殺隊和那些被傷害的人仇恨著的可怖的怪物。
究竟要如何平衡這兩種感情,她自己也無法給出准確的答案。
但八百比丘尼也並不需要什麼絕對正確的答案。
她既非正義的斬鬼劍士,也非臣服於鬼舞辻無慘的他的從屬,八百比丘尼只是八百比丘尼,她從始至終都是孤獨地繼續著自己的旅途,在漫長的歲月中,偶爾停留在某個地點,與他人產生緣分而又在那些人死後斷絕一切的「預言巫女」。
所以她也要去見那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文名不該叫神眷,而應該叫我和無慘比命長,或者八百比丘尼的養崽日常
感謝沈孽大寶貝的地雷!!!超愛你啾啾啾,謝謝大寶貝總給我投雷鴨!也謝謝你的營養液,mua——
第9章 她帶來的消息
茶屋裡往來的客人們,在看到門口進來的少女時,視線無來由地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容貌昳麗的少女從堂中路過,可也只是片刻,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大堂,足跡輕柔得恍若雲霧。
侍從將她領著穿過蜿蜒的外廊,在內院的一間和室門口停下了腳步。
「家主已經在等您了。」
侍從低著腦袋輕聲道完,悄無聲息地退離了此處。
在內院的院內栽種著紫色的藤花,花瓣紛揚而落,細碎的花瓣飄落在八百比丘尼鴉黑的發梢,她抬手拉開障門。
點著熏香的和室內只坐著一個人,那是個年齡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他面前的矮桌上放著茶水,卻早已沒有任何熱氣裊裊。
在八百比丘尼拉開障門的時刻,少年秀麗的眉眼便柔和著注視她,嘴角噙起輕微的笑意,弧度若有若無,卻令人心生親近。
看到這樣的景像,八百比丘尼的腦海中卻倏然浮現起了另一個人的笑容,記憶中早已模糊的臉,也恍惚間像是清晰了幾分。
「您來了。」
少年輕聲開口,抬手道:「請坐。」
在他對面的地板上,也早已擺好了另一塊圓墊。
少年的名字是產屋敷耀哉,今日正是為了等待八百比丘尼而守在了此處。
這裡是產屋敷家名下的產業之一,為了支撐鬼殺隊的運轉與產屋敷家的延續,他們一直都在鬼舞辻無慘難以觸及的暗處經營著產業。
一言不發的少女在他對面坐下,看著他提起茶壺為自己倒好茶水。
少年將茶杯放在她面前,清雋的聲音從他的唇齒中淌出:「因不知您何時會到,我便先在此等候了,雖說是今年新到的茶葉,但只能以這種東西招待您,多有失禮。」
八百比丘尼垂了垂白皙的眼瞼:「不必在意。」
她進來之後沒有關門,從屋外吹來細碎的紫色花瓣,輕輕地飄落在她面前的茶杯之中。
「我為您換一杯吧。」
產屋敷耀哉正想動作,卻因八百比丘尼的話而頓了舉動。
她仍是道:「不必在意。」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從和室內飄向院落,屋外的陽光與藤花落入她的眼底,溫柔得恍若夢幻。
「昔日一別,已經有十年了吧?」
八百比丘尼主動開始了話題:「那時候,你也才剛接任產屋敷家主之位。」
產屋敷耀哉淺笑應聲:「是。」
產屋敷家的宿命正是如此,任何一任家主都沒有活過三十歲的機會,而更多的卻是在三十歲來臨的數年之前,便因各種原因早早離世。
上一任產屋敷家主過世之時,尚且稚嫩的產屋敷耀哉第一次見到了八百比丘尼。
與傳說中那位不老不死的巫女八百比丘尼同名的少女,在上一任產屋敷家主過世時來到了產屋敷家。
彼時整個鬼殺隊都因為主公的過世而陷入沉默的哀悼,但這位突然來訪的怪異少女卻面無悲喜,她安靜地注視著產屋敷家主的棺槨許久,才發出了輕輕的嘆息。
「多麼短暫啊。」
那位少女輕聲說著,分明沒有落淚,但從她身上氤氳而出的悲傷,卻足以令旁人落下淚來。
鬼殺隊的劍士中從未有人見過她,甚至連產屋敷家也從未有人知曉她,但當她出現的那一刻,產屋敷耀哉卻仿佛在冥冥之中知曉了什麼一般。
他說出了她的名字。
「八百比丘尼。」
這便是因果的延續。
昔日曾借神官之口給予了產屋敷家指引的八百比丘尼,現如今也在借產屋敷耀哉之口給予鬼殺隊指引。
她告知了產屋敷耀哉有可能成為「柱」的人身在何處,她同他說:「去找他們吧。」
「找到那些年輕而又勇敢的獵鬼人,被鬼點燃的仇恨會支撐著他們燃燒自己的一切,這既是宿命也是因果,是無窮無盡的、至死方休的仇恨。」
那位貌美得近乎怪異的少女,她的來歷與行蹤也一直都是謎團。
鬼殺隊的人找不到她,產屋敷耀哉也找不到她,正如她在離開時所說的那般。
「不必找我,我會再來找你的,到那時在長著紫藤花的庭院裡等我,我會告知你們另一些事情。」
產屋敷耀哉時常會回憶起那一天,一切都像是夢一樣虛無縹緲。
但他按照她的指引前往了那些地方,卻也的確找到了能夠成為「柱」的悲鳴嶼行冥和宇髄天元。
他們分別成為了岩柱和音柱,並一直在獵殺著殘忍的惡鬼。
直到過去了近十年之後的某一天,一只不知從何處回來的鎹鴉帶回了寫著字的字條。
【產屋敷閣下,展信佳。】
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表明這是八百比丘尼的手筆,也沒有任何關於寫信人的標志,但產屋敷耀哉就是覺得,這正是八百比丘尼送來的東西。
而在那張字條中,除了這句問候,剩下的只有【十日後。】
這便是約定的日子了。
按照這個約定的內容,產屋敷耀哉早早地來到了直覺中的某處,他根本不擔心八百比丘尼會找不到他所在的位置——她本就不是普通人類。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產屋敷耀哉更能夠肯定了,十余年已過,仍是昔日那般模樣的少女,她的真實身份已經躍然而出。
當初她為他們帶來了那些正在被「鬼」帶來的痛苦所折磨的未來劍士們的消息,那麼現如今她又會帶來什麼呢?
念及此處的產屋敷耀哉未再多做猜疑,而是直接詢問道:「您今日,又是為了何時而來?」
八百比丘尼沉默的模樣一如多年前那般安靜,可產屋敷耀哉卻覺得,她身上的悲傷似乎發生了變化。
變得……混雜了其他的東西進去了。
不再是空虛而又朦朧的不知何物,而是有了實際的意義,是能被言語所表達出來,被「咒」所牽絆的東西。
「初始呼吸的劍士所誕生的家族……」八百比丘尼盯著外面的紫藤花,聲音仿佛是穿過了漫長悠久的時光,帶著屬於歲月沉澱的滄桑與沉重。
「在那個家族中,仍有血脈留存。」
八百比丘尼說出了這樣的話。
呼吸法存在的時間已經很長很長,就連作為產屋敷家主的產屋敷耀哉也不知曉初始呼吸究竟是誰,但從八百比丘尼口中說出來的話,卻無端能令人認定——她說的就是事實。
「是……誰?」
產屋敷耀哉沒有詢問初始呼吸的劍士是誰,因為他並未感覺到八百比丘尼有要將這一消息告知他的意願,她帶來的只有那些「留存的血脈」。
「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兄弟二人正在山中相依。」
她白皙的手指伸入了茶杯中,浸了茶水的手指,指尖點落在深色的矮桌上。
茶漬在矮桌上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她輕聲開口道:「去把他們帶出來吧。」
這一次沉默的人變成了產屋敷耀哉,他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思的,溫柔卻又哀傷的表情。
「為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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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命運的線
產屋敷一族與鬼舞辻無慘之間的糾葛已經延續了千年。是因為他們的家族中出現了「鬼」這樣的生物,所以才受到了早亡的詛咒。
誕生了鬼的家族被命運的線纏繞著,讓他們只能在無止境的漫長時光中與鬼舞辻無慘戰鬥。
只有殺死了鬼舞辻無慘,他們才能夠得到解脫。
而那些家人們被鬼所殺的劍士也是如此。因為被鬼奪走了珍視之人,被鬼破壞了本該一直平靜下去的幸福。所以才要拿起刀劍,這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不再經歷如自己一般的痛苦。
正因自己的身上肩負了太多,所以產屋敷耀哉更能理解他人的痛苦,在對他們的遭遇感同身受的同時,他也希望本該普通的人能一直普通下去。
正如鬼殺隊中的許多劍士,他們原本都該是在平凡而又安靜的生活中幸福度過一生的普通人。
「讓那些本該平靜生活的孩子們成為劍士,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產屋敷耀哉所聽到的是時透兄弟正過著平凡普通的生活。
他們真的應該去打擾那樣的生活,讓他們從山林前往戰場嗎?
產屋敷耀哉想要從她這裡得到答案。
「……是啊。」
被反問的八百比丘尼點了點矮桌,指甲敲擊桌面時發出的聲音,仿佛鼓點般落在產屋敷耀哉的心頭。
「那些孩子,本該過著平靜的生活。」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瞼,說出來的話卻可以說是殘忍。
「但是在他們的血脈之中,延續著的是從幾百年前便已經產生的因果。」她注視著產屋敷耀哉的眼睛:「你能理解的,也只有你們才能夠理解這種因果,因為在他們的家族中,在那個曾經被稱之為『繼國』的家族裡,也出現了『鬼』。」
她的聲音緩慢沉穩,說出來的話卻令產屋敷耀哉悚然。
這樣的過往。
這樣的「因」。
正如產屋敷一族的詛咒。
「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無論逃到再遠的地方,他們都注定要重新回到戰場上。」
「因為那只『鬼』還活著。」
而時透無一郎和時透有一郎,注定要去面對他們的「先祖」。
——*——
八百比丘尼回到寺廟時童磨正在和伊之助玩翻花繩,明明已經活了幾百年了,可這種小孩子的游戲童磨仍是不厭其煩。
他和伊之助坐在軟墊上玩得不亦樂乎,連八百比丘尼推門進來都是走近了才發現。
「誒,八百回來啦~」
童磨歪了歪身體探出一個腦袋來,笑眯眯地向她邀功:「看吧,八百不在的時候,我可是有好好地照顧伊之助哦~」
見到母親回來,伊之助也顧不上正在和童磨玩翻花繩了,而是撲到母親的懷裡同她撒嬌。
笑容燦爛的青年看著伊之助的舉動,他也沒惱,只是在伊之助松開八百比丘尼之後,也朝著她張開了雙臂:「八百不抱抱我嗎?」
八百比丘尼自然不會抱他,或許是抱著同情的心思吧,伊之助倒是跑回他面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松開時不忘像母親摸自己一樣摸了摸他的腦袋。
四舍五入也算是得償所願的童磨活潑地笑起來,尖尖的虎牙更添了幾分天真可愛,由衷地感慨道:「伊之助好可愛哦~」
倘若只看童磨這時的表情,倒讓人覺得伊之助反而比他更加成熟幾分。
八百比丘尼本想今日便帶伊之助離開,卻不料剛一開口,童磨就出聲挽留道:「不再多待幾日嗎?今夜還會有另一位客人來哦。」
一般童磨遮遮掩掩說起什麼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便能察覺到他的確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了。
「什麼客人?」
童磨笑容未減:「自然是我們都認識的客人。」
倘若是不能在伊之助面前直說的客人,那便只可能是「鬼」了。
叮囑了幾句伊之助小心些,八百比丘尼又讓他出去和其他人玩,自己則是在他走後詢問起了童磨口中的客人究竟是誰。
「是黑死牟大人啦。」
童磨本就不會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在意什麼儀態,斜斜地側躺在軟墊上,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金色鐵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
「黑死牟閣下聽說您經常會來我這裡,於是也說要來見見您。八百好像比我還要受歡迎呢,畢竟之前黑死牟閣下都從來沒有說過要來看望我~」
他這次倒沒有作出委屈的姿態,可憐巴巴地掉起眼淚,反而笑得很是開心,令八百比丘尼也覺得有些意外。
童磨用在教徒們那裡磨練出來的善解人意的能力,輕易地捕捉到了八百比丘尼眼中的意外。
「我很高興。」
童磨一副真心實意的模樣:「八百受歡迎是好事呀~所以我也覺得很開心哦~」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垂下眼瞼,視線移向了別處:「這算是什麼好事呢。」
「誒——」童磨不認可地開口:「有很多人喜歡八百,當然是好事呀。這樣的話,八百就不會覺得寂寞了吧,因為無論如何身邊都會有能夠陪著你的人……」
童磨說到後邊嘟嘟嚷嚷起來,耷拉著腦袋又有些失落了:「那這樣的話有沒有我也都差不多了吧?」
這句話並非是自言自語,而是對她的詢問。
觸及那雙帶著期待的虹色眸子,八百比丘尼給了他回應:「不是的。」
她說:「總有那麼一些人,哪怕身邊有再多的人,他的存在也從不會被任何人取代,哪怕有與他相似的人,也只不過是相似罷了。」
雖然自身無法生出這樣的情感,但童磨卻覺得,她這話浸滿了寂寞。
為什麼八百身上總會有這種感覺呢?
童磨無法理解。
從很久以前,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便已經是現在這樣了。
教徒們的祈禱對他說,人死掉之後會前往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童磨並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但他認可他們的想法。
倘若活著的感覺太過痛苦了,那麼死去之後,什麼痛苦也沒有了,這樣的結果的確是幸福的。
而且,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也認同了他的觀點。
穿著巫女服的少女端坐在祭壇上,童磨趴在她的身前,注視著她無悲無喜的臉,忽然問她:「八百比丘尼大人,也想去極樂世界嗎?」
本以為不會回答他的少女竟抬起了眼眸,那雙眼睛漂亮得好似玉石般剔透。
「想。」
少女輕輕地抬起手,摸了摸他圓圓的臉頰,她的皮膚白得像雪,但手掌的溫度卻與冰冷的雪毫無關聯。
她沒有再多說任何話,只是用目光注視著童磨,尚且年幼的童磨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只知道——
她的手很溫暖。
「可是有總比沒有好吧。」童磨仿佛是刻意避開了她話中的深意一般,轉而將話題拉向了另一個方向,思緒從過去的記憶中脫身,他又笑了起來:「我一直都是這樣覺得哦。」
作者有話要說:
我動搖了,可惡啊
這個男人(指童磨)的味道,竟該死的瑪麗蘇
感謝蹦來蹦去的桃子醬的火箭炮,愛你!!!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Zoe 8瓶
第11章 遲來的賀禮
八百比丘尼其實並不認同童磨的話,不必要的東西就算擁有得再怎麼多,也無法填補內心的任何空缺。
這是她在過去的時光裡明白的最深刻的道理。
當這世間唯一一個能夠理解她、看清她所有心思的人死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遇到過能夠和他相比的人了。
可他們這時候也沒有一定要爭論出什麼結果的必要,她知曉童磨話中的意思究竟是什麼,也知道他所想的東西,於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童磨大抵是喜歡八百比丘尼的。
而八百比丘尼自己也很清楚,從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來。
只不過這份「喜歡」和尋常人所理解的不太一樣。
天生與眾不同的人,總會下意識尋找著相似的異類。八百比丘尼曾經找到過,而在許久之前,童磨也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
他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不老不死的巫女在他身上落下注視,分明什麼話也沒說,但童磨卻覺得,她遠比那些在他面前哭訴著痛苦,祈求他讓他們前往極樂世界的教徒們更加悲哀。
她的悲哀不在於經歷的事情或是忍受的遭遇,而在於她本身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自身就是悲哀的集合體。
她體會不到活著的快樂,也無法得到生命的喜悅,更體會不到他人的感情。哪怕在過去的時光中,其實一直都有人愛著她。
「真可憐啊……」
童磨時常會這樣想著。
這樣的念頭在他的心中盤踞了許久,而後膨脹到足以令他向對方詢問起原因。
「八百比丘尼大人很寂寞嗎?」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才問他:「童磨聽到了什麼?」
他聽到了她的心在說話。
那個聲音告訴他——真寂寞啊……
他想要讓八百比丘尼也得到解脫,希望她能夠不再孤獨,這是他作為「神子」的義務,也是他作為「童磨」的願望。
所以哪怕到了現在,童磨的心情也仍是像多年之前那樣,沒有絲毫變質的跡像。
「永生一點也不孤獨,八百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不用害怕會變成一個人哦~因為我也會一直活著,等到八百需要我的時候,無論是什麼時候都可以見到我。」
這樣的話,童磨已經說過很多次,八百比丘尼也已經聽了很多次,但每次見到她的時候,他總是又能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類似的話。
當然,行動上也沒有落下。
他是真真切切地在用自己的理解「愛」著八百比丘尼。
盯著他笑意盎然的面孔好一會兒,沉默了許久的八百比丘尼忽然輕聲道:「真好啊。」
不論她究竟說的是什麼「真好」,都足以令童磨高興許久了。
——*——
黑死牟與八百比丘尼的上一次見面,又是要追溯到百年前去。
已經有百年沒有見面的二人,再次相遇時雙方看起來卻都沒什麼變化。
對於他們這種不老不死的存在來說,歲月的變遷似乎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了。
穿著黑紫色格紋羽織的上弦之一來到童磨的寺廟,以一種與童磨截然不同的鄭重端莊的姿態坐在了她的對面。
「鬼」既然不需要人類的食物,自然也不用擺上茶水糕點進行招待,更何況以童磨這幅隨意的姿態,他也想不來什麼招待的方法。
倘若真的要他做些什麼來迎接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上弦之一,黑死牟得到的恐怕也只會是童磨歡快地招著手邀請他一起吃宵夜的場面。
可那樣的招待,未免也太過狼狽了。
更何況與他們的飲食習慣不同的八百比丘尼還在寺廟中。
身為上弦之一的黑死牟,雖說不似童磨這般有著絢麗的七彩眼眸,卻也有著極為奇詭的容貌——在他的頸側和額角攀爬著火焰狀的紅色斑紋,而那張臉上則是生長著六只眼睛。
這樣奇異的姿態在他的身上達成了微妙的和諧,竟有種怪異的扭曲美感。
尤其是他那與外表的猙獰截然相反的溫雅舉止,更是令人覺得這樣的氣質著實矛盾。
仿佛身處的是什麼莊重的場合一般,黑死牟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八百比丘尼閣下……可還安好?」
畢竟也是貴族出身,說話時總會下意識咬文嚼字。說來八百比丘尼其實也有這樣的習慣,只是偶爾也會被童磨同化。
「一切都好。」
八百比丘尼平靜地回應著,料想黑死牟不會只是為了問好而來。
「我聽聞……您與鬼舞辻大人……結為了夫妻……」
八百比丘尼頓時有了不太好的預感,哪怕她沒有看到任何預言的景像。
他的聲音略有些遲疑,卻還是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還,有了孩子。」
雖然不知道他的消息究竟從何而來,但聽起來也莫名有點怪怪的。
只不過這樣說似乎也沒什麼問題,於是八百比丘尼點了點頭。
得到了確定的黑死牟,六只眼睛裡裝著的是三倍多的復雜。
「……恭喜。」
他說著這樣的話,從懷裡拿出了早已准備好的東西。
看到對方將東西放在矮桌上時,八百比丘尼問了一句。
「是什麼?」
「賀禮。」
黑死牟頗為正經地解釋道:「我……知道得太遲了,所以……沒能事先准備。這種事情……若是什麼都不表示,實在太過失禮,只能現在補上。」
事實上,上弦之鬼互相之間一般都沒什麼來往,這不僅僅是因為鬼舞辻無慘不允許他所制造出來的鬼進行群聚,更是因為上弦之鬼們性格各異,很難走到一起。
可細想起來,八百比丘尼倒是和所有上弦關系都不差,甚至可以說,在那些上弦們的心目中,她的受歡迎程度恐怕遠勝於鬼舞辻無慘。
領導者當到這種程度的,恐怕也只有鬼舞辻無慘這種人間之屑了吧。
對於鬼舞辻無慘與八百比丘尼結為了夫妻這件事,黑死牟其實沒懷疑什麼。
正因為他知道鬼舞辻無慘的脾性,所以一點也不意外無慘的所作所為,賀禮並非是給鬼舞辻無慘的,他會送來禮物,完全是看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子上。
遠道而來只是為了補上賀禮,八百比丘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實際上她也並不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鬼舞辻無慘的「妻子」,不反駁黑死牟只是想讓鬼舞辻無慘面上好看些。
八百比丘尼有時也會想起來照顧一下鬼舞辻無慘的心情。
畢竟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格,哪怕一切都是假的,他也必定會認為,只有他才有資格向其他鬼說明真相。
看著黑死牟的臉,八百比丘尼忽然感受到了世事的奇妙。
細想來她也許久未能想起黑死牟,可今日白天才同產屋敷耀哉提起過這位時透無一郎的「先祖」,夜裡便得知對方親自前來恭賀。
而更奇妙的則是當她在第二日帶著伊之助回到別館之後,鬼舞辻無慘竟也不知何時就回到了別館之中。
他穿著黑底金紋的馬甲,一派優雅矜貴的姿態,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室內沙發上,手裡拿著本書。
見到她們回來,鬼舞辻無慘闔上了手中的書本,俊秀的五官牽扯出一個沒能讓人感覺到半分笑意的「笑」來。
「終於舍得回來了嗎,八百比丘尼。」
作者有話要說:
黑死牟:給你,補上的份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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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言不合就那啥
見到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八百比丘尼忽然意識到自己那不祥的預感究竟從何而來了。
在別館中幫佣的良子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朝她投來擔憂的目光。
八百比丘尼頓時明白,自己與鬼舞辻無慘之間肯定免不了一場唇槍舌戰。
她讓良子先帶著伊之助去樓上洗漱睡覺,在伊之助拉著她的衣角不肯送開時蹲下身體,平視他碧綠的眼睛。
「伊之助先跟著良子姐姐上樓好嗎?爸爸有事要和媽媽說。」
小小的孩子已經聽過無數遍同樣的話,每次母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所能看到的,都是父親布滿陰霾的面孔。
他其實能夠理解這其中暗藏的意義——
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衝突,卻又不希望被他看到,所以母親才總會拿出這個借口,試圖讓他遠離他們的爭端。
他用眼神無聲地抗拒著,卻被母親掰開了抓著她衣角的手指,將他的手放進了良子姐姐的手裡。
她用溫柔卻不容置喙的語氣道:「聽話,伊之助。」
站在她們身邊的良子在這些日子裡早就練就了察覺氣氛的能力,她一看到臉色難看的月彥先生整夜開著燈,像是等待著什麼的模樣,再聯想夫人帶著小少爺對她說要出門幾日,便能夠清楚地知道——夫人和先生,恐怕又發生了什麼矛盾。
她半哄半抱地將伊之助帶上了樓,還未完全離開他們的視線,便看到月彥先生扔掉了手中本就沒能看進去幾頁的書本。
意識到接下來或許又要發生什麼伊之助絕對不能看到的事情,她擋住了伊之助的視線,帶他上樓的動作更加敏捷了幾分。
而樓下的八百比丘尼,也是一直注意著伊之助和良子的位置,直到她們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才將目光落在鬼舞辻無慘身上。
或許正是因為她這一舉動所導致的結果,鬼舞辻無慘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你去了哪裡?」他沉聲道。
那低沉的嗓音裡隱約透露出危險與探究。
八百比丘尼面不改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她的回答顯然不是鬼舞辻無慘想要聽到的東西,但八百比丘尼仍在補充著於他而言毫無意義的信息。
「我出門之前就告訴過你的,要去童磨的寺廟裡祈福。」
鬼舞辻無慘忽然笑了。
冰冷而又突兀。
那樣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非但沒能讓他的表情溫和下來,反而令那雙紅梅色的眸子愈發寒涼。
「是嗎?」
他不輕不重地落下這麼一句話,仿佛是在等待著八百比丘尼的改口。
但八百比丘尼也是像他一樣,淡淡地接了句:「就是這樣。」
話音剛落,鬼舞辻無慘的手便已經放在了她的脖頸上,蒼白卻並不無力的手指搭在她的喉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著她的皮膚。
「你總喜歡做些無謂的舉動。」
鬼舞辻無慘低下腦袋,他的面孔在她面前停下,呼吸間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而又冷冽的味道。
是香水的味道。
說起來這還是八百比丘尼親自為他挑選的香水,那時恰好常去的服裝店進了新貨,特意打了電話來告知她這個大主顧,說明若是感興趣可以派人送來圖冊挑選。
彼時八百比丘尼又和鬼舞辻無慘吵了架。鬼舞辻無慘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伊之助又在學校上課,八百比丘尼琢磨著自己也沒什麼事情,便帶著良子一起去了服裝店看衣服。
八百比丘尼本就對錢財沒什麼概念,更何況花的又不是她的錢,自然沒什麼節約的念頭,在購入了數量相當可觀的新洋服之後,她瞥見角落裡擺放了一些盒子。
「那裡還有嗎?」
她本以為是還沒拆出來擺上的服飾,卻不料店員告知她,這是店裡想要試賣的香水。
店員拿出一瓶,輕輕地噴灑在她的手腕上,八百比丘尼隨口稱贊了一句,便聽到店員說:
「男性用的香水現如今還不算太過常見,所以店長只進了一小部分,打算看看售賣的情況……」
說到這裡的時候,店員機靈地為她包好了衣服,又塞了一盒香水進來,對她說:「您是店裡的熟客了,這瓶就送給您吧,是店裡的小禮物。」
不知道這瓶香水來歷的鬼舞辻無慘在收到時挑了挑眉,嘴上說著不需要這種東西,八百比丘尼卻第二天便在他身上聞到了淺淡的香味。
那之後他身上的味道,除了血腥味之外,最常出現的就是這股香水的味道了。
八百比丘尼垂了垂眼瞼,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突然想起這些。
可鬼舞辻無慘掰著她的下巴命令她抬起眼睛時,她又忽然明白了。
因為鬼舞辻無慘也總在做著他口中那些「無謂」的事情。
她直視了鬼舞辻無慘的眸子:「你想要聽到什麼?」
鬼舞辻無慘皺起眉頭時的樣子很常見,而且比那副刻意作出來的溫柔更令人熟悉。而八百比丘尼哪怕被他掐著脖子,面上的表情仍是一副平靜的模樣。
她越是平靜,鬼舞辻無慘越覺得心煩。
倘若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哪怕只是皺皺眉頭,也能讓鬼舞辻無慘更舒心些。
但明明也知道這點的八百比丘尼偏偏不會這麼做,鬼舞辻無慘也清楚其中的原因——她就是不願意順著自己。
思忖間他下意識收攏了手指,尖利的指甲覆蓋了人類的表像,透過薄薄的皮膚,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都屬於過分蒼白的類型,但他們的蒼白卻又不盡相同。八百比丘尼如雪一般晶瑩,而鬼舞辻無慘卻如將死般暗淡。
這樣的對比愈發令他煩燥,銳利的指甲輕而易舉刺/破了她的皮膚。
血珠從細小的傷口湧出,染紅他指甲的同時也忽然令鬼舞辻無慘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松了松手指,卻沒有從她的脖頸上拿開。
「除了寺廟,你還去了哪裡?」
鬼舞辻無慘難得有興致給什麼人解釋,只可惜對方並不領情,反而還要和他對著來。
「我無論去哪裡都要向你彙報了嗎?」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其實又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可八百比丘尼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怔了一瞬。
她說:「那時時刻刻都陪在我身邊不就可以知道了?」
話到嘴邊時,八百比丘尼還是柔和了自己的言語,畢竟她一開始想說的可是「跟在我身後」。
若是讓鬼舞辻無慘聽到這種話,恐怕又要讓她知道一下什麼叫鬼舞辻無慘式「沒有人能命令我」了。
只是換了種說法,卻從命令變成了祈求——至少在鬼舞辻無慘眼裡是如此的。
八百比丘尼在向他低頭。
這樣的認知略微消去了他的惱火,卻不足以讓這個話題就此了結。
嘴上說著要去童磨寺廟的八百比丘尼本就已經令他不太順心,更何況她似乎還去了什麼別的地方。
童磨對八百比丘尼抱有什麼心思,鬼舞辻無慘並不在意,畢竟那個上弦之二根本無法體會到真正的感情,一切都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作態而已。
這些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鬼舞辻無慘最不喜歡的是超出自己控制的東西,無論是他手下的「鬼」,還是他身邊的八百比丘尼,都不能脫離他的掌控。
昔日珠世的背叛已經令鬼舞辻無慘痛恨了許久,倘若八百比丘尼也背著他做出些什麼,鬼舞辻無慘必然會比當初的反應更激烈千萬倍。
可他卻從八百比丘尼的回答中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就像是……在服軟一樣。
尖利的指甲恢復了原本的模樣,末端修剪得整齊而又圓潤。它們的主人用手背輕撫少女的側臉,在她的頸上落下親吻。
作者有話要說:
點明親親十八大寶貝,愛你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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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曾經有過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的恢復能力其實並不強,只有在死而復生之後,她的身體狀況才能恢復到最佳狀態。
那些因被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膚而滲出來的血珠隨著無慘的親吻進入他的唇齒之間。感受到脖頸上傳來蛇信般冰冷的觸感,八百比丘尼略微側頭,皺了皺眉頭。
她的手掌放在無慘的後腦,試圖拉開他的舉動被完全忽視,正當八百比丘尼想要開口時,他卻先發出了聲音。
「你想留下那個孩子嗎?」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很輕,氤氳在燈光明亮的西式客廳裡,令八百比丘尼一時間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但她直接問了:「什麼意思?」
她面前的無慘嘴角微揚,微微垂下腦袋以更方便靠近她的臉,狹長艷麗的眼型勾勒出幾分惑人的弧度。
「求我吧。」
他的嘴角也浮現出這樣的弧度:「你不是很喜歡那個孩子嗎?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無慘惡劣地笑著。
看著眼前的惡鬼,八百比丘尼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求我吧。讓我把伊之助,也變成鬼。】
這就是鬼舞辻無慘此刻的想法。
前些日子他們就伊之助遲早有一天會長大這一話題進行了爭論,那時正在氣頭上的鬼舞辻無慘說出來的話也沁著毒液,殘忍地對她說伊之助總有一天會離她而去,卻沒有說,他有將伊之助永遠留下的方法。
其實早在許久之前,伊之助甚至還不會走路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就已經產生過這樣的念頭——只不過那時候不是出於好意,而是想要看看毀掉她最在意的東西之後,八百比丘尼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彼時八百比丘尼沒有和他爭吵,而是盯著他的眼睛,在聽到他冷笑著說出這種話之後,半晌才輕啟殷紅的唇:「你真的,要做這種事嗎?」
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睛裡倒映著自己的身影,鬼舞辻無慘罕見的動搖了。
時隔許久他再次提及這個話題,心裡的想法卻與當時天差地別。
「你是知道的。」見八百比丘尼許久沒有說話,他抬起手梳理著她的長發,輕言慢語地解釋著:「短暫又輕賤,人類的生命只有這麼長久。既然你那麼在意那個孩子,難道就不想永遠把他留在身邊嗎?」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
這並非意味著她無法給出回答,正相反,在聽到他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她就想告訴他【不想。】
與鬼舞辻無慘不同,八百比丘尼從來都不喜歡「永遠」這個詞,鬼舞辻無慘渴望不已的「永恆」,於她而言卻是一種負擔。
如果可以,八百比丘尼甚至完全不希望擁有所謂的「永遠」。
她真正想要的,正是鬼舞辻無慘最看不上眼的「短暫又輕賤」的、屬於人類的生命。
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對待漫長生命的態度是兩個極端,而八百比丘尼也不希望伊之助變得像他們中的任何一方。
不論是過度渴求的鬼舞辻無慘,還是過度厭倦的八百比丘尼,都無法獲得真正的快樂。
可她沒有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只因為在鬼舞辻無慘的眸子裡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在那雙瞳孔細長的紅梅色的眸子注視中,她開口道:「這樣的孩子,我們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
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遲疑了好幾秒後才意識到她指的是誰。
【累。】
那是鬼舞辻無慘在數十年前制造出來的,少有的小孩子模樣的「鬼」。
人類的孩子從來都很脆弱,而變成鬼又需要忍耐過分扭曲的痛苦,哪怕是身強體壯的成人也並非每一個都能忍受,所以能夠承受住鬼舞辻無慘的血,並借此成為優秀強大的「鬼」的累,則顯得格外珍貴。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他,那個與人類時的無慘遭遇極為相似的孩子。
不能跑也不能跳,更不能外出和其他人一樣正常生活,只能常年臥病在床,這樣的累……會激起無慘的某些回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將累變成鬼,卻不僅僅是出於這份心思。
鬼舞辻無慘曾有過一個很奇怪的念頭。相較於漫長的人生來說,只是轉瞬即逝。但在那幾年裡,他的確進行了嘗試。
【鬼舞辻無慘,想要與八百比丘尼生下孩子。】
二人都不是人類,那麼他們會生出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
可這樣的猜測和好奇卻永遠也得不到實現,只因為——他們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非人之物,哪怕真正結合了,也無法像人類一般誕下後代。
從八百比丘尼腹中出來的,只有無法老去的歲月積聚而成的妖物——「禍蛇」[1]。
意識到這一點的鬼舞辻無慘消失了許久,再回來時帶回了一個孩子。
只到他腰側的小孩子有著一頭奇異的白色頭發,發尾勾起的弧度竟與鬼舞辻無慘有幾分相似。
或許是變成鬼的副作用,那孩子的眼白變成了黑色,瞳孔大而無神,面頰上點著紅色的圓點——一眼便能看出其非人的特征。
「他的名字是累。」
鬼舞辻無慘將累帶回來的原因,八百比丘尼一開始只以為是心血來潮,可他對累的疼愛又過於逼真,以至於連八百比丘尼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八百比丘尼從未將累當做自己的孩子。至少在鬼舞辻無慘的眼裡是如此。
因為累的外貌過於突出,而鬼舞辻無慘明明擅長擬態卻沒有對累做出任何改變,所以那時候他們也沒有隱藏在人類之中,反倒是在山裡住了幾年。
鬼舞辻無慘並非時刻都陪在他們身邊,更多的時候還是累和八百比丘尼獨處,八百比丘尼偶爾能察覺到那孩子小心翼翼打量著她的目光,卻從未主動接近他。
正因如此,鬼舞辻無慘才會放棄他那不知所謂的念頭,帶著八百比丘尼搬去了城裡,將累獨自留在了那田蜘蛛山。
或許累後來不斷尋找「家人」的舉動也有那時的生活帶來的影響,雖說八百比丘尼沒有主動接近他,但在累向她靠攏的時候,她從不會拒絕。
不論是趴在她的膝上睡覺,還是幫她將頭發梳成長辮,以及他最喜歡的翻花繩游戲,八百比丘尼都會溫柔地包容接納。
在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離開的時候,那孩子高高地站在自己的血鬼術制造出來的蛛絲上,親眼看著他們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
想起以前的事情,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我以為你早就忘了。」
畢竟在鬼舞辻無慘看來,八百比丘尼也從未在意過那個孩子。
她在累身邊時做的一切,不過是打發無聊的舉動罷了,就跟她買衣服逛街一樣,不會在心底裡留下什麼痕跡。
倘若八百比丘尼知曉了鬼舞辻無慘的想法,必定會進行反駁,哪怕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被迫打發時間而與累產生了關聯,但她也確實有過將累當做自己孩子的時刻。
當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她的身側,將腦袋枕在她的膝上時,八百比丘尼也曾溫柔地撫摸著這孩子的面頰,脫下自己的羽織披在他的身上。
哪怕她一直都能知道——鬼不會生病,也不懼怕寒冷。
八百比丘尼沒有回答鬼舞辻無慘挑刺的話,而是說:「永遠也不會長大的孩子,有了一個已經夠了。」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然而都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鬼舞辻無慘仍像是聽不懂她的話外之音一樣,反倒是說:「多有幾個人陪著你不是更好嗎?」
這話說得……就像是在鬧別扭一樣了。
因為知道了童磨在她面前反反復復說著這種話,所以也說同樣的話來等待她的反應……
忽然生出這種念頭時,八百比丘尼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她神色微變,望向鬼舞辻無慘的目光也發生了變化。她幽幽道:「不必要的人,存在再多也沒什麼意義。」
在八百比丘尼說出這句話之後,鬼舞辻無慘忽然問她:「那我是什麼?」
這不該是鬼舞辻無慘會問出來的問題。
不光是他自己,連八百比丘尼也意識到了鬼舞辻無慘的奇怪。
可鬼舞辻無慘這時候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樣,抱著「既然話都已經說出來了,那就要得到個滿意回答」的念頭,緊緊地盯著她的臉。
在這樣的注視中,八百比丘尼輕聲回答:「是孩子的父親。」
她說出了令鬼舞辻無慘怔愣了好一會兒的話。
他本以為八百比丘尼又會模棱兩可地避開這個話題,再不濟也會敷衍或是搪塞過去,卻不料她給出的回復竟如此出乎意料。
這其中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鬼舞辻無慘自己也有些理解不過來了。
然而八百比丘尼心底裡卻很清楚,這樣的回答絕對可以堵住鬼舞辻無慘的嘴,也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能夠將注意力從【將伊之助變成鬼】這一想法上朝著其他方向轉變。
因為以鬼舞辻無慘過去許多年的舉動來看,他似乎真的抱著某種八百比丘尼也不太能理解的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
[1]禍蛇。出自《陰陽師》 白比丘尼
不建議深入了解,看我私設就好了,本文魔改成分極多[真摯]
總想當爹的無慘實在太草了2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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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伊之助的困擾
【越是渴求的東西,越是無法獲得。】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一直生長著這樣的念頭。
但鬼舞辻無慘的想法卻和她不同。
在鬼舞辻無慘看來,但凡是他想要得到的,那麼無論如何也一定能夠得到。
在此前的千年來,他也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不論是健康的身體還是漫長的壽命,鬼舞辻無慘全都得到了。
而他也相信,總有一天他能夠獲得真正的完美永生。
不再畏懼陽光、也不再需要任何無用的「鬼」作為幫手,就像八百比丘尼一樣,哪怕孤身一人也沒有關系。
想到這裡,他注視著八百比丘尼的眼神也逐漸退去了陰霾。
眼前的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垂眉順目,這樣的姿態極大程度上令鬼舞辻無慘心生愉悅。他不喜有人在自己面前鋒芒畢露,更不喜有人違背自己的意願。
那麼相對應的,只要順從於他,鬼舞辻無慘也不會介意給予對方些許恩賜。
心情稍霽之後面色也好看了許多,因為她說的【永遠也不會長大的孩子,有了一個已經足夠了。】鬼舞辻無慘暫時收斂了將伊之助變成鬼的心思。
——這種程度的恩賜,給了她也沒什麼關系。
八百比丘尼已經對他的心理活動熟知於心,更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代表著什麼意思,從以前開始他就是這樣,哪怕過了千年也還是如此。
她沒有在意鬼舞辻無慘大發慈悲般的眼神,斂了斂眼瞼開口道:「我上去看看伊之助。」
鬼舞辻無慘一聽到這話,又有種要皺起眉頭的趨勢,但同時忽然想起八百比丘尼說,在她的心目中他是孩子的父親,那份不悅便倏然消減了幾分。
他收回了放在八百比丘尼身上的手,淡淡開口:「去吧。」
一副什麼也不在意的姿態。
八百比丘尼沒有停留,抬起腳步上了樓。
——*——
被良子帶上樓的伊之助其實已經能夠對樓下父母之間的衝突有所猜測,再加上童磨經常對他說著父親和母親並不相愛之類的話,伊之助自然而然想到了不太好的東西。
早在好幾年前,伊之助就已經能夠自己洗澡了,所以帶他上來的良子只是幫他找好了衣服,便在他進入浴室之後站在門口等著他。
雖說只是在別館中幫佣的佣人,但伊之助這樣可愛的孩子,又有誰不會心生喜愛呢?
當伊之助悶悶的聲音從浴室裡傳來時,良子也在心底裡嘆了口氣。
她聽到那個孩子問她:「良子姐姐覺得,爸爸會有什麼事和媽媽說呢?」
對於伊之助,良子打心底裡憐惜著,自然不會對他說出事實,而是道:「應該是思念的事情吧,因為夫人和小少爺好幾天沒有在家裡,所以先生一定很想念你們。」
她的嗓音也和說出來的話一樣輕柔。
但聽到這話的伊之助卻低下了腦袋,一言不發地盯著浴室的地面。
【是假話。】
他在心底裡反駁了良子。
【良子姐姐說的,全部都是假的。】
像是才想起來一樣,從浴室門外又傳來良子的聲音,她補充道:「一連好幾天夜裡,先生都開著燈等到很晚呢,一定是在等夫人和小少爺回家吧。」
良子以為這樣的話能夠安慰到伊之助,卻不知道在這個小小的男孩心裡,她所說的每一句謊言都要被反駁一遍。
她說得越多,伊之助越是覺得心裡難過極了,不僅僅是為了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關系,也為了母親和良子姐姐都為了照顧自己而隱瞞真相這一舉動。
伊之助是個過分善良的孩子,他很難拒絕他人的好意,更無法讓母親和良子姐姐的心意白費。
所以他只能做出一副相信了的樣子,在洗完澡之後又對著良子姐姐揚起笑容。
「先生和夫人今晚可能還要談久一點,所以伊之助能先去床上躺著嗎?」
在良子說出這樣的話之後,伊之助點了點頭。
房間裡的小台燈一直開著,良子也拿了椅子坐在伊之助床邊陪著他。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本以為又要像以往那樣等上許久,卻不料伊之助才躺在床上沒多久,良子便看到夫人推開了房門。
「伊之助已經睡了嗎?」
她面上帶著笑,走到伊之助的床前,用自己的額頭蹭了蹭他的額頭,在伊之助抱住她脖頸的時候也將他摟進懷裡。
見到夫人已經來了,良子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末了也沒忘記將房門關上。
但當她一轉身准備去做其他事的時候,卻忽然瞧見了站在走廊不遠處的月彥先生。
「月彥先生……」良子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腦袋,在他走近時更是緊張得氣都不敢喘大聲。
月彥先生身上時常都會流露出令人害怕的氣息,這是源自本能的恐懼與壓迫,只要稍微離得近些,便能讓人連抬起都難以做到。
「嗯。」
這位陰晴不定的男主人應了聲,停在了她的面前,略微過了幾秒鐘,才繼續開口:「伊之助睡著了嗎?」
「還沒,」約莫是因為今日月彥先生身上的氣場格外強烈,良子不由得恭敬起來,答道:「夫人應該還要給小少爺講故事。」
良子低著腦袋,不知道月彥先生這時候露出的表情究竟如何,只知道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今晚出去一趟。」
他吩咐說:「到時候記得告訴她。」
聽到這話的良子微微一怔,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以往每次先生和夫人發生了衝突,先生從不會主動找過來吩咐什麼,只是隨意對看到了的佣人說上一句,更不會刻意加上【記得告訴夫人】這種話。
——也就是說……不是吵架嗎?
想到這裡的良子應了聲是。她視線內先生的衣擺在眼前留下的弧度也仿佛平和了幾分。
——*——
房間裡的八百比丘尼慣例給伊之助講完了故事,床頭的小台燈氤氳著溫柔的橘色燈光,將伊之助的蒼綠色的眸子襯得格外明亮。
「媽媽。」
聽完故事的伊之助看起來沒有任何要入睡的意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八百比丘尼,像是思考了許久之後才鼓起勇氣問她:「媽媽……喜歡爸爸嗎?」
八百比丘尼安靜了好一會兒。
今天晚上她給伊之助講故事的時候就已經發現,這個孩子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講的故事上。
她知道伊之助有心事,卻沒有料到他竟然在想這個問題。
八百比丘尼輕笑著撫摸伊之助的腦袋,聲音融入安靜的暖橘色:「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比起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更想做的是詢問伊之助產生這種問題的原因。
八百比丘尼一直很擅長轉移話題,這一技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從其他人身上學來的,經過漫長歲月的沉澱之後,屬於那個人的痕跡也融入了她的身體裡。
在母親面前,伊之助從來沒有什麼害怕或是瑟縮的想法,他什麼話都可以告訴她,也什麼事情都能向她尋求幫助。
「因為童磨叔叔說,爸爸不愛媽媽。」
聽到伊之助說出這種話,八百比丘尼眸色暗了暗,但想到童磨的性格,會說出這種話也確實不足為奇。
她沒有在伊之助面前評判這句話的對錯,而是對他說:「那伊之助覺得,媽媽喜歡爸爸嗎?」
伊之助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開口:「喜歡?」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揉了揉伊之助的腦袋,對他說:「爸爸只是看起來嚴肅而已,伊之助不是也已經感覺到了嗎?自從上一次伊之助說同學們的爸爸都會帶他們出去玩之後,爸爸不也經常帶伊之助出去玩了嗎?」
小小的伊之助順著母親的思路思考了好一會兒,覺得的確是這個道理。
「哪怕是對待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也會產生不同的看法,童磨叔叔並不是每天都能和爸爸待在一起,所以他覺得對的事情,或許伊之助和我都會有不同的看法,是不是也很正常呢?」
聽到這話的伊之助頓時亮起了眼睛,圓溜溜的眸子盯著八百比丘尼。
這就是為何伊之助從來都願意將心裡話告訴她的原因。
在伊之助眼裡,母親總能為他解答一切疑惑,給予他最溫柔也是最溫暖的話語和懷抱。
在他的記憶裡,也時常會浮現出小時候的景像,雖然對那樣的過去記憶早已模糊,甚至就連母親的臉也記不清楚了,但他知道——
在伊之助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也總會將還是嬰兒的伊之助抱在懷裡,用她的額頭和臉頰輕輕地蹭著伊之助的臉頰,語氣溫柔地輕唱著哄他入睡的搖籃曲。
雖然母親現在早就已經不唱那些曲子了,在他懂事之後也再沒有聽到過那些曲子了,但心底裡的記憶,卻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因為得到了母親的開解而忽然想起了過去的事情,伊之助忽然又很想再聽聽那樣的搖籃曲,於是對母親提出了請求。
「小時候聽到的搖籃曲啊……」
他看到母親露出了笑容,與記憶之中的身影重疊。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個記憶是誰,大寶貝們都曉得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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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muamua!
第15章 先生的「禮物」
伊之助口中所說的「搖籃曲」,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搖籃曲。
尋常人家母親的確會給自己的孩子唱著那些輕快活潑的曲子,但伊之助真正的母親,那個生下了他的女人,卻從不會給他唱那些普通的曲子。
她只會將伊之助抱在懷裡,反復地哼唱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這樣的拉鉤歌。
而且每一次歌詞的內容都會發生變化,有時是在向伊之助承諾,在他長大成人之前,媽媽無論如何也會陪在他身邊。有時又是告訴他,雖然媽媽只有一個人,但媽媽絕對會連爸爸的那份一起愛著伊之助。
八百比丘尼是知道的,關於那個生下了伊之助的女人【琴葉】的一切。
她溫柔而包容地握著伊之助的手掌,給他輕輕哼唱的那樣的歌謠,伊之助也對她投以眷戀孺慕的視線,在她的歌聲中入眠。
時間慢慢過去,伊之助也睡得越來越沉,八百比丘尼看著他的睡顏,看到他嘴角翹起的細微弧度,將自己的手從他小小的手掌裡抽出來,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
走廊裡燈光明亮,客廳裡的燈也全都亮著,八百比丘尼本以為鬼舞辻無慘還在客廳,卻不料良子告知她:「月彥先生說要出去一趟,讓我記得告訴您一聲。」
八百比丘尼略覺詫異:「說了什麼時候回來嗎?」
「沒有。」
毫無意義的傳話。八百比丘尼忽然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鬼舞辻無慘也做起了這種無聊的事情呢?
在她腦海中留存的記憶太過繁雜漫長,試圖從中梳理出某個人的痕跡並不困難,可鬼舞辻無慘是特殊的,只有他在八百比丘尼的記憶中,斷斷續續地路過了冗長的歲月。
瞥見良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八百比丘尼主動出生詢問:「還有什麼事情嗎?」
「您和先生……」良子自知這種事不該由外人來置篤,可看著先生和夫人之間的相處,再聯想到小少爺年幼卻懂事的模樣,她還是決定稍微提一提:「如果是有什麼誤會的話,只要說清楚就可以了吧?」
在她看來,先生和夫人之間其實存在著感情,他們都在意著彼此,只是有什麼隱情或是隔閡存在於他們之間,所以他們才時常會發生爭執。
那麼只要把一切都說清楚,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八百比丘尼沉靜的目光落在這個過分天真而又單純的少女身上,看著她清澈而又純淨的眸子,頓時心生感慨。
「有些事情,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夠解決了。」
在他們之間所形成的相處模式和各自的習慣,早已在時間的沉澱中越來越深刻。要想改變絕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就算八百比丘尼願意改變,鬼舞辻無慘的固執也不會輕易動搖。
更何況……八百比丘尼也已經失去了改變的熱情。
良子雖然是個單純的女孩子,但最基本的察言觀色的能力還是有的。眼見聽到自己說出來的話之後,夫人又露出了那種仿佛陷入了深遠的記憶中的安靜模樣,她就知道——沒有用的。
無論她說得再多,也沒有任何作用。
因為他們之間的事情,根本沒有任何人插手的余地。
不僅是月彥先生,夫人也和他一樣,不會因他人的話語而發生改變。
他們都是過分自我的人。
或許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互相吸引而又互相折磨吧。
——*——
第二日的太陽照常升起,伊之助早早起床去上學了。良子沒有去敲八百比丘尼的房門,因為八百的起床時間向來都很隨性。
有時候在伊之助起床前她就已經吃完了早飯在客廳裡坐著看書,有時日上三竿也還在房間裡閉門不出。
今日倒是折中,伊之助出門之後良子和其他佣人將別館的衛生打掃了一下,完事後就看到夫人從樓上下來。
穿著紅楓色和服的八百比丘尼緩緩地來到客廳,良子從廚房把給她熱著的早飯端來,剛打算用餐時,便聽到院子裡傳來陌生人的聲音。
良子說:「我出去看看。」
八百比丘尼對這種事不怎麼在意,也沒什麼胃口,做樣子般吃了兩口就結束了用餐。
而這時良子也回來了,手裡抱著一大束包裝精美的花束。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這是什麼?」
那是一束新鮮的玫瑰花,依稀可見花瓣上的露珠,嬌艷的花瓣顏色稠郁。雖說近來這種東西在年輕人之間十分盛行,但這種規格的花束,一般人恐怕還是不會舍得將錢財耗費在這種東西上。
八百比丘尼看向良子,剛想問是什麼人在追求她,良子卻將這束花捧到了她的面前。
「送花過來的人說,這是昨天夜裡月彥先生訂下的,讓他們今日送來別館給您的花。」
良子笑得很是燦爛,似乎是在為先生做出的改變而高興,卻沒有注意到夫人眼中的神色變化。
八百比丘尼一時間說不出話了。
雖然昨晚就覺得鬼舞辻無慘讓良子給她轉達的話莫名其妙,但沒想到他居然連行徑也變得莫名其妙起來。
送花這種事情,這麼久以來還是頭一遭。
雖然花的種類不同,但在以前的時候,平安京中也盛行贈花贈和歌之風,彼時八百比丘尼的名聲滿傳都城,從門縫和圍牆塞進來的和歌裡,也夾雜著不少種類各異的花枝。
一比較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區別,尤其是看到藏在花束裡的卡片之後。
良子好奇地湊過來看了看,雖然沒看清具體寫了什麼,但她知道,那的確是月彥先生的字跡。
「您不高興嗎?」
良子本來是在為他們高興,可視線觸及夫人依舊沒什麼表情變化的側臉,她忽然就不明白夫人的心思了。
八百比丘尼聞言轉過頭,牽扯出一個淺淺的笑:「高興啊,怎麼不高興呢。」
良子面上的笑頓時就消失了。
這樣的回答,言不由衷。
她弄不明白夫人的心思,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幸好夫人的吩咐很快便下來了:「去取個大些的花瓶裝進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仍是平靜的模樣。
良子從儲物室裡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大些的花瓶,因為許久沒有用過的緣故,灰塵也堆積得很厚實。
她清洗干淨之後回到客廳,卻發現夫人已經不在客廳裡,只有那束玫瑰還放在桌上。
——本來還想問問夫人該擺在哪裡呢。良子有些遺憾地想。
既然夫人不在意擺在哪裡,良子便自作主張將花瓶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料想這麼做的話,先生回來時看到自己的心意被如此看重,應該也會高興些。
但她完全沒能想到的是,回來的先生……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披著西服外套的月彥先生手裡牽著一個只到他腰側的男孩,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良子腦子裡只剩下「嗡——」的一聲巨響。
——難道是月彥先生在外邊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嗎?!
這樣的想法冒出來的瞬間,良子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月彥先生今天送來的花束,本來應該是夫妻間的甜蜜貼心,頓時就被另一種【出軌後的愧疚】取代了。
那個只到先生腰側的孩子,雖然有著一頭奇異的白色頭發,但發尾微微勾起的弧度,竟然越看越覺得和先生相似。
在此前先生從未帶過任何「朋友」或是「朋友的孩子」回來,也從未讓夫人和自己的合作伙伴們見過面……他根本就沒有要把夫人公之於眾的意圖。
如果這麼想的話,那夫人在收到這種「驚喜」之後冷淡的態度,是不是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他們之間其實不是在爭吵,而是先生想把別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帶回來,所以把這樣的想法告訴了夫人,導致夫人對他死心,任由他想怎樣就怎樣……
而自己昨天晚上竟然還在勸夫人和先生和好!這是做了什麼傻事啊!
良子越是深想,看著男主人的目光越是復雜,一臉看渣男的痛心疾首。
現如今時代已經變了,那種有錢人家的男主□□妾環繞的景像也正在消失,良子本以為雖然先生和夫人總是吵架,但先生也從未有過其他女人,所以不管是什麼事情,都還有回轉的余地。
她完全沒想到月彥先生在外面的孩子竟然都已經這麼大了啊!
良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在鬼舞辻無慘皺起眉頭,詢問她:「夫人又不在家嗎?」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
與其在這裡內心震撼,不如早點去安慰一下夫人。
上樓的腳步都變得有些虛浮的良子不小心踩空了好幾下,幸好是扶著樓梯才沒有摔倒,但她一門心思只在夫人身上,自然看不到先生見到她這般模樣之後愈發不悅的神色。
良子在走廊裡躊躇了好一會兒,腦袋裡還是一片混亂,哪怕腳步已經停在了夫人的房間門口,但敲門的手仍是無法叩響房門。
這樣的事情,對於夫人來說,實在是……
作者有話要說:
良子:震驚!月彥先生出軌還有這麼大的孩子!夫人好可憐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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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該回家了
八百比丘尼坐在房間裡陪伊之助寫作業。事實上,像伊之助這樣懂事又聰明的孩子,其實根本不需要八百比丘尼過多參與。
這孩子既不需要她來輔導那些作業,也不需要她來監督,八百比丘尼只是不希望自己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留下的痕跡太少,所以才要坐在他身邊陪著他。
寫完了作業的伊之助舉著作業本放到她眼前,圓圓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這是在向母親討要稱贊。
八百比丘尼問他:「全都寫完了嗎?」
伊之助頗有些驕傲地點點頭:「全都做完啦。」
這些知識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並非難題,所以她檢查的速度也很快,雖然完成度的確很高,但還是有一兩處因粗心而導致的小錯誤。
八百比丘尼用筆給他圈出來,摸了摸他的腦袋:「伊之助很棒啦,知識點都掌握得很好,就是下次還要再仔細一點哦。」
得到這種評價的伊之助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背著手低了低腦袋,剛打算接過母親手中的作業本回去改正,卻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進來吧。」
八百比丘尼說完之後,她們便看到低著腦袋的良子走進來,良子像是鼓起勇氣般抬起臉,面上的神色卻復雜得過分。
這樣的表現引起了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她略有些疑惑地詢問:「怎麼了嗎?良子。」
良子在別館中幫佣好幾年,她還是頭一次見良子露出這種表情。
這種像是生氣又像是傷心,一臉憤怒與忍住哭意的表情。
在聽到八百比丘尼的聲音的瞬間,良子便控制不住情緒地哭了起來。
八百比丘尼也被她這種舉動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正打算先安慰一下,良子卻一邊哽咽著一邊說:「對不起、夫人……嗚嗚嗚,我、我沒想到先生他……他居然會這麼過分!嗚嗚嗚……」
一瞬間八百比丘尼差點以為鬼舞辻無慘對她做了些什麼。
但這種事情顯然是不可能的,倘若鬼舞辻無慘真的要對良子下手,那良子也不可能活著在她面前哭泣了。
伊之助則是呆呆地看著良子進來就開始哭的樣子,抿了抿嘴唇,從口袋裡掏出了自己的小手帕舉起來給她。
「良子姐姐……」
小小的男孩子在她面前舉著手帕,試圖給她擦擦眼淚。
看到小少爺這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再聯想到月彥先生今日的舉動,良子哭得更大聲了。
伊之助被她的哭聲嚇了一跳,下意識退到了八百比丘尼身側,這種情況下八百比丘尼必定得先安撫良子的情緒。
她拉過良子的手讓她坐下,從伊之助手裡接過他遞來的手帕,像是以前哄伊之助那樣輕聲細語地哄著,幫良子擦拭著滴落的淚珠。
過了好一會兒,良子的情緒才平穩下來。
她眼睛紅紅地看著八百比丘尼,啜泣道:「先生他……他把別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帶回來了……」
說話時良子又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會以為受到了這種對待的是良子才對。
畢竟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生氣或是難過,而是安撫伊之助。
只可惜聽到這種消息的伊之助也呆愣了好一會兒,完全沒能聽清楚母親究竟在對他說些什麼。
「媽媽?」
聽到這種消息的孩子還沒反應過來究竟怎麼回事,下意識呼喚著母親。
八百比丘尼哄了左邊哄右邊:「伊之助不用擔心,沒有這種事情的,一定是良子姐姐誤會了,爸爸怎麼會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呢,爸爸可是最喜歡伊之助了。」
她捧著伊之助的臉,笑意不減:「伊之助是不是一直都相信媽媽?」
男孩眨了眨眼睛,看著母親柔美秀麗的面容,點了點頭。
「媽媽一直都相信爸爸哦,所以伊之助也要相信爸爸絕對不會做這種讓伊之助傷心的事情。」她面上掛著笑,溫暖的手指摸著伊之助的臉頰,在伊之助自己都還沒感受到淚珠滾落時便仔細地擦去他不自覺流下的眼淚。
「所以伊之助先在這裡復習,媽媽和良子姐姐下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嗎?」
她單手將伊之助的腦袋壓在自己懷裡,回過臉輕輕地朝良子搖了搖頭,使了個眼神之後良子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雖然眼睛還是紅彤彤的。
八百比丘尼知道良子是在為自己抱不平,對於這份好心,她也沒有責備的理由,只不過這種事情不方便讓伊之助知道,所以還是需要避諱些。
再者,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鬼舞辻無慘不是什麼好人,但在外面和其他的女人有了孩子這種事情,她實在很懷疑消息的真實性。
擦干淨伊之助的眼淚,八百比丘尼帶著良子走出房間,關上房門後她才詢問道:「是他親口說的嗎?」
良子看著她的臉,忽然意識到,夫人似乎從始至終都冷靜得令人悚然。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夫人根本不在意,還是出於什麼其他的原因,總而言之,先生帶了孩子回來這種消息,似乎完全沒能令她產生半分慌亂。
奇詭的寒意從腳底升起,令良子的理智也回歸了幾分,她冷靜下來解釋道:「先生……只是問您是不是又不在家……」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瞼,也就是說,都只是良子的猜測罷了。
她沒有斥責良子半句,只是讓她先去洗把臉早些睡覺,在良子擔憂的目光中,八百比丘尼安撫道:「我大概知道那孩子是誰了。」
——*——
累有很多疑惑。
他不知道鬼舞辻大人為何會突然蒞臨那田蜘蛛山,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將自己帶到這種地方來。
數十年前累也曾是人類,他還記得那時候明治維新已經開始很久了,國內各種舶來品盛行。
累的家庭條件很好,雖然他從小就體弱多病,但他的父母一直在找醫生為他進行治療,又顧及他無法隨意走動,為他購置了大量的玩具和書籍。
想起過去的事情,累便也想起了那時的鬼舞辻大人。
那時的鬼舞辻大人有著一頭柔順服帖的短發,將額前的頭發往上梳起,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穿著時下最新潮的西服,披著灰色的短披風,像是從天而降一樣落在累的面前。
鬼舞辻大人聲音憐憫:【真可憐啊。】
這樣憐憫著他的鬼舞辻大人,給了他新的生命。給了他……健康的身體和強大的力量。
於是累的頭發發生了變化、身體發生了變化、心也發生了變化。
鬼舞辻大人對他說:【讓我來拯救你吧。】
在累孤獨地坐在外廊,抬頭仰望著皎潔的圓月之時,他又如最初那般降臨了。
鬼舞辻大人將他帶去了山中,在那裡有著一處古老卻莊重的宅邸,而在宅邸裡,有著一個……冷淡卻又溫柔的人。
在累看來,鬼舞辻大人也是這樣的人。
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說明,他們就像家人一樣生活了好幾年。
鬼舞辻大人是父親,八百比丘尼大人是母親,而累是他們的孩子。
累一直都記得她的溫度——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溫度。
她用平靜而又虛無的眼神望著他,臉上的神色卻溫柔得不可思議。
夜裡一起坐在外廊,累躺在她的膝上時,那種安心而又溫暖的感覺,柔和得令他想要落下淚來。
在累還是人類的時候,似乎也曾有人這樣讓他躺在自己的膝上,用纖細柔軟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頰。
雖然累已經記不清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但他知道——八百比丘尼大人,於他而言就像是母親一樣。
累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雖然鬼舞辻大人許久也不會「回家」一次,但是他的那一份「愛」,累也從八百比丘尼大人這裡得來了。
所以完全沒有關系。
家人之間的羈絆就是這麼的奇妙,哪怕父親總是不在家,孩子對他的敬愛與孺慕也不會消減。相對應的,長年陪在孩子身邊的母親,則更能聆聽到孩子的心裡話。
累曾經對八百比丘尼說過:【我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
白發的男孩跪坐在她的身後,將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背上,八百比丘尼身上有寒櫻夜雨的冷冽香息。
【我們一家人……就這樣,永遠在一起。】
累的體溫一直很低,在人類時是如此,變成「鬼」之後更甚。八百比丘尼大人身上的溫度遠遠不斷地從額頭與臉頰傳遞過來,仿佛是無聲地回應著累的請求。
於是累以為她答應了,也以為自己的願望能夠一直被實現。
只是……鬼舞辻大人還是走了,他離開了那田蜘蛛山,並且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一並帶走了。
那之後的好多年,累都沒有再見到八百比丘尼,只有鬼舞辻無慘去過幾次,在他提出想要【家人】的時候,對他說:「隨便你吧。」
累沉默而專注地注視著鬼舞辻無慘,卻沒能對他說:【我希望您和八百比丘尼大人,能夠繼續當我的家人。】
因為累很清楚,這樣的請求,鬼舞辻大人早就知曉了。
任何鬼心底裡的想法都會被他知曉,沒有什麼念頭是能瞞過他的,但清楚地知道他的願望的鬼舞辻大人,卻沒有絲毫要答應這一願望的意圖。
直到過了好多年,累的「家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鬼舞辻大人卻在某日忽然來到他的面前,對他說:【累,該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好喜歡累!!!這是真的大寶貝!可愛死啦!
第17章 「哥哥」
【回家】這兩個字令累怔愣了好久,他換上了鬼舞辻大人帶來的衣服,跟著鬼舞辻大人來到村子裡。在路邊停著的,是他只在圖冊中見過的,被稱之為「汽車」的東西。
鬼舞辻大人帶著他坐進了「汽車」裡,牽著他的手,將他領進了一棟累同樣只在圖冊中見過的房子。
那裡面看起來像是女佣的人稱鬼舞辻大人為「月彥先生」。
累同樣是個很乖巧懂事的孩子,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他從不會因為好奇心而詢問什麼,也不會在有外人在場的時候說半句多余的話。
所以他從始至終都只是安安靜靜地跟在鬼舞辻無慘身邊,視線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棟房子。
他看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東西,也看到了……以前就見過的人。
從樓梯上緩緩走下穿著紅楓色和服的少女,她的面容,累實在再熟悉不過了。
「八百比丘尼大人……」
不自覺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表情平和的少女在他們面前站定。她的視線首先落在了累的身上,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之後,彎下腰對他伸出了手。
「好久沒有見面了,累。」
至少……她還是記得的。
累忽然覺得,或許在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心底裡,也是留存著屬於他的位置的。
這樣的認知令累緊張起來,他快速地抬起臉多看了她幾眼,將自己的手放在她手心裡碰了碰,又立馬縮回來低下腦袋,盯著自己的鞋尖輕輕地答了聲:「是的。」
他平日裡其實不會穿鞋,只不過今日鬼舞辻大人將他帶來了這種人類聚居的大城市裡,所以特意讓他換了身裝扮。
不僅如此,累臉上的紅色圓點和眼睛裡的漢字也暫時被隱藏起來了。
八百比丘尼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打扮和伊之助極為相似的累,便知曉了這副模樣出自誰的手筆。
鬼舞辻無慘。
她直起身體,眯了眯眼睛盯著鬼舞辻無慘,什麼話也沒有說。
鬼舞辻無慘笑起來,「我把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帶回來了,你不高興嗎?」
他臉上掛著的笑容溫雅俊秀,仿佛只是做了件普通的……不,應該說是做了件自己覺得能讓她高興起來的事情。
但這種表像有幾分是真的,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只是一開始詫異了片刻,真正看到他們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就已經平靜下來了,鬼舞辻無慘心血來潮的時候做出任何事都是正常的,試圖從他的舉動中揣摩什麼,才是真正的怪異。
八百比丘尼也笑了,她的笑溫婉而又柔順:「我當然是高興的。」
「累住在山裡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很孤單吧。」八百比丘尼說著,在累面前蹲下了身子,以便能直視他的眼睛:「以後就可以和伊之助一起玩了,兄弟之間可要好好相處哦。」
她說話的語氣一如許久之前那般平靜而又溫和,但累卻忽然覺得,比之以往,她的聲音裡似乎還多了幾分其他的東西。
累想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正如他想不出鬼舞辻大人帶他出來的原因。
但他不會開口問任何問題,累清楚地知道——他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靜,做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這樣的話,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又會是他的【家人】了。
——*——
雖然鬼舞辻無慘將累帶回來的舉動過於突然,但好在別館裡也有客房,自從他們搬來之後便沒有使用過的客房,在好幾年後再次發揮了他的作用。
累被暫時安置好之後,和鬼舞辻無慘一起回到房間的八百比丘尼才有了和他光明正大說話的機會。
關上房門,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這棟別館的房間隔音效果極佳,當初也有看中了這點的緣故,鬼舞辻無慘才將它買了下來。
「怎麼突然想起來這種事?」
八百比丘尼在沙發上坐下,扶了扶額頭,看起來有些疲怠的模樣。
見狀鬼舞辻無慘也在她對面坐下,紅梅色的眸子狹長艷麗:「剛才不是還說高興?一轉身連自己說出來的話都忘了?」
沒有在意他又是嘲諷般的語氣,八百比丘尼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向伊之助解釋。
但解釋這種事情,自然不可能只由她一個人解釋,為了了解鬼舞辻無慘的具體想法如何,她詢問道:「累的來歷,要怎麼說?」
鬼舞辻無慘早就料到了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以伊之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不可能像對待累一樣什麼都不和那個孩子解釋。
想到她對兩個孩子的區別待遇,鬼舞辻無慘下意識皺了皺眉頭,望向她的目光也略帶不滿。
——就像是在看區別對待親生孩子和繼子的繼母一樣。
但鬼舞辻無慘自身其實沒有意識到這點,他只是覺得八百比丘尼總是過分在意著伊之助。哪怕這孩子同樣不是她自己所生。
鬼舞辻無慘漫不經心道:「伊之助是怎麼來的,你應該沒有忘記。那麼,累不也是這麼來的嗎?」
他意味不明地說著,望向她的眸子裡神色晦暗不明。
但八百比丘尼聽出了他的意思。
她輕聲道:「因為累自小身體不好,所以出生後一直在山中靜養,直到前些日子身體有所好轉,才商量著接回了家裡。」
試探性的提議得到了回應——
「就這樣吧。」鬼舞辻無慘淡淡開口。
解釋就這樣商定下來了。
統一口徑之後八百比丘尼特意去了伊之助的房間同他解釋這件事,在伊之助詢問道:「他也是媽媽的孩子嗎?」之時,八百比丘尼點了點頭:「是。」
她說:「他是爸爸和媽媽的……第一個孩子。」
雖然媽媽讓他在房間裡等她,但伊之助其實偷偷地跑出了房間,他躲在角落裡,從二樓看到了那孩子的長相。
哪怕沒有看得特別清楚,伊之助也產生了很多疑惑。
為什麼那孩子的頭發那麼奇怪,為什麼他的皮膚那麼蒼白,為什麼……爸爸和媽媽,此前從來沒有提起過他?
但這些疑惑伊之助都沒有問出來,他只是在母親念完睡前故事之後閉著眼睛和她說了晚安。
「晚安,伊之助。」
——*——
次日清晨的時候,伊之助「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哥哥」。
看著他哪怕是在白天也格外蒼白的臉色和發色,以及瘦小的身軀,伊之助忽然心生了憐憫。
雖然母親說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但是伊之助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卻發現他甚至比自己還要矮上幾釐米。
對於母親所說的「累從小就身體不好」,伊之助此刻才有了清晰的認知。
——脆弱蒼白得……就像是被風一吹就會散開、被太陽一曬就會融化的雪花一樣。
他認真地注視著累,對累伸出了手,揚起了大大的笑容:「我是伊之助哦,哥哥。」
累被他的笑容弄得怔了好一會兒。
他已經有好久沒有和人類來往,也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過這種單純而又燦爛的笑容。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笑得毫無陰霾,絲毫沒有因為他這個「陌生人」的到來而感到半分不悅。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不知道做出什麼反應一樣,在【母親】的提醒下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累把自己的手也放進了伊之助的手裡,兩只小小的手掌牽在一起,累盯著它們,輕聲道:「你好,伊之助。」
「我是累。」
累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時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以前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離開之後,他也有了許多其他的【家人】,不僅有【父親】和【母親】,也有各種兄弟姐妹。
但那些人,那些【家人】,都是為了尋求累的庇佑,從他這裡得到力量而變成了他的【家人】。
哪怕那些【家人們】甚至在累的要求下改變了自己的長相,讓自己變得和累相似。但累忽然就覺得,那樣的家人,其實根本比不上他現在的【家人】。
哪怕他現如今的【家人】和他長得其實一點也不像。
累下意識看了看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嚴肅的父親,溫柔的母親,以及……正握著他的手、笑容燦爛的【弟弟】。
這樣的感覺……才是真正的家人嗎?
累的想法混亂了許久,所以表情也一直都是淡淡的。
伊之助原本看著「哥哥」沒什麼表情的臉有些失落,卻忽然想起來有時候母親也會露出類似的神情,於是也釋然了。
因為那時候母親的解釋是:「媽媽在想事情,因為想得太入神了,所以就忘記自己是什麼表情了,絕對不是不喜歡伊之助才這樣的。」
那麼現在,累一定也是在想事情吧。
伊之助體貼地為新的哥哥給出了解釋。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在他們之間流轉,偶爾瞥一眼鬼舞辻無慘,見他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意圖,便開口道:「看到伊之助和累相處得這麼好,爸爸和媽媽也能放心了呢。」
伊之助聽到母親這樣說,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會和哥哥好好相處的!」
伊之助接受的速度這麼快,不僅出乎累的預料,也出乎鬼舞辻無慘的預料。
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孩子,自然也不像八百比丘尼那樣,能夠預測到他面對什麼事情會做出什麼反應。
而在八百比丘尼看來,不管是累還是伊之助,鬼舞辻無慘恐怕都沒有真正了解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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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們的生日
而八百比丘尼的判斷也得到了很好的印證。
鬼舞辻無慘從未想過要去了解累的生日是哪一天,也沒想過記住伊之助的生日。
反正為了維持家庭的完整和睦,八百比丘尼會在伊之助每年的生日來臨時,給他准備好雙份的禮物。
一份是她的,一份是鬼舞辻無慘的。
正因如此,時常是八百比丘尼提前好幾天提醒他要記得回來給伊之助過生日,鬼舞辻無慘才會屈尊降貴在伊之助生日那天早些回家。
這一次伊之助的生日即將到來之時,鬼舞辻無慘的表現卻令八百比丘尼有些意外。
在她提醒了對方之後,鬼舞辻無慘竟然破天荒地詢問道:「伊之助喜歡什麼?」
這樣的問題,就像是……想要給伊之助挑選禮物一樣。
大概是八百比丘尼臉上懷疑的表情太明顯了,鬼舞辻無慘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開口:「怎麼,你也不知道?」
八百比丘尼自然是知道的,伊之助喜歡什麼東西、喜歡做什麼事情、喜歡玩什麼游戲,八百比丘尼都很清楚。
她只是不太想告訴鬼舞辻無慘。
他這種舉動,沒有什麼意義。
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鬼舞辻無慘都不會真的在孩子身上付出什麼感情,所謂的【嚴父】或是【慈父】的形像,都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
那麼他只需要一直裝腔作勢下去就夠了。沒有真正深入了解什麼的必要。
「我已經准備好禮物了,連帶著你的那份一起。」
八百比丘尼說出這句話之後,鬼舞辻無慘的臉色便暗了下來。
「我在問你什麼問題,你聽不懂嗎?」
他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因為背著燈光的緣故,他的影子將八百比丘尼的身影覆蓋了大半,面容半是陰影,更是顯得危險晦澀。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白皙的眼瞼,說的話很明顯是敷衍,「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只有那些,隨便挑點什麼不就好了?」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伸出了手,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脖頸的時候,察覺到有人推開了房門。
「爸爸媽媽!」
伊之助拉著累跑進來,分明累才是真正的兄長,然而伊之助卻一直都比他更加活潑且照顧對方。
他牽著累的手在他們面前站定,兩個孩子都有著圓圓的眼睛和可愛的臉蛋。
鬼舞辻無慘早在察覺到他們的時刻便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對此八百比丘尼沒有露出任何異樣,她在伊之助和累面前露出笑容,詢問道:「怎麼了嗎?」
沒什麼表情的累站在一旁就像是在出神一樣,但實際上,他看到了鬼舞辻無慘臉上的不悅。
和毫無察覺的伊之助不同,累對於鬼舞辻無慘的心情變化,感知可謂極其敏銳。
【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之間,方才或許發生了什麼衝突。】
這樣的認知讓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完全沒有聽到伊之助都說了些什麼。
「媽媽,」伊之助用另一只手拉住八百比丘尼的衣角,詢問她:「哥哥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呀?」
八百比丘尼忽然愣住了。
她此前從未向累了解過這種事情,自然不知道答案。
伊之助見她沒有說話,便自顧自地補充道:「我對哥哥說我的生日就快要到了,但是哥哥告訴我,說他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了,以前我不記得自己生日的時候,媽媽都會告訴我,所以媽媽肯定也知道哥哥的生日吧?」
聽到這種話的八百比丘尼,罕見地生出了幾分手足無措的心情。
但很快便有人幫她解了圍。
「七月十一。」
是鬼舞辻無慘。
這一回答不僅是八百比丘尼,連累也愣住了。
只有伊之助眼睛依舊亮晶晶的,在鬼舞辻無慘蹲下身的時候撲進了他的懷裡。
八百比丘尼的臉色和心情一樣復雜。
近來鬼舞辻無慘的舉動……她好像也不太能看明白了。
但他們都是擅長以偽裝掩飾自己真實心情的人,哪怕真的不小心流露出了什麼不應該出現的表情,也會在他人察覺之前掩蓋下去。
故而當八百比丘尼看向累的時候,那孩子沒有察覺到半分異樣。
他只是覺得很意外——鬼舞辻大人知道他的生日。
累幾乎是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裡,尤其是對比伊之助抱著父親的樣子,八百比丘尼眸色暗了暗,也走過去將累擁入了懷中。
累靠在她的頸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
——真的就像是……家人一樣。
——*——
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累時常在思考,自己究竟算是什麼。
他沒有詢問任何人,只是自己觀察著,從他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中,思考著自己在他人眼裡的身份和位置。
女佣們稱他為【少爺】,稱伊之助為【小少爺】。
所以他是這戶人家的少爺。
那個小少爺管他叫【哥哥】。
所以他是小少爺的哥哥。
而八百比丘尼大人同他的弟弟說,「這是媽媽和爸爸的第一個孩子。」
這也就意味著……他也是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無慘大人的孩子。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在他心目中的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無慘大人,也變成了母親和父親。
累以為這就是家,而這些人就是家人。
可這樣的認知才形成沒有幾天,他卻遇到了許多的問題。
因為並非人類,所以無法在太陽底下行走,雖然是小孩子的模樣,卻不能像伊之助那樣每日出門上學。
父親和母親叮囑了家中的佣人,累少爺也和月彥先生一樣,患有同樣的不能曬太陽的病症,所以家中的佣人們也時常向他投來憐憫的目光。
仿佛她們眼中所看到的,是什麼極其悲慘的存在。
累不喜歡這樣的眼神,以往他不喜歡誰的眼神時,都會用他的絲線將那個人的腦袋割下來——但他現在在新家。
雖然沒有誰和他說新家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但是以累自己的觀察來看,他的弟弟,那個名叫「伊之助」的孩子,無論怎麼看都只可能是人類。
而父親大人使用的名字也是假的。
之前伊之助放學回來,和累說起今天老師在課上都講了些什麼,累聽得很專注,在聽說老師在課間跟他們講了小故事之後,累也給伊之助講了一個小故事。
是一個……鬼在夜裡跑進了別人的家中,吃掉了那戶人家所有人的故事。
聽完這個故事的伊之助臉色煞白,卻還是強裝著鎮定:「故事都是假的,哥哥不要怕。」
雖然累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這個故事就是從累口中說出來,伊之助的第一反應,還是要先安慰自己需要照顧的哥哥。
累睜大了眼睛,原本空洞的眼神忽然多出了幾分神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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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日禮物
他現在的家人不是假的。
累看著伊之助從房間裡搬來故事書和畫冊,將它們鋪在地板上,一本本地給他介紹著。
「媽媽每天晚上都會給我講故事。」
伊之助舉著八百比丘尼常拿來念睡前故事的書,獻寶似地對累說:「我也可以念給哥哥聽。」
在某一天突然也成為了這個家庭一部分的累,自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適應一切,不論是對自己身份的認知,還是家人之間相處的方式。
他知道母親大人每天晚上會給伊之助講故事,是在來到家中近一周之後。
因為變成了「鬼」的緣故,睡眠對他而言也成為了無關緊要的東西,更何況「鬼」無法行走在太陽底下,所以更多的時候,累會在晚上更加活躍。
但新家的生活作息卻和普通人類的習慣一樣,他們白天醒著,而夜裡卻要入睡。
累一開始並不能適應這樣的生活方式,於是夜裡他雖然待在房間裡,卻完全不會躺到床上去。
他最常做的事情,是將自己蒼白的臉貼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大而無神的眼睛注視著窗外的景色。
這裡是夜裡仍然燈火通明的東京,五光十色的燈火照亮了街道,西式建築的高樓大廈和傳統的和風建築截然不同,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新奇而又陌生。
直到伊之助穿著睡衣、抱著小枕頭跑進了他的房間。
在伊之助的身後,跟著的是手裡拿著書的母親大人。
黑色短發的男孩爬進了他的被子裡,將自己的枕頭擺在累的枕頭旁,掀開被子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哥哥快來,媽媽要講睡前故事了哦。」
是他的弟弟,一直在努力著讓他能夠融入這個【家庭】。
累與伊之助之間的相處和諧得不可思議,這樣的日常令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也有些意外,雖然存在著過多的差異性,不過總比兄弟間爭鋒相對要好得多。
八百比丘尼以前也見過,分明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他們之間卻橫貫著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隔閡。
因為幼年時期所遭受到的不同待遇,因為兄弟間的不坦率,哪怕到了其中一方臨終的那一刻,他們也沒能告知對方自己的真實想法。
那樣的結局無疑是遺憾而又悲哀的。
八百比丘尼一面給他們念著睡前故事,一面回憶著過往的記憶,從那些久遠的過去裡被回憶起來的身影,與她面前的孩子們重疊在了一起。
在那對兄弟年幼之時,也曾有過這樣親密無間的感情。
他們在小小的、只有三疊大小的房間裡玩耍,拉著她的衣袖纏著她講外面的故事。
八百比丘尼撫摸著他們的腦袋,她的嗓音潺潺如流水。
她面上神色不改,用一貫平靜柔和的語調給伊之助和累念完了睡前故事,詢問道:「伊之助該回自己的房間了吧?」
聞言伊之助側過身抱住了身邊的累,「我想和哥哥一起睡。」
累顯然沒有預料到伊之助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身體本能地戒備著,尖利的指甲也在同一時間伸了起來。
然而下一秒他卻又反應過來,將那些野獸般的防備悉數卸去了。
——伊之助沒有任何威脅力。
不僅僅是這一原因導致了累的反應發生變化,也因為……他忽然想起來,家人之間是不需要防備的。
這是自累變成了「鬼」之後,罕見地在夜裡也睡著了的時候。
——*——
伴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伊之助的生日也終於來臨了,在此之前累還特意跑去問了八百比丘尼伊之助的喜好。
白色頭發的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怯生生地抬起臉詢問她這樣的問題,在臉上就能看出他的緊張與羞怯。
八百比丘尼對待累和對待鬼舞辻無慘時的態度還是有所差別的,她蹲下身看著累,對他說:「只要是累送的東西,不管是什麼,伊之助都一定會喜歡的。」
累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只能坐在家裡的時候。
有時天氣晴朗,外面吹來的風柔和而又溫暖,他雖然不能出去,卻可以透過打開的障門看到院子裡的景色。
偶爾也能看到院子外的景色——形狀各異的風箏高高地飛在空中,自由得令他恍惚又憧憬。
後來,有一次從院子外面吹來了一個風箏,因為斷了線的緣故,那個風箏就這樣掉在了院子裡。沒過多久,有個看起來年齡與他相仿的男孩子從圍牆外探出了腦袋,似乎是想要爬進來撿回風箏。
圍牆很高,累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有人能爬到這麼高的地方,尤其是對方還和自己年齡相仿。
但還沒等那個男孩翻過圍牆,便有侍女發現了那個男孩的舉動,大聲呼喊叫來了家中其他的僕從。
最後大概是由家裡的僕從們撿起了風箏,還給那個男孩了吧。
或許也還警告了他不要再在宅子附近放風箏。因為累再也沒有見過任何掉進來的風箏,也沒有見過那些五顏六色的風箏了。
累想要給伊之助送一個禮物。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之後,他要送的東西也明確了。
他對八百比丘尼說:「我想要一只風箏。」
從外面買一個回來是最簡便的做法,但當八百比丘尼聽到他的想法,表示可以帶他出去買一只的時候,累卻搖了搖頭。
「不會被伊之助發現的,我們偷偷出去,到時候還是能夠給他驚喜……」
八百比丘尼本以為他是在擔心被伊之助提前得知這件事,但在她勸慰了之後,累仍是搖頭。
他說:「我想自己做一個。」
八百比丘尼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來。
她的笑恍惚間又讓累想起了那個陽光溫暖的午後,自己看到的從天上掉下來的風箏。
是意料之外、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驚喜。
八百比丘尼對他的想法表示了鼓勵,並在沒有太陽的時候帶著累出門購買材料和圖紙,當然,這一切也都是瞞著伊之助的。
累將材料和圖紙藏在了別館的空房間裡,八百比丘尼特意幫他在那個房間加了一把小鎖,將鑰匙交給他,貼心地和他一起保護著這個神秘的驚喜。
工作日的白天伊之助都要去上學,累便在那個被拉起了窗簾的房間裡忙碌著,過程中八百比丘尼也時常會去看看他的進度,偶爾幫點小忙。
雖然累其實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
他的血鬼術制造出來的絲線靈活而又結實,完全可以用來做很多事情,可當八百比丘尼陪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的忙碌,偶爾開口說幾句話,給他遞一下工具的時候……
累沒有拒絕。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甚至可以說,累很希望這樣的時間能夠再長一些。
只是伊之助的生日一天天逼近,無論如何他也得在伊之助生日之前把風箏完工。
而後迎來伊之助生日的這天。
八百比丘尼早早地准備好了一切,鬼舞辻無慘也如約在太陽落山之後回到了家中,伊之助像以往的每一年那樣拆開了父母的禮物——今年還多了一份。
他打開盒子之後,看到了躺在裡面的風箏。
這樣的東西並不適合在擁擠繁忙的城市中玩耍,因而對於伊之助來說也是新奇的玩意,他驚喜地將風箏拿出來,高興地說要和哥哥一起去放風箏。
八百比丘尼在一旁答應著,說等到天氣合適的時候就帶他們出去,她的話剛說完,鬼舞辻無慘便開口道:「新的住處,空地會比現在多很多,等搬去那裡之後一定會有機會放的。」
就連八百比丘尼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
她眯了眯眼睛,視線與鬼舞辻無慘目光對上,後者朝她露出優雅的微笑。
鬼舞辻無慘完全沒同她商量半句。
「是啊,」她語氣自然地接了話,面上笑意不改:「等到搬家之後,一定能遇到更多有趣的事情。」
在對上鬼舞辻無慘視線的剎那,八百比丘尼的眼前浮現出了【未來】。
而她所看到的【未來】從未出現過任何錯誤。
孩子們以為這是父親和母親一起做出的決定,卻沒有想到,在母親眼裡,這次搬家完全是鬼舞辻無慘獨斷的決定。
而他本人也會因為這一決定付出代價。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瞼,面上的笑意擴大了幾分,她愈發溫柔地幫孩子們分著蛋糕——也給鬼舞辻無慘分了一塊。
「這可是伊之助的心意。」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把最好的一塊留給了你,親愛的可不要浪費了這份心意。」
細長的瞳孔在紅梅色的眸子裡豎起,鬼舞辻無慘盯著八百比丘尼手裡端著的盤子,她的手腕白皙纖細,只有指甲被塗成了與今天的衣服般配的櫻色。
他剛想借口自己不喜甜食,卻立馬被八百比丘尼看穿了心思,繼而補充道:「伊之助都已經過了要我喂的年紀了哦。」
揶揄的語氣令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他大概也能意識到八百比丘尼這時候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思——報復。
是因為他做出了決定而沒有提前通知她,於是收到了來自對方的報復。
八百比丘尼自然很清楚「鬼」並不喜歡食用人類的食物,哪怕於人類而言是美味佳肴的東西,於「鬼」而言也只會是味同嚼蠟。
被照顧的累面前沒有蛋糕,因為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告訴伊之助,他的哥哥身體不好,所以能吃的東西很少。
貼心懂事的伊之助自然不會為難自己的兄長,更不會在他面前提起這種可能會讓他傷心的事情。
但鬼舞辻無慘這時候卻面臨著進退兩難的場景,他看著八百比丘尼笑意盈盈的臉,強壓下心頭的怒意,將她端來的蛋糕吃完了。
過程中八百比丘尼自己也吃了一塊,幽幽地感慨道:「真好吃啊,親愛的覺得呢?」
鬼舞辻無慘盯著她的臉眯了眯眼睛,「是啊。」
——真好吃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改名字啦,真的改成我和無慘比命長了233333,就是封面還要再等一兩天才能換新的。
以及我上一本也說過的,禁止chiren禁止chiren禁止chiren【重要的事情說三遍】,所以不要再在評論區提這個問題啦,我已經努力隱晦隱晦再隱晦了,嚶。
最後,我一定要揭發豆哥哥(甜禾)的真面目,她一整天除了刷抖音跟我分享各種老公之外,就只剩下吃飯和睡覺這兩件事情了,每次我叫她日萬都叫不動,居然還要跑到我評論區來問我三更在哪裡,我可是要入v十更的人!我要向我家秋哥哥(秋木葉)學習,和她一起當日碼兩萬的快樂碼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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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搬家
雖然有不滿於鬼舞辻無慘事先未能和她提及這一事實,但對於他提出的搬家這一決定,八百比丘尼其實沒有異議。
他們本就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長的時間。
再加上雖然家庭內部之間的解釋已經到位了,可他們家中的各種事情落在他人眼裡,總歸還是存在著可以自由發揮的地方。
人類生來便有這種天賦,任何東西都能當做閑暇時的談資,高談闊論著自己其實並不了解的東西,甚至強行將自己的想法摁壓在他人的身上。
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這對「夫妻」,哪怕因為帶著伊之助這個一直都在長大的人類孩子而被分散了許多注意,也還是經常能聽到一些議論他們外貌長相和生活習慣的閑言碎語。
本著既然也已經在這裡住了五六年,是時候再換個地方的念頭,鬼舞辻無慘命人去找了新的住處。
他們的新住處,選在了奈良。
是離京都很近的地方。八百比丘尼下意識想到了這點。
距離他們生存的那個平安京已經過去了太長的時間,京都也早就不以平安京為名了,所有屬於平安京中的風雅綺麗,也早在時間的流逝中一一消亡,被其他的東西取代得面目全非。
但她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坐在御簾之後的少年,有著鴉黑蜷曲的長發……和雪中紅梅般的眸子。
而現如今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卻是眉頭緊蹙,見她沉默便不悅地開口:「還有什麼問題嗎?」
八百比丘尼眼瞼微垂:「已經……沒有了。」
結算好佣人們的工錢,再加上整理別館裡的東西,搬家前的重重事宜耽誤了許久,好幾個月之後,幾人才真正離開舊處。
他們走的時候,宅邸裡也有對他們戀戀不舍的佣人,雖然主人們身上存在的怪異之處很多,可先生開出的工資從來都沒有虧待過任何人,夫人也時常會給佣人們送些東西,這樣的主人家可不好找下一個。
而其中最舍不得的還是良子,這個剛來時年齡看起來與八百比丘尼相仿,現如今卻像是比她還要大上幾歲的女孩子紅了眼睛,就差對她說「請把我也一起帶走」了。
這副模樣忽的讓她想起了什麼。
似乎在以前的什麼時候,也曾有其他的什麼人說過這種話。
在搬離一個住處的時候想起以前的東西其實很正常,但這並不意味著八百比丘尼也會像她們一樣沉浸在悲傷中潸然淚下。
八百比丘尼見過很多次這樣的離別,不論是什麼事情,只要經歷得多了,那也就沒什麼太大的感覺了,她安慰了良子幾句,在良子試圖開口之前笑道:「再見呀,良子。」
看到這樣的笑容,良子忽然就愣住了,原本到了嘴邊的話也梗著說不出來,只能看著八百比丘尼帶著伊之助坐進汽車裡。
這位異常美麗卻又怪異的夫人,就這樣消失在了她的人生中。
——*——
「鬼」無法承受太陽的溫度,於是借著處理剩余事務的由頭,鬼舞辻無慘和累留到了夜裡才出門。
而八百比丘尼則是帶著伊之助,和請來的搬家工人們先行前往了住處。
她們到達新住處時還是下午,黃昏的余暉灑下稠郁的橘紅,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八百比丘尼在工人們搬完家具之後,從隨身攜帶的行禮中找出了給他們的報酬和小禮物。
伊之助乖巧地站在院子裡等著母親,視線卻靈動地跳躍在四處。
和之前所住的別館不同,青森的房子大多是傳統的和式風格,但又和童磨的寺廟存在著區別,新奇感在伊之助的心底裡油然而生,連帶著眼神裡也滿溢雀躍。
直到工人走了之後,她們才真正地熟悉起新住處來。
工人們只是將家具搬進了家裡,或許對於普通人來說要將這些家具整理好是件難事,但於有著大量神出鬼沒下屬的鬼舞辻無慘而言,只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八百比丘尼自然也沒有將這種事情放在心裡,她需要在意的,只是日常的用品和今晚的食物。
看了看外邊仍未消散的黃昏余暉,八百比丘尼料想到鬼舞辻無慘和累也還沒這麼快過來,便打算帶著伊之助出門用餐,順便買點需要的日用品,再打聽打聽哪裡能請到佣人。
「不等等爸爸和哥哥嗎?」
伊之助牽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想著還沒過來的家人們。
「爸爸會照顧好哥哥的。」八百比丘尼解釋道:「就像我會照顧好伊之助一樣。」
伊之助眨了眨眼睛望向她,牽著她的手握緊了幾分,腳步卻輕快了許多。
——*——
富岡義勇覺得很困惑。
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熟人。
但他所認識的那個熟人,和前面那個牽著孩子的少女,年齡好像又不太能對得上。
七八年前富岡義勇的家人還在世的時候,在他們家附近曾住著一對奇怪的夫妻。
那對皮膚白皙得近乎蒼白的夫妻帶著年幼的孩子,兩人都年輕漂亮得不似真人。
或許是因為男主人少有在家的時候,所以女主人時常帶著孩子外出散步,偶爾也會在鄰居們的邀請下在他們家中小坐。
富岡義勇的母親待人和善,姐姐又是活潑開朗的性格,一來二去便和那位夫人熟識起來,而她也時常會帶著小禮物和孩子過來做客。
記憶之中的那位夫人是位極為溫婉嫻靜的女子,不論是面對什麼事情,也不管是面對什麼人,她的臉上總會掛著輕淺的笑意,說出來的話亦如輕風細雨般柔和。
而現如今已經過去多年,他方才所看到的那個少女,顯然年少得與他記憶之中的人對不上號。
穿著□□織的少年劍士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道上,在一番思考之後,決定先找個地方吃晚飯。
他只是沒想到隨便找的一家店鋪,就在他進來沒多久,剛剛才令他產生了困惑的人也出現在了店鋪裡。
她的目光在店裡流轉了片刻,忽然落在了富岡義勇的身上。與面無表情的少年劍士四目相對之時,她笑了起來。
——就和記憶裡一模一樣。
富岡義勇這樣想著,面上卻仍是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直到她走到身前詢問:「是義勇嗎?」
富岡義勇點了點頭,沉默了一瞬才想起來補充道:「您好。」
「在街上看到你轉頭就走,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呢。」八百比丘尼說:「畢竟也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義勇都已經長大了。」
富岡義勇聞言,點點頭:「我也以為認錯了。」
他誠懇地補充道:「您一點也沒長。」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決定放棄這種奇怪的寒暄,轉而詢問他是否還有同伴一起過來。
義勇搖頭:「他們沒追上我。」
八百比丘尼一瞬間以為他是在炫耀自己跑得快。
然而以她對富岡義勇的了解,很快就能反應過來對方的說話方式,從小時候起他就是這樣,看來長大之後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和伊之助一起在義勇對面坐下,等待的時間裡偶爾也會閑聊幾句,在提及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告訴他:「我們搬來這裡了。」
聞言富岡義勇輕微地皺了皺眉,直言道:「這裡不安全。」
事實上,富岡義勇正是為了這件事才來到這裡。
在失去了家人之後,義勇被鬼殺隊的前任水柱收為了弟子,與年齡相仿的同門師兄一起在狹霧山修行了幾年之後,自己也成為了鬼殺隊的劍士。
他這次正是為了追尋著惡鬼的行蹤,才來到了此處。
和以往不同,這一次他們所遇到的「鬼」過分狡猾,尋常的鬼只會在自己的安全區內活動,哪怕遇到了鬼殺隊的劍士們也大多只是躲起來。而這次的鬼卻在被鬼殺隊的劍士發現之後便一路逃竄,試圖將他們甩開。
這樣的舉動確實產生了作用,原本與義勇一起追來的其他鬼殺隊員都因為路上的陷阱和自身的體力等問題相繼滯留,只有被賦予了「水柱」稱號不久的富岡義勇追上了那只鬼的行蹤。
但這些具體的原因他自然不會告知八百比丘尼這個普通人,所以在對方詢問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時候,他只是說:「這不是你們能知道的事。」
雖然嘴上說著這樣的話,但八百比丘尼還是看到了他穿在羽織下的黑色立領制服,以及掛在腰側,雖然有意識遮掩卻也沒能完全遮住的刀。
那是鬼殺隊的劍士們都會佩戴的「日輪刀」。
——由特殊的礦鐵所打造,能夠斬下鬼之頭顱的刀。
八百比丘尼沒再多說什麼,畢竟在富岡義勇眼裡她只是個老得比較慢的普通人,鬼和鬼殺隊什麼的都與她無關。
臨別時她詢問義勇是否找到了住處,少年劍士搖了搖頭,對她說:「我不需要住處。」
鬼只會在太陽下山之後行動,義勇也必須要在太陽下山之後保持警惕,自然不可能舒舒服服地找個地方睡覺。
然而一直跟在母親旁邊的伊之助卻忽然開口道:「那義勇哥哥要去我們家裡住嗎?」
雖然他們認識時這孩子的年齡尚小,可伊之助的記憶遠比普通的孩子更好,平日裡母親也總教育他不能對需要幫助的人視而不見。
——雖然這個叫義勇的哥哥嘴上說著不需要住處,但夜裡不回家睡覺難道還能做其他事情嗎?
伊之助的想法過於簡單直白,以至於說出來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也詫異了一瞬,她並不介意收留富岡義勇暫住,但要是鬼舞辻無慘和累過來……
其實也不是什麼需要擔心的事情吧,
大概?
面對伊之助的邀請,富岡義勇也愣了一下,他看著這個孩子拉住了他的衣擺,對他說:「我家有很多空房間哦。」
拒絕一個孩子的誠懇邀請是很殘忍的事情,但富岡義勇從來都不是懂得仁慈的人。
於是他面無表情地開口:「房間再多也和我沒關系。」
伊之助:「……」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義勇是十七歲多的樣子,遇到炭炭是十九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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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鬼殺隊的劍士
最後還是八百比丘尼不忍看著伊之助傷心,於是蹲下身對伊之助解釋說,義勇哥哥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才不願意來麻煩我們。
在伊之助抬起臉用目光詢問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站在伊之助的身後對義勇點了點頭。
富岡義勇看了她一眼,領悟了她的意思:「是的。」
總算是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八百比丘尼也能安心地帶著伊之助回家了。眼見天色愈發昏暗,再聯想到那只鬼的危險程度,富岡義勇有些不太放心,便在她們身後跟了一路,直到她們進了家門之後才轉身離去。
八百比丘尼察覺到了他的舉動,她知道這是因為義勇不放心她們的安全,同時也意識到這裡恐怕比她想像中存在更多意外,雖然這些東西威脅不到她,但是……
她的視線落在伊之助的身上。
【再等等吧。】
——不管是真相還是其他的什麼,都再等等吧。現在還不是讓伊之助知曉全部的時候。
正如她之前所說的,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只要有一個就足夠了。
八百比丘尼從不指望鬼舞辻無慘真的能完全放棄將伊之助變成鬼這一念頭,她之前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而已,等到伊之助再長大些,鬼舞辻無慘肯定又會提出同樣的「建議」。
她只是在等,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等到了那個時候,伊之助仍會去往他應該去的地方。
而那裡,絕不會是鬼舞辻無慘所營造出來的【家庭】。
——*——
鬼舞辻無慘帶著累抵達新住所時,八百比丘尼已經為伊之助收拾好了一個房間,哄著他先睡下了。
而她自己則是坐在庭院的外廊,就著廊下的燈光安靜地翻看著手中的書本。
同時也是在等待著鬼舞辻無慘和累。
累那孩子見到正在等待自己的母親自然很高興,歡歡喜喜地跑來她的面前,趴在她的懷裡詢問她弟弟在哪裡。
八百比丘尼笑著讓他自己站穩,握住他冰冷的手說:「伊之助已經睡下了,累也早些睡吧。進去的時候小聲一點就可以了。」
累懂事地點了點頭,將外廊的空間留給了父親和母親。
庭院裡栽著的櫻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臨近夏日,花瓣早早地掉光了,只有新長出來的綠油油的葉片,散發出過分蓬勃的生命力。
鬼舞辻無慘同樣不喜歡櫻花,這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單純的喜惡問題。
畢竟在更早之前的時候,他常聽人說的一句話便是【人類的生命正如櫻花般短暫。】
鬼舞辻無慘不喜歡短暫的東西,這種說法更令他連帶著櫻花也討厭起來。
「明天就讓人挖了吧。」他瞥了一眼八百比丘尼正在看著的櫻樹,淡淡地說。
「那院子裡就真的空蕩蕩的了,」八百比丘尼輕聲應道:「還是留著吧。」
仿佛是在同他商量一般。哪怕她很清楚,鬼舞辻無慘想要做出的決定,從不會允許任何人與他【商量】。
他沒有說話,猩紅的瞳眸在漆黑的夜色中浮現出異於人類的光澤。
八百比丘尼意識到這個話題不適合再繼續下去,便提起了傍晚的事情。她沒有說明對方就是富岡家的幼子義勇,只是說:「鬼殺隊的劍士現在就在鎮上,記得讓他們不要鬧出太大的動靜。」
她所說的【他們】自然是指鬼舞辻無慘制造出來的其他鬼。
最好是能離這裡遠些,畢竟伊之助已經過了能隨便糊弄的年齡了,倘若留下的蛛絲馬跡過多,以伊之助的聰穎,提前發現什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聞言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鬼殺隊的劍士又怎樣,只不過是個人類而已,殺掉不就好了。」
他漫不經心的模樣,就像是在說「地髒了掃掃不就好了」。
八百比丘尼早就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她站起身,慢條斯理地為鬼舞辻無慘理了理襯衫的衣領和西服外套,撫平那些褶皺後靠在他懷裡輕聲道:「我們才剛搬來,若是因為這種事情又要搬家,難道不是得不償失嗎?」
鬼舞辻無慘下意識想要反駁,卻又被她搶先開口道:「鬼殺隊的人向來不會輕易放過任何鬼的蹤跡,還是謹慎些好。」
八百比丘尼在他懷裡抬起臉,鬼舞辻無慘眼眸微垂,對上了她的視線。
「我會處理好的。」他說。
「我當然知道你能處理好,但其他的鬼並不都如你一樣謹慎。」八百比丘尼說:「他們總會把一點點小事都弄得亂七八糟,所以我不放心。」
鬼舞辻無慘形狀姣好的眉眼微微上挑,像是妥協般開口:「你想怎樣?」
「我們明天一起出去旅行吧,一家人一起。」八百比丘尼對他說:「等這件事結束之後再回來。」
「這一次你又要怎麼解釋?」鬼舞辻無慘淡淡地說。
八百比丘尼知道他是同意了,她離開他的懷裡:「就說新家雇了人整理,我們暫時出去幾天。」
天/衣無縫的理由。
——*——
在偷偷護送八百比丘尼母子回家之後,富岡義勇也開始新一輪的調查,雖然他自認為無法擔任「水柱」之名,但其實力畢竟有目共睹。
不擅長與人來往並不表示不擅長搜尋「鬼」的蹤跡,更何況呼吸法能夠大大提升身體的各項機能,嗅覺和感知能力同樣得到了極大的增強。
富岡義勇敏銳地在鎮子的街道上覺察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可其中似乎又夾雜著某些其他鬼的味道——或許在這個鎮子上,除了他一路追過來的那只鬼之外,也還存在著其他鬼的痕跡。
做出了這種判斷之後,義勇更是提高了警惕,原本的那只鬼並不好對付,要是再聯合起了其他的鬼,只會變得更加棘手。
在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便讓自己的鎹鴉先將消息傳回了鬼殺隊。
在新發現的痕跡中,似乎存在著比被他一路追逃過來的「鬼」更加危險的味道。
富岡義勇並不害怕戰鬥,他只是害怕自己無法完成應該完成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當初在鬼殺隊的入隊試煉中他心生了退卻,導致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師兄已經死在試煉之中這一事實,才使得富岡義勇在後來的戰鬥中,再沒有生出過半分退縮的心情。
他不能退縮。
富岡義勇沒有退縮的理由,他只能握緊手中的刀,擔負著自認為配不上的「水柱」之名,不知疲倦般斬殺著一只又一只的惡鬼。
他並不是在為自己而戰鬥。
富岡義勇身上的半/羽織,一半的花色來自自己那個即將成婚,卻在成婚的前一夜被鬼吃掉的姐姐。另一半則來自與他一起在狹霧山修行了好幾年,卻在試煉時為了保護其他人而耗費了太多體力,最後也被鬼吃掉的師兄。
蔦子、錆兔……
富岡義勇握緊了刀柄,他沒有時間回憶過去,在察覺到「鬼」的氣息愈發濃重之時,他唯有拔出日輪刀。
長著尖尖的耳朵、分別在額頭和兩邊的臉頰上劃著交叉傷痕的鬼在他面前現出身形,這個男性形態的鬼一現身便滿臉怒意,身體前傾著擺出隨時都可以進攻的姿勢。
「你有病嗎!」鬼衝他破口大罵:「都追了我差不多半個月了竟然還不放棄!」
富岡義勇沒有說話,早在獲得「水柱」的稱號之前,他就已經能夠時刻維持著水之呼吸。身體無論何時都做好了戰鬥的准備,此刻更不例外。
他面前的鬼,並不是普通的鬼。
富岡義勇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下弦之鬼。
在這只鬼的左眼裡刻著的【下弦三】,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身份。
在鬼王鬼舞辻無慘的手底下有著被稱之為【十二鬼月】的十二個強於普通鬼的存在,而在十二鬼月之中,他又進行了【上弦】和【下弦】的劃分。
下弦之三已經如此難纏,更不要說富岡義勇還在這裡察覺到了更加危險的氣息——以他本人的判斷來看,或許另一種氣息來自上弦之鬼也有可能。
富岡義勇只能做出這種程度的猜測,而他面前的下弦之三——病葉卻比他要清楚得多,另外的氣息究竟從何而來。
因為鬼舞辻大人的命令,任何鬼都不允許群聚,這也是為何鬼在面對鬼殺隊的劍士時只能孤身應對的原因。
病葉很擅長逃跑,雖然他已經成為了下弦,但在面對他認為危險的鬼殺隊劍士的時候,他還是會下意識選擇逃走,而非是和他們正面相對。
他只是沒能料想到這一次的鬼殺隊劍士居然這麼難纏,一路追了他好幾個鎮子,哪怕同伴們都跟不上了,他也沒有放棄。
執著得令他這個「鬼」都心驚膽戰。
但禍不單行,當病葉逃到這個鎮子打算暫作休息並補充一□□力的時候,他才察覺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個味道……是八百比丘尼大人。
她並非「鬼」,卻在「鬼」中有著比上弦之鬼更加特殊的地位,有傳聞說她待在鬼舞辻大人身邊的時間,遠比任何一位上弦之鬼都要長久。
病葉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氣息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種地方,但他能夠知道的是,在他的記憶之中,八百比丘尼大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會陪伴在鬼舞辻大人的身邊。
倘若她的氣息在這裡出現了,那是否意味著……鬼舞辻大人也要來了?
病葉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夜晚的來臨,本打算一入夜就離開,卻未料到在他離開之前,鬼舞辻大人便已經抵達了這個小鎮。
與他一起抵達的,似乎還有另一個下弦之鬼。
病葉見過那只蜘蛛之鬼好幾次,對他的氣味也有所感知。
下弦之伍是下弦之中最為特別的存在,雖然只是小孩子的形態,卻深得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喜愛,十幾年前的時候就留在身邊養了好幾年,哪怕後來不帶在身邊了,也給了他將其他鬼留在身邊當【家人】的特權。
這是絕無僅有的群聚的特權。
而現在,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又將下弦之伍帶回了身邊。
光是這點就足以令病葉震驚了,然而更可怕的是,面前這個鬼殺隊的劍士,恐怕也已經察覺到了鬼舞辻大人的氣息。
原本只想逃跑的病葉,他的想法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越是爬得高,越能感知到鬼舞辻大人的恐怖。而以鬼舞辻大人的性格,倘若知曉他在面對鬼殺隊的「柱」時只知道逃跑,甚至在明知道對方已經察覺到了鬼舞辻大人的氣息之後,仍不想辦法殺掉對方……
那他的下場,也可想而知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上了新的榜單超開心,所以明天加更哦,希望大寶貝們能繼續愛我,不要因為我雙更就只在一章留評嘛,我要哭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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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我家cp秋木葉的文文,搜作者或者書名都可以搜到噠
《總有人想扒我馬甲[綜鬼滅]》 by秋木葉
小唯一直覺得自己就是某個人形屑一手養大的崽,直到有一天她從河裡撿到了個不知道從哪兒漂來的人形繃帶浪費裝置。
——什麼港黑?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啊?
——鬼殺隊?風柱繼子?你們認錯人了吧?
——那個神社裡供奉的泥塑那麼醜怎麼可能是我啊喂!
打開記憶的封印之後,找回神格的若川唯忽然發現自己可比之前一直崇拜的某個屑屑厲害多了。
於是——
若川唯:我現在要隨機抓一個寵物神隱,到底是誰會那麼幸運呢?
無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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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名《如何在大正飼養港黑》
全程八百米夢女濾鏡加持,個別角色ooc式高甜。
有雙黑穿越/噠宰鬼化/扔便當等情節掉落,以及屑屑還是會屑的,不喜請注意避雷。花式單箭頭,男主候選們還在跟我搶筆。
前傳《關於屑老板飼養人類幼崽的可能性》,沒看過不影響閱讀,跟本文算是前世今生,如果出現時間軸上的bug以本文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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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下弦之三
爬到下弦之三的位置並不是簡單的事情,昔日也有明明晉升了下弦,卻因為實力跟不上而被剝奪數字逐出十二鬼月的例子。
病葉很清楚自己的目標,他絕不甘心止步於下弦之鬼的位置。
所以他能做的唯有不斷變強,只有變得更強,才能從鬼舞辻大人的手中得到更多的血液,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
面前的少年劍士過分年輕,而病葉已經活了他的好幾倍那麼長的時間,在過去的時間裡他一直都在努力,雖然沒有殺死過「柱」,但也殺死了很多鬼殺隊的成員。
今天也不會例外的。
哪怕對方是「柱」也一樣。
病葉在心底裡告訴自己,他一定能夠獲得勝利,然後前去拜見鬼舞辻大人。
倘若他成為了第一個殺死「柱」的下弦之鬼,一定能從鬼舞辻大人那裡得到賞賜。
只可惜這樣的想法甚至沒能維持住幾分鐘。
鬼殺隊的「柱」,哪怕尚且年少,其散發出來的光芒也灼目得足以令下弦之鬼避讓。
【會死。】
【我會被這個人類殺死。】
在看見帶著水紋的刀光劃破漆黑的夜,朝著自己洶湧而來的瞬間,病葉的腦海中只剩下這樣的念頭。
求生的欲/望戰勝了對鬼舞辻無慘的恐懼,哪怕被問責也好過此刻就死在水柱的日輪刀下。面臨絕境的病葉爆發出了驚人的速度,在富岡義勇揮刀的縫隙中再次選擇了逃跑。
他不敢跑向鬼舞辻大人的方向,只好向其他地方逃竄,然而沒跑多遠卻驚覺熟悉卻又具有壓迫性的氣息近在咫尺,那氣息猶有萬鈞之力——是鬼舞辻大人。
病葉猛然間停住了腳步,面色驚恐地看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男人。
「廢物。」
他聽到了冷冷的呵斥。
在他面前現出身形的鬼舞辻無慘臉色暗沉,光是一句話就足以令病葉喪失反抗的意圖,唯有跪倒在他的面前,以此來換取短暫的喘/息之機。
【沒有鬼能違抗鬼舞辻大人。】
病葉像是完全忘記了身後還有柱在追趕自己,他也沒必要再想這些,病葉很清楚,在那群上弦之鬼的手裡,就曾有無數的柱喪失了性命。更何況是鬼舞辻大人。
【不過是一個水柱而已,很快就會在鬼舞辻大人手中葬送性命了。】
然而事實卻同他預料之中截然不同,在富岡義勇追上他們之前,病葉倏忽間聽到了一聲短促的、琵琶響起的聲音。
他原本伏跪著的泥土地面不知何時竟變成了木質的地板,上面的紋路清晰可見,令他睜大了眼睛的同時,也猛然抬起了臉。
暗沉的和室裡只有一張矮桌上點了蠟燭,而在那離他不遠的燭光下,則是坐著一個異常美麗的女子。
「病葉。」她輕緩地舒張聲帶,喚出他的名,同他說:「你現在還不是【柱】的對手。」
病葉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他還沒從鬼殺隊劍士與鬼舞辻無慘的雙重恐懼中掙脫出來,哪怕現如今所面對的並非是什麼恐怖的對像。
沙啞而緊澀的聲音從他口中發出,是屬於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大人……」
「你還差得太遠了。」
前一刻還是溫和的語氣,後一秒她卻像是厭倦了一般,仿佛連多看他幾眼都不想。
「退下吧。」她說。
【像他這種程度的下弦之鬼,連跪在她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病葉低著腦袋不敢抬頭,手指卻無意識縮緊,他的手指深深地嵌入地板裡,將木質的地板摳出幾道猙獰的劃痕。
八百比丘尼瞥見了他的動作,垂下了眼瞼沒有說話。
——*——
當鬼舞辻無慘回來的時候,病葉已經消失在宅邸中了。
八百比丘尼接過他脫下的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漫不經心道:「怎麼把他送過來了?」
在鬼舞辻無慘的手下有著能夠操控空間的鬼——鳴女。她不僅可以將指定的對像傳送到明確的目的地,也可以利用自己的血鬼術制造出特殊的空間【無限城】。
顧名思義,那是個分不出上下左右,整個空間都被扭曲著顛倒的奇詭之城。
鬼舞辻無慘時常會在無限城中召見十二鬼月。
八百比丘尼倒有些驚訝於他竟然會讓鳴女把病葉傳送到他們的新住處來,而非是在無限城中進行訓斥或直接將對方處死。
聞言鬼舞辻無慘解開領帶,抬了抬眸子:「不是你的意思嗎?」
青年形態的初始之鬼對她說:「讓他們不要鬧出太大的動靜,這種事由你來吩咐也是一樣的。」
這種說法,倒像是在給她放權一樣了。
【我賦予你僅次於我的權利。】
哪怕沒有明擺著說出來,但鬼舞辻無慘的言行間卻表達出了這樣的意味。是對她施舍的恩賜,也是給予她的特權。
她的地位凌駕於所有「鬼」之上,也與他一樣有著能夠命令那些的「鬼」的權能。
這才是平日裡暴躁易怒的鬼舞辻無慘,今夜竟放過了在他眼中根本就是廢物的下弦之三的原因——是為了讓病葉將這一消息傳播出去,讓其他更加低下的鬼也能明白【八百比丘尼大人地位特殊】這一事實。
八百比丘尼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紅梅色眸子,視線裡的那張臉在半隱半現間近乎妖冶。
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他時而是磨牙吮血的惡鬼,時而又是溫雅翩翩的丈夫,不論是哪一種形態,都在她眼中展現得過分淋漓盡致。
他這時候想要做什麼也很明顯,鬼舞辻無慘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冰冷的唇齒啃咬著她的脖頸,在那副看似和順溫爾的外表之下,安靜地蟄伏著危險的傲慢。
八百比丘尼偶爾會回應些什麼,而這樣的舉動更能令鬼舞辻無慘喘/息,冰冷與靡艷交織在一起的吻被深深地渡入她的唇舌,氤氳在和室內的氣味靡麗詭艷。
她能夠理解的。
八百比丘尼很清楚鬼舞辻無慘的變化究竟是因為什麼——過於長久的時光足以磨平很多東西,也能夠令一些感情發生質的變化。
她在心底裡輕輕地嘆了口氣,於鬼舞辻無慘的懷中閉上了眼睛。
——*——
富岡義勇又追丟了那只鬼。
他分明有機會可以將對方斬殺,卻總在相差那麼一分一毫的時候被對方逃脫。
之前一路追來時也是這樣,明明就快要結束了,卻總能被對方抓住各種機會逃脫。他本以為在這裡終於可以了結,卻不料那只下弦之鬼竟忽然失去了蹤跡。
和以往不同,這一次鬼蹤跡仿佛是被突然斬斷的絲線一般,硬生生地斷在了某處。
富岡義勇立馬察覺到了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繃緊了全身的警鈴環顧四周。
安靜的樹林裡只有偶爾風吹過後留下的樹葉摩擦聲,以及鄰近夏日時早早准備好的蟲鳴。鬼的氣息逐漸消散在黑暗的空氣中,越來越稀薄。
這種異常是他此前從未遇到過的,而在他一路追來的過程中,下弦之三也從未展現過類似的能力。再者,他要是真的有這種能力,又怎麼會留到這種時候才用呢?
所以也就是說……或許是他今天入夜之後才覺察到的,另外的鬼造成的結果。
想明白這點的富岡義勇也清楚地明白,再在樹林這裡耗費精力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倒不如去別的地方查看一番,看是否能找到其他鬼的痕跡。
他那時察覺到的新出現的鬼的氣息過於淡薄,只能判斷出對方的確存在,卻無法告知他究竟應該去什麼地方尋找,以至於富岡義勇找了大半夜,也沒能找到新的線索。
除了……他在太陽升起之前,於路邊搜索時看到了一輛從身邊開過去的汽車。
但那輛車上並沒有什麼鬼的臭味,所以義勇也沒有太放在心上,而是繼續一面搜尋線索,一面等待著自己的鎹鴉歸來。
當天色逐漸明亮起來的時候,他等回了自己的鎹鴉,也等來了其他的柱。
有著火焰般發色的炎柱,頭發的形狀也與火焰極為相似。一見到義勇,煉獄杏壽郎便爽朗地大笑起來:「富岡!聽說你一個人也一路追著鬼的痕跡過來,唔姆!果然很努力啊!」
與笑容燦爛得幾乎能與太陽的光芒匹敵的煉獄杏壽郎不同,富岡義勇面上的表情仍沒有太大的變化,語氣也一如既往地平淡:「我追丟了。」
聞言煉獄杏壽郎安慰道:「但是沒有關系!再繼續把它找出來就可以了,我們一起來找吧!」
義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絲毫沒有因為對方活力滿滿的發言而產生任何波動:「找不到了。」
他們之間的氣氛短暫地凝滯了一瞬,但很快煉獄杏壽郎便反應過來他話中的真正含義——富岡義勇不是個會輕言放棄的人。
「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富岡義勇絲毫沒有覺察到對方短暫的沉默,只是單純地解釋道:「在這個鎮上有其他鬼的味道。」
他順著街道望去,天亮之後他才突然發現這條路似乎有些熟悉。
因為昨天傍晚,他也跟著八百比丘尼她們走過一次。
某種不太好的猜測倏忽間在他的心底浮現出來,甚至沒能來得及跟煉獄杏壽郎打聲招呼,富岡義勇就已經跑向了八百比丘尼她們的宅邸。
【鬼的氣息就在她們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傲慢臉無慘太可了,是心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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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秋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20-01-16 22: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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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啾啾啾——
第23章 心中的感情
富岡義勇不想再經歷那樣的事情了。
先是親人,而後是友人,現在就連認識的人,也要遭受「鬼」的殘害嗎?
在他的腦海中湧現出來的不僅是過去的記憶,也夾雜著熊熊的烈火,像是要將他的血液也灼燒一般,令他沒有任何顧及其他事情的閑暇。
可片刻之後他又停在了院子外面,怔怔地看著這座只來過一次、卻沒有進去過的宅邸。
這座古老的建築在陽光下仿佛蟄伏著的猛獸一般,令富岡義勇忽的鎮定了幾分。
就在他頓住腳步的短暫時間裡,煉獄杏壽郎也已經追了過來,他在富岡義勇身邊停下,戒備地觀察著四周。
「有什麼情況嗎?富岡。」
煉獄杏壽郎將手搭在刀柄上,隨時都能拔出日輪刀來戰鬥。
他謹慎地感受著周圍是否有什麼怪異的氣息,但在空氣中流淌著的,只有屬於陽光和晚春的暖意。
即便沒有異樣,煉獄杏壽郎也沒有放松警惕,而是等待著富岡義勇的回答。
「我認識這座宅子的主人。」
富岡義勇忽然開口。
在煉獄杏壽郎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時,義勇走進了庭院裡,站在外廊敲了敲障門。
——沒有任何反應。
煉獄杏壽郎從他身後望進去,看到裡面堆放在牆邊的各種家具和雜物,心下有了些許猜測。
「看來這戶人家是剛搬來的。」
義勇應了聲嗯,補充道:「她昨天帶著孩子搬來了這裡。」
按理來說搬了新家,就算第一天因為太晚耽擱了,那第二天再怎麼樣也應該整理一下房子,但自富岡義勇和煉獄杏壽郎進來,都已經過了好幾分鐘,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有點不對勁。
可他們又沒有聞到任何血腥味。
此前他們遇到過的每一個被「鬼」襲擊的宅子,裡面都或多或少會有血腥味的殘留,而這座房子的氣味卻普通極了,聞不見任何怪異。
富岡義勇徑直走了進去,煉獄杏壽郎本想提醒他不能擅自進入他人的住處,卻得到了:「這裡的主人曾邀請過我留宿。」的回答。
——雖然當時被他拒絕了。
既然如此,煉獄杏壽郎也沒再堅持,而是跟著他進入了房子。
他們進來之後才發現房子遠比他們想像中更大,就和昨天傍晚那個孩子跟富岡義勇說的一樣,確實有很多空房間。
進入到某一個房間裡查看的過程中,富岡義勇忽然被地上的什麼痕跡吸引住了,他緊了緊眉頭,蹲下身摸了摸地板陷下的抓痕。
義勇心下一怔,普通人類的指甲不可能將木質的地板抓出這樣的痕跡,而且……當義勇心生疑惑趴在地面輕嗅的時候,他聞到了熟悉的下弦之鬼的味道。
也聞到了其他的「鬼」的氣息。
——雖然都已經變得很淡薄,但的確可以證明過,那些「鬼」都來過這裡。
煉獄杏壽郎沒有打擾他,當義勇站起身之後,他才開口詢問道:「是鬼嗎?」
富岡義勇凝重地點了點頭。
煉獄杏壽郎沉思起來,方才他們查看過的那些房間都沒有任何異樣,甚至可以說整座宅子裡除了這個房間之外就沒有半點疑似「鬼」的痕跡。
富岡義勇陷入了迷茫之中,煉獄杏壽郎同樣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在幾番思索之後,他們還是決定先回一趟鬼殺隊的總部。
——或許主公大人能知道些什麼吧。
——*——
當富岡義勇和煉獄杏壽郎趕回總部之時,產屋敷耀哉正坐在外廊,眺望著庭院中那株已經長得十分高大的紫藤樹。
他們的腳步下意識放緩了些,在離那個單薄消瘦的身影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停住,單膝跪地。
「主公大人。」
坐在外廊,披著白色羽織的少年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回過頭來,那張清雋的臉上掛著笑意:「你們回來了。」
少年將自己手中的茶杯放下,讓他們不必拘束,在富岡義勇和煉獄杏壽郎站起來之後才詢問道:「這次的任務已經完成好了嗎?」
聞言煉獄杏壽郎開口道:「我們遇到了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暫且回來了一趟。」
產屋敷耀哉微微側目:「什麼事情?」
煉獄杏壽郎將自己和富岡義勇的搜查情況告知了產屋敷耀哉,後者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口詢問道:「你們所說的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叫什麼名字?」
「八百比丘尼。」這是一直安靜地站在旁邊的富岡義勇的回答。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產屋敷耀哉心底裡的某種猜測便得到了印證,他看著正試圖從他這裡得到些線索的兩位柱,垂下眼眸輕聲道:「不必擔心。」
產屋敷耀哉轉回了臉,將視線重新投回原本正在注視著的紫藤樹,聲音沉緩:「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是有什麼自己的打算吧。」
聽到這樣的話,富岡義勇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您認識她?」
產屋敷耀哉點點頭,解釋道:「產屋敷家……曾經受過她的幫助。」
難得有機會,這些只流傳於口耳之中的過往,也經由產屋敷耀哉之口,傳入了富岡義勇和煉獄杏壽郎的耳中。
「在若狹國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吃下了人魚肉的少女獲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軀……」
他們睜大了眼睛,幾乎是異口同聲:「八百比丘尼!」
富岡義勇和煉獄杏壽郎此前也知曉這個傳說,但在此刻他們才真正將那個真實存在的「八百比丘尼」和傳說之中的「八百比丘尼」重疊在一起。
傳說是真的。
八百比丘尼也是真實存在的。
和吃人的惡鬼不同,八百比丘尼的傳說是更近於神跡般虛幻的存在。
產屋敷耀哉沒有惱於他們出聲打斷的舉動,畢竟任誰聽到這樣的事情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富岡義勇想起了自己認識的那位八百比丘尼——可以在陽光下行走、身上沒有任何血腥味、品嘗人類的食物也毫無異樣。
身體健康容貌美麗,簡直就是……神眷般的永恆。
見他們驚詫的表情,產屋敷耀哉忽然笑了起來,詢問道:「你們渴望永生嗎?」
這位年少的主公聲音輕緩,卻令富岡義勇和煉獄杏壽郎都在頃刻間冷靜下來。
「不。」
煉獄杏壽郎的臉上永遠都掛著太陽般耀眼的驕傲,可他的驕傲又不是那種將他人視作塵土的傲慢,而是從心底裡散發出來的自信。
「人類的生命正是因為短暫而感到驕傲,珍惜著每一刻的時間,也珍惜每一個遇到的人,我的母親是位深明大義的女性,是她教導了我尊重一切的同時,也要珍惜一切。」
所以煉獄杏壽郎從未感受到迷茫與孤獨,因為在他的心底裡,永遠都裝載著自信而又堅定的理想。
這也是鬼殺隊中所有人的理想。
【惡鬼滅殺。】
產屋敷耀哉並不驚訝於煉獄杏壽郎會給出這樣的回答,他一直都很清楚,這些決意穿上鬼殺隊的隊服,拿起日輪刀的孩子們,他們的心底裡都藏著猛獸般的感情。
而他所見到的那位八百比丘尼閣下,卻平靜得像是早已死去的湖面。
或許這就是永恆的生命帶來的後果吧,失去了追求什麼的心情,也失去了那些能夠支撐著人們活下去的、灼熱的感情。
產屋敷耀哉嘆了口氣。
而與此同時,令他嘆氣的人則正坐在一棟洋樓的客廳裡喝著佣人剛泡好送來的紅茶。
穿著若草色洋裙的女性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一派閑適安逸的模樣。
八百比丘尼原本的意思是讓鬼舞辻無慘帶著全家一起出去避避風頭,等過幾天鬼殺隊的人離開之後再回去,然而鬼舞辻無慘卻直接豪氣地新買了一棟別館,甚至連家具和佣人都一應俱全的那種。
為了避免被富岡義勇找上門來,鬼舞辻無慘費盡心思掩蓋了自己和累身上的味道,趁著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乘汽車帶著她們離開了奈良。
原本的家具什麼的自然沒有帶上,按照鬼舞辻無慘的意思,那裡就當做閑暇時度假的場地,吩咐下屬們過幾天去整理就好了。
聞言八百比丘尼托著側臉望著他,不知所謂地感慨道:「真好啊。」
鬼舞辻無慘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真好,但總歸不是什麼令人惱火的話,便也隨她去了。
累和伊之助在進入新房子,從父親口中得到:「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新家。」的回答之後,便手拉手跑到房子裡「探秘」去了。
八百比丘尼無意參加這種過分活潑的游戲,鬼舞辻無慘也沒什麼其他的事情,便造成了現如今這副兩人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偶爾閑聊幾句的場面。
「所以最後還是沒有搬多遠呢,」八百比丘尼放下手裡的茶杯,「淺草……也還是在東京。」
他們繞了一大圈跑到奈良去,結果都沒待滿一天就又回了東京,怎麼想也覺得這份徒勞沒有任何意義。
「偏僻的地方反而容易被發現什麼蛛絲馬跡,」鬼舞辻無慘漫不經心道:「大城市裡倒更方便隱藏各種痕跡。」
他說得的確沒錯,這點八百比丘尼無可否認。與安靜的小鎮不同,大城市的喧囂足以掩蓋很多異常的聲響。
鬼舞辻無慘以為八百比丘尼是在遺憾沒能住在奈良,便對她說:「至少那株櫻樹給你留在那裡了。」
就像是在安慰她一樣。
聞言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你願意這麼為我考慮,真是太高興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八百比丘尼(棒讀):太高興了呢
無慘:???你能敷衍得認真一點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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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是特別的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的「為她考慮」只不過心血來潮,八百比丘尼的「太高興了」也沒幾分真實性可言。
但八百比丘尼對孩子們的耐心卻比對鬼舞辻無慘露出的任何一個笑都要來得真實。
累親手做給伊之助的風箏,兩個孩子都心心念念了許久要放起來,甚至當初趁夜離開奈良之時,伊之助也沒有忘記要帶上哥哥給他做的風箏。
只不過苦於累無法在陽光下行走而被一直擱置,直到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陰天。
雖然沒有陽光泄露下來,但八百比丘尼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在孩子們拉著她的衣袖撒嬌著要出門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卻忽然開口道:「既然這麼想出去玩,就帶他們一起出去吧。」
聞言八百比丘尼抬起臉看著他,像是隨口一問:「今日不用工作嗎?」
「工作可以先放一放。」
鬼舞辻無慘吩咐佣人去把風箏取來,面上掛著笑意:「畢竟也難得有機會可以帶你們一起出去。」
八百比丘尼只當他又心血來潮想體驗一下這種過家家的游戲,她素來很配合鬼舞辻無慘的任性,便上樓換了身衣服,順便拿了好幾把傘。
事實上,如果是太過熾熱的陽光,就算打了傘也沒什麼作用,八百比丘尼也只是盡自己能想到的力而已。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看到她的舉動,鬼舞辻無慘臉上的笑意竟更甚了幾分,甚至連兩個孩子也發現了他的好心情。
累眨著眼睛看著他,發現了這一情況卻沒有開口詢問什麼。
伊之助卻直接拉了拉他的衣擺:「爸爸很高興嗎?」
和沉默少言的累不同,伊之助本就是活潑開朗的性格,再加上近些時日以來鬼舞辻無慘兢兢業業地扮演著好父親的形像,更是拉近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伊之助不高興嗎?」
鬼舞辻無慘拉住了伊之助伸過來的手,就像是真正的父子一般,在等待母親下樓的時候談些小秘密。
——是要瞞著母親的小秘密。
伊之助看著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累,後者歪了歪腦袋回應著他投來的視線。
於是伊之助也笑了起來,點了點頭說:「很高興哦。」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能夠和父母兄長一起出門游玩,怎麼會不高興呢?
這樣的高興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路上伊之助都顯得十分雀躍,等到了他們的目的地之後,伊之助便更加興奮地拉著累跑到草坪上去了。
大抵是因為天氣陰暗,一副隨時都有可能要下雨的樣子,所以公園裡的人不多,只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偶爾走過。
兩個孩子都是頭一次放風箏,自然沒有什麼經驗,折騰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讓風箏飛起來,卻也沒有放棄,仍是在那裡摸索著方法。
八百比丘尼找了條長椅坐下,站在她身邊的鬼舞辻無慘瞥了眼她的舉動:「不去幫忙嗎?」
聞言八百比丘尼搖頭:「也不是什麼一定要我幫忙才能做到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更好些。」
她抬起臉看著站在她面前的鬼舞辻無慘,無聲地笑了:「更何況……我也沒有玩過這種東西。」
這句話忽然就讓鬼舞辻無慘也愣住了。
他年幼時和累一樣,整日只能坐在無風無陽的房間裡,隔著御簾連外面的景色都看不到幾分,更不要說像普通人一樣又跑又跳。
但八百比丘尼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有些意外。
如果鬼舞辻無慘再坦率些或是再善解人意些,這時候其實應該帶著她一起加入到這樣的游戲之中,但他顯然並不是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產生這種想法的存在。
鬼舞辻無慘很難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考慮些什麼,這也間接導致了他性格中冷漠和殘忍的部分格外膨脹,八百比丘尼了解他本身的同時,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的意圖。
他大抵是想安慰一下她的,但自己又沒有這種意識,鬼舞辻無慘其實也可以做出更加溫柔體貼的舉動,但那些舉動都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當他真心實意地想要為別人做些什麼或是考慮些什麼的時候,反而會顯得格外笨拙又愚鈍。
但他本人卻恐怕永遠也意識不到這些。
所以鬼舞辻無慘只是在八百比丘尼身邊坐了下來,和她一起看著不遠處的草地上,逐漸摸索出技巧,開始將風箏放起來了的孩子們。
累和伊之助玩得很開心,那邊的活躍和熱鬧也同他們這邊的安靜沉默形成了對比,像是要找出什麼話題一般,鬼舞辻無慘忽然開口道:「就這樣維持下去不好嗎?」
八百比丘尼在下一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鬼舞辻無慘又要提及【讓伊之助變成鬼】這一話題了。
其實很久之前他也曾給過八百比丘尼自己的血,但或許是人魚肉帶來的作用更加明顯,所以即便鬼舞辻無慘將自己的血滴入了她的傷口之中,八百比丘尼也沒有變成和他一樣的「鬼」。
在她的身體裡占據著絕對優勢的,是鬼舞辻無慘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同樣用八百比丘尼的血做過實驗,只可惜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結果,嘗試了許多次之後鬼舞辻無慘才明白——這份完美無缺的永恆,是只屬於【八百比丘尼】這一特定對像的神眷。
然而沒有人會比八百比丘尼更加厭倦這份神眷般的永恆。
於是她開口道:「只要你願意,自然什麼都能維持下去。」
這種含糊不清的話一貫不在鬼舞辻無慘的接受列表裡,也不知道她這種說話方式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無慘正想說些什麼,卻又因她的動作而陷入了沉默。
故作糊塗是沒用的,鬼舞辻無慘想要這樣告訴她,但在他繼續說明什麼之前,八百比丘尼往他的身邊靠攏了些。
她將腦袋放在鬼舞辻無慘的肩頭,輕輕地對他說:「我覺得有些冷。」
跨度極大的話題忽然插/入了緊張的氣氛之中,適時地緩和了有可能出現的衝突。
與鬼舞辻無慘不同,八百比丘尼能夠感受到的一切都更近於人類,所以說自己冷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垂下眸子看向她,沉默了幾秒之後,他伸手脫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雖然鬼舞辻無慘板著一張臉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八百比丘尼卻笑了,那張本就精致昳麗的面容更是在他面前展現得淋漓盡致。
她將下巴抵在鬼舞辻無慘的肩頭,看著他的側臉對他說:「你看,只要你願意,就沒什麼維持不下去的。」
這樣的話語令鬼舞辻無慘的思緒陷入了奇怪的迷宮,一方面他似乎只是想借由所謂的「家庭」來掩飾自己非人的身份,可另一方面,他似乎也對這樣的假像認真起來了。
最明顯的就是他最近幾年的變化。
鬼舞辻無慘並不是一個會克制自己想法的人,少有能讓他詢問一下意見的人也只是八百比丘尼,雖然大多時候他也不怎麼聽她的意見,但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至少也有那麼幾句是真的會被鬼舞辻無慘聽進去的。
比如他對伊之助的「寬容」,再比如他對八百比丘尼的「偏愛」。
而且,當她主動靠近他,將自己的身體靠在他身側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不會拒絕。
八百比丘尼是他唯一不會拒絕接觸的對像。
這與鬼舞辻無慘一貫的風格並不符合,但八百比丘尼在他的身邊待了太長的時間,以至於鬼舞辻無慘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她時不時的靠近。
哪怕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坐在她的身邊,也不會令他心生厭煩。
今日的天氣很給面子地沒能讓他們用上帶出來的雨傘,累和伊之助玩得很盡興,鬼舞辻無慘也難得有幾次出門時和回去後心情都不差的時候。
這也間接導致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下意識過著節制的生活。
因為不願意一身血腥味回家,但又不想長時間不回去,所以無論是進食還是狩獵,鬼舞辻無慘都收斂了很多。
直到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一兩年,鬼舞辻無慘才忽然醒悟過來,自己究竟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八百比丘尼對他的行為早已習以為常,她更不在意鬼舞辻無慘究竟在做些什麼,累又與他一樣是鬼,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伊之助。
那只要把伊之助也變成鬼,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
鬼舞辻無慘從未放棄過這一念頭。
之前八百比丘尼一直在拖延時間,鬼舞辻無慘其實也有所察覺,他只是在當時勉為其難答應了她的請求,卻沒有說過以後也一定不會再提起此事。
但在提及這件事情之前,鬼舞辻無慘決定先提醒一下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無慘並非是什麼真正溫順和善的存在。】
他回來時滿身的血腥味濃郁得令八百比丘尼都皺起了眉頭,好在伊之助和累被送去童磨的寺廟暫住,還要過上幾天才會回來。
雖然心血來潮想提醒一下她,但鬼舞辻無慘還是挑好了合適的時機。
看著眼前的惡鬼,八百比丘尼淡淡地開口:「你又去做什麼了?」
鬼舞辻無慘正是知曉了伊之助不在家,所以才敢這樣回來,他解開自己的披風扣子,露出裡面血跡斑駁的馬甲和襯衫。
鬼舞辻無慘漫不經心地開口:「只是去做了些很普通的事情,怎麼,只是有些時候沒見到,就又習慣不了了嗎。」
對他來說這種事情其實才是日常,在人類面前偽裝出來的模樣,終究也只是偽裝。
人類的生命對鬼舞辻無慘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能為了八百比丘尼【想讓伊之助過普通人的生活】這一請求而做出退讓,已經十分難得了。
想讓他真的改變什麼完全是痴人說夢。
但在鬼舞辻無慘帶著滿身血腥味撫摸著她的臉,想要親吻她的時候,她神色平淡地別過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聊著聊著聊進被窩,吵著吵著也吵進被窩,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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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我的人間之屑未婚夫們 by棲瀧
作為審神者的我因為體質特殊所以總在各種時間點反復橫跳,本來以為也只是有點危險的小游戲,但在我某次突然跳進了平行世界的自己身體裡,才發現事情好像變得不太對勁了。
因為我有了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是個體弱多病的柔弱美人,就是那種走兩步就要喘氣、吹吹風就要咳血、怎麼病弱怎麼來的那一掛。
實不相瞞,我當時就覺得很可。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我的預料,我的未婚夫某天竟然變得力大無窮還掰斷了我的脖子。
因為身體死掉所以被迫跳躍回本丸的我當場懵逼:草啊,再讓我見到這個屑我一定掰開他腦殼!
但在那之後,我卻像是陷入了某種詛咒一般,每次跳到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上,都要經歷一次被不同款人間之屑未婚夫迫害的人生。
我:靚仔落淚,jpg
*是歡脫沙雕文,目前未婚夫一號無慘,二號奈落,三號可能是陀思(別問我為什麼陀思也是人間之屑,問就是聽我的)
第25章 超出控制
見到這樣的反應, 鬼舞辻無慘面上浮現了明顯的不悅,鴉黑卷曲的短發安靜地垂落在他的頰側, 瞳孔在瞬間轉便為危險的豎瞳。
「你是在拒絕我?」
鬼舞辻無慘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脖頸, 按壓在白皙的皮膚上, 留下淺淺的凹痕。
八百比丘尼回過臉來, 淡淡地說:「只是不喜歡這股味道。」
她抬起眸子看著他,忽然踮著腳親了親他的嘴唇。她將手放在鬼舞辻無慘的臉上, 同他說:「你明白的,我的意思。」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盯著她的眸子看了好一會兒,才將壓在她脖頸上的手松開。
八百比丘尼面無異色,坦然地回應著他的視線,她從來都是這樣,無論鬼舞辻無慘是高興還是憤怒,八百比丘尼永遠毫無懼色。
當鬼舞辻無慘脫下了帶血的衣物進入浴室的時候,她盯著那身帶血的衣服好一會兒。
這些血來自哪裡, 來自誰,八百比丘尼完全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 鬼舞辻無慘的血遲早有一天也會濺在別人的衣服上。
想到這種事情, 八百比丘尼閉上了眼睛,但在她的眼前卻倏忽間浮現出了其他的景像——清晰完整得令她睜開了眼。
她又看到了【未來】。
但在她所看到的未來裡,卻又夾雜著屬於過去的東西。
她看到耳垂下掛著日輪紋樣花札耳飾的少年, 手中握著紅色的赫刀, 他的刀燃著深紅的火焰, 少年同色的眸子裡也升騰著熊熊烈火。
八百比丘尼突然想起來了——
在很久以前,她也曾見過那樣的花札耳飾,也曾見過那樣燃著熊熊烈火的刀。
雖然鬼舞辻無慘一直說所謂的神明並不存在,童磨也一直說極樂世界都是虛構的童話,但八百比丘尼卻覺得,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某些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
人類常會將無法理解的東西歸於「神跡」,從某種方面來說,八百比丘尼這具不老不死,永遠保持著少女容貌的身軀,也能算是神明真實存在的一種體現。
而在很久之前的那個時候,在那個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戰國時代,另一種「神跡」也曾在其他的人類身上有所體現。
鬼舞辻無慘並非一千年來一直順風順水,他也曾一度面臨著即將被毀滅的結局,在這一千年來,唯一一個將他逼入絕境的人類劍士,他的名字無論是鬼舞辻無慘還是八百比丘尼都不會忘記。
「緣一……」
八百比丘尼猛然站起了身。
視線內恢復了正常的景像,但她卻依舊深陷恍惚,八百比丘尼走到了窗邊,她想起了那個完完整整的天才劍士。
「繼國緣一。」
但繼國緣一已經死去多年。
與他為了不斷磨煉劍技、追求著更加強大的力量,為了追逐他的身影而渴望變得更強,甚至因此接受了鬼舞辻無慘拉攏的兄長繼國嚴勝不同,繼國緣一……生來就與眾不同。
但人類的壽命,哪怕延長到極致,也不過百余年罷了。
更何況繼國緣一曾一度被認為活不過二十五歲。
身上浮現出斑紋的劍士,壽命會急劇縮短,二十五歲已經是極限,而繼國緣一的額角生來便有著火焰狀的斑紋,這是與生俱來的不同尋常。
在最初的時候,這塊斑紋被視作不祥的像征,而在後來,它又被視作早逝的標志。
就在八百比丘尼回憶起過去之事的時刻,她的身後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身影。
在玻璃窗面的折射下,八百比丘尼清晰地看到了那雙過分猩紅的眸子。
鬼舞辻無慘的身體貼著她的脊背,冰冷的溫度從薄薄的衣物沁入她的皮膚。
「你在叫誰?」
有人這樣詢問她,那聲音帶著刺骨般的冷意。
身後傳來的力道迫使著八百比丘尼的臉貼在了玻璃上,她側著臉眸子微移,目光落在了身後的鬼舞辻無慘臉上。
「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她平靜地說著,注視他的眸子。
但鬼舞辻無慘遠不如她平靜,從那雙大睜著、滿溢幽深暗色的眼眸就可以看出來,那個名字對他的影響,哪怕是過了四百多年依舊留有余威。
【繼國緣一,是曾將鬼舞辻無慘逼上絕路的天才劍士。】
這是鬼舞辻無慘一輩子也跨不過去的心結,哪怕對方已經死了也一樣。
八百比丘尼知道這時候再說話除了讓他更生氣之外沒有任何作用,便干脆閉上了嘴,但得不到回答的鬼舞辻無慘卻難以遏制心底裡噴湧而出的記憶。
那個名字代表著的,是他最狼狽也最不願提及的時光。
無論現在的鬼舞辻無慘再怎麼優雅傲慢、風度翩翩,但在當初,在繼國緣一面前,他唯有狼狽不堪與苟延殘喘。
八百比丘尼的血濺滿了大半面窗戶。
好在這時候天色已晚,他們的房間也沒有面對街道,因而所有的聲響和異樣都被吞沒在這個房間裡,絲毫未能傳到其他地方。
氤氳在房間裡的細碎光點將八百比丘尼籠罩在其中,睜開眼睛的時刻八百比丘尼才忽然想起來,距離她上一次被殺已經過了好幾年了。
鬼舞辻無慘並非是第一次做出這種事情了,但這一次他卻罕見地生出了幾分慌亂般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又聽到了那個名字。鬼舞辻無慘下意識給出了自己解釋。
雖然已是深夜,甚至才剛回來不到一兩個小時,但鬼舞辻無慘還是出門了。
他無法心平氣和地留在別館裡。
以往更多是暫時不想見她的煩躁和怒意,可他這一次卻像是覺得難以應對這樣的場面一般,不知所措地逃跑了。
這時候的鬼舞辻無慘與其說是像往常那樣離家出走,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更為恰當。八百比丘尼看到了腳步急促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其實沒什麼太大的感覺。
鬼舞辻無慘動手的速度很快,她還沒來得及感受到什麼就已經復活了。
房間裡的血腥味也不知究竟是她的還是方才鬼舞辻無慘帶進來的,八百比丘尼看著他換下來的帶血的衣物,忽然很想把他叫回來處理掉。
要是讓來收拾房間的佣人看到,又是件麻煩的事情。
在她還有閑暇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思緒卻混亂得令他自己都膽戰心驚。說不出究竟是對繼國緣一這個名字還是對她產生的情緒洶湧在他的胸腔中,令他久久無法平息。
或許在之後的幾個月裡,鬼舞辻無慘也不太可能再出現在她面前了。
——*——
八百比丘尼最後還是自己處理了那堆衣服。
數日後到了約定好要去寺廟裡接伊之助和累的時間,家中的司機卻因為私事無法陪同,八百比丘尼只好自己乘列車前往萬世極樂教。
地理位置偏僻在這種時候便成了大問題,八百比丘尼看著自己手中的車票,在詢問了列車員之後,得到了車程至少需要三四個小時的回答。
而她在抵達了目的車站之後,還需要徒步行走一段時間。
「您還有什麼問題嗎?」
見她仍站在站台上,列車員詢問她。
聞言八百比丘尼搖了搖頭:「已經沒有了,非常感謝您。」
停在站台上並非是苦惱於路途遙遠,而是忽然察覺到了什麼東西,八百比丘尼抬起臉看著這輛即將發動的火車,視線掃過每一節車廂。
在這輛火車上,似乎潛藏著什麼……異於人類的東西。
這裡也有「鬼」。
八百比丘尼自然不會懼怕這種東西,被鬼舞辻無慘變成鬼的人,有時也能從鬼舞辻無慘的細胞中獲得一些記憶。在此前八百比丘尼就已經發現了,很多鬼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卻也能知曉她的身份。
是鬼舞辻無慘做的,他將八百比丘尼的存在也通過血液傳輸給了其他的鬼。
八百比丘尼並不敢確定鬼舞辻無慘做出這種事情的原因,但至少這種做法給她省去了很多麻煩的瑣事。
在她走神的時候列車也即將啟動了,好心的列車員再次提醒她盡快上車,八百比丘尼點點頭道謝,走進車廂,按照車票找好了自己的位置。
列車裡的人不算太多,過道裡也沒什麼阻礙物,八百比丘尼一路過來暢通無阻,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之後,過了約莫一兩分鐘的時間,她對面的位置也有幾分學生打扮的男生坐下了。
雖然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八百比丘尼還是發現了他們時不時瞥向她這邊的眼神,偶爾會有互相輕輕推掇的動作,像是在暗示著什麼一樣。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在窗外飛馳而過的景像,感知卻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很近了……】
她在上車之前只是隱隱察覺到的鬼的氣息,正在逐漸向著她們這節車廂靠攏。
而坐在她對面的男生們也仿佛終於決定了些什麼一般,其中的一個留著短發,面容清秀的男孩子站了起來,他的臉上掛著靦腆的笑意,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那個……你好。」
聽到這樣的聲音,八百比丘尼倏然回過神來,將臉移向他們。
「你好。」她淺笑著應聲。
大抵是被她有所回復這一事實鼓勵到了,男生將手放了下來,像是站軍姿一樣站得直直的,以至於八百比丘尼也愣了一瞬。
在她略帶詫異的目光中,那個男生對她說:「我的名字是高柳時春,現在是……」
高柳時春忽然做起自我介紹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力卻完全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
第26章 睡夢之鬼
等她回過神來, 才發現站在她面前的高柳時春正低著腦袋紅著臉。
八百比丘尼露出一個歉意的笑:「抱歉,我剛才有些頭暈, 所以沒能聽清楚你說了什麼……能再說一遍嗎?」
聞言他身後的其他男孩子露出了極為可惜的表情, 而高柳時春也是抬起臉看了她一眼, 對她低聲地道了歉之後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是在身旁同伴們的鼓勵之下, 高柳時春才鼓起勇氣詢問了她的目的地是哪裡。卻不料得到對方沒能聽清的回答。
明明離得這麼近,也沒有什麼噪音干擾, 卻還用這種說辭,很明顯是婉拒了。
雖然有些失落,但也不是什麼過於傷心的事情,沒一會兒高柳時春便又在身旁同伴有意安慰的前提下和他們小聲交談起來。
但他仍會將余光投向對面的少女,看著她微微側身靠在椅背上,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淺眠。
大抵是睡意也會傳染吧,因為高柳時春沒一會兒便發現身旁的同伴也相繼閉上了眼睛,而他自己同樣打起了哈欠。
——反正還有好長一段的路途,稍微睡一會兒……應該也沒有關系吧?
高柳時春不知道的是, 在他看不到的其他車廂裡,這些乘客們也都陸續陷入了沉睡。
八百比丘尼其實一早就發現了, 早在她被拉入夢境的那一刻, 她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這裡是一座破敗的神社,庭院裡雜草叢生,屋檐牆瓦搖搖欲墜, 她坐在木板已經老舊腐朽的外廊, 面前的矮桌上擺著落滿灰塵的酒杯和小菜。
仿佛是為何迎合這副景像, 連天氣也格外陰暗昏沉。
睜開眼就看到這樣的景像,意識再清醒不過的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掃視了庭院一圈之後,回過神來看到矮桌的對面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矮桌的對面,坐著一個……遙遠卻懷念得令她恍惚的人。
皮膚白皙,面若好女的青年淺笑著朝她舉起了酒杯,像是在示意著什麼一般,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猛然間發覺她身邊的一切都在不知何時煥然一新。
干淨整潔的外廊,冒著熱氣的小菜,矮桌上擺著酒杯和酒壺。
庭院裡那株有些年頭的櫻樹,枝頭綻滿櫻花,有風吹過,卷攜著細碎柔軟的花瓣墜落在外廊。
有零星的花瓣掉落在青年的黑色長發上,他卻對此不甚在意,而是開口對她說:「不是你說想喝酒才找我過來的嗎?」
八百比丘尼怔怔地看著他,她的手指顫了顫,下意識收緊又松開。
她喚出了青年的名字:「……晴明。」
平安時代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是八百比丘尼心底裡埋藏最深的夢境。
她舉起酒杯同他共飲,聽他用熟悉的聲音輕笑著告知她近來的趣事,恍惚間竟真的像是時光倒轉,一切都還停留在古老的平安都城。
「說起來,我們也好久沒這樣坐在一起賞花了吧。」
晴明的唇邊浮現出盎然笑意,「上次見面的時候……那時我才剛剛修習陰陽術。」
聽到這樣的話,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種心悸般的感覺。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八百比丘尼前去拜會當時聲名遠揚的絕世陰陽師賀茂忠行,她在那裡見到了仍是青稚少年的晴明。
一晃多年過去,八百比丘尼仍保留著他們初遇時的年輕美麗。
但當對面的晴明忽然收斂笑意,輕聲詢問她今日怎麼總沉默不語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臉。
她神色平靜地開口道:「別鬧了,魘夢。」
哪怕看起來再怎麼真實,她也只需要一眼就能明白是假的。
更何況……她從未在這種櫻花盛開的時候和晴明相遇過,也從未單獨與這般年輕模樣的晴明喝過酒。
在【魘夢】這個名字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時刻,她面前的景致頃刻間扭曲破碎,那些原本美好溫馨的畫面在扭曲之後也只剩猙獰可怖。
坐在她對面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在她面前現出真身的青年有著湖藍色的眸子,他留著及肩的短發,發尾泛起淺紅的艷麗,而搭落在背後的稍長些的發尾卻綴著暗沉的湖藍。
那張清秀俊麗的面容上奇異地點綴著塊狀漸變色澤的花紋,眼眸裡的數字隨著他的移動在她眼前微微晃著。
「八百比丘尼大人。」
魘夢的面頰上浮現出些許紅暈,像是驚喜又像詫然,他傾過身來,望向她的目光傾慕而又迷蒙。
「能夠在這種地方遇見您,實在是太榮幸了。」
這只睡夢之鬼的發尾在她面前微微搖晃,帶著笑意的面容俊秀光霽。
他眯著眼睛,斜分的發絲滑落在頰側,八百比丘尼下意識皺了皺眉頭,卻發覺他眼中竟浮現出了痴迷的神色。
「我真是太幸福了。」
魘夢柔聲長嘆:「就像是夢幻一般。」
——雖然他現在的確是在八百比丘尼的夢境之中。
作為睡夢之鬼的魘夢十分清楚人類的夢境有多麼的脆弱而又危險,一般情況下他從來不會親自進入任何人的夢境。
倘若他要想進入別人的夢境,那就必須要與對方進行接觸,魘夢向來小心謹慎,自然不會做出這種大意的事情。
所以他通常都是將血鬼術封存在看似普通的繩子裡,然後將繩子給其他的人類,讓他們把繩子綁在自己和入夢之人的手腕上,以此進入對方的夢境。
人類都是工具,是幫助他完成任務的工具,也是令他感到愉悅的工具。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不是人類,她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最最美秒的存在。
【多麼美麗啊,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身姿。】
魘夢痴痴地注視著她的身影,臉上浮現出憧憬的紅暈,他喜歡看到他人痛苦的模樣,喜歡聽到絕望的哀嚎,但更喜歡的東西……卻是在見到八百比丘尼大人之後才倏忽間意識到。
他喜歡她那早已厭倦世俗、渴望著死亡卻又無法死去的悲哀。
那是沒有人能理解、沒有人能救贖的,無窮無盡而又漫無邊際的孤獨。
他跪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抬起臉仰望著她的面孔,她的臉平靜而又冷淡。
魘夢一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伸出來,小心而又憧憬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魘夢親吻著她的指節,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指貼在自己的臉上,就像是得了什麼珍貴的恩賜一樣:「八百比丘尼大人……」
他在八百比丘尼入睡的瞬間,看到了她的夢。
那是一個過分孤獨而又絕望的夢。
魘夢興奮而又雀躍,他沉溺於這樣的絕望與痛苦之中,對夢境之中分明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卻在呼吸間彌漫著這些感情的少女痴迷。
因為他很清楚,這個所謂的【夢境】,其實是她深埋在心底裡的記憶。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深深地埋藏著的,是只屬於古老的平安都城的回憶。
正因為再也無法觸及,再也無法挽回,甚至再也沒有見到那個人的機會,所以才會格外悲傷虛無。
魘夢痴迷地看著她,貪婪地從她身上感受著這樣的孤獨與悲傷,少女看似平靜的面容是他所見過的極致美麗:「八百比丘尼大人是這世間最美麗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並非是第一次見到魘夢了,早在他剛剛成為下弦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在無限城中召見了他。
那時候八百比丘尼也站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邊,面色冷淡甚至沒有正眼看他。
她的眼神不知落在了何處,但魘夢卻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難以移開目光,他怔怔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差點連鬼舞辻無慘的聲音都沒能聽進去。
鬼舞辻無慘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神銳利地睥睨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魘夢,在他抬起臉的時刻打掉了他的腦袋。
區區下弦而已……
恐怖的威壓在頃刻間襲來,魘夢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就要死在這裡了。
【但是沒有關系。】他想。
【就算死在這裡,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哪怕在這種時候,他的目光依舊投向了八百比丘尼。
雖然並未知曉她的姓名,但是……魘夢的腦袋滾落在一旁,臉頰上浮現出紅暈,他想——
【因為我已經見到了這世間絕無僅有的極致之美。】
但就在這個時候,她卻忽然開口了:「你就是為了讓我看這種東西嗎?」
八百比丘尼瞥了一眼魘夢頭身分離的樣子,對鬼舞辻無慘這種動不動就打掉別人腦袋的行為早已見怪不怪。
但特意帶著她跑到無限城來看掉腦袋,顯然無法令八百比丘尼生出半分喜悅。
她淡淡地收回視線,將目光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臉上:「這種……無趣的場面。」
魘夢無暇顧及她話中的意味究竟是什麼,他只聽到了八百比丘尼幽靜如深泉般的嗓音,那股從骨子裡透出的冷淡令他閉上了眼睛,在腦海中反復咀嚼回味著。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掐著她的下頜消失在了無限城中。
魘夢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是無限城的主人,那只琵琶之鬼出聲提醒了他,魘夢才終於回過神來,身體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踉蹌了好幾下才撿回自己的腦袋,把它重新放回脖子上之後,魘夢用滿噙著笑意的嗓音詢問鳴女:「那位大人的名字是什麼呢?」
鬼舞辻大人的名字在被其賦予血液時就能知曉,他詢問的究竟是誰,鳴女也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那是……八百比丘尼大人。」
第27章 憧憬與極樂
【八百比丘尼大人, 永遠也無法死去。】
哪怕是原初之鬼鬼舞辻無慘也有著懼怕陽光這一無法克服的弱點,可八百比丘尼的永生卻毫無破綻。當魘夢知曉了這一事實之後, 對八百比丘尼的痴迷便日益增長。
無盡的時光磨滅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感情, 留下的只有空洞虛無的本質。
魘夢只要一想到她的身影, 便會覺得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著或是面露絕望的人類都索然無味。
但他只見過八百比丘尼一次。
只是那一次見面, 就讓他記掛了數十年的時光。
哪怕數十年過去,魘夢仍記得她的氣息, 也記得她的面容。
出於鬼懼怕陽光的本能,其實他平時都躲藏在車廂裡那些沒有陽光的角落裡,只有夜晚才會真正出來活動,但今日卻在白天就動用了血鬼術,讓列車裡的人全都陷入了沉睡。
因為他一定要見她一面。
這是時隔數十年的再次會面,無論如何魘夢也不願放棄這樣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當他破天荒親自進入了他人的夢境,卻又有了更令他心滿意足的收獲。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夢境,遠比他想像中更加令人興奮雀躍。
魘夢只是略有些遺憾,八百比丘尼所在的車廂會有陽光照射進來, 所以他無法用真身見她,只能在她陷入睡眠之後, 將自己的手脫落下來從沒有陽光的角落裡爬去她身邊。
但能夠觸碰到八百比丘尼, 於他而言便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夢境之中的魘夢只是虛虛握著她的手指,因而八百比丘尼抽出手時也不算費勁,她沒有在意四周扭曲猙獰的景色, 依舊氣定神閑地坐著。
「現在還是白天。」她輕聲說。
魘夢聞言笑道:「是啊, 而且太陽很刺眼。」
變成鬼之後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溫度, 是能夠灼燒他們的皮膚,令他們徹底消亡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眉頭微蹙:「你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
【就像是關心一樣。】
魘夢眼神迷離,歪著腦袋看著她,從她嘴裡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都足以令他心醉神迷。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只是覺得有些麻煩,要是因為這種原因坐過站,又要多費功夫。
但魘夢只當她真的就是在關心自己,閉著眼睛滿足地說:「能夠得到您的勸告,我以後一定會加倍努力,成為更加強大的存在,才不辜負您的期待。」
八百比丘尼沒有回答,任由他給自己加戲。
就算她真的沒有任何反應,但只要坐在他面前,魘夢便能從她那甚至都沒有幾分波動的臉上讀出千思萬緒。
「鬼」變得更加強大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不斷進食,吃掉的東西越多,從那些食物中汲取而來的力量就越強大。
而在人類之中,又存在著一種罕見的「稀血」,稀血所蘊含的力量,遠超過任何普通的人類——哪怕是年齡最佳的少女也不如「稀血」美味。
以列車為掩飾,偶爾也會在城市中進行狩獵的魘夢,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極盡方法尋找稀血,以求讓自己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也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觸及【上弦】的位置。
魘夢曾去找過那只琵琶之鬼,詢問她如何才能見到八百比丘尼大人,可得到的回答卻是:「上弦之鬼大多與八百比丘尼大人相交甚密。」
【那只要成為上弦,就能夠擁有見到她的資格了吧?】
魘夢時刻謹記著這一目標,一路爬到了下弦之壹的位置,卻依舊沒能觸及到半分成為上弦的可能。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魘夢注視著面前的八百比丘尼,這一次的見面又能支撐著他努力很長一段時間了。
八百比丘尼對魘夢的想法並不在意,她也沒有深入了解的心思,將手抽出之後她的目光掃過四周。
「我還有事。」她說。
並非是沒有自己出去的方法,只是沒有必要而已。制造出這一夢境的罪魁禍首就在她的面前,又何必舍近求遠自己想辦法。
聞言魘夢臉上的笑意愈發濃重,他伏跪在八百比丘尼面前,額頭貼著地面,鄭重其事地從她面前告退。
在他退下的同一時刻,由他編織出來的夢境也頃刻間崩塌潰散。
八百比丘尼睜開了眼睛。
余光中闖入視線的仍是飛馳而過的窗外景致,她側過臉來,看到對面的少年們相繼揉著眼睛睡眼惺忪——這節車廂內的其他人也陸續醒來。
廣播適時地響起,未過多時,眼熟的列車員穿梭在過道中,提醒著即將到站。
八百比丘尼沒帶行李,童磨的寺廟她去的次數多了,對方自覺地給她收拾出專門的房間,衣櫃自然也准備妥當。
踩上站台的木質地板時,八百比丘尼的身旁走過了一個黑發紫眸的少女。
少女穿著花紋華美如蝶翅紋翼的羽織,頭上別著蝴蝶樣式的發飾,走動時羽織微微飄起,毫不掩飾地露出裡面的黑色立領隊服。
【鬼殺隊的制服。】
雖然只是擦身而過,卻令八百比丘尼微微側目。
方才的列車似乎是魘夢近來的獵場,這裡又離童磨的寺廟不遠,所以鬼殺隊的人是來找誰的呢?
這樣的問題從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在邁開腳步時煙消雲散。
——並非是什麼需要在意的事情。
無論鬼殺隊的人來找誰,也都和她沒什麼關系。
在進山的路途中八百比丘尼也遇到了其他因聽說萬世極樂教之名而趕來的人,那些人也以為她是慕名來尋求【極樂】的同伴之一,一路上甚至同她說了許多萬世極樂教的傳聞。
「聽說極樂教的教祖大人是神明派來的使者,能夠聽到來自神明的聲音……」滿臉愁容、雙頰凹陷的女人眼中泛起了期冀的光彩:「如果是神明的話,一定能夠告訴我如何才能脫離苦難吧。」
她的嘴唇蒼白干裂,身形嶙峋,看來似乎是長期生活在艱苦的環境中,所以才被折磨成了這副模樣。
在很久之前的時候,作為巫女的八百比丘尼也時常被迫聆聽信徒們的傾訴,從他們口中吐出的苦難,堆積起來的重量足以令人潸然淚下。
但現如今她看著女人如此痛苦的模樣,卻只剩下一個念頭——
「真可憐啊。」
八百比丘尼聽她說完,輕聲嘆息。
聽到她的聲音,女人干瘦的臉上擠出來一個並不好看的笑容,「謝謝你能聽我說這麼多。」
那個女人詢問她:「你又是為什麼來的呢?」
在八百比丘尼注視她的面容之時,女人也看清了她的模樣。
——穿著價格不菲的名貴衣裙,年輕而又美麗的女子……她又有什麼痛苦呢?
聞言八百比丘尼說:「是來接人的。」
來接她的孩子們。
女人以為她是有親人或者朋友在萬世極樂教尋求幫助,便也沒再多問什麼,她們和其他的幾個人抵達萬世極樂教時已臨近黃昏,寺廟的門口有人候著。
站在門口的信徒鄭重地躬身道:「您來了,八百比丘尼大人。」
受到了童磨的吩咐,在門口等候了一整天的信徒沒有生出半分不悅。在他們看來,迎接【預言巫女】的到來是莫大的榮幸,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還能從她口中得知一些有關自己的未來。
所以這樣的差事,大部分時候反而會受到爭搶。
八百比丘尼微微頷首,信徒伸手指引著:「教祖大人在房間裡等您。」
和她一起走來的女人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八百比丘尼的背影離開自己的視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方才那個信徒稱她為什麼。
【八百比丘尼。】
倘若是在平日裡聽到這個名字,女人只會麻木地隨意置之,但她現如今是在【萬世極樂教】信徒口中聽到了,也就很難不在意起來。
她跟隨著另外的信徒進入寺廟,好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也想清楚自己是想問什麼。
「那位……八百比丘尼大人,」女人小心翼翼地開口:「是什麼身份呀?」
聽到這話的信徒笑道:「那是【預言巫女】。」
從未見到過任何錯誤的景像,從未作出過錯誤的預言。
名為八百比丘尼的預言巫女,她的存在也是萬世極樂教的一大神秘。
而現在這份神秘卻站在整個萬世極樂教的支柱面前,看著面前的景像陷入了沉思。
盤腿坐在軟墊上的上弦之鬼,他的身旁也坐著兩個少年,在他們三人的手指上都纏著紅色的繩線。
「八百終於來了呀~」童磨又是第一個發現八百比丘尼的存在,他笑眯眯地朝她舉起了手裡細細的紅繩:「要來和我們一起翻花繩嗎?」
「……」
他這副如孩童般天真活潑的模樣,看起來竟和這樣幼稚的場面毫無違和感。
「誒——」童磨拉長了聲音,抬起臉看著她,敏銳的直覺哪怕在她面無表情的前提下也能發揮作用:「八百該不會又在心底裡說我壞話了吧?」
「沒有,」八百比丘尼走到他們面前,面色不改:「只是忽然覺得,你真擅長和孩子們打成一片。」
聽到這話的童磨笑得更歡快了,手裡還舉著翻好形狀的花繩湊到她面前,「要是八百願意的話,也能像我一樣呀~」
八百比丘尼看了他一眼,沉思道:「不用了。」
童磨像是沒聽出來她語氣裡若有若無的嫌棄,毫無芥蒂地用自己的手掌蓋在了她的手上:「來試試嘛~要看清楚我的手指插/進了哪個洞裡哦。」
第28章 極樂之鬼的承諾
被他手把手擺弄著接過了那條翻好形狀的花繩, 八百比丘尼的表情依舊沒什麼波動。
累見狀抿了抿嘴角,「母親大人……」
這孩子只以為她是不喜歡翻花繩, 便貼心地為她著想:「這種游戲的確沒什麼意思, 還是算了吧。」
他這樣說著, 便打算把自己手裡的花繩也拆了。
但對累和童磨, 八百比丘尼給出的反應自然不一樣。她笑了笑,傾身靠近了累, 將自己手裡的花繩圖案和累的放在一起。
「沒有的事,」八百比丘尼手指靈活地翻動著手中的花繩,不一會兒便變換了圖案,她張開手指將新翻出來的圖案擺在累的面前:「是很有趣的游戲。」
累還是頭一次發現她也掌握著這樣的技能,一時間眼睛都亮了起來。
早前作為身體不好的人類生存時,累能玩的游戲本就不多,自然對這少有的幾個游戲掌握得極為熟練,尤其是在看到對這項技能掌握程度不遜色於自己的「對手」之時,更是能激起那份勝負欲。
八百比丘尼認輸的同時不忘誇獎累的聰穎, 伊之助也探出了腦袋,感慨道:「我都不知道媽媽居然也這麼厲害。」
早已被排除在游戲之外的童磨依舊盤腿坐著, 他斜斜地支著腦袋, 視線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在很久之前的時候,童磨也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是八百比丘尼教會了他翻花繩的玩法。
那位眼眸微垂的巫女, 有著美麗的面容, 和溫柔的耐心。
童磨的安靜其實很不尋常, 以八百比丘尼對他的了解,要是在以往,他肯定也要湊過來插上幾句話,哪怕無法融入到話題之中,存在感也是一定是要找到的。
但現在他卻只是沉默地看著她,面容俊秀的臉上掛著笑意。
直到有信徒過來稟告他,今日來了新人。
站在障門外的信徒補充道:「那些人是和八百比丘尼大人一起來的。」
聞言童磨饒有興致地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對八百比丘尼說:「沒想到八百居然還會想著給我帶新的信徒來,我好高興呀~」
「只是在路上遇到了,順路一起過來而已。」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否認。
童磨從不在意自己的一腔熱情撲空,反倒笑得更燦爛了,讓人有種她因為害羞而故意不承認的錯覺。
然而八百比丘尼從未有過害羞的時候,也從不屑於在這種小事上遮遮掩掩。
沒有在意被童磨故意扭曲的事實,八百比丘尼帶著兩個孩子從沒有陽光照入的側門離開,在孩子們的帶領下來到了他們這幾天居住的房間。
可以看出來童磨確實花了不少心思,雖然是名義上的「客房」,實際上卻足以媲美自家的臥室了。
伊之助已經十三四歲,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早就不再需要母親夜裡的睡前故事,等到再過幾年,他自己也能夠成為獨當一面的男子漢。
鑒於今日抵達時天色已晚,八百比丘尼也在寺廟中留宿了一夜。夜裡的童磨比白天更加精神,以至於八百比丘尼在凌晨醒來,本著既然睡不著那干脆去外廊看日出的念頭,坐在漆黑一片的外廊上時,面前忽然閃過一道人影。
「我還以為是誰呢,」白橡發色,頭頂的那塊卻像是潑了血一般鮮紅的上弦之鬼折回到她面前,俯下身體看著坐在檐廊上的少女:「八百是在等我嗎~」
他手裡拿著金色的對扇,只打開了一把,將線條精致流暢的下頜遮擋在扇面之後。
童磨穿的衣服本就是紅色,再加上現在天色昏暗,自然看不清那上面沾染了什麼,但八百比丘尼的鼻子沒有和眼睛一樣受天色的影響。
她從童磨的身上聞到了血腥味。
「很多嗎?」
八百比丘尼突然來了這麼句莫名其妙的話,她知道童磨能明白她在問些什麼。
【鬼殺隊來的人,很多嗎?】
【你今晚殺掉的人,很多嗎?】
她不需要詢問童磨去了哪裡,也不需要詢問他做了什麼。因為八百比丘尼只需要看著他的臉,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就能知道前面這些問題的答案。
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無慘身邊待了太長時間,她早已對這些味道的由來熟知於心。
童磨面色未改,自顧自地在她身邊坐下,他停在這裡的時間越長,血液的氣味就越明顯。
「也不是很多啦,」童磨側過臉看著她說:「八百覺得味道很明顯嗎?」
有著彩虹色眸子的上弦之鬼面上毫無陰霾,哪怕渾身彌漫著血液的腥息,神色依舊天真如稚子。
他的嗓音也明朗輕松,興高采烈地同她分享今夜的見聞:「雖然鬼殺隊裡很少有可愛的女孩子,但是這一次我遇到了一個超——可愛的小姑娘哦,而且她還是【柱】呢,這麼年輕就當上柱了,一定殺了很多鬼吧。」
童磨反反復復地對她說那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呢,而且又很努力,戰鬥的時候一直都在保護身邊的同伴,試圖將他拖住。
「但是啊……」說到這裡的時候,他那雙彩虹般絢麗的眸子忽然黯淡下來,嗓音也變得低沉:「人類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做到那種程度了。」
童磨這般說著,那張俊秀清雋的面容幾乎要貼上八百比丘尼的臉頰。
「她的速度太慢啦,所以完全沒辦法斬下我的腦袋,我本來是想把她也送去極樂世界的,但是天就快要天亮了,真是太可惜了。」
這只從內而外都與正常人的存在巨大差別的極樂之鬼,八百比丘尼也分不清他究竟在可惜些什麼。
或許都有吧。
為鬼殺隊的柱那麼努力卻沒有殺掉他而可惜,也為因天亮而無法將對方吞食而可惜。
在他們交談的時候,遠處的天空似乎暈染出了些許明亮的色彩,那樣的光暈逐漸往外擴散,在太陽的光輝灑落地面之前,童磨將額頭抵在了她的額角。
他低低地說:「真好啊。」
過於優越的挺拔鼻梁在她臉頰上留下的微微癢意,令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眸,她眺望著遠處陽光即將灑落的前兆,輕聲道:「好什麼呢?」
「我不是人類啊。」童磨睜開眼睛,長長的睫羽拂過她的眼尾,她的余光瞥見了幾分絢麗的彩色。
童磨對她說:「所以我也不會像人類那樣輕而易舉地死掉,更不會因為這種原因,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答應過八百的,」他伸手摩挲著八百比丘尼的側臉,同她說:「神的恩澤會一直庇佑你。」
八百比丘尼沒有說話,她大抵是在遲疑或是思考著什麼,但在她開口回答些什麼之前——太陽升起來了。
又像是虛幻的夢境一般,她身邊的青年不知何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空氣裡氤氳著的淡淡血腥味,在提醒著她一切都是真實。
【八百比丘尼是受到了神明眷顧的少女。】
這樣的傳聞很長一段時間都盛行於各處,人們憧憬她永恆的美麗與年輕,景慕著她的不老與不死。
起初她也有過高興的時候,為自己的肉體永遠也不會變得醜陋而雀躍。可這樣的想法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在發現身邊的人接連老去、墜入死亡之後,八百比丘尼感到了恐懼。
與其說這是神眷,倒不如說是詛咒。原本只是個普通少女的八百比丘尼,因為這份詛咒獲得了漫無邊際的時光,也變成了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存在。
——*——
伊之助醒過來時,累是第二次睡下了。
大抵是因為身處其他鬼的巢穴,所以累全身都格外緊繃,隨時都在戒備著來自外界的威脅,自然也不會像伊之助那樣輕輕松松睡下。
累從未對童磨放下警惕,不僅因為對方是比他更強的同類,而是他對待八百比丘尼的態度。
從他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眼神,累便能察覺到其中所蘊含著的不同尋常的意味——這只上弦之鬼,一定對母親大人抱有某種特殊的心思。
【並不像父親看母親的目光,而是一種……】
看著他們傍晚時分的互動,累一時間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感覺。直到他在凌晨時聽到了外面有細微的聲響,於是偷偷爬出去,看到了那只上弦之鬼與母親大人同坐在外廊的場景。
聲音活潑、笑容無憂無慮的極樂之鬼,在即將日出時忽然像是轉了性子一般。在他臉上浮現出來的神色,足以稱得上【鄭重】。
他看向母親大人的目光裡,累終於明白了那裡面究竟蘊含著什麼東西。
那是名為【承諾】的存在。
或許童磨無法感受到人類的感情,也無法真心實意地替什麼人考慮,但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完全不需要考慮這些。
因為支撐著童磨與八百比丘尼之間的關系,將他們牽扯在一起的,從始至終都是名為【承諾】的存在。
一開始是童磨的父母,那對創建了萬世極樂教的夫妻對八百比丘尼的承諾,後來他們雙雙死在了房間裡,八百比丘尼踩著滿地的斑駁血色來到了童磨的面前。
這位永遠也無法像人類一樣死去,永遠也無法抵達極樂之地的【預言巫女】,對童磨許下了承諾。
她說:「我會照顧你長大的。」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遵守著這樣的承諾,直到過了十多年,初始之鬼降臨了萬世極樂教。
童磨注視著那雙血色的瞳眸,在那個男人對八百比丘尼伸出手的時候,他忽然想——
【我也要履行我對八百的承諾。】
第29章 被抗拒的永生
鬼舞辻無慘尖利的指甲輕而易舉穿透了他的腦袋, 屬於鬼的血液從傷口湧入他的頭顱。成功接受了鬼舞辻無慘血液的童磨,花費了上百年的時間成為上弦之貳。
八百比丘尼是童磨記憶中存在最長的人, 作為人類時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靜地看著她, 揣摩著她那張無波無瀾的面孔下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情緒。
但在童磨成為了鬼的很多年之後, 他才忽然明白, 此前在八百比丘尼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
【弱小、短暫、不值一提。】
人類正是如此可憐的存在。每每想到這點,童磨都禁不住要落下淚來。
但八百比丘尼卻在渴求著成為這般可憐的東西, 更是令童磨為她傷懷。
【八百實在是太可憐了。】
抱著這樣的心情,童磨想——
【所以我一定會想辦法,想出……可以殺死你的辦法。】
童磨自己是殺不死八百比丘尼的,這一點從他看到鬼舞辻無慘像打掉他的腦袋一樣對待八百比丘尼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
哪怕是對人類而言致命的傷害,也無法令八百比丘尼接近死亡分毫。
所以童磨一直在尋找著,尋找著鬼舞辻無慘吩咐下來的、據說可以令八百比丘尼獲得死亡的【青色彼岸花】。
童磨想,只要找到了它,八百就可以前往極樂世界了。
所以在找到它之前, 童磨都會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
伊之助看到了坐在外廊的母親,她肩上披著白色的披風, 樣式似乎有些眼熟。
大抵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母親轉過了臉,在看到伊之助的時候浮現出笑容。
「這麼早就醒了嗎?」
八百比丘尼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伊之助聽話地來到了她的身邊, 也明白了自己為何覺得這件披風熟悉——是童磨叔叔的。
也就是說, 在他來之前, 童磨叔叔就先來過了嗎?
心裡做出這種判斷的伊之助嘴上卻沒有提及半句,他將所有的奇怪和疑惑都壓在了心底,隱隱約約仿佛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殼而出。
「累醒了嗎?」
母親的聲音將他的思緒喚回現實,伊之助搖了搖頭,「哥哥還在睡覺。」
他對這種現像已經見怪不怪,自從來了寺廟之後,累每天都是如此,醒著的時間永遠比睡覺的時間短,所以通常都是伊之助跑去和寺廟裡的其他孩子玩,或是直接去找童磨。
有時候童磨要傾聽信徒們的苦惱,伊之助也不方便待在房間裡偷聽別人的隱私,他便自己在寺廟裡閑逛,時不時去看看累和童磨的情況。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伊之助終於覺得有些無聊的時候,也到了母親和他們約好的過來接他們的時間了。
但她卻說:「因為家裡的司機有事耽擱了,所以我們可能還要在這裡多待幾天……」
伊之助善解人意地點著頭,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之後卻察覺到了什麼奇怪的味道。
似乎在哪裡……也曾聞到過這股臭味。
這樣的氣味自然不是從八百比丘尼身上散發出來的,而是從童磨的身上殘留的,尋常人必然什麼都察覺不到,但伊之助生來便與其他的孩子不同。
他有著近乎獸類般過分敏銳的感知能力。
而從小在八百比丘尼的教導之下長大的孩子,也有著自己處理事務的能力。
他什麼也沒有對八百比丘尼說,更沒有詢問她什麼,甚至絲毫沒有提及關於氣味的問題。
在他走遍了整座寺廟之後,做出的判斷令自己都大吃一驚。
那股味道……像是血腥般的臭味,最像源頭的地方,似乎是童磨叔叔的房間。
意識到這一點的伊之助低著腦袋沉默了許久,最後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直到家裡的司機終於開車過來接他們的時候,伊之助也只是看著站在月色下的童磨,像往常那般朝他揮了揮手。
雖然尚且年少,在面對自己也不願意相信的事情時,伊之助卻冷靜得不可思議。
哪怕是離他最近的累也沒能察覺出來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
他們回到家時,鬼舞辻無慘依舊沒有回來,八百比丘尼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在同伊之助和累解釋說爸爸最近公事繁忙之後,這兩個孩子也習以為常地點了點頭。
雖然表面上還是像往常那樣,但伊之助這一次卻在心底裡產生了懷疑。
他想起來了那股味道究竟是在哪裡聞到的。
【是在父親的身上。】
在父親月彥的身上,伊之助也聞到過類似的淺淡臭味。
哪怕他噴灑了最常用的那款香水,伊之助依舊察覺到了被隱藏在香味之下的血腥味。
昔日被刻意忽略的細節和點滴,仿佛在某個瞬間豁然開朗,伊之助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他想起父親時常深夜歸來的腳步聲……
也想起了父親不在家時,母親獨自一人低垂著眼眸,仿佛是在悲傷著什麼一般。
是因為父親。伊之助可以肯定。
他一直都可以肯定,母親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孤獨和厭倦……絕對都是因為父親。
只是在近幾年來,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關系似乎有所緩和,所以她露出那般神情的次數才越來越少。
但當他在萬世極樂教寺廟的外廊見到獨自一人坐著的母親時,伊之助才忽然意識到——母親從始至終都未能擺脫那份孤獨。
她的背影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卻無端令伊之助覺得遙不可及。
他其實很想同母親說些什麼,卻又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也找不到恰當的方式,只好任由時間一天天過去,直到自己十五歲生日的到來。
伊之助十五歲生日這天,他的母親親吻著他的額頭,他的父親撫摸著他的發頂,他們都對他說了:「等再過一段時間,我會有禮物要送給伊之助。」
以伊之助的直覺來看,他覺得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都像是話中有話的模樣。
事實其實也和他想像中差不多,鬼舞辻無慘前些時候與八百比丘尼商議了一件事情。
「伊之助現在的年齡,已經很合適的。」
鬼舞辻無慘提及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語氣是少有的溫和。像是怕八百比丘尼又要反駁一樣,他同她說:「再大些年紀的孩子,你不是也有一個了嗎?」
這句話與其說是玩笑,倒不如說是威脅,八百比丘尼很清楚他所指的人究竟是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被她看著長大,從小就跟在她身邊的童磨,其實也算得上是她的孩子。
只是童磨從來都不會這樣承認,而八百比丘尼也從未這般提起過。
鬼舞辻無慘極少在她面前提及任何與童磨有關的事情,哪怕童磨的天賦和能力都穩坐上弦之貳的位置,但鬼舞辻無慘依舊更加認可上弦之三,甚至默許了上弦之三不吃女人的固執。
這一點時常被童磨拿出來嘲諷,哪怕童磨本人認為是友好的交流。
【就是因為猗窩座閣下不吃女性,所以才會實力難以進步,甚至被後成為鬼的我打敗,搶走了上弦之貳的位置。】
距離上一次童磨在猗窩座面前說出這種話,似乎也已經過去了百余年。
這樣一想更易令人心生感慨,倘若是作為人類而活,百余年之後,誰又還真的存活於世呢?
鬼舞辻無慘從未將八百比丘尼厭倦世俗的態度當真,在他看來,這般完美的永生,無論是誰獲得了,都不可能會對其產生厭惡。
畢竟……這是鬼舞辻無慘追求了上千年的目標。
在過去的一千年裡,鬼舞辻無慘從未感到厭倦,他也從不覺得漫長的生命是負擔和痛苦。八百比丘尼不過是裝模作樣,在他面前作出這般姿態罷了。
鬼舞辻無慘樂得欣賞她惺惺作態的模樣,但偶爾也會想聽她說幾句真話。
所以他才會對她說:「不是你常說的嗎,【我們一家人】這種話。如果你真的希望這種生活能一直繼續下去,就應該做好准備。」
聽到這番言論的八百比丘尼安靜了片刻:「再等等吧……等到伊之助下一個生日的時候。」
她像是終於松口一般:「到那個時候,就讓他也能永遠留在我們身邊。」
八百比丘尼配合的回答令鬼舞辻無慘終於心情舒暢了幾分,他自覺自己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正確,八百比丘尼之前的說辭不過是想和他作對而故意作態,真正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會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鬼舞辻無慘想,【沒有人能拒絕享受永恆的生命,包括八百比丘尼在內。】
然而看著他的唇角浮現出笑意的八百比丘尼,心底裡卻抱著與鬼舞辻無慘截然不同的念頭。
【不對。】
她想,所謂完美的永生,最終會給人帶來的,從不是真正的幸福。
八百比丘尼從未真的想過要把伊之助變成鬼,因為她已經看到了伊之助的未來。
最近她看到未來的次數愈發頻繁,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指引著她一般,讓她總能在看到未來的同時,也看到本屬於過去的人。
命運的線,從始至終都沒被截斷過。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那個因為昔日繼國緣一與鬼舞辻無慘的戰鬥,而脫離了鬼舞辻無慘的控制,獲得了自由的女性之鬼。
長久以來以醫生的名義隱藏在人類之中,用幻術小心翼翼掩蓋著自己的行蹤,從而在鬼舞辻無慘看不見的角落中得以喘/息的鬼,她的名字是【珠世】。
第30章 脫離控制的鬼
【今天的珠世大人也是一如既往的美麗!就連將頭發別到耳後的動作都是如此的優雅!】
愈史郎面無表情地在心底裡激情贊美著面前的女性。當對方開口同他說要出去采購些東西的時候, 他也能果斷地開口回答:「沒有問題,我陪您一起去。」
珠世不是人類,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兩百多年的愈史郎自然也並非人類, 但和掙脫了鬼舞辻無慘的控制, 所以從他手裡逃脫的珠世不同, 愈史郎並非是鬼舞辻無慘變成的鬼。
雖然理論上來說只有鬼舞辻無慘本人才擁有將其他人類變成鬼的能力,但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 其實也還存在著其他的可能性。
正如被珠世變成鬼的愈史郎。
昔日看著因為身患重病而瀕臨死亡的少年,珠世於心不忍地詢問他是否哪怕不再是人類也要活下去。
在那個時候,愈史郎回答了是。
珠世其實每次這樣詢問他人的時候,都會聯想起當初的自己。她因為病重而即將死去,卻無論如何也舍不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在那個時候,也曾有人詢問過她類似的問題。
珠世回答了願意,卻永遠地失去了丈夫和孩子。
那個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欺騙了她。以至於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珠世一直以來都抱著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她也無法輕言放下。
她想要殺死鬼舞辻無慘。
抱著這樣的念頭,她一直都在努力研究著鬼舞辻無慘的血液, 將愈史郎變成鬼是她幾百年來唯一成功過的案例,能夠承受住鬼舞辻無慘血液的人類本就不多, 更何況這些血液還不是由他本人賦予。
再者, 哪怕是在鬼舞辻無慘的手底下,小孩子形態的鬼也並不常見。
珠世所做的研究不僅限於此,同樣包括將鬼變成人類的方法, 她同時更在嘗試著制作能夠殺死鬼的藥劑, 只可惜珠世和愈史郎所擁有的都不是擅長戰鬥的血鬼術, 所以沒法取得那些強大的鬼的血液進行實驗。
但為了這一目標,珠世已經努力了幾百年,並且在今後的時光中,只要鬼舞辻無慘沒有死去,她也絕不會放棄這一目標。
因為在珠世的心底裡,同樣燃燒著名為【不死不休】的仇恨。
——*——
外出的珠世和愈史郎在街道上遇到了許久未曾見過的人。
夜裡的東京街頭人潮湧動,流光溢彩的招牌和燈籠將整條街道照得燈火通明,穿著傳統和服的女性之鬼站在聚堆的人群外圍,向著裡面投去目光。
雖然距離那時候已經過去了數百年,但看著那張臉,看到那個男人站在那裡,珠世便遏制不住從心底裡灼燒起來的憎恨。
【鬼舞辻無慘。】
他是造成了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也是將那些本該普通過完余生,或平靜接受自己宿命的人硬生生扭曲的源頭。
然而現在他卻偽裝成了人類的模樣,安穩泰然地過著人類的生活。
當他身邊帶著的那個少年用略帶疑惑的聲音管他叫「爸爸」的時候,珠世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地捏在了一起。
【他有什麼資格?】
鬼舞辻無慘有什麼資格享受這樣安穩的生活?
鬼舞辻無慘又有什麼資格擁有這般天真的孩子?
他不配作為人類,更不配當一個父親。
甚至這個孩子究竟從何而來都還有待深究,因為在他身邊的少年身上,完全沒有屬於「鬼」的臭味。
珠世其實很想衝到他的面前,質問他為何能這般平靜地出現在人群之中,但她搖搖欲墜的理智卻在告訴她——不可以。
她根本沒有正面與鬼舞辻無慘交鋒的能力。
珠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見到過一個能夠將鬼舞辻無慘逼入絕境的人類劍士。
在那個劍士的耳垂下方,也掛著如她今夜所見的、站在鬼舞辻無慘面前的少年耳下一樣的花札耳飾。
那是日輪的花紋,也是太陽的紋路。
「鬼」唯一的弱點便是太陽。
在看到那個少年將被鬼舞辻無慘變成鬼的可憐人摁在地上,阻止他吃人的時候,珠世忽然睜大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了命運的線,穿過了四百年的時光,從戰國時期延伸到了大正,從繼國緣一的身上,連接了此刻的少年。
於是珠世使用了自己的血鬼術【幻惑的血香】,幫助那個少年脫離了趕來的人類巡警們的桎梏。
她看到了能夠殺死鬼舞辻無慘的希望。
珠世空洞的眼神恍惚間竟多出了幾分神采,於是她邀請了那個少年前往她們的住處。
為了避免被鬼舞辻無慘發現,珠世和愈史郎一直都用幻術掩蓋了自己的行蹤,在那個少年表示要先去將自己的妹妹帶回來時,珠世表示等她和愈史郎將可憐的過路人及其妻子帶回家之後,會再讓愈史郎去接他們。
然而珠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在愈史郎出門之後,她卻等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並非是鬼舞辻無慘,卻也是一個與鬼舞辻無慘關系密切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
珠世記得她,傳說中因為誤食了人魚肉而不老不死的少女,早在四百多年前的時候,甚至在珠世還是人類的時候,她們就已經見過面了。
但是,「為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珠世很難不對她心懷警惕,她只見過八百比丘尼一次,安靜地跟在鬼舞辻無慘身邊的少女,有著空洞而又虛無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抬起手來,她的指尖點了點自己的眼尾,「因為我看到了。」
她看到了珠世的臉,也看到了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年,更看到了她們隱藏在幻術之下,用在普通人看來是牆壁的幻想作為偽裝的入口。
在不清楚八百比丘尼來意的前提之下,珠世一時間也很難說出什麼來。
但她也不需要說些什麼,因為八百比丘尼開口了:「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四百多年了。」
珠世聽到這樣的話,沉下了視線應聲:「是。」
「在那個時候,緣一還沒有出生。」
八百比丘尼忽然提及了那個名字。
珠世怔愣地望向她,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稱那位劍士為【緣一】。
從八百比丘尼的言語中,珠世沒有聽到半分厭惡或是憎恨,反而有種……仿佛懷念般的情緒彌漫在聲音裡。
【八百比丘尼認識繼國緣一。】
意識到這一點的珠世,她的想法也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八百比丘尼能察覺到珠世一開始對她豎起的謹慎,也能感受到在她說出了緣一的名字之後她的放松,意識到對方放下戒備之時,八百比丘尼同她說:「這裡很快就會被其他的鬼找到。」
珠世抿了抿嘴角:「你……是從鬼舞辻無慘那裡得知的嗎?」
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其實是因為珠世察覺到了八百比丘尼身上屬於鬼舞辻無慘的氣息——現如今的八百比丘尼,依舊跟隨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邊。
所以能從他那裡得知鬼舞辻無慘正在派人搜尋他們,也並非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珠世正想告知她不用擔心,這裡的幻術並非是尋常之鬼能夠破開的東西,卻看到八百比丘尼搖了搖頭。
她說:「是我看到的。」
這是她第二次說【看到】。
珠世忽然想起自己曾聽過一個傳聞,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有著從未失誤過的預言之術。
八百比丘尼對她說:「我知道你們還有其他備用的住所。現在還不是被其他鬼看到我和你們見面的時機。」
八百比丘尼的語氣冷靜而又果斷,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珠世就算再怎麼遲疑也明白了她的意圖,八百比丘尼必定是有什麼事情想要告訴她,所以才會時隔數百年與她再度見面。
她說完這話的時候,愈史郎也已經帶著那個少年回來了。
一見到八百比丘尼,愈史郎便睜大了眼睛,一臉警惕卻又故作鎮定地走到珠世的身前,隱隱地作出保護的姿態。
「你是誰?」
在愈史郎詢問她身份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甚至沒有看他,她的視線自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年出現的那一刻,便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好。」八百比丘尼輕聲同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年打著招呼。
她在心底裡補充了一句【緣一】。
面前的少年既不是繼國緣一,也不是繼國緣一的轉世,這點八百比丘尼比誰都要清楚。
他甚至和緣一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會擁有花札耳飾,也是因為繼國緣一在多年前將自己的耳飾送給了他的先祖。
但是看著他額頭上的紅色斑紋,看著那對熟悉的花札耳飾,八百比丘尼卻也恍惚了一瞬。
在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少年——或者說是透過那個少年懷念著什麼人的時候,完全被忽視的愈史郎發出了「嘖」的一聲。
雖然在下一秒便被珠世教育說不要這樣對待客人。
「客人?」
愈史郎遲疑了一下,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在以前與珠世大人一起生活的兩百多年間,他從未見過這位【客人】。
「現在並非是敘舊了解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出聲提醒道:「我們該離開了,珠世。」
聽到這話的愈史郎更是一臉驚訝,他張了張嘴:「不要用這種無禮的態度和珠世大人……」
話未說完,珠世便提高了聲音打斷他的發言:「愈史郎。」
在愈史郎立馬閉上嘴之後,珠世才開口對他說:「就按照八百比丘尼閣下的說法做吧。」
第31章 戴花札耳飾的少年
聽到【八百比丘尼】這個名字的時候, 愈史郎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就算他變成鬼幾百年,也是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傳說的。
一想到這裡, 愈史郎正欲開口, 卻又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珠世大人……稱她為【八百比丘尼閣下】。而愈史郎自己在兩百多年來從未見過, 也從未聽珠世大人提起過她。
所以這也就意味著, 她們認識的時間,或許在愈史郎遇見珠世之前。
明確了這一事實的愈史郎忽然瞪大了眼睛, 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變得極為復雜。
但他們沒有心情復雜的時間了,甚至沒來得及收拾東西,只是帶上了剛變成鬼的路人和他的妻子,幾人便匆匆離開了這棟洋樓。
而在她們走後沒幾分鐘,便有遲來的鬼錯過了她們的行蹤,恨恨地砸掉了那棟洋樓。
已經走出很遠的愈史郎和珠世通過留下的幻術察覺到了原本的住宅發生的一切,珠世的神色愈發凝重,望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沉下了幾分。
——她特意趕來見面,要說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呢?
——*——
備用住所顯然比常用的住處更加偏僻簡陋得多, 甚至連燒水的地方也沒有,愈史郎便翻出幾個杯子一人給他們接了一杯涼水。
旁觀了簡單粗暴的全過程的八百比丘尼一言不發, 在他將水杯放在她面前時輕聲道了謝。
「現在已經可以了。」
特殊時期沒那麼多講究, 珠世也沒有對愈史郎的待客方式作出什麼評價。她現在最在意的只是八百比丘尼特意來訪的原因。
在八百比丘尼的對面,珠世正襟危坐。
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年手裡捧著方才愈史郎惡狠狠拍在面前的水杯,呆呆地看著她們, 一句話也不敢說。
好在八百比丘尼發現了他的囧狀, 開口詢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麼?」
聽到這一問題, 也見她們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少年不由得嚴肅起來,以求讓自己的狀態和這時候的氣氛相符合。
「炭治郎,灶門炭治郎。」
「炭治郎嗎,」八百比丘尼輕聲重復道:「灶門啊。」
是和緣一沒有任何共同點、也沒有任何相似處的名字。
灶門炭治郎不知道她重復自己名字的意圖究竟是什麼,但他的鼻子從小就很靈敏,不僅能夠聞到各種實際存在的味道,甚至在練習了呼吸法之後,還能聞到很多以前都聞不到的東西了。
正如她這時候的情緒。
從八百比丘尼的身上,灶門炭治郎聞到了深深的懷念——當她輕聲念著他的名字時,懷念的味道便愈發濃重。
於是炭治郎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您……認識我嗎?」
珠世本以為她會告訴灶門炭治郎緣一和花札耳飾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沒有。
容貌昳麗的少女輕輕地搖頭:「不,我不認識。」
她沒有說謊,八百比丘尼的確不認識灶門炭治郎。她只是透過炭治郎想起了過去的人——想起了那個名為緣一的孩子。
但她既沒有對炭治郎提起緣一,也沒有告訴他,自己認識他耳垂掛著的花札耳飾的第一任主人。
她這次過來,最初的目的只是來見珠世。
在珠世還是個人類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假裝醫師來到了她的家中,對她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她繼續活下去,只不過身體會發生一些小變化。
那時的珠世完全沒有【小變化】究竟是什麼變化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她的丈夫和孩子都不希望她死去。
珠世想要活下去,所以懇求他為自己進行治療。
但在那個時候,一直沉默地跟在鬼舞辻無慘身後的少女忽然開口了。
少女的嗓音無波無瀾,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她對珠世說:【強行留住的東西,或許並不都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人類的生命本就短暫,強行延續……】
【你逾矩了。】
有冷冷的嗓音打斷了少女的話。
其實就算她說完了,那時的珠世也完全聽不進去,她的腦海中只有想要和丈夫孩子一起生活下去的念頭,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八百比丘尼的話,哪怕說得再多也只是徒勞無功。
但變成了鬼的珠世不出意外地後悔了,她因飢餓而喪失了理智,將自己本該珍惜愛護的孩子和丈夫全部吃掉了。
在一切結束之後,珠世怔怔地看著滿地的斑駁血跡,她呆坐在滿是血腥的房間裡,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珠世從來都沒有想到,會迎來這般不願意接受的後果。】
鬼舞辻無慘從來都不會有什麼真正拯救他人的念頭,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心血來潮或有自己的目的。
所以珠世又等來了鬼舞辻無慘。
但這時候的鬼舞辻無慘卻完全不像一開始偽裝成醫師的時候那般彬彬有禮,而是以來自自身血液的恐怖威壓震懾了她,讓珠世也變成了自己的下屬。
目睹了一切的八百比丘尼在珠世跟隨鬼舞辻無慘的第二年不知所蹤。
珠世曾一度後悔當初沒能聽進八百比丘尼當初的勸告,這個奇怪的少女真心實意地勸誡她,大抵是出於自己的親身經歷吧。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珠世都覺得八百比丘尼其實並不想跟在無慘身邊。珠世覺得這才是八百比丘尼在那時候離開鬼舞辻無慘的原因。
她只是因為……太寂寞了。
在漫長的生命中,什麼都留不住,什麼也無法強求,所以她才會留在鬼舞辻無慘身邊,是為了讓漫長的時光不再漫長。
正因如此,珠世注視著面前的少女,她想,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八百比丘尼才要重新回到鬼舞辻無慘的身邊。
時間的確是很可怕的東西,時至今日珠世才想起來自己曾生出過這些復雜的念頭,倘若沒有再見到八百比丘尼,這些記憶恐怕也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埋越深。
「過去了很多年。」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但生命依舊漫無止境。」
聽到這話的灶門炭治郎完全愣住了,這個單純的孩子完全沒能理解到她話中的深意——但他其實早就聞到了某種熟悉的味道,從面前這個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身上。
是屬於鬼舞辻無慘的味道。
很難說在剛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究竟是如何遏制住心底裡那股情緒的,但緊接而來的過分干淨的悲傷,卻令炭治郎無端想要為她哭泣。
那是難以想像的空虛和悲哀,是足以壓下鬼舞辻無慘氣味的沉重。
那才是真正從八百比丘尼身上散發出來的,只屬於她本身的味道。
所以灶門炭治郎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什麼也忘記了問她。
聽到她如此感慨的珠世深有感觸,四百多年的時光足夠漫長,珠世以醫生的身份為人類進行治療,時常也會產生一種感覺——這種漫長而痛苦的生命究竟有何存在的意義。
珠世只能想到一個答案。
唯一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動力,使她的心髒能夠一直跳動下去,哪怕苟延殘喘也希望自己能留存於世的,是那份對鬼舞辻無慘的恨意。
「但是鬼舞辻無慘依舊活著。」珠世輕聲回答她。
八百比丘尼輕聲附和:「是啊,鬼舞辻無慘還活著。」
她說出來的話無悲無喜,就像是在談論著什麼自己並不認識的陌生人。
珠世不明白八百比丘尼對鬼舞辻無慘究竟抱著怎樣的感情。
是憎恨嗎?可她看起來並不恨鬼舞辻無慘,說起他的名字時也不見半分恨意。
那麼……是喜歡嗎?
這樣的念頭在冒出來的瞬間又被珠世自己否認了。
【鬼舞辻無慘那樣的存在,不可能的。】
珠世安靜地等待著,她看著八百比丘尼繼續抬起了手,將她面前的茶杯轉了轉。
「珠世,命運的線,從來都沒有被斬斷過。」
八百比丘尼無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令珠世怔然許久。
但在下一刻,八百比丘尼又對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做實驗,鬼舞辻無慘同樣一直在進行研究,雖然這樣的舉動可能沒什麼意義……」
她將自己的手臂放在桌上,稍稍挽起了衣袖——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我的血也給你一些。」
雖然難以理解她的舉動,但對於這種送上門來的機會,珠世自然不會拒絕。
好在備用的住所也放置了簡易的設備,因而珠世成功采集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血液。
她沒有用鬼舞辻無慘研究了多年卻一無所獲的結局來打擊珠世,也沒有告訴她,自身的漫長壽命是偏離了常識的東西。
和鬼舞辻無慘不同,八百比丘尼既沒有【血鬼術】,也無法用自己的血增加同類。
除了同樣漫長的壽命之外,八百比丘尼和「鬼」也沒有其他的共同點了。
但這一切都不是珠世這時候應該考慮的事情,將八百比丘尼的血液小心翼翼地收好之後,珠世忽然問她:「你……是如何看待鬼舞辻無慘的。」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看向了炭治郎和愈史郎。
她說:「我也有一個孩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沒有在意他們驚詫的神色,垂下了眼瞼輕聲道:「是一個人類的孩子。」
先不說八百比丘尼是否擁有生育能力這回事,不老不死的預言巫女,就算真的生下了孩子……那孩子會是普通的人類嗎?
「那孩子的年紀,」八百比丘尼看著灶門炭治郎:「也和你差不多」
第32章 扭曲的羈絆
灶門炭治郎張了張嘴, 什麼話也沒能說出來。
好在很快八百比丘尼便補充道:「我自己是沒有生下孩子這種能力的,所以那是我從另一個人類的女性手裡接過來的孩子。」
她告知他們:「當時她的身後跟著鬼, 為了讓孩子能夠活下去, 她選擇了將孩子交給我, 自己則是獨自一人前去引開那只鬼。」
珠世曾經也是母親, 自然能夠理解這份偉大。而炭治郎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在兩年前他們家被鬼襲擊的時候, 母親也是將弟弟妹妹們護在了身下。
這是一個母親最無私的愛。
珠世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哪怕八百比丘尼口中的那孩子並非是她自己所生,她對那孩子的愛也不會失色半分。
因為八百比丘尼對她說:「我想要為他做些什麼,也希望……他能作為人類生活。」
在八百比丘尼說到這裡的時候,珠世才猛然間想起在鬼舞辻無慘身邊看到的那個少年。
和炭治郎差不多的年紀,是人類。
完全符合。
珠世實在難以想像八百比丘尼是如何將孩子養在鬼舞辻無慘身邊,還能生出【希望他作為人類生活】這樣的想法。
大抵也是看到了珠世眼中的異色,八百比丘尼解釋道:「那孩子並不知道鬼舞辻無慘的真實身份。」
珠世只覺得有股莫名的寒意籠罩了全身。
【能夠將那孩子養在鬼舞辻無慘的眼皮子底下,卻不讓那孩子發現鬼舞辻無慘的真實身份, 甚至還能讓他們「父子」如尋常人家般相處……能夠做到這種事情的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這位早已逃離了鬼舞辻無慘的控制, 卻依舊沒能從他的陰影中逃脫的女性之鬼不由得悚然。
珠世張了張嘴, 聲音莫名有些干澀:「你打算……讓那孩子如何作為人類生活?」
這樣的問題是八百比丘尼思考了十余年才得出的答案。
「生下了他的女人,從始至終也都是他的母親,總有一天伊之助會知道這一事實, 這是因果也是宿命, 他注定要和那個殺死了他母親的鬼戰鬥。」
八百比丘尼淡淡地開口, 哪怕說這種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
珠世忽然對她心生憐憫,或許在許久之前八百比丘尼也曾有過如普通人那樣尋常的喜怒哀樂,也曾有過灼熱到無法忽視的感情。
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一切都離她而去了。
八百比丘尼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惡鬼,她是絕無僅有的、孤獨而又無奈的存在。
不論再怎麼厭倦人世的一切,她都只能無可奈何地繼續活著,延續著漫無止境的無盡生命。
灶門炭治郎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聽這些屬於別人的私事,但既然八百比丘尼她們沒有背著他單獨談話,也就說明他是被允許知曉了。
聽到她說出【和鬼戰鬥】這種話的時候,灶門炭治郎下意識碰了碰腰側的日輪刀。
——也就是說……會是未來的同伴嗎?
雖然在見到鬼舞辻無慘的時候,灶門炭治郎絕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初始之鬼的身上,但他同時也的確注意到了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少年。
那個少年留著快要及肩的短發,輪廓近乎柔美,碧綠的眸子澄澈通透。
灶門炭治郎一直都是個很會為其他人考慮的孩子,他只要一想到那孩子居然在不知道鬼舞辻無慘真實身份的情況下將其當做父親這麼多年,便難以遏制心底裡的怒火。
這樣的欺騙……
但灶門炭治郎同時也知曉,當他看著八百比丘尼的側臉,看著她微微垂下眼瞼,說起自己有一個孩子的時候……
那份溫柔和愛意,不是假的。
這世間最大的錯誤是鬼舞辻無慘,也只是鬼舞辻無慘。
他就是一切悲慘命運的源頭,也是注定要被斬斷的宿命的根源。
——*——
八百比丘尼從珠世的手裡拿到了麻醉劑,這是備用的手段。
對鬼舞辻無慘這樣的「鬼」自然沒有作用,但是對人類還是能產生作用的。
她從珠世的住所回去之前,特意在外面多逛了兩圈,隨意挑了幾身衣服之後,才提著這些東西回到了別館。
剛一進門,便看到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鬼舞辻無慘。
這位初始之鬼似乎又在等她,他的視線落在八百比丘尼手裡的袋子上,漫不經心地開口詢問:「去做了什麼?」
八百比丘尼面無異色地進門,將那堆袋子放在茶幾上,理了理頭發後在他對面坐下。
「去買了幾身衣服。」
這是八百比丘尼為了打發時間常做的事情,鬼舞辻無慘也沒有太多懷疑的余地,也沒有翻看她買了些什麼的必要。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兩年前八百比丘尼在某一天忽然說過的話。
她說出了那個名字——繼國緣一。
而今夜,鬼舞辻無慘和伊之助一起出門的時候,他再次見到了熟悉的花札耳飾。
被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小鬼戴在耳下,晃動著的幅度卻足以令鬼舞辻無慘渾身發冷。
【太頻繁了。】鬼舞辻無慘想。
他近來被迫想起過去之事的次數,太頻繁了。
頻繁得……像是在預兆著什麼一般。
這種異狀很難不讓鬼舞辻無慘提高警惕,連帶著望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謹慎,她偶爾會做出來的事情,完全超乎鬼舞辻無慘的想像。
記憶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多年之前,名為繼國緣一的劍士,頃刻間將他砍成了一千八百塊。
這是鬼舞辻無慘見到的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被神所眷顧】的人類。
八百比丘尼不是人類。
鬼舞辻無慘從未將八百比丘尼當作人類看待,哪怕她總表現出一副渴望普通人生活的模樣。
但那個名為繼國緣一的鬼殺隊劍士,卻以人類之身,差點將鬼舞辻無慘送進了地獄。
燃著火焰的紅刀砍碎了絕大部分肉塊,被紅刀砍掉的部分,細胞等於徹底壞死。這是鬼舞辻無慘頭一次面對如此危險的日輪刀。
此前曾有無數鬼殺隊的劍士在他的手中斃命,哪怕那些人手裡也有日輪刀,但鬼舞辻無慘的再生速度快得離譜,在那些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便已經完成了再生。
那時候的鬼舞辻無慘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已經維持不了人類的身形,但在那個劍士不知為何竟失神了的瞬間,鬼舞辻無慘利用剩下的三百多塊碎肉四處逃散。
那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來的恥辱,而那種過往也本該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繼國緣一的死去而被深埋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但是,還有人知曉那樣的過往。
並非是當時借助繼國緣一和鬼舞辻無慘的戰鬥而成功脫離了他的控制的珠世,而是另一個存在——八百比丘尼。
她也曾見過鬼舞辻無慘那般模樣。
只剩下一團碎肉,怪異而又扭曲地蜷縮著,卻因為過於虛弱而什麼也做不到,甚至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被林間的野獸當做什麼普通的肉塊吃掉。
鬼舞辻無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以這副模樣見到了數十年未見的八百比丘尼。
其實若要和過往他們待在一起的歲月相比,這分離的二十多年時光實在算不得什麼,但問題是當初分別時鬼舞辻無慘新收了珠世作為下屬,又是一貫意氣風發的模樣。
可二十多年之後,八百比丘尼依舊維持著年輕貌美的模樣,而鬼舞辻無慘只剩下了一團碎肉。
【太過狼狽了。】
【太過不堪了。】
鬼舞辻無慘不想在這種時候見到她,更不想以這副模樣被她嘲笑。
倘若他們的處境對換,是鬼舞辻無慘站在她面前見到這種場景,必定會把八百比丘尼的尊嚴全部踩進泥土裡,讓她永遠也沒有抬起頭的余地。
但八百比丘尼大抵和他的想法不同,因為她在鬼舞辻無慘那團碎肉面前蹲下了身體,伸手將那上面不慎沾上的泥土和雜草,小心翼翼地拿了下來。
鬼舞辻無慘十分清楚她是認出自己了,哪怕八百比丘尼並沒有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她脫下自己身上的羽織,將碎成一團的鬼舞辻無慘帶回了暫居的破敗神社。
倘若鬼舞辻無慘這時候能夠說話,一定會嘲諷她居然落魄成了這樣,要知道跟在鬼舞辻無慘身邊的時候,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種破地方將就。
但鬼舞辻無慘沒有嘴,他也沒有說這種話的底氣。
因為他這時候的樣子,遠比八百比丘尼本人要落魄得多。
復雜而又糾結的情緒在鬼舞辻無慘僅余的碎肉中掙扎,卻在八百比丘尼將他放在圓墊上,用與往昔沒什麼差別的語氣對他說話時蕩然無存。
大抵這才是八百比丘尼真正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被升格的原因,八百比丘尼見過他孱弱病重,見過他意氣風發,見過他苟延殘喘。
她目睹了鬼舞辻無慘的任何一個時期,是在他身邊陪伴時間最長久,甚至可以說遠比這說世間的任何東西都要了解他。
在他的身體裡,也可以說是存在著她的一部分。
雖然此前沒有因鬼舞辻無慘異於常人的食譜而同他翻臉,但哪怕不用思考也能知道,八百比丘尼不可能為了鬼舞辻無慘而殺人。
她也不可能為了他去將人類引來這座破敗的神社,讓那些無辜的村民們成為鬼舞辻無慘飽腹的工具。
所以八百比丘尼唯一能給他的……只有她本身。
第33章 由你來挑選
一開始的時候, 八百比丘尼只是為了鬼舞辻無慘口中的【青色彼岸花】而握住了他伸出來的手。
可在後來相處的過程中,她卻忽然懷疑起了那樣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
在某一次二人獨處的時候, 八百比丘尼忽然詢問了這個問題。
她問:「青色彼岸花, 你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彼時鬼舞辻無慘正在構思著一個想法, 忽然被她打斷自然不悅, 但在聽到了她提出的問題具體是什麼之後,他卻陷入沉默了。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並非是一個出色的騙子, 他自己也無法肯定真的能騙到八百比丘尼, 當初去邀請她加入尋找青色彼岸花的計劃, 也不過是突發奇想。
八百比丘尼真的會接受他的邀請, 在他身邊待了好幾百年, 和他一起找這種虛構般的存在,才真的令鬼舞辻無慘深覺意外。
也讓他覺得【八百比丘尼很容易被欺騙】。
她輕而易舉地將他隨意編織出來的謊言當了真。
但在後來相處的時光裡, 鬼舞辻無慘卻又生出來了不同的想法。原本對她的認知被徹底推翻,自己膨脹起來的驕傲也被狠狠碾碎。
並非是因為鬼舞辻無慘本身騙術高超, 也不是因為八百比丘尼自己過分天真, 只是因為……她太過平靜了。
八百比丘尼的生命平靜得像是死去的湖面,但在那湖底的深處, 其實也還存在著小小的生機。
她需要一個能支撐她活下去的東西,需要一個能令她產生努力的目標。
無論是什麼都可以, 只要在合適的機會下出現在她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都會將其當做自己的救命稻草。
鬼舞辻無慘只是在最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給了她一個合理又恰當的目標——哪怕這個目標本身同樣虛無縹緲, 也足以令八百比丘尼如飛蛾撲火般追逐。
雖然在過去的一千年裡他們甚至從來沒有找到過半分與青色彼岸花有關的線索,也從未找到過任何證實它真實存在的證據,但他們依舊沒有放棄這一目標。
這是將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牢牢牽掛在一起的命運之線。
所以即便在過去的時光裡,八百比丘尼的預言術從未對【青色彼岸花】這一對像有過任何預言,鬼舞辻無慘也從未因為這種原因朝她發火。
這是其他的任何鬼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們只知道鬼舞辻無慘命令他們去尋找青色彼岸花,只知道這種東西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十分重要,卻不知道在【青色彼岸花】的背後,還隱藏著這樣的秘密。
——*——
難得想起了過去的事情,鬼舞辻無慘的臉色卻並不好看,但估摸著當初八百比丘尼對待過分狼狽的鬼舞辻無慘依舊不離不棄,這一過往還是令他緩和了自己的情緒。
哪怕平日裡八百比丘尼常做些令他不悅的事情,鬼舞辻無慘也只是單純因事情本身而生氣。
因為他從未真正厭惡過八百比丘尼這個人。
很多年前的時候是憧憬和傾羨,很多年後是習慣和熟悉,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從始至終都和其他任何人不一樣。
紅梅色的眸子像貓一樣細細地豎起瞳孔,鬼舞辻無慘毫不在意在她面前展現出這種異於常人的姿態,他站起身來,淡淡地說:「准備一下,我們該搬家了。」
沒有任何解釋,甚至絲毫沒有向她提及自己在今夜見到了戴著熟悉的花札耳飾的少年,鬼舞辻無慘又像是命令般淡淡地吩咐著。
既然他不說,那八百比丘尼也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作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詢問他:「這一次怎麼這麼快?」
聞言鬼舞辻無慘抬了抬眸子,在燈光下更顯艷麗的眉眼微微皺起,卻還是給她找了個理由:「你不是本就不滿意這裡?現如今可以換一個地方不是順了你的心意?」
說起來倒像是在為她考慮一樣了。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我的想法重要嗎?」
鬼舞辻無慘沒有回答,視線緊緊地落在她的臉上,看著那張毫無異樣、對今夜他所見到的東西一無所知的少女的臉,鬼舞辻無慘忽然生出了幾分怪異的心思。
「既然這樣的話,那新的住所由你來挑選吧。」
鬼舞辻無慘淡淡地說。
以往的每一次搬家,與其說是在商量之後才更換居住的場所,倒不如說只是鬼舞辻無慘本人做出決定,而其他人則聽從他的命令,跟隨著他的腳步。
這是他第一次對八百比丘尼說出這樣的話。
八百比丘尼也覺得有些意外,在過往的歲月裡她太過了解鬼舞辻無慘,也就導致他現在這些愈發明顯的變化,反而令她覺得有些看不清他了。
正如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的八百比丘尼有一個固定的形像,整日都該擺出一副冷淡的面孔,眼神永遠滿溢著悲哀和厭倦——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也存在著對鬼舞辻無慘的刻板印像。
在八百比丘尼看來,鬼舞辻無慘從來沒有半分為其他任何人考慮的心思,他永遠都是傲慢得看不進任何人身影的模樣,殘忍任性而又自我。
哪怕是在他身邊陪伴了他上千年的八百比丘尼,也僅僅是比其他那些隨手就可以丟棄的鬼高出了一點點的位置罷了。
對彼此的評價使得他們在面對彼此的時候也總會抱著不同的心思,聽到他這話的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臉,對上了那雙意味不明的紅梅色眸子。
既然這是鬼舞辻無慘主動提出來的,那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但在表面上八百比丘尼還是漫不經心地開口:「以往不都是你挑好了才和我說?怎麼這一次反而讓我來了?」
鬼舞辻無慘並未在意她語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嘲諷。
「不想選的話就吩咐下去,讓其他人處理吧。」他淡淡地開口。
——*——
八百比丘尼很認真地挑選著新的住處。
但她同時也是在等待著某個時間點的到來,在最合適的時間裡,就該去做最合適的事情。
但在此之前,有人來拜會了她。
對方沒有直接找上門來,而是讓人傳了信去萬世極樂教中,童磨這種藏在深山這種,又帶著神秘色彩的地點,哪怕數百年沒有變換位置,也不足以令人生奇。
他是少有的在一個固定的地點待了如此漫長歲月的上弦之鬼。
這也就導致了,上弦之間要想找到其他人雖然很困難,但找童磨卻是一找一個准——只有他的住所一動不動。
這一次想要拜會她的是上弦之中的第陸位,上弦之中僅有的二位共體。
和其他只有孤身一人的上弦不同,上弦之陸是一對兄妹。
而將他們變成鬼的,也並非鬼舞辻無慘。
這並非是說其他的鬼也能夠獲得將人類變成鬼的能力,而是因為在某些上弦的身體裡,屬於鬼舞辻無慘的血液純度過高,因而也具備著將人類變成鬼的力量。
將他們變成鬼的,是當時還沒能爬到上弦第二位的童磨。
那對兄妹從不恨將他們變成鬼的童磨,甚至可以說是對他心懷感激的——在人類時沒能獲得人類的權利,這對兄妹在變成【鬼】之後反而算是真正地【活著】了。
正因如此,對於鬼舞辻大人吩咐下來的每一個命令,妓夫太郎和墮姬都會不擇手段地為他達成。
在過去的百余年間,墮姬已經殺死了八位【柱】級鬼殺隊劍士,一直以來她也自認為深受鬼舞辻無慘的重視,所以鬼舞辻大人才會在前幾日光顧她所在的吉原花街,同她說:「找到那個耳朵上掛著花札耳飾的少年,然後……殺掉他。」
墮姬並不知道為何鬼舞辻大人要特意叮囑她這種事情,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對一個普通的鬼殺隊員如此上心,但只要是鬼舞辻大人的命令,墮姬都會無條件服從。
而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知曉關於那個少年的消息。
她平日的活動範圍只在吉原花街,隔個幾十年便更換名字游走於各個店子,但鬼殺隊員極少主動踏入花街這種地方,所以墮姬真要說起來其實毫無頭緒。
但她認識一個人,那是她所見過的,唯一能令她也傾倒的女性。
雖然有著不遜色於她的美貌,卻遠比她要聰明冷靜,哪怕是面對鬼舞辻大人也能夠鎮定自若。
在此前的人生中,墮姬從未見過有如她那樣的存在。
事實上,哪怕是作為人類的時候,墮姬也沒有對任何同性生出過半分好感。
不如她的女人在她面前只有被她嫌棄的份,而美貌能夠同她相提並論的女人又會讓她心生厭惡,覺得將自己和那種女人比較根本是在貶低自己。
直到她變成鬼的許多年之後,在某一次出去選購新的三味線時,偶然遇到了一個同樣在店中挑選三味線的少女。
在墮姬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熟悉的景像,穿著華美莊重的巫女服,手裡握著神樂鈴的少女……只是普通的振袖和服,神色平淡地站在樹下的少女……以及,眼前的少女。
她們的臉都是一樣。
只有最後的這一張臉來自墮姬自身的記憶,那麼她其他裝扮的模樣究竟從何而來,為何也會在同一時間浮現在墮姬的腦海中,哪怕不動腦子思考也能知道。
在被分得血液,變成鬼的時候,有些鬼能夠從那些屬於鬼舞辻無慘的細胞中窺得幾分屬於他的記憶。
很明顯,浮現在墮姬腦海中的那些東西……全部都來自同一個人。
第34章 花街之鬼
來自——鬼舞辻無慘。
意識到這一點的墮姬, 哪怕再怎麼遲鈍也能知曉眼前的這個少女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
因為從那些視角所看見的她的模樣,每一個都溫柔美好得令墮姬詫然。
她是頭一次知曉, 原來鬼舞辻大人也會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他人。
一開始的時候, 墮姬對她的態度是謹慎而又審視的, 但在召開上弦會議, 看到那個少女安靜地站在鬼舞辻大人的身邊時,墮姬卻忽然生出了幾分嫉妒。
——她的身上……有著太多鬼舞辻大人的味道。
但作為上弦之鬼的墮姬又能夠察覺到,她並非是與她們這些上弦相同的鬼。
【區區人類, 也能夠得到鬼舞辻大人的寵愛嗎?】
墮姬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
直到她對兄長抱怨, 抒發內心的不甘卻被上弦之貳聽到了。
有著彩虹色眸子的極樂之鬼笑得前俯後仰, 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為有趣的笑話。
「你笑什麼!」墮姬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一時間也忘記了地位的差別, 但在她破口大罵之前,童磨便停下了誇張的大笑。
「我說你啊, 墮姬。」童磨打開了他那把既當裝飾又當武器的金色鐵扇,邊緣銳利。
「八百比丘尼閣下可不是人類哦~」在這種時候, 他也沒再毫無規矩地直呼八百比丘尼的姓名了, 而是罕見地用鄭重其事的口吻對他們說:「她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神眷之屬】。」
墮姬自然不相信這種東西,直至她在某天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當著其他上弦的面反駁了鬼舞辻大人的話。大抵是因為鬼舞辻大人格外生氣吧, 所以將她的身軀弄得七零八落,就在墮姬冷眼旁觀的時候, 她卻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場景。
在無限城內, 但凡濺到了八百比丘尼血液的地方都仿佛被點燃了一般, 但那又並非是真正的火焰, 而是近乎陽光般明亮卻絲毫沒有灼傷他們的光亮。
氤氳在空氣中的細碎光點,在某個時刻重疊著仿佛蝴蝶翩翩紛飛,流光溢彩的光景甚至令墮姬完全忘記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她恍惚間伸出了手想要觸碰那些細碎的螢光,卻發覺它們在頃刻間受到了什麼召引一般,瘋狂地湧向了一個方向。
在極盡絢爛的光影之中再度睜開眼睛的少女,有著比墮姬此前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更加美麗的姿容。
這是她頭一次承認有人勝於自己。
——*——
八百比丘尼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墮姬了,上一次見面究竟是多少年前,她自己也有些記不太清楚,只知道以前墮姬總喜歡纏著她,要八百比丘尼教她彈奏三味線。
不論是什麼東西,只要是通過練習就能夠掌握好的,八百比丘尼都略有涉及——漫長的歲月無處打發,只好隨意找些事情來做,讓自己變得沒那麼無聊。
但在八百比丘尼看來,雖然墮姬名義上是纏著她要她教三味線,實際上只是找理由想來黏著她而已。
說到底,那個小姑娘變成鬼的時候也只有十四五歲。
變成鬼之後可以永久地保留最美麗的姿態,正如鬼舞辻無慘明明是二十歲之前被變成了鬼,卻一直保持著青年時的模樣。墮姬也將自己的外表年齡稍微提高了些。
這是只有上弦之鬼才能勉強做到的事情。
但在遇到八百比丘尼之前,墮姬也只是通過艷麗的妝容來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成熟。
直到某一天,八百比丘尼發覺她格外扭捏,像是掙扎遲疑了許久之後,才終於鼓起勇氣來問她:「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容貌……是停留在了什麼時候呢?」
這樣的問題令八百比丘尼著實有些意外,「平安時代……或者更早之前吧。」
她自己也有些記不太清了。
然而聽到這種回答的墮姬卻比她更加意外,「不是這個意思啊,我是說……」墮姬湊到她面前來,握著她的手凝重地詢問:「您的容貌,一直都保持著多少歲的模樣?」
頭一次被詢問這種問題的八百比丘尼愣住了。
仔細想來上弦之鬼裡女性本就稀少,墮姬難得有什麼喜歡的同性對像,會是八百比丘尼也很正常。
畢竟當墮姬和哥哥妓夫太郎成為上弦之鬼的時候,上弦之中的女性也只剩下墮姬一個了。
八百比丘尼回憶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想起自己作為人類時度過的時光——
「或許是十八歲吧。」她輕聲說道。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敢肯定。
但得到了回答的墮姬卻很興奮,她高高興興地將自己的容貌也變大了幾歲,長開之後的眉眼愈發明艷動人,但神色間的高興卻還像是個小姑娘。
「這樣是不是更漂亮了?」她期待地詢問著八百比丘尼。
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八百比丘尼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輕聲應道:「是,更漂亮了。」
從八百比丘尼口中得到一句誇獎,遠比從花街的任何一位客人口中得到極盡詞藻的贊美更加令她雀躍——哪怕八百比丘尼只是隨口一說。
墮姬是實實在在的因為得到了她的【認可】而高興。
但後來鬼舞辻無慘忽然心血來潮想制造小孩子形態的鬼,又帶著八百比丘尼換了幾次住所之後,她便和墮姬之間因此斷了聯系。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墮姬,八百比丘尼是獨自一人前往了萬世極樂教。
在她抵達時已經入夜,童磨親自站在了寺廟的門口,身上披著白色的羽織,地藏帽也好好地戴在頭上。
是通常情況下為了在人前裝模作樣才會故意弄好的裝扮。
遠遠地見到八百比丘尼,童磨的臉上便浮現出了笑容,他用闔著的扇子頂端抵著自己的下巴,笑起來時露出尖尖的虎牙。
「八百來得好慢呀~」童磨張開雙臂要來抱她,卻被八百比丘尼側身躲了過去,也因為他本就沒有一定要抱到的想法,所以才會被八百比丘尼輕易躲開。
沒有理會他慣例的一堆廢話,八百比丘尼只是問他:「墮姬已經來了嗎?」
「誒?」童磨露出驚訝又失落的模樣:「八百怎麼一來就問別人,我想多和你說幾句話都不可以嗎?」
八百比丘尼對他的故作姿態沒有任何動容,徑直朝著寺廟裡走去,童磨見這招行不通,也在她沒走幾步的時候便追了上去。
「墮姬和妓夫太郎也很過分呀,」童磨抱怨起來:「平時都從來不聯系我,只有到了有需要的時候才會想起我來,我可是一直都把他們當做好朋友的~」
在童磨的眼裡,上弦之中……不,應該說是所有認識的人或者鬼之中,就沒有不是他朋友的存在。
別人的想法並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內,童磨只知道他認為別人是朋友,那別人也應該禮尚往來才對。
沒有評價他這種奇怪思路的意圖,八百比丘尼也本就不是為了他而來,自然不會花太多時間和他進行毫無意義的交談。
她只是想來聽一聽墮姬究竟有什麼事情要同她說。
分散在各處的上弦之鬼能夠得知的信息,遠比常年待在鬼舞辻無慘身邊,就像是和外界的信息網排除在外的八百比丘尼要多。
——*——
「八百比丘尼大人!」
剛一見面,墮姬便跑到了她的面前,甚至連平日裡最親近的哥哥也被留在了身後。
妓夫太郎倒沒在意什麼,他又不像童磨那樣一點點小事就能嚎上老半天。
看著妹妹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站在外廊,妓夫太郎便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向她問好之後,自覺地坐在一旁將說話的地方留給她們。
過去了百年,八百比丘尼依舊是昔日的模樣——能夠在太陽下行走,也不需要以人類為食。
妓夫太郎在心底裡描繪著八百比丘尼的模樣,他的妹妹則是直截了當地向她詢問關於【耳下掛著花札耳飾的小鬼】的信息。
對於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墮姬的嘴從不會留半分情面,更何況這是鬼舞辻無慘吩咐下來要殺死的對像。
聞言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墮姬大大咧咧地告訴她前因後果,反正在她看來八百比丘尼又不是什麼需要被忌諱和隱瞞的對像,便連同【鬼舞辻大人吩咐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個小鬼,然後殺掉】這樣的事情,也一並告訴了她。
「八百比丘尼大人一定知道原因吧?」
在墮姬這樣詢問她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應聲道:「如果是花札耳飾的話,大概是知道的吧。」
八百比丘尼並不懼怕鬼舞辻無慘會讀取墮姬的記憶,因為她在墮姬和妓夫太郎面前所說的話,每一句都很正常。
她告訴他們:「我認識那對花札耳飾最初的主人。」
聽到這種回答的墮姬顯然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花札耳飾還有好幾任主人,於是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迷惑的模樣。
墮姬並不擅長任何需要思考或是轉很多彎的事情,很多時候她都只是跟在哥哥的身後,學著她哥哥的樣子。
因為哥哥說要在別人傷害自己之前掠奪他人的一切,於是墮姬也學會了他的自私。
八百比丘尼其實並不討厭她,當然,她也本就沒有什麼討厭的東西。
討厭什麼、喜歡什麼,都是需要耗費感情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的感情過於淡薄,所以她對待一切都只是平淡無波。
哪怕在聽墮姬猶猶豫豫地說:「那……八百比丘尼大人是不是不希望那個小鬼死掉啊……」的時候,她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第35章 特殊的愛意【已修】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八百比丘尼問她。
墮姬用理所當然的口吻回答道:「因為您說起認識那個人的時候, 和鬼舞辻大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墮姬的確不能說是聰明的孩子,但對別人情緒的基本感知能力還是存在的。鬼舞辻大人說起那個戴花札耳飾的小鬼時, 他的語氣根本就是憎惡。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不一樣, 她提起花札耳飾最初的主人時, 臉上的神色近乎溫柔。
墮姬很少會仔細觀察他人的表情變化, 但對於在乎的人自然不同。她甚至已經習慣從八百比丘尼大人細微的表情變化中尋找那些淺淡的情緒。
她能夠察覺出這些其實也令八百比丘尼詫異了一瞬,相對應的,既然她已經發現了, 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是啊。」八百比丘尼認可了她的話:「的確是不一樣的。」
讓鬼舞辻無慘憎恨恐懼著的鬼殺隊劍士繼國緣一, 在八百比丘尼心目中最初的形像, 卻只是個令人心生哀憐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依舊記得他那幼小的模樣, 靜靜的、呆呆的, 獨自一人坐在外廊的時候,仿佛整個世界的熱鬧與喧囂都和他沒有任何關聯。
和備受重視的兄長不同, 那個小小的孩子被父親安置在了只有三疊大小的房間裡,最常做的事情只是睜著那雙大而無神的紅色眼睛, 哪怕他的眼睛裡似乎什麼也沒能裝進去。
繼國緣一……也是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
無法融入人世, 也無法正常與人來往,甚至一度被認為耳聾聲啞, 可憐可悲。
但這一切,鬼舞辻無慘從不知曉。
因為當繼國緣一遇到鬼舞辻無慘的時候, 他就已經是天生的斬鬼劍士了。
連鬼舞辻無慘都不知道的事情, 墮姬這種江戶時代才被童磨變成鬼的末位上弦更不可能知道。但墮姬能夠知道的是, 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大人的想法幾乎沒有相同的時候。
無論是什麼事情都好, 他們對這些事的看法從未能發自內心地達成一致。
有時候墮姬也會思考諸如【為何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大人會在一起那麼長時間】之類的問題,但以她那單純的思維方式,每次都會陷入無解的怪圈。
這次也一樣。
八百比丘尼大人並沒有正面回答她關於鬼舞辻大人所說的、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的問題,而是對她說,「就像平時那樣對待就可以了。」
以往鬼舞辻大人也時常會吩咐墮姬要吃得更多,變成更加強大而又美麗的鬼,殺死更多的柱。墮姬每一次都有按照他說的方向去努力。
所以在聽到八百比丘尼說完這話之後,她歪了歪腦袋:「就像平時對待那些【柱】一樣嗎?」
雖然這次這個小鬼肯定實力不如鬼殺隊的【柱】,但既然這是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意思,墮姬自然會聽進去。
事實上,她這次來也並非完全為了那個小鬼的信息,能夠再次見到八百比丘尼,就算對方直接說什麼都不知道,也足以令墮姬高興許久。
【因為又見到了她。】
單單這點,就已經是極大的收獲了。
——*——
墮姬其實很想和她多待些時間,哪怕八百比丘尼一句話也不說,墮姬都可以看著她自己一個人絮絮叨叨許久。
但日出的時間,並不會因為墮姬對八百比丘尼所產生的留戀而推遲分秒。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他們必須趕回花街。
妓夫太郎提醒的時候,墮姬那張漂亮的面孔上滿是不願和遺憾。
「下次也還可以見面的。」八百比丘尼對她說:「有機會的話,我也可以去找你。」
聽到這話的墮姬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驚喜地拉著她的手確認:「真的嗎?」
她興高采烈地說著那我到時候一定會好好招待八百比丘尼大人,絕對不會委屈您半分。
八百比丘尼無奈地笑笑,看著她幾乎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在他們離開之後,童磨才貼心地出現,看在他沒有故意搗亂的份上,八百比丘尼也沒有在他坐下的時候說什麼掃興的話。
「又是這樣呢。」童磨忽的來了這麼一句。
八百比丘尼以為他是在說這熟悉的場景,上一次她來寺廟接兩個孩子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並肩坐在外廊,等待著升起的太陽。
——雖然童磨一定會在太陽升起來之前躲回屋子裡。
她沒有說話,童磨也早已習慣她的冷淡,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童磨說了十句,她才會回答那麼一兩句。
但她偶爾也會有話多的時候。
童磨記得她曾對自己說過,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注定要比別人承受更多的痛苦。
但童磨從不覺得痛苦,因為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感情。
——而八百比丘尼與他不同。
童磨歪著脖子,用手支著自己的臉頰,別過腦袋去看她:「不管是在誰面前,八百都很受歡迎呢~」
「但是八百最信任的人,還是我吧?」童磨忽然提起了這個話題,那雙彩虹色的眸子裡的光彩極盡絢爛:「因為我答應過八百的,我一定會幫你找到青色彼岸花,讓你也能夠前往極樂。」
找到青色彼岸花,這是比讓童磨擁有感情更加遙遠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大抵是因為自身的缺陷過於明顯,才更需要用其他的什麼東西來進行彌補,所以無法生出感情的童磨,在許下承諾方面則格外固執。
——只要是他答應了的事情,那麼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做到。
哪怕他許下承諾的對像從未指望過他能夠做到。
對他人心懷期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可八百比丘尼早已失去了這樣的能力,她沒法期待著什麼,也從不渴求幸福——於她而言,通過預言術看到的場景,無論是什麼樣子也不足以令她生出改變的念頭。
正如她在以前也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人的結局,卻從未試圖去改變什麼。
促使人們活下去的東西是感情,促使人們為了什麼而努力的,也是心中的感情。八百比丘尼早已失去了那些熾熱的感情,自然也沒有一定要為了什麼而努力的動力。
但在這一問題上,她卻生出過困惑。
【為何根本體會不到感情的童磨,會因為一個所謂的「承諾」近乎執拗。】
他既體會不到為喜悅,也無法生出悲哀,甚至他表現出來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是從別人身上「偷來」的東西。
可他卻記得很多事情,尤其是與八百比丘尼有關的過去,童磨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年幼的自己和八百比丘尼坐在祭壇上,面對著信徒們的訴苦,他近乎無措地看向八百比丘尼。他也記得父親和母親雙雙慘死在房間裡,面對著滿地的斑駁血跡和溢滿了整個房間的臭味,他也用了同樣的眼神看著向他伸出手的八百比丘尼。
那是【詢問】的眼神。
——告訴我吧,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呢?
八百比丘尼已經忘記了,在很久之前的時候,她曾給過這個無措的孩子答案。
【只要有為之奮鬥的目標,有能夠令你拼盡一切也想要去做到的事情,那麼再枯燥乏味的人世,也會變成光彩絢麗。】
在童磨的眼裡,八百比丘尼就是那個令他的整個世界都變成光彩絢麗的存在。
哪怕他最常說【神的恩澤會一直存在八百的身上】。
但只有童磨本人才真正清楚自己內心的想法,對於他自己而言,八百比丘尼就是他的【神】。
她是教會了他如何與這個世界溝通,如何面對其他的【正常】的人類,如何讓自己能夠接受自己的存在。
只是……八百比丘尼恐怕永遠也意識不到,這個在她眼裡沒有任何感情、直到現在也不知感情為何物的孩子,其實一直都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愛著】她。
身為人類的時候,童磨就一直在為了更加了解她而努力,他曾一度將八百比丘尼當作自己的同類,以為她也像自己一樣無法感知到任何情緒——因為不管信徒們說出來的痛苦再怎麼變化,八百比丘尼的神色永遠都是那麼的悲傷。
悲傷……卻從未落下過半滴眼淚。就好像她也是故意做出這樣的姿態一般。
可直到變成了鬼之後,童磨才忽然明白,八百比丘尼的痛苦正是來自於她本身,來自於她那無窮無盡的漫長生命。
從她身上蔓延出來的悲傷,與其說是因為那些伏跪在她面前向她傾訴的人類,倒不如說是從她骨子裡散發出來的。
因為八百比丘尼,哪怕面前沒有任何信徒的時候,童磨所觀察到的她的表情,也會在不經意間透露出她的真實想法。
彼時的童磨已經被鬼舞辻無慘變成了鬼,他毫無芥蒂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甚至沒有生出半分掙扎。
因為於他而言,無論怎樣都可以。
不管自己是人類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對童磨來說都是一樣的。他甚至在接受自己成為吃人的惡鬼這一事實之時,都沒有生出過絲毫負擔。
但八百比丘尼卻對此有著不同的看法,童磨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了。
當他被鬼舞辻無慘那雙指甲堅硬銳利的手插入頭顱的時候,童磨從那雙視線被血浸染的彩虹色眸子裡,看到了她臉上的神色。
【八百比丘尼在為他感到悲傷。】
童磨並不理解這樣的悲傷,他只知道他要遵守和八百比丘尼的承諾,變成鬼之後就意味著他也能夠擁有漫長的生命,而只有這樣,才能真真正正地、永永遠遠地為了八百比丘尼的死亡而努力。
但童磨聽到了微不可聞的嘆息。
那發出了聲音的少女幾乎要落下淚來。
【多麼可悲啊……】她說。
【可悲】這樣的詞語放在童磨身上,他本人完全不認可。要是這時候他能夠說話,必定也會笑眯眯地對八百比丘尼說:「八百的想法好奇怪哦~」
可這時候的童磨什麼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都會覺得從腦袋那裡傳來的疼痛要讓他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保持著睜開眼睛的姿勢已經足夠困難,深入骨髓的陣陣刺痛,足以磨滅任何清晰的神志。感受到不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在他的身體裡蘇醒,童磨忽然想——
【真好啊。】
哪怕他本人都已經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童磨仍坐在她的身邊,「我聽說八百和鬼舞辻大人又要搬家啦,總是搬家不會覺得很麻煩嗎?」
童磨像是真的在為她考慮一樣,甚至興致勃勃地提著建議:「不如搬來和我住吧,反正寺廟很寬敞,也還有很多空房間,就算你和鬼舞辻大人一人一間都可以哦!」
先不說他這個提議的用心如何,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就足以看出玩笑的成分居多。
八百比丘尼視線微移,輕輕地說:「一直住在一個地方,難道不會覺得無趣嗎?」
她的聲音幾乎與涼薄的月色一樣淡然,甚至從表面上來看,八百比丘尼倒更像是那個體會不到感情的人。
童磨捧著臉坐在她的身邊,歪著腦袋笑道:「完——全不會呀~」
他那雙彩虹色的眸子在月色的光輝下澄澈明麗,說出來的話也一樣美麗:「我一直都住在一個地方的話,信徒們就能輕松地找到我的寺廟。能夠指引其他人前往極樂,給他人帶來幸福,對自己來說也是幸福的事情呢。」
就像是真的悲天憫人的神佛一般,童磨時刻都在念叨著:「人類恐懼活著的痛苦,又害怕死去的空虛,所以我就把他們也融入我的血肉,讓他們能夠和我一起獲得永生。八百一定能夠理解的吧,這種事情。」
八百比丘尼能夠理解——但理解與認同並不是同樣的概念。
哪怕能夠理解他的所作所為皆是因為思想與尋常人差別過大而造成的結果,八百比丘尼仍無法發自內心地認同他的做法。
但她不說出來的話,童磨就不會知道。
要想改變童磨的想法是很困難的事情,當八百比丘尼意識到他已經變成這樣的時候,一切也都早已成了定局。
童磨是整個萬世極樂教的支柱,甚至可以說,他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為所有信徒眼中的【神子】。
帶他來到這個世上的夫妻,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他們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知曉了他們生下的孩子將會有著純淨的白橡發色、奇異的七彩眼眸,在聽到她說完這話的時候,那對夫妻伏跪在她的面前,喜極而泣地感激著【神的恩賜】。
在很長一段時間,底層的人們都過著愚昧無知的生活,他們的思想和認知都受到極大的限制,將一切難以理解的東西都歸咎在【神】的身上。
倘若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告訴他們,這個孩子只是發色與眸色稍微特別一些,並非是神明的使者,也無法聽到神明的聲音,反而會令他們陷入真正的痛苦。
在很多時候,真話往往沒有假話好聽。
八百比丘尼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雖然她並不擅長說假話,但在別人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以此來尋求心理安慰的時候,她不會戳穿。
她知道,在那些人看來,與其活在殘忍的真實中,倒不如活在夢幻的虛假裡。
所以童磨變成了【神子】,而她也被萬世極樂教奉為神女。那些人伏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搬離原本居住的小小的、早已敗落的神社,稱她為同樣受到神明眷顧的【預言巫女】。
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那對創建了萬世極樂教的夫妻是真的將她奉若神明。
哪怕八百比丘尼極少開口說話,也總是垂著眼瞼,他們也會說她是在努力地為了讓大家獲得幸福、為了讓萬世極樂教的信徒們受到庇佑而日日祈禱。
童磨的父親其實並不是專一的丈夫,他甚至和教內的許多女教徒都發生過關系,但唯獨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從不會用看待一個【美麗的女子】的眼神去看她。
因為八百比丘尼是他們的【神明】,而人類沒有資格觸碰和褻瀆神明。
作為人類的他們只能伏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為信徒們帶來救贖。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八百比丘尼本身都未能獲得所謂的【救贖】。
然而言語即是咒,人心也會變成束縛。被他們神化之後的八百比丘尼,已經被人類的言語束縛了。
在看到那對夫妻的屍體時,八百比丘尼也曾想過,等到童磨長大,她便找機會離開萬世極樂教,但在她的想法化作現實之前,鬼舞辻無慘又重新找到了她。
童磨其實對將他變成了鬼的鬼舞辻無慘既沒有恨意也沒有感激,平日裡尊稱對方一聲「大人」,也只不過是因為鬼舞辻無慘喜歡被人這樣稱呼。
他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傲慢得看向任何人的目光都只剩輕蔑。
童磨十分樂意照顧他的情緒,幫他達成這樣的心願。就像他也十分樂意坐在屋子裡那些滿是金蓮花和金法/輪圖案的屏風旁,整日整夜地聽信徒們訴苦,順著他們話一邊流淚一邊說他們一定能夠前往極樂。
他對待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不論是鬼殺隊的人還是與他相同的鬼。
只有八百比丘尼是例外,她是唯一要被特殊對待的存在。
童磨見過鬼舞辻無慘將她擁入懷中,也見過鬼舞辻無慘讓她四分五裂,那個初始之鬼對待她的態度,總會讓童磨疑惑許久。
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笨蛋,童磨從未見過像他們那樣愚蠢的人類,但當他想起母親舉著刀在他面前將父親殺死的場面,卻又總會不自覺地聯想到鬼舞辻無慘殺八百比丘尼的場景。
有人曾告訴過童磨,在他詢問對方為何母親要殺死父親的時候,那個人對他說:「是因為恨。」
因為憎恨著對方,所以才想讓對方痛苦地死去。
但童磨又想,八百不會死亡,她只會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太陽般絢爛耀眼的光芒,像是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樣在那樣的光影之中復活。
所以這種說法或許並不適合用在鬼舞辻無慘和八百的身上。
而後來童磨聽到了另一種說法,有人對他說,【是因為愛。】
因為他的母親深深地愛著他的父親,所以才會無法接受他的不忠,在殺死了對方之後自己也和他共赴黃泉。
童磨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鬼舞辻無慘,也是愛著八百比丘尼的呀。】
所以在發現了自己無法從八百比丘尼這裡獲得回應,無法得到她的【愛】之後,他才會反復無常地對她又愛又恨。
以至於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會反應不過來,自己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
「天快要亮了。」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八百比丘尼忽然說了這麼句話。
哪怕捧著臉,童磨的手指依舊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他戳著自己的臉頰,一派童稚天真的模樣:「八百是在關心我嗎?我好開心呀~」
在八百比丘尼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童磨倏地將身體傾向了她。
躺在木質的廊板上時,八百比丘尼的視線穿過他的肩頭,看到了虛虛將散的月亮。
屬於【鬼】的時間就要結束了,而趴在她身上,用手臂支撐著廊板,與她近在咫尺的極樂之鬼卻神情溫柔。
他俯下身體,彩虹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和他的父母不同,童磨從不相信這世間真的存在著所謂的神明,也不相信所謂的極樂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他自然也不會同他的父母一樣,將他身下的這個人視為高不可攀、不可觸碰的存在。
她是童磨的「神明」,卻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早在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他的位置就一直都是八百比丘尼的身邊——他從來都是離她最近的存在。
哪怕在沒有人的時候爬進她的懷裡,八百比丘尼也從來不會拒絕。
她只會在童磨注視著她的時候,也用那雙仿佛深靜湖面一樣的眼睛看著他。那眼眸的深處會如漣漪擴散,是轉瞬即逝的光彩和靈動。
「這樣的話我從來沒有說過吧,」童磨用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知道八百的記性很不好,總是會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忘掉,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記住哦,因為我只會說一次。」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從他的肩頭移到了他的臉上,背著月光的上弦之鬼,他的神色是少有的安靜——甚至在某一瞬竟與八百比丘尼時常露出的神態有些相似。
他同她說:「主動來找我吧。」
「不管是為了什麼事情都可以,不管是因為誰都可以。八百其實並不喜歡鬼舞辻大人吧,但是沒關系的,八百完全不用擔心這種事情哦,因為我一定會比他做得更好,我會比他……」
【更加愛你。】
第36章 鄭重其事
在童磨將他想說的話完整地說出來之前, 八百比丘尼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承諾是很珍貴的東西。八百比丘尼一直都這樣認為。
而對他人許下承諾這樣的事情,更是無論如何都應當鄭重其事地對待。
所以當童磨對她說出【只會說一遍】的承諾之後, 她便意識到了, 自己根本無法回應他的承諾。
童磨從小就是很特別的孩子,八百比丘尼甚至一度對他產生過羨慕——哪怕那樣的艷羨轉瞬即逝。
感受不到感情,也就意味著,不僅是感受不到快樂,連同悲傷和寂寞,都會被一起忽視。
可後來八百比丘尼才發現, 對於這個孩子而言, 什麼都感覺不到, 才是最大的空虛和悲哀。
與其說他是為了履行自認為的【對八百比丘尼】的承諾而活,倒不如說,他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的與眾不同。
哪怕是童磨也知道, 與眾不同的人, 絕對無法融入這個人世。
所以就算是他這樣的存在,也在尋找著讓自己能夠不被人世排斥在外的方法。
其實他如果只是像平時那樣, 如打趣般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開口說這些話, 八百比丘尼仍可以當做他就是隨口玩笑,而她自己也不必過分在意。
——但這次不一樣。
看著童磨的眼睛, 她就已經明白了他此刻的不同尋常。
童磨這時候的表情……過於平靜了。
平靜得什麼也看不到,只剩下那張空洞卻又漂亮的皮相。這樣的表情並不像現在的童磨, 而像是更早之前, 早到他還是人類時那副幼小無知的模樣。
對外界的一切都無法體會、無法理解, 只能注視著自己覺得最值得信任、最能夠幫助他的人,試圖從對方那裡得到些什麼。
他在自己許下【承諾】的同時,也渴望著從對方那裡得到回應。
而童磨唯一憧憬與期冀的對像,只有八百比丘尼。
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太陽都升起來了,八百比丘尼依舊沒有開口。
而童磨也沒有任何要離開的念頭。
分明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他的心也什麼感覺都沒有,可八百比丘尼竟無端覺得,這時候的童磨帶給她的感覺遠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要來得沉重。
【如果不做些什麼的話,或許他就會任由自己消失在陽光下。】
不知為何,八百比丘尼突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所以在聽到那些細微的、仿佛在焚燒什麼的聲音輕輕響起的瞬間,她的手掌壓住了童磨的肩胛。在對方睜大了眼睛的同時,將他的身體摁下,帶著他一起滾進了身後的和室中。
在這樣的舉動發生之後,兩人之間的位置徹底發生了變化。原本被壓在身下的八百比丘尼,此刻卻是將手臂從他身下抽出,手掌撐著木質的地板,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躺在她下方的童磨。
她聞見了微微焦臭的味道,悄悄地鑽入她的鼻腔。
躺在她身下的青年露出或似神佛、或似稚子的笑容,那雙虹色琉璃般通透純淨的眼睛彎起弧度:「八百是在擔心我嗎?」
分明他才是差點消失的那一方,可露出來的表情、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在安慰八百比丘尼一樣。
「如果是擁抱著八百消失在陽光下,其實也可以算得上是進入了八百的身體裡,和八百永遠在一起了吧?」他無憂無慮地笑著:「就像之前那些信徒們都活在了我的身體裡一樣,我也會永遠活在八百的身體裡,和八百一起獲得永恆的……」
「不會的。」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童磨,說出來的話語氣平靜,可內容卻近乎殘忍:「不論是人類還是其他的生物,死掉之後都是什麼也沒有了。」
「從來沒有什麼一個人會活在另一個人身體裡的說法,一切都只是人類虛構出來的美好幻想。」
八百比丘尼比誰都要清楚這一點,哪怕她多年來一直作為巫女活躍於各個神社之中,甚至自身都可以稱得上是【神跡】,但她本人卻根本不信仰任何神明。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她真的受到了神明的眷顧,神明又怎會聽不見她的祈禱呢?
正如童磨時時刻刻都在注視著八百比丘尼。在很久很久之前,八百比丘尼也曾讓自己的視線內只容留了一個人的身影。
【但她沒能留住任何東西,也沒能留下任何人。】
童磨不知道她這時候在想些什麼,他只知道八百這時候一定很悲傷。可這樣的悲傷又不是像那些信徒們一樣,是因為生活貧苦或飽受折磨而產生的痛苦,而是一種純粹干淨、無欲無求的平靜。
「八百,」童磨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哪怕那上面沒有任何淚水落下。
他忽然說:「你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安靜地等待著他繼續開口。
「這個世界不存在神明,也不存在佛祖。」童磨依舊笑著,毫無陰霾。
他說:「但正如人們需要神佛,我也是像他們一樣的需要八百呀。」
八百比丘尼愈發沉默了。
好在童磨這時候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捧著臉活潑地笑起來,又抱著八百比丘尼的腦袋蹭呀蹭,說八百實在太可愛了,我一不小心就說了好多好多話,把原本要留到下次見面才能說的話都說出來啦。
「這樣的話,下次見面又要想好久才知道該和八百聊些什麼了呢~」
童磨嘴上說著看似苦惱的話,動作神情卻很輕松。
八百比丘尼幾乎是無意識地松了一口氣——她這時才想起來自己最不擅長應付的其實是什麼。
【是別人真心實意地付出之後,渴求著能從她這裡得到回應。】
八百比丘尼不擅長接受來自他人的好意,更不擅長回應他人。她能應付童磨過分親密近乎狎昵的舉動,也能應付鬼舞辻無慘殘忍冷漠的做派,卻無法任由自己聽到童磨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那句——
【更加愛你。】
就算童磨沒能說出來,她也能感知到他究竟要說什麼了。
那樣的字眼純粹而又美好,平靜而又正常。
可八百比丘尼早已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也已經失去了接受他人愛意的能力。
哪怕童磨所謂的【愛】,與普通人所理解的愛意相差甚遠。
——*——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伊之助總覺得母親最近心事重重的模樣。
可當他試圖詢問她,想要從她口中聽出什麼端倪的時候,得到的卻又只是她的微笑和安撫。
不僅如此,伊之助還發現了父親最近待在家的時間也少得可憐。
「爸爸他最近的生意很忙,」八百比丘尼輕聲對他說:「所以連搬家的時候,都只能由我來處理了。」
聽到這種話的時候,伊之助顯然愣住了,「又要搬家了嗎?」
從伊之助懂事以來,他們就已經搬過好幾次住所了,雖然從來沒有固執地追問過什麼,但心底裡的疑惑總歸是存在的。
八百比丘尼幫他理了理頭發,面不改色地說著編出來的理由:「是呀,以前不也是這樣嗎,是爸爸工作的需要。」
伊之助其實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在做著什麼樣的工作,他唯一知道的,只是他開了公司。
或許是某種特別的感受驅使伊之助將疑惑化作了問題:「爸爸……究竟在做什麼樣的工作?」
八百比丘尼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這麼久都沒有跟孩子提起過父親的工作,便同他說:「是在經營貿易公司哦。」
聽到這樣的回答,伊之助眨了眨眼睛,什麼也沒有再問了。
他早已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一直黏在母親的身旁,更何況還有年紀相仿的哥哥——哪怕現在這個哥哥看起來比他的年紀還要小上一些。
或許是因為那個怪病的緣故吧,伊之助想,所以哥哥才會在無法曬到陽光的同時,連身體也像是長不大一樣。
一開始見面時只差幾釐米的身高,到現在反而擴大了好幾倍,當現在的伊之助和累站在一起時,絕對不會有人覺得累才是「哥哥」。
當伊之助推開房門的時候,累正坐在書架旁看書,聽到推門的聲音,他抬起腦袋看了一眼伊之助,輕輕地叫了他的名字。
「累。」
不知從何時開始,伊之助也不再稱累為「哥哥」,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這並不代表著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也因一個名字而散去,只是個稱呼而已。
但有時候累卻會覺得,或許伊之助改變對他的稱呼,其背後還隱藏著什麼原因也說不定。
累沒有在意伊之助的走近,正想問他是否要一起來看,伊之助卻忽然說:「我們又快要搬家了。」
累眨了眨眼睛。
「你不覺得很麻煩嗎?」伊之助用抱怨的口吻道:「又要搬到陌生的地方去了,也要去新的學校適應新的環境……」
聽到這樣的話,累抿了抿嘴角。
他沒有去過學校,但他搬過很多次家,搬家的感覺對他來說並不陌生,而他本人也不排斥搬家。
他只是……不想和家人們分開。
只要是和家人,和父親大人、母親大人,還有弟弟在一起,就算搬家的次數再頻繁,累也不會覺得麻煩。
但伊之助不一樣。
累盯著伊之助的臉,想起父親大人對他說,只要再過一段時間,伊之助也會變成他們的【同類】。
累想,只要伊之助也變成了鬼,那樣的話……應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覺得搬家是一件麻煩的事情了吧。
第37章 「約會」
當鬼舞辻無慘從八百比丘尼口中聽到新家地址的時候,他微微地皺了皺眉頭。
雖然早就隱約有所預料, 但當八百比丘尼親口告知他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依舊生出了幾分難言的情緒。
【京都。】
很久之前這裡是鬼舞辻無慘出生的地方, 卻也是他在後來變成鬼之後的時光裡, 極少再觸及的地方。
而對於八百比丘尼來說, 這裡也是沉睡了她過去的地方。
鬼舞辻無慘很難確認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選擇了這個地方,投向她的目光也深暗了幾分。
大抵是他沉默不語的樣子持續了太長的時間, 八百比丘尼瞥見他那意味不明的臉色, 輕聲道:「若是不喜歡我選的地方,那便由你重新決定吧。」
她的聲音一如往常般平靜, 卻適時地點醒了鬼舞辻無慘。
——這是他親口說出來的話, 是他做出的「由她來挑選」這一決定。
所以八百比丘尼不管選了哪裡, 她的做法本身都只是在他限制好的內容之中進行的活動。
忽然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心情也頓時豁然開朗,他斂去暗沉的神色, 狀似漫不經心道:「不用了,就按照你選的來。」
但八百比丘尼卻輕而易舉地感知到他情緒的變化,在明白了他的確是認可了她的選擇之後, 沉了沉眸色什麼話也沒說。
若要問平日裡什麼人的話也不聽、半分不同的意見也不能容忍的鬼舞辻無慘唯一會退步的對像是誰,那也只會是八百比丘尼。
八百比丘尼是唯一一個能在某些情況下反駁他、提出不同的意見而被他接受的存在。
雖然那樣的情況少之又少。
但八百比丘尼很清楚,這一次鬼舞辻無慘必定會同意她做出的選擇。
【因為這是鬼舞辻無慘給她的權力,而她也順從地使用了他賦予的權力。】
只是這樣的順從,也足以讓鬼舞辻無慘容忍她輕微的放肆。
誠然八百比丘尼也生出過想要回到京都的念頭, 但她想要回到的, 卻不是現在的京都。
她真正懷念著的, 是鬼舞辻無慘同她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時代——詭麗而又靡艷的平安時代。
和鬼舞辻無慘不同,八百比丘尼其實經常回憶過去的事情,哪怕她穿著新潮的洋裙,住在西式的別館裡,也無法磨滅她心底裡對過去的懷念。
但越是懷念著過去,越會覺得,曾經那些會令她生出喜怒哀樂的事情和故人,似乎也在時光的流逝中褪去了色彩。
她所能看到的現在,落入她的眼眸之中依舊沒有褪色的,是鬼舞辻無慘。
她不記得鬼舞辻無慘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青年的模樣,只知道每每注視著他的時候,對方都會露出類似的表情,說出類似的話。
「很無聊嗎?」
鬼舞辻無慘微微抬起下頜問她。
——就是這樣的姿態。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瞼,也抬起了嘴角,忽然道:「感覺有一段時間沒和你一起出去逛逛了。」
她這話說得有些出乎鬼舞辻無慘的意料,甚至令鬼舞辻無慘生出了片刻的恍惚,就好像他們真的只是普通的夫妻。
而八百比丘尼也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妻子,在對自己的丈夫說著這樣的話。
詭異的念頭甚至沒能持續幾秒鐘便被揮散,開口時鬼舞辻無慘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狀態:「正好今天晚上沒什麼事情,可以在搬家之前出去走走。」
難得鬼舞辻無慘會有這麼善解人意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正想說伊之助和累都在樓上看書,自己先去把他們叫下來,卻在開口前被鬼舞辻無慘的發言堵住了嘴。
「不用叫他們,」鬼舞辻無慘對她說:「孩子也該有長大的時候,沒必要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在他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忽然生出了一種微妙的違和感。
這不像是鬼舞辻無慘會說出來的話,而像是……一個尋常的父親會說出的話。
「尋常」「普通」「平凡」這樣的詞語只要用在鬼舞辻無慘身上,無論是在什麼時機下都會令人心生違和。
他合該是「惡孽」「殘忍」「異禍」之類的化身。
這時候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微微抬起下頜將自己的領口展現在她面前的青年,有著一張英俊得近乎冶艷的臉。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手,為他重新系好領帶之後,也順便整理了衣領和袖口。
鬼舞辻無慘理了理她頰側的碎發,動作自然得沒有任何異樣。
雖說伊之助和累都不具備烹飪這項技能,但吩咐好佣人之後,這其實根本就算不上問題。相比於這個,倒更應該想想如何告知孩子們,他們的父母把他們留在家裡單獨出去「約會」了。
這樣的任務落在鬼舞辻無慘身上,只會變成一聲冷淡的吩咐。
八百比丘尼沒有對他命令佣人的語氣發表任何看法,只是在他微微抬起手臂的時候,挽上了他的小臂。
淺草最有名的建築,也是整個東京最高的建築,被稱之為【淺草十二樓】的凌雲閣,是從上個世紀末延續下來的高樓。
十二層的樓閣初建時便令所有人仰嘆,建成之後更是成了標志性的建築之一,連帶著淺草公園的熱鬧,都與其密不可分。
雖說在淺草也居住了好幾年,但八百比丘尼從未如此平靜和諧地與鬼舞辻無慘在街道上行走——尤其是前些時日他才在街上看到了熟悉的花札耳飾。
這也就顯得鬼舞辻無慘此刻的平和溫雅格外奇怪。
心裡的想法如何,都不會影響到表面上的做派,八百比丘尼沒有開口說出任何掃興的話,甚至在鬼舞辻無慘詢問她想看電影還是歌劇的時候回答道:「難得有時間,都去吧。」
這是絕對不會出錯的萬能回答。
鬼舞辻無慘顯然並不排斥她「全都要」的想法,並且在看了電影和歌劇之後,還帶著她挑起了新的唱片。
「家裡的唱片也已經很多了。」
八百比丘尼見他挑得越來越多,輕聲提醒起來。
「舊的東西遲早都會被換下,不需要的丟掉就好了。」
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在付完錢之後留了地址讓店員待會兒送到別館去。
對於他這種隨意揮霍的行為,八百比丘尼視線微移,沒再看他。
和想要拋棄過去的一切,不論是過去的時代還是人類記憶的鬼舞辻無慘不同,八百比丘尼從未想丟棄過去的任何東西。
哪怕那些東西在她的心底裡積壓了越來越沉的重量,也無法令她生出任何丟棄的念頭。
鬼舞辻無慘總會在時時刻刻說著與八百比丘尼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話語,也總會在不經意間展現出與八百比丘尼的習慣截然不同的做派。
他總是抬著高傲的頭顱,對待任何事物都抱著施舍般的心情。
八百比丘尼了解他的每一個習慣,也清楚他的每一個想法。
——鬼舞辻無慘單獨帶她出來,並不是真的為了和她「約會」。
他只是……
「淺草十二樓。」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忽的在她耳旁響起。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站在了樓下,鬼舞辻無慘的目光落在她的側臉,在她側過臉時微微低下頭:「還是覺得無趣嗎?」
跟在他身邊時還心不在焉,也就意味著這些東西完全留不住她的心思,哪怕自認為極其隱晦,但八百比丘尼還是從他不自覺變成了豎瞳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不悅。
「不,」八百比丘尼輕聲回答道:「只是覺得……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
在淺草這樣熱鬧的城市裡,維持老舊與新潮的微妙平衡。
一方面很多人都還穿著傳統的和服,與舊時一般過著拘束守禮的生活。而另一方面,「自由」的風氣也開始和舶來品一同湧入了國內。
這樣的解釋令鬼舞辻無慘望向她的目光更加沉靜,卻沒有對她的理由生出分毫懷疑。
八百比丘尼本就是這樣的人。
時光無法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時代同樣無法令她本身產生任何變化。
八百比丘尼的時間靜止在了過去,她的心也靜止在了過去。
她在沿途的牆壁上見到了「東京百美人」的照片,昔日凌雲閣初建,為了打響名氣,便通過投票選出了百名藝伎的照片,掛在了沿途的牆壁。
在那些照片裡,八百比丘尼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穿著繁瑣艷麗和服的女人,眼尾的殷紅仿佛能透過黑白的照片,向他人展示其張揚的美麗。
「墮姬。」
八百比丘尼在那張照片面前停留了腳步。
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對墮姬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鬼舞辻無慘眼裡,墮姬的地位全然不如她的哥哥妓夫太郎,無論是腦子還是能力,她都只會給她的哥哥拖後腿。
唯一能夠看得過去的,只有那張漂亮的臉。可臉再怎麼漂亮,也無法改變她腦子不太好的事實。
墮姬是和八百比丘尼截然不同的存在。
和沉溺於花街的熱鬧,渴望享受他人的仰望與注視的墮姬不同,八百比丘尼的安靜深入骨髓。
但鬼舞辻無慘偏偏不會讓她安靜,是他讓八百比丘尼換上了新的服飾,帶她進入新的時代,告訴她舊的東西遲早都會被換下。
哪怕他同意了八百比丘尼出自私心選擇的搬家地點,也不代表著鬼舞辻無慘真的認可八百比丘尼的私心。
鬼舞辻無慘的一舉一動,都在殘忍地提醒她——過去的東西遲早都會被取代,她所熟悉和無法忘卻的一切,在這個世界的眼裡可有可無。
歲月的變遷會磨滅過去的痕跡,時代的變化也會替換她所熟悉的一切。
而一直在接受著這樣的變化、認可變化的鬼舞辻無慘,他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正確。
第38章 決定的權力
並非是鬼舞辻無慘的錯覺,從淺草十二樓回來的八百比丘尼比出去之前更加沉默了。
新送來的唱片被暫放在了客廳, 見他們回來, 佣人便過來詢問是否要搬到樓上他們的臥室裡去。
「搬上去吧, 」鬼舞辻無慘淡淡地說著, 視線微移, 瞥了一眼身側八百比丘尼的臉色,補充道:「要是放不下就把之前的扔了。」
佣人下意識看了看女主人的臉色, 見她沒什麼表情, 便按照男主人的吩咐將那堆唱片搬了上去。
大抵是數量過多,所以搬運時的動靜也驚動了樓上的伊之助和累, 兩個孩子聽說父母已經回來, 雙雙跑下樓來。
伊之助好奇地詢問八百比丘尼:「爸爸和媽媽去了哪裡?」
八百比丘尼將挽著鬼舞辻無慘的手臂抽出, 不留痕跡地拉開了自己和他的距離:「去外面隨便逛了逛,伊之助吃過晚飯了嗎?」
伊之助點點頭。母親的動作分毫不落地落入他的眸中, 令伊之助也斂了斂心神。
【他的父親和母親,從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地握手言和。】
不知為何,伊之助忽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一切都不過是浮於表面、如鏡花水月般, 稍有波折便會撕破的假像。】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伊之助此刻的想法,自然也不知曉在伊之助的眼裡——他的母親現如今並不幸福。
——*——
原本,八百比丘尼是打算像上次那樣,帶著伊之助先去新家,讓鬼舞辻無慘處理完剩下的雜事之後, 再帶著累過去。
或許是因為上一次鬼殺隊劍士恰好就在新家附近, 導致他們不得不再次搬家, 這樣的經歷令鬼舞辻無慘也長了記性。
「這次一起去。」
鬼舞辻無慘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八百比丘尼沒有提出反駁的意見,任由鬼舞辻無慘吩咐秘書訂好了車票,准備乘坐夜裡的列車一同前往京都。
但在那之前,卻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前往伊之助就讀的學校打算為他辦理轉學手續的時候,收到了來自老師的勸告。
現如今伊之助臨近國中畢業,倘若在這種時候更換學習環境,要想融入到新的班級、適應新的教學方式,這個過程需要花費的時間也是一大問題。
而距離升學考試已經沒有太長的時間了。
聽完老師分析的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會兒。
距離她上一次撫養孩子已經過了幾百年的時間,而那時候的情況又和現在截然不同。八百比丘尼雖然一直都在努力讓伊之助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生活,但以她本人的性格,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樣撫養伊之助長大,對她而言已經是極限了。
哪怕八百比丘尼竭盡所能地愛護伊之助,也無法改變她並不適應人世的事實。
至少在老師告知她之前,八百比丘尼並未將所謂「升學考試」的事情放在心裡。
「我知道了。」她輕聲說。
老師以為她仍執意要讓伊之助轉學,見自己的勸告無用,也不打算再多說些什麼。
「那就不轉學了吧。」
得到了這樣的回復。
老師微微一怔,「所以您的意思是……」
八百比丘尼起身,微微躬身道:「很抱歉耽誤了您的時間,我想過了,既然現如今是升學的關鍵時期,那讓伊之助繼續留在貴校就讀才是最好的方法,所以……十分感謝您。」
只是片刻,八百比丘尼便做出了決定。
事實上,這種對於伊之助而言更加有利的選項,在八百比丘尼的眼中自然會是首選。
老師根本不需要過多勸說,只要告知她其中的利弊,便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作出選擇。
只是……要說服鬼舞辻無慘接受這樣的結局,大抵又要花費些功夫。
她回家時是下午,鬼舞辻無慘還未回來,伊之助也還在學校上課,只有累和佣人們在家。
八百比丘尼敲響了累的房門,在得到了對方的回應後推開。
「母親大人。」
依舊只能維持著小孩子模樣的下弦之鬼合攏了手中的書本,站起身來面對她。
見狀八百比丘尼道:「不用這麼拘束。」
雖然來到這個「家」中已經有好幾年,但總歸有種中途加入的感覺,因而累在對待「父母」的時候,也會下意識拘謹起來。
這樣的表現時時刻刻都能被感受到,尤其是累和伊之助一起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尤為明顯。
伊之助的性格活潑開朗,對待母親的態度多是親昵,雖然在父親面前會有所收斂,但相比於累,也顯得隨意了許多。
聽到八百比丘尼這麼說,累遲疑了一下,給她拉開了椅子,才自己回去坐下。
「您……有事嗎?」
累詢問道。
小小的蜘蛛之鬼坐在椅子上,蒼白的臉色和冰冷的身軀,仿佛連同他自身也要融入沉默的書籍之中。
其實按理來說,累也應該讓自己的年齡繼續增長,這樣才更不易讓家中的佣人們和伊之助心生疑惑。
可累現如今還做不到。不是他不想,而是沒有這樣的能力。
讓自己的身體狀態發生變化這樣的事情,並非是下弦之鬼能夠完美操控的能力。
更何況同他們一起生活在人群之中、也生活在作為人類的兄弟身邊的累,無論是在狩獵還是進食方面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鬼舞辻無慘可以借由公事繁忙的理由,在進食過後不將血腥味帶回家中,但累卻無法像他一樣找出這樣的理由。
累只能小心翼翼地攝入需要的營養,又時刻避免被自己的「弟弟」發現這一事實。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沒關系了。累想。
很快他們就會搬去新的住處,弟弟也會變成他們的同類,在新的家裡,再也不需要隱藏任何秘密。
然而母親大人對他說的話卻令累愣了一下。
她說:「我今天去了伊之助的學校,決定不讓伊之助轉學了。」
累睜著圓圓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她。
「那……」他想了想,既然伊之助不轉學,這也就代表著:「我們不搬家了嗎?」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瞼,輕聲對他說:「這種事情,並非我一個人就能做出決定。」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累便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件事情,要由鬼舞辻大人來做出決定。
哪怕他們平日裡看起來再怎麼「恩愛」,也無法改變本質的主從關系。
意識到這一點的累,仿佛也在頃刻間清醒了幾分。
但很快他又將這樣的心情壓落,抬起臉看著自己的母親:「那我和母親大人一起等父親大人回家吧,您要看書嗎?我現在也可以給您念故事了,就像……」
【就像,母親大人給小時候的伊之助將故事一樣。】
累難以遏制心底裡浮現出的胡亂思緒,他竭力控制著語氣的平靜,但下意識握緊的手指卻暴露了真實的心情。
八百比丘尼沒有拒絕他的提議,這時候她要是多說些什麼,對累而言反倒更加沉重,倒不如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面前,聽他給自己念著書裡的故事。
房間裡只有累的聲音緩緩溢出,八百比丘尼微垂眼瞼,等來了太陽落山之後回家的鬼舞辻無慘。
推開門走進房間的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紅梅色的眼眸裡浮現出細微的詫異,他來到八百比丘尼的身後,將手掌搭在她的肩上。
坐在八百比丘尼對面的累看著他傾下身體,將自己的腦袋垂落在八百比丘尼的頰側,嗓音裡略帶笑意:「怎麼突然想讓累給你講故事了?」
大抵是因為前幾日被八百比丘尼在逛完淺草十二樓之後的反應取悅了,也可能只是強行將自己的想法灌輸給別人之後的舒暢。看得出來鬼舞辻無慘這時候心情極佳。
八百比丘尼沒有避開,反倒是側過臉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因為想要等你回來,又沒有什麼事情做,累才主動說給我講故事的。」
聞言無慘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注視著她的眼睛,他的視線劃過八百比丘尼的臉龐,嘴角勾勒出緊小的弧度。
鬼舞辻無慘輕笑:「等我做什麼?吃晚飯嗎?」
分明房間裡的人彼此都知曉對方的真實面目,也沒什麼刻意做作隱藏的必要,但鬼舞辻無慘仍像是一副話裡有話的模樣,令累只能坐在他們的對面沉默不語。
八百比丘尼抬起手理了理他頰邊落下的微卷黑發,起身道:「我有些事情想要等你回來一起商量。」
鬼舞辻無慘直起身體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自他進來之後就變得毫無存在感的累,答了聲:「嗯。」
商量事情顯然不適合在孩子的房間裡進行,八百比丘尼率先離開了累的房間,鬼舞辻無慘也跟在了她的身後。
等到完全看不見他們二人的身影,累才像是松了一口氣一般,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房間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陪伴他的也只有那些書籍——那些,在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也擁有許多的書籍。
累忽然生出了疑惑,他這時才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生活又開始變得像很久以前那樣了呢?
小小的蜘蛛之鬼看著手裡拿著的書本,倏忽間仿佛眼前所看到的東西又變成了厚重的棉被,而自己的手指軟弱無力……
有什麼東西被撕裂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
累下意識低下了腦袋,看到手中那本合攏著,卻被直接撕裂的書本若有所思。
【和那時候……是不一樣的啊。】
第39章 強行商量
關上房門也就意味著隔絕外界, 卸除惺惺作態的虛偽, 在房間裡只剩下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二人的時刻, 任何鋒芒都可以悉數展露。
鬼舞辻無慘頗有興致地在沙發坐下,姿態高高在上, 說出來的話也如發號施令一般。
他輕慢地開口:「伊之助的事情, 都已經處理好了?」
事實上, 鬼舞辻無慘開口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過從她的口中得到「是」以外的回答。
然而八百比丘尼卻並未在第一時間給出他預料之中的答案,反而對他說:「我想把伊之助留在這裡。」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抬了抬下頜, 紅梅色的眼瞳裡壓著血一般的深暗。
他眉頭微蹙:「為什麼?」
在鬼舞辻無慘看來,願意給她解釋的機會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但無論她的說法如何, 也無法在這種時候勸服鬼舞辻無慘退步。
在這種……即將要讓他們「一家人」真正圓滿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已經做好了讓伊之助變成鬼的准備,等搬去了新家,稍稍適應環境之後便能將這件事情化為行動。
正因如此, 八百比丘尼此刻說出來的話,竟無端令鬼舞辻無慘覺得她有些天真。
他自認為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小心思,以為她又在垂死掙扎。事實上,正是因為伊之助這個孩子, 八百比丘尼和他產生的衝突才算是達到了頂峰。
以往雖然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 但也不會像現如今這般——幾乎他每做出一個決定, 都要被不同的想法反駁一番。
在某一時刻忽然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 面對和伊之助有關的事情時, 也總會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心生怪異的不悅。
「我今日去了學校,」八百比丘尼對他說:「現在是升學的關鍵時期,老師建議讓伊之助繼續留在這邊就讀。」
說話時八百比丘尼也在關注著鬼舞辻無慘的表情變化,見他沉默,便又補充道:「我只是……希望伊之助能盡可能得到作為普通人類應該得到的東西。」
鬼舞辻無慘靜靜地注視了她好一會兒,沒有評價她這番言論,而是說:「新家的地址已經選好了。」
這種隱晦的提醒反而更加意味深長,八百比丘尼聽出了他的意思,自然知曉他的回答。
眼見事態似乎又要朝著爭鋒相對的場面發展,無聲的爭執似乎流淌在空氣中,鬼舞辻無慘沉默不語地注視著她,沒有絲毫要退讓的意圖。
「你可以和累先去。」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我留下來陪伊之助。」
鬼舞辻無慘冷冷地說:「沒有這種必要。」
她越是試圖說服他,鬼舞辻無慘越不會聽進她的想法,反而會故意駁回她的提議,和她反著來。
尤其……這次又是因為伊之助。
伊之助尚且年幼之時,鬼舞辻無慘還能勉強容忍他,然而隨著那孩子年齡的增長,卻令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
當初的童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由八百比丘尼親自撫養長大了,但長大之後的童磨,卻從未將她當成過「母親」來看待。
對於童磨而言,八百比丘尼從來都不是他的母親,也不是他的長輩。
所以他自然不會對八百比丘尼心生疏離的敬意,而是一找到機會就要湊到她面前來,姿態親近得幾近狎昵。
有了這樣的先例在,鬼舞辻無慘自然會對類似的事情心生警惕,以避免這種令他不悅的東西再次出現。
之前想在伊之助年幼時將他變成鬼也是這一原因,相比於會長大的伊之助,鬼舞辻無慘顯然更加偏愛不會再長大的累。
這也就導致了這個「家庭」維持的時間越長,其成員之間的相處便越發奇怪。
八百比丘尼偏愛伊之助,鬼舞辻無慘偏愛累,哪怕累和伊之助之間的相處再怎麼融洽,也難免會因為父母的態度而受到影響。
被拒絕之後的八百比丘尼其實沒覺得有什麼意料之外可言,她本就能猜測到鬼舞辻無慘的反應,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建議,也只不過是鋪墊罷了。
只要提出了鬼舞辻無慘絕對不可能答應的要求,被對方拒絕之後,再稍作退讓……那麼退讓之後說出來的話,被接受的可能性就能大大提高了。
八百比丘尼早已對這種事情輕車熟路。
最直接的證明便是她沉默了片刻後,開口說出:「那就讓伊之助暫且留在這裡,等升學考試結束之後,再去新家吧。」這種話的時候,鬼舞辻無慘抬了抬眼皮。
「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青年模樣的初始之鬼語氣略帶嘲諷:「你舍得嗎?」
仿佛於他而言,伊之助在八百比丘尼的眼裡永遠都是離不開她的小孩子。
而事實上,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能夠獨自做很多事情了——更何況別館裡還請了許多佣人。
「只是暫且和父母分開幾個月而已。」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回答。
她適時的「退讓」顯然令鬼舞辻無慘放松下來,他收回了投向她的眼神,仿佛剛才那個用意味不明的話嘲諷她的並非是自己一般。
鬼舞辻無慘說:「這種小事,你自己決定就可以了。」
正如他們進行了一場極為隨意的交談,而八百比丘尼只是在說些無關緊要的、根本不需要過問他的小事。
——*——
將這件事情告訴伊之助的時候,少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讓我留下來?」他又確認了一遍,目光落在母親和父親的身上:「那爸爸媽媽和累……」
鬼舞辻無慘坐在一旁,絲毫沒有要插入這個話題的意圖。
八百比丘尼柔聲解釋:「我們會先去新家,等伊之助的升學考試結束之後,再過來找我們……」
話未說完,便被伊之助打斷了:「我不可以一起去嗎?」
八百比丘尼斂了斂眸中的神色,「伊之助。」她的目光落在伊之助的臉上,深深地注視著他,仿佛是要將他的臉記在心裡一樣。
她說:「你已經長大了。」
長大到可以獨自一人去做很多事情,長大到……和他真正的母親,那個生下他的女人,越來越像了。
八百比丘尼依舊記得她的臉,也記得她的長相——那是個極為年輕的、容貌柔美秀麗的女人。
看著伊之助的臉,看著他垂下眼眸時神色柔和的模樣,八百比丘尼便會不自覺地想起他的母親。
也想起童磨當初問她的問題。
童磨曾經想過要將伊之助的母親,那個名叫琴葉的女人留在身邊,他不想將她當做食物,而是打算一直養到她死掉。
「因為琴葉很可愛,」童磨談起她的時候,就像是小孩子談起自己心愛的寵物一般單純而又天真:「而且唱歌也很好聽,還經常唱著歌來哄伊之助,明明伊之助還是小孩子,但琴葉唱的完全不是搖籃曲呢。」
他說琴葉唱的是拉鉤歌,還說她的歌詞經常會變來變去,八百比丘尼聽到這些話的時候,神色從始至終都只是淡淡的。
但童磨從不會在意她的表情如何,只要八百比丘尼沒轉身走人,就代表著她願意聽他說話——八百只是不喜歡喜形於色,童磨自認為對她十分了解。
於是他又告訴八百比丘尼,琴葉發現了他吃教徒的事情,並且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時候,和八百比丘尼說起這件事情的童磨邊說邊掉著眼淚,用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樣子同她抱怨:「琴葉真的太過分啦,明明是我收留了她,讓她和伊之助逃離了那個只會打罵她的男人。但是琴葉看到我幫助教徒們前往極樂的時候,竟然大罵我是騙子、是怪物,我好難過哦——」
然而面孔上殘留著淚水的青年,他的臉上也還殘留著血跡——那究竟是屬於被琴葉看到的信徒的血,還是琴葉本人的血,八百比丘尼也無法判斷。
「所以……」八百比丘尼唯有抱著懷裡小小的伊之助,輕聲問他:「你讓她也前往極樂了嗎?」
「對哦,」童磨毫不否認:「因為琴葉真的太可憐啦,如果離開了萬世極樂教,她又能去哪裡呢?像她那樣弱小的人類,哪裡都去不了呀。而且伊之助也好可憐哦,但是沒關系的……」他睜開眼睛:「我會把伊之助也送去極樂世界,讓他能和琴葉在我的身體裡重逢。」
回應他的是八百比丘尼將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了的動作。
「八百?」童磨疑惑地看著她:「八百也和琴葉一樣嗎?覺得我……」
「不,」八百比丘尼低下了腦袋,輕聲說:「伊之助不需要和她重逢。」
彩虹色眸子的極樂之鬼睜大了眼睛,漂亮的虹膜浮現出奇異美麗的秾麗。
他聽到八百比丘尼對他說:「因為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童磨無法理解她的說法:「可伊之助明明是琴葉的孩子呀。」
八百比丘尼忽然抬起了臉,她注視著童磨的眼睛,輕輕地詢問他:「童磨,你是為了什麼而活?」
聽到這話的童磨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又笑了起來:「當然是為了能幫八百找到青色彼岸花。」
他說得很輕快,但八百比丘尼的心裡卻一點也不輕松,像是在恍惚著什麼一般,八百比丘尼說:「那琴葉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這個問題,童磨只是片刻便想了出來:「是為了伊之助吧,」他興致勃勃地分析道:「因為琴葉總會對伊之助說【伊之助是我的寶貝,我要為了伊之助努力生活下去】,所以琴葉肯定是為了伊之助而活。」
能夠說到這種地步,其實已經能看出來,在童磨的心目中,琴葉與其他信徒的不同,但是……
只是稍有不同而已。
因為童磨也有問題要問八百比丘尼,「八百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第40章 說不出口的話
八百比丘尼沒能給出答案。
連童磨都能回答出來的問題, 八百比丘尼卻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 她唯有抱緊懷裡的孩子, 如自欺欺人般開口:「那麼,就當做我也是為了這孩子而活吧。」
「因為從現在開始, 伊之助就是我的孩子了。」
在八百比丘尼說出了這種話之後,童磨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了許久, 忽然笑了起來:「那伊之助也是我的孩子啦~」
位居上弦之貳的極樂之鬼雙手交握,笑起來時露出尖尖的虎牙, 面露驚喜地將自己的腦袋湊過來:「如果伊之助只有媽媽那也太可憐啦,所以我可以當伊之助的爸爸哦,八百高興嗎?」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 看不出絲毫高興的模樣。
她按住了童磨伸過來想要逗弄伊之助的手, 拉了拉包裹著這個孩子的襁褓,讓伊之助從他的視線中逃離。
「不必了。」八百比丘尼拒絕了他,垂下眼瞼道:「就算只有我一個人, 我也可以撫養伊之助長大。」
「誒——」聽到這話的童磨眨了眨眼睛, 摸著下巴像是想起了什麼:「說起來……琴葉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呢。」
童磨自顧自地念叨起來:「給伊之助唱完了拉鉤歌之後,她也經常會說【就算只有我一個人, 我也一定會好好地撫養伊之助長大, 就算沒有爸爸也沒有關系, 因為我會連著爸爸的那份一起, 好好地照顧伊之助……】。」
八百比丘尼雖然沒有看童磨, 但是從童磨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句話, 都清楚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一直都知道童磨的記性很好, 但好到連對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記得……真的只是因為記性好嗎?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抬起臉看著童磨,安靜地看著他眉飛色舞地說起那些事情。
但在說完之後,童磨眉眼間的活潑卻被悉數收斂,連帶著神情一起柔和下來的還有他的聲音,童磨忽然詢問她:「為什麼一個人活著的意義會是因為另一個人呢?」
「大概……是因為愛吧。」
她所指的是琴葉與伊之助,母親愛著孩子,所以會為了孩子而生出想要活下去的動力。
但童磨卻想到了其他的東西——他想到自己由人類變成了鬼的原因。
無法擁有尋常人類的感情,也並非發自內心地接受著信徒們的供奉,哪怕在所有信徒們、甚至包括他父母的眼裡,童磨都是為了萬世極樂教而生,但童磨自己卻清楚地知道——
【不是的。我從來都不是為了所謂的萬世極樂教而活。】
真正給了童磨目標,讓他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的人,是八百比丘尼才對。
童磨是為了八百比丘尼而接受了漫長無趣的生命,接受了這個空虛腐朽的世界。
那麼,「我一定也是愛著八百的。」童磨忽然這樣對她說:「因為我一直都是為了八百而活哦~」
——*——
鬼舞辻無慘走動的聲音拉回了八百比丘尼的理智,而伊之助雖然一開始無法接受這樣的決定,但當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你已經長大了。」的時候,他也不由得挺了挺脊背。
從她的聲音裡,伊之助似乎聽到了某些異樣的情緒——他從母親的神色中看到了仿佛欣慰、又像感慨般的神色。
【或許這樣的決定背後還有其他的什麼意圖。】伊之助忽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於是伊之助閉上了嘴,將原本的疑惑和反問悉數收入了心底裡。
他看著父親將母親擁入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她,柔聲對她說:「不用擔心,伊之助一定能夠照顧好自己的。」
哪怕看著的只是她的側臉和頭發,父親那雙紅梅色的眼眸裡也滿是溫柔的神色。
大抵是為了能讓母親更加安心,父親還特意詢問伊之助本人:「是吧?伊之助。」
忽然被點名的伊之助看著他的臉,也看見母親從父親的懷裡抬起頭來,在她的視線落在伊之助臉上之時,伊之助點頭道:「是的。」
他說:「我能夠照顧好自己的。」
與八百比丘尼不同,鬼舞辻無慘聽到這話之後,連裝模作樣的安慰也沒說幾句。
伊之助就算再怎麼遲鈍,也能夠看出來父親的表現究竟意味著什麼——父親並不在意這件事情。
甚至不知是否是伊之助的錯覺,他覺得,近來父親的表現……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冷漠了。
可其中的緣由是什麼,卻令伊之助難以思考——因為在他看來,父親近來的表現,和以前自己年幼的時候又不盡相同。
這樣的思慮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父親和母親帶著累離開了淺草之後,伊之助才忽然明白了什麼。
因為在父親離開的時候,不僅沒有絲毫擔憂或是留戀,甚至還隱約令人覺得……有種奇怪的、可以說得上是高興的樣子。
雖然鬼舞辻無慘自己或許沒有太過明顯的感知,但無論是累還是伊之助,都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
乘車時累坐在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中間沉默了許久,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他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的資格。
累低著腦袋,手指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
——*——
青色的月光落在庭院裡,管家和佣人們站在院子門口夾道而迎。
他們在京都的新宅邸,是類似於奈良那般古老的建築。
鬼舞辻無慘只需要稍稍望去,就能看到庭院裡那株巨大的櫻樹——現如今臨近春日,已能隱約看到枝頭的花苞。
八百比丘尼似乎對這種轉瞬即逝的東西格外偏愛。鬼舞辻無慘忽然想。
之前就奈良的櫻樹他們已經進行過一次討論,最後還是將那株櫻樹留在了那裡。想到這裡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忽然有種她其實就是喜歡櫻樹,所以才要選這種樣式宅邸的感覺。
他將目光從櫻樹上收回來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已經徑直走進了庭院裡,她穿過外廊進入宅邸,站在木質的地板上看到了裡面的布置。
這一次在搬來之前就已經讓人整理好了新的住處,因而也省下了不少的功夫。
鬼舞辻無慘不喜歡有人站在比自己高的地方,也不喜歡仰望著什麼東西的感覺,看著八百比丘尼的背影,眉頭微蹙地踏上了檐廊。
佣人們早就有所得知主人們喜靜,也知曉了男主人和小少爺不喜陽光,但在真正看到他們的時候,仍難免有些詫異。
過於蒼白的皮膚和矜重的舉止,和他們身上那仿佛與幽暗的月色融為一體般的安靜……
想到這裡的時候,甚至從腳底下生出了某種寒意。
因為有人對上了一雙被血浸染般的眼眸。
鬼舞辻無慘很不喜歡被人盯著的感覺,尤其對方還是在他看來弱小卑賤的人類——不論是身份還是地位,都沒有任何直視他的資格。
但當他正想開口說:「是誰給你在我面前抬起臉的資格?」之時,卻先聽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聲音。
站在不遠處的少女輕聲對他說:「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只是這麼一句話,便成功吸引了鬼舞辻無慘的全部注意力。
她口中所謂的「好天氣」必是艷陽高照、萬裡無雲的天氣,從今晚皎潔的月色和閃爍的星辰便可以看出端倪。
更何況八百比丘尼擁有看到未來的能力,哪怕看到的內容無法操控,但她此刻看到明天的天氣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說……又是心血來潮的嘲諷嗎?
鬼舞辻無慘能想到的只有這個,或者說對他而言,八百比丘尼也只可能說這種話。
在沒什麼東西需要商量的前提下,她從來不會放低姿態順從他的意願。
鬼舞辻無慘其實一直都很清楚,當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露出那種姿態的時候,她的意圖只有一個——讓鬼舞辻無慘聽進她的話。
明確了這一點之後,隨之而來的陰沉的臉色侵/占了整張面孔。鬼舞辻無慘移開視線,佣人也慌亂地低下了腦袋,劫後余生般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當男主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我可能會死在這裡】的錯覺。
直到女主人的聲音帶走了男主人的視線。
鬼舞辻無慘淡淡地讓其他人退下,邁開腳步走到她的身邊,從八百比丘尼的角度可以看到落在他身上的月色,仿佛讓鬼舞辻無慘也籠上了一層朦朧的薄光。
「是嗎?」鬼舞辻無慘神色晦暗:「你喜歡這種天氣?」
八百比丘尼隨著他的腳步抬起了臉,將視線落在他的臉上,月色與燭光在他的面頰交錯,融出明暗交雜的片片光影。
「喜歡或是不喜歡,又有什麼區別呢。」
或許在她看來沒什麼區別,但在鬼舞辻無慘看來,其中的區別不是一般的大。
但八百比丘尼說話的風格一貫如此,因而他也不大好分辨她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鬼舞辻無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走向房間。
他本以為八百比丘尼會跟上來,卻未想到自己已經到了拐角處,八百比丘尼竟仍站在遠處未有動身。
他遠遠地看著她抬起臉,姝麗的面容在淺淡的月色下神色安靜。
八百比丘尼其實感覺到了鬼舞辻無慘的目光,也知曉他的意圖,但她在這種月明星稀的夜晚,其實真正想說的……約莫不是明天的天氣會很好。
當她自己意識到自己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那句話卻忽然就像是堵在了喉嚨裡,迫使她換了一種說法。
因為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一直覺得,鬼舞辻無慘大抵並不適合與她一同安靜地站在月色下,聽她對他說: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第41章 「意外身亡」
在鬼舞辻無慘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 獨自一人站在房間裡的八百比丘尼才輕聲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她忽然喚起那個人的名字:「晴明。」
八百比丘尼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真正適合在這般安靜的月色中聽她說這樣的話, 真正願意在這般美麗的月色中陪在她身邊的,應當是晴明才對。
庭院裡櫻花綻開,細碎的花瓣飄落在外廊的地板上。
膚色白皙,只著白色狩衣的晴明坐在外廊,他倚著柱子斜斜地坐著, 手裡拿著酒杯。
「有關於你的事情, 我也有所耳聞了。」晴明輕笑道:「預言巫女。」
他的唇角浮現出笑容, 清雋的面容在月色下恍若熠熠生輝。
作為在整個平安京中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聲名早已冠絕京內, 此刻他說出這種話, 倒像是在揶揄她一般。
「不過是不足掛齒的微名罷了。」八百比丘尼道:「倒是晴明大人近來常被提起。」
清亮到的月色落在酒杯之中, 仿佛也一並融入了酒水之中, 安倍晴明抿了一口這份月夜獨有的清涼,詢問道:「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嗎?」
八百比丘尼為他斟酒:「時常有人提及,晴明大人的事跡,也已經是京中的常談了。」
聞言晴明仍是笑著,將酒杯伸向她:「所謂人言不正是如此……被說得多了, 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真的。」
所以將這些看得格外通透的晴明,從一開始就是與眾不同的人。
八百比丘尼有時候也會想,為何晴明總能若無其事地開懷大笑,能心無旁騖地享受著無趣的人世。
晴明與她不同, 哪怕早已看穿了一切, 看透了一切, 他也依舊能夠讓自己置身於人群之中,八面玲瓏。
但八百比丘尼做不到。
她和年紀輕輕便已經是殿上人、甚至一直都頗受聖上青睞的晴明不同。
八百比丘尼,已經無法像他那樣發自內心地接受著這個人世了。
所以她從始至終也都是孤身一人。
晴明看穿了她的內心,也理解她的想法,但他們二人見面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八百比丘尼和安倍晴明並非是同一類人,無論是身份還是處境。
人類的生命過分短暫,就像是盛開過後便會凋零的花一樣,可八百比丘尼卻是永遠也不會凋謝的花,是介於人類與妖物之間的、不被任何一方視為同類的存在。
她只能站在時間之外的地方,看著她見過的人一個個老去。
就算是晴明也不例外。
初見時的少年清俊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可今日這人便已經垂垂老矣。
這是人類無法逃脫的宿命。卻是鬼舞辻無慘竭盡全力想要逃離的未來。
鬼舞辻無慘不想死,他想要一直活著,凌駕於所有人之上,高高地睥睨著在生老病死中掙扎的可憐人類,漫不經心地發出淡淡的感慨。
而他無比渴望著的東西,卻是八百比丘尼正擁有著的權利——她能看到任何人的死亡,卻不會迎來自己的末路。
在她恍惚時,有黑色的烏鴉落了庭院的櫻樹上,八百比丘尼聽到了它扇動翅膀的聲音,她走到外廊,抬起手時烏鴉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事實上,應該管它叫「鎹鴉」才對,這並非是常見的普通烏鴉,而是鬼殺隊特意經過訓練的、用來傳遞消息的動物。
——在它的腿上綁著小小的紙團。
八百比丘尼取下紙團,就著月色看清了上面的內容,她隨意地松開手指,展開的紙條在掉落的過程中燃起青色的火焰,眨眼間便化為了灰燼。
這種小小的術法,於她而言輕而易舉。
——*——
聽到伊之助死訊傳來的時候,正是晚飯的時間。
伺候的佣人們都已退下,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用著晚膳,她的食量向來很小,因而面前的矮桌上只擺著幾個小小的碟子。
這樣的場景看起來難免有些凄涼,偌大的和室安靜得過分,跪坐在圓墊上的八百比丘尼,若不是仍有動作,恐怕也會讓人懷疑起是否為雕像。
鬼舞辻無慘就這樣走進來,踩碎了安靜,將一個盒子扔在了她的面前。
她沒有抬頭,視線落在那個盒子上,也沒有說話。
「聽說是乘坐的列車出了事故,所以導致了一些人員的傷亡,警局通過乘客名單排查了遇難者的身份,也查到了公司的電話。」
鬼舞辻無慘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談論今晚的菜色一般。
前幾日他們收到了伊之助的來信,信上說他已經完成了升學考試,等把零碎的瑣事整理好,便可以過來同他們團聚。
但誰也沒有想到,時隔數月未見,本該團聚時,伊之助乘坐的列車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故。
鬼舞辻無慘說:「接電話的是秘書,我知道之後,太陽一下山就去了警局把遺物領回來了。」
說是「遺物」,其實也只是塊碎布而已。
事故發生的時候列車正經過崖邊,猛烈的震蕩導致車門裂開,有人看到一個少年從裂口掉了出去,只剩下一塊衣服的碎布掛在裂口的邊緣。
後來警方排查傷亡人員時,從車廂的角落裡撿到了這塊碎布。
鬼舞辻無慘只能看到八百比丘尼的發頂,看到她纖瘦的身形和那伸向「遺物」的手。
也不知道是食用了人魚肉的後果,還是她長年的飲食習慣產生的影響。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覺她的手背很蒼白,消瘦得幾乎可以稱得上嶙峋。
八百比丘尼一言不發地打開了那個盒子,看到了那裡面沾染了血跡的小塊布料。鬼舞辻無慘本以為她會落淚,但當他在木質的地板上單膝跪下,伸手去摸八百比丘尼的臉時,卻發現那上面什麼都沒有。
沒有淚水也沒有悲傷,有的只是平靜空洞的眼神,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手心裡托著八百比丘尼的臉頰,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分明她平日裡看起來那麼喜歡這個孩子,可聽聞他的死訊傳來,八百比丘尼卻連眼淚都沒有為他落下半滴。
她的聲音也如神色般平靜:「屍體呢?」
「警局的人在找,我也派下屬去找了,但那個斷崖下面是條河,找到的可能性還不確定。」鬼舞辻無慘說。
他難得願意這麼真情實感地為她做些什麼——不過看樣子,她似乎不需要才對。
八百比丘尼向來如此,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覺她從來都沒有變化,所謂的【格外偏愛伊之助那孩子】也不過是停留於表面的作態罷了。
事實上,她還是那個什麼也看不進眼裡、什麼也放不進心裡的八百比丘尼。
任何時候的她都保持著過分的冷靜,對待身邊的一切也都是冷眼旁觀,最多也莫過於感慨幾句——也僅限如此。
不論死去的是伊之助還是累,甚至包括鬼舞辻無慘本身,八百比丘尼的表情大抵都只會像現在這般無動無衷。
這一點鬼舞辻無慘已經很清楚了。
早在他當初被繼國緣一逼上絕路,只剩下一團扭曲猙獰的碎肉之時,他便看清了八百比丘尼的真面目。
哪怕她那時的確救了他,但倘若他就這樣死在那時,八百比丘尼也只會看著他消失,或是在聽到鬼殺隊的人提及此事之時,淡淡地附和一聲:「原來是這樣啊。」
【八百比丘尼根本沒有真正在意的東西。】
鬼舞辻無慘的心底裡忽然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臉,紅梅色的眸子細細地豎起,在瞳眸中裂開如血絲般的紋路。
「你不難過嗎?」他輕聲問。
「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八百比丘尼輕聲說著,抬起了眼睛:「人類都會死。」
距離上一次聽到這句話已經過去了漫長的時光,但這樣的回憶並非是什麼美好的過去,鬼舞辻無慘的眸色暗了暗,眉頭微蹙。
仿佛沒有發現他神情的變化,也不明白他神色變化的原因,八百比丘尼依舊沒有絲毫動容。
她安靜的模樣令鬼舞辻無慘更加不悅,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事實上,鬼舞辻無慘本是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備。
這種說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可在太陽落山之後趕到警局,聽到警/察對他說完這次事故的前因後果,安慰他節哀順變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心底裡浮現出了八百比丘尼怔然落淚的樣子。
【很可憐。】
能夠令人……從心底裡生出憐惜。
可鬼舞辻無慘並非是擅長安慰人的性格,他也不懂得何為委婉含蓄,他只會直白地將殘忍的結果扔在她的面前,然後自以為是地在她面前單膝跪下,用自己認為的【安慰】對待她,想讓她在哭泣時能夠靠著什麼東西。
但八百比丘尼沒有哭,她甚至都沒有說半句多余的話。
在詢問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之後,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人類都會死。】
而這正是鬼舞辻無慘不願想起的過去。
仿佛是在嘲諷著過去的他,提醒他——鬼舞辻無慘曾經也只是個隨時都可能會斷氣的普通人類。
無法擺脫生老病死的痛苦,也難以阻擋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死亡。
鬼舞辻無慘難以接受這樣的嘲諷。
他掐住了八百比丘尼的脖子,將她壓在地上,八百比丘尼頭發凌亂地鋪在木質的地板上,她的神色依舊很平靜。
她沒有看他,而是任由自己的視線虛虛地落在空中的某個點,像是麻木無趣、又像是不屑一顧。
第42章 遙遠的距離
她這種冷靜的反應除了給鬼舞辻無慘莫名的怒意火上澆油之外, 沒有任何用處。
手指掐住她脖子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甚至令鬼舞辻無慘本人也覺得,只要再多用一絲一毫的力度, 她的頸骨就會直接斷在他的手裡。
鬼舞辻無慘極少有這樣對待她的時候, 手指一寸寸地收緊,像是刻意要讓她感受到這份疼痛,讓她真切地體會著瀕臨死亡卻又無法直接死去的掙扎與痛苦。
可八百比丘尼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一樣,她仿佛沒有感情也沒有感覺,連眉頭都沒有蹙起分毫。
外貌已經停留在現如今的姿態上千年的初始之鬼, 紅梅色的瞳眸深暗得仿佛要溢出血跡。倘若他低下腦袋看著八百比丘尼,那些血跡一定會滴落在她的臉上。
八百比丘尼依舊無動無衷,若不是因為還有呼吸和溫度, 甚至能令鬼舞辻無慘覺得自己就是掐著一具屍體。
他問:「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不知道是不想說話還是他過重的力道已經掐斷了她的脖子,八百比丘尼沒有任何回應。
鬼舞辻無慘生氣極了。
他撥開八百比丘尼的衣物, 進入她的時刻將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屬於她的溫度從皮膚滲入, 可即便如此,鬼舞辻無慘還是覺得很冷。
身為【鬼】的鬼舞辻無慘, 分明是不會覺得冷的。
這樣的感覺無助又無用, 惡心得令人生厭,完全不應該在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身上產生。
初始之鬼舍棄了人類身份的同時, 連帶著屬於人類的弱點也一並舍去, 不再生病也不再寒冷, 唯有飢餓感會成倍攀升。
這是從骨子裡流露而出的, 無法抗拒也無法壓抑的本能與天性。
在成為【鬼】的那一刻, 他就已經是所有人類的天敵。
但鬼舞辻無慘從未對八百比丘尼流露出飢餓感,他甚至也不想將她作為食物。
所以在哪怕是需要隱藏身上血腥味,不能被伊之助那孩子發現他真面目的那段時間裡,鬼舞辻無慘也只會在外面解決了這個問題,再不留任何血腥味地回到家裡。
並不是為了伊之助,而是為了八百比丘尼。
倘若沒有八百比丘尼對那孩子的「偏愛」,鬼舞辻無慘絕不會這般小心翼翼地養一個人類的孩子這麼長時間。
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定位從來都不是食物——哪怕在多年之前,他用【青色彼岸花能夠殺死你】這樣的謊言欺騙她的時候,也從未想過要將她當做食物來看待。
一開始只是因為她是【預言巫女】,所以想利用她的預言術,想通過她得知青色彼岸花的具體位置,想借助她的力量讓自己獲得完美的永生。
鬼舞辻無慘生性多疑,早在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就因為不相信醫師開出的藥物能夠治好他的病情,所以在服用了醫師開出的藥物卻依舊久病不愈的情況下,怒而舉刀殺死了醫師。
在他看來,只有當八百比丘尼本人也想要得到青色彼岸花,也無比渴望著這種虛構般的東西,她才會竭盡全力地尋找它。
可過去的千百年來,八百比丘尼的預言裡從未見到過青色彼岸花,在她看到的未來中,從來就沒有【青色彼岸花】的出現。
但在不知不覺中,她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的地位卻發生了變化——從與其他鬼略微不同的、但也是工具人一般的存在,變成了需要稍稍在意的人。
他有時也會提醒自己,只是稍稍需要在意而已。
但這樣的變化,卻又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鬼舞辻無慘對待她的態度,讓他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了後來的時刻在意。
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總能讓他做出些令自己感到驚訝的舉動,尤其是隨著維持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有時候甚至連鬼舞辻無慘本人也會懷疑起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
他自以為是了解八百比丘尼的,也自以為比任何人都要靠近她,八百比丘尼待在他身邊的時間遠勝於其他的任何人,哪怕她的生命中也曾有過無數人路過,但鬼舞辻無慘永遠都會是最特別的哪一個。
【沒有誰能動搖鬼舞辻無慘的地位,無論是他本身的地位,還是他在八百比丘尼心目中的地位。】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是這麼認為,正如他一直都堅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青色彼岸花,能獲得像她那樣完美的絕對永生。
但現如今卻仿佛有看不見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臉上,告訴他一切都不過是自以為是。
誰也不了解八百比丘尼,誰也靠近不了八百比丘尼。
甚至離她最近的鬼舞辻無慘,也無法聽到她的半分真實想法。
他可以聽到手底下的鬼的任何想法,也能夠弄清他們的任何心思,卻無法看透八百比丘尼半分——她究竟在做著怎樣夢,誰也不知道。
不論是伊之助還是他,也不論是童磨還是繼國緣一,任何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大抵都不過如此。
八百比丘尼的身體確實還活著,也的確是留在他的身邊,但她的心卻從來都沒有放在他的身上。
【也沒有放在其他的任何人身上。】
鬼舞辻無慘其實應該高興的,他原本以為的、占據了她過多心神,令她耗費了太多心思、與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同的伊之助,實際上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過如此。
可一想到連那個孩子都不足以令她動搖分毫,那麼其他人呢?
鬼舞辻無慘想不出來。
他這時候的動作稱不上輕柔,事實上,以往的動作也算不上輕柔,但八百比丘尼往常好歹還會有些回應,但今日她卻沉默得像是沒有任何感覺。
這時候鬼舞辻無慘才發現,相比於什麼話都不說、甚至連動都不動一下的八百比丘尼,他還是更喜歡那個會淡淡地提起嘴角,口中溢出似是嘲諷又似譏笑之言的八百比丘尼。
哪怕那樣的八百比丘尼也總會令他怒火中燒,甚至時常理智全無。
可她現在這樣……卻更令他覺得心生異狀。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無慘貼著她的臉,仿佛這時候想要落淚的人是他一樣:「你沒有心嗎?」
被他這樣詢問的人沒有說話。
她睜著眼睛,在此刻才將視線收回來,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臉上,她聽到了鬼舞辻無慘的聲音。
他的臉上分明沒有半滴淚水,甚至紅梅色的眼眸依舊是危險而又血腥的模樣,但八百比丘尼卻忽然覺得,他這時候很難過。
她恍惚地想——
【原來,鬼舞辻無慘也會因為別人而覺得難過啊……】
似乎是因這樣突如其來的感慨而生出了幾分奇怪的心思,八百比丘尼將手放在了他的臉頰,她的手指摩挲著手底下冰冷的皮膚,聲音一貫輕輕的:「無慘。」
這是自鬼舞辻無慘撥開她的衣物做了那麼多事之後,她說的唯一一句話。
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但鬼舞辻無慘看到她的眼中似乎有了些動容,卻又很快斂下了眼瞼,將那些本就看不太清的神色悉數遮擋。
鬼舞辻無慘也沒有再繼續做下去的興致了,他一言不發地攏上八百比丘尼的衣物,將她抱回臥室,摟著她躺在寢具內的時候,他忽然想——
【或許八百比丘尼也的確是在難過的。】
因為她在躺下之後,也確實沒有抗拒他的懷抱,而是將臉完全埋在了他的懷裡,令鬼舞辻無慘看不到那上面的絲毫情緒。
可怒意卻宛如頃刻間消散,莫名的安心感從心底裡湧出。
他就這樣抱著她閉上了眼睛。
——*——
【數月前。】
鎹鴉飛進了紫藤花盛開的庭院裡,落在產屋敷耀哉的面前。
這個年少時相貌清雋秀麗的青年,現如今上半張臉卻攀爬著醜陋的青筋和衰敗的皮膚。
上半張臉與下半張臉形成的對比,更是令安靜與猙獰在他的面容上形成了奇詭的中和。
產屋敷耀哉知道這只鎹鴉是從哪裡回來的,也知道它腳上綁著的信是誰寫的。
——八百比丘尼。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五六年的時間,那時候,因出自同族的鬼舞辻無慘變成了鬼而降臨在他身上的詛咒,也還沒有表現出這般嚴重的跡像。
可產屋敷耀哉知曉自己已經剩不下太多時間了。
他展開了八百比丘尼送來的信,看到的卻是讓他在數月後派人去鴨川河畔撿人的請求。
信上告訴他,【名為灶門炭治郎的鬼殺隊員知曉那孩子的身份,請讓那孩子成為他的同伴吧。】
產屋敷耀哉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必定都有著她自己的想法,而在過去的千百年間,已經足以看出她並不像鬼舞辻無慘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將鬼殺隊徹底覆滅。
八百比丘尼的立身之所一直都很奇怪,有時她似乎在幫著鬼殺隊,可有時卻又像是站在鬼舞辻無慘那邊,誰也不清楚她究竟想要什麼,誰都不明白她究竟在做些什麼。
但產屋敷耀哉的直覺告訴他,他應該相信她,哪怕她怪異得令人難以揣摩——但至少,她並不憎恨鬼殺隊。
所以產屋敷耀哉按照她的指引,在數月之後讓鎹鴉去通知了灶門炭治郎,向那孩子下達了前往鴨川河畔尋找伊之助的命令。
他果然找到了。
灶門炭治郎早就知道伊之助的身世,從數月之前他見到的那位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口中,他也得知了她的想法。
雖然那時候伊之助仍在她和鬼舞辻無慘的身邊,但是……她早在那時,就已經做好了要讓伊之助離開的准備。
第43章 蝶屋與蟲柱
灶門炭治郎有著過分靈敏的嗅覺。
一開始的時候, 他能聞到的只是普通的氣味,可在拜入了鬼殺隊的培育師鱗瀧左近次門下,向身為前任水柱的他學習了呼吸法和劍術之後, 卻發覺自己逐漸開始聞到了許多……除氣味之外的東西。
甚至連語氣的真假和人們的情緒, 都能夠有所感知。
這樣的變化其實給灶門炭治郎帶來了很多好處,他也能通過這一特殊的能力,在與其他人、或是其他的「鬼」交談時,得到更加明確有用的信息。
正如那日在見到八百比丘尼之時,他從她的身上, 聞到了干淨而又純粹的悲傷。
倘若她是殘忍邪惡之人,那麼她的身上,絕對不可能有著如此干淨的悲傷。
仿佛是在向她遇到的每一個人、向這個世界求救一般。她在說——無論是誰都好, 請結束這悲慘的一切吧。
灶門炭治郎憎恨著不斷制造鬼,不斷破壞原本幸福的家庭, 令一個個本該平靜度過余生的人陷入仇恨與痛苦的深淵之中的鬼舞辻無慘。
但他並不憎恨八百比丘尼。
甚至從八百比丘尼看向他的眼神……或者說是看向他耳下掛著的花札耳飾的眼神來看, 灶門炭治郎覺得,或許那位八百比丘尼閣下知曉它們的來歷。
她是在世間度過了漫長歲月的不死巫女, 或許還記得一些過去的事情……比如說與這對花札耳飾有關的事情, 也是有可能的。
但在那時,他沒有抓住詢問的機會。當八百比丘尼離開之後, 灶門炭治郎才反應過來, 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
但在收到鎹鴉發布的命令之後, 他卻隱約覺得, 或許會有再次和她見面的機會也說不定。
——*——
鬼殺隊中存在有專門供受傷的鬼殺隊劍士治療和修養的【蝶屋】, 雖然伊之助並非鬼殺隊的隊員,但由於產屋敷耀哉事先已經派人同蝶屋的人打好了招呼,因而灶門炭治郎便將其帶來了蝶屋。
但不知道是因為在水裡浸泡了太長的時間,還是因為掉落時的高度過高,等了好幾天,灶門炭治郎也沒有等到伊之助的清醒。
面容秀美得足以令人懷疑其性別的少年,依舊緊閉著雙眸躺在床上。
在蝶屋中工作的神崎葵過來檢查伊之助的情況,看到灶門炭治郎還坐在這裡,頓時雙手叉腰,一副凶巴巴的樣子:「你該不會是想偷懶吧?」
事實上神崎葵是個很負責任的女孩子,只不過因為過於負責而對病患們的管理極為嚴格,導致很多鬼殺隊的隊員都有些怕她。
灶門炭治郎在她開口時便端坐起來,連連擺手解釋道:「不是的!」
在神崎葵懷疑的目光下,他解釋道:「因為我收到了鎹鴉傳來的任務,說讓我在這個孩子清醒之後,把他送去鱗瀧先生那裡……」
聞言神崎葵眨了眨眼睛,看向病床上少年的眼神也染上了幾分好奇,不管她怎麼看,都不覺得對方像是當劍士的料子。
皮膚白皙、手上也沒有任何繭子,被灶門炭治郎背過來的時候,身上穿著的衣服也是很講究的料子。倒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
但神崎葵卻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分明當初也通過了最終選拔,獲得了屬於自己的日輪刀,卻因為沒有勇氣面對鬼而心生了退卻,最後只能退而求其次,來到了蝶屋當護理人員。
「好啦好啦,」神崎葵聽完灶門炭治郎的解釋,「但是就這樣坐在這裡等他醒過來也太浪費時間了,和你同一批通過最終選拔的……」
就在神崎葵說話的時候,病床上的少年忽然動了動手指——雖然只是細微的動作,但一直都用余光在觀察對方狀態的灶門炭治郎,卻在第一時間發現了這一現像。
「他動了啊!」
在灶門炭治郎驚呼出聲之時,神崎葵轉身去看,正好看到少年緩緩睜開眼睛。
大抵是因為意識尚未完全清晰的緣故,那雙碧綠的眸子有些恍惚,但睜開眼睛時他的模樣卻遠比昏迷時更加漂亮,幾乎讓神崎葵都愣了一下。
慢慢轉動了一下腦袋,消化了方才炭治郎發出的聲音,伊之助眨了眨眼睛,視線落在站在病床旁的兩人身上:「你們……」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大抵是在床上躺了太久的緣故,說話也不怎麼流暢:「……是誰?」
伊之助只覺得腦袋裡亂糟糟的,好像有好多東西要一起湧出來,可當他想要仔細整理一下的時候,卻發現怎麼也理不順。
灶門炭治郎高興地看著他:「你醒啦,我是灶門炭治郎。原本還在想你要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沒想到今天就醒了,真是太好了!」
大抵是因為落水的後遺症,他的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唯一聽清楚了的,只有那個紅發少年的名字——灶門炭治郎。
他張了張嘴,正想介紹一下自己,卻忽然卡住了:「我……是誰?」
原本因為他的醒來而感到高興的灶門炭治郎當場愣住,呆呆地看著他,張開的嘴也就這樣維持著傻乎乎的笑容。
好在還有一個更靠譜的專業人士在,神崎葵又檢查了一遍伊之助的身體狀況,皺著眉頭思考了一下——
「可能是因為並發症狀導致的失憶?」
灶門炭治郎脖子僵硬地轉了轉,停在神崎葵身上,發出了迷茫的:「誒?」
——*——
誰也沒能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灶門炭治郎完全不擅長撒謊,他一說謊話,表情立馬就會變得極其詭異,仿佛是抽搐了一般咬緊牙關,連眼珠子都要翻到頭頂上去。
所以在伊之助詢問他是否認識自己的時候,灶門炭治郎便頂著這樣一副表情艱難地擠出來幾個字:「不認識。」
伊之助雖說暫時想不起來過去的記憶,但基本的常識沒有一起消失,他看著炭治郎這副奇怪的表情,向神崎葵投去了詢問的表情。
神崎葵面不改色地扯了扯灶門炭治郎的臉頰,強行調整了一波他的表情,解釋道:「不用在意,他就是這樣的人。」
突然風評被害的炭治郎:「……」
在伊之助茫然地坐在病床上,努力思考著自己究竟是誰,又是怎麼落水的時候,神崎葵以去給他拿食物的借口,拉著灶門炭治郎離開了病房。
事實上,炭治郎原本是想告訴伊之助他自己的名字的,但那時候神崎葵突然將手拍在了他的背上,大抵是在暗示他什麼。
於是灶門炭治郎只好違心地說了「不認識」。
前往廚房時灶門炭治郎詢問她理由,神崎葵環抱雙臂:「事實上,今天蟲柱大人來了蝶屋,在你去病房之前已經先去看過一次了,聽說是奉主公的命令過來的,所以我想還是讓蟲柱大人來解決這件事比較好吧。」
灶門炭治郎愣了一下:「這樣嗎?」
雖然還有許多疑惑,但灶門炭治郎甚至都沒有見過那位傳說中的產屋敷當主,自然也不可能弄明白對方的想法。
他現在能做的,也只是和神崎葵一起去廚房拿食物而已。
——*——
灶門炭治郎和神崎葵回來的時候,病房裡已經多了一個人。
他們只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位身材嬌小的女性。她站在伊之助的病床前,似乎是在同他說話。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紋路華美的羽織上,仿佛是在太陽下泛起粼粼光彩的蝴蝶翅翼。
她的一舉一動也像是蝴蝶振翅般優美輕柔。
蝴蝶忍聽到了門口傳來的腳步聲,回過腦袋同他們打招呼,笑眯眯的樣子看起來極為平易近人:「我的名字是蝴蝶忍,是被主公派過來送信的信差哦。」
頭一次見到蟲柱蝴蝶忍的灶門炭治郎當場愣住了。
名為蝴蝶忍的女性有著格外獨特的嗓音,仿佛是在寂靜的深夜裡忽然響起的、空靈而又輕柔的聲線。
讓一名「柱」充當信差什麼的,實在是過於奢侈的行為,但產屋敷耀哉也並非是故意差使她,而是因為身為【蟲柱】的蝴蝶忍,一直都是依靠使用紫藤花制成的毒物來殺死鬼。
因為身材嬌小的緣故,蝴蝶忍並沒有斬下鬼首的力量,她是所有【柱】中唯一一名無法將鬼斬首的柱,但因為精通藥學和毒理,所以成為了蝶屋的主人,同時兼任著戰鬥與治療的雙重任務。
所謂的「送信」一事,只是蝴蝶忍要過來蝶屋,所以順路也把產屋敷耀哉的口信帶來了。
「所以你說的……是因為產屋敷當主通過預知的能力知道我會落水,所以讓人救下了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伊之助顯然一時間無法消化這些信息。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了解啦,」蝴蝶忍彎下腰說:「但是對需要幫助的人視而不見,絕對不可能是主公會做出來的事情哦。」
這樣的解釋雖然有些生硬,但好歹也讓伊之助對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有了些了解,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想問的問題實在太多,根本不知道從何問起。
「不過你既然已經醒過來了的話,之後打算怎麼辦呢?」蝴蝶忍問他。
「我……」連過去的事情都想不起來,又怎麼可能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伊之助垂下了腦袋,「我不知道。」
站在一旁充當背景板的灶門炭治郎和神崎葵,就這樣看著蝴蝶忍歪著腦袋,笑眯眯地提出建議:「那麼,如果沒有地方可以去的話,不如加入鬼殺隊如何?」
完全不知道什麼是鬼殺隊的伊之助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第44章 似乎有變化
【半天前】
完成任務後抽空回了一趟產屋敷宅邸的蝴蝶忍, 在探望主公時被對方稍微留下了一會兒。
產屋敷耀哉對她說:「有一件事情, 我想要請你幫忙。」
伴隨著病情惡化而產生的影響, 不僅僅是自額頭開始的皮膚潰爛, 連帶著雙眼的視物能力也在一天天減弱, 到了現在,產屋敷耀哉幾乎已經完全失明了。
而這也意味著……他即將迎來產屋敷家宿命的早逝。
可令詛咒降臨在他們身上的鬼舞辻無慘依舊活著, 並且仍在不斷地制造出新的鬼。
不僅僅是產屋敷耀哉,產屋敷的每一任家主都想要鏟除鬼舞辻無慘, 但他們沒有任何一人達成了這個目標。
可就在前些日子, 從那封被八百比丘尼送開的信上, 她提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死亡】。
產屋敷家和鬼殺隊的其他人, 都等待著這一結局, 等待了太長的時間。
產屋敷耀哉用僅有的微弱視力, 看到了她在信上說【戴著太陽紋路花札耳飾的少年,會終結一切詛咒。】
而那個少年的名字, 正是灶門炭治郎。
她點名要這個少年去將「她的孩子伊之助」帶回鬼殺隊,卻又在同一時間預言了伊之助記憶的喪失。
【這是好事, 產屋敷閣下。我希望您能保守秘密, 暫且不要將真相告知他, 所謂的宿命正是如此,等到了時機合適的時刻,他必然會想起一切。】
產屋敷耀哉遵守了信上的叮囑, 並將解釋和勸說對方加入鬼殺隊的任務交給了蝴蝶忍。
「可是我已經有繼子了。」蝴蝶忍提醒道。
產屋敷耀哉笑了笑:「並非是要忍將其收為繼子, 我已經讓鎹鴉將委托的信件送去給了培育師鱗瀧先生, 屆時也會讓炭治郎將伊之助送去鱗瀧先生居住的狹霧山。」
他只是因為八百比丘尼在信上提醒了一句【灶門炭治郎是個過於老實的孩子】,所以有些擔心他是否能夠做好解釋和勸說的工作。
而蝴蝶忍的聰慧,鬼殺隊的所有人有目共睹。
多一重准備總沒有壞處,抱著這樣的念頭,產屋敷耀哉將這一任務交給了蝴蝶忍。
事實證明蝴蝶忍在睜眼說瞎話上的能力簡直與炭治郎有著雲泥之別,三兩句話便將伊之助說得唯有點頭。
「加入鬼殺隊之後,要做什麼呢?」
被忽悠著答應了加入之後,伊之助才想起來詢問這個問題。
「這個嘛……」蝴蝶忍笑著睜開了眼睛:「當然是殺鬼啦。」
伊之助怔愣地看著她那雙仿佛沒有焦距般的眼睛,重復道:「殺……鬼?」
「啊,你不知道【鬼】是什麼嗎?」蝴蝶忍一副驚訝的樣子,嘟囔著:「是因為失憶忘記了還是原本就沒聽說過呢?」
伊之助張了張嘴,卻又聽到蝴蝶忍說:「那我來給你解釋一下吧。」
她合攏手掌放在臉頰上,手指微微彎曲,用像是要說什麼小秘密一樣的姿勢說:「所謂的【鬼】啊,是一種以人類為食的怪物哦,而且因為吃了很多人的緣故,所以身上也會有血腥的臭味。」
聽完這話的伊之助睜大了眼睛,卻並非是因為她說的【以人類為食】,而是【身上會有血腥的臭味】。
不知道為什麼,伊之助總覺得這種說法有些熟悉,但並非是他曾聽什麼人說過,而是……
親身體驗過。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伊之助面上幾乎血色全無,看到這種反應的蝴蝶忍眯了眯眼睛,沒有說話。
「不過不用害怕啦,」蝴蝶忍語氣輕柔地說:「只要成為了鬼殺隊的劍士,有了和鬼戰鬥的能力,那也就能夠保護自己了哦。」
雖然蝴蝶忍是這麼對他說的,可伊之助卻並不是很認同她的說法,因為在某個瞬間,伊之助忽然覺得——擁有和鬼戰鬥的能力,並非是為了保護自己。
【而是為了……保護其他的什麼人。】
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大抵是女性的面容,對方的聲音很溫柔,和蝴蝶忍也有些相似,卻又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她的聲音裡,滿含著溫柔與感情。
那個聲音對他說:【伊之助……】
他覺得,或許這就是他的名字。
——*——
在伊之助稍作修養之後,灶門炭治郎准備帶著他前往鱗瀧左近次的住所。
整理好行囊准備上路的時候,灶門炭治郎的背上多了一個奇怪的長方形大箱子。伊之助好奇地詢問他裡面是什麼東西,卻被炭治郎打著哈哈敷衍過去:「沒……沒什麼啦。」
嘴上是這樣說,但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這麼回事。
灶門炭治郎這時候的表情,正和伊之助剛醒過來詢問他是否認識自己的時候,露出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從這樣特別的反應裡看出了些什麼的伊之助心裡也確認了什麼,卻沒有直白地開口。
他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在炭治郎背上的箱子裡,一定裝著很大的秘密。】
——*——
鬼舞辻無慘察覺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變化。
她近來出門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少了。甚至有時候好幾天都是待在宅邸中,最大的活動範圍也只是從房間到庭院。
鬼舞辻無慘詢問佣人們時,有人告訴他,【當您不在家中的時候,夫人時常會坐在外廊看櫻花,一看就是一整天。】
八百比丘尼是很喜歡櫻花,可在以往,她至少還會偶爾出去逛街買點東西。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或許伊之助的死,的確給她帶來了不小的打擊。讓本就沒什麼精神的八百比丘尼,變得愈發沉默安靜了。
但他又轉念一想,沒有了一個孩子,他們還有另一個孩子。
「累,」鬼舞辻無慘將累叫來了跟前,這孩子也早已知曉了伊之助的事情,鬼舞辻無慘便對他說:「去她身邊吧。」
累愣了一下。
事實上,被鬼舞辻大人叫過來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又要被送回那田蜘蛛山了。
就像上一次那樣,在度過了幾年短暫的「家人」的時光之後,又被隨意地舍棄。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但鬼舞辻大人的話卻令他一愣。
累一直都知道,相比於自己,母親大人更加偏愛伊之助,而失去了伊之助於她而言是多麼沉痛的打擊,只要稍微思考片刻便能夠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敢在這時候出聲,累不敢去想——對於母親大人而言,看到他出現在她面前,她究竟會覺得安慰還是諷刺。
但父親大人對他說,讓他去母親大人的身邊。
於是累抬起臉看了鬼舞辻無慘一眼,從他手裡接過他脫下的外套,而後邁著小小的步子,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八百比丘尼坐著的外廊。
他在她的身後站了一會兒,才像是鼓起勇氣一般,將自己出來時從父親大人手中接過來的外套搭在她的肩上,然後輕輕地坐在了她的身邊。
「母親大人。」累小聲地叫她,見她拉了拉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看清了外套樣式之後卻沒有拂開,便知曉她現在和父親大人並沒有什麼矛盾。
但父親大人卻像是不敢來見她一樣,甚至連遞件外套這樣的事情,都要讓他來代替。
雖然這種說法很奇怪,但累的確是這樣覺得,在他看來,如果是他印像中那個高不可攀的鬼舞辻大人,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的。
他為了母親大人改變了太多,變得真的像是她的丈夫,累的父親一樣了。
「嗯。」八百比丘尼輕輕地應聲,抬起手摸了摸累的發頂,忽然問他:「累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聞言累愣愣地看著她,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其實是想說喜歡的,可又想到母親大人剛剛失去伊之助,若是這麼說,或許只會讓她更加傷心。
累只能沉默不語。
八百比丘尼看著他低下腦袋,蒼白的臉頰稚嫩柔弱。
【鬼】的強大與否,取決於他們從鬼舞辻無慘那裡獲得的血的分量,以及他們自身吃人的數目。
越是強大的鬼,吃掉的人類越多。
累雖然是小孩子的模樣,被鬼舞辻無慘變成鬼的時間也只有幾十年,卻能夠成為下弦之伍,也足以說明他的強大。
或許就這樣下去,再過個幾十年、幾百年,他也可能會取代上弦之中的某個鬼,成為新的上弦也說不定。
畢竟……鬼舞辻無慘對累的偏愛,也足以說明一切。
這是唯一一個,當他出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非但不會被鬼舞辻無慘趕走,反而會主動接納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想起了鬼舞辻無慘身為人類之時,拖著病重的身軀,命人驅著牛車,載他來到她暫居的神社。
身為人類時的累,或許是令鬼舞辻無慘想到了人類時的自己。
所以他對這孩子的偏愛,與其說是喜歡小孩子,倒不如說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於是心生了憐憫。
鬼舞辻無慘的憐憫,有時候很珍貴,有時候又很廉價。
他很少會真的對手下的鬼上心,卻時常會對各種人脫口而出「真可憐啊,讓我來拯救你」之類的話。
鬼舞辻無慘就是這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累的沉默換來的是八百比丘尼將他抱進懷裡的舉動,她將自己的臉頰貼在累的發頂,撫摸著他那頭蒼白的發絲。
她的姿態自然而又溫柔,就像是春日裡拂面而過的微風。
令站在屋子的角落裡,一言不發注視著檐廊上發生的一切的鬼舞辻無慘,深深地蹙起了眉頭。
第45章 你的視線裡
八百比丘尼抱了累很長的時間, 至少鬼舞辻無慘是這樣覺得的。
所以在發覺她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依舊沒有要放開累的念頭之時, 鬼舞辻無慘出面打破了她們的和諧相處。
他站在八百比丘尼的身側, 走動時鞋跟在木質的廊板上踩出沉篤的聲響,讓原本稍微往輕松方向改善的氣氛倏地沉重下來。
而他的出現也令八百比丘尼松開了抱著累的手。
並非是被其震懾或是為了避免他不悅, 只是很普通的下意識舉動, 卻令鬼舞辻無慘臉色稍霽。
「累, 」他的視線落在累的身上, 聲音冷淡:「你該回去休息了。」
搬了新家之後,因為沒有了伊之助的顧慮,也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什麼。所以累白天的時候一直都在睡覺, 而鬼舞辻無慘也很清楚這點, 但他此刻干出這種睜眼說瞎話的舉動時, 卻連臉色都沒有任何變化。
累抬起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八百比丘尼,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沒有反駁,聽話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外廊只剩下坐著的八百比丘尼和站著的鬼舞辻無慘,而後者絲毫沒有要坐下來的念頭,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八百比丘尼也沒有仰望他的想法,便干脆繼續將視線落在了院中的櫻樹上——月色下的櫻花飄落,和白日又有截然不同的感覺。
然而鬼舞辻無慘顯然沒有賞花的心思, 他出來也只是因為她抱著累的舉動令他心生不悅, 而任何令他不悅的場景都應該消失。
任何令他不悅的人也都該消失。
「你也該回去休息了。」鬼舞辻無慘開口道。
八百比丘尼終於抬起臉看他, 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在反駁他的意見:「我還不困。」
蒼白的月色落在她的臉上,稠麗的面容在月下仿佛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朦朧碎光。
而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也總會向往著某些罕見的東西。
「你該就寢了。」鬼舞辻無慘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解釋,依舊看著她說。
八百比丘尼對上了他的視線,看著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仿佛裂開般的細細紋路,她沉默了幾秒鐘。
「我知道了。」
她這樣說著,從外廊起身,正欲回房,卻又聽到身旁傳來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在房間裡等我,我有事要告訴你。」
鬼舞辻無慘會有什麼事情告訴她,八百比丘尼完全想不到。
但他既然說了讓她等著,那麼八百比丘尼也就沒有立馬躺下,而是看著燭台,走神時忽然開始思考起是否要和鬼舞辻無慘商量一下,把這裡的照明設施也換成電燈。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換了身衣服的鬼舞辻無慘推開了障門。
他在八百比丘尼的身邊坐下,問題突如其來:「我聽說你已經有很久沒有出過門了,是覺得周圍沒什麼地方走動?」
仿佛閑聊般的開頭,令八百比丘尼神色微變,略帶驚詫地將視線移向了他。
「只是不想出門而已。」她淡淡地說。
「你已經有很久沒置辦新衣服了。」鬼舞辻無慘說。
八百比丘尼道:「只是幾個月而已,更何況,衣服已經夠多了。」
鬼舞辻無慘仿佛刻意找話題一般的舉動,令八百比丘尼在心底裡思考起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交談毫無意義,卻又毫無意義得……近乎溫馨。
而溫馨這種詞語顯然並不適合用在任何與鬼舞辻無慘有關的東西上,更不適合用在他們的相處上。
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之間,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溫馨可言。
京都其實並不偏僻,雖然比不上東京的熱鬧,卻也繁華得足以帶來許多樂趣。就連宅邸裡的佣人們,也偶爾會在換班的空閑時間裡出去逛逛。
可八百比丘尼卻仿佛是在拒絕著外界的一切,只將自己關在宅邸中。
鬼舞辻無慘貼近了她的側臉,眼瞼微垂時的模樣令他整個人都近乎柔和,他說話時聲音低低的,是僅能讓近在咫尺的八百比丘尼聽到的音量。
他說:「明天太陽下山之後我回來接你,一起出去。」
他的本意分明是想帶她出去逛逛,讓一直將自己關在宅邸中的八百比丘尼能出去透透氣,可從鬼舞辻無慘的口中說出來,這副語氣卻又像是高高在上的命令一般了。
好在八百比丘尼早已習慣他的做派。
她點了點頭,近乎順從地答道:「好。」
鬼舞辻無慘最難應對的就是她這種狀態了,不管他說什麼都答應,不管他要求怎樣都點頭,聽話得完全不像是八百比丘尼。
但會顧及她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心思,這些做法,也完全不像是鬼舞辻無慘會有的。
夜裡八百比丘尼大抵是睡著了,但鬼舞辻無慘一直醒著,躺在他懷裡的人呼吸平穩,從她的胸口處傳來的心跳聲平穩有力。
鬼舞辻無慘沒有心跳,這並非是因為他沒有心髒,恰恰相反,鬼舞辻無慘擁有七個心髒,分布在身體的各處,時刻都在移動著,以避免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但不論從外表還是結構、或是平日裡的表現,八百比丘尼卻都和普通人別無二致。
只有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才會散發出驚人的光彩,顯露出幾乎悚然的異樣。
八百比丘尼從未迎來過真正的死亡,一切降臨在她身上的終結都不過是脆弱的幻影,是轉瞬即逝、頃刻間便會消融的細雪。
鬼舞辻無慘本以為自己所渴望著的只是她所擁有的永恆,但現如今他卻忽然意識到了其他的什麼,比起她所擁有的東西,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似乎更加在意的……是她本身才對。
他將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看著八百比丘尼近在咫尺的睡顏,鬼舞辻無慘也不知道他這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
鬼舞辻無慘或許是有些後悔的,將伊之助單獨留在了淺草,但這樣的後悔少得幾乎可以不提。
他更多的是不解。
【八百比丘尼究竟在想些什麼?】
令鬼舞辻無慘真正在意的,從來都不是伊之助的離去,而是八百比丘尼態度的轉變。
畢竟在他看來——為這件事情悲傷了這麼長的時間,已經足夠了。
在鬼舞辻無慘看來,她只需要在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刻露出悲痛的神態,過段時間又可以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著尋常的平淡生活。
八百比丘尼應該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這點才對,正如她那時所說【人類都會死】。
這時候再想起來的鬼舞辻無慘,只覺得她惺惺作態的時間太長了。
就像八百比丘尼覺得鬼舞辻無慘在人前對待她那副溫柔的模樣都只是惺惺作態,鬼舞辻無慘也覺得,現如今八百比丘尼擺出的這副模樣是在惺惺作態。
毫無意義。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搭上了八百比丘尼的脖頸,卻又被手底下忽然傳來的心跳驚醒。鬼舞辻無慘猛地收回了手,忽然坐了起來。
這下是徹底睡不著了,鬼舞辻無慘半垂著腦袋,他看了眼躺在身側依舊雙眸緊閉的八百比丘尼,莫名的情緒使得他連這個房間也沒法再繼續待下去了。
鬼舞辻無慘披上外套,起身拉開了障門。
——*——
八百比丘尼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最後一片衣角。
當鬼舞辻無慘將手指放在她的脖頸上慢慢合攏的那刻,她的意識實在再清醒不過了。
雖然鬼舞辻無慘平日裡的確陰晴不定,但半夜裡掐死她這種事,起碼在以前還是沒出現過的。
以往他再怎麼生氣,也只會在吵架當場就把火氣全撒了,一股腦地發著脾氣——無論這件事究竟是誰對誰錯。
留著秋後算賬這種事,顯然不符合鬼舞辻無慘平日裡與八百比丘尼相處的習慣。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因為不高興所以越想越氣,半夜裡氣不過直接掐死她——也的確符合鬼舞辻無慘的風格。
反倒是這副猶猶豫豫,像是有什麼心事一般的樣子,才更令人深覺不解。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也掀開了被子起身出門。
青色的月光落在外廊,只穿著足袋行走時完全沒有任何聲響,八百比丘尼漫無目的地順著外廊走過去,卻在轉彎時忽然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個身影背對她坐著,從身形來看,整座宅邸中,只有一個這麼大的孩子。
——累。
但現如今出現在她視線內的,並不是累。
這個孩子有著一頭黑色的及肩短發,身形瘦弱,穿著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背帶短褲,熟悉的模樣令八百比丘尼都幾乎呼吸一滯。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氣又吸氣,緊緊地閉上眼睛再睜開——視線內的身影依舊存在。
不是幻像。
她終於張了張嘴,輕輕地叫出了那個孩子的名字。
「伊之助?」
聽到聲音的孩子也有所反應了,他慢慢地轉過頭來,那張像小姑娘一樣漂亮的熟悉精致面容落入八百比丘尼的眼裡。
而八百比丘尼卻忽然松了一口氣。
因為眼前的這個孩子,有著一雙紅梅色的眼睛。
「鬼舞辻無慘。」
八百比丘尼毫不掩飾地戳破了他的真實身份,看著他那張被擬態成伊之助的臉,以及這副小孩子的模樣:「你這是在做什麼?」
聞言【伊之助】笑了起來,這個笑容卻真的有幾分伊之助的意味,連帶著聲音也幾乎一模一樣:「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八百比丘尼別開了視線:「別這樣。」
第46章 幼小的模樣
「別哪樣?」
仿佛是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一樣, 鬼舞辻無慘依舊維持著這副伊之助的模樣,甚至連語氣和說話方式也在刻意模仿著。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凝視著他的臉。鬼舞辻無慘的想法,實在令人難以揣摩。
因為他並不是變成了現如今十五六歲的少年伊之助的模樣, 而是那孩子更加年幼時的、數年之前的樣子。
仿佛是為了她而刻意准備的驚喜一樣, 他用這般幼小的姿態對她說:「能再見到我,你難道不高興嗎?」
也不知道鬼舞辻無慘究竟是故意刺激她, 覺得他們有太長時間沒發生衝突了。還是真的想讓她打起精神來,所以用了這種方法來安慰她。
可是……看到這樣的場景, 八百比丘尼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呢?
她眉頭緊蹙地模樣落入了鬼舞辻無慘的眼中, 後者也沒有惱怒她的沉默不語。
「我還以為相比起累, 你會更想見到伊之助才對,畢竟自從聽到了那個消息之後, 哪怕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你也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為了讓八百比丘尼更加真實地感受到【伊之助】的存在,更加清楚地聽到【伊之助】的聲音。鬼舞辻無慘裝模作樣地解釋著。
而那雙被他睜圓了的眼睛,卻在月色下浮現出過分醒目的血液般的色澤——這絕不會是伊之助會有的顏色。
八百比丘尼不認可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伊之助」的身份。相對應的, 鬼舞辻無慘的「好心」也沒有得到她的認可。
「夠了!」八百比丘尼低聲喝斷。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猩紅的眸中神色晦暗。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伊之助】的臉上實在怪異,但八百比丘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語氣也加重了幾分:「變回來。」
孩童模樣的惡鬼眉梢微揚,說出來的話滿含惡意:「我以為你會希望我維持得更久一些才對,畢竟現在能夠見到伊之助的機會, 也只有這一種了……」
大抵是因為他的話又勾起了不好的回憶, 八百比丘尼的臉色忽的難看起來。
不過她也本就有所預料, 畢竟——從鬼舞辻無慘的口中,又能聽到什麼好聽的話呢?
鬼舞辻無慘卻滿意了,比起此刻這種壓抑著滿目怒意的樣子,之前她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反而更令他生厭,他眼尾微挑,模樣也在眨眼間發生了變化。
——並非是變回了她熟悉的青年的模樣,而是……與前幾年的伊之助和累年齡相仿的孩童形態。
是鬼舞辻無慘自身年幼的模樣。
看到他顯露出這般姿態的八百比丘尼,她面上的表情倏忽間凝滯了。
她再也無法維持冷靜,畢竟這時候鬼舞辻無慘做出的一系列舉動,簡直就像是瘋了一樣。
「你究竟在做什麼?」連同嘴角也一並下壓了,八百比丘尼問他。
她的嗓音裡滿是復雜的情緒。
鬼舞辻無慘沒有回答她,他沉默不語時竟顯露出了幾分安靜緘默的樣子,而這副樣子也讓此刻幼小稚嫩的模樣更加清晰。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也很不想將視線放在他的身上,但毫無疑問,這時候八百比丘尼的確無法像平日裡那樣語氣尖銳地針對他。
她太容易受制於這般虛假的偽裝。
各懷心思下形成了譎詭的場面,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過了好一會兒,鬼舞辻無慘才開口說:「果然是這樣。」
——八百比丘尼沒法對孩子生氣,無論這個【孩子】究竟是誰。
鬼舞辻無慘的心思活動得極為活絡,但八百比丘尼卻還沒想明白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幼年形態的鬼舞辻無慘,相比於青年形態的他,看起來要弱小太多了。
這副小小的樣子……安靜柔弱得令人心生憐惜。
也正是因為這份憐惜,使得八百比丘尼原本因他變成了伊之助的模樣而升起的怒意,在頃刻間都不知道該如何發作了。
沒法朝他發火、也沒法平和地同他相處,她本想就這樣轉身離開,卻被鬼舞辻無慘出聲叫住。
他仍坐在那裡,在她背後發出了聲音:「我打算這段時間都維持這樣的形態。」
不是商量也並非試探,只是單純的通知。通知她,鬼舞辻無慘做出了新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突如其來,讓本以為他只是心血來潮的八百比丘尼心下一驚。
先不說要如何解釋他本人忽然消失這件事,再者,家中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奇怪的孩子,佣人們也一定會不知所措吧。
在轉瞬間想到了許多麻煩事,八百比丘尼的腳步頓住了,她背對著他,面上的神情幾經變化,嘴上卻只丟下了一句:「隨便你。」
八百比丘尼並不打算配合他的胡來,同樣不想插手他的決定。鬼舞辻無慘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已經不想去了解了。
想怎麼胡來是他的事情,與八百比丘尼毫無關系。
產生了這種想法的八百比丘尼,離開時的腳步甚至沒有半分停頓。
幼童模樣的鬼舞辻無慘側身坐在外廊,他沉默地注視八百比丘尼遠去的身影,看著她消失在自己視線內時,忽然有些明白了以往自己在吵架之後摔門而去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看著他離開時的感受。
不得不說,【還挺有意思的。】
看著別人被氣走和自己被人氣走時的感覺截然不同,難怪八百比丘尼時不時都要和他吵起來。
——*——
八百比丘尼躺回寢具裡之後好半天也沒能睡著,她在被子裡輾轉反側,也不知具體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了障門被拉開的聲音。
夜裡四周都格外安靜,連自己翻身時發出的細微聲響都能被悉數收入耳中,更別說有人向她走來的腳步聲。
而會在這種深夜時分進入她房間的,怎麼想也只會有一個人。
那人掀開了她的被角,鑽進被窩後將自己的身體貼了過來。
可在那具身體貼上來的時刻,八百比丘尼緊閉了一下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貼在她背上的身體有多麼稚嫩。
八百比丘尼倏地睜開眼睛,猛然翻身看著對方——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幼小的面孔。
「鬼舞辻無慘。」仿佛是從喉腔裡擠出來的名字,咬字時發出沉重的氣音。她竭力壓制著止不住升起的怪異情緒,低聲道:「出去。」
聞言他非但沒有聽話地離開,反而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壓緊了被角反問她:「去哪裡呢?」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從身旁這孩子的口中說出來的話、更像是夜裡的竊竊私語。仿佛是怕被其他的什麼人聽到一樣,鬼舞辻無慘的聲音放低下來,聽起來更是平靜無辜。
偌大的宅邸要想找出一間空房間,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八百比丘尼本以為無論如何鬼舞辻無慘也不會在今天夜裡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以這樣的姿態縮進她的被窩。
平日裡常見的青年模樣,八百比丘尼看習慣了,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可現如今他這副樣子,哪怕明知道鬼舞辻無慘就是故意的,她也依舊無法像平日裡那樣對待他。
不得不說,鬼舞辻無慘的裝模作樣的確產生了效果,不僅成功堵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嘴,也堵住了她隨時都可能發作的怒意——哪怕明知道他並非真正的孩童,八百比丘尼也不會像平日裡那般對待他。
表像有時就是能起到這麼大的作用,甚至時常可以用來自欺欺人。
一如八百比丘尼滿臉壓抑著什麼的模樣,也如鬼舞辻無慘此刻作出的毫不符合他習慣的言辭與姿態。
只想到前面一部分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從來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點或是不足。在他的眼裡永遠只有他人的錯誤與缺陷,哪怕只有分毫也足以被他拿出來擠進譏諷。
鬼舞辻無慘其實又想嘲諷在八百比丘尼身上殘留過多的人類部分,只能看到虛偽的表現而做出來的判斷,只會令自己也變得更加脆弱無用。
但他又想,八百比丘尼素來如此,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一直都知道她就是這樣的存在。
但令鬼舞辻無慘忽然打消這股念頭的,卻不止他對八百比丘尼的了解。而是他忽然發覺,他們之間的相處,其實少有這樣的平和。
八百比丘尼不會對青年形態的鬼舞辻無慘心生愛憐,這一點鬼舞辻無慘本人也很清楚。哪怕是偶爾會在他面前露出的順從,也不過是浮於表像的作態。
所以當他不動聲色地用孩童的模樣為她拉起被子時,八百比丘尼臉上的神色則顯得格外復雜。
並非是故意露出來給他看的偽裝,而是發自內心的復雜與惘惑。
她所了解的鬼舞辻無慘,不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存在。
不過鬼舞辻無慘並不討厭露出這種表情的八百比丘尼,甚至可以說,雖然他平日裡總在嫌棄著手底下的鬼身上殘留了過多屬於人類的弱點,但當八百比丘尼也顯露出這樣的特質之時,他反而會覺得有些高興。
是過分奇異而又詭譎的高興。
哪怕這樣的高興轉瞬即逝,連他自己也未能完全捕捉到。因為他所能察覺的,只是自己情緒的正面變化。
這副小孩子模樣的鬼舞辻無慘身高完全不如她,手臂努力伸長也沒法徹底抱住她的肩膀,但他還是將自己的手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背上,幫她拉著被角的模樣笨拙得像是怕她會受涼一樣。
八百比丘尼其實很想叫他放開,但她剛剛開口,一句完整的話還沒說出來,就已經被鬼舞辻無慘打斷了。
就像是因為身體的變化而導致性格也發生了變化一樣,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變成了格外貼合孩童外表的作風。
倘若是平日裡的鬼舞辻無慘,必定不會這樣同她說話。
他輕聲道:「已經很晚了。」
的確是已經很晚了。
本就在外面坐到了深夜,半夜裡又跑出去折騰半晌,一來一回怎麼著現如今也過了凌晨——可問題是現在的八百比丘尼根本睡不著。
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身側躺著的孩子,小小的身體、稚嫩的面容。還有那笨拙的、幫她拉著被角的動作。
而這個孩子的真身竟是鬼舞辻無慘。
這樣的姿態讓她止不住地回憶起了過去,回憶起了那些本不該被想起的過往。
在這一千年來,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無慘是否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是否會做著虛幻的夢境,但八百比丘尼從未遺忘過任何重要的記憶……她總是難以忘卻那個於她而言再特別不過的時代。
那是鬼舞辻無慘誕生的時代,也是於八百比丘尼而言再重要不過的時代。
重重疊疊的陰霾籠罩下的平安京,在繁華綺麗的流光溢彩之中閃爍著絢麗奪目的光耀。春日裡的櫻花垂落在道路上,牛車滾動時的車軸壓過花瓣。
從被輕輕吹起的帷簾縫隙中望去,可以看到那張稠麗蒼白的面容。
在此前八百比丘尼從未懷疑過在自己心目中最為重要的人究竟是誰,在她看來,在她心底裡占據了最為重要的地位之人,毫無疑問只有那個人。
那個唯一能夠理解她,看穿她的痛苦與孤獨,也能用安靜溫柔的目光回應她的注視之人。
晴明。
只有安倍晴明。
但在許久之後,這一想法卻逐漸開始動搖了。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另一個人占據了原本應該是屬於晴明的位置,哪怕那個人……從未發自內心地了解過她。
他從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真正的夢想,也不知道她在做著怎樣的夢,哪怕他們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就這樣躺在彼此的身側。
甚至在那過去的抵足而眠的夜晚,在汗水沁濕對方的身體,在他們的皮膚緊緊地貼合在一起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也從未真正放下身段傾聽她的想法。
其實只要他稍稍低下腦袋,將那高傲的頭顱朝著她的方向微微下移,他就能聽到許多從未聽過的東西——能夠聽到她的心正在發出的微弱的聲音。
但鬼舞辻無慘從未做過,他從來都沒有為任何人垂下腦袋。
並非是做不到,只是不願去做而已。
鬼舞辻無慘不懂得如何像普通人一樣愛著另一個人,也不懂得愛一個人應當為對方改變。
甚至於他而言,他無論何時都該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態,所有人都只配伏跪在他的腳下。
八百比丘尼正是因為太過了解他,所以才知道,鬼舞辻無慘並非是適合相伴一生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太過孤獨了。
正如鬼舞辻無慘早已在過往的歲月中逐漸習慣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這樣的情況轉換對像之後也能成立——哪怕八百比丘尼並不願意承認。
夜色依舊氤氳在和室內,月光透過薄薄的紙門透進房間,八百比丘尼聽到了極為輕淺的呼吸聲。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睡著了。起碼看起來如此。
面容稚嫩的孩子將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將她抱在懷裡,可由於身形的差距,這時候他所保持的姿勢反而顯得格外別扭。
八百比丘尼將他的手輕輕地拿下來放好,注視他的面容許久,終於忍不住抬起手來,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臉頰。
不得不說,鬼舞辻無慘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心思。
哪怕他這時候的舉動,其實只是下意識而為。鬼舞辻無慘是不知道自己年幼時便已經見過她的。
這是只屬於八百比丘尼的記憶。
撫摸著這孩子的臉頰時,八百比丘尼在想,如果她當初能一直陪在他身邊,看著他長大,那麼或許也能看著他慢慢從這副模樣長成後來到的青年。
看著他作為人類,從牙牙學語的孩子,變成清秀雋的少年,或許他會一直作為人類而活,到最後也是作為人類而死……
只不過……也只是或許罷了。
收斂了夜裡忽然冒出來的奇怪念頭,八百比丘尼還是伸出手來抱了抱他,然後才閉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閉上眼睛之後,鬼舞辻無慘又在她的懷裡睜開了眼睛。
他安靜地注視了她許久,然後才將自己的額頭貼近了她的額頭。
——*——
說實話,在宅邸之中見到出現在他面前的、年齡與他相仿的孩童時,累覺得很驚訝。
穿著打扮極為現代化,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孩子用他那雙大而無神的紅梅色眼眸瞥了累一眼,便又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八百比丘尼身上。
那孩子就這樣站著,絲毫沒有要解釋什麼的意圖,也像是沒有看到周圍佣人們向他投來的疑惑目光。
鬼舞辻無慘沒有刻意收斂自己的氣息,因而外貌上的變化並未完全蒙蔽累的判斷,身為鬼的敏銳,讓累在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便認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詢問鬼舞辻大人為何要變成這樣?
鬼舞辻大人的決定,根本不是他應該詢問的內容。
裝作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模樣打招呼?
恐怕鬼舞辻大人只會覺得,這樣的舉動無趣又多余。
那麼累需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靜——他也一直都在保持著安靜。
不需要發表自己的看法,也不需要詢問他人的意見,只需要擺正自己的身份,像是裝飾品一樣存在於這個【家】中。
僅是如此,便已經足夠了。
鬼舞辻無慘顯然很滿意累的安靜,而要想讓他來解釋什麼,也只是痴人說夢般的想法。雖然昨天夜裡說的是讓他隨便,事實上,最後還是八百比丘尼開口告知宅邸中的佣人,這個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孩子的「來歷」。
她說:「這是遠房親族的孩子,暫時過來住些時日。」
隨意做出的解釋,便足以讓佣人們收回視線。
宅邸中的佣人們早已習慣夫人的惜字如金,也知道不該隨便詢問主人不該問的問題。所以哪怕他們都很好奇這個孩子究竟是在何時過來、又是被誰送過來的,也不會刨根問底地追問夫人。
夫人並沒有要給他們解釋什麼的義務,而他們也沒有一定要什麼都知道的責任。
在這座宅邸中,他們只需要保持適當的安靜,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便足夠了。
關於「遠房親族的小少爺」的名字,八百比丘尼隨口胡謅了一個「俊國」,以便讓佣人們區別對他和累的稱呼。
鬼舞辻無慘不在意稱呼這種小事,也不在意宅邸中的佣人們會有什麼想法,他所在意的,只是八百比丘尼對待孩童模樣的他的態度。
說實話,作為【俊國】在她面前所受到的待遇,遠比【鬼舞辻無慘】要好上太多。
再者,鬼舞辻無慘不能做或是不屑於做的事情,放在【俊國】身上都會失去那些限制。
累的生活並未因為【俊國】的到來發生太大的改變,他依舊是白日在房間裡睡覺或是看書,晚上偶爾出來走兩步,運氣好的時候或許可以遇到母親大人和她一起坐坐——現在遇到母親大人時,卻往往都能在她身旁看到變小了的鬼舞辻大人。
累不明白鬼舞辻大人為何要做這種事,也不清楚他為何要變成這副模樣,但他能知道的是,自己並沒有了解這一切的必要。
所以累就像是完全不知道【俊國】的真實身份一樣,依舊維持著自己固定範圍之內的平靜。
但是,八百比丘尼的生活卻發生了幾乎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鬼舞辻無慘都能想到各式各樣的理由來給她找麻煩。
事實證明,或許是因為身體變小了,所以連想法也會一並幼稚——甚至讓八百比丘尼開始懷疑起他是否連羞恥心也一並丟棄了。
白天的時候鬼舞辻無慘沒法出門,也不能暴露在太陽底下,但八百比丘尼習慣性坐到外廊賞花……哪怕庭院裡的櫻花都開始凋謝了。
於是在她起身即將進入陽光下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便會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對她說自己不熟悉宅邸的環境,希望她能帶他四處走走。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腦袋,對他在佣人面前故意而為的做作行徑陷入了沉思。
「那便讓和子帶你四處走走吧。」她說。
也沒等他做出什麼反應,八百比丘尼便把自己的衣角從他手裡抽出來……她是想這樣做的。
然而出於力量上的差距,她的衣角依舊在鬼舞辻無慘的手中紋絲不動。
鬼舞辻無慘是主動變成了這副樣子,而非被削弱了實力或是其他原因,這也就意味著,他的力量並不像他現如今展現出來的外表一樣弱小可憐。
鬼舞辻無慘依舊是那個不容他人反駁與抗拒的鬼舞辻無慘。
被這種無言的威脅所牽制的八百比丘尼,看見他不動聲色地露出了眸中的豎瞳,只不過因為面容的稚嫩而削減了其中的銳利,倒有幾分乳虎齜牙的意味。
但誰都知道,鬼舞辻無慘哪怕是尚且稚嫩的時候,也只會是安靜蟄伏著的蛇蠍。
他有著流淌在血液裡、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與生俱來的毒性。
不過說實話,比起他平日裡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八百比丘尼倒更喜歡他現如今這樣、在佣人們面前刻意露出的偽裝。
紅梅色的眼睛圓圓的,虹膜是在孩童期常見的占據了大半只眼球的狀態,沒有了那些鋒利凜冽的棱角,眼型也不再因上揚而顯露妖冶,卻讓他的眼神竟增添了幾分格外柔和。
當他牽住她的衣角,仰著臉看向她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甚至因為這樣的眼神恍惚了好一會兒。倘若鬼舞辻無慘真的如他現如今所表現出來的這般無害……
終歸只是想想而已。
八百比丘尼斂去了那些胡思亂想,自嘲般在心底裡嘆了口氣。
果然也是近來過分平靜,所以才會連這種想法都會出現了。
她牽著鬼舞辻無慘的手在宅邸轉了一圈,那只小小的手掌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竟有幾分可愛而又脆弱的錯覺。
雖然期間因鬼舞辻無慘無法暴/露在陽光下而被迫省去了許多房間的參觀,但最後的結果也勉強算得上皆大歡喜。
畢竟鬼舞辻無慘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參觀宅邸。他只是想看看八百比丘尼的容忍限度究竟在什麼地步。
不過就目前的表現而言……或許比他想像中的更高些。
八百比丘尼少有和鬼舞辻無慘這樣相處的時候,也少有像這樣握住他手的時候——不帶任何目的,也沒有任何被強/迫的意味。
只是單純地牽著他的手,和他並肩走著。
或許這就是他們千年來相處最為平靜溫和的時刻了。
夜裡鬼舞辻無慘依舊會鑽進她的被窩,但八百比丘尼已經放棄趕他,每次都任由他鑽進來,卻不會理會他的言語,無論鬼舞辻無慘對她說什麼,八百比丘尼大多都只是沉默或是敷衍。
偶爾會多說幾句,可當鬼舞辻無慘覺得能聊起來了的時候,卻又總會發現八百比丘尼又閉上了眼睛,一副十分困倦甚至是已經睡著的樣子。
鬼舞辻無慘知道她是故意的,卻也沒什麼辦法,強行搖醒她這種事做過一兩次就夠了,四目相對的無言並非時時刻刻都能讓人覺得有趣。
主要是他現在這副模樣也做不了什麼,只是單純地躺在一起睡覺罷了,但不管是對於八百比丘尼還是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都足以生出許多異樣的心情。
但就在八百比丘尼也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之時,卻忽然出現了打破這份詭異的【溫馨】的東西。
有著與累如出一轍的、哪怕在【鬼】之中也顯得過分慘白的皮膚的少女,捂著自己的右眼在某天夜裡闖入了庭院。
那本該是個與往常毫無異樣的、平靜的夜晚。
好不容易甩開了鬼舞辻無慘的八百比丘尼坐在外廊透氣,忽然聞到了過分濃郁的血腥味,這樣的氣息甚至在頃刻間令周圍的氣氛都陷入了詭譎的血色,她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讓守在身旁的佣人退下。
在外廊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時,八百比丘尼開口道:「出來吧。」
那個渾身是血、眼睛受了傷的少女就這樣捂著自己的右眼,從暗處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的頭發或許平日裡梳理得還算漂亮,臉蛋也算得上可愛,然而現如今卻沾滿了血跡,渾身都透露著凌亂,就像是被揉搓成一團的雜草。
八百比丘尼不需要花太多心思思考就能明白對方的身份,也不需要詢問什麼,便能看出來她這時候的遭遇。
「八百比丘尼大人……」臉上有著對稱的紅色圓點的少女神色間滿是敬懼,低垂著腦袋開口輕聲道:「深夜打擾您,實在萬分抱歉。」
她的聲音也在顫抖著。
幾乎所有鬼都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存在,其中又有一大半的鬼知曉累備受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的青睞,甚至兩度被他們接到身邊撫養。
作為曾在這兩次的間隔之中,當累生活在那田蜘蛛山的那段時間裡,待在他身邊當了數十年【姐姐】的少女之鬼。在累離開那田蜘蛛山的幾年之後,她機緣巧合下得知了現如今他的住所。
【鬼不允許聚集】這樣的規矩從始至終都是存在的,在多年來只有累受到了特殊的偏愛,所以擁有了許多的【家人】。
在他被鬼舞辻無慘接走之後,按理來說這些因他對家人的執念而聚集在一起的鬼,也應當因此各自退散。但不知道是為了防止累再次被送回原住所時又要重新找【家人】,還是鬼舞辻大人根本沒有閑心管這種小事,所以他們也都還維持著原本的模樣。
在試探了鬼舞辻大人的心思卻沒有被警告之後,他們依舊作為【家人】生活著。
就仿佛是家中的幼子暫時出門了,而其他的家人依舊維持著原本的生活等著他回來。
維持這樣的狀態有好處也有壞處。一方面,數量多的優勢無論在何時都展現得格外鮮明。可另一方面,他們的力量幾乎都是來源於累,以往能在那田蜘蛛山占據一方,也是因為倚靠了身為下弦之伍的累的力量。
前幾年累被鬼舞辻大人帶走了,他們的力量也隨之大幅度下降,可多年來喪命在那田蜘蛛山的人類的數目,卻足以引來了鬼殺隊的注意。
「其他的家人全都已經被鬼殺隊的人類殺死了,所以……」少女模樣的鬼說起那田蜘蛛山發生的事,心有余悸地顫抖著:「只剩下我了。」
猩紅的血液從她捂著的右眼往下淌著,滴落在院子的地面,染紅了土壤,也染紅了她的汗水。
她發現,從始至終,八百比丘尼大人都沒有開口評價半句。
在她說話時八百比丘尼依舊平靜地坐在外廊,當她提及這次鬼殺隊的隊伍中有幾個明明只是低級隊員卻厲害得不像話的劍士時,八百比丘尼終於正眼看她了。
少女模樣的鬼見她終於注意自己,眸中閃爍起了希冀。
「有一個是黃色頭發的小鬼,一直閉著眼睛,甚至還打著呼嚕,完全就是一副看不起我們的樣子!還有一個是紅頭發,耳朵下掛著花札耳飾的小鬼,一開始的時候明明用的是水之呼吸,可在父親都快要贏了的時候,他卻忽然變成了什麼【火之神神樂】……」
「對了!那裡面還有一個小鬼用的也是水之呼吸,速度快得離譜,卻一直都戴著狐面,我的眼睛就是被那個小鬼……」
少女模樣的鬼越說越激動,到後來毫不掩飾地露出了恨意,她緊緊地攥著拳頭,卻猛然間瞪大了眼睛,面上的表情頃刻間凝滯了。
八百比丘尼聽到了自己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有一雙手輕輕柔柔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略帶稚嫩的嗓音在她的頭頂響起:「被鬼殺隊的人打敗了,居然還敢頂著這副醜陋的姿態跑到我的住所來?」
原本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鬼,在見到鬼舞辻無慘的下一刻便猛地伏跪在了地面上。
蒼白的頭發將她的臉完全遮擋,只有止不住顫抖的身體和不斷滴落的汗水暗示著她這時候的心情。
事實上,她來這裡也只是為了搏一把。
鬼舞辻大人之前沒有將她們驅散,這便足以證明累的地位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格外特殊,但僅憑這點她還沒有主動找來的勇氣,這次之所以會冒死跑來,更多的還是因為……
她聽說了那個消息。
【鬼舞辻大人在尋找耳下掛著花札耳飾的鬼殺隊劍士。】
她其實也只是從其他鬼的口中聽到了一點點傳聞,但假冒鬼舞辻大人命令這種事情,哪怕是上弦之鬼也沒有這樣的膽量。
於是她便心生了大膽的念頭,想著……或許能借這次機會做些事情也說不定。
與其一輩子只當一只低級的鬼,時刻活在擔驚受怕中,倒不如賭上一次,反正以她現在的狀態,就算逃走也必定要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過來。
可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她已經受夠了。
早在成為累的【姐姐】之前,她就憑借著看似弱小的外表和格外謹慎的心機躲過了許多鬼殺隊劍士的追殺,在成為累的【姐姐】之後,她更是小心翼翼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哪怕其他的【家人】都換了好幾輪,她也一直都是累的【姐姐】。
而這也與她格外敏銳的直覺和果斷的決策脫不了干系。她總能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機會,讓自己能夠得到最大的利益。
「鬼舞辻大人……」她試圖開口解釋:「這是因為……」
「閉嘴。」鬼舞辻無慘冷冷喝斷:「我有說過你可以開口嗎?」
和料想之中完全不一樣的發展終於讓她開始驚慌起來,原本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展露得過於順利的那些賣慘小心機,在鬼舞辻無慘面前全都成了無用功。
因為鬼舞辻無慘根本不會像八百比丘尼一樣,安靜又有耐心地聽她長篇大論地訴苦。
鬼舞辻無慘只會聽自己想聽的話,也只會看自己想看的東西。
可就在她驚慌失措得顫抖得更厲害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突然挑起了眉梢,心血來潮般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這道聲音令她看到了突如其來的希望,若是能入了鬼舞辻大人的眼,可遠比在八百比丘尼大人面前說再多話都更有用。畢竟能給她們血的,只是鬼舞辻大人。
她抬起臉面露喜色:「瀨佳子,我的名字……」
「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夠了,我不想聽多余的話。」鬼舞辻無慘淡淡地打斷她。
瀨佳子立刻閉緊了嘴,不敢多說半句話。
鬼舞辻無慘滿意地頷首:「你說在那田蜘蛛山遇到了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是嗎?」
「是的!」
聞言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分明是小孩子的姿態,從身上流露出的威壓卻絲毫沒有削減。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其他鬼都是由鬼舞辻無慘進行轉換的,所以也對鬼舞辻無慘有著發自本能的恐懼和敬畏。
無論鬼舞辻無慘以何等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的第一反應也只是跪拜與臣服。
「我要聽具體的過程。」鬼舞辻無慘頷首道:「把你剛才說的那個小鬼和他轉換呼吸法的過程,全部都完完整整地告訴我。」
瀨佳子完全不敢隱瞞半句,也不敢有所敷衍,甚至連那些一路活躍著的小心思都在親眼見到鬼舞辻無慘之後停歇了許久。
「【父親】想要保護我們,所以一開始是由他出去應付那些鬼殺隊員的,可是來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弟弟妹妹們也都出去了。」
瀨佳子說著,試探性地看了眼鬼舞辻無慘的臉色,見他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才敢繼續說道:「大部分鬼殺隊隊員其實很容易就被解決了,真正棘手的只有那三個小鬼,尤其是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紅發小鬼,因為他以為父親是下弦,所以其他的幾個人都想盡了各種辦法來針對父親。」
「開始的時候,他使用的是水之呼吸的呼吸法,但一直都砍不動父親的脖子,所以被父親抓住機會壓制住了,但就在父親快要解決掉他的時候,從他背著的箱子裡卻突然跳出了一個明明是鬼的女孩子!」
身為鬼殺隊的隊員,卻在背後的箱子裡藏著【鬼】!
第47章 女性的姿態
說到這裡的時候,瀨佳子其實又有些犯怵了, 按理來說所有的鬼都在鬼舞辻大人的掌控之下, 甚至在被鬼舞辻大人變成鬼的時候便下了禁制, 連在人類面前說出鬼舞辻大人的名字這種事情, 一旦做了都會直接觸發禁止被當場殺掉。
可那個明明是鬼的女孩子,卻站在了鬼殺隊的那一邊,幫著鬼殺隊的人對付同類, 卻還能絲毫不受鬼舞辻大人下達的禁制的影響。
難道……又是因為鬼舞辻大人的偏愛嗎?
將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存在留下, 真的會是鬼舞辻大人做出來的事情嗎?
一想到背著她的那個小鬼是鬼舞辻大人下了令要殺掉的敵人,瀨佳子又陷入沉默了。
她忽然想起了曾經聽到過的一個消息——在這世上,存在著擺脫了鬼舞辻大人控制的鬼。
雖然並不清楚那只鬼的具體情況如何, 但消息的來源還算靠譜。此前瀨佳子還沒對此產生什麼想法, 可現如今親眼見到了不受鬼舞辻大人控制的鬼, 她也就很難不去想些什麼了。
不過心裡想些什麼是一回事, 嘴上說出來的話又是一回事。
瀨佳子不敢詢問其中的具體狀況, 因為她很清楚, 就算問了也絕對不會有答案, 甚至很可能會被發怒的鬼舞辻大人直接殺掉。
在瀨佳子毫不知情的前提下,鬼舞辻無慘清楚地聽完了對方心聲。
他皺了皺眉頭, 頭腦中回憶起了不太好的東西, 連帶著搭在八百比丘尼肩上的手也縮緊了幾分, 而在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骨頭時, 他又像是猛然驚醒般松了松手指。
鬼舞辻無慘的視線落在八百比丘尼的頭發上, 他狀似隨意地撫平她肩頭的褶皺, 手指勾起她散落在頰邊的長發,動作輕緩地別至耳後,聲音聽不出喜怒:「然後呢?」
瀨佳子看見了他的動作,心裡咯噔了一下,生怕他下個瞬間就又發怒了,忙不迭地開口道:「那個從他背後的箱子裡跑出來的鬼很強,可是身上的味道卻和我們都不太一樣,弟弟妹妹們努力牽制住了另外兩個小鬼,可那個身為鬼的女孩子卻使用了可以燃燒起來的血鬼術,點燃了紅發小鬼的刀……」
「於是他的呼吸法,也從水之呼吸變成了火之神神樂。他就是用火之神神樂斬下了父親的頭顱!」
作為鬼存在了數十年的瀨佳子,她在過去的時間裡也遭遇過許多鬼殺隊劍士的追殺,但在她此前遇到的任何一次危險中,都沒有出現過如此詭異的情況。
她說完之後,庭院裡陷入了詭譎的寂靜,瀨佳子跪趴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地面。
空氣中仿佛有某種奇詭的危險在緩緩地流動著,無形的壓力幾乎要壓斷瀨佳子的脊椎,大腦如充血般混沌,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鬼舞辻無慘就這樣沉默地盯著瀨佳子的脊背,手裡卻把玩著八百比丘尼的一縷頭發,鴉黑的發絲從他的指腹根根墜落。
「那麼你在做什麼?」他忽然開口點明了重點。
在她所說的前因後果之中,完全沒有體現出她本身的作用。
瀨佳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也顧不上自己還在流血的右眼了,她急迫地想要解釋:「我被另一個使用水之呼吸的小鬼纏住了,他……」
鬼舞辻無慘沒有聽完她說的話,便開口道:「遇到了稍微難纏些的對手,就只剩下想要逃走的想法,我不想聽這種無趣的辯解。」
瀨佳子面上的表情在頃刻間凝滯了,本就慘白的面孔此刻更是生機全無。
【會被殺死。】
【我絕對會在這裡,被鬼舞辻大人殺死。】
這樣的念頭不知從何處瘋狂湧入腦海,驚駭得令她連牙齒都止不住地打戰。
瀨佳子後悔起幾個小時前那個過分自信而又魯莽的自己了,她的喉腔裡像是被鐵塊堆堵了一般,半個字眼都吐不出來,甚至隱隱開始察覺到口腔中逐漸擴散的血腥味。
就在悔恨自己竟做出了如此錯誤的決定時,她的視線忽然觸及了一張過分平淡的面孔——眼瞼微垂的模樣與站在她身後的那人有著本質的區別。
被來自細胞的恐怖威壓震懾了許久的瀨佳子倏然想起,在鬼舞辻大人的身前,還坐著另一個人。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叫出了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大人!」
一直坐在檐廊上充當鬼舞辻無慘扶手的八百比丘尼、雖然自他出現後便沒有開口說過半句話,但至少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們的對話上。
那個戴著狐面、使用水之呼吸的孩子,很顯然就是伊之助。
事實上讓前任水柱來培育伊之助、也是八百比丘尼深思熟慮過後才做出的決定,並不只是因為她與鱗瀧左近次是舊識,也是因為現如今還不是讓伊之助未死的消息暴/露在鬼舞辻無慘面前的時機。
毫無疑問他需要些能遮擋住自己面容的東西,也需要一個能理解現如今狀況的指導者。這才是八百比丘尼的真實想法。
瀨佳子一邊講述著那田蜘蛛山被襲擊的過程,八百比丘尼一邊想著其他的事情。鬼舞辻無慘會說什麼她其實並不在意,瀨佳子的下場如何也不需要她插手。
八百比丘尼只是沒想到對方會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
很顯然,鬼舞辻無慘也沒有想到。
幼年模樣的初始之鬼垂下了視線,落在八百比丘尼的發頂,視線下移時他看到了白皙纖細的脖頸——脆弱得稍一用力就會被折斷。
但現如今卻有鬼當著鬼舞辻無慘的面試圖向她求救。
瀨佳子用看救命稻草一樣的眼神看著八百比丘尼,這樣的目光只是令八百比丘尼瞥了她一眼,便又淡淡地別開了視線。
可鬼舞辻無慘卻忽的笑了起來,發出了短促的氣音。
聽到低低的笑聲在頭頂響起時,八百比丘尼怔了一瞬。但接下來聽到的話更是令她沉默。
「當著我的面叫她的名字,是因為覺得她能救你,還是你覺得……她的決定在我之上?」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分明很輕,聲線又很平和,卻毫無疑問是在質問瀨佳子。
這樣的質問瀨佳子自然不敢回答,她把頭又緊緊地貼回地面。而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也並非是在問她。
他用指尖抬起了八百比丘尼的下巴,迫使她轉過臉來看向自己,因此刻保持的姿勢而產生的高度差距令八百比丘尼被迫仰視著他。
幼年形態的初始之鬼做出這樣的舉動,比起危險反而更像玩笑。
「你覺得呢?」鬼舞辻無慘注視著她問。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白皙的眼瞼,輕聲道:「別人的想法如何,我又怎會清楚?是誰說出來的話,詢問本人不是才更加合適嗎?」
這樣的回答令鬼舞辻無慘眸色微沉,眼見八百比丘尼避開視線,眉眼之間的陰郁又明顯了幾分。
「那如果我說讓你來處置她呢?」鬼舞辻無慘忽然說。
聞言八百比丘尼終於抬起了眼睛,對上他的視線時從中看出了幾分玩味,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一樣,紅梅色的豎瞳微微擴張。
不論八百比丘尼的反應如何,察覺到這時候氣氛又開始變化的瀨佳子,心底裡還是升騰起來幾分希望的光彩。
叫出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名字只是她無路可退時的拼死一搏,卻不料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早就聽說了八百比丘尼大人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一般,現在看來果真是如此。
但過了許久,八百比丘尼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鬼舞辻無慘不著急,八百比丘尼也不著急,因為提心吊膽著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沒命的從不是他們。
所以瀨佳子要急壞了。
這樣的場面又開始讓她懷疑起自己的最後一搏究竟有沒有用了。
就在這時,平和輕淺的嗓音緩緩地從八百比丘尼口中溢出:「那就讓她退下吧。」
聽到這句話的瀨佳子倏地瞪大了眼睛,近在咫尺的地面上粗糙的砂礫映入她的眼簾。這倒不是因為不滿意八百比丘尼的「處置」,而是劫後余生的不知所措。
可鬼舞辻無慘還沒有說話,瀨佳子也不敢輕舉妄動。
輕蔑的冷笑就這樣響了起來,是鬼舞辻無慘發出的聲音。
「這就是你的處置?」
鬼舞辻無慘松開鉗制她下巴的手指,走下了檐廊,他的鞋底沾上了泥土,錚亮的小皮鞋停在了瀨佳子的腦袋前。
在八百比丘尼淡漠的眼神中,他抓起了瀨佳子的頭發,將她仿佛已經黏在地面上的腦袋提起,瀨佳子大睜著的眼睛就這樣猝不及防對上了鬼舞辻無慘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滿是血液的猩紅與殘忍。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頃刻間生出尖銳的青紫色指甲。鬼舞辻無慘勾起唇角:「那就讓你退下吧。」
但在退下之前,他還做了其他的事情——他給了瀨佳子更多的血。
也給她下達了命令——
「我給你一個新的機會,去把那個紅頭發的小鬼殺掉,然後帶著他的腦袋回來見我。明白了嗎?」
看著瀨佳子顫抖點頭,鬼舞辻無慘松手將她丟在地上:「現在,你可以滾了。」
——*——
庭院裡殘留著的血腥味逐漸在夜風中淡化,鬼舞辻無慘重新回到了檐廊。
「血跡怎麼辦?」八百比丘尼問他。
關於如何處置瀨佳子,她其實只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想到鬼舞辻無慘真的會讓她完完整整地退下……或許也不算完整。
畢竟當鬼舞辻無慘給瀨佳子血的時候,她臉上瞬間扭曲猙獰的表情和被撕裂的皮膚並不是假的。
但實際上,比起直接放她走,鬼舞辻無慘多給了她血才更讓八百比丘尼意外。
他雖然熱衷於四處將普通人變成鬼,可事實上,每次給的血量其實都不多,若是想要從他手裡得到更多的血,唯有變得更強或是殺死了柱才有可能受到這種【嘉獎】。
正因如此,他給一個逃跑的敗者賜予血液的舉動,則更是令人深思。
好在鬼舞辻無慘沒法讀取八百比丘尼的思想,不然一定會對她這種想太多的行為給予輕蔑的嘲笑——他就是心血來潮,僅此而已。
因為瀨佳子的舉動引起了他的興趣,因為八百比丘尼想要放過她——所以鬼舞辻無慘不僅放過了她,甚至給了她將功補過的機會。
鬼舞辻無慘……其實在瀨佳子叫出八百比丘尼的名字時,第一反應並非惱怒。
他沒有覺得對方當著他的面向八百比丘尼求救是什麼令人厭惡的行為,反而覺得很有意思——有趣得令他發笑。
也正是如此,他才做出這種令八百比丘尼都意外的舉動。
給血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完全沒有考慮到院子裡殘留的血跡應該怎麼辦,讓瀨佳子滾的話脫口而出得過於順暢,現在也沒法再讓對方滾回來收拾干淨。
不過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格,他也不會考慮到「如何避免被佣人們發現庭院裡的血跡」這種事。
聽到八百比丘尼的提問時,他正想皺眉,卻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不用管它。」
反正天亮了,太陽一曬也就沒了。
想到這種事情,鬼舞辻無慘其實又不太高興了,活動在夜晚時無論多麼強大的鬼,一旦暴/露在太陽底下也只會不剩分毫。
到了鬼舞辻無慘這種地步,能夠限制和殺死普通鬼的紫藤花,其實已經對他沒什麼用了,甚至連尋常的日輪刀於他而言也沒什麼作用。
真正會令他恐懼的,唯有日光。
但鬼舞辻無慘毫無疑問不會讓自己暴露在日光之下。
八百比丘尼就這樣目睹了鬼舞辻無慘從面無表情到眉頭蹙起,再到一言不發離開的全過程,完全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些什麼東西。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
——*——
那田蜘蛛山一戰之後,禰豆子的存在也暴/露在了鬼殺隊的視野中。
帶著鬼的劍士,此前在鬼殺隊中聞所未聞。
不論是前去收拾殘局的【隱】的隊伍,還是因此事而被召集在產屋敷邸的鬼殺隊的【柱】們,無一不是對禰豆子抱著警惕和拒絕的態度。
但鬼殺隊的主公,產屋敷耀哉卻認為,禰豆子正如她的兄長炭治郎所言,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傷人。
而培育了炭治郎的前任水柱鱗瀧左近次,更是以自己的性命作為擔保,堅信著灶門禰豆子不會吃人這一事實。
「炭治郎。」在柱合會議結束之後,產屋敷耀哉將灶門炭治郎和灶門禰豆子二人留下了片刻。
現如今已經有大半張臉都被猙獰的病容所覆蓋的產屋敷耀哉,愈發能感覺到自己生命的迅速流逝。
但他的內心卻從未生出過對自身、對世間的憎恨與仇視,產屋敷耀哉在面對著任何一人、無論是普通的鬼殺隊員還是柱的時候,都是一視同仁地包容而又溫和。
炭治郎不明白他為何要刻意留下自己,但他能察覺到——主公一定是有事情要告知他。
「伊之助還好嗎?」產屋敷耀哉問他。
灶門炭治郎答道:「伊之助受了傷,現在在蝶屋治療。雖然失去了記憶,只記得自己的名字是八百伊之助,但伊之助一直都很努力,通過了藤襲山的最終選拔之後,也沒有懈怠任何一天……」
產屋敷耀哉眉宇間流露出幾分欣慰與憐惜,不僅是對伊之助,也是對炭治郎,更是對像他們一樣的、為了打倒最終目標鬼舞辻無慘而努力的劍士們。
「有件事情,我覺得還是應該要告訴你。」產屋敷耀哉對他說:「就在前幾日,我收到了鎹鴉傳回來的信件。」
灶門炭治郎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卻在聽到他接下來的話時瞪大了眼睛。
「是珠世小姐傳來的。」產屋敷耀哉輕聲道。
雖然早就已經見過珠世,並且答應了她收集十二鬼月血液的請求,但珠世這樣在鬼中也是極為特殊的存在,灶門炭治郎自然不會輕易告知其他人。
但主公現如今卻突然在他面前提及了珠世小姐的名字。
見灶門炭治郎一副緊張的樣子,產屋敷耀哉安撫地笑了笑,輕輕地說:「不必緊張。在不清楚具體情況的前提下保守秘密,你做得很對。」
聽到這樣的誇獎,炭治郎局促地收緊了手指,略微低下腦袋。
「那……」炭治郎意識到了正事:「是珠世小姐說了什麼嗎?」
「珠世小姐雖然正在研究禰豆子為何不同於其他鬼的原因,但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什麼特別有用的結果,不過……」產屋敷耀哉頓了頓,提到了另一個人的名字:「八百比丘尼閣下,昨夜讓鎹鴉送來了新的消息。」
灶門炭治郎雖驚詫了一瞬產屋敷耀哉竟與八百比丘尼也有聯絡,卻也很快釋然——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放心感。
產屋敷耀哉說:「在昨夜,從那田蜘蛛山逃走的一只鬼,被鬼舞辻無慘賦予了大量的血液,或許很快又會有大動作了。」
灶門炭治郎正襟危坐,對於這種話題絕不懷半分輕視。
「我能做些什麼嗎?」炭治郎問。
產屋敷耀哉的視線落在他耳下的花札耳飾,眸色變得有些恍惚,他很早之前就從八百比丘尼那裡得知了這對花札耳飾的來歷,也知道它們究竟意味著什麼。
上一個戴著它們的人,是只差一點點就將鬼舞辻無慘斬殺的、掌握著初始呼吸的劍士。
但產屋敷耀哉並沒有在此刻告知他一切的必要,因為他本人所了解的內容,顯然不如另一個人——不如八百比丘尼了解得多。
到了合適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一定會告知灶門炭治郎,他應當知曉的一切。
所以產屋敷耀哉只是對他說:「你們已經被鬼舞辻無慘盯上了,他也一定會不斷地派其他鬼來追殺你們。」
在說這話的時候,產屋敷耀哉的視線一直牢牢地鎖在灶門炭治郎的臉上,注視著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炭治郎,」他輕輕地喚著這個孩子的名字:「你害怕嗎?」
灶門炭治郎回以他堅定的眼神,聲音如落雷驚擲:「不!」
產屋敷耀哉笑了起來,他早以知曉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也早就知曉——無論在什麼時代,也無論到了什麼時間,鬼殺隊的劍士們,那些努力而又堅定的孩子們,都會堅持著唯一的答案。
「那就繼續努力吧,炭治郎。」產屋敷耀哉說:「先去蝶屋治療好傷口,然後繼續新的任務。」
——*——
初始之鬼在她面前維持了太長時間幼年的模樣,以至於八百比丘尼都快要習慣的時候,他忽然又換了一副模樣。
是更加令她沉默的……成年女性的樣子。
和男性時的傲慢冷淡,幼年時的沉默淡然都不同,以這副姿態出現的鬼舞辻無慘,在她面前露出了幾近冶艷的笑容。
這讓夜裡拉開房門的八百比丘尼,在看到「她」的時候,甚至有種想要拉上房門重新來過的衝動。
但她克制住了這種真正做起來一定很傻的動作,卻仍被停頓在門口的腳步暴露了此刻的心思。
「怎麼不進來?」
坐在房間裡的鬼舞辻無慘輕啟殷紅的薄唇,從「她」口中吐出來的聲音,聲線柔細得與真正的女性別無二致。
「……」
八百比丘尼已經徹底放棄詢問「她」究竟在做什麼的念頭了,她其實很想就這樣轉身離開,反正宅邸中也還有許多空房間,隨便收拾一間出來將就幾個晚上並非難事。
只不過……誰也不知道,鬼舞辻無慘會維持這樣的女性姿態多長時間。
而八百比丘尼若是做出這樣的舉動,毫無疑問會讓她在鬼舞辻無慘面前落入下風。
這是無聲的爭鬥,彼此占據高地同對方沉默地戰鬥,任何言語和動作都是武器的一部分,或許只是一個細微的舉動就能讓局勢在頃刻間扭轉。
但不得不說的是,鬼舞辻無慘最近的任何一個舉動都不能說是細微。
——這完全可以算得上震撼。
「我不知道你還有這種癖好。」
在「她」身旁坐下後,八百比丘尼平淡地開口,像是在談論今晚的夜色真美,又像是在說你今天穿得真漂亮。
成年女性姿態的鬼舞辻無慘穿著一身八百比丘尼從未見過的、黑底金紋的華貴和服。哪怕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弄來的,也足以說明鬼舞辻無慘的審美倒是一如既往的優越。
鬼舞辻無慘自然知道她這話蘊含著怎樣的意味,「她」眯了眯紅梅色的眼眸,在八百比丘尼坐下後傾身趴在了她的肩上。
「哪種癖好?」
輕柔卻又曖/昧的吐息拂過八百比丘尼的耳廓,那樣的氣息宛如在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皮膚,滲入她的血肉。
八百比丘尼略有些不適地傾了傾腦袋,換來的則是鬼舞辻無慘直接將唇齒貼上來的舉動。
「她」用著艷麗的女性面容親吻八百比丘尼的臉頰,舔/舐著她的皮膚,試圖脫下她的衣物時,八百比丘尼按住了「她」的手。
鬼舞辻無慘沒有掙脫這種輕而易舉就可以擺脫到的桎梏,而是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個柔弱的女性。
對於這種宛如入戲過深般的表現,八百比丘尼保持了沉默。
但沉默的對視在鬼舞辻無慘擴大笑容時被迫終結,「她」笑著開口,語氣意味深長:「不可以嗎?」
「不可以嗎?」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能算作「你不行嗎?」,而現在的氛圍正好符合這種特殊的意義——挑釁般的意義。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反問「她」:「你確定嗎?」
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便反身壓制了鬼舞辻無慘,後者大概也沒想到她會突然做出這種事,一時沒有防備,竟真的被她壓在了身下。
只是虛虛挽起的發髻在頃刻間散落,鬼舞辻無慘的頭發凌亂地鋪在藺草編織的榻榻米上,原本一絲不苟的和服也因動作的幅度而產生了變化。
她微微抬起下頜,艷麗的容貌因沒了任何遮掩更具光彩,是極為放肆的美麗。
雖被如此對待,但鬼舞辻無慘卻並未惱怒,反而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自己身上的八百比丘尼。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撐著榻榻米,將鬼舞辻無慘的身體攏在雙臂的範圍內,這樣的舉動其實頗具控制的意味,但她身下的人卻毫不在意。
不僅如此,鬼舞辻無慘甚至還有閑心伸出手指把玩著她垂落下來的發絲,將那縷鴉黑的長發貼近了自己的薄唇——精致的指甲壓在「她」的唇邊,無端透著譎詭的靡/艷。
這樣的場景若是換一個人看到,很有可能就真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不過實際上,現在的局面也的確在朝著某種不太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察覺到和室的氣氛朝著某種旖旎的意味發生著變化,八百比丘尼伸手撫摸著「她」的面頰,她用自己的指背輕輕地劃過鬼舞辻無慘的皮膚,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落下親吻。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沒有發出聲音。
「她」也沒有阻止八百比丘尼的手落在「她」的身體上,撥開「她」的衣物。
事實上用這種模樣行床笫之事,讓八百比丘尼在結束之後都恍惚了好一會兒。她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鬼舞辻無慘,冶麗的眉眼間滿是靡/艷的氣息。
鬼舞辻無慘眉梢微揚,指尖壓在她的脖頸上輕輕點著,語氣散漫道:「睡不著?」
一副睡不著就干脆再來做些什麼的樣子。
八百比丘尼從「她」的語氣裡讀出了話外之音,她側過臉不再看「她」,輕聲答道:「不是。」
說完這話之後,鬼舞辻無慘便聽到她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似乎很快就真的陷入了睡眠之中。「她」將手掌貼在八百比丘尼的白皙的後背上,慢慢地移動著手掌,而後將自己的身體也貼了上來。
在抱住了八百比丘尼之後,鬼舞辻無慘卻並不急著入睡,「她」貼著八百比丘尼的背脊,閉上眼睛聽到了她的心髒正在跳動。
像是沉溺於這樣的聲音裡一般,鬼舞辻無慘聽了許久,一直到天色即將轉亮,太陽慢慢升起時,才真正讓自己睡去。
——*——
八百比丘尼醒來時發現鬼舞辻無慘仍躺在自己的身邊,從「她」身上傳來的微涼溫度,令她動了動身體。
她把鬼舞辻無慘搭在自己腰側的手拿開,坐起身時鬼舞辻無慘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似乎也沒有被她吵醒。
她沒有刻意叫醒鬼舞辻無慘,而是打算自己穿戴整齊。自從搬來京都的宅邸之後,八百比丘尼的著裝也開始偏回傳統的和服,正當她准備系起腰帶時,身後卻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我來吧。」
一只白皙纖細的手從她手中取走了腰帶,八百比丘尼回頭去看,只披著一件外衫的鬼舞辻無慘站在她的身後,將腰帶在她身上比劃著。
「不再睡會嗎?」八百比丘尼輕聲問。
鬼舞辻無慘有些意外地側目,眼尾的散漫令八百比丘尼呼吸一滯——因為「她」勒緊了腰帶。
這樣的舉動絕對是故意而為,八百比丘尼看著鬼舞辻無慘露出的笑容,無比確信自己的判斷。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鬼舞辻無慘松手說「好了」之後,輕聲答道:「謝謝。」
哪怕說話時她甚至都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了。
鬼舞辻無慘幽幽道:「不客氣。」
「她」臉上的笑意愈發明艷了。
——*——
宅邸中的佣人們大抵也是習慣了這種莫名冒出來的人物,在聽到夫人說「這是我的朋友」時,他們也都只是恭敬地低下腦袋。
但累顯然不如宅邸中這些一無所知的佣人一般淡然,十分清楚這位【母親大人的友人】究竟是誰的累,完全無法像其他佣人那樣看待「她」。
但好在累的面部表情從來都不豐富,因而陷入糾結中時也只是顯得有些呆滯,鬼舞辻無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卻忽然想起了前幾日的事情。
「累。」
「她」叫住了站在門口、本是打算過來找八百比丘尼的累,同他說:「進來,把門關上。」
八百比丘尼這時候也坐在不遠處,聽到鬼舞辻無慘的話,停下了自己手上的事情,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了他們身上。
累聽話地走進房間,關上房門後在鬼舞辻無慘面前跪坐下來:「父親大人。」
這孩子恭敬地開口,似乎絲毫沒有被鬼舞辻無慘的女性形態所影響。
鬼舞辻無慘淡淡地應聲,但接下來開口的話,卻令累頓時瞳孔緊縮。
「前些時日,你的【姐姐】已經來過了。」
聽到這話的累猛地抬起臉,他的神色凝滯了好一會兒,才怔怔地張嘴道:「……姐姐?」
「就是留在了那田蜘蛛山的【家人】。」鬼舞辻無慘難得有心情為他人解釋什麼,足以看出來「她」這時候心情其實不錯——雖然今日凌晨時,其實有個不好的消息傳來了。
「前段時間的夜裡,她忽然滿身是血地跑過來,哭著說鬼殺隊的人類襲擊了那田蜘蛛山,全家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能為別人解釋什麼於鬼舞辻無慘而言已經是莫大的退讓,若還想讓「她」把說話方式變得委婉些或是將語氣變得溫和些,那便真的是痴人說夢了。
也不管累此刻的心情如何,鬼舞辻無慘也根本不在意,「她」只是因為今日感受到的瀨佳子的失敗、而突然想起了累還不知道有這件事的發生。
雖然累知不知道也沒有太大的關系,因為他也不會再回去和他們玩那種過家家的游戲,但心血來潮的鬼舞辻無慘,卻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於是「她」繼續說:「我給了她一次機會,也給了她力量,讓她去把襲擊那田蜘蛛山的鬼殺隊員殺掉。」
鬼舞辻無慘頓了頓,視線瞥向坐在一旁的八百比丘尼,發覺她也在看著這邊時,「她」微微挑起了眼尾,告知了累後續:「但是她失敗了,在獲得了我賜予的力量的前提下,再一次輸給了那些人類。就在今天,她也死在了那些人類的日輪刀下。」
聽到這種消息的累陷入了沉默,他既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在想些什麼,一直停留在小孩子的模樣,連同心性仿佛也停留在了這一階段。
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主動評價什麼——除非鬼舞辻大人問他。
鬼舞辻無慘的確問他了,「她」漫不經心地開口,像是隨口一問:「你想為她、為他們報仇嗎?」
累幾乎是呆滯般看著「她」,看著「她」勾起嘴角,繼續說:「幫她殺掉那些她沒能殺掉的煩人螻蟻,去幫她完成她沒有完成的任務……」
【去殺掉灶門炭治郎。】
但鬼舞辻無慘的話沒能完全說出來。
「累只是個孩子。」
就在鬼舞辻無慘的笑容擴大之時,八百比丘尼忽然出聲打斷了「她」近乎引/誘般的話語。
若是讓鬼舞辻無慘繼續說下去,「她」絕對會重復那天晚上的行為,或許是多給累一些血,又或許什麼都不給,只是拋出一句話,便讓累也去追殺灶門炭治郎。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有些意外的,畢竟八百比丘尼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在「她」吩咐下屬時坐在一旁充當背景,像是精致逼真的淨琉璃人偶般一言不發。
雖然一直都待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邊,但八百比丘尼也一直都在刻意避免參與到他的事情裡,他們一開始的關系並非是上下級,也並非是伴侶。
他們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是目的一致的合作伙伴才對。
為了追求同一個目標,尋找著傳說中的【青色彼岸花】而結成了脆弱的同盟。
——但她現在卻出聲打斷了鬼舞辻無慘的話,像是要插手他的事情。
但她用的理由是【累只是個孩子。】
而他們現如今的身份,在此刻的身份,在累面前的身份,不是累的主人,而是累的父母。
意識到這一點的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在累露出明顯的擔憂表情時倏地笑了起來,「她」語氣淡然道:「是啊,累還只是個孩子。」
鬼舞辻無慘低低地笑著,「是我疏忽了,這種事情,自然不該在孩子面前說的。」
鬼舞辻無慘裝模作樣地來到八百比丘尼身邊,在她身旁坐下後開口詢問她:「那你覺得,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八百比丘尼抬起眸子回應了「她」投來的視線,在那雙紅梅色的眸子的注視下,輕聲道:「這種事你不是也能處理好嗎?」
她將目光落在累的身上,同那孩子說:「累先回去休息吧,爸爸媽媽有些事情要商量。」
在今日之前,八百比丘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再用出這種近乎拙劣的借口。不是因為伊之助,而是因為累。
而坐在她面前的,扮演著【父親】這一角色的存在,卻有著比她還要艷麗幾分的面容與姿態。
鬼舞辻無慘的表情無論在何時都比八百比丘尼要生動許多,哪怕他身上異於常人的地方才更多。
累抿緊了嘴角看著她們,在八百比丘尼催促般的眼神中離開了房間。
只剩下她們二人的房間陷入了微妙的氣氛,鬼舞辻無慘仿佛在刻意重現過去一般的舉動終於引起了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氣,忽然對他說:「差不多可以結束了吧?」
鬼舞辻無慘挑眉:「結束什麼?」
這種莫名其妙的相處,這種難以形容的變化,還有「她」的這副,意味不明的女性姿態。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了。」
八百比丘尼最後只說出了這句話。
而鬼舞辻無慘的回答是:「等太陽落山之後,我就可以陪你出去。」
但「她」絲毫沒有要讓自己變回男性形態的意思,而是繼續維持著女性的模樣,甚至理了理自己的發髻,還順便幫八百比丘尼梳理了走動時有些翹起的發梢。
八百比丘尼保持了沉默,甚至懷疑「她」是否對這種狀態陷入了沉迷。
「你很喜歡這樣嗎?」
在她問出這個問題時,得到的是鬼舞辻無慘翹起的唇角。
殷紅的薄唇在她面前微微張開,低沉的男性聲線從鬼舞辻無慘口中溢出:「我以為,你會比較喜歡這樣。」
第48章 夢境的溫度
八百比丘尼回以長久的注視,長到足以令鬼舞辻無慘的玩笑褪去色彩。
但「她」依舊沒有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 而是將臉湊過來親吻了她。
八百比丘尼神色淡漠地別過腦袋, 任由那些帶著涼意的吻落在她的臉頰和嘴角, 自身卻宛如清心寡欲般對「她」的親吻無動於衷。
這副模樣令鬼舞辻無慘的眉眼間染上陰霾, 「她」掐著八百比丘尼的下巴,迫使她正面注視著自己,也不管八百比丘尼是否願意, 又想將身體也壓過來。
但就在二人的身軀近在咫尺時, 鬼舞辻無慘卻忽然看清了她的眼神。
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她」,甚至不像是在看一個活著的個體。
她的眼裡過分虛無, 哪怕鬼舞辻無慘就站在她的面前, 近得像是要貼進她的眼裡,她也完全看不到鬼舞辻無慘的存在。
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 「她」的動作下意識停住了, 原本正掐著八百比丘尼下巴的手也松懈開來, 紅梅色的眸子神色晦暗不明,那裡面滿是難以讀懂的復雜。
在八百比丘尼開口說些什麼之前, 鬼舞辻無慘便只給她留下了一個背影。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會突然停下來,的確有些出乎八百比丘尼的預料。她本以為按照「她」方才的動作繼續下去, 最後的結果恐怕又是要重新整理一次衣物。
可鬼舞辻無慘卻忽然離開了, 沒有留下半句話, 而她們之間也分明沒有半句爭執。
這樣的發展雖令八百比丘尼有些惘惑, 卻也只是微微蹙起眉頭的程度。在鬼舞辻無慘離開後不久, 便有佣人輕輕地叩響了房門,隔著障門站在外廊同她說——
「夫人,方才收到了一封信件……」
八百比丘尼如夢初醒般叫她進來,後者動作小心地推開障門,將信封呈至她的面前。
是很普通的、在報攤書店裡隨意就能買到的信封樣式——但那上面本該填著寄信人信息的地方,卻是一片空白。
但八百比丘尼想不出來有誰會給自己寄信。無論是產屋敷耀哉還是珠世,他們都無法追查到八百比丘尼的住處究竟在哪裡。
這並非是因為他們的能力不足,或是從未想過要查探她的住所,而是因為八百比丘尼雖自身並非陰陽師,卻在過去的歲月之中,曾習得過一些術法。
在這世間活得世間太長了,許多東西自然也就比其他人掌握得更加嫻熟,用時間堆積而成的結果,也足以阻攔來自他人的窺探。
而那日在淺草帶著珠世他們從原本的房子離開時,八百比丘尼也使用了混淆蹤跡的術法,所以才讓被派去追殺灶門炭治郎的朱紗丸和矢琶羽在中途斷了線索,無法繼續用血鬼術追上他們。
見信封上沒有任何寄信之人的信息,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臉,詢問佣人:「是誰送來的?」
佣人搖搖頭:「我聽到門口有動靜出去看時,只看到了有人從院門口離開,也沒能看清楚對方的臉,只看到了這封信被留在信箱裡。」
八百比丘尼聞言眉頭微蹙,她半垂著眼瞼,輕抬手掌揮退佣人:「我知道了。」
雖說來歷不明的東西的確不應該隨意拆開,但若是有什麼不能被鬼舞辻無慘看到的內容,留著更易夜長夢多——更何況,不論裡面究竟是什麼,也無法威脅到八百比丘尼這樣的存在。
她拆開信封,打開後卻忽然發覺了異樣。信封是空的。
信封外沒有任何內容,信封裡面也沒有裝任何東西……
所以或許是什麼人的惡作劇,只是她多心了嗎?
八百比丘尼本以為是這樣的,直到她察覺到了周圍的某種異狀。
雖然四周仍是熟悉的房間結構,她也依舊是坐在和室內,甚至連姿勢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她發現隱隱約約從空氣中透露出了某種詭譎的波動。
這樣的變化細微得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會被忽略,而意識到這點之時,她也忽然明白了信封的主人究竟是誰。
「魘夢。」
八百比丘尼輕聲喚出他的名字,能夠將人拉入夢境的存在,在她的記憶之中只有魘夢。
雖然不知道他這次是用了什麼方法,但能肯定的是,絕對和她手中的信封有關。
八百比丘尼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白天做出這樣的舉動,更沒想到他竟然有膽子跑到鬼舞辻無慘的面前來做這種事。
只不過……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鬼舞辻無慘方才離開時的背影,再聯系起魘夢此時的舉動,立馬便意識到了——或許鬼舞辻無慘此刻並不在宅邸中。
她拿起信封,放在鼻下輕嗅了片刻,卻只聞到了極為普通的紙張的味道。
但此時畢竟是在夢境之中,無法發現異樣也是很正常的事,八百比丘尼蹙了蹙眉頭,將信封放在了面前的矮桌上。
距離她喚出魘夢的名字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鐘,可對方卻絲毫沒有要出現在她面前的跡像,不僅如此,周圍也十分平靜,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樣子。
想到這裡,八百比丘尼不打算繼續坐在和室內了,她起身拉開障門,閉了閉眼睛之後看到的,卻是一座似乎極為熟悉的庭院。
——並非是她現如今所居住的宅邸之中的庭院,而是……
在庭院裡生長著的幾株紫藤,中間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八百比丘尼抬起臉望向天空——似乎是個陽光溫暖的好天氣。
她慢慢地踏出外廊,腳步落定,站在泥土結實的庭院裡,伸出手時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太陽落在皮膚上的溫度。
這種過分真實的感覺令八百比丘尼皺了皺眉頭,下意識開始懷疑起現實中自己的身體是否真的走到了庭院中。
若是這樣的話,怕是會被人當成夢游吧。
就在她打算先回到外廊坐下時,卻忽然發覺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高橋!」
聽到聲音的八百比丘尼側目看去,一個侍女打扮的少女一只手拉著她,另一只手裡端著茶托,表情有些著急:「你怎麼還在這裡傻站著啊!」
她把茶托強行塞到八百比丘尼的手裡,八百比丘尼下意識接好了端著,也看清楚了茶托上的碗裡裝著黑糊糊的液體。
有奇怪的味道從碗裡飄出來,伴隨著裊裊的熱氣,令八百比丘尼不由得開始思索起這東西是否與這個夢境有什麼聯系。
「你在看什麼?這是小少爺的藥,我熬了好久才熬好的,快點趁熱端回去吧。不然待會兒涼掉了又要熱一次,本來就很難喝了,你也難得去哄。」
聽到她這樣說,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瞬,顯然她的表情引起了侍女的注意,對方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揮了揮:「你今天怎麼了?」
侍女神色疑惑地盯著她,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該不會你也染病了吧?你要是也病倒的話那就真的不知道應該讓誰去伺候小少爺了……我可不想到時候被臨時派過去,上次被派去的侍女……高橋!你在聽嗎?你怎麼又開始發呆了!」
侍女輕輕地推掇著她,對她今日的表現深深地感到無奈:「快回去了,你要是再不走的話藥就真的要冷掉了,小少爺還會發脾氣……」
被她推著往前走了幾步,聽她說了這麼多的話,再結合周圍的環境和她手中的茶托。八百比丘尼猛地回神,忽然明白了這裡究竟是哪裡。
【平安時代,產屋敷家。】
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分明與晴明的相遇也是在這段時間,但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夢見晴明時卻沒有絲毫陌生的感覺。
而此刻見到的一切,卻都令她怔愣了許久。
分明是同一種血鬼術,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夢境。當初她能在頃刻間想起晴明,想起那座人跡稀少的舊神社。現如今卻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自己這時候是在產屋敷家。
這是她在產屋敷家當侍女的時候。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曾經伊之助詢問她,鬼舞辻無慘故事裡的那個【她】沒有名字嗎?
是有的,的確是有的。
「高橋啊……」八百比丘尼輕聲呢喃著。
這是她原本的姓氏。
身後的侍女沒聽清她在說什麼,伸出腦袋問:「你說什麼?」
「不,」八百比丘尼搖搖頭,「沒什麼。」
眼見對方又要開始催促了,八百比丘尼端著手裡的茶托:「我剛才忽然想起了一點事情,現在已經沒事了,那我先走了。」
這次侍女終於沒再多說些什麼了,八百比丘尼從她那裡離開,沿著外廊憑感覺走著——她其實完全不記得「小少爺」的院子究竟在哪裡,卻一點也不著急。
只是夢境罷了。
八百比丘尼在心裡輕輕地說,全部,都是假的。
所以無論她的藥有沒有送過去,其實都不會真的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只不過現如今出現在她面前的這一切都過於真實,不僅僅有方才落在她身上的暖意,也有現如今她端著的這碗藥汁。
黑色的藥汁從一開始的熱氣騰騰,到她走了一段時間後熱氣逐漸退去,她伸出手碰了碰碗壁,發覺已經是溫熱的狀態了。
只是一段時間沒有見面,魘夢的實力便已經足夠制造出這樣真實的夢境了嗎?
八百比丘尼泛泛地想著,卻不知不覺來到了一扇障門前,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麼指引一般,她停住了腳步。
在她剛將手掌放在障門上時,便聽到了從裡面傳出來的咳嗽聲。
那聲音一開始是低低的,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好不容易停歇下來,她又聽到了聲線稚嫩的喊聲。
「高橋!」
聽到裡面的聲音,八百比丘尼正欲推門的手掌頓了頓,然後才推開障門。
「我在這裡。」她離開陽光,進入被遮擋了大部分光線的和室,整個人便在頃刻間從亮處置身黑暗。
她輕輕地開口,同和室內的人說:「我回來了。」
那個原本坐在寢具內的、約莫五六歲模樣的孩子有著一雙紅梅色的眼睛。
雖然前些日子才見過鬼舞辻無慘變成這副姿態,但他那時候除了外貌之外甚至沒有幾分與她眼前的孩子相似的地方。
從氣質上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坐在寢具內的孩子皮膚蒼白,雙手捂著嘴咳嗽的模樣令八百比丘尼放下了手中的茶托,她將茶托放在寢具旁的矮桌上,手掌拍了拍他的後背。
雖然這樣的舉動其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上的作用,但心理上的安慰起碼可以起到些,那孩子在她坐下時順勢縮進她的懷裡,抱住了她的腰。
「你去哪裡了?」他把腦袋埋在八百比丘尼的懷中,抬起臉問她。
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如同幼貓般小心警惕,神色也帶著明顯的緊張。
若是仔細感覺,便能夠發現,這孩子此刻的狀態其實很沒有安全感。他的手指緊緊地攥著八百比丘尼的衣角,像是生怕她又忽然離開一樣。
在他抱住自己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身體其實明顯僵硬了一瞬,她抿了抿嘴角:「我去端了藥回來。」
八百比丘尼動作自然地從身後將藥碗端來,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樣嫻熟。
她把碗拿到懷中孩子的面前,輕聲細語地哄他喝下。
「我不想喝。」
對方完全將臉埋進她的懷裡,刻意躲開了她拿來的藥碗,發出悶悶的聲音:「喝了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一樣。」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微微垂下了眼瞼,將視線落在他的發頂。
縮在她懷裡的孩子,有著一頭漂亮的、如鴉羽般有光澤的微蜷黑發。
「不是的。」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喝了藥會好起來的。」
她說這話時其實自己也有些恍惚,但話語卻仿佛不受她控制般脫口而出,落入她懷中孩子的耳中。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臉,伸手摸了摸八百比丘尼的臉。
「你會生病嗎?」他問。
見他的動作有些艱難,八百比丘尼略微低下腦袋,讓他的手能更輕松地放在她的臉上。
「……會。」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人類都會生病。」
聽到了這種回答的孩子顯然並不滿意,他皺了皺眉頭:「我沒見過你生病。」
八百比丘尼忽然笑了,這樣的笑容很輕,她閉起了眼睛,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如果我病了,無慘會覺得高興嗎?」
聞言無慘睜大了眼睛,將手從她的臉上收回來,也從她的懷裡脫身。
他坐回寢具內,側過臉看著八百比丘尼,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不要生病。」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她的視線平靜而又溫柔:「為什麼?」
無慘很認真地想了想,幼小稚嫩的面容滿是認真的神色:「人如果病得很重,是會死掉的吧?」
他說:「我不希望高橋你死掉。」
在這時候,八百比丘尼竟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她分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只是虛幻的夢境,卻在見到這孩子時,忽然覺得一切都是真的。
那孩子小小的手掌貼在她的臉上,他的身軀也因過分幼小而比常人的溫度更高。那樣的溫度沁入八百比丘尼的皮膚,令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等到八百比丘尼反應過來的時候,原本放在寢具旁的藥碗已經空掉了。
「我也不想死。」無慘忽然這麼說,他看著八百比丘尼:「我想要活下去。」
八百比丘尼靜靜地看著他,「你會活下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甚至無法再保持著清醒和冷靜,仿佛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嗡嗡作響,吵得她只想起身離去。
但她的身體卻紋絲不動。
無慘似乎看出了她的異樣,還未長開的面容微微皺起眉頭,卻不見將來的狠戾,而是屬於孩童的天真與純粹。
「高橋有心事嗎?」他輕聲問她:「還是你也覺得,留在這裡陪我……」
分明是很輕的聲音,卻無端透露出了幾分冷意:「是很無趣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回過神來,「不。」
她看著無慘幼小稚嫩的面孔上滿是虛弱的病態,也看到他過分蒼白的皮膚和比起同齡的孩子要瘦弱許多的身軀。
【仿佛他整個人的存在,就只意味著悲慘。】
八百比丘尼說不出「很有趣」這種話,她也想不出有什麼是鬼舞辻無慘能做的事,路過其他的院子時她看到了那些院子裡開著各式各樣的花——但無慘根本無法離開他的房間。
他這時候的身體太過孱弱了,孱弱得稍稍吹風便會命垂一線。
不知道無慘又想到了什麼,他聽完八百比丘尼的否認,又問她:「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而八百比丘尼遲疑了。
她張了張嘴,最後說了:「會的。」
無慘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軟,皮膚也一直都很白皙,無慘之前其實見過家中其他的侍女,她和那些侍女完全不一樣。
比起身份低微的侍女,她更像是落難的姬君,被生活所迫所以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只能屈居人下勉強活著。
最明顯的證據,便是無慘極少見她露出笑容。
她總是過分地安靜,卻又無法令人忽視,無慘時常能察覺到她有心事,可每次他詢問時,她又只會說「沒什麼」。
「真的會嗎?」無慘像是為了確認什麼一般,又問她。
第一次回答說出來之後,八百比丘尼後續的作答也順暢了許多,她肯定地說:「真的。」
於是無慘笑了起來,小小的輪廓勾勒出高興的弧度,他握著八百比丘尼的手,對她說:「那等我長大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八百比丘尼忽然怔住了。
她分不清這究竟是真正的過去再度重現,還是虛幻的夢境裡被構築出來的幻像了。
八百比丘尼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但無慘卻還是有話能說:「等我元服之後,我就可以娶你了。」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腦袋,無慘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你不願意嗎?」他問。
雖然她的身份確實低微,也對他說過,她的家鄉在若狹國的一個漁村,是因為家裡的人都過世了,所以才會離開故鄉來到平安京。
但無慘身為幼子,上面仍有兄長,繼承家業沒有他的機會,想要入仕又只會受制於身體狀況……所以就算娶了侍女為妻,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比你大很多。」八百比丘尼忽然說:「等你長大之後,我已經老了。」
聽到這話的無慘卻握著她的手,毫不在意地說:「沒關系的。」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究竟是因為尚且年幼所以什麼話都能說出來,還是因為這是魘夢制造的夢境,所以一切都不能用現實的角度來思考問題。
但聽到這話的時候,她還是多說了幾句:「就算在你尚且年輕俊秀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又老又醜、滿臉皺紋的樣子,你還是覺得沒關系嗎?」
她這樣問他,即便知曉這種事情完全沒有可能。
八百比丘尼所擁有的是永恆,哪怕她身邊的人類一個接一個地老去,她也只會保持著這副年少秀美的姿容,繼續著無盡的漫長歲月。
但聽到這話的孩子皺了皺眉頭。
八百比丘尼忽然很想感慨現實的殘忍——這樣的殘忍甚至延續到了夢境裡。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孩子問她:「你會比我更先死掉嗎?」
八百比丘尼愣住了。
「會。」她忽然這麼對他說:「因為我比你年紀大很多,所以我會比你更先前往另一個世界。」
聞言無慘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就沒關系了。」
無慘對她說:「如果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話,我一定也會陪在你身邊,我會親眼看著你死掉,然後再陪你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哪怕他這時候其實根本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否存在。
無慘只知道自己不想死,而她會比自己更先死掉。
這樣的想法其實很奇怪,但握著她的手時,他卻忽然覺得,如果她會先死掉,會先在另一個世界等他,那麼他也不會那麼害怕死亡了。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眼前這個無慘的回答令她繃緊了心弦,她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眼眸裡看出些什麼。
但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張得大大的,那裡面的顏色干淨又漂亮。
就好像真的是冬日裡落在雪白的地面上的花瓣一樣柔軟。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她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無慘究竟是什麼東西。
在沉默之中,她的視線忽然觸及了放在茶托上的瓷碗。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那個碗底還殘留著些許藥渣的瓷碗上,忽然伸手拿起了它。
魘夢不會出現了。她想,從她叫了他的名字到現在,他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無法進入到這個夢境裡一樣。
她完全感覺不到魘夢的氣息,也察覺不到他存在的痕跡。
但八百比丘尼能夠確定的是,她這時候不該再繼續留在這個詭異的夢境裡了。
無論現如今坐在她面前的這個孩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還是產屋敷家幼子的那個無慘。
在她的記憶裡,完全想不起這番對話留下的絲毫痕跡。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虛構,所以不存在她的腦海,還是她真的記性不好,就像童磨說的那樣,總會把重要的事情都忘掉。
都不重要了。
只是夢境而已。
八百比丘尼猛地摔碎了那個瓷碗,她盯著那堆碎片許久,而後抬起臉對上了無慘的眼睛。
在無慘驚恐的視線中,她忽然問他:「如果我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無慘稚嫩的面容在此刻顯露出幾分似乎是懼怕的神色。
但他還是說:「會的。」
於是八百比丘尼笑了,這個笑容的弧度很大,像是自嘲又像是諷刺。
她撿起了一塊瓷碗的碎片,毫不猶豫地割開了自己的脖頸。
濺出的血液染紅了無慘的寢具,也濺落在他的臉上,他驚慌失措地想要爬過來,頃刻間扭曲的面容落入了八百比丘尼的眼中。
或許過了一秒鐘,或許連一秒鐘也沒有過,八百比丘尼睜開了眼睛。
她微微垂下眼瞼,在她的手裡依舊拿著那封被拆開的空著的信封,四周過分安靜,只有陽光透過薄薄的明障子門落入和室內,照亮了整個和室的同時,也帶來了些許暖意。
但八百比丘尼卻也敏銳地發現,她現在坐著的這個位置,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照射到陽光的。
那麼……在剛才的夢境裡感受到的溫度真實的陽光,又是從何而來呢?
第49章 撒豆節番外
【與正文無關的節分(撒豆節)番外,時間背景大概是伊之助六歲左右。】
鬼舞辻無慘回到別館時已經入夜許久, 天色濃暗得像是要滴落墨跡。
但若是將視線從天空落下, 移到地面上時, 卻會發現街道兩旁的霓虹燈招牌正五光十色地揮發著它們的光彩, 四處都是燈火通明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到了許久之前的事情,在很久遠的過去,入夜之後人們都只能躲在家中, 透過薄薄的明障子, 偶爾會聽到黑暗中傳來的異響,並因此而畏懼著黑暗之中那些甚至連存在與否都無法被證實的鬼魅魍魎。
關於【鬼】的傳聞, 從古至今都是存在的。
在鬼舞辻無慘成為【鬼】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 作為現如今的初始之鬼的他本人,也一直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
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 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 也正是有關於鬼怪的流言最為猖獗的時代。
在那個繁華綺麗的平安京中, 不僅有著風雅的和歌,也有著詭譎的傳聞。
——尋常人類無法看見的妖怪惡鬼, 也一並在這片土地上,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在黑暗的陰影處緩緩吐息。
哪怕只是坐在家中, 消息來源僅限於侍女和侍從的口耳, 也會有那些不屬於此世的怪狀流入他的耳中。
譬如前中將大人在夜訪時遇到了看不到臉的怪異女子, 少納言在夜訪時遇到了攔路的怪物, 式部卿又在夜訪的歸途中聽到了詭異的呼聲之類的傳聞, 隔三差五便會傳遍整個平安都城。
那時候奉行的是與現如今截然不同的訪婚制,女性擁有自己的宅邸,而她們的丈夫卻只在入夜之後才會乘牛車前往她們的宅邸處過夜。
這種在現如今看來極為奇怪的夫妻相處,也間接給那些怪談之流創造了最為合適的溫床。
想到這裡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自己現在的情況也與那時候有些相像。
白日裡他極少會留在別館之中,又因為無法在陽光下行走,所以通常都是在入夜之後,才會回到別館裡。
這樣的舉動卻並非日常,而是只有他心血來潮想回來的時候,才會想起來的事情。
只不過……比起那時出門訪妻的男子們一邊心驚膽戰著在路上遇到【鬼】,一邊又要驅車出門的糾結,鬼舞辻無慘則是絲毫不會因此動容。
因為他現在就是【鬼】,而且是最初的鬼,是眾鬼之王。
不過現在這位眾鬼之王卻在門口看到了足以令他皺起眉頭的東西。
被斜斜地掛在門邊上的植物,大抵是一截刺桂,哪怕是在夜裡,鬼舞辻無慘優越的視力也足以令他看清楚那截樹枝上新鮮的樹葉——以及被串在上面的、散發著腥臭味的魚頭。
鬼舞辻無慘的臉色立馬變得怪異起來,但只是覺得這種做法莫名其妙。
他完全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也沒意識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直到在他進入家門的瞬間,被實實在在地迎面撒了一把豆子。
「鬼出去!」
稚嫩的童音在他面前大聲地喊著,那孩子有著碧綠色的眸子,眼神亮晶晶的。在他的手裡拿著一個碗,碗裡裝得滿滿的。
鬼舞辻無慘其實本是能夠躲開的,但他卻遲疑了一瞬,導致那些豆子悉數落在了他價格不菲的西服外套上,還有幾粒夾在了襯衫和外套的縫隙中。
雖然算不上狼狽,但總歸對形像造成了影響。
而作為罪魁禍首的伊之助卻笑著撲到了他的懷裡叫他爸爸。
鬼舞辻無慘看著還不到自己腰身高的孩子,眯了眯眼睛卻沒有發怒。
他把那孩子抱起來,看著他又抓了一把豆子,用力地撒在家裡,又大聲地喊:「福進來!」
做完了這個過程之後,伊之助高興地笑了起來,抱著鬼舞辻無慘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問他:「爸爸是【鬼】嗎?」
好在伊之助這時候沒有看到鬼舞辻無慘的眼睛,在【鬼】這個字眼從伊之助口中冒出來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瞳孔便在頃刻間豎了起來。
暗紅色的裂紋順著豎瞳往虹膜擴散,令他的眼睛看起來危險而又妖冶。
「說什麼呢,伊之助。」鬼舞辻無慘低聲說著,抱著他往裡面走了幾步。
對此毫無所知的孩子還維持著笑容,頗為認真地同他解釋說:「媽媽說今天是節分,所以要撒豆子驅鬼,然後招來福氣,爸爸回來得好及時呀!」
這樣說著,伊之助把手裡的碗放到懷裡,讓鬼舞辻無慘清楚地看到了碗裡的豆子——是已經炒熟的黃豆。
鬼舞辻無慘怔了一瞬,眼睛也在同一時間變回了極為普通的、正常人的樣子。
眼見有佣人朝這邊走來,他的臉上也浮現出堪稱溫和的笑容,視線落在伊之助手中的碗裡:「所以豆子是誰炒的?」
聞言伊之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是媽媽親自炒的哦。」
他興高采烈地同父親分享著這份快樂:「門口的刺桂和沙丁魚,也是媽媽串好掛上去的。因為媽媽說,刺桂可以刺傷鬼的眼睛,讓它看不見東西,所以要是聞到了能讓它害怕的沙丁魚的臭味,鬼就會被趕跑啦。」
作為一只活生生的【鬼】,聽完解釋之後的鬼舞辻無慘眸色晦暗。
他料想家中的佣人也不會膽敢做出如此逾矩的事情,哪怕佣人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這也就更顯得明明知曉他作為【鬼】的真身,卻還是在家裡舉行著所謂的撒豆節儀式的八百比丘尼,格外惹人討厭。
而距離他回來都過了好一會兒,他卻依舊沒有見到八百比丘尼的影子。
視線掃視了一圈客廳,鬼舞辻無慘詢問懷裡的伊之助:「媽媽現在在哪裡?」
伊之助抱緊了自己還剩下大半炒黃豆的碗對他說:「在廚房哦。」
鬼舞辻無慘下意識就覺得:「還在炒黃豆嗎?」
「不是的,」伊之助搖了搖頭:「是在做惠方卷。」
雖然從來沒有過過撒豆節,也極少關注這種事情,但他還是聽說過這種東西——一般是以七種常見的蔬菜和肉類為材料,然後卷成長條,朝著當年福神所在的方位一整條吃掉。而且吃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話。
之所以是七種材料,是因為福神一般有七位,所以常被稱為【七福神】。
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將伊之助放在客廳裡,徑直走向廚房,伊之助也跟在他身後跑了進來。
八百比丘尼剛做完惠方卷,正解著圍裙,鬼舞辻無慘見狀走到她身後,抬起手握住了她伸到頸後努力著的手。
「別動。」
八百比丘尼真的不動了,鬼舞辻無慘的手指靈活地解開活結,他一面收著圍裙順手遞給佣人,一面同她說:「怎麼今天忽然想到要親自下廚了?」
聞言八百比丘尼否認:「算不得下廚,只是忽然想起來我們前幾年都沒過撒豆節,便干脆從今年開始過吧。」
她的神色極為自然,甚至嘴角噙著笑意,不僅如此,鬼舞辻無慘發現她望向他的眼神也帶著過分明顯的意味深長。
——就像是故意挑釁一般,甚至還在等著他發怒。
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眸色微變,卻也沒有真的當場翻臉,而是維持著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幫她把惠方卷端出去。
見伊之助的碗裡只剩下碗底一點點豆子,八百比丘尼便從他手裡接過了碗再次裝滿,被炒得黃燦燦的豆子落在碗裡發出清脆的聲響。
「爸爸和媽媽不一起來嗎?」伊之助問他們。
聞言八百比丘尼不知從哪裡拿出來一個惡鬼的面具,在鬼舞辻無慘面前晃了晃:「那就讓爸爸來當鬼吧。」
這種提議從被她說出口的瞬間便令鬼舞辻無慘只想拒絕,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他便已經被她套上了面具。
視線因為面具的遮擋突然變得狹窄的鬼舞辻無慘額頭青筋凸起,卻又因為戴著面具,沒有被八百比丘尼和伊之助看見分毫。
事實上,距離他翻臉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但本著算賬不應當著人類的面算這樣的奇怪念頭,他還是忍住了。
於是八百比丘尼也拿著一個碗,和伊之助一起抓起大把的豆子,撒向鬼舞辻無慘所扮演的【鬼】。
——雖然實際上而言,他其實並不需要用【扮演】這個詞。
聽著在耳邊環繞著的:「鬼出去,福進來!」以及八百比丘尼和伊之助的笑聲,鬼舞辻無慘覺得自己這時候就很像個笑話。
但他還是忍住了,並且像是自暴自棄一般配合了她們的撒豆游戲,讓炒豆子撒得整間屋子都是。
摘下面具時之前他刻意檢查了一番自己的表情,確認沒有什麼異樣之後,才把惡鬼面具摘下來。
伊之助去放碗,八百比丘尼則是幫他整理著衣物,她把落在褶皺中的炒豆子撿出來,忽然說:「撒完豆子之後,要吃掉比自己年齡多一個的豆子呢。」
鬼舞辻無慘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眉宇間沒有絲毫感興趣的意味。
不管是撒豆節還是吃豆子,於他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
「刺瞎鬼的眼睛,讓鬼害怕的味道?」鬼舞辻無慘忽然提起了這個。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只是習俗而已。」
真正能夠刺瞎鬼的眼睛的東西,應該是日輪刀,真正能夠令鬼害怕的味道,應該是紫藤花的味道。
鬼舞辻無慘抬起手撫摸著她的脖頸,指腹按壓在她的喉嚨上,聲音低沉喑啞:「現在要吃豆子嗎?」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著他猩紅的豎瞳,將方才從他身上捻起的那粒豆子放進了口中:「恐怕有些不夠呢。」
畢竟他們的年紀,可都不是能輕易數出來的數字。
「沒關系,」鬼舞辻無慘慢慢地低下腦袋,殷紅的薄唇輕輕張開,貼近了她的耳廓:「待會兒就夠了。」
第50章 承諾的勝利
入夜之後鬼舞辻無慘依舊沒有回來, 累也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八百比丘尼沒有早早入睡, 而是坐在了外廊等人。
自然不是等鬼舞辻無慘, 而是等魘夢。
——雖然她也不敢確定魘夢究竟會不會來。
大費周章送來下了血鬼術的信封,將她拉入奇怪的夢境,做了這種事之後,按理來說怎麼著也是應該親自過來一趟的。
抱著這樣的念頭, 她屏退了佣人, 獨自坐在外廊等待著。
而魘夢也的確沒有讓八百比丘尼的等待落空。
穿著黑色西服的睡夢之鬼悄無聲息地來到她的身旁,卻並未在她身邊坐下,而是單膝跪在她的腳邊, 將手搭在木質的廊板上,仰起臉對她投以專注的視線。
「八百比丘尼大人。」魘夢輕聲開口,喚著她的名, 詢問她:「您是在等鬼舞辻大人嗎?」
他的臉上又不自覺地泛起紅暈, 襯得臉頰上的塊狀花紋冶麗奇詭——那塊狀花紋上的色彩如虹般漸變,即便是在夜裡也堪比童磨的七彩虹膜那樣引人注目。
「還是……」他的嗓音也染上了幾分屬於夜裡的曖/昧, 聲線低喑:「在等我呢?」
八百比丘尼沒有理會他一直都不同於常人的語氣語調,也沒有在意他的神色,只是將放在手邊的空信封扔向他, 淡淡地開口:「理由。」
她這種像是一句話都不願意同他多說的姿態更是令魘夢痴迷,他的笑容恍惚迷醉, 卻是反問她:「您想讓我給出什麼理由呢?」
明知故問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魘夢面上笑容絲毫未減, 甚至連神色也一如既往。
雖然這副姿態就不是一般人會有的表現,但說出來的話至少還有條理的存在,無論表面上看起來再怎麼怪異瘋狂,基本的理智卻一直都是存在。
魘夢撿起她扔過來的信封:「啊,那就從信封開始解釋吧。」
魘夢笑意盎然,全然不在意八百比丘尼冷淡的臉色和態度,他拿著信封的姿態隨意,頰邊稍長些的頭發被晚風拂起,露出那張年輕俊秀的、泛著紅暈的面容。
發尾的奇異的色彩在風中微微浮動,在廊上燈火的襯映下竟也增添了幾分生動。
「作為【鬼】受到的限制太多啦,就算只是血液,一旦暴露在陽光也會化為灰燼。」魘夢狎昵般將信封貼在自己的皮膚上,微微闔起眼睛對她說:「可是我實在很想告訴八百比丘尼大人,我的力量已經比以往更加強大了。所以我把自己的血塗在了信封封口的內部,只需要一點點就足夠了。」
在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終於正眼看他了。
「這樣的方法很穩妥吧,不需要近距離接觸對方,也不需要將自己暴露在他人的視線之內,甚至因為血量太少,所以就算是您也聞不出異樣。」
魘夢歪了歪腦袋,換了個姿勢依舊認真地注視著她:「但我的血就是觸發血鬼術的媒介,只要信封被打開,這個遠程血鬼術就會被觸發,而您也會因此陷入睡夢之中。」
「何必呢,」八百比丘尼淡淡地說:「在我的夢裡,你根本看不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自然很清楚魘夢的特殊癖好,也清楚他為何想讓他人陷入他所制造的夢境裡。魘夢喜歡看到他人陷入噩夢後飽受折磨的樣子,也喜歡看他們露出扭曲猙獰的表情,更喜歡人類在痛苦之中拼命掙扎的模樣。
這一切都能令魘夢感到深深的愉悅。
不過,八百比丘尼很顯然無法滿足上述的任何一個條件。
她既不會因為噩夢而痛哭流涕,也不會被美好的夢境所迷惑,所以更不會因夢境的破碎而感覺絕望無助。
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從來都不會出現這些過分激烈的感情。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魘夢看來,她的本身就是真正的【悲慘】的合集。
哪怕她的表情毫無波動,她的眼神也沒有動容,更不會在像其他的人類那般在痛苦的噩夢中被糾纏著難以脫身。
但魘夢就是喜歡這種從悠遠的過去延續而來的,無力解脫也難以繼續的漫長綿遠的無望之苦。
魘夢將她拉入夢境的目的卻並非是想像對待其他人類那樣對待她,而是如他所說的那般,他只是想告訴她——
【我已經獲得了更加強大的力量。】
而魘夢也知道,無論是被怎樣的力量困住,她也能夠想出解決的方法——八百比丘尼從一開始就知道如何才能從魘夢的夢境裡脫身。
「我看到了您死去的那個瞬間的美麗。」魘夢將手掌放在她的腿上,在八百比丘尼蹙起眉頭時把自己的臉貼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就這樣枕著她的大腿,他高興得幾近雀躍,語氣裡也滿溢著興奮:「能再次看到您展露出這樣的姿態,我實在是太幸福了。」
所以在白日裡被她叫了名字卻不出現,不僅僅是因為受到了陽光的限制,也是因為他想要看到八百比丘尼為了從夢境裡脫身,而讓夢中的自己死亡的場景。
在現實中閉上眼睛便意味著被困在了夢境裡,而在夢境裡死去,則意味著能在現實重新睜開眼睛。
「以您的聰慧,一定能在短暫的時間裡想明白這點。」魘夢不留余力地吹捧著她,卻是發自真心地跪在她的面前,稱贊著她:「您果斷地做出決策的姿態,是我畢生所見的最為美麗的景致之一。」
把她為了脫離夢境而在夢裡自殺的行為吹捧得如此漂亮,也只有魘夢才做得出來了。當然,也只有他才有這種能力將他人拉入夢境。
但有一點,八百比丘尼自進入夢境之後便一直都在疑惑。
「這次的夢境,是過去的重現,還是你虛構出來的幻像?」
她感受到了陽光落在身上的溫度,也聞到了濃稠的藥汁散發的苦味,更觸碰到了那個年幼的、尚且身為人類的鬼舞辻無慘身上的熱意。
如果都是虛構出來的,那麼魘夢現如今的實力……究竟到了何等地步了呢?
聞言魘夢抬起了臉,他看著她微微垂下腦袋注視著自己的模樣,發自內心地生出了滿足的幸福:「您在注視著我嗎?」
他這樣詢問她:「就像我一直都在注視著您的身影一樣。」
八百比丘尼並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也不想同他繼續這種毫無意義地觸碰。
但魘夢卻像是看不到她蹙起的眉頭,仍是保持著滿懷憧憬的注目。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八百比丘尼說:「是或不是。」
聞言魘夢卻反問她:「您自己不記得了嗎?明明是自己經歷過的人生,卻連是真的還是假的都無法分辨嗎?」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該說是鬼舞辻無慘挑選下屬的眼光也與他本人一樣差勁,還是該說鬼舞辻無慘看中的鬼都是從心底裡開始腐爛了。
魘夢顯然是故意的——哪怕這於他而言只是個小問題。
但他就是不願意告訴八百比丘尼這種小問題的答案,即便他對八百比丘尼極盡繁瑣的贊詞。
於他而言,八百比丘尼陷入糾結於迷惑的模樣,也是罕見至極的美景。
八百比丘尼對他投以深沉的注視,她將手掌放在魘夢的臉頰上,在對方輕輕地蹭著她的掌心時,猛地抓住了他的頭發。
「我不想聽到這種問題。」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將他提起來,讓他平視自己的眼睛:「也不想聽到任何不想聽的話。」
她這時候的樣子,竟令魘夢忽的生出了一種錯覺——坐在他面前的並非是八百比丘尼大人,而是鬼舞辻大人。
這樣的話語,明明更常從鬼舞辻大人的口中被說出來。
但鬼舞辻大人顯然比她直接而又殘忍得多。
今日鬼舞辻大人忽然召見了除了累之外的所有下弦之鬼,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後把其他的鬼都打得七零八碎,只有魘夢不知為何被他看中,不僅沒有受到懲罰,甚至還得到了更多的血,獲得了更加強大的力量。
雖然得到血的瞬間過分的痛苦幾乎要吞沒魘夢的神志,但在身體逐漸適應了新的血量之後,他的血鬼術也比之前強大了許多。
可以制造更多的夢境,也可以用自己的血作為媒介,更加穩妥而又隱秘地遠程發動血鬼術。
更重要的是,因為被鬼舞辻大人看中了,賜予了更多的血液,魘夢在進入他人的夢境時,甚至能進入到更深的地方,將那些本該被遺忘的東西也全部挖掘出來。
雖然因為遠程血鬼術的限制,他在對八百比丘尼大人施展血鬼術時,只是將她困進了夢境裡,卻沒有成功讓自己也進入她的夢境裡窺探她究竟夢到了什麼,但是從她的反應來看……
【一定,是很不願意被想起的夢吧。】
【或許,也是她本人都不願意接受的現實。】
魘夢還沒能強到足以制造出真實得連陽光的溫度、藥汁的氣味都能被感受到的夢境,她在夢境裡所感受到的一切,其實都是過去真實的重現。
除了她本人之外的任何人,都是從她的記憶之中被挖掘出來的,留在了過去的人們。
想到這裡的魘夢眼神朦朧,他實在很好奇八百比丘尼大人究竟夢到了些什麼,才會做出這種失態的舉動。
又是夢到了安倍晴明嗎?還是夢到了其他的什麼人?
泛泛的猜測無處得到印證,在魘夢的腦海裡順著思緒翻湧,見他沉默不語,八百比丘尼也不指望能從他的口中得到什麼信息了。
她松開手後魘夢便又跪回了地上,他半垂著腦袋臉上浮現出笑容,那樣的笑容引出了低低的笑聲。
「八百比丘尼大人,」魘夢忽然問她:「這個問題對您來說很重要嗎?」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沒有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她盯著魘夢的臉,淡淡地說:「不。」
八百比丘尼別過視線:「只是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聞言魘夢眯了眯眼睛,聽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同時也至少肯定了一點——她這次夢到的,或許並非是安倍晴明。
而是其他的、連她自己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在意著對方的某個人。
她一面將有關於對方的記憶藏在心底裡,一面又在抗拒著自己對那人的在意。
一想到她竟深陷於這樣的掙扎之中,魘夢便愈發痴迷著正處於這種狀態之下的她。
「八百比丘尼大人,」魘夢輕輕地牽起她的手指,殷紅的唇貼在她的指節上,他閉上眼睛嗅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輕聲說:「等我完成了鬼舞辻大人布置的任務之後,您若是願意誇誇我的話,我就告訴您,您想要的答案。」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下眸子,忽然問他:「什麼任務。」
魘夢笑了起來,他睜開眼睛:「是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呢……」
眼見八百比丘尼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魘夢以為她不在意這種事,反而完完整整地吐露了任務的內容:「鬼舞辻大人讓我找到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然後殺掉他,把他的腦袋帶回來見他。」
聞言八百比丘尼的聲音淡淡地傳來:「之前也有好幾個鬼領到了同樣的任務,而他們……都失敗了。」
魘夢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為何會突然說起這事,但這不妨礙他自己進行閱讀理解:「所以您是在擔心我嗎?」
容貌近乎女性般柔美的睡夢之鬼滿含憧憬愉悅地笑著:「我不會和他們一樣的,我得到了鬼舞辻大人的血液,也得到了您的期盼。」
他對她說:「所以我一定會把勝利帶回來,哪怕不是為了鬼舞辻大人,我也一定會勝利後回到您的身邊。」
雖然魘夢信心滿滿地對她說著這樣的話,但八百比丘尼卻仿佛已經看到了他的未來。
她現在所思考的並非是魘夢是否真的能夠勝利,而是在想——鬼舞辻無慘為何總是執著於灶門炭治郎的腦袋。
還是說,他真正執著的並非是灶門炭治郎的腦袋,而是……他耳下的那對花札耳飾。
繼國緣一給鬼舞辻無慘留下來的陰影過於深刻,只是看到那對本屬於繼國緣一的花札耳飾,就足以令鬼舞辻無慘臉色扭曲,那現如今鬼舞辻無慘已經通過瀨佳子知曉了灶門炭治郎使用了【火之神神樂】,他又是抱著何等想法呢?
八百比丘尼的心不在焉並未打擊魘夢的信心,在尚未完成任務之前,對結果做再多的評價也只是枉然。
他伏跪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又像來時那般悄無聲息地退下。
月色涼薄,映出了八百比丘尼恍惚的面容。
使用著初始呼吸的劍士,他所使用的日之呼吸究竟是什麼,八百比丘尼其實是知道的。
火之神神樂究竟是什麼,八百比丘尼同樣是知道的。
現如今鬼殺隊的劍士們所掌握的呼吸法,全都是由初始呼吸衍生出來的、更加適合自己身體條件的呼吸方法,而這些呼吸的方法,也搭配著各自不同的劍式使用,以達到將自身的實力發揮到極致的目的。
而那些劍士們,將他們所使用的劍式稱之為【型】。
若是嚴格來說,日之呼吸和火之神神樂其實並非是同一個東西。日之呼吸實際上是一種呼吸法,而火之神神樂,則是它的【型】。
不僅如此,雖然本身並未掌握日之呼吸的呼吸法,但八百比丘尼其實也掌握著火之神神樂,甚至可以說,在繼國緣一之前,她才是最擅長火之神神樂的人。
八百比丘尼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關於火之神神樂的事情。
昔日作為巫女在許多神社中輾轉的八百比丘尼,曾一度是唯一有資格站上祭壇跳起火之神神樂的巫女——而這是火之神的神社中,用來祭祀祈福的神樂舞。
這並非是說學會火之神神樂的動作有多麼困難,或是想要學習火之神神樂需要多麼嚴苛的條件,恰恰相反——火之神神樂的每一個動作都不算困難,只要努力練習,花費足夠長的時間,哪怕是沒有任何天賦的普通人,也能通過時間的堆積,從而學會火之神神樂的所有動作。
但也只是能夠學會火之神神樂的動作而已。
想要跳出真正完整的火之神神樂,達到在祭祀時作為登上祭壇的巫女的資格,卻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至少在八百比丘尼進入火之神的神社之前,火神祭上已經有近百年沒有出現過火之神神樂的舞蹈了。
因為完整的火之神神樂,需要從祭祀的儀式開始舉行的那一刻開始,便持續不斷地舞動著,直到祭祀的儀式徹底結束才能停下——而這個過程,最長時需要維持三天。
對於普通人而言,哪怕只是單純將不吃不喝的要求保持三天,也足以令其虛弱到奄奄一息的地步,更何況舉動火神祭祀儀式之時,還需要片刻不停地舞動著。
秉持著寧缺毋濫的想法,這也間接導致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火之神的神社中,都沒有任何能夠登上祭壇跳出火之神神樂的巫女存在。
——直到八百比丘尼踏進了那座神社。
她是令火之神神樂再度重現於火神祭上的、神眷般的巫女。
神官們為她描繪了那時的場景,在火之神神樂時隔近百年再度復蘇的火神祭中,八百比丘尼舞動著的身姿被永遠留在了畫卷上。
只是……隨著時間的變遷,那座火之神的神社早已風化破敗,有關於火之神神樂的一切,也都被埋葬在了無人知曉的角落裡。
第51章 訓練與巧合
在戰勝了前來尋仇的那田蜘蛛山逃走的鬼之後, 灶門炭治郎不出意外又在蝶屋躺了好幾天的時間。
那只鬼從那田蜘蛛山逃走的時候分明還很弱小, 可當她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時, 無論是氣息還是實力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灶門炭治郎曾從珠世那裡知道, 鬼的強弱取決於他們食人的數目,以及從鬼舞辻無慘那裡獲得的血的分量。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鬼舞辻無慘的血液所給予的力量,顯然遠勝於人類的血肉提供的力量。
想到這裡的灶門炭治郎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日輪刀上——自從第一次使用了火之神神樂之後, 他便愈發覺得自己並不適合水之呼吸, 但有關於火之神神樂的信息實在太少了,哪怕是身為蟲柱的蝴蝶忍,在聽到他的詢問之後也說從未聽過這種東西。
「雖然呼吸法的種類很多, 但對於它們的稱呼,其實都是劃分得非常嚴謹的,從各種呼吸裡衍生出來的呼吸法, 也都有著各自獨特的稱呼, 不過……」
蝴蝶忍是這樣告訴他的:「既然是和火有關的話,那麼去問問煉獄先生怎麼樣?他使用的是炎之呼吸, 或許會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於是一到了能夠走動的時候,灶門炭治郎便前去詢問了炎柱煉獄杏壽郎。
「唔姆!」煉獄杏壽郎活力滿滿地站在他面前,大聲地回答:「完全沒有聽說過呢!」
灶門炭治郎雖有些失望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卻也在煉獄杏壽郎拍著肩膀的鼓勵中抬起了腦袋。
「灶門少年,不要灰心喪氣, 或許還有其他人知道也說不定呢!」
聽到這樣的話語, 灶門炭治郎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重重地點頭:「嗯!」
——*——
雖然傷得其實沒有其他人那麼重,也因為睡著了而完全沒能在戰鬥中受傷的我妻善逸,卻顯然不如灶門炭治郎那麼有精神。
他在病床上打著滾,忽然又跳起來哭唧唧地抱著站在床邊的伊之助:「嗚哇,伊之助!嗚嗚嗚嗚嗚……伊之助要是女孩子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和你結婚,然後毫無遺憾地死……」
話還沒有說完,我妻善逸的腦袋便被重重地敲了一下,伊之助一臉無奈地舉著拳頭,和善地看著他:「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但很可惜,我並不是女孩子,就算是也絕對不會和你結婚。」
被冷漠地拒絕之後,我妻善逸哭得更大聲了,抽抽搭搭地趴在床上:「可是鬼真的好可怕啊,我就算這次不死掉,下次也絕對會死掉的,嗚嗚嗚嗚嗚……」
見他又沉浸在了這種悲觀的狀態之中,伊之助嘆著氣別開了腦袋,因為是在蝶屋,所以他也把狐面摘了下來,露出那張清秀漂亮的面孔,甚至偶爾出去散步時還經常收到來自其他受傷劍士的注目。
和神崎葵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平日裡凶巴巴的少女叉著腰對他說:「因為伊之助長得確實很漂亮嘛,輪廓又很柔和,就像女孩子……」
見伊之助似乎不大喜歡被這樣說,神崎葵生硬地停住了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習慣的話,把面具戴上會更舒服些吧。」
伊之助點了點頭:「嗯。」
事實上他們在蝶屋修整的這段時間裡也並非是什麼都沒做、單純的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在身體狀況逐漸好轉時,又開始了慣例的訓練。
炭治郎一直都在堅持著從鱗瀧左近次那裡學來的最基本的練習方式,與他師出同門的伊之助自然也是每日同他一起,在他們都出去練習的時候,我妻善逸雖然一開始賴在床上,卻也時常會偷偷摸摸地去看他們。
最後還是忍不住一邊哭一邊參與了他們的訓練。
「可是真的好累嘛!」我妻善逸耷拉著腦袋:「每天都是重復同樣的訓練……」
「你想要不一樣的訓練嗎?」
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聲音令善逸猛地一激靈。
他回頭看去,看到的卻是笑眯眯的蟲柱蝴蝶忍。
雖然蝴蝶忍一直都是很可愛的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又總是溫溫柔柔,一舉一動都輕飄飄的,像是雲彩一樣。但是善逸完全不敢像看到其他女孩子那樣撲到她面前求她結婚。
因為蝴蝶忍……在發出很奇怪的聲音。
並非是指從喉嚨裡發出的、由聲線震動而產生的聲音。是從她的心裡發出來的,被深深得埋藏在皮肉之下,藏匿起來的聲音。
我妻善逸有著很特殊的能力,他從小就可以聽到許多他人聽不到的聲音,卻又因為一貫以來膽小的性格,導致變成了現在這副動不動就哭唧唧的樣子。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妻善逸是個真正的弱者,恰恰相反,他最大的阻礙就是自己的性格,對自己的不信任,導致我妻善逸只能在睡著之後,在自己的意識被壓制,只剩下本能的時候,才能夠真正地發揮出自己的實力。
見到蝴蝶忍露出的溫柔的笑容,他下意識退後了半步,卻又被那張漂亮的臉所吸引,將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
實際上……蝴蝶忍又是被主公委托來教他們呼吸法的。
蝴蝶忍本想拒絕:「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就要多出三個繼子了呢……」
可這樣的話剛說出口,卻在產屋敷耀哉不受控制的咳嗽聲中猛地噤聲。
產屋敷耀哉知道她是顧及他的身體狀況才頓住,可若是以此讓蝴蝶忍答應這件事,他也沒法安心。
他還是把伊之助的事情告訴了蝴蝶忍:「那個孩子的生母,也是被……殺死了你的姐姐的那只鬼吃掉了。」
【那只白橡發色、頭頂如潑血一般,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使用金色對扇作為武器的鬼——上弦之鬼。】
蝴蝶忍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姐姐蝴蝶香奈惠臨終前的模樣,蝴蝶忍顫抖著手將蝴蝶香奈惠抱在懷裡,她想要捂住姐姐的傷口,卻只能任由那些汨汨流出的血液浸濕了她們的衣裳。
蝴蝶忍永遠也忘不了姐姐口中所描述的那只鬼的特征。
她沉默了許久:「那個孩子……也知道嗎?」
「不,」產屋敷耀哉對她說:「還不知道。」
蝴蝶忍猛地睜大了眼睛,她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雖然平日裡總是那副笑眯眯的溫柔的樣子,但蝴蝶忍很清楚——自己並不是這樣的人。
她只是在模仿著姐姐蝴蝶香奈惠的樣子。
任何與姐姐的死有關的事情,都足以令蝴蝶忍的偽裝碎裂。
「但他遲早會知道的。」在蝴蝶忍開口之前,產屋敷耀哉對她說:「最後的一戰不會太久了,在我身死之前,那一天一定會來的,到時候……」
蝴蝶忍怔愣在了原地。
產屋敷耀哉的眼神一如藤花般柔和:「那些孩子,包括你,忍,你們都必須要去面對自己的命運。」
而他們的命運都指向同一個方向——惡鬼滅殺。
從蝴蝶忍的口中,灶門炭治郎他們第一次知曉了,原來呼吸法是可以二十四小時維持著、間歇不斷地運轉著的東西。
「就好像是真正的呼吸一樣,」蝴蝶忍解釋道:「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裡,哪怕是睡著了之後,都會在身體裡運轉著,源源不斷地提供著力量。」
眼見這幾個孩子目瞪口呆的樣子,蝴蝶忍說:「香奈乎已經可以做到了哦。」
她口中的「香奈乎」,其實就是和灶門炭治郎他們同一批通過藤襲山的最終選拔的蝴蝶香奈乎,也是蝴蝶忍的「繼子」——由【柱】親自進行教導的弟子。
將他們三人的鬥志激發起來之後,蝴蝶忍的任務其實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蝶屋裡的孩子們都知道當初香奈乎是如何鍛煉出不停歇的呼吸法的,自然也能幫助這幾個孩子練習。
作為【蟲柱】的蝴蝶忍,可是一刻也不能停歇下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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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舞辻無慘回來時,八百比丘尼發現他終於又變化了模樣——出現在她面前的初始之鬼,所使用的著的,是青年的形態。
他穿著平日裡最常穿的襯衫和馬甲,勾勒出秀麗挺拔的腰身,將風衣外套披上時衣擺的弧度令八百比丘尼一怔。
不僅是因為他突然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導致的不太習慣,也是因為——
鬼舞辻無慘看了一眼她的打扮,又是命令般的口吻:「換身衣服,和我出去。」
八百比丘尼這時候才忽然想起來,鬼舞辻無慘上一次用青年的形態出現在她面前時,其實是對她說過【明天一起出去】這句話的。
他果然履行了承諾——雖然於八百比丘尼而言,今天並不是那一天的【明天】。
但對於【青年模樣的鬼舞辻無慘】而言,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能算作是【昨天】說的。
因為在這中間過去的這段時間裡,陪在她身邊的並非是【鬼舞辻無慘】,而是她遠房親族的孩子、和她的朋友。
區區文字上的游戲帶來的影響根本算不上影響,可習慣性牽上他的手時,截然不同的感觸卻清晰地提醒著其中的差別。
她忽然又想起了數日前的夢境裡,那只主動伸過來握著她的手的、幼小而又稚嫩的手掌。
而本該是能被她的手掌所包裹的稚嫩手掌,在此時卻變成了足以將她的手掌包裹的成年男性的手。
她的沉默與恍惚落入鬼舞辻無慘的眼裡,似乎又變成了其他的意味——在他看來,八百比丘尼就像是在抗拒著他做出的決定一般,無言地保持著沉默。
這樣的認知令鬼舞辻無慘蹙起了眉頭,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八百比丘尼卻又動身了:「等我幾分鐘。」
而實際上,哪怕是他也應當是知道的,女人的【換衣服】與男人的【換衣服】是不可並而論之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鬼舞辻無慘這回倒沒有惱火於她讓自己所等待的漫長的時間,反而在看到八百比丘尼真的換了身衣服、並且明顯是精心打扮過之後的樣子時,唇線扯出了一個緊小的弧度。
他大抵是笑了笑,八百比丘尼注意到了他的神色變化,也注意到了他今日身上的味道——是她許久沒有聞到過的、熟悉的香水的味道。
自從搬來了京都之後,這款香水便找不到地方買了,八百比丘尼倒是不怎麼在意這種事,沒想到鬼舞辻無慘卻會特意去買了同款的香水噴上。
她挽著鬼舞辻無慘的胳膊,沒有詢問他要去哪裡,只是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一副一切都由他的決定的順從模樣。
而這樣的表現顯然深得鬼舞辻無慘的歡心,但他卻帶著她走進了宅邸之中。
用普通人的方法進行移動實在太麻煩了,之前只是因為伊之助而不得不遮遮掩掩,鬼舞辻無慘對那孩子的離開,實際上反而是輕松多過可惜。
沒了那孩子之後,一切反而變得簡單多了。
正如現在——
只是走進了宅邸之中,鬼舞辻無慘便借助他的下屬之一【鳴女】的血鬼術【無限城】,讓他們在打開了一扇門之後,瞬間被送到了某個無人的小黑巷子裡。
這是最最適合情侶們悄悄咪咪做些什麼的地方,也是最最適合仇家們互相撕咬血流一地的地方。
同樣是最適合想要進行地點轉換,卻又不想用人類的交通方式浪費時間的鬼舞辻無慘落地的地方。
事實上,不乘坐列車還有另外的原因——因為獲得了鬼舞辻無慘賦予的力量,活躍在各個列車上的魘夢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卻擴大的捕食的數目。
在同一輛列車上失蹤的人類越來越多,自然而然就會引起其他人類——尤其是鬼殺隊員們的注意。
鬼舞辻無慘不想在這種時候惹禍上身,也不想……讓八百比丘尼又想起不好的回憶。
畢竟伊之助就是因為遭遇了列車的事故才喪生的,並且到現在都還沒能被找到屍體,若是因為坐了一趟列車,又讓八百比丘尼想起些什麼,也是真的得不償失了。
這是鬼舞辻無慘難得的貼心和為她考慮。
八百比丘尼沒有詢問他這裡是哪裡,鬼舞辻無慘卻主動開口解釋了:「這裡是淺草。」
如果八百比丘尼能讀懂他的心思,看到他的想法,一定會覺得鬼舞辻無慘也是個憨憨。
抱著不想讓她想起伊之助的事情而傷心的念頭,所以特意連列車都不坐,直接讓鳴女用血鬼術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只看這部分還確實有那麼幾分讓人感動的意思。
雖然但是,他選擇的目的地是淺草。
這根本就沒什麼意義了嘛。
他們還是【四口之家】的時候,一起在淺草生活了好幾年的時間,而現如今其實也就距離他們離開淺草過了近一年的時間,就算是再怎麼健忘的人,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把這裡忘得干干淨淨。
更何況……八百比丘尼有時候的記性還是挺好的。
比如她記晴明就記得挺清楚的——連他們一共見過幾次面、晴明家的院子裡種著漂亮的櫻樹這種事情,她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還好鬼舞辻無慘也不能讀她的心,要不然這對好不容易一起出門的【夫妻】又會因為這種事情吵起來,甚至很有可能某一方被丟在原地,而另一方直接打道回府。
八百比丘尼挽著鬼舞辻無慘,在他的帶領下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是之前也來過一次的地方。
【淺草十二樓,凌雲閣。】
這裡依舊人來人往極為熱鬧,也依舊掛著漂亮的藝伎照片美艷動人,在十二層的每一層都有著獨特的景致和各式各樣的店鋪,賣的東西卻又比起他們第一次來時多了不少花樣。
八百比丘尼其實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又突然要帶她來這裡,也不明白這次的鬼舞辻無慘為何一來就帶她來到了最頂層。
這裡是最適合瞭望的樓層,也本就是用來進行這般使用的地方——前提是在他們上來之後,這裡沒有忽然開始震動起來。
這個國家其實常年都經受著地震海嘯等自然災害的侵蝕,人類在天災與人禍的狹隙中艱難地喘/息著,日常生活與文化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影響。
絕大部分的房屋,其實都是偏向低矮的建築,房底也要用材料支撐起來,讓房子的使用壽命能夠變得更加長久。
這也側面彰顯了高聳的淺草十二樓是多麼稀有罕見的建築。
但就在今日,這座建築卻轟然倒塌了。
第52章 天災與人禍
天災和人禍最大的不同點, 就是前者無法避免, 而後者卻能夠控制。
但他們現在遇到的,是真正的天災。
無法控制、無法干預, 甚至無法抵御, 只能無力地承受著它的降臨。
凌雲閣崩塌的速度遠比想像中更快,大抵是因為高度的原因,崩塌時的動靜也勝過淺草的任何一處——但這次的天災所蔓延的範圍,卻不止是淺草。
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身處最高的一層, 所感受到的震動更是強烈。快要站不穩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下意識看向了鬼舞辻無慘, 卻意料之外地被對方擁入了懷中。
靠在他懷裡的八百比丘尼看到他緊緊蹙起的眉頭。
凌雲閣最頂端的兩層所使用的是木制的結構, 崩裂砸落下來的木塊帶著銳利的尖刺,卻在即將觸及鬼舞辻無慘他們的時候被無形的力量彈開。
而被他抱在懷裡的八百比丘尼,則是完完全全地避免了任何傷害。
事實上他們都不懼怕這種程度的傷害, 無論是鬼舞辻無慘還是八百比丘尼, 都不會因這種程度的【天災】而產生半分危機感。
但在下一秒,他們所處的地點便發生了變化。
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鳴女都是個極為優秀的鬼——有著非常實用的血鬼術,能在鬼舞辻無慘需要她時隨叫隨到,最重要的是……話也很少。
所以既不用害怕被鬼舞辻無慘一不高興就大卸八塊, 也不用擔心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就讓初始之鬼生氣。
在凌雲閣打開了通往無限城的接口之後, 她甚至都沒讓自己現身在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面前——完全可以說察言觀色的技能已經是點到了最高級別了。
鳴女的血鬼術制造出來的【無限城】,是真正意義上獨立於任何地方之外的空間。
四周是大大小小的木質和室, 以扭曲而又雜亂的排列方式存在於這片空間內, 木質的樓梯連接了部分房間與地板, 更是讓這片空間顯得詭譎莫測。
四周沒有任何聲音,安靜得有些過分。
尤其對比剛才還縈繞在耳邊的建築物倒塌與地面開裂的聲音,那其中所夾雜著的人群的喊叫,更是襯得此刻的寂靜格外突兀。
在發現了鬼舞辻無慘似乎沒有要放開她的意圖之後,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然後看到了他臉上的陰郁與眼中猩紅的豎瞳。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滿腔怒火。
倘若是被什麼人惹生氣了,那他還可以用對方來泄憤,但這一次惹怒他的卻並非是真實存在的什麼人物——而是真正的天災。
它的降臨徹底打亂了鬼舞辻無慘的計劃。
事實上,若只是單純想帶八百比丘尼去淺草十二樓看風景,那麼就算發生了這種天災,也頂多只是讓鬼舞辻無慘覺得有些掃興罷了。
但他的想法並非僅限於此。
鬼舞辻無慘將她帶去凌雲閣,實際上還有另外的意圖。
他那日擬態成了女性的模樣,想要與八百比丘尼做些什麼的時候,卻忽然觸及了八百比丘尼冷漠的視線——這樣的視線忽然點醒了鬼舞辻無慘,令他倏忽間意識到了很重要的事情。
【鬼舞辻無慘與八百比丘尼之間的關系,究竟算是什麼呢?】
他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雖然一直都知道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尋常,但這還是鬼舞辻無慘頭一次認真地思考起八百比丘尼究竟算是什麼。
他想到了一個答案。
【妻子。】
本只是為了以人類的身份藏匿於人群之中,而因此虛構出來的關系,在此刻卻令鬼舞辻無慘想要將其化為現實了。
而這也是鬼舞辻無慘頭一次真正生出想要承認她的地位的想法。
不是【特別的人】這樣模糊的概念,而是真真正正的、能用某種稱謂來表示的具體身份。
想到這裡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忽的想起來,他經營著貿易公司的時候,也曾正經地與許多人類談過生意。
那時他遇到了一個很特別的人類。
不同於以往的那些在談完合同之後還想邀請他吃飯或是玩樂、試圖以此來討好巴結他的那些人,那個在談判時一直面無表情的人類,在聽到鬼舞辻無慘的秘書悄聲告訴他「夫人說要等您一起吃晚飯」時,忽然一改方才不多半句客套話的冷淡。
「您已經結婚了嗎?」那個人類如是問他。
鬼舞辻無慘有些詫異他過分優越的聽力,眯了眯眼睛,勉為其難地答了一句:「是的。」
聞言人類露出了笑容,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在他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色的戒指。
事實上這是從西洋那邊流傳過來的風俗,夫妻會在無名指上戴著款式相同的對戒,以向外人表明自己已經結婚這一事實。現如今國內西洋化的速度越來越快,尤其是像他們這類人,更是從生活習慣上便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您一定是位好丈夫。」那個人類摸著自己手上的戒指,忽然這麼對他說。
忽然被評價為「好丈夫」的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對這個人類有了幾分興趣。
「為什麼這麼說?」他問那個人類。
人類半垂著眼眸,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他說:「我此前也聽說過您,最常聽到的話是說您年輕有為卻又潔身自好,無論是邀請您一起吃飯還是去玩樂,都從來沒有任何人成功過。」
他看著鬼舞辻無慘:「酒色之類的東西,對您來說都毫無吸引力。」
雖然從來都不把人類放在眼裡,不答應那些人類的邀請也只是因為看不上他們,但頭一次聽到別人當面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評價,對鬼舞辻無慘來說也是個新奇的體驗。
「是嗎?」鬼舞辻無慘淡淡地應聲。
聞言那個人類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鬼舞辻無慘的手指骨節分明,沒有絲毫余贅的部分,是恰到好處的、如經過了精細的雕琢般的工藝品般的美麗。
但那上面並沒有像那個人類一樣,可以證明自己已經結婚這一事實的東西。
「您一定很愛她吧?」那個人類忽的蹦出這麼個問題。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連她的存在也要仔細地隱藏起來,就像巨龍藏起心愛的寶物。」
鬼舞辻無慘忽然怔住了。
那時候聽到這番言論,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感觸,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插曲,聽完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但在前幾日的時候,他卻又忽然想起了這件事,那個問題在他腦海中盤踞了許久,令鬼舞辻無慘在平復心情之前甚至沒法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出現。
【您一定很愛她吧?】
就是這樣的問題,在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愛八百比丘尼嗎?鬼舞辻無慘也在這樣問自己。
或許的確是愛的——雖然和那個人類那時的猜測不一樣。
他當初並非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對她的【愛】,所以才不將她的存在讓其他人類知曉,而是因為並不在意,也看不上他眼中低賤的人類,所以才覺得沒這種必要。
但忽然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卻像是忽然明白了八百比丘尼對他冷淡的原因。
正如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的地位模糊不清,他想,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無慘的位置,大概也一直都是處於模糊狀態的。
所以八百比丘尼總是對他時冷時熱,有是像是在意,有時又像是怎樣的無所謂。
那麼相對應的,只要讓八百比丘尼清楚她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究竟是什麼,那麼她的態度一定也會因此發生變化。
絕大多數時候,鬼舞辻無慘的想法其實都非常簡單。
他也一直都在保持著這樣簡單的想法——他想要青色彼岸花,那就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不管是拉攏八百比丘尼還是將自己的血分出去,制造出可以和他一起找青色彼岸花的鬼。
意識到繼國緣一可以威脅到他的生命,那麼他就要躲得遠遠的,直到繼國緣一死掉,再重新回到人類的世界裡。
發現死去多年的繼國緣一仍將自己的東西流傳了下來,那他就要把那東西毀掉,也要把將那東西帶到他面前的人一並毀掉。
那麼既然他真的將八百比丘尼當作【妻子】,就該像那些人類一樣,在他們的無名指上,同樣戴上款式一樣的對戒。
鬼舞辻無慘難得生出了幾分風月的心思,他本是打算先將八百比丘尼帶去凌雲閣,在那個他們勉強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約會】的地方,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
但是……因為天災的降臨,他的心思完全落空了。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無慘這時候在想些什麼,她只知道對方沉默了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令她都想到很多東西。
那從來都不受她控制的預言術,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末日。
或許是凌雲閣的崩塌觸發到了相似的未來,她看到了無限城的崩塌。
在她的預見裡,無限城崩塌時的場景足以令任何人類與惡鬼動容,她看到鳴女的死亡,也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末路。
人類都會死,惡鬼也會死——根本就沒有什麼例外。
唯一的例外只有八百比丘尼,她是獨一無二的、仿佛被【生】所眷顧,被【死】所排斥的存在。
只可惜八百比丘尼早就已經厭倦了活著,也已經厭倦了……和鬼舞辻無慘繼續延續這種虛假的【過家家】游戲。
但沉默許久的鬼舞辻無慘,卻忽然做出了令她深感意外的舉動。
他松開八百比丘尼,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小盒子,將其中的一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無名指上,又牽起她的手,把另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手上。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鬼舞辻無慘忽然笑了,眉眼間的陰郁有所削減,大抵是因為她毫不抗拒的模樣稍稍安撫了他計劃被打亂的不悅。
鬼舞辻無慘對她說:「我聽說,人類的夫妻,會在手指上戴著款式相同的對戒。」
他只這樣說了,便理所應當地覺得,八百比丘尼能夠理解他的意思。
鬼舞辻無慘身上存在著過分膨脹的傲慢,這樣的傲慢使得他看不清別人,也看不清自己——他以為自己這時候的舉動,足以令八百比丘尼為之感動。
而實際上八百比丘尼卻將他精心挑選、特意讓人訂制的對戒,當成了以往那種心血來潮的鮮花和禮物之類的東西。
「是嗎。」八百比丘尼轉動著手指上的戒指,輕聲說了一句:「挺好看的。」
鬼舞辻無慘低下了腦袋,給了她一個自認為溫柔的、沒有任何溫度的吻。
——*——
從鬼舞辻無慘那裡得到了血的魘夢,實力增強之後,也開始布置起了殺死鬼舞辻大人口中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的計劃。
這個任務他只能成功,不僅是為了鬼舞辻大人,也是為了八百比丘尼大人。
那天夜裡與八百比丘尼的交談,一直刻在魘夢的心裡,他時常會想起她那張不知過了多少年依舊年少秀美的面龐,想起她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
他忽然想要進入她的夢境,想要看到她心底裡最深處的地方,究竟藏著什麼樣的東西。
而在這一夢想成真之前,他必須要先完成此刻的任務。
縮小了狩獵人類的範圍,魘夢將捕食的場所局限在了最長的一輛列車上——也就是無限列車。
他站在車頭那截的車頂上,列車駛動時帶來猛烈的風吹起他的頭發和衣角。黑色的衣擺在同樣昏暗的夜色中畫出不規則的弧度,感受著這份晚風的魘夢面帶愉悅的笑容。
他已經能夠想像到,車廂裡的人類究竟會如何慘死在痛苦的夢境之中了。
在美麗的夢破碎之後,他從未見過任何人類能繼續維持平靜的心神。
就像他前些日子在八百比丘尼面前所展現過的那樣,他將自己的血混入了墨水之中,然後用那些墨水制造了車票,只要將列車上的幾個人類變成為自己所用的工具,那麼一切都會進行得格外順利。
畢竟……鬼殺隊的人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憑借氣味分辨出是誰受到了【鬼】的引/誘。
魘夢對他挑中的那幾個工具人承諾,只要他們能在那些鬼殺隊員陷入睡夢之後,進入他們的夢境,然後將他們夢境的核心破碎,讓那些鬼殺隊員都死在夢境裡,那麼他們都能從他這裡得到獎勵。
【獎勵】的內容,則是讓他們永遠生活在美麗的夢境裡,與自己愛著的人、與自己失去的家人永永遠遠地繼續著幸福的生活。
人類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過於好騙的生物,作為掌控著夢境的睡夢之鬼,魘夢比任何鬼都更加清楚這一事實。
為了虛幻的夢境而舍棄現實,對於這些心靈脆弱的人類而言,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更何況魘夢所制造的夢境,從來都是令人難辨真假的存在。
他仿佛已經能夠看到八百比丘尼大人在他成功之後,履行承諾誇贊他的模樣了。
但他的夢,卻被燃著火焰的刀燒卻了。
那個耳下掛著太陽花紋的花札耳飾的少年,舉刀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把人類當做什麼了?」那個少年握緊了手中的日輪刀,詢問他的聲音順著夜風吹入了他的耳中。
魘夢覺得很意外——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的計劃已經很小心、很謹慎、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沒有第一時間暴露在他們的眼前。但灶門炭治郎卻掙脫了夢境。
「是工具。」魘夢篤定。
——或是食物。他在心底裡有稍微補充了一下。
想要一個毫無同情憐憫之心的鬼,理解人類是多麼努力而又堅強的存在,實在是過於困難了。
但灶門炭治郎卻一直都在努力地理解所有人——甚至包括鬼。
在灶門炭治郎看來,所有的鬼,都曾經是人類。他們曾作為人類而活,最後卻喪失了人類的理性甚至記憶,變成了連自我都被扭曲的存在。
鬼是很可憐的生物。
炭治郎從不否認這點,他也從不否認鬼的悲傷與痛苦。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因為他們悲傷與痛苦,就能將殘忍的行徑付諸到人類的身上——傷害他人的行為,不論行此作為的是人類還是惡鬼,都不容原諒。
所以灶門炭治郎無論如何也要在此將魘夢斬殺。
——但魘夢卻在最後一刻逃走了。
因為無論如何也想要回到八百比丘尼的身邊,因為有了需要記掛著、能存在於他心底裡,在最後一刻都會被想起的存在——魘夢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他曾想過要將自己與整個無限列車融合,但在這個念頭化為現實之前,他卻忽然改變了想法。
他的確是將自己的身體與無限列車進行了融合,但真正的本體卻留在了一只早就斷開的手上,憑借著那只手,他從那些鬼殺隊員手下得以逃脫。
這次的失敗,早在他逃跑的時候便已經被鬼舞辻無慘知曉了——他能通過留在其他鬼身體裡的屬於他的細胞,知曉他們想法的同時也知曉他們的一舉一動。
鬼舞辻無慘沒法不生氣——尤其是他這種行徑令他想起了當初從繼國緣一手底下逃跑的自己。
是完全不剩任何顏面的膽小之舉。
但鬼舞辻無慘卻並未第一時間發動留在魘夢身體裡的禁制將他殺死,而是待在了京都的宅邸中等待。
從鬼舞辻無慘察覺到的魘夢行動的軌跡,輕而易舉便能判斷出魘夢此刻究竟想要趕往何處。
——*——
月色涼薄如水,灑落在空蕩蕩的庭院裡——櫻花散盡之後,八百比丘尼的樂趣也僅限於散步了。
她站在燈籠的下方,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就著不甚明亮的燈光,她看清了自己手指上戴著的東西。
銀色的戒指上刻著漂亮的花紋,那些細長的紋路結合起來,細細查看便會發現——大抵是彼岸花的花紋。
八百比丘尼心想,鬼舞辻無慘或許正是因為看到了花紋的樣式,所以才要將這對戒指買下來吧。
他對青色彼岸花的執念,哪怕過了千年也未有半分消退。
就在八百比丘尼沉思的時刻,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大人,」雖說在趕來的路途中竭力恢復了人形,但魘夢這時候的狀態,卻比之低級的鬼更加不如。
他輕輕地喚著八百比丘尼的名字,分明在路上時想了很多,可在見到她的時刻,卻忽然平靜得不可思議了。
八百比丘尼看著他的臉,忽然明白了什麼。
「你失敗了。」她淡淡地說著,是肯定的語氣。
「啊……」魘夢說:「被您看出來了。」
他忽的又笑了起來:「我還是不夠強啊……」
在他分裂出來的軀體被斬首的時刻,魘夢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作為下弦之一的身份。
他忽然想起鬼舞辻大人在斥責他們之時所說的話,他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下弦之中也從未出現過殺死柱的鬼,能夠殺死柱的,永遠都是上弦之鬼。】
正是因為這一原因,鬼舞辻大人才想要解散下弦之鬼,收回賦予他們的力量。
雖然在那時候,鬼舞辻大人留下了他,甚至給了他更多的血液,讓他得以成為僅剩的下弦之鬼,但是……他還是沒能解決掉那一個柱,也沒能解決掉鬼舞辻大人所說的那個小鬼。
他那時候才忽然明白,原來自己和上弦之鬼,還存在著如此巨大的差距。
八百比丘尼看到魘夢罕見地露出了正常的表情,既沒有眼神迷醉也沒有雙頰泛紅,竟也多和他說了幾句話。
她說:「童磨也曾對我說過,他已經變得更強了這種話。」
魘夢不知道她究竟是安慰還是嘲諷,但無論是出於哪一種想法,只要她願意在他面前開口,便足以令魘夢覺得自己不是毫無意義地來到了這裡。
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了,或許自己在她面前,在她的眼裡……也和那些人類在他眼裡的樣子差不了多少。
他忽然很想問問她:「在您看來……」
話音未落,便有什麼東西從旁側襲來,徹底將魘夢碾碎在了庭院裡。
在最後一刻,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大人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如平時的任何時候那般平靜而又漠然。
魘夢喜歡看到他人絕望的樣子,喜歡聽人類臨死之前的哀嚎,作為人類的時候他便顯露出了這些與正常的人類截然不同,也不會被正常的人類所接受的怪異。
但在面臨著自己的死亡時,魘夢才忽然發覺,原來……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絕望,竟然是這樣的感覺。
他忽然又覺得很滿足了,沒有任何遺憾,也沒有任何留戀——他一直以來所渴求著的東西,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滋味,遠勝於昔日所聽到了任何的哀嚎。
而在最後一刻映入眼簾的身影,也是他一直以來最想見到的人。
所以一切就此終結,於魘夢而言……毫無遺憾。
——*——
過於濃烈的血腥味在頃刻間彌漫了整個庭院,哪怕是和魘夢有些距離的八百比丘尼,也聞到了這份過於強烈的味道。
她微微皺起眉頭,下意識想要回到房間,卻在轉身時看到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魘夢也失敗了。」鬼舞辻無慘淡淡地開口。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這話有什麼深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然應聲:「嗯。」
但鬼舞辻無慘並不滿意這種反應。
他本以為自己將戒指送出去了,而八百比丘尼也順從地戴上了,這也就意味著她接受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地位,也意味著她的態度或許會因此發生變化。
但現實卻證明,她好像並沒有任何改變。
鬼舞辻無慘皺起了眉頭,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她,奇異的沉默在他們之間延續了片刻,鬼舞辻無慘還是開口了。
「戒指……喜歡嗎?」
八百比丘尼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喜歡。」
於是這個話題又陷入了僵局。
事實證明在一方不想延續一個話題的時候,哪怕另一方再怎麼努力,也都只是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
但鬼舞辻無慘顯然不是那種會在遭受了冷遇之後還笑臉相迎的存在——他只會臉色更加難看地皺起眉頭。
意識到這個話題並不適合現在的狀況,鬼舞辻無慘卻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覺得,應該派誰去解決這件事。」
他忽然詢問了八百比丘尼這個問題。
鬼舞辻無慘已經很久沒有詢問過八百比丘尼的預知,也沒有問過她最近是否看到了什麼東西,就像是早就不把希望放在她的預知能力上一樣。
正因如此,當鬼舞辻無慘忽然這麼問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鬼舞辻無慘在試探自己。
而實際上……鬼舞辻無慘其實只是生硬地換了個話題,根本沒有想太多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為什麼一定要殺他?」
這其中的【他】指的是誰,鬼舞辻無慘自然再清楚不過。但其中的理由……鬼舞辻無慘也一直覺得,八百比丘尼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為那是繼國緣一曾戴在耳下的東西,那個仿佛被神眷顧一般的天才劍士,曾戴著這樣的耳飾將鬼舞辻無慘逼入了絕境。
想到這種事情的鬼舞辻無慘覺得很是心煩,甚至又開始覺得八百比丘尼是在暗自嘲諷他——她分明是知道理由的。
鬼舞辻無慘眯起了紅梅色的眸子,細細豎起的瞳孔如獸類般危險。四周的氣氛猶如膠質般開始凝固,但就在這樣的沉重開始擴散的時候,遠處的海平面也逐漸泛起了足以暈染整片天空的亮色。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而鬼舞辻無慘必須在太陽升起之前回到陽光無法照射的地方。
就像是無趣的戲劇戛然而止,鬼舞辻無慘的離開過於匆忙,八百比丘尼站在外廊看著他走進宅邸中的背影,垂下眼瞼後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
【蝶屋】
燦爛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投進病房,同一房間裡躺著的不止是他,也有善逸和伊之助他們。在無限列車上對戰下弦之一時,他們幾人都受了不同程度上的傷。
但當身為炎柱的煉獄杏壽郎也從夢中被喚醒之後,局勢便開始朝著向他們有利的方向發展了——前提是當他們斬殺了下弦之一時,另外一名上弦之鬼沒有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才是真正如噩夢般的場景。甚至遠比魘夢制造出來的夢境更加令人心生寒意。
上弦之鬼……與下弦之鬼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也與鬼殺隊的【柱】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鬼殺隊的柱已經有百余年沒能斬殺過任何上弦之鬼了,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時常有【柱】級的鬼殺隊員死在上弦之鬼的手中。
蝴蝶忍的姐姐蝴蝶香奈惠,在作為上一任的花柱前往某個鎮子調查村民失蹤的原因時,便死在了上弦之鬼的手中——不僅一同前往的隊員們無一生還,甚至連前去支援的隊伍,也損失了大半。
所以當煉獄杏壽郎見到上弦之三眼中的數字時,便已經做好了葬身於無限列車的廢墟之中的准備了。
「灶門少年,」煉獄杏壽郎在那時候擋在了灶門炭治郎的身前,對他們說:「你們一直都做得很好,也一直都很努力了!」
他大聲地肯定著他們,告訴上弦之三:「他們三人,都是我最為驕傲最為優秀的【繼子】!」
他承諾過要保護所有人,絕對不讓任何一人死去——煉獄杏壽郎以【炎柱】之名許下的承諾,也的確實現了。
魘夢沒能吃掉任何一人,也沒能殺死任何一人。
但作為上弦之三的猗窩座,卻完全不能用看待下弦之壹的方式來看待。
煉獄杏壽郎拒絕了猗窩座的肯定,拒絕了他【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以杏壽郎你的資質,如果變成鬼的話,假以時日一定也會成為優秀的上弦之鬼】的邀請,選擇了與他戰鬥。
但身為人類,哪怕是【柱】,也是有極限的。
所以如果真的就這樣戰鬥下去,煉獄杏壽郎的最後歸宿……恐怕也只有死在這名上弦之鬼的手中。
但就在危急關頭,卻有其他的柱趕到了他們的身邊。
【蟲柱】蝴蝶忍的羽織在夜色下泛起粼粼的光澤,那上面紫色的蝶翅紋路在月下熠熠生輝。她的臉上掛著毫無溫度的笑容,平靜的嗓音裡卻足以聽出恨意。
「誒呀呀,」蝴蝶忍睜開眼睛,沒有光澤的瞳眸泛著冷意:「把煉獄先生都逼到這種程度,真不愧是上弦之鬼呢。」
「嗚哇!」對比起平靜卻又危險的蝴蝶忍的聲音,另一道女聲則顯得有些咋咋呼呼的了。
【戀柱】甘露寺蜜璃有著一頭粉色的、發尾卻蔓延著綠意的奇特頭發,她神色緊張地看著煉獄杏壽郎。
在看到了煉獄杏壽郎和其他幾人狼狽的模樣時,甘露寺蜜璃發出了對猗窩座的聲討:「好過分!」
「唔姆!居然讓蝴蝶和甘露寺都看到了我這副狼狽的樣子,真是把炎柱的臉都丟光了呢!」哪怕是到了這種時候仍然精神滿滿的煉獄杏壽郎感嘆道。
雖然煉獄杏壽郎是一副精神滿滿的模樣,但灶門炭治郎卻幾乎有種要哭出來的衝動。
他現在能夠聞到的氣味遠比以往要多,自然也能聞出來,當煉獄先生說出他們三人都是他優秀的繼子時,從骨子裡透出的決絕的意味。
聯系到這時候的時間,在這個距離太陽升起來並不遙遠的時候,灶門炭治郎頓時便明白了。
【煉獄先生……或許是想要犧牲自己來拖住猗窩座,以此保護他們三人和列車裡仍在沉睡著的其他普通人類。】
他想要做些什麼,想要幫到煉獄先生,想要在面對上弦之三時也能發揮到自己的作用。可作為下級鬼殺隊員的他們,甚至根本無法參與到這樣的戰鬥之中。
【柱】的力量有多麼的強大,在與魘夢戰鬥的時候,灶門炭治郎便已經知曉了。
伊之助和善逸聯手才能守住兩三節車廂,可炎柱煉獄杏壽郎,僅憑他一人的力量,便足以守護五節車廂。
其中的差距,一眼便能夠看出來。
可就在煉獄先生決定孤注一擲、而灶門炭治郎他們卻束手無策的時候,蝴蝶小姐和甘露寺小姐卻及時趕來了。
雖然她們在【柱】之中並非是頂尖的存在,但三名柱合力,即便無法斬殺上弦之三,也足以牽制他很長時間,不至於讓己方在短期內陷入劣勢。
更何況……在與魘夢戰鬥了許久之後,上弦之三才出現在列車的廢墟附近。
他們只需要撐到天亮就可以了——【鬼】不會任由自己活動在陽光之下,傻乎乎地讓自己被太陽消滅。
——*——
坐在蝶屋的病床上,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情,灶門炭治郎仍覺得自己像是經過了一場怪異的夢境,先後遭遇了下弦之壹和上弦之三,他們居然全部都活著回到了鬼殺隊……
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灶門少年?」
陷入恍惚時灶門炭治郎忽然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他猛地回神應了一聲:「在!」
同樣穿著病號服的煉獄杏壽郎站在他的面前,如火焰般散開的頭發醒目而又張揚。他精神滿滿的樣子令灶門炭治郎挺直了身體:「煉獄先生……你的傷勢怎麼樣了?」
灶門炭治郎本是想詢問他的傷勢,卻得到了對方:「已經沒什麼大事了,多虧了蝴蝶和甘露寺的及時趕到,要不然就真的要把身為柱的顏面都丟在那裡了呢!」這樣哈哈大笑著的回答。
灶門炭治郎握緊了拳頭,在真正遇到了上弦之鬼之後,他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有多麼的弱小,連面對上弦之鬼都沒有還手之力,又何提斬殺鬼舞辻無慘呢?
但灶門炭治郎卻不會因此而陷入消沉,正如煉獄杏壽郎所說的那般,灶門炭治郎他們一直都很努力,他們也一直都是很優秀的孩子,並且能夠堅持著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們都是為了斬殺初始之鬼鬼舞辻無慘,所以才要不斷地努力、不斷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的鬼殺隊劍士。
煉獄杏壽郎站在平等的地位,肯定了灶門炭治郎在他人看來如異想天開般的想法——殺死鬼舞辻無慘的想法。
煉獄杏壽郎看到了這個孩子的堅定的心。
說起蝴蝶忍和甘露寺蜜璃的及時趕到,灶門炭治郎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為什麼蝴蝶小姐和甘露寺小姐那時候會趕到?」
分明一開始的時候,就連他們也不知道,那裡竟然會有上弦之鬼出現。
「唔姆……」煉獄杏壽郎看起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還是解釋了起來:「是主公派鎹鴉送去了消息。」
他告訴灶門炭治郎:「灶門少年不知道吧,主公的家族,產屋敷一族一直以來都有著預言的能力,雖然並不知道這份能力具體的使用方法和局限程度,但是……蝴蝶告訴我,她和甘露寺原本在不同的地方執行任務,卻幾乎在同時受到了鎹鴉的消息,然後在鎹鴉的指引下,在路上相遇了。」
灶門炭治郎愣了一瞬,這種事情他還是頭一次知道,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只是低級成員,所以尚且沒有資格知道這種堪稱機密的事情。
畢竟,預言的能力,並非是任何人都能隨便擁有的。
想到【預言】的時候,灶門炭治郎其實還想起了一個人,在許久之前他所遇到的那位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閣下,似乎也有著尋常人類難以理解的預言的能力。
或許他們的能力,也有什麼相似的地方也說不定吧。
不過,「煉獄先生這麼快就下床走動,真的合適嗎?」
畢竟是夜裡才受的傷,而現在也只不過是過了幾個小時而已。
聞言煉獄杏壽郎又笑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覺得還是應該早些告訴你,灶門少年……」
煉獄杏壽郎此時的神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了,他鄭重其事地詢問道:「你願意,正式成為我的【繼子】嗎?」
聽到這話的灶門炭治郎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誒?」
第53章 上弦之三
事實上這個問題不止是提給灶門炭治郎一人的, 同樣經歷了無限列車之戰的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也收到了來自煉獄杏壽郎的邀請。
因為【柱】級的成員一般都很忙碌, 平日裡接到的任務就已經很繁多,所以幾乎不會有時間來教導其他的隊員——除了自己的【繼子】。
這是為了鬼殺隊的延續, 不讓優秀的劍士們被埋沒而竭盡全力保留下來的傳統。鬼殺隊的【柱】們理論上而言可以擁有無數名親自指導的【繼子】, 只要他們願意。
不過一般來說, 很少有柱會擁有兩名以上的繼子——這也是為了確保自己選中的孩子能夠得到最好的教導, 同時不讓自己陷入難以平衡執行任務與培育繼子的時間這樣的難題之中。
所以對於灶門炭治郎他們而言,來自炎柱煉獄杏壽郎的邀請,顯然是極為難得增強實力的機會。
更何況……煉獄杏壽郎忽然想起來,在他們的家族中, 保留著歷代【炎柱】留下來的筆記。
「我是沒有看過筆記的內容的,」煉獄杏壽郎告告訴他:「但是灶門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火之神神樂是否和炎之呼吸有所關聯的話, 我可以帶你去我的老家, 現如今那些筆記還在我的父親手中。」
灶門炭治郎更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留在了鬼殺隊修整,而煉獄杏壽郎和灶門炭治郎, 則是在當天下午便啟程返回了煉獄杏壽郎的老家。
事實上, 在和煉獄杏壽郎一起回到他的老家之前, 灶門炭治郎都覺得,能夠養育出像煉獄先生這樣優秀的劍士的父母, 一定也會是很強大的存在。
而且煉獄先生在路上也告訴過炭治郎, 他的父親就是前任的炎柱。
煉獄杏壽郎說:「【炎柱】之名, 在我們的家族中已經延續了二十代, 而我是第二十一任炎柱。」
一路聽過來的灶門炭治郎露出了仰慕的神情,握著拳頭眼睛裡像是在閃著星星。
然而一切美好的幻想,卻都在見到了煉獄先生的父親——前任炎柱的時候,化為了泡影。
從長相上來看就完全能看出來是煉獄先生的家人,他們一家人都有著如金色的火焰般蓬散,發尾泛著深紅的獨特發型。
灶門炭治郎在門口便見到了煉獄先生的弟弟,煉獄千壽郎。正在門口掃地的他見到哥哥回家時便亮起了眼睛,卻在聽到哥哥詢問父親時,又露出了心事重重的模樣。
炭治郎當時便隱約察覺到了什麼。
而他的猜測,也在見到了煉獄先生的父親時得到了印證。
比起煉獄先生的精神滿滿,他的父親則是滿臉頹廢地坐在房間裡喝酒,甚至在聽到煉獄先生拉開房門,大聲地說:「父親大人!我回來了!」的時候,將手中的清酒瓶子直接扔在了他的身上。
「回來又有什麼用,除了礙眼之外還有什麼作用?」
灶門炭治郎看著裡面那個滿身酒氣、醉醺醺地說出這種傷人話的男人,下意識將無措的視線投向了煉獄杏壽郎。
煉獄杏壽郎就像是早就習慣了一般,毫無芥蒂地走進房間,一邊說著:「父親大人喝太多酒了,也要多注意一下身體。」這樣的話,一邊打開了窗戶散去房中的酒氣。
煉獄槙壽郎非但沒將他的話聽進去半句,反而又說:「沒有存在價值的廢物,不管做什麼也不需要被在意。真正有天賦的人,是從一開始就有著遠超於其他人的才能的天才,而其他的人都只能算作沒有任何價值的渣滓!」
煉獄杏壽郎開窗戶的手就這樣頓住了。
「你也是,還不如早點退出鬼殺隊……」
在煉獄槙壽郎又要說出很過分的話時,灶門炭治郎控制不住地反駁了他:「不是的!」
灶門炭治郎的目光落在煉獄杏壽郎身上,正如在那時他從對方口中獲得肯定一般,他也一直都在肯定著煉獄先生的努力和成果:「煉獄先生!一直一直都在努力著,為了保護人類而和鬼戰鬥,就在昨天,他也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諾,保護了無限列車上兩百多人的生命!」
灶門炭治郎聲音篤定:「煉獄先生才不是渣滓和廢物!他是讓大家都引以為傲的【炎柱】!」
突然被打斷了發言的煉獄槙壽郎終於發現自己的兒子還帶回了其他人,他散漫地別過腦袋,卻在視線觸及到從灶門炭治郎的額角蔓延下來的斑紋,以及他耳下的花札耳飾時,倏然變了神色。
「……你!」
煉獄槙壽郎忽然從榻上跳了起來,抓住了灶門炭治郎的衣領,目光緊緊地落在他的額頭和耳下。像是見到了什麼令他極為震撼的東西。
灶門炭治郎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卻為了不落氣勢而瞪了回去。
就在煉獄杏壽郎要來拉開他們的時候,煉獄槙壽郎卻忽然松開了手。但他的視線依舊沒有從他的耳下移開。
「身為【日之呼吸】的使用者,你當然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這種話了!」煉獄槙壽郎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但是別以為自己是【日之呼吸】的使用者,就能隨便跑到別人的家裡來對別人指指點點啊!」
灶門炭治郎頓時愣住了。
「什麼……是【日之呼吸】?」
他呆呆地看著煉獄槙壽郎,忽然意識到煉獄先生的父親或許真的知道些什麼:「您能說得清楚些嗎?【日之呼吸】是什麼意思?您聽說過【火之神神樂】嗎?」
雖然灶門炭治郎詢問的態度極為誠懇,但煉獄槙壽郎顯然完全不想和他說話,連推帶趕地把煉獄杏壽郎和灶門炭治郎掃地出門之後,他大聲地站在門裡交代千壽郎說:「不要隨便把什麼人都放進我們家裡!有些貴客實在不是我們能夠接待的客人!」
【貴客】二字被刻意重讀了,灶門炭治郎一臉茫然地看著緊閉的大門,再怎麼遲鈍也能夠明白,煉獄先生的父親說的正是自己。
「煉獄先生?」
他一臉茫然地看向身旁的煉獄杏壽郎,詢問道:「【日之呼吸】……究竟是什麼?」
聞言煉獄杏壽郎回應了他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萬分抱歉,家父的樣子讓你失望了,但是……」他認真起來:「我也是頭一次聽說【日之呼吸】呢。」
眼見從煉獄杏壽郎這裡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一時半會他們也不太可能再進入煉獄家。鬼殺隊的任務永遠也不會減少,不可能會有太多的時間讓他們守在這裡。
所以最後還是只能原路返回,以後再做打算。
在路上的時候,煉獄杏壽郎對灶門炭治郎說:「抱歉啊灶門少年,讓你白跑一趟了。」
聽他這麼說,灶門炭治郎完全不同意,他搖了搖頭:「不是的,非常感謝您能帶我來這裡,而且,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
至少,從煉獄先生的父親口中,他們得知了【日之呼吸】這一此前從未聽過的呼吸法。
——*——
在鬼殺隊的人慶幸著支援劍士的及時趕到,從而救下了遭遇上弦之三的鬼殺隊員們之時,鬼舞辻無慘那邊的氣氛卻完全不如蝶屋裡那麼輕松融洽。
夜色黑沉,八百比丘尼順著外廊走回房間,卻看到在打開了障門的門口,半跪著一個眼熟的身影。
櫻色短發的青年身上遍布著一圈圈青黑色的紋路,這樣的紋路甚至蔓延到了臉上和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他在夜裡也顯得格外突兀。
他穿著與頭發同色的短衫,卻沒有扣上扣子,露出精瘦健壯的身材。
鬼舞辻無慘大抵又是在發怒了,滿溢著怒火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但還沒等八百比丘尼聽清楚他究竟在罵些什麼,便忽然有一灘血跡從猗窩座身上迸出,在空中飛濺起血腥的弧度,落在木質的外廊,留下了大片的猩紅。
一言不合就打碎別人的腦袋這種事,放在鬼舞辻無慘身上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尤其猗窩座並非是和他一言不合,而是沒能達成鬼舞辻無慘預料中的目標,讓鬼舞辻無慘對他失望了。
上一個令鬼舞辻無慘失望,覺得對方沒用的鬼,還是昨天夜裡被他直接拍成了一灘碎末的魘夢。
從猗窩座身上迸出的細小血珠濺落了很長的距離,有一些落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腳邊,她垂了垂眸子,不僅對這樣的場景面不改色,甚至還有余心避開血跡,踩著沒被濺上血跡的、稍微干淨些的地板,走進了鬼舞辻無慘的視線之中。
八百比丘尼站在猗窩座的身後,看到了站在和室內臉色晦暗、甚至額角青筋凸起的鬼舞辻無慘,她的視線滑過眼前半跪在地上、正在逐漸愈合腦袋上傷口的猗窩座。
上弦與下弦的差距在此刻格外明顯——不僅僅是鬼舞辻無慘對待他們的態度,也是他們自身的恢復能力。
下弦之鬼輕而易舉便能被鬼舞辻無慘就地解散,倘若是失敗了還敢出現在鬼舞辻無慘的面前,也只會迎來被鬼舞辻無慘殺死這一結局。而上弦之鬼,哪怕鬼舞辻無慘已經怒火中燒,卻也只是給出警告罷了。
畢竟……想要制造出符合心意又實用的上弦之鬼,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情。要不然上弦之鬼也不會百多年沒有產生過任何變動了。
在八百比丘尼垂眉斂目之時,鬼舞辻無慘抬起下巴,臉色稍稍轉霽,他看著八百比丘尼:「你來得正好。」
聞言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料想鬼舞辻無慘或許又要轉變發火的對像了。
把火氣從猗窩座身上轉移到八百比丘尼身上,對鬼舞辻無慘而言不過是隨便想到點什麼事情這樣輕易的轉變。
但鬼舞辻無慘只是淡淡地告訴了她猗窩座跪在門口的原因,嗓音裡帶著冰冷:「猗窩座也失敗了。」
這個【也】字一出來,八百比丘尼立馬明白了鬼舞辻無慘指的是什麼。
——殺死灶門炭治郎這一任務。
「是嗎,」她輕聲感慨,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話語中聽不出幾分波動:「真可惜。」
鬼舞辻無慘眼尾微揚,那雙眼睛的形狀危險而又冶麗,猩紅的豎瞳比之燈光更加刺目。八百比丘尼的反應實在無法令他滿意。
「不發表一下你的意見嗎?」鬼舞辻無慘忽然說。
「青色彼岸花至今依舊沒有任何消息,每次都只是稟告說沒能找到。而且分明身為上弦,卻連一個甚至都不是柱的小鬼都解決不了,還把那些鬼殺隊的人類全部都放跑了!」
鬼舞辻無慘說著說著,原本還算得上平靜的語氣愈發朝著咬牙切齒的意味發展。
八百比丘尼卻仍是平靜無波,她輕聲道:「原因呢?」
這個問題自然不是給鬼舞辻無慘的,而是給她面前、背對著她半跪在鬼舞辻無慘身前的猗窩座的。
在八百比丘尼的聲音從猗窩座的身後響起時,他的反應甚至比面對鬼舞辻無慘的斥責時更加凝重——本就繃緊的肌肉在頃刻間像是被冰凍住了一樣僵硬,瞳孔也不自覺地縮緊。
作為上弦之三的猗窩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得上是頗受鬼舞辻無慘的倚重和偏愛了——不僅默許了他不吃女人的行為,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的地位也比上弦之貳童磨要高得多。
當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童磨從來都討不到鬼舞辻無慘的歡心——明明是上弦之貳,卻也是所有上弦、包括鬼舞辻無慘眼中的討厭鬼。
猗窩座喜歡和強者戰鬥,平生最為厭惡的便是弱者,在他的眼裡,也只有強者才配得到他的正視——而作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無慘大人,顯然是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真正的強者。
但一直都待在鬼舞辻大人身邊的八百比丘尼閣下,卻也是極為特殊而又罕見的存在。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她永遠都只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樣子,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也好像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但實際上……猗窩座見過她握刀的樣子。
那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八百比丘尼,也不是一個拿著刀劍的女子,她本身就是劍式的一部分,是猗窩座迄今為止所見過的,最為接近傳說之中的【至高領域】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閣下,有著遠勝於任何一名上弦的力量。
猗窩座不清楚她為何從不動武,也不清楚她為何要留在鬼舞辻無慘大人的身邊,但他能夠知道的是——她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手無縛雞之力。
甚至有時站在她的面前,竟會覺得從她身上流露出來的氣息,遠比鬼舞辻大人更容易令人心生寒意。
與鬼舞辻大人的陰晴不定不同,任何情緒都不外露,從不喜形於色的八百比丘尼閣下,顯然是更加危險的存在。
「沒有原因。」猗窩座沉默了片刻之後,深深地低下了腦袋,沒有找任何借口,而是堂堂正正地承認道:「是屬下實力不足,所以才讓那些鬼殺隊的人逃走了。」
猗窩座痛快認錯的模樣至少令鬼舞辻無慘消了些火氣,但一想到不管是青色彼岸花還是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任何一個任務猗窩座都沒能完成,鬼舞辻無慘面前的矮桌便在頃刻間四分五裂了。
突然響起的巨大動靜顯然也引起了宅邸中佣人們的注意,鬼舞辻無慘聽到了細微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皺起眉頭吐出冷漠的:「滾!」
猗窩座的身影眨眼間消失在了外廊。
沒有了中間的猗窩座作為間隔,八百比丘尼仍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聽到動靜的佣人們跑來。
「……夫人?您……」
女佣在看到她站在一灘血跡之中時,瞳孔猛然縮緊,甚至一瞬間不知道應該如何運作自己的大腦。
好在八百比丘尼的解釋出現得很及時,她側過臉看著對方,柔聲道:「方才跑進來一只受傷的兔子,我一緊張就把矮桌砸了,但還是讓它把外廊弄髒了。」
女佣有些發愣,但即便她再怎麼單純,也不會真的覺得這樣的血量是一只受傷的兔子能夠擁有的——更何況,她並沒有看到兔子的屍體。
再者,夫人嘴上說著是自己把桌子砸了,但從佣人的視角來看,卻更像是另一個人毀掉了桌子。
她忽然想起,在市井之中一直流傳著【鬼】的傳聞,聽說那是食人的怪物,並且只活躍於夜間。
想到這裡的女佣忽然從脊背發涼,再也不敢深想下去。
八百比丘尼皺了皺眉頭,瞥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的鬼舞辻無慘,低聲吩咐佣人:「打些水來擦一擦吧,收拾完就回自己的房間去。」
聞言佣人如夢初醒,忙不迭點頭,逃也似的跑到了水井旁。
八百比丘尼踏入房中,將薄薄的明障子門拉上,她一回頭便對上了鬼舞辻無慘意味深長的目光,以及不管怎麼聽都覺得陰惻惻的言語。
「不過是個佣人罷了,就算知道了什麼又有什麼關系,讓一個人類悄無聲息地消失,實在有太多的方法……」
「是啊,」八百比丘尼輕聲應他,意有所指地說:「但每次都失敗了。」
鬼舞辻無慘分明是在說那個見到了猗窩座留下的血跡的佣人,但八百比丘尼卻強行將話題突然轉換成了灶門炭治郎。
這一事實毫不留情地戳中了鬼舞辻無慘的痛點,令他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既然如此,你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吧?」
黑發紅眼的初始之鬼眯起狹長的眼眸,他傾身靠近了八百比丘尼,聞到她身上不經意被濺上的猗窩座的血的味道,微微皺起了眉頭。
八百比丘尼回視了他的眼睛:「不管是誰,失手都是難免會有的。」
「但每次都失手,就不能用【難免】來形容了。」鬼舞辻無慘低聲道。
門外有侍女的腳步聲響起,木盆放在地面上的聲音之後,是抹布被浸水後被擰干的聲音。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但視線交錯時隱約有種刀光劍影般的意味。
直到佣人在門外稟告已經擦洗干淨,敲響了障門輕聲告知之後,聽到腳步走遠的聲音,八百比丘尼才開口道:「那大抵便是天命了。」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忽的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睛張得很大,紅梅色的眸子裡滿溢著強烈的不安定:「難道你是在說,灶門炭治郎和繼國緣一是一樣的嗎?」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不大,落入八百比丘尼的耳中卻像是生長著毒刺的荊棘一般深深地鑽入她的耳底。
說起【繼國緣一】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明顯從鬼舞辻無慘的聲音裡聽到了仿佛在顫抖和恐懼著什麼一般的意味。
因為受到鬼舞辻無慘的鉗制,八百比丘尼被迫仰起了脖頸,在他手底下的皮膚白皙得像雪一樣,甚至隱約可見薄薄的皮膚之下,青色的血管安靜而又馴服。
她輕聲說:「我沒有這種意思。」
有沒有這種意思並非是八百比丘尼本人說了算,而是要看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想要如何理解——在這種情況下,八百比丘尼不論說什麼,其實都不會讓鬼舞辻無慘覺得她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於是她在鬼舞辻無慘的怒目而視下選擇了保持安靜。
鬼舞辻無慘神色陰郁地將她松開,失去桎梏的八百比丘尼倒在木質的地板上,從喉嚨裡溢出幾聲低低的咳嗽。
也不知道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當八百比丘尼再次抬起臉時,房間裡只剩下矮桌四分五裂後未被收拾的一地狼藉。
八百比丘尼從地上起身,她本想拉開障門透氣,卻不料沒走幾步便看到了佇立在廊邊的身影。
猗窩座低下頭顱同她請安:「八百比丘尼閣下。」
八百比丘尼頓了頓腳步,復而走到他身邊:「怎麼還在這裡?」
聞言上弦之三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忽然開口道:「萬分抱歉。」
他這樣說著,又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半跪下來,一只手按在地板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上。
事實上並非任何人都能享受到這樣的尊遇,猗窩座迄今為止只在兩個人面前低下過自己的頭顱——一是將他變成鬼的鬼舞辻無慘,二是曾經打敗過他的八百比丘尼。
哪怕現如今距離八百比丘尼戰勝他的那時,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見他這副姿態,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半晌:「何必呢。」
猗窩座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不用像面對那人一樣對待我。」八百比丘尼在外廊坐下,望著低下腦袋的猗窩座:「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
【那人】指的是誰,無論是八百比丘尼還是猗窩座都心知肚明。
過了好一會兒,猗窩座才輕聲道:「屬下沒能找到青色彼岸花。」
作為鬼之後擁有了漫長的壽命,自然而然便會忘記許多的東西,猗窩座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人類時的任何記憶了,但在剛變成鬼的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他還是依稀記得些許。
很長一段時間八百比丘尼在猗窩座眼中都只是鬼舞辻無慘的附庸,在他看來,她總是沉默地跟在無慘大人的身後,仿佛沒有任何主見和自我,是僅憑鬼舞辻大人的驅使而行動的機器。
他曾以為八百比丘尼也是鬼,卻又從未見過她使用血鬼術的模樣,甚至從未見過鬼舞辻大人吩咐她去執行任何任務——比起像他們一樣的下屬,她更像是鬼舞辻大人身邊的裝飾品。
可有可無。
直到有一天,猗窩座也忘記了是因為什麼原因,他和八百比丘尼進行了【切磋】。
那是無慘大人沒有見到的一次的切磋,與其說是雙方的戰鬥,倒不如說是單方面的碾壓——哪怕那時候的猗窩座剛剛成為上弦,但在他看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會輸掉的。
單只是如此,其實並不足以令猗窩座臣服——比他後變成鬼卻實力增進得更快的童磨,就算進行了換位血戰將猗窩座打敗,在猗窩座心目中的地位也還是一如既往的惹人生厭。
但八百比丘尼並不是童磨那樣的人。
猗窩座曾問過她為何不像黑死牟閣下那般在身側佩劍,也問過她是如何達到了如今的實力。
「我並非劍士,」那時的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也從不覺得自己是所謂的強者。」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只是個普通人,若是說有什麼不同於普通人的願望,那大抵也只有一個……」
【青色彼岸花。】
那時候猗窩座才忽然明白,原來八百比丘尼從來都不是跟隨在鬼舞辻無慘身邊的下屬,僅僅是因為要追尋同樣的目標,所以才留在了鬼舞辻無慘的身邊。
他對八百比丘尼的認知,從根本上存在著錯誤。
甚至比起過分張揚、又時常喜形於色的鬼舞辻大人,僅僅以青色彼岸花為唯一目標的八百比丘尼大人,反而更加的深謀遠慮。
對於猗窩座的歉意,八百比丘尼覺得完全沒有必要。
畢竟,「青色彼岸花……不是能被輕易找到的東西。」
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瞼,「若是能隨意被人找到,又何須我們花費上千年的時間。這不是你的錯,青色彼岸花本就是虛構般的存在,至少在我遇到的所有人裡……都從未有人見過這種東西。」
聞言猗窩座愈發沉默了,過了許久之後,他才開口道:「在昨天夜裡,我遇到了三名鬼殺隊的【柱】。八百比丘尼大人,鬼殺隊的【柱】有著優越的資質,若是能變成鬼的話,或許能夠成為和其他的上弦之鬼一樣強大的存在也說不定……」
話還沒說完,八百比丘尼便出聲打斷了他:「不用告知我這些,鬼殺隊的【柱】與我無關,上弦之鬼有多少我也並不在意,我想要的東西,從始至終都只有那一樣。」
比起一面躲避著鬼殺隊和產屋敷,一面不斷制造鬼尋找青色彼岸花,中途還時不時要讓人揣摩心意的鬼舞辻無慘,八百比丘尼的意志顯然要堅定得多。
她唯一想要得到的,只有青色彼岸花。
猗窩座在心底裡反省了一下自己,或許正是因為他無法做到像她一樣心無旁騖,所以才無法讓自己真正抵達【至高領域】吧。
「是。」猗窩座應聲:「那麼,屬下告退。」
——*——
那之後八百比丘尼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平靜的生活,鬼舞辻無慘一直沒有回來,累偶爾會在夜裡踏出自己的房門,遇到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時,他也會安安靜靜地在她身邊坐下。
八百比丘尼有時會和他玩翻花繩,不管是八百比丘尼還是累,都對這樣的游戲格外擅長。
但在這樣平靜的生活之中,也出現過意外的小插曲。
累的翻花繩,是因為自身無法自由走動,疾病纏身導致被困在家中之時,他原本的母親為了不讓他覺得無趣,而教會了他翻花繩這樣不需要耗費體力的游戲。
那麼,「母親大人,是如何學會翻花繩的呢?」
聽到這個問題的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累看到她神色微變,卻很快又調整過來,輕聲對他說:「是一個朋友教我的。」
累的潛意識告訴他不要多問,因為母親大人提起那個【朋友】時,她臉上流露出來的神色,似乎可以表明……那並非是普通的朋友。
更像是某個於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那是只有八百比丘尼本人才能明白的,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的人。
彼時生活在平安京中的八百比丘尼,在機緣巧合下又遇見了相隔許久沒有見面的安倍晴明。那人的面容相比於他們上一次見面時成熟了許多,但風姿卻仍是京中的貴女們最為傾慕的風雅。
「說起來前段時間有從唐國回來的使者,教會了我一個有趣的小游戲。」
晴明在和她喝酒時忽然說起這件事,「不如我也教您吧。」
他的唇邊浮現出一抹笑意,從身上拿出了花繩:「聽說是民間盛行的游戲,雖然更多的是孩子們在玩,但無趣時用來解悶,也勉強是一件趣事。」
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瞼,累沒有出聲打擾她,任由她獨自陷入了回憶之中。
但看著她垂眉斂目的模樣,累卻忽然有種想要抓住些什麼的念頭——這樣的念頭令他伸手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背,令八百比丘尼猛地回過神來。
「怎麼了嗎?累。」
白色頭發的蜘蛛之鬼張大了眼睛注視著她,目不轉睛的模樣令八百比丘尼也會以了注目。
「母親大人……會一直都在這裡嗎?」累忽然問她。
八百比丘尼抿了抿嘴角:「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聽到這個問題的累忽然同她說起了以前聽說過的一個故事:「很久之前的時候,我曾經聽到過一個,關於家人之間的羈絆的故事。」
父親為了拯救自己落水的孩子,所以淹死在了河中的故事。
累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這樣的羈絆就是他所要追求的【家人間的羈絆】,是他無論如何也渴望著能夠得到的東西。
但在和八百比丘尼大人、鬼舞辻大人成為了【家人】之後,他卻忽然又不敢肯定了。
在某個時刻,累忽然覺得,家人之間的羈絆,或許也能是其他的東西——比如他所看到的,八百比丘尼大人對【弟弟】溫柔貼心的模樣。
那樣的陪伴,也是家人間的羈絆吧。
於是他詢問八百比丘尼:「您會一直都留在這裡,陪在我和父親大人的身邊嗎?」
這個本該輕飄飄的回答便能應付的問題,卻令八百比丘尼在累面前保持了沉默。
若只是一句話,她其實能夠輕松地說出來,但她此刻所面對著的,並非只是區區一句話這麼簡單的事情。
累在向她討要承諾。
而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承諾是最不可信的東西。
這個孩子尚且不能明白謊言與真實之間所隔著的那層薄薄的間隔有多麼脆弱,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很難真的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看待。
這並非是說八百比丘尼不想愛他,而是因為她已經沒有能力去愛他人——不論給予對方的【愛】是何等意義上的【愛】。
在她漫長的生命延續了過長的歲月之後,意料之外闖入她視線之內的、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忽然讓她重新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母愛】。
與其說八百比丘尼是因為像母親一樣愛著伊之助,所以才讓伊之助成為了她的孩子,倒不如說是因為琴葉的愛過於灼熱,所以她的余溫也影響了八百比丘尼的心,讓她得以在伊之助的面前,將自己代入到琴葉的身份之中,把琴葉未能給伊之助的愛,通過另一個人的身體給予了她的孩子。
但她無法讓自己在單獨面對累的時候,也像琴葉那樣愛著她的孩子。
所以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些什麼的累,也只會得到多年之前——在八百比丘尼還未遇到琴葉時的那樣的反應。
在累主動抱住她的時候,沉默不語、毫無波瀾的反應。
累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父親大人在想些什麼,自從他被帶回來之後,無論是布置任務還是下弦會議,都再也沒有了累的身影。
鬼舞辻無慘的想法究竟如何,並不是累能夠揣摩出來的意思,而這一事實也很快便得到了印證。
因為接下來的上弦之鬼集合……累依舊沒有得到召見。
哪怕就連八百比丘尼也被召去了無限城。
第54章 不變與憧憬
京都宅邸之中的房門, 不知何時竟被鳴女的血鬼術連接起來,當八百比丘尼拉開障門之後,映入她眼簾的並非是她所熟悉的房間, 而是那個過分怪異又扭曲得近乎虛幻的、用血鬼術制造出來的【無限城】。
「呀!八百比丘尼閣下也來了嗎~」
在那聲悠長的琵琶錚鳴聲之後,與這片壓抑暗沉的空間格格不入的、突兀而又活潑的聲音忽然從遠處響了起來。
八百比丘尼循著聲音看去,看到的是童磨將手搭在猗窩座的肩上, 笑容無憂無慮的極樂之鬼靠在猗窩座的背上, 抬起手同她打著招呼。
若是與他們不相熟的人看到這樣的情景, 必定也會以為猗窩座與童磨是極為要好的朋友吧。
但他們的身形落入八百比丘尼的眼裡, 卻是完全被顛倒了的模樣——無限城正是這樣奇詭的地方, 哪怕是相處於同一片空間之內,也能有截然不同的重心落點。
這是完全超脫了現實,也脫離了人類正常認知的地方。
八百比丘尼的立身之所恰好與其他人相反, 因此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顛倒過後的景像。她沒有回應童磨的問好, 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坐在遠處的一間和室之內,面容被長長的黑發所遮擋,以至於完全看不出五官的鳴女。
仿佛是福靈心至一般, 鳴女撥動了一下琵琶, 錚鳴聲縈繞了整個無限城,八百比丘尼所處的位置也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她站到了童磨、猗窩座二人所在的同一塊平台上。
大量液體猛地濺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八百比丘尼並不算陌生了。猩紅的色澤順著木質的地板蜿蜒而來, 像是細長的紅色蛇類爬到了她的腳邊。
猗窩座仍抬著他的左手, 而趴在他的背上一副和他極為熟絡的模樣, 將腦袋從他的左邊肩頭探出來的童磨, 卻只剩下了半個腦袋。
站在童磨身後的八百比丘尼挑了挑眉梢,神色微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猗窩座閣下還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呢。」
分明只剩下了下半邊的腦袋,童磨的嘴卻依舊沒能閉上,屬於上弦之鬼的優越恢復能力令他的腦袋以極快的速度恢復了原樣,生長時在皮膚上凸起的青筋也在完全修復了腦袋之後消失得一干二淨。
他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沒有發生半分變化,仍是那個姿容俊秀又處變不驚的萬世極樂教之主。
「但是猗窩座閣下,當著八百比丘尼大人的面做這種事,實在是有損我在大人心目中的形像呢~」
童磨嘟囔了幾句之後,便松開了搭在猗窩座肩上的手臂,轉身走向八百比丘尼,在她的身旁停下腳步。
他分明沒有接觸到八百比丘尼,但借著本就比她高挑的身形優勢,微微傾下身體同她說話之時,聲音裡撇去幾分面對猗窩座的輕佻,便染上了幾分體貼或是柔情的意味。
「八百比丘尼大人今日怎麼沒和無慘大人一同駕臨呢?還是說無慘大人另有要事,沒有時間陪在您的身邊?」
這種對鬼舞辻無慘大不敬的話,也只有童磨會如此大大咧咧地從口中說出來了。
還沒等八百比丘尼對此作出什麼回應,便有人替她進行了作答。不知何時便已經坐在了高處的和室內,因垂下的御簾而遮擋了身形的上弦之壹,他的聲音清楚地傳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你逾矩了,童磨。」
穿著深紫色羽織,上面綴著黑色紋樣的上弦之壹悄無聲息地落在了與他們同一平台的地板上,使得他面貌猙獰的六只眼睛此刻都在望著同一方向。
「擅自揣度……無慘大人的行蹤,」黑死牟的聲音在他們面前響起:「不是你……應該做的事。」
聞言童磨笑容並未消減半分,他連連稱是,反省得過分自然。
「黑死牟閣下說得對,是我考慮得太不周到啦,冒犯了無慘大人實在太不應該啦,等到時候無慘大人駕臨,我就主動去請罪吧……」
眼見他頗有滔滔不絕的趨勢,其余幾人卻都未在意,直到黑死牟敏銳地察覺到了空氣中的不穩定,忽然開口打斷了他:「鬼舞辻大人……蒞臨了。」
不知道是鳴女故意而為,還是單純的巧合,出現在無限城中的鬼舞辻無慘,也如八百比丘尼降臨時一般,站在了與其他人完全顛倒的位置。
但鬼舞辻無慘卻絲毫沒有要正視任何人的意圖,不僅如此,其他的上弦們也發現——雖然氣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鬼舞辻大人,卻完全是一副孩童的模樣。
他坐在西洋款式的扶手椅上,手裡拿著一本書,書頁是被翻開的模樣,但究竟看進去了幾分,卻也無人能夠知曉。
在黑死牟的聲音落下的那一刻,所有上弦都半跪在了地面上,垂下腦袋以證明自己對他的恭順。
唯有八百比丘尼依舊站立著,只是將目光落在了鬼舞辻無慘的身上。
鬼舞辻無慘倏地闔上了手中的書本,書頁碰撞在一起時發出沉悶的聲響,面容稚嫩卻絲毫沒有影響其威勢的初始之鬼抬起眼眸,視線下意識落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他就這樣看著在視線內仿佛是倒立著,重心卻又截然相反的八百比丘尼,不動聲色地開口:「上弦之月出現了空缺。」
這句話一出來,其實只需要看一眼四周的同伴,便能夠知曉鬼舞辻大人口中的「空缺」究竟從何而來了。
上弦之陸,妓夫太郎和墮姬,唯有他們沒有出現在無限城中。
「我早就有所預料了,」鬼舞辻無慘淡淡地開口:「妓夫太郎可能會失敗。」
「最先死掉的,永遠是人類的部分殘留過多的鬼,無論是上弦之鬼還是下弦之鬼,都是如此。」鬼舞辻無慘從椅座上起身,他的手裡仍拿著那本書:「無論是吩咐下去的任務,還是青色彼岸花的消息,回到我這裡的答復,永遠都只是失敗和沒有。」
雖然此時鬼舞辻無慘的聲音還很平靜,但實際上任何上弦之鬼都能明白,一切都只是風雨欲來之前的短暫的安寧。
誰也不知道鬼舞辻大人會在何時便暴怒一通,尤其是作為上弦之肆的半天狗,更是幾乎抖成了篩子一樣——他素來如此,過分膽小得永遠都在竭力縮減自己的存在感。
八百比丘尼對他的斥責毫無反應,其他的上弦也都是保持沉默,唯有一個特例。
「那還真是抱歉啊,鬼舞辻大人~」童磨像是完全看不懂這時候的氣氛一樣,臉上洋溢著笑容:「屬下完全不知道居然給您添了這麼多的麻煩,畢竟妓夫太郎和墮姬都是屬下介紹來的,而且方才在您來之前,黑死牟閣下還警告了屬下不要揣度您的蹤跡。」
鬼舞辻無慘眸色倏然暗沉下來,他面無表情地聽著童磨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在他說完之後,才開口道:「你又做了什麼?」
聞言童磨攤了攤手,一副十分無辜的模樣:「屬下只是同八百比丘尼大人多說了幾句話而已,不過您若是因此而生氣了的話,那大可以懲罰屬下,不如這樣吧……」
談及【懲罰】,童磨非但沒有流露出半分害怕的意味,反而頗有種躍躍欲試的樣子,他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眼角,作勢要伸進眼眶裡:「把眼珠子挖出來給您賠罪怎麼樣~」
雖然那樣的神色轉變得極為迅速,只是在臉龐上停留了一瞬,但鬼舞辻無慘還是流露出了些許厭棄。
他完全沒把眼神放在童磨身上,淡淡地開口:「要你的眼珠子有何用。」
鬼舞辻無慘想要的從來都不是童磨的眼珠子,若是童磨真的犯了什麼錯,讓他覺得忍無可忍的話,直接要了他的命才更有可能。
那種玩笑般的小事,和妓夫太郎這種雖然是被童磨轉變成了鬼,卻與他沒有任何其他關聯的鬼,都不足以令鬼舞辻無慘對童磨直接下殺手。
但這並不意味著童磨就真的能從頭到尾保持著自己的完整性。
一直被鬼舞辻無慘拿在手中的書本倏然被他扔了出去,十分精准地砸落了童磨的大半個腦袋。書皮和內頁都沾染了滿滿的血跡,濃郁的血腥味頓時從他身上往外擴散了。
分別被不同的人打碎了兩次腦袋,童磨卻仍是像無事發生一樣,一邊長著腦袋,還能一邊叨叨不停地安撫其他人。
「啊……無慘大人教訓得是,我相信大家一定也能牢牢地記住無慘大人的教誨……」
鬼舞辻無慘深深地蹙起眉頭,瞪了他一眼之後,童磨也終於識相地閉上了自己的嘴。
童磨從不懼怕鬼舞辻無慘,這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其他人都擁有的名為【感情】的東西,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上弦也能像他一樣泰然地面對鬼舞辻無慘。
尤其是上弦之肆和上弦之伍,一個過於膽小,另一個則是過於尊崇鬼舞辻無慘。
為了在鬼舞辻無慘面前表現一番,以證明自己和他口中那些總是【失敗】的鬼,那些令鬼舞辻無慘都開始懷疑上弦都是否有必要存在的鬼不一樣,身為上弦之伍的玉壺開始為自己辯駁。
——他已經得知了關於鬼殺隊的刀匠們,他們的村子究竟在何處的信息。
但鬼舞辻無慘現如今並不想聽到任何尚未被確定的消息,他想要的只有肯定。
正如鬼舞辻無慘總在說,「我從不喜歡【變化】,無論是什麼的變化,都意味著不准確,也表示著【弱化】。」
但聽到了這種話的八百比丘尼卻覺得有些諷刺。
鬼舞辻無慘總是如此,嘴上說出來的話和自身的作為自相矛盾——在過去的這麼多年間,他一直都是矛盾的集合體。
一方面他時常像對待普通的鬼那般,輕而易舉地殺死八百比丘尼,可另一方面,他卻又會在面對來自除他之外的危險時,用自己的力量甚至是在保護八百比丘尼。
正如他方才說自己討厭【變化】,但實際上,在鬼舞辻無慘身上的變化遠勝於他手底下的任何一只鬼。
他將自己隱藏在人類之中,換上了那些從西洋傳來的新潮的服飾,生活在西式的別館之中,在人類的社會中開著貿易公司,也在自己和八百比丘尼的手指上戴上對戒——他的種種舉動,都是巨大的變化。
但他卻一直在否認著這一切,正如他在否認……自己曾經受到的【天罰】。
那其實也可以算作是鬼舞辻無慘的【天命】了,他只差一點就完完全全死在了繼國緣一的手中,繼國緣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也可以算作是上天為鬼舞辻無慘降下的【懲罰】。
從那樣的陰影之中逃脫的鬼舞辻無慘,卻無時無刻不在否認著那一切。
【鬼舞辻無慘,從來都是個膽小鬼。】
【他永遠都在否認著事實,無法接受許多事實,也無法接受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命運。】
就像他一直都不願意接受這種殘缺的、到處都是不足的不死之身,而渴望著像八百比丘尼一樣完美的永恆。
「八百比丘尼。」
在八百比丘尼安靜地佇立在那裡,不對他的話語做出任何評價與反應之時,鬼舞辻無慘忽然喚起了她的名字。
他微微抬起下頜,稚嫩的面容與圓圓的眼睛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他問她:「你看到了什麼?」
八百比丘尼這時候無論回答什麼,其實都可以給出合理的解釋。
——無論是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麼,還是從玉壺他們所說的信息裡,看到了什麼。
她靜靜地注視著鬼舞辻無慘,卻給出了一個令鬼舞辻無慘臉色大變的回答。
她說:「我看到了緣一。」
——*——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繼國緣一於繼國嚴勝而言,都是惡心的噩夢。
已經成為了鬼舞辻無慘的上弦之壹數百年的黑死牟,從來都不想回憶起身為人類時的噩夢——在他還是繼國嚴勝的時候,從他的雙生弟弟,繼國緣一身上散發出的氣息,總會令他難以遏制地心生惡心。
作為繼國家的長子,繼國嚴勝從小到大所接受的,都是來自繼國家的家主,他的父親親自准備的最好的教育。無論是學識上還是劍術上,繼國嚴勝得到的標准,永遠都是以繼國家的下一任繼承人的標准來判斷的。
他從小就很有天分,無論是在讀書還是劍術,永遠都能從師父們的口中得到最好的誇獎——而如果不出任何意外的話,他也本該接受著這樣的贊揚長大,直到他接手繼國家,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存在。
哪怕於繼國嚴勝而言,這樣的生活……或許過於平淡了些。
在年幼的時候,他也偶爾會思考外面的世界如何。在他所出生的年代,那也是個過於動亂的年代,武家四處征戰,流民和逃兵混在在一起,甚至經常聚集成令普通的村民們深受苦難的匪患。
但這些東西,於那時的繼國嚴勝而言,都太過遙遠了——雖然父親是武士,而他們家族也世襲了武家的身份,但年幼時的繼國嚴勝,所面對的最厲害的人,也不過是自己的師父和父親。
他知曉他們的強大,也深信自己能變得像他們那樣強大。
他的母親一直都是個虔誠的信徒,時常會參拜著神明,甚至因此在家中收留了一位流離失所的巫女——繼國嚴勝一直都覺得,母親之所以會收留她,很有可能是因為她的名字。
那位巫女與傳說中吃下了人魚肉而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同名。
小時候的繼國嚴勝很少見到他的母親,因為母親常年待在父親為她建造的小小的神社裡,日日參拜著那些不知所謂的【神明】,整日祈禱著大家都能夠不再遭受痛苦。
繼國嚴勝無法理解她的祈禱,他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也不相信僅僅憑借著參拜與祈禱便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在繼國嚴勝看來,只有憑借著自己的努力去達成的目標,才是真正能被真切地握在手中的東西。
他有時也會在家中遇到那位巫女大人,從她身邊路過時,她的羽織從他身旁擦過,在空氣裡留下如鶴翼般纖細優雅的弧度。
從她的儀態,繼國嚴勝便可以肯定,她或許也是因為戰亂而流離失所的貴族家的女子,而非那種山野中粗鄙的村人。
繼國嚴勝很少和她說話,或者說是因為她看起來並不想和任何人說話——那位巫女大人總是面無表情的模樣,眼神也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但實際上,她只是很少主動開口,這一點在後來繼國嚴勝逐漸長大,見到她的次數越來越多,同她交談的次數越來越多之後,他便發現了。
巫女大人……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她會在繼國嚴勝的邀請下坐在外廊看他練上一整個上午和一整個下午的劍術,也會在他被父親責備,母親卻身體不適無法傾聽他的傾訴時,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
「八百比丘尼大人,為什麼要留在繼國家呢?」
當繼國嚴勝忽然詢問她這個問題的時候,繼國嚴勝頭一次從她的口中,聽到了一個極為陌生的名字。
她說:「因為……我看到了緣一。」
——*——
在聽到了【緣一】這個名字之後,臉色大變的絕不止是鬼舞辻無慘。
過去的記憶與現在的聲音,以一種奇詭的方式重疊在了一起,令黑死牟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他的手搭上了腰側的刀柄——在那柄日輪刀的刀柄上,生著密密麻麻的、一看就足以令人心生不適的張開了眼睛。
早就已經舍棄了【繼國嚴勝】之名的黑死牟,在聽到熟悉的【緣一】的名字時,他的反應全然不比鬼舞辻無慘要小。
但繼國緣一所誕生和死亡的時代是戰國時期,而在場的所有上弦之中,唯有黑死牟經歷了那個時代。
正因如此,聽到這個名字的其他上弦其實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名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就算他們產生了什麼反應,也不是因為八百比丘尼說的這個名字,而是本就令他們膽戰心驚的鬼舞辻大人,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後,臉色在頃刻間陰雲籠罩。
半天狗敏銳地察覺到了空氣中怪異的氣氛,從上弦之壹身上、從鬼舞辻大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足以令他把自己的腦袋深深地貼在地面上,甚至恨不得把自己都塞進地面之下,讓自己徹底逃離這樣危險的氛圍之中。
而說出了這個名字,引發了這種氣氛出現的八百比丘尼,卻仍是直視著鬼舞辻無慘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鬼舞辻無慘聲音低沉,但聲線中卻是壓抑著一觸即發的怒火。
「我知道,」八百比丘尼視線微移,落在了繃緊身體的黑死牟身上,她垂了垂眼瞼,沒有評價他們的反應,只是說:「在刀匠村子裡,存在著緣一留下的東西。」
聽到了這話的鬼舞辻無慘猛地縮緊了瞳孔,紅梅色的眼眸像是滲出血跡一般,黑紅色的裂紋在他的瞳眸中擴散:「什麼東西?」
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黑死牟卻也是將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她的話上,幾乎是屏住呼吸在等待著從她口中說出的那樣的東西。
「那座村子裡曾經存在著擅長機關之術的術師,他制造了以緣一為原型的人形木偶,在那個木偶裡……」八百比丘尼頓了頓,重新將視線落在了大睜著眼睛的鬼舞辻無慘身上:「藏著緣一的日輪刀。」
她的話音停落之後,死一般的寂靜在無限城中擴散,所有人都在保持著同樣的沉默——哪怕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緣一是誰。
鬼舞辻無慘的面容幾乎扭曲,擠出來的字眼裡仿佛也帶著血液的腥息,他說:「拿到它!」
「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鬼舞辻無慘的面容,比之他們在數百年的時光裡,任何一個時刻所見到的模樣還有可怖,他一字一句地說:「把那把刀給我帶回來!」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玉壺所說的【找到了似乎是刀匠村子的地址】上,他所在意的,是八百比丘尼所看到的內容。
在從他這裡領了命令的玉壺和半天狗退下之後,猗窩座也在童磨的挽留中沒有留下任何一個眼神便離開了無限城。
「誒?大家都好冷淡哦——」好在童磨看到還有好幾個人留在了無限城,正想和他們搭話,卻在下一秒聽到了鬼舞辻無慘的聲音。
孩童模樣的初始之鬼給了他一個滿是血腥味的眼神,語氣足以令人悚然:「滾!」
在他的聲音剛從口中吐出之時,鳴女的琵琶便響了起來,在童磨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便已經被送回了自己的寺廟裡。
坐在祭壇上的軟墊上,童磨盤著腿,一手托著自己的臉頰,回憶起了八百比丘尼說出【緣一】這個名字時的神色。
「緣一啊……」童磨低低地呢喃起來,又想到自己被鬼舞辻大人喊了滾,而另一位上弦之鬼卻仍留在了那裡,便開始思考起來:「黑死牟閣下似乎也認識那個【緣一】呢……」
童磨清楚地意識到了他們三人都知道【緣一】是誰,而自己卻完全沒能插入到他們的話題之中,甚至完全沒有理解到他們那時的狀態為何那麼奇怪。
想到這種事情,他就更想知道具體發生過什麼了。
「啊……」童磨自言自語道:「等下次再見到八百的時候,就去問她吧。」
——*——
與繼國緣一無關的人全部都離開了,甚至連無限城的主人,一直在充當著工具人的鳴女也在意識到自己的地位之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們的視線,不知道躲到哪裡藏起來了。
但鳴女在離開之前,把鬼舞辻無慘移動到了八百比丘尼和黑死牟的面前,讓他們三人能夠面對面地站在一起,也更利於彼此的交流。
上一次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無慘面前提及了【繼國緣一】這個名字,她就當場被殺過一次了,但可能正是因為已經有了先例,所以鬼舞辻無慘再次聽到的時候,才沒有直接動手打掉她的腦袋。
鬼舞辻無慘站在她的面前,聲音低啞危險:「誰允許你在那些上弦面前說出那個名字了?」
八百比丘尼忽然意識到,或許事情的真相,只是因為這次還有其他上弦在看著,所以鬼舞辻無慘才不願暴/露出曾經存在著令自己一聽到名字就失控的人。
聞言她斂了斂眸子,目光落在還殘留著童磨濺出來的血跡的地板上,輕聲說:「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東西說出來了而已。」
但這樣的回答,顯然不是鬼舞辻無慘希望聽到的東西。
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清楚【繼國緣一】這個名字究竟意味著什麼,也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在黑死牟,也就是繼國嚴勝的眼中,【繼國緣一】究竟代表著什麼。
無論是鬼舞辻無慘還是黑死牟,都無法在聽到了這個名字之後依舊保持著平靜。
那是他們共同的、卻又有著截然不同意義的噩夢。
繼國緣一給鬼舞辻無慘帶來的災難是肉/體上的傷痛,是深深地刻印在了細胞裡的恐懼。而給黑死牟帶來的,卻更多的是心底裡的、永遠也無法釋懷的折磨。
不管是誰,他們都對繼國緣一的那把刀有著自己的心思。
鬼舞辻無慘不想看到它,而黑死牟……他想要得到它。
但鬼舞辻無慘的怒火並非是一時半會能夠退卻的,他對八百比丘尼當眾戳他痛點的行為,也絕對不可能輕易原諒。
「在過去的一千年裡,我從未因為你沒有看到任何關於青色彼岸花的東西而斥責過你……」不知不覺間,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已經平復了許多,但其中仍能聽出其中針對八百比丘尼個人的情緒。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分明是小孩子的模樣,他的眼眸卻深邃得更似猩紅的獸瞳,就像是某種被踩到了弱處的危險野獸,在尋找著敵人身上適合下嘴的地方。
他忽然問她:「你真的從未看到過青色彼岸花嗎?」
鬼舞辻無慘忽然開始懷疑起來,這樣的懷疑只需要一丁點,在心底裡冒出來之後,便成了足以點燃一整片地帶的火星。
越來越多的懷疑逐漸擴散在他的心底裡,連帶著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變得滿是探究。
「而你今日所說的看到的東西,又是在什麼時候看到的?」
一個問題之後,與之相關的各種問題也在同一時間一窩蜂地湧了出來,在鬼舞辻無慘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之下,黑死牟完全沒有找到合適的開口的機會。
他本就不是健談的性格,更不知道該如何從鬼舞辻無慘的縫隙裡插話,只好站在一旁當背景板,看著鬼舞辻無慘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而八百比丘尼則是長時間的一言不發。
八百比丘尼不說話的原因和黑死牟完全不一樣,她只是在等著鬼舞辻無慘發/泄完畢。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格,若是八百比丘尼這時候真的問一句答一句,反而會讓鬼舞辻無慘的情緒愈發朝著暴戾的方向發展。
保持適當的沉默,回答合適的問題,才是最為正確的選擇。
在鬼舞辻無慘終於停下來之後,八百比丘尼才開口道:「我們的目標一直都是一樣的。」
她的目光穿過鬼舞辻無慘的肩頭,落在他身後的空中,在某個點上停下——並非是因為那裡有什麼東西,她只是不想看著鬼舞辻無慘的眼睛。
「我想要青色彼岸花,讓自己結束這漫長的一切,而你也想要青色彼岸花,想要擁有我現在正擁有著的一切。」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如此直白地指明,他們雖然都在追求著同樣的【青色彼岸花】,但想用它來達成的目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內容。
一個是想死,另一個卻是想活。
被如此直白地點明這一點的鬼舞辻無慘倏忽間冷靜下來了,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澆灌下來,任何一丁點火焰都沒能剩下。
「……」眼神也平靜了許多之後,鬼舞辻無慘的模樣竟莫名讓人生出了幾分……覺得他像是失魂落魄一樣的心思。
和他口中所說【不變】最為接近的人,從始至終都是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無慘討厭變化,無論那是任何意義上的變化,實際上它都不是在朝著好的方向變化,而是徹徹底底的【劣化】。
□□的變化,在人類的身上展現出來的狀態最為明顯——就拿長大來說,鬼舞辻無慘親眼看著他曾經的【孩子】伊之助從牙牙學語的幼兒成長為少年的模樣,也親耳聽到了從警署的人口中說出來的,他已經遇難的消息。
人類就是這樣脆弱的存在,只是一點點情況的變化就足以讓他們徹底消亡。這也正是鬼舞辻無慘看不起人類的原因——他看不起這種過分脆弱,只是稍微有點變化就會消失的東西。
更何況……曾經身為人類時的無慘,也曾一度因為自己身體情況的變化,而被醫師們斷言絕對活不過二十歲。
他討厭這樣的變化,也討厭一切脆弱的東西。
而那些脆弱的東西,令他不悅的東西,卻都在人類的身體裡達成了集合,令鬼舞辻無慘甚至不想把自己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但是,在他的身邊,還是存在著【真正的不變】。
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在吃下了人魚肉之後,便永遠地維持了這副年輕美麗的姿容。
倘若只是外表、只是肉/體上的不變,其實根本不足以令鬼舞辻無慘在她身上花這麼多的心思,也完全不足以讓鬼舞辻無慘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麼長的時間。
她本身就是【不變】。
外表、神態、一舉一動、甚至包括內心的想法,都仿佛已經徹底停止了一般——哪怕他自己並不認可,但毫無疑問,這就是鬼舞辻無慘最為憧憬的狀態。
他注視著八百比丘尼的目光,遠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長久而又專注。
鬼舞辻無慘永遠都在看著她,看著她從第一次見面時,在他還是人類時,八百比丘尼就是那樣平靜的表情。
他也看到了自己變成了鬼的時候,自以為意氣風發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以為能讓她大吃一驚或是驚恐萬分,但八百比丘尼仍是那副安靜而又平淡的模樣,永遠也沒有變化。
甚至在很多年之後,鬼舞辻無慘已經變成了一團碎肉,以過分狼狽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也仍是像曾經的任何一次那樣,沒有任何變化。
鬼舞辻無慘無法做到【不變】,他討厭變化,自身卻一直都在不斷地變化著,但他身邊的那個人……卻是真真正正的不變。
這才是鬼舞辻無慘憧憬著不變的原因,從最初見到她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就在憧憬著這個名為【八百比丘尼】的、永恆不變的存在。
但這樣的憧憬,卻永遠也不會被八百比丘尼知曉,也永遠不會被鬼舞辻無慘說出口。
他只會將那份對她、對她身上的一切的憧憬與戀慕,永永遠遠地藏在心底的最深處,在每一個見得到她或是見不到她的時候,有意或是無意地從心底裡翻出來——
貪婪而又仔細地摩挲著。
第55章 虛假的關系
黑死牟安靜地站在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的身邊,靜靜地保持著聆聽的狀態, 像是被其他二人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一般, 從未插入過他們的話題。
在八百比丘尼說出她唯一的目標只有青色彼岸花之時, 繼國嚴勝倏然繃緊了心弦。
在繼國嚴勝的心底裡,也有著延續發酵了長達數百年的唯一的執念——他渴望不斷地磨煉劍技,讓自己成為最強的劍士。
早在他身為人類的時刻,身為繼國家的繼承人、未來的繼國家主, 那時的繼國嚴勝便生出了這樣的目標——他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劍士。
那是他的理想,也是屬於他的夢境——在過去的數百年間, 繼國嚴勝一直都在做著同樣的夢。
正是因為這一執念, 所以他才變成了鬼, 拋棄了鬼殺隊劍士的身份,用屬於【鬼】的變化侵蝕了自己的日輪刀, 成為了世間唯一一個使用著呼吸法和日輪刀的【鬼】。
但繼國嚴勝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 也從未後悔過讓自己變成了鬼。
在他看來, 正如鬼舞辻大人所言, 人類的生命過於脆弱, 肉/體的變化到了一定的程度, 抵達了巔峰之後便會迎來衰敗——在人類的身上, 變化的確是意味著【劣化】。
於是為了能讓自己不斷地磨煉著自己的劍技, 讓自己抵達理想的夢境,成為這個國家之中最強的劍士, 繼國嚴勝……舍棄了自己的人身, 讓自己成為了上弦之鬼中的第一位——【黑死牟】。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把身為人類時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聽到【緣一】之名,他才猛然發覺,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沒有忘記過緣一,那個……與他在同一日出生的、他的雙生弟弟。
繼國緣一生來就是和繼國嚴勝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們的出生日期是同一天,他們的母親也是同一人。
但繼國緣一剛出生的時候,他的左邊額角便生著火紅的斑紋,如火焰般從額角往下蔓延——一度被繼國家的家主、他們的父親,視作不祥的像征。
更何況在武家出生的男孩,往往只有長子才能受到家族的優待——無論是父母的寵愛還是繼承家族的資格,都只有長子才有資格獲得。
作為雙生子的他們,本就因為這樣的前提而致使後出生的一方將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再加上繼國緣一額角的斑紋,則更令繼國家的家主意圖將幼子丟棄。
但是他們的生母,那位身體孱弱卻又溫柔虔誠的女性,卻無論如何都想要將那個幼小的孩子一同留下。
雖然她的願望得到了實現,但事實上繼國緣一的生活也沒有因為她的憐愛而好到哪裡去——被養在小小的、偏僻的角落裡,擁有的只是一間三疊大小的狹窄的房間。
那裡就是繼國緣一年幼時的住所。
被當做繼承人撫養的繼國嚴勝,就連他們的母親也難得見面,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絲毫不受寵愛的弟弟。
直到六歲那年,他頭一次從家中的巫女八百比丘尼口中得知了【緣一】的存在。
在他詢問【緣一】是誰的時候,那位巫女用他當時完全看不懂的目光望著他,輕聲說:「是你的弟弟。」
繼國緣一曾是繼國嚴勝心目中最可憐的存在,是被他憐憫著的弟弟——但那樣的曾經,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
當繼國嚴勝聽到從緣一口中發出的聲音,看到緣一對他露出的笑容,聽他用稚嫩而又陌生的語氣,理所當然地對他說:「兄長的願望,是成為這個國家最強的武士嗎?」
「那麼,我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強的武士。」
是了,繼國嚴勝忽然肯定,那就是他對繼國緣一的看法產生變化的時刻。
分明只是個什麼不會的、只會抱著母親撒嬌,黏在母親身側的膽小鬼,怎麼可能成為強大的武士呢?
繼國嚴勝只覺得,說出了這種話的繼國緣一很惡心。
但繼國緣一後來所展露出的模樣,卻逐漸令繼國嚴勝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那樣復雜的情感籠罩在他的心頭,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名為【繼國緣一】的陰影之中——因身為長子而理應繼承的一切,都仿佛變成了繼國緣一的施舍一般。
哪怕繼國緣一曾消失過一段時間,但仿佛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一般,在長大之後的某一天,他們還是再次相遇了。
在那個時刻,繼國嚴勝忽然想起來了一句話——那是在某一天的黃昏,繼國嚴勝的日常練習結束之後,他和八百比丘尼一起坐在檐廊上,看著庭院之中的那株大樹。
他問她普通的樹有什麼好看的。
八百比丘尼說:「正是因為普通,所以才格外珍貴。」
她將手掌放在繼國嚴勝的頭上,摸著他的腦袋輕聲道:「哪怕是再怎麼普通的存在,只要有足夠漫長的時間堆積,付諸足夠多的努力,也能變成令人意想不到的模樣。」
正如庭院中那株古老的櫻樹,分明是在國家內隨處可見的植物,卻也在經過了漫長的時光與歲月之後,變成了古老而又龐大的存在。
是令人注目的莊重。
正如八百比丘尼本身。
年幼時的繼國嚴勝曾無數次聽她說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但她所擅長的東西,卻遠勝過任何一個【普通人】。
在繼國嚴勝提出質疑的時刻,她才對他說:「因為漫長的時光實在過於無趣,所以只好找些事情來做,打發這種不知何時才能休止的無盡歲月。」
雖然早已察覺她並非他認知中的【人類】,但在得到了確切的答案之後,繼國嚴勝還是驚訝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裡他總在思考她口中的漫長時光究竟有多麼的漫長,但身為人類時的嚴勝,最為清楚地意識到這點之時,卻是在遇到了鬼舞辻無慘的那天夜裡。
【那是完全超出了他所想像的漫長。】
從過去的記憶裡脫身,黑死牟依舊是那個從不喜形於色的上弦之壹,人類時的繼國嚴勝早已被埋葬在了那個遙遠的戰國時代,現如今存在的,只有【黑死牟】。
鬼舞辻無慘深深地注視著八百比丘尼,不知應該從什麼方面來反駁她,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他們共同的目標。
——因為那個目標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是真實,而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卻只是荒唐的謊言。
鬼舞辻無慘一開始時也會害怕她發現【青色彼岸花能夠殺死她】這一說法只是他編造出來的東西,但在過去了這麼多年之後,他卻有時候恍惚得連自己都要相信這種謊話了。
正因如此,忽然被其本身點明他們之所以會牽扯到一起的原因之後,鬼舞辻無慘才忽然清醒過來。
令他們關聯在一起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是虛假的謊言。
鬼舞辻無慘的沉默持續了漫長的時間,再開口時他沒再提起半句有關【青色彼岸花】的事情,只是對她說:「那麼在你所看到的未來中,半天狗和玉壺拿回了那把刀嗎?」
「沒有。」八百比丘尼低下眼瞼,卻因為彼此身高的差距而對上了鬼舞辻無慘的視線。
在他猛然縮緊的瞳孔裡滿是八百比丘尼的模樣。
「為什麼?」他問:「哪裡出了意外,是因為他們能力不足嗎?」
聞言八百比丘尼淡淡地開口:「我能看到的只有大概,為何失敗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想要避免,不如再加派其他人去如何?」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目光微移,落在了身旁的黑死牟身上。
倘若要論起在現如今的世上最在意繼國緣一的是誰,恐怕也只有他曾經的【兄長】了。
鬼舞辻無慘並不遲鈍,之所以會斥退童磨而留下黑死牟,也是因為他特殊的身份——繼國緣一的雙生兄長的身份。
如果要說有誰會比鬼舞辻無慘更想得到那柄日輪刀,絕對是黑死牟。
「黑死牟。」
鬼舞辻無慘喚著他的名字,看到他在自己的身前傾身半跪,低下了扎著黑色高馬尾的頭顱——從鬼舞辻無慘的視角望去,可以看到從他的右頸攀延而上的、如紅色火焰般的斑紋。
這樣的斑紋其實時常會令鬼舞辻無慘想起那個初始呼吸的劍士,也會令他想起繼國緣一額角的斑紋。正是因為這一原因,鬼舞辻無慘才極少召見黑死牟。
「無慘大人……」
黑死牟恭順地開口,對鬼舞辻無慘的尊稱令鬼舞辻無慘抬起了下頜。
他吩咐黑死牟道:「你也和玉壺他們一起去。」
這樣的決策正符合黑死牟的心意,哪怕鬼舞辻無慘不說讓他一起去,他也絕對會想辦法提出這個要求——因為……這是時隔多年之後,他有了再次見到緣一留下的東西的機會。
繼國嚴勝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個紅月之夜,在九重塔下,變成了鬼的繼國嚴勝,見到了已經白發蒼蒼、年邁滄桑的繼國緣一。
在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真正的天才,是連降臨在每一個有著斑紋的劍士身上的詛咒,都能克服的存在。
所謂的【身上出現了斑紋的劍士會快速燃燒自己的生命,無人能夠活過二十五歲】的說法,在繼國緣一的身上根本不存在。
但是,人類都會老去,都會面臨自己的死亡。
這一點,哪怕是繼國緣一也沒有真正克服。
所以他死在了繼國嚴勝的手中——不是因為繼國嚴勝在這麼多年來實力快速精進,所以連繼國緣一都不再是他的對手,而是因為……繼國緣一已經過於年邁了。
他已經老到快要死了。
哪怕是到了這樣的時刻,繼國緣一仍揮出了繼國嚴勝無法躲避的一刀,卻在那一刀之後……站著死去了。
立往生——這是一名武士,毫無遺憾的終結。
但黑死牟卻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並非是他打敗了繼國緣一,而是時間殺死了繼國緣一。
哪怕是在繼國緣一死後的多年,他也無法釋懷他曾經存在這一事實。
但現如今,他要去做個了結了。
因為在接受了鬼舞辻無慘的命令之後,他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她同他說:「如果我的預言沒有發生錯誤,你會在那裡見到和你有關的孩子。」
已經成為了繼國家家主的【繼國嚴勝】,在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弟弟繼國緣一之後,拋棄了繼國家的一切,投身了繼國緣一所在的【鬼殺隊】,也成為了獵鬼的劍士。
這便是他額角和頸邊的紅色斑紋,以及他身側的日輪刀的由來。
但八百比丘尼卻告訴他:「你留在繼國家的後代,現如今也加入了鬼殺隊,而現在正在刀匠的村子裡。」
黑死牟縮緊了瞳眸,下意識抬起了臉。
但他對上的卻不止是八百比丘尼的目光,還有來自鬼舞辻無慘的目光。
實際上,若是黑死牟什麼態度也不表示,其實也並非是什麼大事,哪怕鬼殺隊中有他的後代存在,但也與現如今的黑死牟毫無關聯了。
但是……
黑死牟再次低下了腦袋,語氣鄭重地開口:「我會把他……親手解決掉。」
——*——
在黑死牟也領命退下之後,偌大的無限城中只有鬼舞辻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的身影。
用年幼的形態出現在八百比丘尼視線內的鬼舞辻無慘現在究竟在做些什麼,八百比丘尼完全不知道。
但她也不會問——哪怕鬼舞辻無慘其實也有一點點希望她開口詢問。
哪怕自己不願意承認,但在鬼舞辻無慘看來,正如他現如今越來越在意八百比丘尼都在做些什麼,她也理應對他多些關注。
就算是人類的夫妻,妻子往往也會在意丈夫每日做了些什麼。
但八百比丘尼卻像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好奇心,也絲毫不想知道有關於鬼舞辻無慘的任何事。
她總在保持著沉默,而不沉默的時候,說出來的話,也並非是鬼舞辻無慘想要聽到的內容。
但鬼舞辻無慘卻又從不開口,不告訴八百比丘尼他到底想要聽到些什麼——正因如此,哪怕八百比丘尼其實已經看出來了,她也只會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都是這種不坦誠的人,只不過鬼舞辻無慘的不坦誠往往還會被其他的凶言惡語所掩蓋,而八百比丘尼卻只是沉默著一言不發。
「我一直都在尋找能讓【鬼】克服太陽的方法。」
鬼舞辻無慘忽然開口。但說完之後他又猛地愣了一下。
八百比丘尼似乎沒有看出他的異樣,輕聲應道:「是嗎,真努力。」
這樣的努力本就不出八百比丘尼的預料,倘若是鬼舞辻無慘對她說【我一直都在尋找讓「鬼」不再吃人的方法】,才是真的會讓她大為所驚。
鬼舞辻無慘是永永遠遠的利己主義者,他對一切的看法也都是以自我為中心。
清楚地意識到八百比丘尼並不樂意與他談論這種話題,鬼舞辻無慘也沒有單面討好任何人的意圖,他抿了抿嘴角,通過留在鳴女身體裡的細胞喚來她,讓她將自己送了出去。
這下整個無限城就只剩下它的主人和八百比丘尼了,鳴女坐在遠處的房間裡,詢問她是否要將她送回京都的宅邸。
「不了。」八百比丘尼對她說:「把我送去淺草吧。」
鳴女雖然不明白她這樣做的意圖,卻仍是按照她的吩咐,在淺草的一處隱蔽之地開了個出口,將八百比丘尼送了過去。
重重疊疊的障門關閉的聲音在八百比丘尼的身後響起,在她的視線之內,所展露的是極為熟悉的地方。
她抬起臉,圓月高懸,夜色明靜。
——*——
【數日前】
身受重傷的灶門炭治郎從昏迷之中醒了過來。
蝶屋的孩子們告訴他,和他一起執行任務的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都已經恢復了身體,被派去執行新的任務了。
「但是炭治郎受的傷實在是太嚴重啦,所以到現在才醒過來。」
聽到她們的話,灶門炭治郎心底裡有些愧疚:「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雖然和灶門炭治郎年紀相仿,但神崎葵卻從未真正上過戰場,而是因畏懼退卻,留在了專門負責治療的蝶屋。
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他人卻能夠拼上性命去努力。她本就因此而對受傷的劍士們進行著過分嚴厲的照顧,也對那些劍士們心懷尊敬與敬仰。
更何況這一次灶門炭治郎受傷的原因,在她看來也與自己有所關聯。
在大半個月之前,灶門炭治郎和煉獄杏壽郎才剛從煉獄家回來,便忽然發現身為音柱的宇髄天元試圖從蝶屋裡把神崎葵她們帶走。
在灶門炭治郎進行阻撓之後,他才不怎麼情願地解釋了原因。
「是因為任務啊任務!」宇髄天元一臉不耐煩:「而且她們又不是柱的繼子,就算我帶走也不需要取得蟲柱的同意。」
灶門炭治郎雖然無法反駁對方在陳述著的事實,卻也絕對不認可他的說法。
因為葵她們也並非是鬼殺隊的劍士——所以沒有外出執行任務的必要。
更何況,如果只是需要有人去執行任務,那麼由身為鬼殺隊劍士的灶門炭治郎去也是一樣的。
「哈?」宇髄天元一臉嫌棄:「你能派上什麼用場,更何況我已經聽說了,炎柱新收了三個人當【繼子】,又要去打招呼也太麻煩了……」
「完全不麻煩的!」
宇髄天元的聲音忽然被人打斷了,不知何時便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炎柱煉獄杏壽郎環抱雙手,那雙眼睛永遠過分明亮而通透:「如果是灶門少年決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進行阻攔!」
他本就是如此通情達理,也十分擅長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思考問題。
所以無論是和鬼殺隊中的任何人,他都能相處得極為融洽——甚至一度被公認為最有親和力的【柱】之一。
當然,最沒有親和力的人員名單中,肯定有富岡義勇的名字存在。
既然炎柱都已經同意宇髄天元帶走自己的繼子了,那麼宇髄天元也沒什麼話好說,本只是打算帶著灶門炭治郎前往,但已經養好了傷勢的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也紛紛表示願意一起去。
「那就大家一起去吧!唔姆!剛好還可以互相照顧,也要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努力保護大家呀!」
在煉獄杏壽郎志氣滿滿的鼓勵下,宇髄天元帶上了三個幫手。
事實上,知道了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之時,他們幾人才忽然明白為何宇髄天元要去蝶屋搶人。
「聽著,」宇髄天元把他們粗糙地打扮了一番,又給他們取了聽起來就很隨意的女孩子的名字,然後對他們說:「我們的目標有兩個,一是救出我的三個老婆,一是找出吃人的鬼並解決掉對方。」
「為什麼兩個都是【一】?」
在灶門炭治郎呆呆地舉手提出質疑時,宇髄天元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因為這兩件事都是第一重要!」
但有些人的注意點卻和灶門炭治郎有著天壤之別:「可是為什麼你居然有三個老婆啊!三個啊!!!」
我妻善逸一臉羨慕嫉妒,想起自己一個老婆都沒有還馬上又要去和鬼戰鬥,頓時感覺更加難過了。
「善逸……」八百伊之助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出來的話卻很真實:「不要再想了,你不可能有三個老婆的。」
我妻善逸更難過了。
這樣的難過一直持續到他看到洗干淨了臉上亂七八糟的花紋之後,露出了過分英俊的面容的男人之後,更是攀升到了頂峰。
洗干淨了臉之後的宇髄天元,遠比他塗上那種奇怪的花紋之後更具殺傷力。甚至讓我妻善逸隱約覺得自己明白了他為何有三個老婆的原因。
雖然在心底裡叫喊著太可惡了,但實際上他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時間並不充裕,宇髄天元事先已經打探過了吉原的情況,他的三個妻子也是為了探尋鬼的蹤跡而以藝伎的身份分別潛入了三家不同的店子,但不妙的是,在不久之前,她們紛紛與宇髄天元斷了聯絡。
或許是因為鬼已經注意到她們了,也或許是因為她們被鬼下了毒手,但無論是哪種可能性,都無法讓宇髄天元直接放棄尋找她們。
所以宇髄天元分別將粗糙地打扮過後的三人【賣】去了他的妻子潛入的三家店子,事先告知了他們自己的三個妻子的具體信息,讓他們暗中調查她們的去向。
後來發生的事情,又是令他們三人差點交代在花街的噩夢。
就連身為音柱的宇髄天元,也差點被那對身為上弦之陸的兄妹之鬼所殺。
那是對過分在意著彼此,卻因為變成了鬼,而連同對彼此的感情都變得扭曲了的兄妹。
他們雖然和灶門炭治郎以及禰豆子不一樣,但是沒有人會比灶門炭治郎更能理解他們——無論犯了多少錯、做了多少壞事,那對兄妹都必定會陪在彼此的身邊,哪怕迎接他們的只有地獄。
戰鬥結束後直接昏迷在了花街的幾人被收拾殘局的【隱】的隊伍撿回了蝶屋,受傷過重的音柱在恢復了意識之後就宣布了退休,和自己的三個老婆一起隱居了。而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的傷勢則沒有灶門炭治郎那麼重,且正如神崎葵所說的那樣,在醒過來之後就繼續執行任務去了。
「不過……」灶門炭治郎清醒過後,忽然又意識到:「日輪刀又壞了呢……」
想到這裡,他其實就有點犯怵了。每個鬼殺隊的劍士都有專門的為其鍛造日輪刀的刀匠,而灶門炭治郎的刀匠——是個脾氣有些怪異的人。
甚至之前還出現過因為灶門炭治郎在和鬼戰鬥的時候,不小心把日輪刀弄斷了,而因此被他的刀匠鋼鐵塚螢舉刀追殺的情況。
而未過多時,灶門炭治郎的身體都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他便收到了來自鋼鐵塚的威脅信——是連筆鋒都能看出對方透露著殺意的恐怖來信。
在【隱】的隊伍中工作的某個隊員,和灶門炭治郎也算是有些淵源了。好幾次都是他把受傷昏迷的炭治郎從廢墟裡背回來,甚至當初也是他把帶著鬼一起行動而暴露了的灶門炭治郎押去了產屋敷的主宅。
看到灶門炭治郎因為受到了刀匠不願意給自己鍛造日輪刀的信件而深感苦惱,他便對炭治郎提議道:「不如直接去刀匠們的村子裡找他如何?」
這是灶門炭治郎第一次知道,原來刀匠們竟然還有村子存在。
——*——
八百比丘尼來到了約定好的地方,紫藤花的花瓣垂落在外廊,一切都像是在重復數年前的某個時刻。
但是現如今坐在她對面的青年,整張臉卻幾乎沒有半寸完好的皮膚,不僅如此,那些潰爛的皮膚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脖頸,讓他整個人都變得面目猙獰。
「您來了。」
坐在矮桌前的青年,他的聲線一如數年前那般平靜柔和。
「是。」
八百比丘尼步入和室之內,在產屋敷耀哉的對面坐下,皎皎明月灑落,仿佛也在清楚地提醒他們——現如今和數年之前完全不一樣。
事實上,他們這一次見面的原因也和數年之前完全不一樣。
「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的事情嗎?」八百比丘尼安靜了許久之後,手指放在桌面上,她轉動著自己面前的茶杯,視線卻落在產屋敷耀哉的臉上。
「無一郎和有一郎嗎?」
她上一次來這裡會見產屋敷耀哉的時候,曾告知過他,初始劍士誕生的家族,仍有血脈留存於世。
所以在回去之後沒多久,產屋敷耀哉便派人去尋找了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兄弟,並讓自己的妻子產屋敷天音去將他們帶回鬼殺隊。
起初他們是不願意的,身為哥哥的時透有一郎甚至粗魯地拿掃把將產屋敷天音趕出了他們的家門,大聲斥責她不要再過來找他們。
而從小就膽小怯弱的弟弟時透無一郎,雖然在聽到產屋敷天音說【你們是有著初始劍士血脈的後代】時,有想要和她一起離開的想法,卻受到了來自哥哥的嘲諷。
「就算真的像她所的那樣又怎樣呢?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們的家族也早就落敗了,你甚至連斧頭都拿不動,難道還能當上武士,拿起刀劍嗎?」
在這種過分直白的責備中,時透無一郎只能默不作聲地低下腦袋。
直到某一天……他們的家中遇到了【鬼】的襲擊,而前來探望他們的天音夫人帶來的劍士,只用了一招便直接將鬼斬殺。
在那一刻,時透無一郎的心中忽然有了想要為之努力的夢想。
——他想要成為像那位劍士一樣厲害的人,然後得到哥哥的認可,讓哥哥知道,時透無一郎的【無】,並非是【無能】的無。
也正是因為這次事件,時透有一郎才改變了對產屋敷天音的態度,並在她對他們說:「山中並不安全,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就和我們一起離開吧。」的時候,選擇了點頭。
他們兄弟二人,就這樣加入了鬼殺隊。
雖然加入鬼殺隊只有五個月的時間,但無論是時透無一郎還是時透有一郎,都展現出了過分卓越的天賦,甚至兄弟二人一起斬殺了下弦之鬼,成為了極其罕見的【雙霞柱】。
也就是本屬於一名【柱】的位置,由兩個人同時擔任了。
這樣的決定是其他的柱投票通過了的決議,無論是對於這對兄弟還是對於鬼殺隊而言,這樣的決定都是有益無害。
但即便如此,哪怕他們兄弟二人一起成為了【霞柱】,時透有一郎仍是時常打擊自己的弟弟,說他的【無】是【無能】的無。
而每到了這種時候,時透無一郎都會憋著一口氣和他鬧起別扭——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會很快又和好,重新成為彼此最信賴的守護後背之人,但是……
「哥哥是大笨蛋!」
時透無一郎獨自一人讓【隱】的人把自己帶來了刀匠的村子,刀匠的村子藏在了極為隱蔽的地方,哪怕是鬼殺隊的人想要來這裡,也要由隱的人一路背來——而且會把眼睛和耳朵全都堵上,以此保證對方不會記下路線。
這是為了守護沒有戰鬥力,而只能為鬼殺隊的劍士們打造刀劍的刀匠們而設立的特別規定。
時透無一郎一腳踢開了腳下的一塊石頭,他這次又和哥哥鬧別扭的。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在前幾天的任務之中,他們一同前往某個地方解決不斷有人失蹤的問題。雖然任務不怎麼凶險,但時透無一郎的刀卻不慎在戰鬥中損壞了。
時透有一郎習慣性嘲諷了他幾句,說無一郎總這麼沒用,連自己的刀都保護不好,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劍士。
時透無一郎當場就差點紅了眼睛,但為了不在其他的鬼殺隊員面前丟臉,讓他們覺得霞柱時透無一郎是個愛哭鬼,時透無一郎還是忍住了。
可事後他越想越覺得不平衡,干脆借著過來找刀匠打造新的日輪刀的名頭,躲開了自己的哥哥獨自一人來到了刀匠的村子。
剛好戀柱的刀也送過來修,時透無一郎還沒走幾步,便遇上了准備去泡溫泉的甘露寺蜜璃。
這個因為太過單純而被當初為她制作隊服的裁縫坑了,導致一直都穿著比其他女性隊員更加暴露的服裝的女孩子,在遇到他時極為興奮地揮手打著招呼。
「時透弟弟!」甘露寺蜜璃跑到了他的身邊,笑容燦爛地問他:「你也是來修日輪刀的嗎?真是太巧啦!」
時透無一郎一直都不太擅長與人來往,因為過於害羞內斂,而且年紀又小,再加上……甘露寺蜜璃那身極其成熟的制服,都足以令他紅著臉低下腦袋。
【好可愛!】
甘露寺蜜璃幾乎要滿眼冒起星星,雖然在她眼裡就沒有不可愛的東西,但無論看多少次,都會覺得大家都超——可愛。
尤其是時透家的哥哥和弟弟,以十四歲的年紀成為【柱】,在鬼殺隊的歷史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存在了。
雖然不知道其他人是因為什麼原因而加入鬼殺隊,但若是詢問甘露寺蜜璃,她一定會說:「是為了找到合適的人然後嫁出去!」
甘露寺蜜璃有著遠比普通人要大上數倍的力氣和食量,還有著一頭在普通人看來過於怪異的粉紅色夾雜著綠色的頭發,這些就已經注定了她無法從普通人那裡得到平常的目光——於她而言,有著比她更強的人存在的鬼殺隊,顯然才是最好的歸宿。
「對了,」甘露寺蜜璃忽然拉起了時透無一郎的手臂,也沒有想太多,只是興高采烈地詢問他:「要一起去泡溫泉嗎?這裡的溫泉我泡過好多次啦,每次都覺得很舒服哦!」
聽到這話的時透無一郎頓時愣在了原地:「誒?!」
他的臉在瞬間變得更紅了,比起甘露寺蜜璃而言顯得極為稚嫩的面容在她眼裡更是超級可愛,連連擺手的舉動也被甘露寺蜜璃認為是很想一起去,但又不太好意思所以只能拒絕的舉動。
「沒有關系的哦,以前沒有泡過也沒事,只要試過一次絕對會喜歡的!」甘露寺蜜璃拉著時透無一郎朝溫泉的方向走去,興致勃勃地和他分享著快樂:「泡完剛好可以一起去吃晚飯呢!」
第56章 時透家的兄弟
雲層逐漸遮擋了明亮的月色, 將它籠上一層朦朧暗色的同時, 從圓月垂墜而下的光華也逐漸模糊黯淡。
產屋敷耀哉和八百比丘尼安靜地坐在和室內, 他們面前的茶水飄起裊裊的熱氣。
留給他們回憶從前的時間並不多,況且現如今也不是合適的時間, 可八百比丘尼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產屋敷耀哉,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了很久之前的畫面。
她曾親眼見證過另一個人的死亡, 只不過那個人卻並非是像產屋敷耀哉這般英年早逝, 而是壽命到達了人類的極限之後,迎來了無法避免的結局。
無論是再怎麼與眾不同的人,其實都會在最後抵達相同的終點——死亡是任何生物的歸宿, 也是一切宿命的終結。
在那個時候, 她也是這樣安靜地坐在另一個人的對面,安靜地、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的死亡。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後悔,如果要說有什麼事情是她至今依舊難以忘懷的,恐怕也只有這件事情——她當初沒能親口和晴明告別。
當她意識到自己還有話要對晴明說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晴明已經前往了另一個世界。所以她沒能說出口的話永遠都無法再讓他知曉——無論她後來重復了多少遍。
八百比丘尼不想再留任何遺憾了, 於是她對產屋敷耀哉說:「你就要死了。」
聽到這種話的產屋敷耀哉卻笑了起來, 這個笑並不輕松, 卻不含任何憤怒不滿。產屋敷家的人總是這樣——毫無遺憾、無所畏懼。
哪怕八百比丘尼提醒他:「鬼舞辻無慘還是活著。」
「是啊,」產屋敷耀哉說:「但他一定也會死的, 我相信鬼殺隊的那些孩子們……」
他忽然又頓了頓,像是遲疑又像是鄭重:「也相信您。」
八百比丘尼看著他的眼睛, 即便產屋敷耀哉早就已經雙目失明, 什麼都看不到了。但落入八百比丘尼視線中的這雙瞳眸, 卻依舊剔透得毫無雜質。
四周一直很安靜,和室內也只有他們二人的聲音,可八百比丘尼忽然覺得外面的黑暗中有妖魔在肆意狂舞,一切都是那麼的猙獰可怖。
「鬼舞辻無慘已經知道了刀匠之村的位置。」八百比丘尼定了定心,她對他說:「我告訴他們,在預言中,我在刀匠的村子裡看到了以緣一為原型的人偶,那裡面藏著緣一留下的日輪刀。」
她口中的【緣一】是誰,產屋敷耀哉自然知曉,但他同時也知道,已經有百余年沒有發生過變化的上弦之鬼中,它們的第一位正是【緣一】的兄長——繼國嚴勝。
「嚴勝不會放棄緣一留下的任何東西。」八百比丘尼輕聲說:「所以他也會去刀匠的村子。」
這樣的消息對於鬼殺隊而言無疑是爆/炸性的,只擅長鍛造日輪刀的刀匠們沒有與鬼戰鬥的能力,更何況對方還是上弦之鬼。
雖然身體沒有表現出過於強烈的動作變化,但八百比丘尼注意到了產屋敷耀哉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猛地抓緊了衣擺。
——他的呼吸也紊亂了。
但八百比丘尼覺得視野變得明亮了許多,她側過臉眺望遠方,暈染的雲霞不斷擴張。
她說:「太陽升起來了。」
「現在讓鎹鴉去通知八柱集合,還來得及。」
——*——
【數日前】
時透無一郎幾乎是被甘露寺蜜璃強拖硬拽著去泡了溫泉,好在刀匠之中雖然少有女性存在,卻還是把泡溫泉的地方進行了分隔——雖然時透無一郎在泡溫泉的時候,也能聽到從隔壁傳來的甘露寺蜜璃的搭話聲。
她是個過於熱心腸的女孩子,哪怕時透無一郎根本沒幾句話答復她,也能一個人說得格外歡快。
直到甘露寺蜜璃在說話的間隙中,聽到了一陣道謝的回聲。
「嗯?無一郎弟弟聽到了嗎?」甘露寺蜜璃衝著隔壁喊:「好像又有人來了哦!我們待會兒一起去看看吧?」
時透無一郎本想拒絕,但在他想好怎麼開口之前,甘露寺蜜璃便已經穿好了浴衣,在門口詢問他是否已經好了。
聽著未能得到回應的甘露寺蜜璃,她的聲線竟逐漸染上了擔憂,頗有一種無一郎再不出來就要進來救他的架勢。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透無一郎只得倉促地應了一聲,卻沒有穿村子裡的人為他准備的浴衣,而是繼續穿著自己的隊服。
「誒?」甘露寺蜜璃的表情似乎有些可惜:「我還以為能看到無一郎弟弟穿浴衣的樣子呢……」
時透無一郎正想解釋,甘露寺蜜璃又捧著臉說:「不過隊服也很可愛啦~」
時透無一郎略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腦袋,發現自己果然還是沒法應付這種類型的人。
他被動地和甘露寺蜜璃沿著鋪好的小路往下,卻在准備膳食的屋子門口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
時透無一郎看著甘露寺蜜璃就像見到他那時一樣興奮地朝著對方跑去,遠遠地大喊道:「原來是炭治郎弟弟!沒想到炭治郎弟弟也來了呀!」
灶門炭治郎瞪大了眼睛慌亂得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卻還是要提醒她:「小心一點啊!甘露寺小姐你的衣服!」
因為穿著浴衣的緣故,甘露寺蜜璃動作的幅度只要稍微大些,豐滿的身材便格外明顯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
炭治郎差點就想幫她把衣服攏回去了。
在灶門炭治郎手足無措的時候,時透無一郎也走了下來,他停在他們身旁,點了點頭問好:「你好。」
時透無一郎忽然想起為何覺得他眼熟了——他就是那個之前在產屋敷宅邸進行柱合會議的時,被隱的人押過來的、帶著變成了鬼的妹妹行動的少年。
「我記得你。」時透無一郎說:「背著鬼的灶門炭治郎。」
聞言這個比時透無一郎還要大些的少年也露出了笑容,挺直了脊背說:「我也記得你,霞柱時透無一郎。」
「啊!」甘露寺蜜璃在他們打招呼時又咋咋呼呼起來,興致勃勃地邀請炭治郎:「既然大家都是認識的人,那不如一起去吃晚飯吧!」
灶門炭治郎很認真地想了想:「雖然很想答應您,但剛才村長對我說,山上有可以泡溫泉的地方,所以我想先去一趟呢。」
「呀!確實應該先去泡完溫泉才更舒服呢,」甘露寺蜜璃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捧著臉說:「那我可以和無一郎弟弟邊吃邊等你哦!」
被全權代理了一切決議的時透無一郎站在一旁保持乖巧的沉默。
實際上甘露寺蜜璃其實完全不需要刻意等什麼,她的食量遠比常人大上數十倍,在她才剛吃了三分飽的時候,吃完的碗就已經疊了好幾層了。
而時透無一郎則是連筷子都已放下。
當炭治郎泡完溫泉回來,甘露寺蜜璃也只是吃到五分飽而已。
灶門炭治郎也是個過於實誠的孩子,很單純地覺得甘露寺蜜璃吃得真多,於是認為自己也應該多吃點以助恢復。
時透無一郎安安靜靜地等他們吃完,終於找到了機會以回去睡覺的借口逃離了現場。
——*——
【數日後】
黑發紫衣的劍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安靜的林間小道,皎潔的月光落下時被層疊的樹枝切割,落在他的臉上,展露在月色下的面龐生著六只猙獰的眼睛。
這樣的月色和林間無端令黑死牟覺得有些熟悉,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經身為鬼殺隊劍士的時光——但現如今他卻已然變成了【敵人】的那方。
「喂!」
在黑死牟怔愣的時刻,有晚歸的刀匠從附近路過,他遠遠地看到了站在月下的黑色高馬尾劍士,便好心地想要出聲提醒他早些回去休息。
「你是來修刀的劍士嗎?」刀匠一邊朝他走來,看清了他的羽織後有些疑惑地詢問道:「我怎麼好像從來沒見過穿著紫色羽織的……」
刀匠的話戛然而止。
距離越近越能看得真切,雖然那名劍士背對著他,但刀匠忽然便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的那名劍士,他的日輪刀似乎有些異常。
——在他的刀柄上,竟密密麻麻遍布了無數雙眼睛。
倘若只是如此,刀匠還會覺得那只是個人喜好的裝飾,但是……他看到月色下的劍士緩緩轉身,露出了異於常人的六只眼睛。
在那個瞬間,刀匠便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並非是人類。
——只有鬼,才能生出這副模樣。
但還沒等刀匠開口喊出什麼,刀劍的震鳴在夜色中響起,劃破安靜的月色,撕裂空氣呼嘯而至。
黑死牟依舊是背對著那名刀匠,他聽到了有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
身首分離的屍體倒在月色明亮的小路上,有風吹過,血腥味逐漸擴散在山林之中。
黑死牟抬起臉仰望著白色的圓月,不自覺地開口:「緣一……」
比起覆滅刀匠之村,他更傾向於另一個目標——緣一的日輪刀。
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黑死牟已經知曉了緣一的日輪刀被藏在以緣一為原型制造出來的人偶裡,但更加具體的信息,他卻是一點也不知道了。
黑死牟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問問對方緣一的人偶在哪裡才對。
極淡的惋惜從他的心底裡升騰起來,但好在要想找到下一個活口並非難事,他隨意闖入了一所房子,抓起裡面的刀匠便問:「緣一的人偶……在哪裡?」
睡眼惺忪的刀匠下意識揉了揉眼睛,他的面具還擺在枕邊,而現在在他面前顯現出來的臉,卻是比任何一張面孔還要恐懼猙獰的存在。
在刀匠瞪大了眼睛想要喊叫的下一秒,鋒利的長刀便橫貫在了刀匠的脖子上,刀匠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刀身上——那上面、包括刀柄的部分,全都遍布著密密麻麻的眼睛。
「在……在……」
刀匠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見狀黑死牟皺了皺眉,將自己的日輪刀壓得更緊了些。
細細的血珠順著刀鋒往下滴落,黑死牟的三雙眼睛仍在盯著他,生死危急的關頭,刀匠終於想起來【緣一的人偶】是什麼東西了。
那是存在了數百年的,他們的祖先按照當時最為強大的劍士的模樣,為了重現他的劍技而打造出來的人偶。
【緣一零式。】
當初的那位劍士實在太過強大,所以先祖為那個人偶制造了三雙手臂才勉強重現了他的劍技,可因為制造人偶的技藝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失傳,所以現如今的緣一零式其實早已殘破不堪。
刀匠顫顫巍巍地說了一個地名,但黑死牟並不知道那裡在哪裡,而因為過於恐懼,刀匠又說不清楚具體的路線——黑死牟的刀往下壓了壓,猩紅的血液濺落在刀匠枕邊的面具上。
黑死牟並未因此放棄,他本想繼續重復這樣的方式,卻在跳入了某座房子的瞬間,便迎面襲來了一道刀光。
霞之呼吸.肆之型,平流斬。
那道刀光隱藏在薄薄的霧氣之中,與刀光一同襲來的,還有它的主人——霞柱,時透無一郎。
「……」
哪怕是以黑死牟的反應速度,想要躲避這樣的斬擊也花費了一番氣力,再加上沒有過多的防備,以至於真的讓對方將自己的羽織劃破了一道口子。
細小的傷口出現在黑死牟的手臂上,卻在轉瞬間愈合恢復如初。
黑死牟有些意外地落定,他站在和室內,注視著同房間裡數米之外的少年。
那個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面容尚且稚嫩,但實力卻足以令黑死牟也為之側目——這樣的天賦,並非是尋常人所能擁有的。
但不過瞬息,黑死牟便聞到了從少年身上傳來的極為熟悉、甚至令他有些懷念的氣息。
霞之呼吸的第肆型,是以速度聞名的,所有招式中速度最快的一擊,可對方卻似乎輕而易舉地躲過了這一次斬擊。
時透無一郎頓時繃緊了心弦,在察覺到從對方身上傾瀉而出的威壓之時,甚至幾乎要拿不穩白天才從刀匠那裡拿回來的日輪刀。
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哥哥嘲笑自己時的話語——在他們剛剛來到鬼殺隊的時候,有一郎和無一郎通過最終選拔,頭一次拿到了屬於自己的日輪刀時,有一郎又笑話他:「無一郎連斧頭都拿不穩,怎麼可能拿得穩日輪刀呢?」
腦海中浮現出哥哥的臉,時透無一郎咬緊了牙關,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日輪刀。
【不是的!】
無一郎在心底裡告訴自己。
【我能夠拿穩!】
現如今他已經是霞柱,是能夠支撐住半片天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就在這時,時透無一郎聽到眼前的鬼開口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在意識到這股熟悉的味道究竟從何而來之後,黑死牟的第一個念頭,是想要將時透無一郎也變成與他一樣的鬼。
現在的黑死牟已經無限接近了【至高領域】,他能在短時間內維持【通透世界】,這是一種能夠看透一切表像,讓視線內的一切都變成透明的能力。
但有一個人,卻是從出生開始,便擁有著這樣的能力,視線內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最為接近本源的模樣。
所有人在他眼裡都只是肌肉與骨骼等東西構成的東西,與任何非活物的存在幾乎沒有差別。
聽到黑死牟的詢問,時透無一郎繃緊了心弦,他縮緊了瞳孔,下意識回答道:「時透……無一郎。」
這便是身為繼國嚴勝時的黑死牟留在繼國家的後裔,是他的血脈的延續——即便現如今【繼國】之名已經消失了。
「原來如此。」黑死牟對他說:「我……身為人類時的名字……是繼國嚴勝,而你……是我留在繼國家的……血脈的延續。」
時透無一郎猛地睜大了眼睛,聽到對方對他說:「也就是說……你……是我的後代。」
【不對!】
時透無一郎在心裡反駁了他,他絕對不認可自己是【鬼】的後代,從天音夫人的口中,時透無一郎和時透有一郎聽到的,從來都是——
【你們身上有著初始呼吸劍士的血脈。】
雖然哥哥總是嘲諷他,說無一郎是無能的無一郎,但鬼殺隊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其余的【柱】,所有人都會說:「你們是天生的獵鬼劍士。」
這一結論來自他們兄弟握刀僅數月便晉升為了【霞柱】。
「不對!」時透無一郎厲聲呵斥:「不是這樣的!」
霞之呼吸.貳之型,八重霞!
話音未落,另一擊便已經被時透無一郎揮出,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劍士,他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謹慎和堅毅。
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與【鬼】同流合污。哪怕對方一邊游刃有余地接下了他的劍技,一面意味不明地稱贊他:「在你這個年紀……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了不起了。」
時透無一郎一點也不想從對方的口中得到任何稱贊,更何況,對方的稱贊究竟是真是假也並不確定。
霞之呼吸.伍之型,霞雲之海。
薄薄的霧氣從四面八方湧來,連續的斬擊穿越霧氣,直接抵達了黑死牟的身軀。
但黑死牟卻一點也沒有動容,甚至直到時透無一郎的身軀近在咫尺之時,他才有所動作。
——太快了。
以速度聞名的霞柱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壓倒性的力量。在他甚至沒能看清對方是怎樣拔刀的前提下,自己的身體便已經朝著相反的方向飛了出去,重重地砸落在木質的牆壁上。
無力承受這種重擊的牆壁轟然倒塌,因此引起的動靜也足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但是——只有附近的刀匠們聞聲出來查看。
時透無一郎從廢墟裡爬出來,大聲讓那些刀匠快逃。上弦之鬼的恐怖勢力,只是數招他便已經知曉。
僅憑時透無一郎,絕對無法打敗對方。
聽到【上弦之鬼】這幾個字的刀匠們根本顧不上其他,紛紛朝著遠離他們的地方逃去,他們根本無法對戰鬥產生分毫作用,留在這裡只會給霞柱平添麻煩,令其為了保護他們而分神。
他們能做的,只有逃去安全的地方,然後盡快讓鎹鴉將此處的消息送去產屋敷宅邸。
時透無一郎聽到了大家逃走的聲音,他保持著防御的姿勢,在發現黑死牟並沒有去追任何人的意圖之時,忽然有些慶幸這個上弦之壹的傲慢。
是的,傲慢。
從他們剛一見面的時候,時透無一郎就已經察覺出來了——無論是對刀匠還是對他,黑死牟都沒有放在眼裡。
會站在時透無一郎面前,看他使出那些劍技,完全是出於興趣和自己的想法。
因為黑死牟很快便開口了:「成為鬼吧。」
中間的那雙眼睛裡刻印著【上弦】和【壹】的上弦之鬼,對他發出了邀請:「成為……那位大人的力量……我可以……去向大人……稟明情況。」
雖然一開始的時候,黑死牟是對無慘大人說了要將自己的後代親手解決,但如果能讓對方也成為鬼,黑死牟敢肯定,假以時日時透無一郎也絕對會成為優秀的上弦之鬼。
這是屬於繼國家血脈的天賦。
雖然現如今所使用的呼吸已經是霞之呼吸,甚至連【繼國】之名都已經被遺忘了,但從血脈之中延續下來的遠超常人的天賦,卻仍在身體裡蔓延。
時透無一郎的喉間湧上了血液的腥甜,但他並未回應黑死牟的邀請,而是再度朝他舉起了日輪刀。
「不願意……嗎?」
黑死牟像是喃喃自語一般,在時透無一郎舉起了日輪刀之後,他也回以自己的刀鋒。
【好惡心。】
視野開闊之後時透無一郎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日輪刀,本該是最接近太陽的材料鍛造出來的、用以斬殺惡鬼的刀劍,卻被他所玷污,變成了如此醜陋的東西。
時透無一郎咬緊了牙關——霞之呼吸.陸之型,月之霞消!
大範圍的斬擊在霧氣的包裹下朝著黑死牟的身體而去,可作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仍是氣定神閑的模樣,鎮定得根本沒有把他的攻擊放在眼裡。
月之呼吸.壹之型,暗月.宵之宮。
在這擊拔刀斬被使出的瞬間,時透無一郎才忽然發覺——原來直到剛才為止,對方都只是用普通的攻擊方式在同他進行著戰鬥。
哪怕變成了鬼依舊可以使用呼吸法,而且是他從未見過的【月之呼吸】……
被那樣的斬擊砍中的瞬間,時透無一郎根本沒有躲避的時間。甚至當他意識到對方使出了呼吸法和型的那刻,斬擊便已經落到了他的身上。
碾壓性的力量。根本沒有抵擋的余地。
一切都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甚至不到瞬息的時間。
上弦之鬼依舊佇立在原地,他的日輪刀也還在刀鞘中,像是從來就沒有□□過一樣。
可落在時透無一郎身上的傷害,卻是實實在在,絲毫做不了假的——只是一招,對方僅用了一招,便直接斬斷了時透無一郎的手臂。
劇烈的痛意從斷臂之處侵襲到了全身,時透無一郎以前明明是個連摔了一跤都要在兄長面前哭鼻子的孩子,但在此刻他卻沒有落下半滴淚水。
哪怕他額前的汗水已經浸濕了他的頭發。
「你……現如今應該是……十四歲上下的年紀吧,」黑死牟站在月色下,語氣依舊平靜無波:「年紀輕輕,就能擁有……如此精湛的劍技……已經很了不起了。」
黑死牟對他的贊譽並非作假,他對他的欣賞也是發自內心。
但更加真切的,卻是想要將他變成鬼的念頭:「所以……臣服於那位大人……你將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
時透無一郎不想聽這種話,他只想打敗黑死牟。
但是……這樣的想法,不可能變成現實。
時透無一郎從心底裡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他發自內心地渴望著自己能更快一些、能更強一些,他試圖重復自己的劍技,但在失去了一只手臂之後,他的許多動作甚至不如一開始那麼流暢了。
【無一郎的無,是無能的無。】
時透無一郎的心底裡又響起了那個聲音,令他忽然很想落淚。
但時透無一郎不能哭,起碼不能在現在哭,不能……在【鬼】的面前哭。
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時透無一郎做不到打敗黑死牟,他完全不是黑死牟的對手,甚至能繼續活著站在對方的面前,都是因為對方並不想殺他。
深深的無力感從心底裡升騰而起,侵蝕了時透無一郎的想法,哥哥說的是對的,無一郎是沒用的膽小鬼……
「無一郎!!!」
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了大喊著他名字的聲音,時透無一郎像是猛然醒了過來一般,他抬起臉,有人抱住了他,抱著他拉開了與上弦之壹的距離。
熟悉的、和自己別無二致的臉暴/露在時透無一郎的眼前,他呆呆地抬起眼睛,看到了對方滿臉怒容的樣子。
「無一郎是笨蛋嗎!」時透有一郎將他放在地上,身體卻擋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態將自己受傷的弟弟護在了身後。
他低聲地對時透無一郎說:「居然把自己弄成這樣,真是太沒用了!」
聽到這話的時透無一郎忽然很委屈,但他沒法反駁哥哥的話,無一郎的確沒能保護好自己,也沒能擋住這只上弦之鬼。
但這樣的低聲過後,時透有一郎的視線落在了面前的上弦之鬼身上,他的臉色極為陰沉,吐出來的字眼也浸滿了仇恨:「居然把無一郎傷成這樣……」
時透有一郎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親手,殺掉你!」
比起性格弱勢的弟弟,身為兄長的時透有一郎,顯然更加具備魄力與勇氣,這些從他們說話的方式就能夠看得出來。
事實上,在看到這個突然闖入了戰鬥領域內的少年時,黑死牟其實愣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血脈現如今正在刀匠的村子裡,這是八百比丘尼閣下親口告知他的,但是……她完全沒有說過,他的後代居然是雙生子!
看到這樣的景像,黑死牟很難不想起自己的雙生弟弟——繼國緣一。
在那時的武家,雙生子本就是不祥的像征,他沒想到在多年之後,以敵人的身份再次見到有著自己血脈的後代,卻仍是雙生之子。
視線內滿含著恨意看著自己的哥哥,和被他護在身後的弟弟……
這樣的兄弟之情,忽然就讓黑死牟陷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思緒之中。
那些與緣一有關的記憶,伴隨著無一郎的兄長的出現,瘋狂地湧現在黑死牟的腦海中,令他難以揮去。
「你……又叫什麼名字?」
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下來,黑死牟拔刀擋住了時透有一郎襲來的劍技。
他的詢問讓時透有一郎怒意更甚,覺得對方一邊戰鬥一邊說話的行為,根本就是沒有將他放在眼裡。
雖然實際上,黑死牟的反應也的確差不多。
但時透有一郎並非是無一郎那種乖巧的性格,對方問了就乖乖回答,他惡狠狠地揮出一道斬擊,低吼道:「等你下地獄了,我再告訴你!」
月之呼吸和霞之呼吸的劍技在夜色中交錯,被濺起的木屑與沙塵在空氣中飛揚,只是短暫的休息過後,時透無一郎用自己的外套暫且包扎了斷臂的地方,而後又與兄長一同投入了戰鬥。
「你在做什麼!無一郎!」
但顯然,時透有一郎並不認可他的做法,在他看來,對於時透無一郎而言,這時候他最應該做的事情,應該是去安全的地方,先處理好自己的傷口……
「哥哥!」
聽到他的喊聲,時透有一郎忽然愣住了。
時透無一郎還是頭一次在他面前這麼大聲地說話,也是頭一次用這樣堅定而又決絕的眼神看著他。
他記憶之中膽小怯弱、需要被保護著的弟弟,不知何時竟也真的成長為了優秀的劍士。
時透有一郎忽然發現,雖然受了這麼重的傷,但時透無一郎卻絲毫沒有哭泣的意思。
他已經成為為足以令哥哥驕傲的鬼殺隊劍士了。
哪怕不需要任何言語,兄弟之間的眼神也足以令他們在瞬間了解對方的意圖,這也導致,在時透無一郎再次加入戰鬥之後,他們在面對上弦之鬼的時候竟也隱隱有了幾分能夠與之抗衡的意味。
但發現了這一變化的黑死牟卻難以冷靜下來了。
他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看著他們兄弟二人並肩作戰,彼此守護著對方的後背之時,他的心底裡便忽然湧現出了一種極為怪異的念頭。
想要破壞什麼……
想要毀掉什麼……
他想要,殺死其中的一人。
這樣的念頭突如其來並且格外怪異,仿佛是毫無緣由一般,原本想讓時透無一郎變成鬼,成為新的上弦之鬼的念頭忽然就更加強烈了。
他想要殺掉時透有一郎,哪怕他這時候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
他們的身邊,深深的刀痕在地面上留下了過分明顯的痕跡。時透無一郎和時透有一郎,他們兄弟二人之間卻沒有任何間隔。
黑死牟覺得這樣的場面非常刺眼,刺眼得令他幾乎無法平靜下來。
他揮刀使出自己所掌握的劍技,經過了數百年的錘煉,正如八百比丘尼所言,哪怕是再怎麼平凡的東西,也足以便得非同凡響。
更何況……黑死牟並非是普通人,他曾經也是被教習劍術的師父們稱贊有加的【劍術天才】。
直到繼國緣一展現出了他的能力。
黑死牟用盡全力揮出了月之呼吸的陸之型,長夜孤月.無間。
這一劍技被發動的瞬間,交錯在同一個地方的快速連斬落在了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的中間,迫使這對兄弟為了擋住他的劍技而暫時分開。
黑死牟插入了他們的中間,使得這對兄弟在拉開與黑死牟的距離時,二人也不得不分散開來。
「你們……」黑死牟忽然開口了:「誰更優秀?」
他所詢問的問題令時透無一郎怔愣在原地,心底裡下意識做出了回答——是有一郎。
在他看來,哥哥有一郎遠比自己優秀。
時透無一郎的自卑深深地扎根在了他的心中,對哥哥有一郎的憧憬與眷戀,導致了他現如今這種性格的養成——哪怕他已經是【霞柱】,並且是和哥哥有一郎一起擁有著【霞柱】的位置,但是……
在時透無一郎的心目中,他根本就比不上哥哥。
但就在這種時候,本以為不會回答黑死牟的問題的時透有一郎,卻忽然大聲地開口了:「我們兄弟二人一樣的優秀!」
時透無一郎看著哥哥,聽到他繼續說:「我們都是被鬼殺隊的大家認可的【霞柱】,也都是獨自斬殺過下弦之鬼、才擁有了成為柱的資格,可以支撐起他人的【柱】。所以我們都是一樣的優秀!」
分明在被鬼斬下手臂的時候,時透無一郎都沒有落淚,但在聽到哥哥說出來的話時,他卻忽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時透無一郎忍住了,現在並不是……
「而且,在我的眼裡,時透無一郎他永遠永遠,都是我最最優秀的弟弟!」時透有一郎的目光穿過黑死牟的肩頭,與抬起臉的時透無一郎對上了視線,在他們的眼神裡流淌著的,是只屬於他們兄弟間的交流。
有一郎說:「無一郎永遠都是我的驕傲!」
第57章 過去的記憶
黑死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作為雙生子, 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兄弟——哥哥正在認可著弟弟。
他肯定著自己弟弟的優秀, 並且發自內心地認為,弟弟永遠都是自己的驕傲。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黑死牟恍惚起來,甚至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 繼國緣一和繼國嚴勝兩兄弟, 也是一起加入了鬼殺隊,無數次像他們那樣握著日輪刀面對殘忍的惡鬼。
但身為兄長的繼國嚴勝, 卻從未產生過像時透有一郎那樣的想法。
——是哪裡出現了問題呢?
黑死牟反問自己。他躲開時透有一郎的刀刃, 在呼吸法的加持下變得更加強大的劍技, 被黑死牟一一揮刀斬裂。
夜晚的風吹起時透兄弟二人的頭發, 露出他們稚嫩的面容、竟如秀美柔弱的少女。
「我……也有過……弟弟。」
不知為何,他忽然同他們說起了這件事。但也只是說到了這種程度。
剩下的話堵在黑死牟的口中,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從何說起。
繼國緣一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黑死牟想到這裡的時候,他自己也無法得出答案。
繼國緣一……是個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男人。
早在尚且年幼的時候,他就已經展現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黑死牟曾隱約記得, 八百比丘尼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要想融入到這個世界中,想要獲得他人的理解和認同, 其實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那時候繼國嚴勝尚且年幼, 而繼國緣一, 也還沒有展現出他那仿佛被神明眷顧一般的天賦。
七歲之前的緣一, 在繼國嚴勝的眼裡是可憐的、值得人去同情的——因為與生俱來的斑紋和雙生子中弟弟的身份, 繼國緣一在繼國家的地位甚至不如許多佣人。
他只能住在偏僻的小院子裡, 睡在小小的、只有三疊大小的房間裡。他甚至連話也不會說,更聽不見其他人說的話,無論在何時,都木訥得像是人偶一樣。
於是繼國嚴勝心想,他該是有多麼可憐啊。
生來就沒有他人應該擁有的一切,甚至連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都無法理解。當嚴勝抱著憐憫的心態去和繼國緣一玩耍,同他一起龜縮在那小小的房間裡時,他才忽然發現——
緣一甚至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那個小小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倒不如說只是個稍大些的木盒子罷了。除了那床寢具之外,繼國嚴勝甚至沒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多麼可憐啊……
繼國嚴勝發自內心地感慨著,他用憐愛的目光注視著年幼的弟弟——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的年幼。
但比起一直被當做繼承人來培養,吃穿用度樣樣甚佳的繼國嚴勝,與他有著相同的血脈,甚至有著相同的面容輪廓的緣一,的確是再可憐不過的孩子了。
他的眼神總是呆呆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處,小小的身體經常蜷縮在角落,穿著毫不起眼的粗布衣物,黯淡得像是沒有絲毫存在感一樣。
「好可憐。」
繼國嚴勝輕聲說著,發自內心地想要送給他什麼東西——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緣一究竟需不需要。
無論嚴勝同他說些什麼,緣一的反應永遠都是呆呆的、慢慢的,遲鈍得像是老舊的木車,哪怕是很簡單的話語、很短促的問題,也足以讓緣一反應好長一段時間。
但哪怕生出了這樣的想法,繼國嚴勝也沒法擅自從自己的房間裡拿走什麼東西送給緣一——因為父親會知道。
繼國嚴勝的父親雖然是十分強大的武士,可也是個極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人,雖然嚴勝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未來繼國家的一切都將屬於他,但是……年幼時的繼國嚴勝,他所擁有的一切,自身都沒有擅自支配它們的權利。
只是偷偷跑去緣一的房間和緣一玩耍,在被父親發現之後都會被嚴厲責罵,倘若是平日裡的練習稍有松懈、或只是沒能達到父親期待中的地步,嚴勝都會受到冷漠的懲罰。
他有時會在自己的房間裡低聲啜泣,有時也會在夜裡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偷偷跑去緣一的院子裡。
在他去往緣一院子的路途中,也會經過另一個人居住的院子。
坐在外廊的巫女有著一頭黑如鴉羽的墨發,以及在月色下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般的眼睛。
她的視線落在年幼的繼國嚴勝身上,敏銳地察覺了他身上的傷痕。
「要吃點心嗎?」她忽然開口,白皙的手掌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在茶托上放著一看就沒有動過的熱茶和小點心。
他的動作分明已經足夠小心了,但還是被她察覺。聽到她的邀請,繼國嚴勝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慢慢移動到了她的身旁。
繼國嚴勝其實很喜歡小點心,但他平日裡是繼國家的繼承人,繼國家的繼承人應該喜歡的不是這種東西——他的父親,也不會希望他喜歡這種東西。
八百比丘尼目光柔和地看著他吃完了一盤子的小點心,才開口問他:「好吃嗎?」
繼國嚴勝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小聲地說:「笹餅很好吃。」
他看到巫女笑了起來,她的牽起了他的手,不知從何處拿來的藥膏被塗抹在他身上那些青紫的傷痕上,冰冰涼涼的。
但她的手卻很溫暖。
繼國嚴勝看著她微微低下的腦袋和手下溫柔的動作,忽然覺得面前的巫女大人,竟有種……像是母親一樣的感覺。
他真正的母親,分明也還活著,並且與他們一同生活在這座宅邸之中。
但正如繼國緣一得不到父親的目光,繼國嚴勝也從未得到過母親的溫柔。
他們的母親是個格外虔誠的信徒,整日除了祈禱之外,哪怕偶爾踏出房門,她的身邊也總會黏著緣一小小的身體。
緣一總是抱著她的腰身,站在她的左側,仿佛一刻也離不開母親的膽小鬼。
而嚴勝則不同,他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自然不需要這種懦弱無用的依戀。在他的生命中,從來就沒有【撒嬌】這種東西存在。
因為繼國嚴勝,是繼國家未來的繼承人。
輕柔的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帶著暖意的手掌落在他的發頂,女性的嗓音潺潺月下流水:「很疼嗎?」
嚴勝這時候才忽然發覺,自己竟然無意識地掉了眼淚。
「不是的。」嚴勝胡亂抹了抹自己的臉,卻被另一個人抓住了手腕,她的力氣其實並不大,但繼國嚴勝沒有掙脫的想法。
她從懷裡取出了手帕,細細地擦拭著繼國嚴勝被抹了滿臉的淚漬。
八百比丘尼沒有追根問底,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要去找緣一嗎?」
繼國嚴勝抿了抿嘴角,點點頭。
他站了起來同她告別,卻又被她叫住,拉到身前。八百比丘尼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拉下衣袖將那些青紫的痕跡遮住,她理了理嚴勝的頭發,才笑著說:「去吧。」
——*——
霞之呼吸制造出來的霧氣彌漫在他們的身側,本是用以迷惑敵人的視線,但似乎在黑死牟的身上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輕而易舉地揮散了霧氣,通透世界內所看到的東西,將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的身體狀況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們的確很強,在這樣的年紀做到這種程度也的確算得上天賦卓絕,但要想就此打敗活了數百年、磨煉了數百年月之呼吸的劍技的黑死牟,卻只是痴人說夢的想法。
「我……可以放過……你們中的一人。」
黑死牟突兀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時透無一郎的臉色變得蒼白,也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時透有一郎則是狠狠地:「呸!」了一聲,對他的「仁慈」不屑一顧。
「你做夢去吧!」時透有一郎的刀刃穿過霧氣,厲聲呵斥:「我們才不需要你的放過!」
這樣的挑撥非但無法令他們的心智動搖,反而能讓兄弟二人變得更加親密和警惕。但這樣的場景落入黑死牟的眼裡,卻只會讓他覺得不快。
但他看到了時透無一郎看著時透有一郎的眼神,卻忽然覺得那樣的眼神實在熟悉。
【曾經也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繼國嚴勝。】
只不過……那時的繼國嚴勝完全沒有明白,那樣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嚴勝生出了想要送給緣一什麼東西這樣的念頭之後,他卻思考了許久,才想出自己可以送些什麼。
父親給他的東西,他不能送給緣一,所以嚴勝只能自己做,他在夜裡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跑到八百比丘尼的院子裡砍了根小小的竹子,只取了其中的一小截。
他用那截竹子給緣一做了一只竹笛。
因為是第一次動手,所以笛子做得很粗糙,再加上他接連好幾天的夜裡都在忙著這樣的事情,這也導致了他在白天的劍術訓練時不慎出現了很小的失誤。
這樣的失誤落入了父親的眼中,他生氣地責罵著繼國嚴勝,暴力在他身上又留下了熟悉的痕跡。在當天夜裡去見緣一之前,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身旁。
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八百比丘尼便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一面為他上藥,視線落在了他手裡的笛子上。
「是要給誰的禮物嗎?」
她問。
繼國嚴勝抬起了臉看她,在這個孩子的臉上還有著被打過的痕跡,這一次父親下手很重,這些痕跡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消退。
但繼國嚴勝的目光裡卻帶著喜悅,他輕聲說:「是要送給緣一的。」
繼國嚴勝後來很少回憶自己身為人類時的事情,也很少回憶身為人類時遇到的人們,他總是在強迫自己練習劍術,哪怕他的父親早已無法再要求他這樣做。
那些熟悉人類時的時光在他的記憶中褪去色彩,原本熟悉的臉也一張張模糊不清,但繼國嚴勝卻忽然發現,原來那時候的自己,竟然也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憐愛著那個可憐的弟弟。
繼國嚴勝還記得八百比丘尼曾對他說:「緣一是個很可憐的孩子。」
他曾經無數次對這樣的話發自內心地認可,可後來卻無數次地想要反駁。
繼國緣一……的確是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但他卻並非是可憐的人——他應當是【神之子】,是像她一樣,深受神明眷顧的存在。
要不然的話,為何只有繼國緣一,生來便擁有著紅色的斑紋,生來便能夠看到通透的世界,生來便注定了凌駕於所有人之上。
在繼國緣一的眼裡,所有人都沒有區別。
當繼國嚴勝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也正迎來了他與緣一之間的關系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分界點。
他的弟弟曾在安靜的圓月之夜,聽到有人敲響自己的紙門,他的兄長捧著自己親手做的笛子,哪怕被父親打罵之後,也能在緣一面前展露出燦爛的笑容。
小小的緣一依舊呆呆地看著他,卻在接過笛子之後,將笛子放在了自己臉頰旁,也不顧那做工粗糙的竹笛是否會劃傷自己的臉頰——嚴勝頭一次發現,原來緣一也是會笑的。
他的弟弟並非只有一個表情,發現這點的時候,繼國嚴勝忽然還有些小小的驕傲,哪怕在所有人眼裡緣一都只是個傻傻的孩子,但嚴勝卻覺得,緣一其實也是個優秀的孩子。
因為在嚴勝的努力之下,緣一甚至也能和嚴勝一起玩【雙六】了。
那樣的小游戲對於普通人而言或許不值一提,但對於緣一來說,卻是極大的進步——尤其在游戲之中,緣一還經常能勝過嚴勝。
但因為身份的原因,繼國嚴勝極少有時間陪緣一玩這樣的游戲,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為了成為優秀的繼國家的繼承人,嚴勝的練習片刻都不能懈怠。
直到七歲那年,一切都開始發生了變化。
結束了劍術練習的繼國嚴勝,忽然聽到了緣一說的話。那個在所有人眼裡都是聾子,是啞巴的孩子,忽然詢問他:「兄長的願望,是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劍士嗎?」
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話語,過於流暢通順得就像是普通人一樣。
但這並不普通,放在繼國緣一身上,簡直可以稱得上怪異。
原本在繼國嚴勝心底裡已經構築好的那個可憐而又可愛的弟弟的形像,在頃刻間崩塌了。
繼國嚴勝看著眼前的孩子,某個瞬間竟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覺得現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並非是他的弟弟,而是一個不知道是誰的陌生人。
而這樣的念頭,在他開口說出第二句話的時候,徹底吞噬了繼國嚴勝的意志。
緣一說:「那麼,我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劍士。」
繼國嚴勝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蒼白過,他感覺自己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某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裡升騰起來——繼國嚴勝的緣一,已經被其他的什麼東西取代了。
繼國嚴勝難以釋懷這種事情,夜裡他在寢具裡輾轉反側,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他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出門,卻不是去找緣一。
「八百比丘尼大人。」繼國嚴勝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在她的身邊坐下。
無論是什麼時候,夜裡偷偷溜出來的繼國嚴勝,總能在八百比丘尼門口的外廊找到她。
他方才遠遠地站在庭院門口,看到她的身影依舊坐在熟悉的位置之時,滿溢了胸口的安心感忽的填充了胸腔。
八百比丘尼沒有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等他開口。
「如果……」繼國嚴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開口詢問她:「您忽然發現,有的事情,在某一刻突然和自己想像中完全不一樣了,您……會怎麼辦呢?」
聽到這樣的問題,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下。
她想起最初的時候,她吃下了人魚肉,離開了家鄉,遇到了以前從未見過人和事物,對外界的好奇與興趣短暫地衝散了她的悲傷,讓八百比丘尼誤以為自己漫長的生命真的是來自神明的恩賜。
在見到成為了【鬼】的鬼舞辻無慘之前,八百比丘尼所聽到的【鬼】,絕大多數來自人們的口耳之中。
被拋棄的女子,因為妒恨拋棄了自己的男子,於是扭曲了本心與自我,變成了名為【般若】的鬼怪。
但八百比丘尼有著遠勝於她們的美貌,而這副美麗的姿容,將會延續綿長無盡的歲月。
人們的確不會主動想要拋棄她,他們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看著依舊年少秀美的八百比丘尼,露出令她也難以理解的目光與神色。
八百比丘尼那時候才忽然意識到,過分與眾不同,從來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但是,「順其自然吧。」
她是這樣回答繼國嚴勝的,「如果無法改變,哪怕事情已經變成了和自己想像中截然不同的樣子,那也只能任由它繼續下去了。」
繼國嚴勝頭一次想要反駁她:「為什麼不努力呢?您難道不想改變嗎?」
八百比丘尼張了張嘴,她看著繼國嚴勝單純而又明澈的眼神,意識到了自己不該和一個孩子解釋這種過分深奧的事情。
於是她只能無奈地笑了笑:「那嚴勝要努力去改變呀。」
八百比丘尼完全沒有想到,正是這樣的一句話,在許久之後的時光裡,也時常被繼國嚴勝反復咀嚼著,一遍又一遍地揮舞著自己的日輪刀。
——*——
繼國嚴勝的地位開始被動搖,也是來自七歲那年的一個玩笑。
只不過對於繼國嚴勝而言,那樣的玩笑也實在是過於殘忍了。
他慣例地進行著劍術的訓練,在父親下屬的指導下揮舞著竹刀,而他的弟弟,那個前不久說了「我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劍士」的孩子,則是躲在不遠處的大樹旁,探出半個腦袋,像是偷偷摸摸一樣地注視著他。
繼國嚴勝握著竹刀看到了他,在休息的空隙中,緣一忽然從樹後跑了過來,說自己也想要聯系劍術。
這次父親派來的下屬,是位很年輕的武士,他聽到緣一的請求,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那麼緣一少爺也來試一試吧。」
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將一柄竹刀交給了緣一,本只是帶著玩笑的意味想要和緣一打鬧幾下,卻不料緣一揮出的劍式,竟直接將他打翻在地。
雖然其中也有他輕敵的原因,但在緣一動身的時候,武士其實已經本能地做出了抵擋的動作,只可惜依舊沒能攔下緣一襲來的攻勢。
這是聯系了許久的嚴勝少爺,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繼國嚴勝看到那樣的場景怔愣了許久,他注視著看起來依舊一臉呆呆的表情的緣一,卻忽然覺得自己同他的距離變得無盡遙遠。
仿佛是為了尋求什麼依靠一般,繼國嚴勝移開了目光,他的視線下意識落在了外廊——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坐在那裡注視著他們的練習。
繼國嚴勝原以為她也會有所反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八百比丘尼大人,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仿佛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意外也沒有感覺到。
看到她的表情,對上她的視線,繼國嚴勝卻忽然生出了某種奇詭的安心感,正如那無數個偷偷溜出房間的夜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永遠平靜如皎月。
但緣一所展現出來的天賦,卻令他們的父親,繼國家的家主產生了其他的心思。
原本一直被當做繼承人撫養,一直被灌輸著【繼國嚴勝就是繼國家未來的家主】這樣的思想長大的嚴勝,他的地位忽然就被動搖了。
而動搖他地位的人,卻是曾經所有人眼中呆呆傻傻的、過了十歲就要被送去寺廟的緣一。
繼國嚴勝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甚至每每想起緣一的臉,想起他露出笑容的模樣,他都會覺得那張臉、那個笑容,屬於緣一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惡心。
惡心得令人幾欲生狂。
——*——
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最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哪怕是他們兄弟二人聯手,也無法讓他們戰勝身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
更何況,無論是時透有一郎還是時透無一郎,他們都看出來了——眼前的上弦之鬼,並沒有全心全力地同他們戰鬥。
一邊戰鬥一邊走神,卻依舊令他們束手無策,這樣的認知令時透兄弟二人咬緊了牙關,時透有一郎的劍技施展得更加接近極限,但就在快要擊中走神的黑死牟之時,對方卻揮出了月之呼吸的劍技。
時透有一郎無法躲閃,他的左腿被對方的日輪刀深深地嵌入,哪怕時透有一郎已經用最快的反應速度拉開了自己與他的距離,深可見骨的刀痕依舊留在了他的左腿上。
「哥哥!」
時透無一郎的喊聲裡帶著明顯的慌亂與緊張,黑死牟靜靜的看著他們,被眼睛占據了大半的面龐,根本看不出表情的變化。
黑死牟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他的弟弟也曾大聲地喚著他「兄長大人」,在見到他身上被父親打罵的青紫痕跡時,眼神竟與眼前的時透無一郎有幾分相似。
他想起了太多不該想起的東西,那些本以為早就被遺忘的過往,竟都一一在腦海中浮現。
屬於過去的記憶之中,只有兩個人的臉依舊清晰,從那個時期一直活到了如今的八百比丘尼閣下,以及……自己身為人類時的弟弟,繼國緣一。
哪怕他連自己昔日的妻兒的臉都已經記不清楚了,但緣一的臉卻依舊能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讓他久久不能忘懷。
黑死牟側身躲開從身後襲來的攻擊,拿著奇怪武器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你……是誰?」
黑死牟俯低身形,他的手中握著自己的日輪刀,那柄已經被【鬼】的細胞徹底侵蝕的日輪刀。
「真是惡心。」突然出現的少年低聲罵道。
他的臉上橫貫著不知怎麼弄出來的疤痕,整個人看起來一副凶狠的模樣,但在面對黑死牟的時候,其鎮定程度卻也不遜色於時透兄弟。
「玄彌!」
又是一道聲音響起,黑死牟眼神微移,看到了一個臉上有著相似疤痕的青年。
仿佛是福至心靈一般,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而這一猜想也在那個少年叫出「哥哥」的時候,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站在黑死牟面前的鬼殺隊劍士忽然增加到了四名,而其中的三名都是【柱】,雖然霞柱兄弟已經受傷,但伴隨著地方數量的增加,黑死牟也不得不認真起來了。
「又是……兄弟嗎……」
黑死牟很不喜歡這時候的氣氛,雖然他並沒有產生危機感,但對於這樣的場面,對於這樣一種……兄弟之間互相鼓勵、互相幫助、並肩戰鬥的場面,他發自內心地產生了惡心。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初加入鬼殺隊的原因。
自七歲那年,緣一展現出了遠超常人的天賦之後,繼國嚴勝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他時常能察覺到父親看向他的目光裡帶著探究,而這一切的原因,他也是知道的。
【父親想要更換繼承人。】
雖然嚴勝是長子,但緣一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已經遠遠勝過他了,在緣一的身上,那具小小的身體所承載著的,是任何人都難以想像的來自神明的恩賜。
他能夠看到人們的身體之中肌肉與骨骼的變化,對於繼國緣一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透明的,所以他能夠判斷出當初父親下屬的動作趨勢,也能夠判斷出……母親的身體正在走向衰敗。
但凡是活著的東西,無論是普通的人還是特別的人,都會迎來同樣的終點,抵達同樣的地方——也就是死後的地方。
繼國緣一看到了母親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衰敗,從她身體的左側開始往外擴散的病情,在緣一和嚴勝十歲那年,將她帶入了黃泉。
當嚴勝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思考著自己是明日還是後日會被送去寺廟的時刻,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指節叩在障門上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他從寢具內爬起來,看到了跽坐在外廊的緣一。
緣一要走了。
那個小小的孩子,告訴他母親已經在方才去世,他同嚴勝告別,說自己要獨自前往寺廟了。
緣一什麼都沒有,在繼國家的時候他就什麼也沒有,所以並沒有行李,他的行囊裡只裝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繼國嚴勝送給他的笛子。
那支粗糙的,完全沒有任何收藏價值的笛子。
緣一像是捧著什麼珍貴的寶物一般,對嚴勝說他會把笛子當做兄長大人一樣對待,聽到這話的繼國嚴勝怔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著緣一的額頭貼在地面上,小小的身體鄭重其事地向他告別。
他走了很遠,站在庭院門口的大樹下,遠遠地朝著嚴勝揮手,嚴勝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看著他背著那個空蕩蕩的行囊,邁著小小的步子一步步離開了繼國家。
他沒有挽留。
繼國嚴勝甚至沒有生出半分挽留的意圖,而當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另一種念頭侵襲了他的全身——繼國緣一走了。
繼國緣一扔下了一切,無論是繼國家還是他。
那麼繼國嚴勝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部都白費了。
他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裡,每天夜裡都要去八百比丘尼的院子裡,並非是要去向她撒嬌——就像緣一像母親撒嬌那樣——繼國嚴勝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在繼國緣一初次展現出他在箭術上的天賦的那天下午,嚴勝失魂落魄般坐在外廊,看著院子裡父親的下屬和緣一正在進行著比試。
「嚴勝。」
輕柔的女聲在他的耳畔響起:「不練了嗎?」
繼國嚴勝沒有說話,他低著腦袋陷入了沉默,也陷入了對自己的懷疑,和無法接受這樣的繼國緣一的復雜情緒。
但那只溫暖的手掌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不是說要努力改變嗎?」
嚴勝忽然想起來了,那天夜裡,他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發現某件事情和自己想像中截然不同,那就要努力去改變它……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
但是,天賦是生來的才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方法,不是嗎?」
在繼國嚴勝怔愣著抬起臉的時候,她說:「今晚帶上竹刀來找我吧。」
雖然並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用意如何——畢竟繼國嚴勝並不覺得她會懂得什麼是劍術,可他還是按照八百比丘尼說的話,在夜裡來到了她的院子裡。
她早早地坐在了外廊等他,身側擺放著繼國嚴勝最喜歡的笹餅,但另外一側的東西卻被身體遮擋了大半,只能隱約看到一點點痕跡。
——是一把竹刀。
繼國嚴勝看著她拿起了身側的竹刀,站在院子裡,她吐納著氣息,身上的氣勢也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來吧。」
沒有任何多余的解釋,她的動作就是最好的解釋。繼國嚴勝揮刀衝了上去。
——然後被一擊打落了手中的竹刀。
他甚至沒有看清楚八百比丘尼是何時出手的,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麼劍技,這種事情帶來的衝擊,甚至不遜於白天的時候緣一展露出的天賦帶給繼國嚴勝的震撼。
「……為什麼?」
他忽然覺得很委屈,大家都是天才,只有自己是個普通人。
當初那些稱贊他劍術高超,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天賦的話語,一夜之間全都成了諷刺——他根本就沒有天賦,比他更適合被稱之為【天才】的人,在這座宅邸之中都有好幾個。
繼國嚴勝低著腦袋,臉上的表情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去撿自己掉落的竹刀,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眼前,在他身前單膝跪下,她用手抬起了繼國嚴勝的臉,看到了那張正在咬牙哭泣著、卻沒有讓自己泄/露出一絲一毫聲音的稚嫩的臉。
「只是這種程度,就要放棄了嗎?」
她輕聲說著,分明還是往常那般溫和的語氣,卻令繼國嚴勝覺得格外殘忍。
但繼國嚴勝沒有開口,他怕自己一發出聲音,就要哭得止不住哭腔。
八百比丘尼從懷裡取出手帕,又像往常那樣輕柔地擦去他臉頰的淚痕,忽然問他:「我做到現如今這種地步,你知道我花費了多長的時間嗎?」
嚴勝雖然嘴上沒有回答,但在心底裡卻默默地開口了,或許是十年,又或許是二十年,最長也不過是三十年了吧,畢竟以她的年齡,就算看起來再怎麼年輕,也只會是這麼多了。
「七百年。」
八百比丘尼平靜地對他說:「從我開始拿起刀劍的那一刻起,起碼已經過去了七百年的時光了。」
她其實並不記得具體有多長,只是能估摸出大致的時間,從她第一次接觸劍術到現在,再怎麼算也不會少於七百年。
「就算是再怎麼普通的人,只要有足夠多的時間,付出足夠多的努力,活得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會擁有許多超出人類想像的能力。」
繼國嚴勝最初只以為她是個怪異的巫女,卻不料她真的就是傳說之中那位吃下了人魚肉的巫女。
很奇妙的是,知道了這一事實,他並沒有害怕。
第58章 真正的終點
那之後的繼國嚴勝, 每到了入夜之後都會去找她。
八百比丘尼閣下掌握著比父親的下屬更加精湛的劍術,也比他們更能理解嚴勝的想法。
或許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 嚴勝的這幾年努力的確短暫, 但對於繼國嚴勝而言,他所學到的東西卻遠比過去要多。
他並不覺得世間會有幾個能夠勝過她的人,在明白了這點之後,繼國嚴勝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理想是有多麼的不切實際。
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劍士, 這樣的理想簡直如泡影般虛無。
其實繼國嚴勝也有過想要懈怠的時候,但那樣的想法總會被八百比丘尼輕易看穿。她每日都會為他准備茶點, 在額外的練習結束之後, 他們二人便一同坐在外廊賞月。
當然,偶爾也會賞花。
在八百比丘尼所居住的院子裡, 栽著一株已經有數百年歷史的櫻樹。那株櫻樹長得很粗壯, 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 卻依舊能夠綻放出燦爛美麗的花朵。
繼國嚴勝坐在她身旁吃著笹餅,他的吃相很文雅,一點點地咬著,和緣一那種塞一大口嚼嚼嚼的粗糙吃法完全不一樣。
同八百比丘尼坐在一起的時候, 繼國嚴勝從不會覺得安靜是什麼不好的事情, 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永遠都是平靜而又溫和的,無論是什麼情況下都能夠令人覺得安心。
練習完劍術之後又吃了笹餅,嚴勝沒坐多久便打起了哈欠, 小小的孩子伸了伸懶腰, 困意襲來時, 他的身體不自覺地靠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側。
意識迷迷糊糊間,他似乎詢問了八百比丘尼一個問題:「八百比丘尼大人喜歡夜晚嗎?」
繼國嚴勝睡意惺忪時突然記起她每日都會坐在外廊,這位巫女似乎格外偏愛晚上,無論是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她都要注視著暗沉的天空。
八百比丘尼大人或許回答了,又或許沒有回答,繼國嚴勝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閉上眼睛的,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靠在她的懷裡。
那位巫女大人似乎一整夜都沒有合眼,因為當嚴勝睜開眼睛時便看到了她的臉。她的羽織被蓋在他的身上,嚴勝微微怔住了。
「太陽升起來了。」
她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嚴勝下意識側了側腦袋,他看到黎明擠開了暗沉的夜色,霞紅的稠麗浸染了他們的視野。
繼國嚴勝忽然覺得,他昨晚詢問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並非是因為喜歡夜晚,而是因為喜歡夜晚結束的瞬間,太陽升起時的極致絢爛。】
——*——
很長一段時間,繼國嚴勝都覺得繼國緣一就像是天上的太陽一樣。哪怕根本沒有刻意去做些什麼,屬於他的光芒也足以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這樣的想法,讓嚴勝在緣一同他告別之後的白天,從母親留下的筆記中得到了確切的回答。
繼國嚴勝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緣一一直以來黏在母親的身邊,其實並非是因為依賴著母親,而是因為他眼中的【通透世界】告訴他,母親的左邊身體早就因為病情而行動不便。
緣一很早就看到了母親的困擾,甚至連母親的臨終都已經預料到了——而這一切對於嚴勝而言,卻都是第一次知曉的內容。
普通人與天才的差距,就是這麼的明顯。無論再怎麼努力,嚴勝也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
名為嫉妒的火焰灼燒了他的理智,也令嚴勝對緣一的感情只剩下了妒恨。
他甚至自己都忘記了,明明在以前,他也是會因為弟弟有了一點點反應、對他送的禮物露出了笑容,便會為他並非是他人眼中的傻孩子而感到驕傲的。
【為何想到了這種東西?】
時隔數百年,他竟在與自己的後代的戰鬥中想起了自己也曾為緣一而感到驕傲過。那樣的驕傲發自內心、源於血脈。
正如他眼前所看到的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也如他現在看到的不死川實彌和不死川玄彌。
黑死牟想起自己身為繼國嚴勝之時,當了許多年的繼國家家主——哪怕對於鬼而言,那樣的「許多年」根本不值一提。
但以人類的目光來看,那十多年的時光卻足夠漫長,平淡得近乎千篇一律。
在他母親的葬禮結束的那天晚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同他告別了。
「是因為緣一走了嗎?」繼國嚴勝下意識詢問她:「所以你也要去找他。」
聽聞這話的八百比丘尼搖頭了,她輕聲說:「是因為若月死了。」
【若月】正是他們的母親的名字。
繼國嚴勝聽到她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她說希望我能留在繼國家,所以我留下來了。」
所以當她過世之後,八百比丘尼也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了。
就像當初緣一離開時的那樣,繼國嚴勝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甚至生不出挽留的心思,只能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她沒有任何行李,那身白色的羽織在浮滿霞光的空氣中被微微吹動著,像是浮動著的虛幻的雲。
過去的一切伴隨著時光的流逝,就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緩慢的生活甚至令繼國嚴勝開始懷疑,那樣的過往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時隔十幾年,他所率領的隊伍在夜裡遇到了【鬼】的襲擊,而救了他們的人,正是緣一。
長大後的緣一褪去了年幼時的稚嫩與呆愣,面無表情時誰也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何處,分明近在眼前,可嚴勝卻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與他之前的差距。
繼國緣一變成了高不可攀的存在,而繼國嚴勝只能和其他人一樣,遠遠地仰望著他的背影。
他額頭的紅色斑紋正如火焰一般熾烈,那時的繼國緣一是唯一一名能夠點燃自己的日輪刀的劍士,日之呼吸的劍技在黑夜中劃出的輪廓,正如他多年前所見到的日出。
那是足以撕裂夜空的光輝。
繼國嚴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何等想法加入鬼殺隊的,但他的確扔下了繼國家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繼國家的妻兒。
他注視著繼國緣一的身影,看到他教授那些與他同為【柱】的劍士們,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呼吸法傳授給了那些人。
而那些人中,也包括繼國嚴勝。
他的額頭上生出了與緣一的斑紋極為相似的火焰紋路,但不同的是,緣一的右頸處沒有的斑紋,也從繼國嚴勝的右頸往上蔓延了。
那之後的繼國嚴勝依舊每天磨練著自己的劍技,直到他發現那些因為使用了呼吸法而生出斑紋的劍士們,全都在二十五歲來臨之前死去了。
他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頸側的斑紋,忽然想,這樣的話,就再也無法超過緣一了……
——*——
繼國嚴勝變成了鬼,因為鬼舞辻無慘告訴他,變成了鬼,他所擔憂的問題都能夠迎刃而解。
鬼擁有比人類漫長無數倍的生命,甚至可以比肩他昔日所見到的那位巫女大人。
繼國嚴勝再次見到了她,在鬼舞辻無慘的身旁。
而那個時候,她忽然對他說了一句話。
又是一名柱的趕到,令黑死牟不得不暫時停止了回憶。他看著眼前身材嬌小的少女,以及她手中握著的過分纖細的日輪刀。
「那種東西……根本無法……斬下……鬼的頭顱。」
黑死牟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穿著蝶翅紋路的羽織的少女,有著一頭深紫色的頭發,她的頭上別著蝴蝶的頭飾,臉上的笑容只停留在虛假的表面。
「這種事情,就不需要你來擔心了呢。」
蝴蝶忍分明在笑,可聲音裡卻絲毫沒有笑意。
她的速度遠比任何一名柱都要來得快,黑死牟被多人牽制,一時間竟真的被她的日輪刀劃破了皮膚。
但也僅僅是這種程度罷了。
黑死牟忽然明白了她的日輪刀究竟有何玄機:「原來……是這樣。」
那名少女的刀身裡,藏著足以毒殺【鬼】的紫藤花的毒素。
但對於上弦之鬼而言,那樣的毒素輕而易舉便能被分解,被她劃破的傷口也能在短時間內極快地愈合。
只是,這樣的拖延戰對雙方都並不是有利的決策。
人類的體能遠不如【鬼】,但【鬼】也無法出現在日光之下,不過如果拖延的時間足夠長,陷入不利境地的最終還是黑死牟。
他想要速戰速決,眼前卻忽然閃現了一片空白,那樣的空白雖過於短暫,卻足以令那些【柱】們抓住他這唯一的漏洞。
「怎麼……回事……」
黑死牟自己也不太明白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但他看到了蝴蝶忍臉上冰冷的笑意。
「能夠毒殺上弦之鬼的毒素的確還不存在,但如果只是稍微干擾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況,這並非是蝴蝶忍一人的成果。
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擺脫了鬼舞辻無慘控制的鬼,在灶門禰豆子之前還有一人——也就是當初灶門炭治郎在淺草遇到的、隱藏在人類之中,作為醫師而生活著的珠世。
「干擾鬼的……毒素嗎……」
他這時候分明不想回憶什麼的,更何況天就要亮了。因為一開始的拖沓,導致被後來趕過來的柱牽制,身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竟沒能解決掉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但記憶不受控制地湧現出來,他忽然想起了那時候八百比丘尼閣下對他說的話。
她站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邊說:「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黑死牟那時候問過她這個問題嗎?他不記得了。
而現在也不是想這種東西的時候。
月之呼吸.拾肆之型,凶變.天滿纖月。
無數巨大的弦月伴隨著日輪刀的揮出而形成了環月的風刃,以黑死牟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湧去,像是要蕩平周圍的全部事物。
那些鬼殺隊的【柱】們也使用著自己的呼吸法,劍技交錯斑駁得甚至令人分不清究竟是誰揮出的劍式。
但繼國嚴勝卻忽然看到了一個身影,他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那些都是回憶之中的身影。
但是……不是。
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
並非是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而是實際存在著的八百比丘尼,她就站在遠處的樹下,令黑死牟猛地縮緊了瞳孔。
——為什麼?
——是因為鬼舞辻大人將她也派來了嗎?
黑死牟原本是這樣猜測的,距離太陽升起的時間越來越近,但他卻仍無法在短時間內解決掉那些劍士……
——不對,有哪裡出現了問題。
黑死牟倏忽間意識到了怪異的地方,可他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裡怪異。
直到他試圖再次讓自己進入通透的世界。
黑死牟忽然發現,他無法讓自己看清楚他們的肌肉和骨骼了——他無法再次進入到那樣的狀態之中。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他繃緊了心弦,也令他想起了當初那個遠遠地仰望著緣一的自己。
緣一曾對他說:「追求著極致的人,最終都會抵達同樣的終點。」
黑死牟記得那時的風吹拂著繼國緣一額前的頭發,那頭暗紅色的、像是火焰一樣的頭發。
他總在無意識地散發著自己的光芒,讓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自慚形穢。
哪怕身為他的兄長,作為與繼國緣一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繼國嚴勝,也無法逃脫這樣的魔咒。
但繼國緣一抵達了的境界,繼國嚴勝卻無法抵達。當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是因為那個使用著蟲之呼吸的女孩子注入的毒素,而無法再進入通透世界的時刻,莫大的恐慌忽然侵襲了他的身體。
不是因為現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一個【柱】而產生的恐慌,而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與緣一之間的差距,所以發自內心地生出了無措般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讓黑死牟變回了繼國嚴勝,他仿佛仍是那個年幼的孩子,在七歲那年的下午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輕而易舉地打敗了父親的下屬,而他只能呆呆地看著他們。
鬼殺隊的【柱】們,一直都是由優秀的劍士們組成,而他們也都看出了黑死牟此刻的變化,抓緊了這樣的機會,幾人目光交錯,將包圍著黑死牟的戰線拉得更加堅固。
【只要撐到天亮就可以了。】
這是鬼殺隊所有人此刻的念頭。
但黑死牟的目光卻沒有落在他們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很遠的地方——他看到站在遠處的八百比丘尼轉身,白色的衣擺扼住了黑死牟的呼吸。
他伸出了手,下意識地想要去抓住什麼,卻被鬼殺隊的柱攔住。他揮著自己的日輪刀,月輪形狀的風刃從刀身往四處飛散。
作為上弦之壹,他是鬼舞辻無慘最大的驕傲,也是所有上弦之鬼中,無可撼動的存在。
時透有一郎受傷的腿部湧出的血液浸濕了他的衣物,也讓他的動作變得比時透無一郎更加遲緩——尤其是當時間被拉長之後,他的虛弱便表現得格外明顯了。
視線內想要看見的那個人完全消失,黑死牟再也沒有心思留在這裡,他抓住了這一漏洞,在所有柱的阻攔下衝出了他們的包圍。
——*——
耳旁有怪異的風呼嘯而過,落入黑死牟的耳中像是有無數的風妖在暗夜中狂舞。
他僅憑直覺而移動著,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明白了什麼?】
在過去與現在的記憶重疊在腦海中的時刻,他忽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黑死牟的直覺告訴他,或許這個問題的答案,遠比他想像之中更加重要。
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他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視線內出現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在外廊上坐著一個人。
她微微側目,面容平靜,分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繼國嚴勝卻忽然覺得,她正在注視著的,並非是黑死牟。
而是繼國嚴勝。
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中,每一次投來的目光都浸染著皎皎明月與星光。
「八百……比丘尼閣下……」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形卻早已能夠遮擋一切落向她的月光。
八百比丘尼抬起臉注視著他,忽然問:「你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黑死牟忽然怔住了,這種問題完全不合時宜,而且她不應當是提問的那方,真正適合提出問題的,應當是黑死牟才對。
「我……」黑死牟深深地吐納著氣息,仿佛還沒有從方才的戰鬥中解除狀態。
黑死牟在做著怎樣的夢呢?這幾百年來,他都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每一天,又是以怎樣的心態,注視著映入他六只眼睛裡的一切?
沒能他做出回答,八百比丘尼卻又開口了:「我見到了緣一零式,那個有著六只手臂的人偶。」
【六】這個數字其實很常見,但六只眼睛、六只手臂,這兩個條件放在一起的時候,卻足以令它們都變得不同尋常。
「緣一的劍式,想要做出人偶重現,那些人為其裝上了六只手臂才能勉強做到。」
而一生都在追逐遙望著緣一的繼國嚴勝,卻在變成鬼之後也生出了六只眼睛。
他分明可以保持更接近人類的模樣,而那樣的面容才更像緣一。
黑死牟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對於緣一所達到的極致的領域,他一直都覺得,只要延長自己的生命,像八百比丘尼那樣活到足夠長久的時間,便能夠接觸到。
但是,在繼國嚴勝變成了黑死牟之後,用與人類時截然不同的姿態面對她的時刻,她的目光中卻帶著黑死牟無法理解的感情。
那樣的感情是什麼呢?
或許是悲哀、憐惜,又或許是惋嘆、遺憾。
總而言之,那樣的神色不帶半分高興的意味。
黑死牟忽然意識到,或許在她眼裡,當初的繼國嚴勝是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而她又問:「在過去的時光裡,你在為了什麼而努力呢?」
為了能夠超過緣一,抵達緣一所說的極致。
「無論是再怎麼特別的人,還是沒有任何特點的普通人,最終都將抵達同樣的終。」八百比丘尼輕聲說:「緣一說過這樣的話,對吧?」
黑死牟倏然繃緊了思弦,他握緊了手中的刀鞘,手背上迸起道道青筋。
自緣一死後,她已經有幾百年沒有提起過有關於緣一的半個字,但最近的幾天,她卻反反復復地提起他,頻繁得令黑死牟都心生悚然。
她又在做著怎樣的夢?又在為了什麼而努力?
「……是。」
黑死牟應聲,太陽很快便要升起,而他卻站在檐廊之外,站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前,巍然不動。
直到她伸出了手,對他說:「你還是沒有明白嗎?」
黑死牟將刀鞘駐在地面,他單膝跪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讓自己的視線能夠與她持平。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了他的發頂,那樣的觸感已有數百年未能感受。
他的心忽然亂了,仿佛又變回了好多年之前的幼小的繼國嚴勝,在那天夜裡來到她的面前,試圖從她口中得到回答。
「明白……什麼……」
他無意識地重復了這句話。
「緣一所說的終點,從來都不是【通透世界】,也不是【至高領域】。」
倘若是從其他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黑死牟只會嗤之以鼻,但八百比丘尼不一樣——她曾是令繼國嚴勝生出了【只要擁有足夠漫長的時間,付出足夠多的努力,哪怕是再怎麼普通的人,也能夠變成超乎尋常人類理解的存在。】這種念頭的人。
「是死亡。」
她輕輕地說出了令黑死牟頭腦空白的話。
繼國嚴勝窮盡一生都在追求著緣一口中的極致,但他未能想到的是,緣一所說的終點,從來都不是真正的極致——而是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結局。
死亡。
近乎無措般的慌亂侵襲了他的身體,令黑死牟幾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刀鞘。
他拋棄了死亡,拋棄了人類的身份,墮落成吃人的惡鬼,變成了他們無數次斬殺過的對像……
「在那個時候,緣一離開的時候,我離開的時候,你都沒有挽留。」八百比丘尼的聲音鑽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腦海中發酵,將他的思緒破壞得一塌糊塗。
「我以為你已經想明白了,」八百比丘尼輕聲道:「我在離開的時候,也告訴了你原因。」
原因……黑死牟想起來了,她離開繼國家的原因,是因為他的母親若月已經過世了。
「人類擁有著生老病死,都會抵達死亡這一終點,哪怕再怎麼難以割舍,也沒有強行挽留的必要。」八百比丘尼當初,正是抱著這樣的念頭離開了繼國家。
所以她沒有任何遲疑,也不需要有任何留戀和猶豫。
而繼國嚴勝也沒有挽留她,讓她以為對方也已經明白了這點——任何事物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宿命與歸途,強行扭曲它們,得到的結果也只會是面目全非的惘然。
繼國嚴勝一生都在注視著緣一,而黑死牟一生都在磨煉著劍技。
但他卻忘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忘記了自己最開始的夢。
黑死牟忽然覺得一切都豁然開朗。
黎明撕裂了暗沉的天空,日光逐漸灑落在地面,黑死牟低著腦袋,有人捧著他的臉頰,讓他抬起了腦袋。
六雙眼睛在淌著淚水。
多麼荒唐……而又無趣的一場夢啊。
繼國嚴勝其實早就死了,是被他自己親手殺死的,活下來的是不甘的執念,是扭曲了自我也扭曲了本心,甚至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怪物。
但這樣的強留與執著,根本毫無意義。
在那過去的數百年間,他窮盡一生想要追求著的東西……其實早就已經得到了。卻又被他親手丟棄了。
「緣一……」
「對不起。」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卻並非只是在向他道歉,同時也是在告訴他:「去這樣告訴他吧,嚴勝。」
她說:「去告訴緣一,你真正的想法……」
「你永遠,都是我的驕傲。」
繼國緣一……也是繼國嚴勝的驕傲。
——*——
黑死牟的臉上,那些猙獰的眼睛逐漸消失,屬於人類的面孔重新展露在太陽之下,他恍惚間像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從遠處叫著他「兄長大人」。
「緣一……」
消散在空氣之中的聲音,身形也一並消散,只有那身白底紫格的羽織掉落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看到了在那堆衣物之中,有一個小小的袋子。
她打開了那個布袋,看到了一支老舊的笛子——和剛做出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它已經徹底變得光滑了。
因為曾有人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摩挲著這支笛子,發自內心地思念著另一個人。
八百比丘尼沒有說話,她安靜地坐在外廊,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黑色的鎹鴉飛到了她的身邊。
「請跟我來。」
那只鎹鴉口中發出了語調怪異的聲音,尖銳地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八百比丘尼仿佛從夢中驚醒,現實中的一切都令她恍惚。
她埋葬了繼國嚴勝的衣物——和那支舊舊的笛子一起。
本該在數百年前便已經死去的亡魂,終於抵達了他夢寐以求的、卻又一直都錯誤地理解了的【終點】。
如果真的存在著死後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著神明……
八百比丘尼抬起臉,她看到日輪升起。
【請讓我也……抵達那樣的終點吧。】
——*——
上弦會議再度召開。
僅相隔數日,這樣的頻率實在過於頻繁了些。童磨漫不經心地托著腦袋這樣想著,卻忽然發覺無限城中安靜得有些過分。
彈琵琶的姐姐依舊坐在高高的地方,抱著她的琵琶,猗窩座閣下則是站在不遠的平台上。童磨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正想同對方打個招呼,卻忽然感受到了一陣危險的氣息。
屬於本能的敏銳,以及身體裡屬於鬼舞辻無慘的細胞,令童磨打消了打招呼的念頭,將視線移向了另一個平台。
他看到了鬼舞辻大人——並非是幼年形態,而是成年男性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微微抬起下頜,紅梅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泛著冷冽的光澤。
「上弦之壹,上弦之肆,上弦之伍……」說到這裡的時候,童磨舉起了手,像是課堂上聽到了老師提問的小孩子一樣,還沒得到回答的點名,便搶答道:「他們好像都還沒有來呢!」
童磨張望了四周,仿佛沒有感受到這時候的氣氛究竟如何,「半天狗閣下和玉壺閣下難道還在刀匠的村子裡嗎?那黑死牟閣下又去哪裡了呢?」
他好奇地摸了摸下巴,像是靈光一現般驚呼:「難道……都已經死在獵鬼人的手中了嗎?」
他自顧自地說著,從七彩的瞳眸中淌下晶瑩的淚水,童磨以扇遮面,語氣悲痛道:「啊……實在是……」
空氣中忽然升起了一道凜冽的寒光,在童磨話未說完時便落在了他的腦袋上,熟悉的液體濺落在他腳下的地板,冷冷的呵斥從遠處傳來:「閉嘴!」
鬼舞辻無慘神色陰冷地縮緊了瞳孔,童磨的話無疑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令人覺得就像是在嘲諷一般。
「上弦之月,只剩下二人。」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無限城中響起,猗窩座的目光淡淡地瞥過正在生長著腦袋的童磨,在心裡暗罵了一聲蠢貨。
但對於黑死牟的死亡,猗窩座也的確感到了意外。
上弦之壹的力量有多麼強大,猗窩座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倘若說他會死在獵鬼人的手裡,猗窩座是絕對無法相信的。
人類的力量,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八百比丘尼……」
在猗窩座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他忽然聽到了一個人的名字。猗窩座抬起臉,這才發現八百比丘尼也不在無限城。
他忽然產生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很難說那種感覺是什麼,但無端的令人心生忐忑。
鬼舞辻無慘咬牙切齒地說出她的名字,猩紅的瞳孔裡有如實質的仇恨濃稠得像是要淌出血來。
「她背叛了。」
「……」
奇詭的沉默蔓延開來,猗窩座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鬼舞辻無慘說出的話是什麼意思。
當他理解了之後,第一反應則是:「怎麼可能……?!」
在過去的幾百上千年間,她都一直站在鬼舞辻大人的身邊,怎麼會……
「誒?!」童磨的聲音響起的速度更快,新長出來的腦袋很快便和一開始沒什麼差別了,他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金色的鐵質對扇在手中展開。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接受這一事實的速度卻極快,一邊露出沉痛的模樣撫著胸口,一邊落著淚說:「沒想到八百比丘尼閣下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真是太過分啦!」
聽到這種比起斥責倒更像是在開玩笑的話,鬼舞辻無慘的臉色難看極了。
他正想讓童磨再次無法發出聲音,卻看到他臉上的神色發生了變化。
收斂起那些輕佻而又虛浮著的虛情和表像,童磨對他說:「由屬下去把她帶回來如何?」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歸宿,從來都不是其他的任何地方,像她那樣的存在,在人類的世界裡,又怎麼可能得到救贖呢?」童磨忽然笑了起來,是哀憐而又慈悲的模樣。
這樣的言語令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就在童磨和猗窩座都以為他要點頭了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卻開口說:「不。」
他輕輕地吐出這種壓抑而又冰冷的字眼:「我親自去。」
「我會親自,把她帶回來。」
——也會親自,讓她明白背叛的下場。
鬼舞辻無慘一生都在懷疑著一切,但當他想要去相信些什麼,試圖讓另一個人站在她的身側,並且發自內心地接受著對方的時刻,那個人卻令他失望了。
這樣的認知令鬼舞辻無慘覺得格外諷刺,甚至覺得生出了那樣的念頭的自己,也簡直就像是笑話。
在他過去的漫長生命中留下了過分深刻的痕跡的人,他透過黑死牟的眼睛,在黑死牟的身形即將消失的時刻看到了她。
鬼舞辻無慘有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她那時候正在注視的人並非黑死牟,而是他鬼舞辻無慘。
但這樣的恍惚只持續了瞬息不到的時間,便又輕而易舉地灰飛煙滅。
他想起她微微垂下眼瞼時平靜的臉色,想起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她沉默而又安靜的姿態。
安靜而又沉默得……令鬼舞辻無慘覺得她永遠也不會產生變化。
但他忽然意識到,八百比丘尼已經變了,在距離她最近的自己都還沒有弄明白原因的情況下,她忽然離開了他的身邊。
並非是一言不發地離開,而是……帶走了他手底下最為得意的上弦之鬼的前提下。
鬼舞辻無慘早就應該想到的。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想起她在上弦會議中突然提起緣一的日輪刀。
那樣的舉動過於突兀而又怪異,但鬼舞辻無慘當時卻以為她仍站在自己的身邊——哪怕她時不時要露出冷淡的、嘲諷的表情,但她也曾在無數個抵足而眠的時刻擁抱著他的身體。
而現如今一切都只像是笑話。
或許早在她的目光落在黑死牟身上時,她就已經看到了他的死亡。
那麼無數次迎接了她的目光的鬼舞辻無慘,他的終結……是否也早已在她的眼前浮現過無數次了呢?
鬼舞辻無慘從來都不是能夠輕易善罷甘休的人,任何令他覺得不悅的存在,都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那麼,把八百比丘尼帶回來之後,又要怎麼做呢?
第59章 誕生的意義
柱合會議。
在以往相隔數年、遇到了重大事件才會召開的回憶, 現如今卻只是時隔數月便再次召開了。
九柱之中,除因花街一戰身受重傷無法戰鬥的音柱之外,其余的柱都抵達了產屋敷的宅邸。各自站在庭院之中,靜候著產屋敷耀哉的出現。
但這一次來的人卻並非是產屋敷耀哉, 而是他的妻子產屋敷天音。
所有人都很清楚其中的原因——產屋敷耀哉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 現如今已經不方便行走了。
但即便如此, 產屋敷天音還是認認真真地解釋了自己的丈夫未能親自前來的理由,而後鄭重其事地向大家道歉。
「您不必如此。」
岩柱的眼中落下淚水, 他雙手合十, 仿佛寺廟中的虔誠僧侶,說出來的話也滿是悲憐的意味。
產屋敷天音注視著半跪在庭院中的大家,他們一直都尊敬著身為鬼殺隊當主的產屋敷耀哉, 也一樣尊重著作為產屋敷耀哉妻子的產屋敷天音。
產屋敷一族深受詛咒已久,為了延續過於短暫的壽命,他們得到了神官的指引, 從神官的家族中迎娶妻子, 以此讓自己家族的壽命得到了延長——但也最多只是三十歲。
而產屋敷耀哉……卻在這樣的年齡到來之前, 身體便將近油盡燈枯了。
彌漫在庭院之中的氣氛極為沉重,但此次柱合會議的召開, 其主要內容卻是因為刀匠之村的事情——原本分散在各地的【柱】們突然得到了鎹鴉的召集,讓他們全部前往刀匠的村子。
這樣的召集過於突然而且緊促, 更何況召集的原因還是……
「天音夫人, 」富岡義勇維持著半跪著的姿態, 抬起了那張毫無波瀾的臉, 「三名上弦之鬼將會襲擊刀匠之村,這樣的消息,是從何而來呢?」
平日裡一舉一動都不合群的水柱,在這一次的柱合會議上終於提出了一個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其他人雖沒有說話,卻也都把視線放在了產屋敷天音的身上。
雖然早就知曉主公的家族擁有著預知的能力,但這種程度的預知也能做到的話……
「是因為八百比丘尼閣下。」
產屋敷天音跽坐在和室之內,看到外廊前的柱們露出了遲疑的神色。唯有煉獄杏壽郎和富岡義勇恍然大悟——畢竟他們早幾年便從產屋敷耀哉的口中聽說了她的存在。
蟲柱蝴蝶忍有了新的問題:「那位八百比丘尼閣下,現在在哪裡呢?」
「她現如今,也在產屋敷的宅邸之中。」
——*——
刀匠之村一戰雖因將能夠戰鬥的柱全部集合在了刀匠之村,把傷亡的數量盡可能控制到了最低,但畢竟同時迎戰三名上弦之鬼,想沒有半點損失也只是痴人說夢。
最明顯的例子便是霞柱雙子,兄長時透有一郎的左腿受傷嚴重,且因為拖延的時間太長所以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甚至會影響到今後的行走。而弟弟時透無一郎,卻是整只左臂都被斬下,幸好止血及時,不然連性命都有可能直接丟在刀匠之村。
但這是因為他們面對的是最為強大的上弦之壹,其他的柱雖然也多多少少也受了傷,但總歸沒有他們這麼嚴重。
事實上,蝴蝶忍在為他們兄弟二人治療的時候,也曾詢問過他們是否要提前退位,畢竟他們的身體狀況,已經無法再恢復到從前的狀態了。
但此前向來安靜內斂的時透無一郎,卻頭一次露出了強勢的模樣,語氣堅定地說:「我還可以繼續戰鬥,只是少了一只手臂而已,更何況還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而他的證據也很充分。哪怕是無法恢復到全盛狀態的時透有一郎和時透無一郎,也已經比許多鬼殺隊劍士的實力更加強大。
更何況時透無一郎那時候對她說:「我想要和哥哥一起戰鬥。」
蝴蝶忍注視著他的眼睛,實在無法說出半句反駁他的話。
她想起自己當初成為鬼殺隊劍士的原因,也是因為她的姐姐蝴蝶香奈惠是鬼殺隊的【花柱】。
她想要和姐姐一起戰鬥,變成姐姐那樣溫柔而又強大的、可以保護許多人的【柱】。
蝴蝶忍深深地吐出氣息,露出了一個笑容:「那今後也要繼續加油呀。」
這樣的話語她並非只給了時透無一郎,也給了其他的很多人。大家雖然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才加入鬼殺隊,但他們都有著共同的目標。
【惡鬼滅殺。】
灶門炭治郎和戀柱蛇柱一同面對了上弦之肆,過程中雖然也是凶險萬分,但好在結果喜人,哪怕受了傷,也只要花費些時間休養,便能夠調整過來。
更何況在這次戰鬥之中,還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
——變成鬼數年的灶門禰豆子,竟能在陽光之下行走了。
發現這一現像之後,灶門炭治郎落下了眼淚,他緊緊地抱著自己唯一的親人,而他的妹妹竟時隔數年開口說出了變成鬼之後的第一句話。
是呼喚著兄長的聲音。
這樣的喜悅一直延續在他昏迷之後的夢境中,炭治郎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很奇怪的夢境,他看到穿著紅色羽織的劍士坐在自己的身旁,他的耳下墜著熟悉的花札耳飾。
事實上這並非他第一次夢見這位劍士了,但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這位劍士究竟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他在刀匠之村遇到了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驕傲地為他介紹了村子裡最強的人偶。
那個名叫【緣一零式】的人偶。
在刀匠之村裡,灶門炭治郎第二次聽到了【日之呼吸】這個說法。
他現如今所使用的呼吸法和劍式,灶門炭治郎從父親那裡知曉的它的稱呼是【火之神神樂】,但從那個早已破敗的、以昔日的鬼殺隊最強劍士為原型制造出來的人偶身上,他卻看到了火之神神樂的重現。
而其他人都將其稱之為【日之呼吸】。
灶門炭治郎還在思考著二者之間究竟有何聯系,他的意識卻已經恢復了清明,睜開眼睛之後看到的是朋友們熟悉的臉,我妻善逸趴在他的床上痛哭流涕。
「嗚嗚嗚嗚嗚!炭治郎!!」發現他醒來,我妻善逸撲上來抱住他,就在炭治郎深受感動,想要安慰一下他的時候。
「請把禰豆子嫁給我吧!!!」
我妻善逸緊緊地握著他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完上句話,便又變成了那副不靠譜的樣子,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笑得傻乎乎的:「禰豆子妹妹實在是太可愛啦,而且……」
灶門炭治郎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樣的表情深深地打擊到了我妻善逸,他正想說些什麼,卻被身後不知何時站過來的神崎葵打斷了。
「好了!炭治郎還需要休息,不要在這裡打擾病人了!」
神崎葵也沒多說半句話,直接提著我妻善逸的衣領,冷漠地把他拖了出去,丟人關門的動作一氣呵成。
我妻善逸愣愣地坐在外廊,看了一眼障門,視線卻忽然瞥到了院子裡正在和蝶屋的孩子們玩耍的禰豆子。
「禰~豆~子~妹妹~」
他張開手撲了過去。
——*——
「主公大人想要見你。」
在善逸被丟出去之後,灶門炭治郎才聽到神崎葵開口說:「別問我是因為什麼原因,我只是傳信的人,你去了就知道了。」
從蝶屋到產屋敷宅邸的路程並不遠,是走個十幾分鐘就能抵達的地方,雖然灶門炭治郎還沒有恢復完全,但全然可以當做散步了。
他在路上一直想著是因為什麼原因,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到禰豆子和珠世小姐。
或許禰豆子能夠行走在太陽之下,珠世小姐知曉原因,而主公也知道,灶門炭治郎早就見過珠世了。
可這樣的猜測,卻在他抵達了產屋敷宅邸,見到了產屋敷天音夫人,被對方領到了主公的房間門口時,忽然被另一種擔憂所取代。
【藥味很重。】
事實上,自從進入了產屋敷的宅邸中,他便已經聞到了這樣的味道,在藥味的掩蓋之下,他還聞到了一種似乎是什麼東西正在腐爛的氣味。
這樣的味道從何而來,只需要稍稍思考一下便能夠得知。
懷抱著擔憂與忐忑,天音夫人拉開了障門。
但映入灶門炭治郎眼中的,卻不僅僅是躺在寢具內的產屋敷耀哉——還有另一位跽坐在他身邊的女性。
「他來了。」
那位女性輕聲開口,躺在寢具內的主公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天音夫人走到他的身邊,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依靠,讓主公得以起身坐穩。
產屋敷耀哉的身體,的確已經惡化到了這種地步。
「主公大人……八百比丘尼閣下……」
灶門炭治郎有些呆愣,不是很能理解這時候的情況。
「請不必拘束,」灶門炭治郎聽到天音夫人對他說:「此次邀請你前來,是因為八百比丘尼閣下有話要說。」
她僅說到了這種地步,便沉默下來,將說話的余地留給了八百比丘尼和灶門炭治郎。
灶門炭治郎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尚未褪去稚嫩的臉還有著屬於少年的天真與幼小——而此刻這張臉上滿帶著局促。
他顯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你和伊之助相處得還好嗎?」八百比丘尼像是看出了他的拘謹,忽然這樣問他。
像是閑聊一般的開頭,再加上平淡溫和的語氣,很快便讓灶門炭治郎放下了拘謹,他說起了伊之助,「伊之助是我的同伴。」
還有善逸也是,大家都是因為有著共同的目標而加入了鬼殺隊的、年齡相仿的孩子。自然也更容易親近。
「這樣就好。」她笑了笑,看到了灶門炭治郎身上的傷口:「很嚴重嗎?」
「只是小傷而已,」炭治郎樂觀地說:「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在同他說話之時,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注視著他的臉,雖然他有著與緣一相似的紅發紅眼,甚至左邊的額角也有著相似的暗紅色斑紋,但八百比丘尼卻覺得——
【灶門炭治郎,他一點也不像繼國緣一。】
即便他是日之呼吸的傳人,繼承了日之呼吸的劍技【火之神神樂】,也繼承了繼國緣一的花札耳飾。
可他卻有著一顆毫不遜色於任何人的堅定而又熾熱的心,哪怕他從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天才。
有著繼國家血脈的時透兄弟,其實比灶門炭治郎擁有更加優秀的天賦。但八百比丘尼與灶門炭治郎交談時,卻像是忽然明白了為何緣一要選擇將自己的劍技傳給他的祖先。
正因為他們只是普通人。
繼國緣一生來就是與眾不同的人,這一點,哪怕他自己再怎麼否認,也無法在其他人眼中獲得認同。
天生的斑紋,與生俱來的天賦,以及從幼時起便達到了的【通透世界】。繼國緣一的天賦遠勝於這世間的任何一人。
但他所追求的……卻只是成為普通的人,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火之神神樂並不是多麼復雜的神樂舞,這一點八百比丘尼格外清楚,哪怕是普通人,只需要用心學習也能夠學會它的所有動作。
只不過,要想像繼國緣一那樣結合日之呼吸的呼吸法使用它,將它變成實戰型的劍技,卻並非是一年兩載能夠做到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想起了很久之前,她遇到了繼國緣一和繼國嚴勝的母親若月,在若月的挽留之下留在了繼國家。
當若月懷上身孕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曾單獨告訴過她:「是雙生子。」
她看到了她生下的孩子,一個是普通的、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的孩子,可另一個……卻生來便有著火焰狀的斑紋。
這樣的斑紋若是出生在普通的人家,或許也能勉強接受,可他卻是生在了繼國家,尤其還是作為武家的雙生子。
雙生子中,因為有可能出現長大後互相爭奪家產這一情況,作為後出生的一方,往往從出生起便注定了並不敞亮的未來。
但那位看起來極為柔弱的女性,卻是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將她的手掌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對她說:「可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仿佛是在回應著她的話一般,她腹中的胎兒也有了明顯的胎動,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感受到了她腹中那些屬於生命的震動,她也看到了若月慈愛著注視著自己的腹部時的溫柔。
「我會為你祈禱的。」八百比丘尼輕聲說:「我以前是火之神神社中的巫女。」
也是唯一一名能夠完整地跳完火之神祭典儀式的巫女。
在若月面臨著臨盆的時刻,八百比丘尼換上了莊重的祭祀禮服,她在若月的門外跳起了祈福的火之神神樂,那樣的舞蹈,就連站在門外等候的侍女們都為之怔然了許久。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原本隔著屏風守在若月生產的房間裡,卻在看到了雙生子中的弟弟繼國緣一額角的斑紋,想要將其抱出來扔掉的時刻,繼國家主看到了庭院中的神樂舞。
那位巫女的面容上分明沒有任何表情,卻無端能令人深受慈悲與神聖的垂憐,繼國家主抱著緣一在門外站了許久,直到她停下了舞動。
「我為若月夫人,和她的孩子們向上天祈禱,祈求火之神的恩光能夠庇佑在她們的身側。」八百比丘尼垂眉斂目,輕聲低語。
繼國家主遲疑了,這樣的遲疑適時地讓時間拖延到了因生產而脫力的若月夫人醒過來——她絕對不會認同丈夫的想法,因為這兩個孩子,都是她最為心愛的孩子。
在那兩個孩子之中,比之繼國嚴勝,八百比丘尼落在繼國緣一身上的目光其實更多。
她憐惜緣一尚且年幼卻無法體會到人世的冷暖,仿佛生來便隔絕於世俗之外。而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很清楚,這樣的感覺會讓人多麼空虛。
在那個孩子蹲坐在母親的身側,對她投來空洞得毫無波瀾的眼神時,這樣的悲哀尤為清晰。
她曾握著緣一的手,在他對此毫無反應時注視著他幼小稚嫩的面龐,同他說:「緣一,你要學會去接受這些感情。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注定要比他人承受更多的孤獨,什麼也不在意,什麼也不追求,這樣只會讓你愈發厭倦人世。」
而那時的緣一,恐怕並不能理解她話中的含義。
可即便如此,八百比丘尼還是要告訴他:「厭倦人世不會讓人獲得快樂,也無法讓人感到幸福。」
她抵著緣一的額頭,對這個小小的孩子說:「有人愛著你。」
無論是他的兄長還是他的母親,他們都愛著繼國緣一。
——*——
產屋敷耀哉的身體狀況甚至不足以支撐他坐起太長的時間,為了不打擾他的休息,八百比丘尼帶著灶門炭治郎前往了外廊。
比起湯藥的苦澀味道濃重的和室,時而微風拂過的外廊,則更能令人放松身心。
但灶門炭治郎卻絲毫也不覺得放松,因為他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聽到了一個名字——
【繼國緣一。】
「那是使用著初始呼吸——日之呼吸的劍士,也曾是將鬼舞辻無慘逼入絕境,令他落入了生平極致狼狽境地的存在。」
但是聽到這樣的說法,灶門炭治郎便呼吸一滯,他的瞳孔猛然縮緊,神色也是絕對的凝重:「您知道日之呼吸?」
八百比丘尼點頭,「我也知道火之神神樂。」
灶門炭治郎一直以來最為困惑的最大的問題,竟然都能在同一個人口中得到解答,她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願意告訴他。
「火之神神樂最開始的時候,只是火之神神社中用以祈福的神樂舞,但緣一把它和自己所領悟的增強體能的呼吸法,也就是日之呼吸進行了融合,所以變成了用以斬鬼的劍技。」
八百比丘尼沒有告訴灶門炭治郎的是,她只在繼國緣一的面前跳過一次火之神神樂,正是他們的母親生下他們的那日。
分明緣一那時候只是剛出生的幼兒,但他的大腦卻深深地記住了八百比丘尼舞動的姿態,將那一整套完整的火之神神樂記在了腦海之中。
這也正是為何鬼舞辻無慘能夠讀到手底下所有鬼的想法,卻從未在黑死牟的腦海中讀出過關於八百比丘尼也會火之神神樂的半分信息。
因為繼國嚴勝根本沒有見過那樣的景像——而就算他見到了,也不可能留在腦海中。
灶門炭治郎理解著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也就是說,完整的火之神神樂,您也知道嗎?」
灶門炭治郎一直都知曉火之神神樂有十二種型,但他卻隱約覺得似乎缺少了什麼。
在八百比丘尼的回答中,他的直覺得到了認同,因為那位巫女告訴他:「火之神神樂一共有十三型。」
「那……」灶門炭治郎幾乎是驚呼出聲:「第十三型又是什麼呢?」
八百比丘尼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而是反問道:「你能為了斬鬼付出多大的代價?」
這樣的問題倏然令灶門炭治郎繃緊了心弦,他抿了抿嘴角,語氣卻一如往常般堅定,他說:「哪怕追到地獄,我也一定……會把鬼舞辻無慘,親手斬殺!」
這是從灶門炭治郎在十三歲那年前往鎮上賣炭,回家後卻發現家中滿是血跡,大家全都躺在了血泊之中的絕望裡生出來的信念之花。
他無數次回憶起那樣的慘狀,也回憶起自己背著唯一還有溫度的妹妹禰豆子,任由灌入鼻腔中的寒氣凍傷了肺部,哪怕難以呼吸也想要將她帶去鎮上的醫生那裡救治。
那是難以割舍的過往,也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奪走了原本平靜幸福的一切,令這樣的慘狀誕生的,正是鬼舞辻無慘。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他的眼睛,在那雙深紅色的眸子裡,燃燒著名為【仇恨】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真好啊……」她發自內心地感慨著,對這樣的感情伸出了手。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灶門炭治郎的頭頂,她對他說:「你一定能做到的。」
灶門炭治郎忽然慌了神,這樣的觸感……
【有種溫暖的、像是母親的手掌一樣的感覺。】
——*——
火之神神樂的第十三型其實很簡單,八百比丘尼的手指托起灶門炭治郎耳下的花札耳飾,她輕聲說:「將你所知道的十二種型完整地連接起來,不斷地重復著,這就是第十三型。」
事實上,這樣的秘密也早在耳飾之中便留下了暗示。
繼國緣一留給炭治郎的先祖自己的耳飾,那上面畫著太陽升起的圖案,十二條紅色的線環繞著中間的太陽,也正意味著最終之型的玄機就在其中。
這就是第十三型。
灶門炭治郎愣住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戴著的花札耳飾其實就是最後的關鍵,但八百比丘尼卻捧著這對耳飾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年幼時的緣一,在繼國家的絕大多數人眼中都是格外可憐的存在。
他從不說話,也無法對他人的話做出反應,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就連他的母親若月也以為他無法聽到聲音。
而作為虔誠的信徒,她自然會尋求神明的指示,並為此而來詢問八百比丘尼。
八百比丘尼為她制作了火之神的平安符,而她則是將其做成了耳飾,戴在了繼國緣一的耳下。
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的歸宿,時隔多年八百比丘尼再次見到了這對花札耳飾,而它們的主人也繼承了緣一最大的願望。
緣一曾說過,自己是為了戰勝鬼舞辻無慘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想到這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忽然想這樣詢問灶門炭治郎。
「你是為了什麼,而誕生在這個世上的?」
這樣的問題令灶門炭治郎愣了神,他思考了很久,尚未完全褪去稚氣的面容,又會說出怎樣的話呢?
在八百比丘尼安靜地等待著的時候,她聽到對方開口了。
「是為了獲得幸福。」
八百比丘尼慢慢睜大了眼睛,她仿佛這時候才忽然看清楚了眼前的孩子——是的,他的確和緣一完全不一樣。
這個孩子平凡而又普通,卻有著一切世間最為美好真摯的感情,比起生來便擁有過人天賦的緣一,這樣的存在,才更加令人覺得真實而又近在咫尺。
緣一是天上的太陽,是遙不可及的存在,但炭治郎卻是落在每個人身上的陽光,溫暖而又平凡。
而事實上,這才是繼國緣一最為渴望的姿態。
繼國緣一他從來都不想當什麼天才,他只想當個普通的人,和自己喜歡的人,和自己愛著、也愛著自己的人,平凡而又普通地過完余生。
但他無法做到這樣的事情,因為有了鬼舞辻無慘的存在,很多人都陷入了不幸之中,無數人因為他或是他制造出來的鬼而深陷絕望,不得不舉起了日輪刀投入賭上生死的戰鬥。
而如果不是因為有了鬼舞辻無慘的存在,灶門炭治郎,這個仿佛是從緣一的理想之中誕生的,平凡卻又努力的孩子,也本該過著緣一夢寐以求的平靜幸福的生活。
在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灶門炭治郎卻笑了起來,這個孩子的笑容並不耀眼,卻像是隨處可見的陽光一樣溫暖。
他說:「這世間的所有人,都應該是為了獲得幸福,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在此前的任何一個時間裡,她都從未遇到過像灶門炭治郎這樣的孩子。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是你的話,的確是能夠做到的。」
在他的心底裡有著對世間萬物的尊重與愛護,也有著對所有正確與錯誤的明確認知,哪怕他並沒有像繼國緣一,像延續了繼國家的血脈的時透兄弟那樣的、與生俱來的天賦,也足以達成自己的目標。
這就是所謂的宿命,是一切都恰到好處的終結。
——*——
那之後灶門炭治郎來找過八百比丘尼好多次,但每次他都是一個人來的——在鬼殺隊的【柱】們對所有隊員進行集中訓練,以准備最後面對鬼舞辻無慘的決戰的空隙中,他還是會來產屋敷家的宅邸中與八百比丘尼見面。
灶門炭治郎有時候會詢問她有關初始劍士繼國緣一的事情,有時候則是同她講些鬼殺隊裡發生的事情,無論是怎樣的交談,都能讓他們聊上很長的時間。
直到有一次,他們說起了伊之助。
「八百比丘尼閣下……」灶門炭治郎的神色有些猶豫,他看著八百比丘尼,遲疑地問:「您為什麼不去見伊之助呢?」
這樣的問題顯然令炭治郎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了,所以他在問出口的時候才會猶豫。而且,在說完之後他便後悔了。
【不該這樣問的。】他想。
分明八百比丘尼閣下就在產屋敷家的主宅中,而伊之助也在附近和柱們一起訓練,但八百比丘尼閣下卻從不去看他,也從不出現在鬼殺隊眾人的面前……
「我……不能去見他。」
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說:「就這樣繼續下去,對他來說反而更好。如果真的有必要想起什麼,或許他到時候也能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
但更重要的是,八百比丘尼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那樣的事情裡,並不包括伊之助的存在。
「如果到時候一切都結束了,而你們都還活著,」八百比丘尼對灶門炭治郎說:「有一句話,請幫我轉告他吧。」
灶門炭治郎注視著她,聽到她的聲音,忽然有種在聽人交代著臨終之言的感覺。
可據他所知,八百比丘尼閣下分明有著永遠也不會死去的身軀,也有著漫長無盡的壽命。
「請告訴他,他的母親,永遠以他為傲。」
——*——
距離刀匠之村的一戰之後,已經過去數日,八百比丘尼獨自佇立在外廊,月色如水般淌在木質的廊板。
富岡義勇帶來了她要的東西。
事實上,聽到那樣的請求時,富岡義勇愣了一下,他下意識看向跽坐在她身側的天音夫人,以及躺在寢具內,因病情過於嚴重而被繃帶纏繞著面龐的主公。
「請按照八百比丘尼閣下所言去做吧。」天音夫人對他說。
於是富岡義勇帶來了她要的鬼——並沒有特別的要求,只要是鬼就可以了。
這只鬼的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富岡義勇的日輪刀就架在它的脖子上,柱的力量用來控制一名低階的鬼,實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他沒有說話,因為直覺告訴他現在並不需要他開口。
八百比丘尼知道鬼舞辻無慘能夠通過任何鬼的眼睛看到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也知道,他此刻正在通過這只鬼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富岡義勇沒有回避,他也沒有回避的必要。
那只鬼因為掙扎而被他按在了地上,所以八百比丘尼蹲下身來,讓自己的視線更近地接觸到了對方的眼睛。
她忽然說:「我找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了。」
這句話不是對此刻在場的任何人或是鬼說的,而是對很遠之外的鬼舞辻無慘所說的。
在聽到了這句話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手無意識地撕碎了手中的書本,他的眼睛睜得很大,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瞳孔豎起。
他按著自己的額頭,卻無法按下心底裡陣陣湧起的慌亂。
這樣的慌亂產生得很不應該,但只要稍稍咀嚼她所說的話,鬼舞辻無慘只想到了一樣東西——八百比丘尼想要的東西——那樣的東西是什麼呢?
【死亡。】
而能夠令她獲得死亡的,就鬼舞辻無慘而言,他只知道自己編造出來的謊言——青色彼岸花。
八百比丘尼找到了青色彼岸花了嗎?
這樣問題在他的心底裡發酵著,讓他聯系起了那日刀匠之村,他透過玉壺和半天狗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黎明來臨、太陽升起,這世間第二個憑借著自己的力量脫離了他的掌控的鬼,出現在了太陽之下。
「灶門禰豆子……」鬼舞辻無慘呢喃著這個名字,能夠出現在太陽底下的鬼,他一定要得到。
而八百比丘尼已經找到了的、她想要得到的東西,他也必須要得到!
或許鬼殺隊的人不知道,鬼舞辻無慘能夠通過自己留在手底下的鬼身體裡的細胞,讀取他們的記憶也連接他們的視野,但八百比丘尼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鬼殺隊的水柱,卻完全沒有任何遮掩地將那名低階的鬼帶回了鬼殺隊的主宅,帶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
無論是灶門禰豆子還是八百比丘尼,她們的藏身之所都是同一個地方。鬼舞辻無慘已經能夠確定這一事實了。
哪怕明知道鬼殺隊的人會在產屋敷家布下陷阱,鬼舞辻無慘也一定會親自前往。
因為八百比丘尼透過那只低階的鬼,同他說:「來見我吧。」
她的聲線似乎還和往常一樣,又似乎染上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但無論那樣的聲音裡帶著何等不同尋常的東西,都足以令鬼舞辻無慘的決定更加果斷。
「我會去的。」
哪怕他所說的話,根本無法傳達到八百比丘尼的耳中,但鬼舞辻無慘還是對著眼前虛無一人的暗色說:「產屋敷家的宅邸嗎……」
他已經知曉了具體的位置,而剩余的上弦之鬼,也都已經做好了隨時聽候指示的准備。
覆滅鬼殺隊的夜晚,就選在明晚吧。
鬼舞辻無慘在心底裡說。
「我會讓你知道,比永恆的生命更令人絕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第60章 今夜月色真美
黑沉的夜裡浸染著冰冷的風,落櫻在風中浮動, 落在水面靜謐的池中。
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坐在外廊, 她的面前端放著矮桌,桌上是溫熱的酒和小菜, 襯著安靜的夜,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一樣。
庭院裡傳來了極細微的落地的聲音, 八百比丘尼抬起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 青年形態的初始之鬼站在月色之下, 微蜷的黑色短發落在他的頰側。
他穿著考究的襯衫西服, 像是顧及了夜色的寒涼, 肩上還披著黑色的大衣。
鬼舞辻無慘沉默地注視著她, 他的衣在風中泛起弧度,像是正在被黑暗中的什麼東西撕扯一般,紅梅色的眸子裡流淌著稠冶的暗色。
「你來了。」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
她的神色還是那麼的平靜, 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恍惚間甚至令鬼舞辻無慘產生了一種錯覺——此刻也像是這之前的無數個夜晚裡一樣, 晚歸的鬼舞辻無慘在回家時碰巧見到了還沒有入睡的八百比丘尼。
但實際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鬼舞辻無慘的心一點點冷了下來,他的身體感受到了周圍的空氣, 在空氣中彌漫著紫藤花到的臭味。
哪怕到了鬼舞辻無慘這樣的境界, 紫藤花已經對他起不到什麼作用了, 但對於這種味道, 他還是絲毫也喜歡不起來。
產屋敷家的宅邸出乎意料地令鬼舞辻無慘心生熟悉, 許多年前他作為人類之時, 這個家族的宅邸就是這般模樣,千年已過,眼前的一起卻像是從回憶裡脫骨而出。
「我來了。」
鬼舞辻無慘應聲。
八百比丘尼微微抬起了臉,視線眺望著空中高懸的月,那圓月在薄雲的遮掩下稀疏地泄露出淺淡的光,輕柔地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肩頭。
她忽然笑了,形狀姣好的眼睛裡映著同樣溫柔的月色:「今晚的月色真美。」
但鬼舞辻無慘卻無暇欣賞。不僅如此,他甚至在想,這樣的月色就算再美,八百比丘尼今後也注定無法再看到了。
「真可惜啊,」鬼舞辻無慘嘲諷地說:「你以後都見不到了。」
他的話並未令八百比丘尼面上的笑意褪去分毫,她移過視線,將這樣的笑容展露在鬼舞辻無慘面前。
鬼舞辻無慘忽然有著異樣的心悸——並非是源自□□,而是來於感情。
「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仿佛真的是在和他談心一樣——哪怕現如今的氣氛和場合,其實都沒有半分適宜性。
「永恆的生命真的是上天的恩賜嗎?」她動了動脖頸,微微低下腦袋,拿起了矮桌上的酒杯。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覺,在她的對面也擺放著一塊圓墊,精致的酒杯裡滿盛著瑩亮的酒水。
【就像是……特意在等待著他一般。】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庭院裡,腳下所踩著的是細碎的石頭,鴉黑的蜷發偶爾會被風拂起,發尾搔著臉頰輕擦過。
「從獲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軀那刻起,我就一直都在想著,我的終點將會在何處呢?」八百比丘尼自言自語般地說著,轉動著自己面前的酒杯。
「但再怎麼思考,再怎麼尋找,我也沒能得到答案。所謂的但凡是活著的生命,都會前往相同的終點,對於我這樣的存在而言,根本沒有任何真正的意義。」
八百比丘尼嘆了一口氣,她抬起臉,又將視線投向了鬼舞辻無慘。
她說:「直到你出現在我面前。」
四周靜得幾乎詭異,鬼舞辻無慘仿佛能夠聽到自己的心髒正在跳動的聲音。
「是嗎。」
他不鹹不淡地開口,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八百比丘尼此刻的表情卻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他多年來所見的最為生動的模樣了,她的眼睛也仿佛浸在了月光裡,被皎潔如水的月色洗得瑩瑩發亮。
「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胡言亂語。」八百比丘尼對他說:「當你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實在太高興了。」
那時的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卻又無法抵達自己唯一的知己所抵達的終點,她甚至什麼話都還沒來得及同晴明說,便已經迎來了晴明的終結。
而她的心底裡只有無窮無盡的遺憾。
那時候的八百比丘尼太需要些什麼其他的東西來填補這份孤獨了,所以她無法拒絕別人伸出來的手,無論對方究竟是人類還是惡鬼,漫長的人世過於孤獨,如果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人都不在,那才是再悲哀不過的事情。
嘴上是說著這樣的話,而臉上也帶著同樣的笑容,這樣的表情竟真的令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簡直快要相信她的話了。
但實際上,鬼舞辻無慘仍然記得當初她注視著自己時的表情,那雙空無一物的眸子裡毫無波瀾,絲毫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他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八百比丘尼不在乎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事,她總是這樣,過分安靜而又沉默,令鬼舞辻無慘難以讀懂她的心思。
他從來都聽不到她的心在說什麼。
她伸出纖細的手,白皙的手腕輕巧地活動著,鬼舞辻無慘看到她將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滿酒,而後舉起了杯子。
「要來喝一杯嗎?」
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東西,在她斟酒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了她的手指上,由他親手套上去的戒指,仍未被她摘下。
鬼舞辻無慘的心忽然亂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時候在想些什麼,是應該回答她說的話嗎?還是思考她的舉動究竟代表著什麼?
此前的八百比丘尼從未同他說過這種話,也沒有向他露出過這樣的眼神——不帶一絲一毫的雜意,仿佛真的只是想和他坐坐。
他的腳步仿佛是不受控制一般走了過去,在她的面前頓住,鬼舞辻無慘注視著她的臉,看到她的脖頸脆弱而又纖細。
鬼舞辻無慘曾無數次割開這樣纖細的脖頸,但每一次她都會在血泊中煥發出太陽般的火焰,像是奇詭的古事中超脫了人類理解的神明或是妖物,在頃刻間從流溢的碎光中重獲新生。
他也曾無數次想過,究竟要用什麼東西,才能夠終結八百比丘尼的生命。
但這樣的疑惑是無解的難題,是說出了【青色彼岸花可以殺死你】這種謊言的鬼舞辻無慘,也無法得到答案的懸疑。
他在她對面的圓墊上坐了下來,沒有任何表情地瞥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杯。
「可以喝酒嗎?」她忽然問。
鬼舞辻無慘只覺得很諷刺——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年,而她卻連這種小事都不知道。
若是在平日裡,他肯定會直白地將這樣的諷刺扎進她的血肉,但此刻……鬼舞辻無慘卻保持了沉默。
他沒有動。
八百比丘尼已經飲盡了杯中的酒,她將杯子放在桌上,輕聲嘆道:「真好啊。」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似乎在某個時刻,她也曾用這樣的語氣,說過同樣的話——但無論是這一次還是那一次,鬼舞辻無慘都不明白她究竟在感慨著什麼真好。
月色真好?酒水真好?還是……此情此景真好?
奇怪的念頭就這樣從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一個個冒出來,卻又慢慢地消散。
而八百比丘尼也繼續開口了:「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遺憾。」
鬼舞辻無慘有些詫異地看向她,雖然喝了酒,但她的臉頰並沒有泛紅,眼神也沒有陷入迷醉,依舊是很清明的目光。
可八百比丘尼這時候說出來的每一句話,卻都像是在和他掏心挖肝地說著自己埋藏在心底裡已久的話語。
「什麼……遺憾。」
仿佛也是被她的狀態所感染了一般,鬼舞辻無慘竟接了她的話,詢問她後續。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回憶之中,她的睫羽如蝶翅般微揚:「在很久之前的時候,我有一件事情沒有完成。」
她說:「很多年之前,也是這樣月色美麗的夜晚,我和另一個人坐在神社的外廊,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有好多話想要對他說,可我卻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正是因為這一遲疑,才導致她竟沒有發覺,那時候坐在她對面的晴明,已經老得就快要死了。
他的皮膚早已不如初遇時那樣白皙,甚至連手指也無力再握著酒杯——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來赴約了,因為晴明自己也很清楚,這一定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在那夜之後,便不會再有人同她一起坐在月色美麗的外廊,哪怕只是閑聊也足以打發無趣的時光。
「我想要對他說……」八百比丘尼分明是在回憶著過去的事情,但她的視線卻目不轉睛地落在了鬼舞辻無慘的身上,她說:「請把我也一起帶走吧,讓我也能夠和你一起,去往你將要抵達的終點。」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鬼舞辻無慘握著酒杯的手卻無意識地收緊,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水順著杯身裂開時的縫隙往下流淌,和碎片一起掉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腿上,手工制作的考究西服就這樣毀於一旦,但它的主人卻沒有絲毫顧及的閑暇。
鬼舞辻無慘很想問她,那麼久之前的事情,與他沒有任何關聯的事情,為何要在此刻、在他的面前提及。
更何況她口中那個人的身份還如此特殊,沒有任何男人會在聽到自己的妻子一直記掛著另一個男人之時,仍心平氣和面對著這樣的事實。
但鬼舞辻無慘忽然愣住了,他猛地意識到了自己在想些什麼,而這樣的想法足以令他自己都沉默許久。
酒杯碎裂時的動靜其實並不大,可在現如今這種過分安靜的環境裡,一切突兀的聲音都顯得格外鮮明。
但八百比丘尼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失態的舉動,而是注視著自己面前的酒杯,在它空掉的時候自顧自地斟滿了酒。
鬼舞辻無慘卻覺得頭暈目眩,好半天才擠出來幾個字:「……那還真是可惜了。」
八百比丘尼忽的笑了起來,並非是之前那種輕柔的笑,而是低低地笑出了聲音。這樣的笑讓鬼舞辻無慘有些看不清她了,不過轉念他又想到,自己從來也就沒有看清過她。
如果鬼舞辻無慘真正了解她,那也不會坐在這裡,聽她說著此前他從未聽見過半句的話語。
正是因為她此時露出的姿態太過陌生,她說出來的話太過罕見,所以鬼舞辻無慘才難以遏制住自己想要繼續聽下去的衝動。
如果是平日裡,或許八百比丘尼在此時早就已經身首分離,從滿地的鮮血中再度復活了。
但此刻,他仍沒有翻臉。
鬼舞辻無慘過分安靜地坐在外廊,從和室裡的燈籠往外氤氳出來的光落輕撫著他的面頰,在他的臉上投落明滅的燈光。
「不,」八百比丘尼忽然說:「已經不可惜了。」
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氣,像是終於從什麼東西裡解脫了一般。
八百比丘尼看著鬼舞辻無慘:「因為我這一次終於說出來了。」
哪怕並非是對晴明說,而是對鬼舞辻無慘說。
鬼舞辻無慘怔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正想開口,卻被八百比丘尼打斷——她說的話令鬼舞辻無慘猛地縮緊了瞳孔。
她說:「你在騙我。」
在這句話落入耳中的瞬間,鬼舞辻無慘的第一反應只有一個,其實他本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繼續維持著這份岌岌可危的表面平靜。
但是……
他握緊的拳頭上,手背凸起的青筋直白地暴露了自己。
而八百比丘尼卻捅/穿了最後的遮掩,直白地說:「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青色彼岸花能夠殺死我這樣的說法,從始至終都是假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和之前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差別,但鬼舞辻無慘卻怪異地從中聽出了其他的情緒,那樣的感情緊緊扼住了他的神志。
他難以思考些什麼,但沉默也就等同於默認——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格,如果她猜測錯誤,必定會得到來自鬼舞辻無慘的嘲諷或是冷笑。
八百比丘尼比他更覺得諷刺,一切都是假的,比之荒唐而又虛幻的夢還要無趣。
他們之間的聯系,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了謊言與欺騙之上,是用腐爛的虛偽作為肥料,栽培飼育出來的扭曲的花。
「多麼可笑啊。」八百比丘尼輕聲說。
四周靜得發冷。
鬼舞辻無慘分明穿得比她還多,也分明早已脫離了人類的薄弱,但他卻覺得那些滴落在他的大腿上的酒水都帶著刺骨的寒冷——酒杯的碎片仿佛要深深地嵌入他的血肉。
「就是因為這樣嗎?」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許久,給了這樣一個回答。
因為他騙了八百比丘尼,所以她就要背叛。
聽到這樣的話,八百比丘尼仿佛突然褪去了臉上的全部血色,她安靜地注視著鬼舞辻無慘,皮膚呈現出一種瓷器般的慘白。
她張了張嘴,對她眼前坐著的鬼舞辻無慘有了更加清楚的認知。
是的,他就是這樣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分明一直都是知道的——鬼舞辻無慘是傲慢而又自我,永遠不會考慮他人的感受,也永遠不會發自內心地理解和關心任何人的存在。
他本就是這樣的,是猙獰而又殘忍的惡鬼。
但八百比丘尼卻深深地將他的身影刻在自己的視線內,將他留在自己的腦海中。
「你……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這樣的問題令鬼舞辻無慘在對上她的目光時忽的平靜下來了,他之前也聽到過這樣的問題,也是從她的口中被說出來。
但那時候的問題,卻不是給他的,而是給黑死牟的。
在最後的時刻,黑死牟大抵是重新變回了繼國嚴勝,那個曾被他自己親手放棄、親自扭曲的,弱小的人類身份。
但鬼舞辻無慘無法理解,為何會有人甘願放棄強大的力量,放棄永生去追求著其他的東西呢?
鬼舞辻無慘在做著的夢,是永生不滅的夢——正如八百比丘尼現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但八百比丘尼卻在渴求著死亡,前往那些人類的終點。
「無慘,」她忽然這樣喚他,聲音溫柔語氣親密,八百比丘尼似乎想到了很高興的事情,雖然現如今的情況無論如何都不該高興。
鬼舞辻無慘忽然心生寒意,能令八百比丘尼覺得高興的事情,是什麼呢?
她一直以來都在追求著的東西,在今日剛見面的時候,她說過的,她說已經找到了……
鬼舞辻無慘不知道那樣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八百比丘尼找到能讓自己獲得死亡,能讓自己前往黃泉,去和她思念了上千年的安倍晴明見面的東西了嗎?
初始之鬼的瞳孔裡深深地刻印著這樣的想法——在他眼裡屬於八百比丘尼的想法。
這樣的想法甚至在她的心底裡深藏了上千年,伴隨著另一個男人的回憶,被她長長久久地埋在了最隱秘的夢境裡。
【八百比丘尼,就是在做著這樣的夢嗎?】
一想到這樣的事實,鬼舞辻無慘便遏制不住心底裡陣陣升騰而起的怒意,他不想再和八百比丘尼多說——起碼此刻不再想了。
鬼舞辻無慘將會在今夜覆滅鬼殺隊,這是他堅信著的事實,也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他才來到了產屋敷的宅邸。
他會在解決完鬼殺隊之後再把她帶回無限城,從今往後她再也不需要思考哪天的天氣更明朗,也不需要去琢磨哪夜的夜色更美麗。
而他們也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用來說清楚她在做著怎樣的夢。
——*——
在鬼舞辻無慘試圖起身的時刻,八百比丘尼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圖一般,她拂開矮桌上的布置,傾身抱住了他的脖頸。
八百比丘尼緊緊地將他擁在懷中,她的額頭貼著鬼舞辻無慘的額頭,熟悉的觸感仿佛那些數不盡的夜晚。
她親吻著鬼舞辻無慘的嘴唇,力道卻像是要撕咬下他的血肉。
分明鬼舞辻無慘才是【鬼】,可這時候的初始之鬼卻覺得,她才更像是失去了理智的惡鬼。
這樣的舉動其實根本無法給鬼舞辻無慘造成任何傷害,但他的思緒卻被她的動作攪成了一團亂麻,鬼舞辻無慘下意識將手掌放在了她的背上,卻忽然察覺到她唇角的弧度。
【八百比丘尼在笑。】
起初他不明白她為何而笑,但很快他便知道了——漫天的火光從產屋敷的宅邸裡升騰起來,伴隨著爆/炸聲的響起,熊熊燃燒著的火焰吞沒了整座產屋敷宅邸。
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或許她之前說的那些話,都全部是假的。
【只是為了拖延他,而故意做出的惺惺作態罷了。】
但那樣的八百比丘尼卻令鬼舞辻無慘陷入了恍惚,哪怕明知道她的舉動過分怪異,他仍是覺得——或許就這樣陪她演下去,也並非是什麼難以忍受的事情。
可當他自己的身體在爆炸中被摧毀,被過分灼熱的火焰延緩了恢復的時間時,他卻下意識在這片火光之中尋找著八百比丘尼的身影。
她也會在這樣的火焰中復活,而復活之後的身體——與人類別無二致的身體,卻無法抵擋住這樣的火焰。
八百比丘尼會不斷地在這樣的火焰中重復著復活與死亡的過程,直到她爬出這片火焰,或是待到火焰熄滅。
生出這種念頭的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那日在淺草十二層中,他們忽然遭遇了地震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也是下意識將她擁進了懷裡——是未經過思考的,本能般的動作。
其實這已經可以證明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特殊的地位了,哪怕她做出了現如今這種背叛的舉動,鬼舞辻無慘無法原諒她,卻也無法丟下她。
過去的太過漫長的時間裡,哪怕只是因為謊言與欺騙而讓他們牽扯到了一起,他也不會在謊言被揭穿之後任由一切就此結束。
【還沒有結束。】
鬼舞辻無慘想,不會在這裡結束的。
——*——
在炸/藥中還藏著其他的陷阱,由血鬼術制造出來的數量龐大的刺球阻礙了鬼舞辻無慘的動作,而當他被那些刺球巨化時生出的荊棘刺入身體時,才猛然驚覺自己的身體發生了異樣。
分明置身於熊熊烈火之中,可他的大腿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凍住了一樣,刺骨的寒意從腿部向全身蔓延。
不到瞬息的時間,鬼舞辻無慘便明白了自己為何會生出這種異狀的原因——是那時捏碎的酒杯——八百比丘尼早就在裡面倒好了酒水。
在鬼舞辻無慘抵達產屋敷宅邸之前,那個杯子就已經是滿的了。
他不知道那裡面究竟是什麼東西,但可以知道的是,侵入他身體裡的毒素,遠在鬼舞辻無慘的認知之外。
他從未見過這種東西。
【太過諷刺了。】
鬼舞辻無慘心想,他正在火焰中尋找著八百比丘尼的身影之時,或許對方正在暗暗地嘲諷和慶幸著鬼舞辻無慘的愚蠢吧。
只是因為一個謊言,她便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鬼舞辻無慘難以理解,分明八百比丘尼往日總是一副看不進任何東西的模樣,她也總像是無法產生任何情緒波動的樣子,可現如今她所做的一切,都令鬼舞辻無慘像是被人狠狠地抽在臉上一樣恥辱。
這是他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甚至掩蓋了昔日他身為人類之時被預言著無法活過二十歲的憐憫,令鬼舞辻無慘的心從未像此刻一般猛烈地跳動著——他迫不及待要結束這一切。
然後把八百比丘尼找出來,把這一切都加倍地還在她的身上。
——*——
無限城籠罩了整個鬼殺隊,而鬼舞辻無慘則被鳴女藏在了最核心的地帶,為了給受傷中毒的鬼舞辻無慘拖延足夠長的時間,鳴女要和其他的三名上弦一起拖住鬼殺隊的所有柱。
在鬼殺隊之中,有威脅力的也只有【柱】級的鬼殺隊成員,其他的普通隊員反倒是送去鬼舞辻大人身邊更好——用作鬼舞辻大人恢復的食物。
鳴女抱著這樣的想法,不斷地使用著自己的血鬼術,源源不斷地將鬼舞辻無慘事先召集好的鬼全部送到鬼殺隊隊員所在的地點。
而其他的上弦也分明有了自己的對手。
猗窩座遇上了當初在無限列車事件中沒能解決掉、也沒能將其變成鬼的煉獄杏壽郎,童磨遇上了他曾經殺死的【花柱】蝴蝶香奈惠的妹妹蝴蝶忍,而才變成鬼沒有多長時間便晉升為上弦之六的曾經的鬼殺隊劍士獪岳,則是遇見了自己的同門師弟我妻善逸。
所謂的宿命,大抵便是如此。
就在今夜,所有人都要面對自己的命運了。
——*——
「我一直都覺得,命運就是和神明、極樂之類的東西一樣,絲毫沒有存在的確切性和可能性的東西。」
有著彩虹色眸子的極樂之鬼被鳴女送來了一個和萬世極樂教的蓮池極為相似的空間裡,用木頭築造的蜿蜒小路架在蓮池之上,而他的四周都是女性教徒與許多鬼殺隊的女性隊員。
「我還真是幸運呢~」
童磨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展開了自己的武器。金色的鐵質對扇在他的手中張開,本可以作為裝飾品的東西,在他的手裡卻變成了殺人的利器。
面帶笑容的惡鬼身上濺滿了鮮血,可他的眼睛仍是那麼的璀璨絢麗,干淨得像是雨後初晴時在空中浮現的彩虹。
童磨用慈悲的目光注視著這些失去了生命的女孩子們,一面說著好可憐,讓我來把你們帶去極樂,一面將她們抱在懷裡,吞食著她們的身體。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有人闖入了他的極樂淨土,打斷了他將她們帶往極樂的舉動。
那是一名身材嬌小的鬼殺隊劍士,似乎還是鬼殺隊中的柱,童磨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時滿浸著憤怒與仇恨。
她扯著自己身上的羽織,像是要讓他看得更加清楚明確些一般,咬牙切齒地問他是否記得這身羽織。
童磨的記性一直都很好,他從來都不像八百比丘尼大人那樣,連很重要的事情都總是忘記。於是童磨想,他應該是記得的。
他的確記得。那是他在數年前殺死過的一名【柱】身上穿著的羽織。不僅如此,那個鬼殺隊中的女孩子的頭上也帶著和現如今的這個女孩子一樣的蝴蝶發飾。
「原來是你呀!」想起了她說的是誰,童磨高興極了,可他很快又想起當初的遺憾,他的高興也沒能維持多長的時間。
「太可惜啦,」童磨攤手道:「當初沒能把她吃掉真是太浪費了,不過沒關系哦,我今天一定會把你吃掉的,你的名字是忍吧,小忍嗎?」
像是在和剛認識的人閑聊一般,童磨興高采烈地叫著她的名字,說小忍真努力,速度也很快,「在我見過的所有柱中,有這種速度的是在是太少啦!」
分明是在進行著生死的決戰,可童磨卻輕佻得像是在玩游戲一樣,就好像他們現在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打鬧,打鬧結束之後大家還是好朋友。
但蝴蝶忍並不這樣認為,在她看來,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她也必須要將眼前的惡鬼斬殺。
但童磨卻在蝴蝶忍劍身中的毒素全部注入了他的身體中之後,一面輕而易舉地分解著毒素,一面驕傲又可惜地說:「小忍真厲害呢!只是這種毒素很快就會被分解呀,你也發現了吧,毒素被分解的速度越來越快,沒有更厲害的毒是不行的哦~」
蝴蝶忍難以忍受他這種嬉笑般的態度,也難以忍耐他假惺惺的可惜。
「你的速度真的很快呢,這種速度說不定可以斬下我的腦袋,只可惜小忍的力氣太小啦,光是用毒可沒法殺死我哦~」
這樣的話在童磨的口中蹦出來的時刻,只會令蝴蝶忍內心的惡心與恨意翻湧得更加猛烈,她不想聽到自己的名字從鬼的口中說出,還是用這種令人作嘔的語氣。
而就在蝴蝶忍與童磨的戰鬥陷入短暫的停頓時,有其他人闖入了這片空間裡。
頭上也戴著蝴蝶發飾,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與蝴蝶忍和蝴蝶香奈惠有所關聯的女孩子,以及……臉上戴著狐面,氣息卻過分熟悉的少年。
「哦呀~」童磨半掩著自己的下頜,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見面呢……」
分明他也沒有指明是在對誰說話,可在場的三人卻都忽然意識到了——是對伊之助。
「伊之助。」童磨笑著叫出了他的名字。
穿著鬼殺隊隊服的少年身體瞬間僵硬了,事實上,從見到這只鬼的時刻,他的腦海中便忽然湧出了怪異的念頭。這樣的念頭與其他的兩人都不同,並非是仇恨,而是……熟悉和安心。
【怎麼會呢?】
伊之助想,他分明是鬼殺隊的劍士,為何會對一名鬼生出這樣的感覺,尤其對方還是上弦之鬼。
那名眼睛裡刻著上弦貳的鬼露出了憐愛般的表情,闔上了手中作為武器的對扇,把它們放在身後,像是要藏起什麼來一樣。
「誒呀呀,被伊之助看到了這副樣子,八百肯定要生氣了吧……」童磨頗有些苦惱地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卻又猛然想起了什麼一般,抬起了臉說:「不對呀,八百更不希望的是伊之助知道鬼的存在……可伊之助你現在穿著的,是什麼呢?」
他的語氣倏然間發生了變化,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快脫了吧,把這身衣服丟掉,然後到我身後來,我會保護你的哦,伊之助。等我解決掉這兩個鬼殺隊的人,我就把伊之助帶去更安全些的地方。」
他說著說著,像是陷入了某種幻想之中一般,像是在對他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童磨說:「八百這次一定會誇我做得好了吧,畢竟我可是找回了那位大人和她都以為已經死掉了的伊之助哦!」
【他在說什麼?】
自童磨開口說出伊之助這個名字時,八百伊之助的狀態便陷入了詭譎的迷宮,像是有千萬條思緒在他的腦海中盤踞,可他卻怎麼也找不到入口。
分明一切都近在咫尺,從眼前的鬼說出「八百」這個名字時,伊之助便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眼前這名上弦之鬼口中的「八百」,或許就是他的母親。
可隨著童磨說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伊之助越是覺得頭暈目眩,若不是有面具的遮擋,他毫無血色的面容便要直接暴/露在他們的視野之中了。
當伊之助意識到他的母親竟和眼前這個殺死了無數人的惡鬼有所聯系,甚至還似乎交情匪淺的時刻,他再也無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伊之助!」
栗花落香奈乎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短暫地喚回了他的理智,而蝴蝶忍的話,則對他起到了適時的安撫。
蝴蝶忍對他說:「不要相信鬼說的話。更何況是眼前這只鬼。」
「一面做著殘忍扭曲的舉動,一面卻能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抱著殺意使用著自己的血鬼術,卻能稱贊鼓吹著對手的一舉一動……」
蝴蝶忍的聲音不大,可童磨還是憑借著過人的聽力完整地聽到了她的每一個字。
「小忍!」童磨嚷嚷起來,卻不是惱怒,而是興高采烈:「沒想到小忍居然也這麼關心我!我真是太感動啦!」
第61章 情人節:無慘
【大正時間線, 情人節番外, 與正文無關。絕對ooc情深款款無慘。】
鬼舞辻無慘敏銳地覺察到了今日氣氛的怪異,這樣的怪異在他回到別館時感受得尤為明顯。
絕對不是他的錯覺, 就連別館之中的佣人, 投向他的眼神似乎也帶著幾分令他難以理解的異樣。就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一樣。
在佣人恭敬地接過他摘下的帽子時,他的視線在客廳裡掃了一圈, 語氣隨意地詢問道:「夫人呢?」
往常的這個時間點,八百比丘尼應該是坐在餐桌前才對。
而今日,不僅是她沒有坐在餐桌前,桌上什麼都沒有擺上今日的晚餐。
鬼舞辻無慘自從變成了【鬼】之後就不再需要人類的食物了, 但八百比丘尼卻仍保持著這種普通人的習慣,他微微蹙起眉頭, 卻聽到了佣人說:「夫人上樓換衣服去了。」
鬼舞辻無慘微微一怔, 不太明白她為何要在晚上換衣服。
他剛准備把自己的外套脫下, 上樓去看一眼情況, 可手指才剛碰到扣子, 便看到了從樓上下來的八百比丘尼。
在鬼舞辻無慘的記憶中, 八百比丘尼其實很少穿這種顏色艷麗的衣物,紅楓色的底料,在衣擺和袖口的地方用金紅色的絲線繡著花紋——並非是平日裡常穿的洋服, 而是傳統的振袖和服。
他眉梢微揚,注視著八百比丘尼走到自己的面前。
她停住了腳步, 而後慢慢地在鬼舞辻無慘面前轉了一個圈, 而後抬起臉看著他, 「這件怎麼樣?」
一般來說,只要她願意主動示好,不帶明嘲暗諷的意味,鬼舞辻無慘也就不會故意同她唱反調。
所以他說:「很好。」
八百比丘尼今日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在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後,她伸手將鬼舞辻無慘的西服外套剛解開的扣子扣上,然後理了理他的領口。
她輕聲說:「今晚出去吃晚飯吧。」
鬼舞辻無慘頓時明白了今天的餐桌上什麼都沒有的原因。
他只當八百比丘尼心血來潮,也沒有多問什麼,得心應手地露出平日裡那副好丈夫的溫雅笑意,在她挽上自己的手臂時柔聲說好。
手裡捧著他剛摘下的帽子的佣人將帽子呈到他面前,卻被八百比丘尼瞥了一眼說不用了。
鬼舞辻無慘挑了挑眉。
「我覺得你不戴帽子的時候更好看些。」八百比丘尼說著,伸手碰了碰他垂在頰側的微蜷黑發。
被她觸碰著的鬼舞辻無慘沒有動作,任由她的手指在輕拂過他的發尾後又搭回了他的手臂。
「那就這樣吧。」鬼舞辻無慘說。
——*——
突兀而又怪異的外出決定,在真正得到了實施之時,八百比丘尼卻顯露出了一副早有准備的樣子。
他們坐在餐廳裡,一進門便得到了侍者的迎接,將他們帶去了早就預約好的位置。
這種高檔餐廳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常來,這並非是說他的財力不足以支撐這樣的消費,而是因為並不喜歡人類的食物,而只會在必要的時刻——和人類中的「生意伙伴」交際之時,才偶爾會來那麼一兩次。
但這也不代表著鬼舞辻無慘不懂這些用餐的禮儀。
他身為人類之時便出生貴族,哪怕那時候身體虛弱無法外出,也是受了貴族教育的熏陶,一舉一動都透著矜貴的意味。
但他只是隨意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偶爾透過杯中血一般的液體注視著對面的女性。
「怎麼突然想約我出來用餐了。」鬼舞辻無慘漫不經心地說著,視線落在她明顯精心打扮過的裝束上。
【而且還是一副很重視的樣子。】
這一點,從她事先預約的餐廳也能看出來。
八百比丘尼擦著嘴角,眼尾微微上挑,或許是為了搭配今天的衣著,她的妝容也遠比平日要艷麗幾分。
殷紅的嘴唇嘴角上揚,八百比丘尼問他:「只是忽然想起我們也很久沒有出來過了,不是嗎?」
這樣的理由相比於解釋原因,倒更有幾分敷衍的意味,但鬼舞辻無慘也沒有指出來,只是等待著她用餐結束——他面前的食物一口也沒有碰。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盤子上,停頓了片刻,什麼話也沒說。
她預約的時候選了一家西式餐廳,建築風格也與傳統的和式建築天差地別,挑選位置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將座位選在了二樓的窗邊,只要稍稍側過腦袋,就能透過玻璃看到外面街道的熱鬧。
鬼舞辻無慘大抵發現了她這種刻意而為,視線也如她所願投向了窗外,她用餐結束後在他對面輕聲開口,詢問他是否去外面的街上逛一逛。
相比於坐在情調優雅卻只會讓他覺得無趣的餐廳裡,鬼舞辻無慘還是更樂意於在外面稍微走動一下的,仿佛是心思被捉摸透了一般,他無意識地跟著八百比丘尼的意志展開了行動。
他們只在外面走了半條街不到,便路過了一家電影院,站在門口的店員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在他們路過她身邊時便熱情地向他們推薦著今日的電影。
「您要考慮一下嗎?」或許也是出於某種神奇的第六感,女孩敏銳地覺察了他們之中占據行動主導地位的是誰,她不留余力地對八百比丘尼露出微笑,說:「今天播的都是很適合戀人們觀看的影片哦。」
鬼舞辻無慘的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的側臉上,看見她像是被店員說動了一般,從對方手中接過了排片表,一副真的要去看電影的樣子。
對於這種事情,鬼舞辻無慘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人類的電影無趣而又聒噪,正如在人群之中聽到的嘈雜鬧聲,但當八百比丘尼忽然抬起臉,和他對上視線的時候,他卻愣了一下。
「去嗎?」
八百比丘尼的眼睛裡折射著街道兩邊五光十色的瑩亮,但那裡邊卻又不止這種僅流溢於表面的色彩,而是蘊含著某些更深些的、足以令鬼舞辻無慘的想法產生動容的東西。
鬼使神差的,鬼舞辻無慘點了點頭,應聲:「你想去的話,那就去吧。」
店員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對自己的機智感到十分驕傲。
雖說現如今國內西洋化愈發嚴重,但相比於國外而言,各種設備還是存在著差距。黑白的電影能夠看出什麼東西呢?這個問題鬼舞辻無慘是絕對回答不出來的。
他的注意力也沒有放在電影上。
影院中的光線極為黯淡,但氣氛卻似乎透著令鬼舞辻無慘不解的奇怪,這種奇怪令他覺得過於熟悉,正如今日回家時察覺到的不同尋常。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這樣的問題悄無聲息地籠罩在鬼舞辻無慘的心頭,讓他坐在電影院裡明顯心不在焉。
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了什麼——從電影院裡坐著的其他人身上。
並非是鬼舞辻無慘的錯覺,他觀察了周圍的情況,發現來看電影的大多是年輕人,而且都是兩兩成對的那種。
八百比丘尼就坐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邊,意識到這點的時刻他下意識將目光移向了她,在昏暗的室內空間裡,大屏幕上的光線忽明忽暗地落在她的臉上。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知道她有著優越的外貌優勢,這一點在相處的過程中他也能從其他人的反應中有所察覺,他的視線時常落在她的臉上,但那其中往往都帶著探究的意味。
而現在,鬼舞辻無慘卻只是單純地看著她,也沒有思考太多的東西。
他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這樣的感覺很不尋常,所以鬼舞辻無慘將原因歸咎在了此時的氣氛上,在電影看到中途的時候,他們身旁的那對情侶已經依偎在一起許久了。
但自從落座之後,八百比丘尼便松開了挽著鬼舞辻無慘的手,在看電影的過程中似乎也沒有要做出旁邊的女孩子那種舉動的念頭。
她真的就是在認認真真地看著電影,靠在椅座上連目光都沒有投向他幾次,別提有多專注了。
電影有這麼好看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起碼鬼舞辻無慘是這樣認為。
身為鬼的視力和聽力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正因如此,四周正在發生著的一切,鬼舞辻無慘的感知也尤為明確。
他抬了抬下頜,眉頭微微蹙起,視線又移向了八百比丘尼。
而這一次,他發現對方也在看他。
他們的視線就在這種昏暗的光線中重疊,八百比丘尼大抵是在笑的,當鬼舞辻無慘開始思考這樣的笑容從何而來之時,他看到八百比丘尼向著自己傾過了身體。
溫熱的吻落在了他的嘴角,只是稍稍停頓了一瞬,她便又恢復了原本的坐姿,繼續將視線落在大屏幕上。
鬼舞辻無慘怔愣著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也只好學著她的樣子,將注意力放在正在播放電影的大屏幕上。
但他覺得自己心跳的速度或許是快了些的。
而與此同時,鬼舞辻無慘也終於發現了大屏幕上正在上演著什麼。
面容俊秀的青年擁著他懷中的女性,用溫柔的語氣說著那些繾綣的話語,他們的目光緊緊地落在彼此的面容上,這樣的距離,完全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也在交融著。
鬼舞辻無慘似乎猛然間發覺了八百比丘尼方才舉動的來由,因為看到電影裡剛好出現了接吻的場景,所以就近也選了鬼舞辻無慘作為付諸行動的對像。
似乎也沒有哪裡不對。
但鬼舞辻無慘卻冷靜不下來了,方才的那個吻落在他的唇上的觸感,似乎現如在也還停留在他的皮膚上。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方才被她親吻過的地方,紅梅色的眸子裡晦暗不明。
八百比丘尼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身旁的人究竟陷入了怎樣的迷惘之中,在那個吻之後她便沒再將注意力放在鬼舞辻無慘身上,而是像剛開始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將自己的目光投落在電影上。
直到從電影院裡出來,鬼舞辻無慘也沒明白剛才的電影究竟演了些什麼。
一部分原因是他本就對這種東西不感興趣,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事實上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當八百比丘尼詢問他覺得電影如何之時,他本想敷衍地說聲好看,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中途她的臉湊過來時的樣子。
「很好。」
鬼舞辻無慘輕聲說。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他臉上的神色,只以為他真的是覺得電影好看。有些詫異以鬼舞辻無慘的眼光會看上這種在她看來都只有演員的臉能稍微看下去,而沒有半分其他意義的電影。
「是嗎……」八百比丘尼輕聲應道:「原來你喜歡這種啊。」
鬼舞辻無慘抿了抿嘴角,她分明沒有特指什麼,卻令鬼舞辻無慘神色中閃過一絲慌亂。
看電影看似只是中途的插曲,但事實上,這也是八百比丘尼早就計劃好的一部分。而看完電影之後,她和鬼舞辻無慘一起去了咖啡店。
在給自己點單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甚至沒有裝模作樣地詢問鬼舞辻無慘的意見,便為他做好了決定,給他也點了和自己一樣的食物。
侍者拿著她的點單退下,再次上來時把他們的甜點和咖啡都端了上來。
鬼舞辻無慘仍只是坐在那裡,最多用勺子攪拌一下杯中的咖啡,像是打發時間一般,沒有任何要端起來喝半口的意圖。
他不想吃人類的食物,也不喜歡人類的食物。
變成鬼之後仿佛味覺也被破壞了,人類的食物進入口中便會有種難以下咽的惡心感。鬼舞辻無慘並不是會委屈自己的存在,除了剛變成鬼、尚未完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那些人類的食物曾進入了他的口中之外,其余的時候都沒有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了。
當八百比丘尼的視線再度落在他面前一點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的食物上時,鬼舞辻無慘終於發覺了什麼。
【八百比丘尼似乎是刻意在觀察著什麼。】
關於鬼舞辻無慘會不會吃人類的食物這件事,恐怕也沒有人會比八百比丘尼更清楚了,但即便如此,她卻仍像是愛試探著什麼一般。
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愈發感興趣她究竟在做什麼。不過他並不打算在現在開口。
直到他們結束了今天的外出,一起回到家中的時候。鬼舞辻脫下自己的外套,露出高挑的身形和秀麗挺拔的腰身。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聽到八百比丘尼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鬼舞辻無慘想的是終於來了。
人類的節日他並不關心,自然也不會過多在意,但似乎八百比丘尼一副很在意的樣子。
他思考了一下,沒能想起來,便反問道:「是什麼日子。」
「是情人節。」
在鬼舞辻無慘的認知中似乎並沒有關於這種節日的印像。這其實也是正常的,畢竟是從西方傳來的節日,並不在意這種事情的無慘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而八百比丘尼則是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去了一趟廚房,出來時手上拿著什麼東西。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紅梅色的眼睛,聽到她說:「這是禮物。」
他下意識接過了這份禮物,剝開包好的油紙發現裡邊是一塊黑糊糊的塊狀物體——看起來並不像是什麼有趣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注視著他的反應,看他剝開油紙,目光落在裡面的巧克力上,沉默了幾秒鐘之後又將油紙包了回去,對她露出了慣例的笑。
她臉上的神色淡了下去,淡淡地說了聲有些累了,便沒再管無慘的反應,徑直上了樓梯。
鬼舞辻無慘注視著她的背影,看她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才隨口叫住一個路過的佣人:「這是什麼?」
女佣露出極為詫異的神色,就好像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也是大事一樣。
「是夫人親手做的巧克力……」
不管是什麼東西,一旦帶上了【親手做的】這層意味,哪怕再怎麼普通也能加上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了。
鬼舞辻無慘又聽到她說:「因為夫人似乎聽人說情人節的時候,女性會送這樣的東西給自己的戀人……」
他倏然意識到了什麼——今天她的怪異舉動,以及在點餐時有意無意地落在那些他完全沒有動過的食物上的目光……或許都和現在他手裡的這份【禮物】有關。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片刻,對女佣說了聲退下吧,而後再次剝開了那張油紙。
【惡心的味道。】
第62章 情人節:童磨
【現代橫濱背景, 與正文內容無關, 童磨番外,。】
武裝偵探社的樓下有一家叫做【旋渦】的咖啡店, 社員們平日裡時常會在休息時間去樓下坐坐, 而且因為店的主人是個很好說話的人,甚至會容許太宰這種屢次賒賬並且經常還不起債的人賴在店裡浪費位置。
工作日店裡的生意往往比較蕭條, 中島敦被與謝野晶子打發下來買咖啡,前往吧台時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八百小姐?」
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便是這家咖啡店的持有者。
「是敦呀,」手裡拿著書本的八百比丘尼聽到了少年的聲音, 抬起臉問他:「又被差使下來跑腿嗎?」
這種事情就連咖啡店的店主都知道了,可想而知平日裡中島敦沒少被吩咐做這種雜活。
白色頭發的少年笑了笑, 摸著自己的後腦勺說:「因為我是才來不久的新人嘛, 也幫不上大家太多忙, 只能做做這種跑腿的小事了。」
聞言八百比丘尼支著下巴, 將自己的手肘抵在桌面上, 輕聲說:「那可要加油呀。」
中島敦應了一聲「嗯!」, 又邁開步子走向吧台的方向。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在他的背影上,心想這可不是因為他是新人,畢竟當初的另一位偵探社員也是新人時期, 卻已經敢公然翹班並且屢屢欠下債務以至於賒賬的單子都只能去找他的搭檔。
正當她想到那個人的時候,便仿佛是冥冥之中感應到了什麼一般, 穿著砂色風衣的青年推開了咖啡店的大門, 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誒?」站在吧台前的中島敦愣了一下, 他看著推開門的青年張開雙臂朝著自己走來,臉上露出了驚慌的神色:「太宰先生?!」
但這樣的驚慌卻在太宰治穿過他身旁時凝滯在了臉上。
黑發的青年維持著張開雙臂的動作,卻被另一只白皙纖細的手抵住了腦袋,手的主人臉色平靜,說話的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輕柔:「沒必要用這種方式來打招呼,太宰君。」
聽到這種的回答的太宰治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很可惜的樣子,但好歹是放棄了擁抱的念頭,轉而坐在了她的對面,抬起手揮了揮,衝中島敦說:「敦!幫我也點一杯和你一樣的哦!」
站在吧台前的中島敦露出了無奈的神色,他嘆了口氣,而衝泡咖啡的店長則是一副早已習慣的樣子,笑著給他多加了一杯咖啡。
「謝謝您。」中島敦不太好意思地說完,將打包好的咖啡提好,而太宰的那杯則是直接用咖啡店裡的杯子衝泡的。
哪怕是店長都已經清楚了太宰先生的性格。中島敦無奈地在心底裡嘆了口氣,只希望太宰先生能喝完咖啡之後盡快結束這種光明正大曠工還以偵探社的名義賒賬的行為。
將咖啡放在太宰面前時,中島敦提醒了一句:「太宰先生,國木田先生一直都在找你,打你的電話也打不通……」
這種委婉的提醒方式顯然不適合用來提醒太宰治這樣的存在,他把手伸進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掏了掏,似乎想要掏出什麼來。但扯出來的卻只有口袋裡的布料。
「啊……」太宰治攤攤手,露出看似無奈實則開心的笑容:「手機不知道丟在哪裡了呢,可能是自殺的時候弄丟的吧。不過不用擔心哦敦,因為我今天才不會出現在國木田那家伙面前呢~」
聽到這種話的中島敦竟有種同情國木田先生的心情。攤上太宰先生這樣一個搭檔,實在是太恐怖了。
一想到搭檔的事情,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搭檔,也兼任他的指導者的人。分明是太宰先生的朋友,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意外的是個靠譜又負責的好人。
【果然還是織田先生好啊……】中島敦由衷地在心底裡感慨。
他沒有在咖啡店停留太長的時間,畢竟樓上的與謝野晶子還在等著自己的咖啡,和他們道別之後,咖啡店裡的【客人】便只剩下八百比丘尼和太宰治。
太宰雙手托著自己的臉頰,笑眯眯地詢問她:「八百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天是什麼日子呢?八百比丘尼當然知道,但並非是因為太宰治的提醒,而是因為另一個人。
「情人節。」她輕聲回答。
「答對啦!」她面前的黑發青年極為誇張地給她鼓掌,而後說:「那麼問題來了,八百打算怎麼過情人節呢?八百肯定沒有人一起過吧,那不如我們一起去殉情怎麼樣!我可是新找到了一個超級合適的地方哦,而且我聽人說,如果殉情的時候用腰帶把兩個人綁在一起的話,成功殉情的可能性會大大提高呢!」
他興高采烈地說著,激動時甚至有種要手舞足蹈的意圖,坐在他對面的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卻沒有絲毫要答應的意圖。
「誒?」太宰治有些失落地放下手臂,耷拉著腦袋坐在她的對面,幸好他這時候並不是一副剛從水裡爬出來的樣子,不然看起來絕對會讓一堆人覺得可憐。
「就算不和我一起去殉情,但八百肯定還是沒有人一起過情人節的吧……」
「不,」八百比丘尼打斷了他,輕聲否認道:「我有人一起。」
聞言太宰治露出了極為驚詫的表情,誇張地掛在他的臉上,他正想說些什麼,卻眼尖地瞥到了從門口進來的、怒氣衝衝的青年。
「呦——國木田……」
還沒等太宰的招呼打完,那個滿臉怒容的青年便衝過來掐住了他的脖子,晃著他大發雷霆:「太宰!上班遲到也就算了!都已經到了偵探社樓下居然還在這裡喝咖啡!!!」
對於這種事情,無論是店長還是八百比丘尼都已經習慣了,他們之間的相處就像是小學生的打鬧一樣,喜歡逗弄人的太宰和過分認真所以總被捉弄的國木田……無論什麼時候遇見都會見到這種場面啊。
八百比丘尼喝完了自己杯中的咖啡,合上手中的書本,對正在發怒的國木田道別,離開時也朝店長頜首示意。
她沒走多遠,外套口袋裡的手機便震動起來——是陌生的號碼。
她點了接通,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一個極為活潑的聲音,「八百~」
只是聽到這種語氣,八百比丘尼便能辨別出電話的另一頭是誰了。
「童磨。」
她輕聲點明對方的身份,正想直接掛斷電話,對方卻像是早就對她的反應有所察覺一般,忙不迭地開口:「先別掛電話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讓人查到了你的新號碼呢~」
之前的號碼被童磨知道之後,八百比丘尼為了避免麻煩直接換了號碼,只是沒想到還沒過半個月又被對方知道了。
不過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算太奇怪,畢竟身為港口Mafia的干部,要想查某個人的手機號碼,也不會是什麼難題。童磨大抵早就拿到了她的新號碼,只是拖到了今天才給她打來電話。
「是嗎,」八百比丘尼輕聲應道:「真努力。」
她的語調極為平淡,腳步自童磨打來電話便停在了路邊,這裡離武裝偵探社並不遠,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她才沒有考慮到現在的這種情況——
童磨笑嘻嘻地說為了八百做出這麼一點努力完全不值一提啦,而後又讓她轉身看街道對面。
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八百比丘尼轉過了身,看到了視線內正在朝自己招手的白橡發色青年。
「大驚喜哦!」童磨的聲音從聽筒裡傳過來,八百比丘尼清楚地看到了他臉上燦爛的笑容,對方像個小孩子一樣不停地揮手,動作幅度大到讓從他身邊路過的路人們都紛紛側目。
八百比丘尼果斷掛斷了電話,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
童磨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瞬,借著綠燈亮起的時刻,他穿過馬路追上了對方:「八百好狠心哦。」
童磨一臉委屈地哭訴著:「明明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來著,今天可是情人節哦,八百難道不打算給我點什麼東西嗎?」
八百比丘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她應聲道:「是啊,今天是情人節。」
聞言童磨的眼睛亮了起來,低下腦袋將臉湊到她面前:「所以說果然是有禮物要給我的吧,是要讓我此岸猜一猜是什麼禮物嗎?我想想哦……是巧克力對吧!」
八百比丘尼瞥了他一眼,「你受到的巧克力很少嗎?」
聽到這話的童磨露出了有些驕傲的神色,他說:「也不能說少啦,只是堆滿了整張辦公桌的程度而已……但我看著那堆巧克力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裡邊少了點什麼東西。」
八百比丘尼已經能夠猜到他想說什麼了。
「是八百的巧克力哦!」童磨頗具暗示意味地說。
其實這也不能算暗示了,想要什麼都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只是聽到這話的人的反應,卻仍是平淡無波的模樣。
她像是妥協一般,走進了一旁的便利店裡,出來時手中提著一袋子巧克力,在童磨期待的眼神中從裡邊掏出了一塊遞給童磨:「給。」
童磨笑容燦爛地接過來,「是本命巧克力嗎?」
稍微用腦子想一想就會知道,這種從街邊的便利店裡隨便買的一大袋子,怎麼可能會是本命巧克力呢。
但八百比丘尼這時候急於擺脫他,便開口道:「你就當是吧。」
這樣明顯的敷衍令童磨鼓起了臉頰,他頗有些不滿地注視著八百比丘尼,在她試圖再次轉身離開時拉住了她的手腕。
「八百是要去見什麼人嗎?」
童磨從她的身後慢慢貼了上來,他的嗓音攀上了八百比丘尼的耳廓,溫熱的吐息落在她的皮膚上,令八百比丘尼不適地側了側臉。
「啊啊……雖然早就知道了八百可能已經有喜歡的人,但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呢,難道是地下戀情嗎?」童磨嘟嘟囔囔起來:「如果是地下戀情的話那我還是建議八百早點分手比較好呢,畢竟如果是連你的存在都不願意告訴身邊的人的那種男人,絕對、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男人哦!」
他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說:「但我可是認真的呢,就算我和八百還沒有在一起,我也完全不怕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被別人看到哦!」
即便他本人是整個橫濱最凶最惡組織,港口Mafia的五大干部之一。
「是嗎,」八百比丘尼將自己的手腕從他手中掙脫,提醒道:「現在可是在武裝偵探社附近,你還是自己多注意些為妙。」
聽到這話的童磨一臉感動:「八百是在擔心我嗎?」他高興地張開了手臂要來抱她,八百比丘尼一時沒能躲開,真的被他抱在了懷裡。
不得不說畢竟是曾經能和太宰治那種存在共事的人,或許也是受了對方的影響,導致童磨在許多習慣上竟讓人覺得也與太宰治有幾分相似。
八百比丘尼失去了掙扎的想法,反正童磨的擁抱並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
就像太宰治那樣,雖然在第一次見面就握著她的手說我對八百小姐一見鐘情,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去殉情,但這樣的話也只是說說而已。
自從她再一次遇見了童磨之後,這個已經轉生為人類,失去了過去的所有記憶,卻依舊保留著獨特的白橡發色和七彩眼眸的青年,也不知為何總要纏著她,時不時跑到她面前來找存在感。
但這一次的擁抱,時間似乎太長了些,不同於以往太宰也常對她張開的手,而像是真的帶著什麼感情……
【不對。】
哪怕時至今日,童磨仍是那個無法感受到任何感情的童磨,在他的臉上所露出來的每一個表情,實際上都是在模仿著其他人的神色而露出來的動作。
和太宰共事許久的童磨,學到了太宰虛浮於表面的假像也並非是什麼難以推論的事情。
但就在八百比丘尼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卻忽然聽到童磨說:「情人節快樂。」
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白橡發色的青年便已經將自己的臉貼近了她,在她的嘴角落下了一個吻,「謝謝八百的禮物哦。」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看到童磨松開她,將她隨意買來的巧克力拆了開來,咬下一小塊之後又覆身過來。
「八百自己也嘗到了吧,等到時候,我還會再另外回禮的哦。」
第63章 太陽升起之時
嘴上的確是說著「感動」, 但童磨的攻擊卻沒有半分要手下留情的意味。
在蝴蝶忍幾人的劍式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之時,童磨露出了極為可惜的神色。
「原本還以為能和你好好談談呢, 」童磨一面後退著, 一面用扇子擋住那些攻擊:「沒想到伊之助居然這麼不近人情。」
在這種情況下, 伊之助的心太難冷靜下來了,哪怕正在戰鬥著,他也無法讓自己真的全心全意投入戰鬥。
他放不下從童磨口中說出的那些話。
「八百……是誰?」
在日輪刀堪堪擦著童磨的肩膀劃過之時,他不由自主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蝴蝶忍聽到了他的聲音,大聲喝道:「伊之助!」
在戰鬥時被敵人分散心神是很危險的事情,更何況對方是極難解決的上弦之鬼。伊之助如果真的被眼前這只上弦之鬼的話牽著鼻子走, 無疑只會掉進對方的陷阱之中。
不同於他們這邊的緊張和憤怒,童磨從始至終都是一副輕松快樂的樣子, 哪怕蝴蝶忍的刀刺穿了他的眼眶,直接從後腦勺捅/了出來, 他也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一樣。
「啊啊, 我就知道伊之助還是願意聽我說話的, 」童磨抬起手,揮舞著手中的對扇——血鬼術.蓮葉冰制造出來的蓮花狀冰晶散發出森冷的寒意,足以令觸碰到寒氣的皮膚凍結。
這樣的血鬼術極適合用來拉開自己與敵人的距離, 而且如果對方吸入的寒氣足夠多,甚至能讓對手的肺部空氣凍結, 以此來破壞對方的內髒結構。
童磨遠遠地望著伊之助, 對他說:「畢竟以前也是這樣, 八百有事要忙的時候, 每次都是囑托我來照顧伊之助呢!」
這樣的話語令伊之助的呼吸在頃刻間紊亂,他也聽不進身旁其他人的提醒,腦海中只有眼前這只鬼所說的話。
「照顧……我?」
伊之助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現在在做的一切又算是什麼?
莫大的恐慌感侵襲了伊之助的腦海,甚至令他覺得手中的日輪刀都沉重得過分。
「伊之助!」在他恍惚之時,栗花落香奈乎猛地扇了他一掌,他臉上的狐面被她打落,露出那張秀美如少女的面容。
「快點清醒過來!不要相信他的話!」
伊之助怔怔地望著栗花落香奈乎,他抿緊了嘴角,一句話也沒有說。
並非是相信與不相信的問題,而是……隨著童磨的話語而慢慢浮現在伊之助腦海中的景像,令他實在無法冷靜下來。
伊之助一直都有著過分敏銳的直覺,而現如今這樣的直覺在告訴他——面前的上弦之鬼說的話,大抵就是真的。
因為當伊之助面對著他的時刻,他並沒有像面對其他鬼之時那樣的陌生與冷靜,而是覺得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很熟悉——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並非是危險的味道。
這樣的認知才是令伊之助陷入迷茫的真正原因。
「所以不要再浪費時間啦,伊之助,」童磨在這裡花費了太長的時間,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伊之助小時候明明那麼可愛,說我和伊之助的關系一直都那麼好,又說八百要是知道伊之助沒有死一定會很高興,所以,「一起回去吧。」
童磨抬起了扇子,卻沒有動用血鬼術,仿佛真的是只想邀請他一樣:「雖然伊之助在鬼殺隊待了這麼久,但看在八百的份上,無慘大人一定會原諒你的。」
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咬緊了牙關,她們聽到了身旁傳來少年的聲音。
「不,」伊之助抬起了臉,他輕聲說:「不是這樣的。」
從童磨的話裡,他反反復復地聽到「八百」,聽他說著自己與她有多麼的熟絡,聽他說伊之助又有多麼的喜歡他,但是……
「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這樣,那麼她現在在哪裡?」
童磨臉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緊緊地注視著他的臉,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的伊之助頓時明白了什麼:「她也在鬼殺隊,對嗎?」
一直避開了這個話題的童磨斂去了面上的表情,伊之助的直覺准確地戳中了他最不想提及的話題,童磨一直以來都無法理解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事情,正如他現在也無法理解,為何她要離開鬼舞辻無慘的身邊,特意跑來鬼殺隊之中。
事實上以童磨的聰慧,他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判斷出來,或許伊之助之所以會出現在鬼殺隊之中,也是因為八百比丘尼的緣故。
但這些話他當然不會說出來,因為這些並不是應該在他們面前提起的東西——正如童磨也只會在伊之助面前說起「八百」,而不會提到另一個女人。
【琴葉。】
長年為了不讓伊之助察覺到自己的身份端倪而閉口不提的他的真實身世,即便現如今八百比丘尼已經叛變,童磨依舊好好地守護了同她的約定,沒有將伊之助的真實身世在他面前泄露半句。
哪怕他看著這張臉就想起來了——想起來那個與他的面容過分相似的女性。
他本來是想把琴葉留下來的,因為那是個很天真又可愛的少女,童磨想,這樣真正單純著的女孩子,八百一定會喜歡的。
但在他親自將琴葉介紹給八百比丘尼之前,她卻自己先在樹林裡遇見了她。
那時的琴葉因為意外發現了童磨吃教徒的事情,而打算抱著自己的孩子伊之助逃走,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但在那時的琴葉看來,萬世極樂教才是最危險的地方。
後來看著八百將這個孩子抱回來的時候,童磨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拿出神佛之類的說法,說:「一定是上天的旨意,才讓八百帶回了伊之助。」
他那時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聽到這句話之後的想法如何,是過了很久之後,偶然間提起了這件事情,童磨才聽到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一直都覺得,那是你說過的,最正確的一句話。」
童磨覺得很高興,或許是因為得到了她的稱贊,又或許只是聽到了她的心裡話。
但他的高興就是來得這麼容易——也消失得這麼容易。
「她會回來的。」童磨對伊之助說:「伊之助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把你們都好好地帶回去的,就算無慘大人不願意原諒你們也沒有關系,我會保護好你和八百的。」
聽到這樣的話,伊之助只覺得很諷刺。
「但媽媽她肯定不會是這麼想的,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伊之助冷冷地開口。
這樣的言語令童磨睜大了眼睛,他豎起手指瞳孔緊縮,「果然還是因為在外面待了太長的時間了,伊之助也變得一點都不如以前聽話了……」
既然這樣的話,「那就殺掉把你帶壞的人好了。」
——*——
因為不知名的血鬼術與混在酒中的奇怪藥物的原因,鬼舞辻無慘的身體恢復速度被削減了許多,甚至讓他變化了形態,無法繼續用那副與人類別無二致的形態進行恢復。
仿佛是結繭一般,鬼舞辻無慘將自己正在恢復的身體藏在了用大量肉瘤化作的肉繭之中,他幾乎是動用了所有的力量來進行恢復,以至於從肉繭中脫身之時,身上覆蓋了層層的黑色毛發,而頭發卻變成了冰冷的蒼白。
在他的身軀上生出了怪異的牙齒,覆蓋在大腿和手臂之上,可那張臉卻依舊是柔和而又冶艷的模樣,猙獰與美麗同時重疊在這具奇異的軀體之上。
變成了這副模樣的鬼舞辻無慘心想,一切都要終結於今夜了。
——*——
灶門炭治郎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肺部的空氣一點點減少,與上弦之三的戰鬥令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體力,但他仍無法在此刻停留。
因為——
鬼舞辻無慘還活著。
身上貼著符咒的鎹鴉紛飛在無限城的各處,為鬼殺隊的劍士們送來最新的情報。在上弦之三找回了自己身為人類時的記憶,而化作了灰燼的時刻,它們將這一消息傳達到了每一位劍士的耳中。
這無疑是個極大的好消息,但是……鬼殺隊員們喪命的消息,也在不斷地傳來。
那些年輕而又勇敢的劍士們,無一不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在進行著這一次的戰鬥。
鬼舞辻無慘親自降臨鬼殺隊,還帶來了自己手下所有的上弦之鬼,這樣的規模,顯然也是抱著最後一戰的心情集結出來的。
正因如此,灶門炭治郎更不能停下腳步——而至少他也還沒有聽到自己相熟的劍士們的死訊傳來。
而現在,他最需要做的,正是趕去鬼舞辻無慘所在的地方——和其他的幾位【柱】一起。
普通的鬼殺隊員無法成為鬼舞辻無慘的對手,甚至很有可能會變成加速鬼舞辻無慘的恢復的食物,所以無論是從什麼方面考慮,都必須要集中所有最強的力量前去對付鬼舞辻無慘。
——*——
童磨在這裡耗費了太長的時間。
他花了太長的時間來和伊之助說話,也花了太長的時間來回憶以前的事情。他的記性一直都很好,所以回憶起以前和小時候的伊之助相處時的過往,也回憶得尤為仔細。
哪怕聽的人也和他的母親一樣無動無衷。
「你和她真像呢……」童磨忽然感慨道:「你們都是這樣,只會聽自己想聽的話,也只會說自己想說的話。」
童磨想,八百比丘尼也是這種人,她不想聽的內容,無論別人在她面前說再多,她也完全不會放在心裡。
而回應他的則是對方襲到他臉上來的日輪刀,那個孩子說:「你不配提她。」
怎麼會不配呢,童磨想,八百自己可從來都沒有說過這種話。
所以伊之助果然是在外面學壞了,但是沒有關系,等到今夜結束之後,一切都會變回以前的樣子……
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鬼舞辻無慘通過留在了他身體裡的細胞召喚著他,現如今他陷入了被圍攻的局面,而上弦之三早已脫離了他的掌控選擇了自我滅亡。
童磨雖然平日裡總是一副正經不起來的樣子,但在戰鬥上的天賦,也是極為罕見的。
他用血鬼術制造出了兩只縮小版的自己,這是童磨獨特的血鬼術,用冰制造出來的小型傀儡有著與他同等的力量,如果不是一早還想和伊之助多說幾句話,童磨一定早就把它們放出來了。
「雖然我不會殺伊之助,但不聽話的孩子還是要受點教訓比較好呢……」童磨一面這樣說著,一面任由冰制傀儡與他們纏鬥在一起,而自己則是拉開了門,准備通過腦海中的指示前往鬼舞辻無慘所在的地方。
但在前往那裡的路途中,他經過了一座庭院。
這裡安靜得有些過分,完全不像是正在進行著最後的決戰的樣子,而坐在外廊的那個人,也完全沒有一個背叛者該有的慌亂。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童磨,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遙遙而至,仿佛穿過了世界末端的岩壁。
「八百……」
童磨低聲喚著她的名字,他的腳步停頓了片刻,完全不需要思考便放棄了原本的路線,轉而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終於來了。」八百比丘尼對他說。
「誒?」聽到這話的童磨笑了起來,露出一副很驚喜的表情,他問:「難道八百是特意在這裡等我嗎?」
八百比丘尼沉默地注視著他,忽然開口問:「你是為了什麼而活?」
她的聲音很輕,正如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之中,童磨坐在她的身邊聽到的安靜與平和。
童磨是為了什麼而活呢?這樣的問題,她早就應該清楚了才對。
在最開始的時候,童磨作為【神子】被他的父母捧上了神壇,他是為了傾聽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神】的聲音、為了指引大家前往極樂而活。後來他的父母死了,神明沒有救贖他們,也沒有救贖他。
但在這個時候,是八百比丘尼對他伸出了手。
【因為你是唯一對我伸出手的人,所以我想為了你而活。】
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支撐著童磨延續漫長而又無趣的歲月走到了現在。
他說:「我是為了八百而活。」
「我希望你能獲得救贖,我也想完成你的心願,我希望能看到你露出笑容,所以……」童磨在她的面前停下,他沒有坐在她的身邊,而是單膝跪在地面上,伸出手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我想要在你死去的那一刻……也像這樣握著你的手,和你一起前往極樂。」
【就像多年之前,你握住了我的手一樣。】
八百比丘尼注視著他的眼睛,看到那雙彩虹色的稠冶眸子裡倒映著自己的身影,他們之間的沉默維持了許久。
她忽然說:「我的死亡,就快要降臨了。」
童磨怔了一瞬,他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在他的認知裡,能夠令八百比丘尼獲得死亡的東西只有青色彼岸花。
「八百已經找到青色彼岸花了嗎?」他下意識詢問。
八百比丘尼搖了搖頭,對他說:「我找到了,比青色彼岸花更加真實的方法。」
她沒有將自己的手從童磨的手中抽出,反而在他握著自己的手時,也握住了他的手。
「在這裡陪陪我吧。」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的終結,也快要來了。」
這樣的請求令童磨的眼睛慢慢睜大,他罕見地沒有露出那些虛浮於表面的浮誇表情,而是就這樣注視著她——他的神色近乎茫然。
就像是在緊張著什麼、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一樣,他握著八百比丘尼的手,看著她的臉——童磨自己也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想些什麼。
但他聽到了腦海中鬼舞辻無慘正在召喚他的聲音。
童磨只覺得很煩,他體會不到正常人類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並不想聽到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哪怕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正在被其他的鬼殺隊員圍攻,並且深陷苦戰之中。
鬼殺隊的劍士很難纏,童磨從細胞傳過來的信息裡判斷出來了,而且那些【柱】的身上出現了斑紋。
許多年前也曾有過這樣一批身上有著斑紋的劍士,而其中正包含著初始呼吸的劍士繼國緣一。
八百比丘尼忽然說起了以前的事情,她說上一次鬼舞辻無慘陷入到這種境地,是被初始呼吸的劍士繼國緣一逼成的。
「啊……」童磨的注意點一直都很奇怪,所以此刻他問的也是:「那麼久之前的人,八百還記得嗎?」
他頗有些不滿地說:「明明我和八百說過的話,八百都是過幾天就忘了。」
八百比丘尼沒有在意他的言語,她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說著,像是要把一直以來都深埋在心底的言語全部傾吐出來。
「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感受到遠超於常人的痛苦,但我一直都很羨慕你,童磨。」八百比丘尼的手指摩挲著半跪在她身前的童磨的臉,她說:「孤獨與悲哀永遠環繞在你的身側,但你卻體會不到半分它們帶來的痛苦。」
——他是多麼的幸運、又是多麼的可悲。
哪怕到了現在這樣的時候,他仍是體會不到八百比丘尼此刻的心情。
一切都將結束在今夜。不僅僅指的是鬼舞辻無慘,如果八百比丘尼的預言沒有出現錯誤,她本身也將在今夜終結。
仿佛時隔許久再次聽到了心髒跳動的聲音——哪怕實際上她的心髒從未停止跳動。
「八百?」
童磨叫著她的名字,將自己的手掌覆蓋在她的手背上,他對她說:「八百會帶我一起走嗎?」
「你相信地獄嗎?」八百比丘尼詢問他。
童磨其實並不相信,但他覺得,八百比丘尼這時候應該是希望他回答相信的——所以他點頭了。
【因為現在的八百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就好像他曾經見到過的無數個伏跪在他的面前,向他詢問極樂世界是否存在的信徒們一樣。】
哪怕事實上真正跪在她面前的是他才對。
這種奇詭的地位對調,卻與現在的氣氛毫不違和,八百比丘尼其實並不在意童磨的回答,倘若是按照他們的說法,她才應該是真正見到了【神跡】的存在。
童磨是虛假的偽神,是被人類的悲哀與痛苦推上了神壇的悲劇,而他本人卻絲毫沒有體會到這份悲哀,哪怕已經到了現如今這種地步。
他只是在想——
【我也要死在今夜了。】
因為這是承諾,是他與八百比丘尼的約定,如果八百比丘尼死了,那麼他也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了——他本就是為了她而活的。
哪怕童磨會忘記很多東西,忘記自己殺死的鬼殺隊員,忘記向自己傾訴的信徒,也忘記鬼舞辻無慘的命令,但他絕對不會忘記和八百比丘尼的承諾。
鬼舞辻無慘在應付鬼殺隊的【柱】,而童磨卻趴在八百比丘尼的腿上,就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閉上眼睛,感受到她的手掌撫摸著他的腦袋。
這樣的感覺令童磨像是回到了人類的時候,在自己的父母死後,八百比丘尼暫時接管了萬世極樂教。
童磨忽然想問她:「如果我沒有變成鬼,八百會怎麼辦呢?」
如果那時候鬼舞辻無慘沒有找來萬世極樂教,她又會怎樣做?
他想起她對自己說過的話,說她會把他撫養長大,所以:「等我長大之後,八百就會離開了嗎?」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一直待在萬世極樂教,直到童磨年滿二十歲都沒有離開,所以這種【撫養他長大】的說法才會在現如今被想起來之時,忽然令童磨心生疑問。
而八百比丘尼的回答是:「我會一直待在那裡,直到你死去。」
她輕聲說:「人類的生命,哪怕延長到極致也不過百年時光。」
所以哪怕留在萬世極樂教等完著百年,也並非是什麼不可以的事情。
聽到這話的童磨忽然笑了起來,他直起身體,捧著八百比丘尼的臉將自己的嘴唇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某種很奇怪的東西似乎在童磨的心底裡發酵著,甚至有種不再空洞的感覺。
「我真高興呀~」童磨說著,又露出了疑惑與苦惱的神色,他的表情蔫了下來,又說:「我應該是高興的吧?」
怪異的念頭不斷從心底裡湧現出來,事實上到了童磨這種程度,就算是脫離鬼舞辻無慘的控制,只要他想做到,那也完全可以做到了。
只不過他以前從來沒有生出過這種念頭。
現如今鬼舞辻無慘的力量正在被鬼殺隊的劍士削弱,而童磨也不想再在這種時候聽到他的聲音,他只是稍稍努力一下,便讓腦海中那個嘈雜的聲音再也無法傳遞到他的腦子裡。
而與此同時,被童磨切斷了聯系的鬼舞辻無慘瞬間暴怒。
黑死牟也好猗窩座也好,一個兩個全都脫離了他的掌控,甚至自己殺死了自己!而現在,就連童磨居然也脫離了他的控制,甚至他現如今還和八百比丘尼待在一起!
鬼舞辻無慘很難不去在意這件事情,自爆炸之後他便一直在尋找著八百比丘尼的蹤跡,而對方卻早就已經恢復好了,甚至還能和他的下屬若無其事地坐著說話!
現在這種局勢,他們居然還在做這種事情!
鬼舞辻無慘幾乎要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但他必須冷靜下來,因為現如今他所面對的,是抽出了手來對付他的幾乎所有鬼殺隊員。
等到他在今夜覆滅了鬼殺隊,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去處理童磨和八百比丘尼的事情。
但這樣想著的鬼舞辻無慘,卻看到灶門炭治郎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個有著與繼國緣一相似的紅色頭發和斑紋的少年,他耳下的花札耳飾在火之神神樂的火光下,晃動的幅度一如多年前的繼國緣一。
但灶門炭治郎並非是繼國緣一。
「多麼醜陋的姿態啊……」鬼舞辻無慘抬起了下頜,怒意一股腦傾瀉在了灶門炭治郎的身上:「你這副樣子。」
這副右邊的半張臉都已經被鬼舞辻無慘的毒素破壞,猙獰得令人分不清究竟誰才是惡鬼的樣子。
——*——
童磨將八百比丘尼抱在懷中,他能夠感受到懷裡的人呼吸越來越淺,她的心髒跳動的速度似乎也越來越慢。
童磨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話,叫著她的名字。
「八百~」
「嗯。」
「八百?」
「……嗯。」
「八百。」
「……」
童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就沒有聲音回答他了。
在鳴女死掉之後,無限城也開始崩塌,這片由她的血鬼術構建出來的怪異的空間,也隨著她的死亡崩陷。
在失去了她的控制之後,正常的重力作用在了無限城中,那些原本懸浮在空中的房子一起墜落下來,擠壓時大量尖銳的木塊也要落在他們的身上了。
但童磨抱住了懷裡的八百比丘尼,他用血鬼術制造出了冰的屏障,將他們籠罩在其中,躲避著那些墜落下來的木塊。
那時候八百比丘尼還是有呼吸的,她只是回應童磨的聲音越來越小了,童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八百正在逐漸死去。
他抱著這樣一具不斷地流失著生命力的軀體,聽到了從外面傳來的鎹鴉的叫喊聲。
那個聲音一直在說還有多久天亮,就像是在倒數著什麼一樣。童磨忽然覺得這就是在倒數著八百比丘尼的生命,哪怕她仍還有極淺的呼吸。
童磨低頭看她,安靜地躺在他懷裡的八百比丘尼,她的面容依舊姣好秀美,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他將她擁在懷中,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
一直以來都空蕩蕩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一樣,奇怪的滿足感從童磨的心底裡升起,他聽到鎹鴉大聲叫喊著:「天亮了!天亮了!」
他看見遠處似乎有紅色的火光絢爛至極——那是太陽嗎?還是八百剛才對他說的【火之神神樂】?
童磨已經有太久沒有見過太陽了,他也有太久沒有見過日出了。
籠罩著他們的冰正在融化,童磨主動解除了自己的血鬼術,他微微松了松手,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臉。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讓她那張原本蒼白的臉似乎也染上了幾分暖意,但陽光落在童磨的身上,卻令他感受到了仿佛化鬼之時那樣的痛苦。
劇烈的疼痛感從接觸到陽光的地方傳遞而來,童磨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八百比丘尼的額頭上,他又貼著八百比丘尼的臉,卻沒有感受到她的呼吸。
「八百?」
童磨低低地喚她,聲線很平靜,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他頭一次將對她的稱呼從「八百比丘尼大人」變成「八百」的時候。
「好多年過去了呢……」童磨忽然說:「但是八百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他笑了起來,這個笑容在陽光下仿佛是真的染上了溫暖的感情一般,他的身體正在逐漸消失,但在最後的時刻,他緊緊地抱住了八百比丘尼,像是要讓自己也進入到她的身體裡一樣——正如在之前的無數次聆聽信徒的祈禱之後,他將那些信徒們融入自己的身軀。
童磨忽然覺得,他似乎也明白了人類為何總在追求著虛無縹緲的【神】,就算那樣的東西並不存在,他們也要虛構出來。
因為……童磨這時候,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他想,他現在,也正在抵達極樂世界。
——*——
【鬼舞辻無慘死了。】
這樣的事實,伴隨著太陽的升起與灶門炭治郎揮出的完整的火之神神樂一同降臨在鬼舞辻無慘的身上,熾熱的陽光照亮了整片天空,讓這個過分長久的夜晚終於迎來了終結。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裡墜落,灶門炭治郎的視線從模糊變成了黑暗,他的意識逐漸潰散,身體也再也無法支撐。
但是……一切都結束了。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了,炭治郎。】
意識模糊時耳旁似乎浮現出了很多人的聲音,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們都在站在一起對他微笑,善逸和伊之助也在朝他招手,鬼殺隊認識的大家正在進行訓練,而他一轉身,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禰豆子。
「哥哥!」
禰豆子歪著腦袋露出了笑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哥哥永遠都是我們大家的驕傲!」
「禰豆子……」灶門炭治郎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緊緊地抱著禰豆子,也對她說:「禰豆子也永遠都是哥哥的驕傲。」
——*——
隱的隊伍在廢墟中找到了一具奇怪的屍體,分明在無限城墜落時到處都變得亂七八糟了,但那具屍體的周圍卻很干淨,就像是有什麼人一直都在保護著她,讓她所在的地方不被掉下來的木塊破壞。
而且……在她的身上,還蓋著一件黑色的披風,奇怪的衣服掉落在她的身側,讓人越看越覺得奇怪。
就在他們准備把這具屍體也抬去和其他的屍體放在一起時,卻有一只鎹鴉落在了她的身側:「將她帶去產屋敷當主所在之所!」
鎹鴉重復了這樣的話語好幾遍,隱的人也很快便反應過來,跟隨著鎹鴉的飛行路線,找到了現如今產屋敷家主他們所在的位置。
產屋敷家主躺在寢具之中,卻仍要坐起來,從那嘶啞的喉嚨裡發出聲音:「八百比丘尼閣下……怎麼樣了……」
產屋敷天音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得到的回答是:「她已經死了。」
怪異的寂靜忽然擴散在他們周圍,產屋敷耀哉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輕聲道:「這樣啊……」
或許對她而言,這樣的結果,也正是她想要的吧。
——*——
伴隨著鬼舞辻無慘的死亡,其余的鬼也都失去了蹤跡,產屋敷家主很清楚,受鬼舞辻無慘所控制的鬼,都會隨著他的死亡而消失殆盡。
不僅如此,或許也是因為終於殺死了鬼舞辻無慘,所以降臨在產屋敷家的詛咒也消失了,那之後產屋敷耀哉的身體狀況,竟在蝴蝶忍和珠世的調理下逐漸好轉。
雖然沒有完全康復的可能,但至少隨著時間的推移,產屋敷耀哉也能逐漸自己坐起身體,並在產屋敷天音的攙扶之下,在院子裡稍微走走。
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卻能夠感受到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產屋敷耀哉握緊了產屋敷天音的手,在聽到孩子們的聲音時不由得露出了幾分笑意。
將鬼重新變成人的藥物在蝴蝶忍和珠世的共同努力之下得以研發出來,其中也借助了禰豆子的力量,她作為第一個可以出現在陽光之下的鬼,為藥物的研發提供了大量的血液。
每次抽血的時候,她的哥哥灶門炭治郎都會陪在她的身邊,就像以前的每一個時刻那樣——即便他現如今的臉上仍存在著鬼舞辻無慘造成的傷痕。右邊的半張臉已經結疤,看起來和左邊的皮膚格格不入,但誰也不會在意這種事情,因為鬼殺隊中還有比他的臉受傷更嚴重的劍士。
蛇柱伊黑小芭內,他的整張臉幾乎沒有完整的皮膚,但即便如此,在戰鬥結束的修養之時,戀柱甘露寺蜜璃也趴在他身上哭了好久,抱著他不肯撒手說要嫁給他。
這世間沒有鬼了,鬼殺隊也不再需要劍士們戰鬥了,有的人回歸了平靜的生活,也有的人留在了產屋敷家——作為護衛或是在產屋敷旗下的產業裡工作。
【柱】們身上的斑紋在那天結束之後便又淡了下來,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切都重新回歸了平靜。
第64章 伊之助番外
【八百伊之助。】
從鬼殺隊的治療地點【蝶屋】醒過來之後, 失去了幾乎所有記憶的伊之助,唯一還能想起來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當他把這個名字告訴那個有著紅色頭發的、年齡似乎與他相仿的少年,並詢問他是否認識自己的時候,那個少年露出了一個仿佛臉部抽搐般的扭曲表情。
本來就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伊之助頓時愣在了病床上。
他隱隱察覺到似乎有某種怪異的東西在空氣中流動著, 而那個少年的表情仿佛也蘊含著某種特殊的意義。
但那時的伊之助腦海中沒有任何關於自己的身份與過往的印像, 也沒有任何前進的方向。
很長一段時間, 伊之助都在思考自己那時為何要加入鬼殺隊, 也在思考自己那時為何要拿起日輪刀。
當他的師父、負責培育鬼殺隊劍士的鱗瀧左近次察覺到他的心事之後,對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 自幼便失去了雙親,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 甚至連自己為何而活在這世上的理由都不知道的孩子的故事。
「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一個人。」鱗瀧左近次坐在火堆旁, 烤魚的香味混雜在晚風中, 讓原本寒涼的夜風也染上了幾分溫暖的香味。
「那時的冬天可比現如今難熬,」鱗瀧左近次輕聲說:「當他蜷縮在濕冷的角落裡, 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要結束在那天夜裡的時候, 是那個人給了他答案。」
伊之助問:「什麼答案?」
「【人類是為了什麼而活】的答案。」鱗瀧左近次的臉被紅色的天狗面具所遮擋,但他的聲音卻很清晰:「她說, 是為了尋求救贖, 努力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伊之助無法理解,這個答案甚至能讓他想到更多的問題, 什麼是救贖?又要如何去尋找?這些不也是問題的一部分嗎?
但他不知道的是, 對於一個內心什麼都沒有了的人來說, 無論是什麼東西,都足以成為讓他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年少時的鱗瀧左近次曾無數次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著,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正踩在黃泉的邊界上,直到八百比丘尼從他的身旁路過,將落在她肩頭的鎹鴉遞給了他。
她說:「我有個認識的人,在他身邊有很多很多理想與信念都相同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要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那就跟著這只烏鴉去找他吧。」
於是鱗瀧左近次跟著那只鎹鴉來到了那時的產屋敷家主面前,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瘦弱又普通的少年,卻成為了鬼殺隊後來的【水柱】。
他在鬼殺隊裡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他獲得了朋友、伙伴,這些人因為各種原因而聚集在了鬼殺隊,卻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著。
如果自己沒有夢想,那麼守護別人的夢想之時,自身也能夠從他人的身上汲取到這份滿足——這樣的滿足感,足以填補那早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麼的空洞的心。
如果說伊之助一開始還只是抱著聽故事的心態聽他說話,等到了後面,聽到他說起那些過於詳細的事情時,他便已經發現了——
「那個少年,就是鱗瀧先生吧。」
鱗瀧左近次沒有說話,因為他想要告訴伊之助的內容,都已經告訴他了。
——*——
聽到了鱗瀧先生的過去,夜裡伊之助許久都無法入睡。他知道鱗瀧先生是在安慰他,但伊之助的腦海中卻亂糟糟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不知何時入睡之後,似乎聽到了某個聲線柔和的女聲,那個聲音大抵是在給他唱著搖籃曲,可曲子的內容卻格外怪異。
那並非是普通的安撫孩子入睡的曲子,而是拉鉤上吊之類的話被編進了曲子裡,伊之助覺得很奇怪,唱著這些曲子的人,究竟是誰呢?
雖然偶爾會在夢境裡出現一些令他覺得熟悉的場景,但伊之助的記憶卻依舊沒能恢復,夢裡的內容總是模糊不清,而且當他醒過來之後,他也很難再想起夢境裡究竟出現了些什麼。
通過了鬼殺隊的最終選拔,成為了正式的鬼殺隊員,並且獲得了自己的日輪刀之時,伊之助仍有種輕飄飄的虛幻感。
他為何而握著日輪刀,又是為何而斬下鬼的頭顱?
這樣的問題,在糾纏了他許久之後,忽然有一天便得到了回答。
在那田蜘蛛山的時候,他、善逸、炭治郎三人遇到了極為難纏的鬼,以他們的實力要想應付這樣的存在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是在這樣的時刻,平日裡總是哭哭啼啼、甚至每次都要哭嚎著【我好害怕!我一定會死在鬼的手裡!】這種話的善逸,卻也絲毫沒有產生退縮的意圖。
伊之助忽然覺得生出了疑惑,這樣的疑惑一直持續到戰鬥結束之後,他們幾人又去了蝶屋養傷。
他們被安排在了同一個房間,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伊之助忽然問旁邊被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善逸:「面對那麼可怕的鬼,善逸不害怕嗎?」
我妻善逸原本正抽抽搭搭地掉著眼淚,但在聽到這樣的問題時,他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說:「當然害怕,可是如果我跑了,伊之助和炭治郎都會很傷心吧,我們不是朋友嗎?就算是我這種膽小鬼……」
說到這裡的時候,善逸哭著打了個嗝,然後才繼續說:「也絕對絕對不會拋棄自己朋友單獨逃跑呀。」
躺在病床上的伊之助慢慢地睜大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了當初鱗瀧先生的心情,那個一無所有地來到了鬼殺隊的少年,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所以才要握緊自己手中的日輪刀。
因為他的心就是這樣被填滿了。
伊之助的手掌不自覺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他忽然說:「謝謝你,善逸。」
我妻善逸愣住了,他不太明白為何伊之助忽然要說這種話,但是……
「如果伊之助是女孩子就好了,謝謝就是有好感的意思對吧,有了好感那就是兩情相悅,兩情相悅了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結婚了……」
回應他的是伊之助額角迸起青筋,隨手抓起自己的枕頭扔到了善逸的臉上。
——*——
伊之助因失去了記憶而變得空洞的心,就這樣一天天地被填滿了,他臉上露出的笑容越來越多,握著日輪刀的手也越來越堅定。
無論是為了守護身邊的同伴們,守護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朋友們,還是為了保護那些並不相識的陌生人,都足以成為鬼殺隊的劍士們活下去的理由。
但他卻在鬼舞辻無慘降臨的那一夜,在無限城中,遇到了曾經認識他的【鬼】。
名為童磨的,有著彩虹色眸子的上弦之鬼,既認識他,也認識他的母親。
分明是爭鋒相對的時刻,他卻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說伊之助小時候有多麼喜歡他,也說他的母親有多麼信任他。
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伊之助的身體本能告訴他,對方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那麼他這時候應該怎麼辦呢?伊之助忽然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對面是在對他說【伊之助快點來我的身後,我會保護你。】的鬼,而身旁則是在對他說【快點醒過來,伊之助!不要相信他說的話!】的鬼殺隊劍士。
伊之助低下了腦袋,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個聲音在對他說:「跟隨自己的心,去做想做的事情吧。」
於是他抬起了臉,否認了童磨說的每一句話。
伊之助沒有比這更冷靜的時刻了,他從童磨說的那些話中找出了漏洞,也從童磨說的那些話中,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東西。
於是他拒絕了童磨伸出來的手,選擇了繼續留在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的身旁——因為他現在的朋友與同伴,是鬼殺隊中的大家才對。
長久以來梗在伊之助心底裡的,對自己失去的那些記憶的芥蒂仿佛忽然被解開了一般,那些在無數個夜晚糾纏著他,讓他無法安靜入睡的夢,也都在此刻平靜下來。
有溫柔的聲音在他的身旁響起,讓他聽從自己的內心。
所以伊之助做出了選擇。
——*——
蝴蝶忍身為【柱】,不能在這種地方和冰制傀儡浪費時間,所以伊之助和香奈乎做出了決定,由他們來牽制傀儡,讓忍盡快趕去鬼舞辻無慘所在的戰場之中。
蝴蝶忍咬了咬牙,身為蟲柱的魄力讓她在瞬息間做出了決定。
當無限城墜落之後,伊之助聽到了不斷有鎹鴉傳來的倒數天亮的聲音,他們本想去幫忙面對鬼舞辻無慘,卻又無法擺脫童磨的傀儡,只能就這樣和它們纏鬥著,更何況,如果貿然將傀儡引去鬼舞辻無慘所在的地方,或許也會因此打亂鬼殺隊的節奏。
所以直到了天亮之後,一切都結束之後,他們才看到了冰制傀儡的消融。
而伊之助和香奈乎,也早已因體力不支和失血過多而在判斷了一切結束的瞬間,昏迷在了廢墟之中。
他醒過來之後見到了炭治郎,右邊的近半張臉都被繃帶包裹的少年注視著他,忽然說:「伊之助,你的母親,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她說,她永遠都以他為傲。
哪怕在戰鬥結束之後,伊之助看到的是她的屍體。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些什麼,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她的臉,看到她臉上的平靜。
他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輕聲說:「……謝謝您。」
在她的葬禮結束之後,炭治郎似乎又在糾結著什麼,當他好不容易組織好了語言打算開口的時候,卻得到了伊之助平靜的笑容。
「炭治郎,不用說了。」
就這樣結束過去的一切,已經可以了。
沒有再糾結什麼的必要,也沒有再被困在過去的必要,八百伊之助已經擺脫了過去的一切,他原本空洞的心也已經被現如今的一切填滿了。
他給了炭治郎一個擁抱,對他說:「謝謝你,炭治郎。」
第65章 累番外
作為人類的時候, 累的全名其實是綾木累。但這個名字卻在變成了【鬼】之後逐漸被遺忘——因為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提醒他這一事實了。
將他變成鬼的鬼舞辻大人一直親昵地叫他累,也給了他遠勝於其他任何鬼的偏愛於放縱。
在他徹底結束自己作為【綾木累】的人生之時,空氣中彌漫著血液的腥味,累滿手鮮血地坐在木質的外廊, 抬起臉仰望著空中皎潔的圓月。
他的內心像是忽然被掏空了, 什麼也感覺不到, 也什麼都沒有了。
可就是在這樣的時候, 有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對他說:「累, 該回家了。」
那便是【累】的人生開端。
鬼舞辻大人將他帶去了山中的宅邸,那是在人跡罕至的那田蜘蛛山上, 雖然宅邸又大又空曠,但累一點也不覺得不好。
因為那裡是他的【家】, 是他和鬼舞辻大人, 以及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家。
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認可,也沒有得到任何關於改變稱呼的指示, 但累心底裡已經將他們當成了家人, 哪怕他從未喚過他們父親母親。
擔任著【母親】這一身份的八百比丘尼大人是個很溫柔的人,累時常能在外廊見到她坐在那裡, 像是在注視著什麼, 又仿佛只是單純地坐在那裡透氣。
但當累主動走到她的身邊,依偎在她的身旁時, 她不會拒絕。
比之因變成了鬼而變得過分蒼白冰冷的累, 她身上的暖意哪怕是在這座只有【鬼】存在的宅邸中也格外明顯, 又因她是唯一非鬼的存在,所以宅邸中還有特意為她准備食物的佣人之鬼。
累見過她用餐時的模樣,微微低著腦袋,半垂著眼瞼的樣子和他們完全不一樣。
哪怕自己從未見過自己在進食時的表情,但累大抵也能想到——不會是什麼好看的姿態。
可他是鬼,鬼都是這樣的,就算是鬼舞辻大人,他的身上也時常會帶著血腥味。
八百比丘尼大人是完全不同於他們的存在,她的身上不會有那種味道,那種……仿佛是從皮膚與指縫中滲透出來的腐臭的味道。
變成了鬼之後,身為人類時的記憶伴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而後模糊得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所以累只能抓住現如今所擁有的一切,無論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時常會坐在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身邊,靠在她的肩頭、趴在她的背上,就像累想像中的家人之間的相處一樣。
或許……是一樣的吧?
那時的累只以為她就是那樣的性格,所以哪怕對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但後來累再次見到她——並非是在那田蜘蛛山,而是在人類聚集的城市東京。
那時的累才忽然明白,原來八百比丘尼大人也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也會用這樣滿含著愛意的聲音喚著自己孩子的名字。
而那一切,都是曾經的累完全沒有在她身上感受過的。
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都沒有在那田蜘蛛山待太長的時間,他們離開時累被留在了山中,他又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可以填滿內心的東西。
累覺得很孤獨,他希望身邊能有什麼人,於是在鬼舞辻無慘的默許之下,他擁有了新的【家人】。
那些弱小的鬼因為恐懼著獵鬼人,所以來到了累的身邊尋求庇佑,而身為下弦的累,也的確將自己的力量分給了他們。
前提是要成為他的家人,成為……與他模樣相似的存在。
因為在鬼舞辻大人他們離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累都在思考其中的原因,後來他覺得,或許是外貌吧。
因為他們長得不夠相似,所以看起來也不像家人。
於是累撕下了其他鬼的臉,讓他們維持和自己相似的顏色,也讓留在自己身邊的【家人】越來越多。
但他仍覺得不夠。
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分明他身邊已經有了很多【家人】,不止是父親和母親,就連弟弟妹妹和哥哥姐姐也有了一大堆。
原本因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的離開而變得空蕩蕩的房子被填滿了,但累的心也無論如何也無法被填滿。
他依舊在尋找著家人,擴大自己的【家人】的規模,直到……鬼舞辻大人再次降臨了那田蜘蛛山。
累獨自一人坐在外廊,他的腦袋裡空空的,而眼睛則是盯著月亮。
鬼舞辻大人的衣擺在夜裡泛起優雅的弧度,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說:「累,該回家了。」
仿佛是過去的重現,但累卻依舊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無法拒絕這樣的希望,哪怕對方隨時都有可能收回。
但這一次……他們真正成為了家人。
起碼累是這樣覺得的。
最直觀的體現是他被接到了人類的城市中,而他對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的稱呼,也變成了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
累忽然覺得,這時候他才是真正得到了他們的認可,被當做了真正的【孩子】。
哪怕在他們的家裡,其實已經有了另一個孩子的存在。
而那是一個……人類的孩子。
累時常在想,這個孩子究竟從何而來,鬼舞辻大人又是因為何等原因將他留下,但這樣的問題他根本不需要問出來便能夠得到回答——因為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大人看他的眼神。
累忽然明白,原來她並不是不會主動擁抱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不會與自己的孩子親近,而是因為……累並非是她的孩子。
他從未在她身上體會到像她對待伊之助那樣的溫柔。
累原本以為的溫柔,放在現如今卻似乎變成了諷刺,即便他的【弟弟】並未對他心懷排斥,而是主動想要接納他。
他忽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了,在這個【家】中的每一天都讓他深陷在遲疑與膽戰之中,直到某一天的夜裡,伊之助主動跑進了他的房間。
那個人類的孩子手中拿著故事書,細聲細氣地說要給他講睡前故事,他不由分說地掀開了累的被子,鑽到他身邊說哥哥的身上好涼。
豈止是涼呢,自從變成了【鬼】之後,他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可當伊之助抱著他,躺在他身邊的時候,累忽然產生了一種念頭——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家人吧。
沒有任何利益的牽扯、也沒有任何威脅與強/迫,只是單純的、發自內心地想要去愛著對方。
這就是累一直以來都渴望著的,親人間的羈絆。
意識到了這一點的累也在日子一天天過去時融入到這個所謂的【家庭】之中,他以為這樣的家庭遠比他之前自己制造出來的【家人們】要穩固牢靠得多,但他沒有想到的是……
人類的生命,過於脆弱了。
當累得知伊之助的死訊傳來時,他呆呆地坐在房間裡愣了很久。
他想起自己剛被帶回東京時看到的那個躲在樓上偷偷看著他的孩子,想起那個夜裡推開他的房門跑進來擠進自己被窩的孩子,也想起那個,在陰天的時候,和他一起在公園裡的草地上放著風箏的孩子。
一切就這樣變成了記憶。
累忽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但他沒有哭,只是安靜地坐在房間裡,腦袋裡什麼想法也沒有了。
他其實本以為自己會被再送回那田蜘蛛山,但是沒有。累被繼續留在了京都的宅邸之中,而這座宅邸裡還有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大人。
累偶爾也會想,八百比丘尼大人聽到這樣的消息,會產生什麼樣的想法呢?
但他的思考卻起不到任何作用,也無法對八百比丘尼大人產生半分安慰。
累只能保持著沉默,一切仿佛都回到了許久之前,他站在外廊遠遠地看著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背影,而她的身上永遠都散發出孤獨與悲傷。
——*——
即便是那樣的生活,累也想要繼續維持下去,他不想被送回那田蜘蛛山,也不想再失去任何東西。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卻背叛了,在誰也沒有想到的時候,她離開了京都的宅邸。
累見到了鬼舞辻大人。
「累,」他聽到鬼舞辻大人的聲音在頭頂傳來,那個聲音對他說:「八百比丘尼背叛了。」
鬼舞辻無慘是單獨和他說的,但卻並沒有打算要讓他也一起前往產屋敷家。
因為累的定位並非是下屬,而是……
「在這裡等我們吧。」鬼舞辻無慘罕見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對他說:「我會親自把她帶回來。」
這個算是什麼呢?累開始思考。
或許是叮囑吧,又或許是安慰?
他也不敢確定,他只知道,鬼舞辻大人這樣對他說了,而他只需要按照【父親大人】說的話,留在這裡等他們就可以了。
父親大人會把母親大人帶回來,到時候他們一家人又可以繼續生活在一起了。
但是……
累沒有等回來任何人。
他獨自一人走在這座房子裡,穿過長長的走廊,抵達了庭院。
他坐在外廊,恍惚間似乎又聽到了有聲音在對他說:「累,該回家了。」
庭院裡空無一人,四周寂靜無聲。
累就這樣坐在外廊,他微微低下腦袋,手掌放在自己的身側——在以往的時候,母親大人也經常這樣坐在這裡吧?
但那個時候的母親大人心底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累卻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在腦海中聽到了父親大人的聲音,父親大人說:
「把你的力量,全部給我。」
伴隨著那樣的聲音,累仿佛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被抽走——是那些被鬼舞辻無慘大人賦予的細胞。
但這時候,累卻忽然想——或許這樣反而更好。
因為……在最後的時刻,累也用自己的力量,好好地保護了父親大人。
第66章 再次睜開眼睛
鬼舞辻無慘本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但他卻又活了過來。
在鬼殺隊的最後一戰之中, 陷入了被圍攻狀態下的鬼舞辻無慘其實也意識到了自己很有可能會死在那裡, 所以在最後的時刻, 他動用了隱藏的力量。
昔日面對繼國緣一時的經歷讓他深深地感受到了那份無力的恐懼, 所以在那之後, 他將人類變成鬼的時候, 都會在對方的身上加上除了【不許在人類面前暴露鬼舞辻無慘的任何信息】之外的另一個禁制。
也就是【只要鬼舞辻無慘想,可以將他賦予所有鬼的力量全數收回。】
但這一禁制遠比上一個禁制要難操控得多, 哪怕是鬼舞辻無慘本人, 也無法精准地操控著只收回哪一部分鬼的力量。
因為這是為了避免像面對繼國緣一那樣的情況再度發生,而被設置出來的, 能夠一次性將所有鬼的力量全部收回的能力。
鬼舞辻無慘原本是抱著要將八百比丘尼帶回去, 而累也依舊會作為他們的【孩子】而存在的心情而來,可到了最後, 那個他都沒有帶來產屋敷家的孩子, 卻也將自己的力量給了他——即便最後迎來的結局仍是失敗。
除了脫離了他掌控的那幾只鬼之外,其余的鬼都在鬼舞辻無慘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因那些奇怪的藥物, 而不斷老化之時,他們的力量全都再次回到了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之中, 變成了鬼舞辻無慘應對鬼殺隊的人的力量。
所以事實其實和鬼殺隊的人以為的並不相同。鬼殺隊的人以為是因為鬼舞辻無慘死了, 所以被他所控制的其他的鬼也消失了,而事實上卻是, 在鬼舞辻無慘死亡之前, 那些鬼就已經悉數被他自己收回力量抹殺了。
畢竟……留著那些沒用的東西也毫無意義, 把力量全部還給他, 至少還能讓鬼舞辻無慘自己求得一線生機。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昔日繼國緣一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哪怕過了數百年也依舊在灼燒著他的身體,並且因為他的身體被藥物加速老化而使得灼燒感愈發明顯。
這些無法愈合的傷痕便成了鬼舞辻無慘最大的弱點,也成了他哪怕收回了所有力量也無法戰勝鬼殺隊的人的最大阻礙。
在太陽升起之時,火之神神樂落在了他的身上,與灼熱的陽光一同降落在他的身上,令鬼舞辻無慘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而那時候的鬼舞辻無慘只有濃烈的不甘。
不甘被這樣的小鬼打敗,不甘終結在此處,不甘於未能再次見到八百比丘尼——他並不理解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一切,也無法接受自己被對方背叛了這一事實。
但鬼舞辻無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他會再次睜開眼睛——並非是在黃泉,而是在人世。
他不明白。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化作小孩子的模樣,就像以前那樣裝作父母雙亡的孩子,被一戶人家收養之後,又展開了自己的調查。
鬼舞辻無慘沒有急於制造鬼,因為他很快便從自己查到的消息裡意識到——鬼殺隊似乎已經解散了。
距離他的【死亡】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的時光,鬼舞辻無慘不在的這個世界,所有鬼也都消失了,產屋敷家的家主成了人類世界裡也能夠查到姓名的人物,他們的產業甚至光明正大地擺上了台面。
得到了這種消息的鬼舞辻無慘恍惚了許久,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忽然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存在。
他真的是鬼舞辻無慘嗎?
這樣的疑問在他嘗試著在太陽底下伸出手時得到了解答——他仍然無法出現在太陽之下。
陽光仍是可以殺死他的東西,日輪刀大抵也一樣,只不過在現如今這種時候,那些鬼殺隊劍士們的日輪刀,或許也早已塵封落灰了。
而除此之外,他也得到了其他的消息——有關於八百比丘尼的消息。
鬼舞辻無慘死而復生,那麼八百比丘尼呢?
在鬼舞辻無慘死後,她留在了鬼殺隊嗎?還是說又像以前那樣輾轉於各個地方,時不時落腳於破敗的神社之中,仿佛真的要留在那樣的地方。
但鬼舞辻無慘卻查到了她的死訊。
他夜裡化作青年男性的模樣,來到了有曾經的鬼殺隊劍士的酒館之中,那是一個昔日手裡握著日輪刀不知究竟殺了多少鬼的男人,現如今卻當上了小酒館的老板。
鬼舞辻無慘來時已經深夜,小酒館裡只剩下他這一桌客人,他握著手中的酒杯,裝作醉酒的模樣忽然提起了鬼殺隊。
他說自己曾是鬼殺隊中的一員,以此博得了對方的信任,那位老板也坐在了他的對面同他一起喝酒,也一起回憶著過往那些滿溢著血腥與危險到的時光。
「但現在好了呀……」老板抬頭飲盡自己杯中的清酒,面上浮現出幾分酒意和笑意,他說:「鬼王死了,所有的鬼也都消失了,再也不需要擔心會有惡鬼吃人,也不再需要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在鬼的手上……」
鬼舞辻無慘沉默地聽他絮絮叨叨說自己以前有多麼厲害,殺死了多少鬼,甚至大抵是太久沒有遇到過鬼殺隊的人,又或許是因為醉得太厲害,還把自己當初在鬼殺隊時穿過的隊服找了出來給他看。
「啊……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是啊,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鬼舞辻無慘輕聲應道。
而在這個時候,老板忽然說起了他最想知道的內容,他問鬼舞辻無慘:「你聽說過【八百比丘尼】這個名字嗎?」
鬼舞辻無慘猛然睜大了眼睛。
他的聲音有些喑啞,低低的:「聽說過,聽說是她在最後的時刻,去見了鬼舞辻無慘。」
豈止是聽說過呢,鬼舞辻無慘心想,他就是那個親自去見她,卻未能得到半句解釋,甚至只得到了炸/藥與毒/藥的鬼舞辻無慘。
可既然老板也提起了她,那就說明……
「你知道她去了哪裡嗎?」鬼舞辻無慘問。
「去了哪裡?」老板擺擺手,皺了皺眉頭:「你不知道嗎?她已經死了。」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猛然縮緊了瞳孔,他張了張嘴:「怎麼死的呢?」
「這個啊……」老板醉意已深,卻還有幾分意識,他摸了摸腦袋:「不知道。」
並非是他忘記了,而是誰也不知道具體的原因,她的屍體在廢墟中保持得過於完好,身上還蓋著黑色的披風,但既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了。
產屋敷家主親自為她主持了葬禮,而大部分鬼殺隊員也都參加了——即便他們並不認識她,但主公對他們說:
「她是最想讓這一切都終結的人。」
——*——
而事實也如她所期待的那般發展,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鬼舞辻無慘離開了那個小酒館,他獨自一人走在夜裡的路上,抬起臉時忽然想——八百比丘尼真的死了嗎?
就連被鬼殺隊的所有人,甚至連他自己也以為絕對會死去的鬼舞辻無慘,都重新活了過來,那麼像八百比丘尼那樣的存在……她真的會就這樣死去嗎?
鬼舞辻無慘不相信這種事情。
他費盡心思想要找到她下葬的地方,但幾乎大部分鬼殺隊員都參加了她的葬禮,卻誰也不知道她具體被埋在了哪裡。
鬼舞辻無慘沒有再制造出任何鬼,卻也沒有停止過找尋她的蹤跡,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了很多年,久到鬼舞辻無慘都要開始懷疑她是否真的還活著。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聽到了一個怪異的傳聞——在橫濱的某處,存在著能夠將一切願望化為事實的【書】。
鬼舞辻無慘想,只要得到那個東西……就可以重新見到八百比丘尼了吧。
第67章 轉生的相遇
工作日的早晨, 街道上的人潮機械而又忙碌地湧向各自的方向。
正值冬末, 橫濱這座沿海的城市裡氤氳著海風的潮濕,在空氣中浮動著肉眼不可視見的水汽。走在路上的八百比丘尼穿了一件焦糖色的長外套,她稍稍抬起手,輕輕地理了理自己被風吹亂的頭發, 忽然聽到了從身後傳來的打招呼的聲音。
「啊, 今天天氣真好呢,八百小姐是要去咖啡店嗎?」
穿著砂色風衣的青年身材高挑, 他將雙手插在口袋裡,往她身邊走了幾步,與她並行。
前些年八百比丘尼用手裡的積蓄買下了一棟辦公樓的第一層,並在那裡開了家咖啡店,同建築的第二層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第三層尚且空著, 第四層則是和她打招呼的這名青年——太宰治所工作的地方。
【武裝偵探社。】
那是有著政府頒發的【異能開業許可】的異能者合法工作機構。
在現如今的世界,不知從何時開始, 人類之中也出現了能夠使用超常力量的存在,與昔日那些鬼殺隊劍士因使用著【呼吸法】而獲得的能力不同, 【異能者】們擁有的力量,更近乎於八百比丘尼認知中的【血鬼術】。
只不過他們並沒有變成鬼, 也沒有任何鬼的特征, 除了擁有這份特殊的能力之外, 與普通的人類並無不同。
大抵是早已習慣了對方的熟絡, 八百比丘尼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很快便收回視線,重新落在路面上,輕聲應道:「嗯。」
不過沒走幾步她又忽然想起了什麼,隨口道:「太宰君今天很早。」
作為他搭檔的國木田獨步要是能看到他按時上班,一定也會很欣慰。
聞言太宰治笑了起來,語調輕快:「但我可不打算這麼早就去偵探社哦~天氣這麼好的日子,當然要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才對~」
黑發的青年一面說著,一面側過臉看著她,正想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殉情,卻看到八百比丘尼像是擁有著讀心術一般,頭也不移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將自己的手指完全展露在他眼前。
她說:「要是真的可以死掉的話,我一定會答應您的邀請。實在是太可惜了。更何況……」八百比丘尼稍稍側過臉:「我已經結婚了呢。」
「誒——」太宰拉長了聲音,頗有些遺憾地說:「每次都是這樣啊。」
在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色的、明顯已經發舊的戒指。
分明她的年齡看起來最多也只能算二十歲左右的模樣,可這枚戒指卻讓人覺得像是從上個世紀傳下來的古董一樣。
而她本人也是如此——分明身上穿著現如今最流行的款式,也能無端讓人生出幾分面對著的,是從字畫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的感覺。
用也在武裝偵探社打工的高中生谷崎明美的話來說,這大抵就是所謂的成熟女性身上的氣質吧。
——雖然單從她的外表來看,似乎也沒有太成熟的樣子。
雖然每次太宰治想找她一起殉情的時候,都會被她用那枚戒指作為拒絕,但從他們認識這麼久以來,就算是太宰治也從未見過她那神秘的【丈夫】的半分痕跡。
也正是如此,才不由得讓人懷疑——
「八百小姐的丈夫真的是存在的嗎?」
從一樓買了熱飲上來的谷崎明美將那些飲品分給大家,坐在茶水間休息時又想起了她,剛好與謝野晶子也坐在她對面喝茶,便順口搭了句話:「或許只是嫌棄太宰那家伙太煩人,所以編了個借口也不一定吧。」
「與謝野醫生還真是過分啊,太宰先生也還沒有讓人討厭到這種地步吧。」谷崎明美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不過感覺他們似乎認識很長時間了呢……」
說起這點,與謝野晶子也想起來了,當初太宰作為新人來報道時,他似乎就已經和樓下咖啡店的店主八百比丘尼相識了。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她才會容許太宰三番五次跑下去賒賬不還吧。
剛聊到這裡的時候,她們便聽到從隔壁的事務處傳來的國木田獨步的怒吼聲,一聽就知道他發火的對像究竟是誰。
明明在太宰治加入武裝偵探社之前,國木田獨步給偵探社大家的印像也一直都是冷靜又可靠的同事啊。
想到以前的國木田獨步,谷崎明美也不由得動搖了一下,對與謝野晶子隨口提出來的可能性多了幾分信任。
同樣聽到了隔壁國木田仿佛撕心裂肺般吼聲的與謝野晶子挑了挑眉,看著谷崎明美。
谷崎明美一臉凝重:「我現在有些相信與謝野醫生的猜測了。」
與謝野晶子頷首,放下了架著的腿,起身時對谷崎明美說:「醫務室的藥品有些不夠用了,正好,明美和我一起出去一趟吧。」
下樓時他們剛好在樓梯間遇上了方才談及的對像,穿著焦糖色長外套的黑發女性推開店門出來,視線觸及她們時,微微頷首打了招呼。
谷崎明美看著她的背影在街角處消失,忽然在心底裡感慨,總覺得……八百小姐身上,似乎有種很寂寞的氣息。
哪怕她表面上看起來明明應該是人生圓滿的那一類才對。
——*——
八百比丘尼在公園裡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穿著與太宰治款式相同的砂色長風衣的青年有著一頭紅褐色的短發,下巴上帶著未刮干淨的胡茬,此時正站在一位老奶奶的面前,而老奶奶則是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麼。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青年抬起了眼睛對上她的視線,他的眼神比起說是平靜倒更像是呆呆的,而八百比丘尼奇異地從這道呆呆的視線裡讀出了幾分請求的意味。
聯想到織田作之助平日裡的性格和遭遇,也不難猜想他現在正面臨著怎樣的難題。
八百比丘尼走了幾步來到他的身旁,俯下身體輕聲對老奶奶說了一聲抱歉,「我的朋友現在正要去上班,或許改天工作結束了才能陪您聊天。」
聞言老奶奶露出了可惜的神色,不過也很快便結束了閑聊的話題,慢慢地挪著步子走向了別的方向。
終於被解救的織田作之助用木訥的聲音說:「謝謝你,真是幫大忙了。」
在武裝偵探社最常遲到的人員中,名為織田作之助的青年遲到的次數排在第二,另外一提,第一是太宰治。
只不過織田作之助遲到的原因卻和故意而為的太宰治不同,他通常都是因為老好人的性格而被各種事情耽誤。比如在路上扶老奶奶過馬路、幫小孩子們撿東西、甚至是被老人家們拉住聊天……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會變成他上班路上的阻礙。
如果不是因為八百比丘尼剛好路過,恐怕他今天又要被拉著再聊上好久,直到那位老奶奶說累了才會放他離開。
對於他這種從不拒絕他人的性格,國木田獨步也教訓過他好多次,但每次都只能以失敗告終,久而久之他也像是妥協了一般,因為在偵探社內還存在著遠比織田作之助更需要教訓的存在。
不得不說太宰治無論在何處都是拉仇恨的頂尖選手,八百比丘尼初識他時,對方的工作遠比現如今要更危險且見不得光亮,而那個時候,太宰治則是比現如今要更恐怖得多的存在。
織田作之助干巴巴地道謝之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而八百比丘尼則是出聲提醒道:「您已經遲到了。」
織田作之助猛然想起了今天還有要緊的工作,低了低腦袋同她告別。
八百比丘尼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卻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從口袋裡拿出了震動著的手機,看到了私聊界面裡,頭像顯示著一個【甘】字的網友甘樂醬發來的消息。
[甘樂醬]:[東西放在了二丁目那條路公園附近的信箱,記得盡快去取哦~]
這是她在一個聊天室裡遇到的網友,從說話方式來判斷,似乎是個還在上學的女孩子,而八百比丘尼從她說的話中聽說了對方是情報販子之後,私聊詢問了她是否接受其他的業務。
[誒?]那時候甘樂醬幾乎是秒回了她的消息,橙色邊框的氣泡立馬蹦出反問:[具體是什麼呢?]
[預言巫女]:[身份證件。]
八百比丘尼手中的身份證件還是十幾年前辦理的,按照那上面的信息來計算的話,她的年齡已經有將近四十歲了,每次遇到需要出示身份證件的場合,對她來說都是不可避免的接受眾人目光洗禮的環節。
甚至時常還會被一些女性反復詢問她是如何進行保養,才能在這個年紀依舊維持現如今的樣貌。
吃下人魚肉就可以了——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能告訴她們。更何況,就算她真的這樣說了,大概率也只會收到一堆以為她在開玩笑的回應。
八百比丘尼原本是打算再像十幾年前那樣,從黑市裡找人幫自己重造一份新的,但湊巧的是正在這時候遇到了聊天室裡的【甘樂醬】。
從對面偶爾透露出來的信息來看,似乎手裡掌握著頗多消息渠道。於是得到了對方回答:[當然可以哦~]之後,八百比丘尼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將自己的要求發了過去,不消片刻便再次得到了回復:[完全明白!過幾天就可以讓人把東西送過去啦!]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時候看到了她說的【身份證件】之後,坐在電腦面前的情報販子,真實性別為男,卻在網絡上以少女【甘樂醬】這一賬號進行信息收集的折原臨也,他的實際感受和他說話的語氣完全不一樣。
折原臨也只是頗感無趣地挑了挑眉,本著不賺白不賺的心情接了單。
畢竟折原臨也那時候只以為她是黑戶或者離家出走的小姑娘,而這樣的想法,卻在看到她發過來的證件要求之後猛然發生了變化,他頓住了握著鼠標的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屏幕上的要求。
真名為折原臨也的情報販子忽然笑了起來,之前查到的某些東西一並在腦海中湧現出來,他心想,這一次可真是遇到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
八百比丘尼按照聊天界面的指示找到了那個信箱,從信箱的下方摸到了被粘在箱底的鑰匙,打開信箱後拿到了一個信封。
她確認著自己的新證件之時,也收到了來自對方的提醒。
[甘樂醬]:[按照你的要求,我幫你把原本那個身份的資料也作為母女關系處理好啦,確認沒有問題之後,余款就打到我的新賬戶吧,正好預言醬也要去銀行開通新賬戶吧。]
雖然姓名沒有發生變化,但八百比丘尼之前的那個身份信息,她也托對方處理成了自己【母親】的身份。其實八百比丘尼原本想直接作廢處理,但又想到那個身份下還有銀行賬戶和房產信息沒有安排完。
既然這樣的話,那就等把資產全部轉移到新的身份信息下之後,再去委托對方進行作廢處理吧。
八百比丘尼本就是為了拿自己的新身份證件才出來,拿到之後順便去一趟銀行也正好,於是在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將剩余的錢打到了對方的指定賬戶之後,她才進入大廳,准備辦理新的銀行卡。
但誰也沒能想到的是,就在八百比丘尼坐在等候區域沒過多久,忽然便有滿身是血的男人從門口衝了進來,口中大聲叫喊著「救命!」,以至於整個銀行頓時陷入了慌亂的氣氛中。
八百比丘尼坐在角落的地方,視線落在摔倒在地磚上,從傷口處湧出血液的中年男人身上,只一眼便能判斷出他身上的傷口,大抵並非是被普通的利器所傷。
事實也與她所想的大致相同,就在銀行安撫著客人們的情緒,說他們已經報警並打了醫院的電話,保安也過去查看受傷男人的情況時,忽然有怪異的黑布從門口延伸進來,仿佛凶猛的黑獸一般,頃刻間揮開圍在男人身邊的保安,纏著男人的腿將其一路拖至門外。
如果說原本那個男人出現時只是給銀行大廳造成了些許慌亂,那麼另一個人——操控著黑布將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拖出去的人出現後,整個銀行大廳的情況便完全無法掌控了。
尖叫聲不知從何處開始傳出,緊接著是人群擁擠的嘈雜聲,所有人都試圖從側門逃走,整個大廳的情況一片混亂。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腦袋看著自己手中的新證件,心想今天的銀行大概是無法辦理業務了。
她抬起臉望向門外,原本站在大門口,操控著自己的黑色風衣外套化作凶獸的人影也已經帶著大抵是他目標的男人離開,只有大廳裡斑駁的血跡和仍在蜂擁而逃的人們證明了他帶來的巨大影響力。
待到人群幾乎已經走完,八百比丘尼才起身出門,她沒有在意那些工作人員投向她的滿帶著詫異和殘留著驚恐的眼神,面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
事實上,那個出現在銀行門口,將銀行裡的男人拖出去的少年,她也勉強能算是知道的。
那個少年,隸屬於橫濱最凶最惡的組織——港口Mafia。
即便是在那樣的組織裡,芥川龍之介也是被稱之為【黑色禍犬】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一想起港口Mafia,腦海中便不由得浮現出了關於港口Mafia的另一個人的事情。就在這時,她口袋裡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還是甘樂醬發來的私聊消息。
[甘樂醬]:[有一件事情我剛才忘記說了,好像一直以來有人在四處收集關於你的信息哦,不過具體是誰我就不知道啦……]
[甘樂醬]:[對了,余款我這邊也收到了,謝謝惠顧~]
看著亮起的屏幕上發來的消息,八百比丘尼沉了沉眸子,她往邊上走了幾步,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在看到甘樂醬說有人正在收集她的信息時,八百比丘尼的腦海裡下意識浮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按理來說,本該不再被想起的人了。
八百比丘尼無意識地摸著自己手上的戒指,從指腹傳來了堅硬的觸感之後,她想起了上一次見到將這枚戒指送給自己的人是在何時。
那時候距離現在,也已經過了近百年了。
在那個時候,她產生了一個想法——一個或許可以讓她死去的想法。
而這個想法誕生的原因,也是因為她知道,在鬼舞辻無慘的身體裡,也存在著屬於她的一部分。
過去那些漫長的歲月在八百比丘尼的身體中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令她獲得了超脫人類理解的能力——這指的不單是預言的能力,也是……將降臨在鬼舞辻無慘身上的【死亡】,通過他身體中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轉移到自己的身上。
這樣的事情八百比丘尼從未做過,也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例子,也就是說,結果究竟會如何,就算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那個時候,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也有許多種。要麼是能力起到了作用,他們中的一方死去,另一方獨自活著,要麼就是一起死去或是一起活著。
或許是因為這份能力的副作用,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無慘死後並未第一時間復蘇,而是在自己下葬了不知多久之後,才在棺槨中睜開了眼睛。
深夜裡路過她被埋葬的地方的老人,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聲音,他抱著敬畏與膽戰的心情挖開了泥土,將蘇醒的八百比丘尼從地下挖了出來。
後來也是這位無親無故的老人給了她暫時落腳的地方,並在臨終前將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留給了她。
那之後的八百比丘尼再未聽說過任何關於【鬼】的蹤跡,也再未聽說過任何關於【鬼殺隊】的事情。
以她對鬼舞辻無慘以往性格的了解,如果他還活著,大抵又會像以前那樣,大肆用自己的血液制造新的鬼,然後去向鬼殺隊的那些人類進行復仇。
但她完全沒有聽到任何有關於此的風聲,也沒有聽到任何怪異的傳聞。
就好像……鬼舞辻無慘真的死在了那時一樣。
很難說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回憶起他們那因為欺騙而開始的扭曲的緣分,彌漫在他們身邊的永遠都只有暴戾與血腥。
但恍惚間八百比丘尼卻又想起鬼舞辻無慘在不經意間望向她的目光,他站在遠處遙遙地注視著她,眼睛裡似乎蒙上了一層溫柔的光。
八百比丘尼怔怔地站在街邊,眼前卻忽然多出了一片陰影。有著一頭黑色短發,兩邊鬢發的發尾卻仿佛褪色般泛著蒼白的少年,不知何時便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許久未見,八百小姐。」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到了他的臉,輕聲說:「許久未見,芥川君。」
芥川龍之介與八百比丘尼的相識在許久之前,彼時還未加入港口Mafia的芥川,帶著自己的妹妹,和另一些年齡相仿的孩子流浪在貧民區的街頭。
曾經有過好心的面包店店主因為憐憫他們的年幼,所以時常會將面包和牛奶之類的食物用籃子裝著放在門口,每天晚上去取回籃子時,那個籃子都會變成空的。
而那個店主,正是昔日在那附近開店的八百比丘尼。
因為自身的存在過於特殊,所以八百比丘尼並沒有收養任何孩子的理由,她能做的只是盡自己所能給他們一些食物,讓這些過早體會到了現實之殘忍的孩子能有飽腹的機會。
但在某一天之後,她放在門口的籃子,再也沒有空過了。
那些孩子們不再來取走食物,而八百比丘尼也從隔壁店主的口中得知,前幾天附近的樹林裡似乎有人聽到槍聲響起。
在貧民區附近開店的人,一般來說其實都是生活所迫,但八百比丘尼是例外,她只是當初被房屋中介坑了,等買下了這個店鋪之後才知道它所處位置的特殊。
只不過八百比丘尼事實上也不怎麼介意這種事情,無論是在何處,於她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在一個地方呆了幾年之後,她一般都會再次尋找新的落腳地點。
所以在那裡已經呆了好幾年的八百比丘尼,也在不久之後將店鋪賣了出去,然後才買下了現如今與武裝偵探社同一棟樓的第一層,並將其改裝成了咖啡店。
回憶過去的時間只在瞬息之間,八百比丘尼並不覺得昔日被附近的人稱為【無心的狂犬】這種存在的芥川龍之介,會在多年之後的某一天偶然遇見她之後,還特意跑過來打招呼。
事實並未出她所料,因為芥川龍之介很快便從言語中暴/露了自己的來意。
身形消瘦、面色蒼白的少年以手覆面,輕輕地咳嗽著,聲音平靜:「黑市中有人發布了對你的懸賞。」
八百比丘尼頓時明白了他的來意。
她忽然將這一信息與方才甘樂醬對她的提醒聯系到了一起,眉梢微挑時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四周。
這裡是在街上,四周人來人往,倘若是尋常的港口Mafia成員,或許還會顧忌些什麼,但對方是芥川龍之介,便要另當別論了。
這些年來在橫濱造成了多次轟動,一直以來懸賞令都被貼在警署牆壁上的、港口Mafia的黑色禍犬,從來都不會顧忌自己執行任務的地點究竟是何處,更不會顧忌自己在執行任務時造成了多少傷亡。
在距離她們所站的位置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有一條小巷子,這是剛才八百比丘尼路過時無意間掃見的,將芥川龍之介引入巷子之後再甩掉對方,從理論上來說完全可行。
只不過,在她真正實施之前,卻忽然又見到了另一個身影。
「誒呀~」活潑的語調從他們的身側傳來,穿著黑色長風衣外套的青年一臉驚喜地來到他們面前,笑容燦爛地張開了雙臂,將八百比丘尼擁入了懷中:「真是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呢!八百~」
八百比丘尼在對方的發梢掃過自己的面龐時閉了閉眼睛,比起如何甩掉芥川龍之介這種小事,如何面對眼前的大/麻煩才是更需要思考的問題。
她眸色沉了沉,叫出了對方的名字:「童磨。」
並非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上弦之貳童磨,而是……大抵是轉生之後的童磨。
白橡的發色,七彩的虹膜,以及與當初如出一轍的無憂無慮的笑容。除了眼睛裡不再有【上弦貳】的數字之外,甚至連發頂的那灘血潑般的紅色也依舊留存。
說實話,近百年後再次見到童磨,八百比丘尼甚至生出了幾分心驚。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所謂的轉生。
八百比丘尼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遇到了許多人,她見到了無數生死離別的場景,卻從未見過已經死去的人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以轉生的形式。
之所以確認對方是轉生而並非原本的童磨,是因為她親眼看到了對方出現在陽光之下的場景,不僅如此,她後來也曾親眼看到他吃下人類的食物,卻沒有露出絲毫異樣。
這樣的事實,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也心生慌亂。
更何況,對方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便笑著對她說:「我有種似乎在哪裡見過您的感覺。」
當他說出這樣的話時,八百比丘尼罕見地生出了想要逃避的念頭。
若真要算起來,八百比丘尼當初急著離開貧民區附近也有幾分童磨的影響在裡邊,那時他分明是港口Mafia的干部候選,卻總要找各種理由來面包店見她,甚至還時不時給她送來禮物,高調得就連港口Mafia裡的人都知曉了他有了正在【追求】的人。
所以她在賣掉店鋪時也將自己的聯系方式一並進行了更換,試圖以此來避開童磨。
不知道他們之間具體有著怎樣的過往,芥川龍之介單純因這樣的場面蹙起了眉頭。
他保留了對干部的基本敬意,卻也在對方打亂了自己的行動時出聲提醒:「童磨先生,八百比丘尼是在下的任務目標。」
童磨聽到了他的聲音,仿佛這時候才發覺還有芥川龍之介的存在一般,在八百比丘尼從他懷中退開時露出了極為可惜的神色。
「如果是說黑市的那個懸賞,芥川君大可不必擔心呢……」童磨斂了斂面上的神色,半含著笑毫無負擔地說:「因為我就是那個發布懸賞的人哦!」
芥川龍之介當場愣在了那裡。
昔日當太宰先生還在港口Mafia的時候,便曾有人將他們二人相提並論,並非指的是能力,而是……令人心生恐懼的、脫格的舉止。
仿佛與正常人類的思維方式不再同一條線上,也仿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他們,一直以來都是港口Mafia之中最難以揣摩的存在。
甚至當太宰先生從港口Mafia叛逃之後,也曾一度有人懷疑童磨會選擇相同的道路。
芥川龍之介的唇角緊了緊,仿佛被扼住了情緒一般,生硬地開口:「但這是在下的任務。」
聞言童磨嘆了口氣,頗為無奈地攤了攤手:「啊,芥川君真是太不會靈活變通啦,都已經說了我就是雇主,那就當做任務已經完成就好了,到時候我會把懸賞的金額打去約定好的賬戶的……」
芥川龍之介想說並非是錢的問題,但當他想要開口的時候,卻有一只手輕輕柔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童磨的臉近在咫尺。
他面無表情地說:「太宰君可不會喜歡這種下屬哦。」
八百比丘尼欣賞到了面前少年的臉從蒼白變成慘白的全過程。
芥川龍之介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緊縮,那樣難看的臉色甚至都要讓人擔憂起他是否還能繼續站穩。
但芥川龍之介不僅站穩了,還咬緊了牙關,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一句:「那麼……在下告辭。」
八百比丘尼全程沒有插/入半句話,只是單純地注視著他們。
——*——
當童磨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時,八百比丘尼覺得有些頭疼。
見她沒有要接過去的意圖,童磨微微低下腦袋,壓低了嗓音之後就像是在撒嬌一樣:「八百要拒絕我嗎?我們可是好不容易才再見面呢,這也能算是緣分了吧?」
——就連性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熟悉。
這何止是尋常的緣分呢,要是換一種情況的話,哪怕說是命中注定也算得上了。
但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抬起了自己的手掌,明確地對他說:「我早就已經說過了吧,我已經結婚了。」
回應她的是童磨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的笑容:「我已經托人查過了哦,沒有查到任何關於八百已經結婚了的資料~」
這個笑完全可以稱得上【可愛】,哪怕眼前這人的年齡早已到了被稱之為【青年】的時候,但他的眼睛裡卻仿佛沒有染上絲毫陰霾,永遠都是琉璃般的通透明亮。
那些稠冶絢麗的光彩在他的眼眸中流轉,被他悉數捧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前。
而站在他面前的女性卻沉默了許久,而後垂下了眼瞼。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應該確認一個問題:「我聽說有人一直在收集關於我的信息,那個人就是你嗎?」
聞言童磨毫不否認,「因為八百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就搬走了,我又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找你,只好去找人幫忙啦。不過八百的消息真的超——難打聽呀……」
不知為何,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情緒,並非是感動於童磨的【深情】,而是一種,近乎遺憾般的情緒。
當她聽說了這件事的時候,其實生出過另一種猜測。
或許一直以來都在收集她消息的,是除了童磨之外的另一個人。
但這樣的猜測卻在童磨默認時被否認了,白橡發色的青年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突如其來的頹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對她說:「快到中午了呢,八百要一起去吃午飯嗎?」
「不了,」八百比丘尼拒絕道:「我還有其他的……」
話未說完,童磨便又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那可以先欠著,等下次見面的時候再一起吃哦。」
意識到對方的執著之後,八百比丘尼無奈地接過了電話,她將自己的號碼輸了進去,遞給對方後便打算離開。
但就在這時,童磨擋在了她的身前,當著她的面撥通了這個號碼。
——她口袋裡的手機沒有半點動靜。
童磨面上的笑意帶上了幾分玩味,盯著八百比丘尼卻沒有說話,他按下了免提,讓八百比丘尼也聽到了從聽筒裡傳來的詢問對方是誰的聲音。
隨手輸了一個號碼的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
見她這樣,童磨面上的笑意慢慢斂了下去,他輕聲問:「八百小姐很討厭我嗎?」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臉,她的眼裡分明倒映著他的身影,可說出來的話卻毫不留情。
她輕聲說:「是。」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討厭童磨嗎,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她曾親眼看著這個孩子的出生與長大,也曾在最後的時刻靠在他的懷中迎接自己的【死亡】。
但現如今的童磨,已經不再是她所認識的童磨了,過去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他不再是【鬼】,也擁有了作為【人】而活的資格。
這也正說明了,他應當去追尋自己人生,而非是繼續沉湎於不知緣由地對她生出的好感。
於是八百比丘尼對他說:「不要再來找我了。」
第68章 和誰結婚了
那日的童磨在聽到她說出:「不要再來找我了。」這種話之後, 站在她面前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八百比丘尼只看到他半垂著腦袋,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她本以為童磨能在那時便想明白, 卻不料在她打算離開時, 竟又被他叫住了。
「我會努力的,」童磨注視著她的背影對她說:「就算八百小姐現在討厭我也沒有關系, 太宰君和中也君以前也總說我惹人厭哦,但是後來我們都變成朋友啦。」
雖然這個【變成朋友】, 誰也不知道是雙向的還是單方面的。
八百比丘尼沒再回答他, 甚至當童磨叫住她時,她也只是頓住了腳步而沒有回頭。
後來想起自己那時的舉動,八百比丘尼仍會覺得有些恍惚,因為她聽到那樣的話語從身後傳來, 心底裡升起的情緒,比起厭煩其實更多是欣慰。
童磨也有了朋友——是不會討厭他討厭到把他的腦袋都打掉的那種朋友。
但這樣的欣慰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因為當某天傍晚, 八百比丘尼出來散步時, 路過街邊的小酒館見到了坐在裡面的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
「是八百小姐呀~」坐在小酒館裡的太宰治熱情地朝她招手, 「要一起來喝一杯嗎?」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之所以會和他們認識,也是因為當初在名為Lupin的酒吧中的偶遇。
彼時太宰治正在興致勃勃地同織田作之助分享自己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故事,從灰姑娘一直講到白雪公主——其中還有大半的內容都是錯的。
在酒吧裡講童話本來就是很詭異的行為,更何況還講得一塌糊塗,不過坐在吧台前的二人卻似乎對此毫無察覺, 甚至聽故事的人還偶爾會搭上幾句諸如「這樣啊」「原來如此」的回答。
一副真的信了太宰治的鬼話的樣子。
Lupin酒吧的空間並不大, 因煙熏而略有些泛黃的牆壁, 和地下室的地理位置,再加上略有些黯淡的光線,都足以營造出一種私密而又緩慢的氛圍。
輕緩的唱片聲流轉在酒吧中,八百比丘尼坐在角落裡注視著自己面前的酒杯,耳邊卻因為狹窄的空間而不斷地湧入那個穿著黑色大衣、右眼纏繞著白色繃帶的奇怪少年的奇怪童話故事。
她安靜地托著自己的臉頰,分明沒有開口說半句話,卻無端地吸引了太宰治的視線,讓這個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這個時候,他的故事也從童話變成了傳說。
「啊……織田作聽說過【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嗎?」太宰忽然問。
作為夢想是成為小說家的人,哪怕那時候仍在港口Mafia中作為底層打雜人員而工作,織田作之助也並未放棄自己的寫作夢想。
只不過因他那木訥的性格,所以時常被人說是【不會吐槽的男人】。
織田作之助並非是不知道那些童話故事,他只是不會反駁糾正太宰治說的話而已——當對方詢問他的時候,他的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了那個傳說。
「因為誤食了人魚肉,所以獲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軀,所以一直活到了八百歲的僧尼。」織田作之助的聲音平靜得沒有半分起伏。
「哦呀~」坐在他身旁的太宰露出了十分崇拜的表情,對他說:「不愧是織田作!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但是呢……」太宰治誇獎完他,手指撫上了自己的下巴,一臉神秘地說:「我還聽過八百比丘尼的另一個傳說哦~」
織田作之助的回答十分配合:「是什麼呢?」
「啊,大概是距離現在近百年的過去吧,據說在很多地方都流傳著關於【鬼】的傳聞,那些所謂的【鬼】呢,就是一種以人類為食,有的長相猙獰、有的卻和人類外貌相似的怪物。」
說到【怪物】的時候,太宰還做了個鬼臉,聲情並茂。
織田作之助看著他,十分正經地評價道:「真可怕。」
他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太宰治微笑著繼續了:「在惡鬼肆虐的時候呢,人類也不是坐以待斃的,為了能夠與這些惡鬼抗衡,人類之中也誕生了被稱為【鬼殺隊】的組織。」
「這樣啊。」織田作應聲。
如果換了一個人來聽這個故事,一定會追問他現在所說的【鬼】又和【八百比丘尼】有什麼關聯。
太宰治半趴在吧台上問他:「織田作不好奇後續嗎?鬼殺隊是不是打敗了鬼,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飽受惡鬼摧/殘的人們全部拯救出來了?」
織田作之助沉默了一下,對太宰治說:「一定是打敗了吧。」
因為一般的文學作品裡都會這樣寫,在黑暗中掙扎的人們,最終戰勝了那些黑暗,然後迎來黎明。
「是的呢,打敗了,而在我所聽到的結局中,據說有一位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死在了鬼殺隊與鬼的最後之戰中。」
「原來是這樣。」織田作之助點點頭,一副了然的神色。
「所以這樣的話,那八百比丘尼就不止是活了八百年了呢……」太宰念念叨叨地說:「真是奇怪。」
「不過,織田作不覺得很有意思嗎?」太宰一邊轉動著自己的椅座,在吧台前轉著圈,一邊對織田作之助說:「人類與惡鬼的鬥爭,正義戰勝邪惡的結局。」
他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幾乎是將後腦勺貼在吧台上,仿佛絲毫不需要顧忌酒吧中還有店長和其他客人的存在。
「大家都是喜歡這樣的故事吧。」太宰治透過厚厚的杯壁和杯中的液體,看到了懸在天花板上的暖色吊燈,那些昏黃黯淡的顏色仿佛能將人糾纏在其中融化一樣。
他輕聲說:「圓滿……又很正確。」
「太宰。」織田作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仿佛是猛然間被叫醒了一般,太宰眨了眨眼睛坐起來,端著手裡酒杯的姿勢就像是小朋友捧著牛奶杯一樣。
「啊啊,」太宰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我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不,沒什麼。」織田作之助說。
——*——
聽到了他們之間完整對話的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很久,她注視著自己酒杯中的冰塊慢慢融化,在杯壁上凝結出的水珠順著壁沿滑落。
從那個被稱之為【太宰】的少年身上蔓延而出的,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仿佛是在排斥著什麼、又仿佛是在渴求著什麼,像是凌駕於一切之上,又像是被一切推卻在外。
她一口飲盡自己杯中的酒水,從包裡找錢包,證件卻不慎從錢包裡掉了出來。
有一只手腕處纏著繃帶的手先她一步撿起了證件,用少年獨有的清朗聲線對她說:「真是湊巧呢,我們剛剛才聊到【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現在就遇見了您。」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入了一雙鳶色的眸子裡,那雙眼睛極深極靜,分明臉上帶著笑意,但他的笑意卻半分也未落入眼底。
「是啊,」八百比丘尼輕聲應道:「真巧。」
「我的名字是太宰,」黑色蓬發的少年對她說:「太宰治。」
「八百比丘尼。」
雖然已經在對方撿起證件時便被知曉了。
那之後的八百比丘尼也偶爾會去Lupin小坐,太宰治似乎是那裡的常客,分明還未成年,卻已經不在上學,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工作,因為哪怕是工作日都能在酒吧裡遇到他。
「說起來,我從第一次見到八百小姐就有一件事很在意。」
太宰治的指尖點著吧台,詢問她道:「八百小姐……是在等著什麼人嗎?」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瞼,反問對方:「為何這麼問?」
黑色蓬發的少年半支著腦袋,漫不經心地說:「大概是直覺吧?」
雖然尚且年少,但在太宰治的眼中所見到的世界,卻是過分腐朽得近乎生鏽,年少早慧從來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更何況是太宰治這種多智近妖的存在。
他時常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為何而活?為何而生?
在太宰治看來,這世間的一切,但凡是渴求著想要獲得的東西,都將會迎來失去的那一天,而人生於世所感受到的最多的東西,也只會是痛苦與孤獨。
所以他將自己置身於最危險的地方,試圖從黑暗與血腥之中,從最本質的基礎中尋找存在的價值。
他想,當自己置身於生與死的邊界之時,或許便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雖然從來沒有承認過,也從來都沒有說出口過,但對於太宰治來說,能夠讓他在這個腐朽生鏽的世界裡,感受到幾分活著的感受的存在,其實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他唯一的友人,無論何時都能聽他說話——哪怕他說的只是一些在他人眼中毫無意義的東西——只有織田作,能讓他感受到短暫的平靜。
但在某一天,他卻忽然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並非是指物理意義上的味道,而是某種來自感情、發自靈魂的氣息。
仿佛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麼指引一般,他遇見了一個有著與他相似的眼神的人,哪怕她從未說過半句,太宰也能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
在她的眼神中所蔓延著的,滿滿的盡是疲倦。
那並非是因一時的挫折或是打擊而升起的短暫的情緒,而是刻進了骨子裡的,深入到血肉之中的、對這個世界的厭倦。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念頭,一種……想要邀請她共赴黃泉的念頭。
他想,或許她也是渴望著結束一切的。
可八百比丘尼拒絕了,在太宰治忽然對她說:「一起去死吧。」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輕聲說了:「不。」
他本以為她會答應的。
這是出於同類的直覺,並非是單方面的感知,而是互相之間,只要通過眼神與氣息便能體會到的來自對方的真實感受。
八百比丘尼的拒絕也是發自內心。但並非是因為不想死去,而是……
「我,無法死去。」
哪怕她再怎麼想要結束一切,讓自己的生命就此終結,她的身上也依舊存在著人魚肉留下的不老不死的詛咒,哪怕在她身邊陪伴她度過了上千年歲月的那個人也早已消失,八百比丘尼依舊會活在這個世上,繼續著無休止的漫長時光。
太宰治卻忽然意識到,她或許還有什麼未能完成的事情——又或許,是還存在著某種希望,所以仍在等待著什麼。
正如現如今的太宰治,雖然時常用各種方式自殺,卻也每次都會讓自己在最後的時刻睜開眼睛,試圖在虛無縹緲的空氣裡抓住些什麼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曾經有過一個戀人。」
於是太宰自然而然地理解成為,她正在等待著那個人。
「他去了哪裡呢?」
八百比丘尼的神色有些恍惚,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她輕聲說:「不知道。或許是已經抵達了地獄,又或許……仍然活著。」
太宰治沉默著注視了她許久,忽然說:「能和您聊天,真高興啊。」
雖然他的臉上,從始至終都沒有露出半分笑意。
但太宰治卻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能從她這裡獲得什麼答案。
——*——
把八百比丘尼也邀請進了小酒館的太宰治熱情地給她倒酒,心生感慨道:「真是好久沒有和八百小姐一起喝酒了呢~」
的確很久了,八百比丘尼想,上一次喝酒還是太宰治依舊作為港口Mafia的干部活動於黑暗地帶的時候。
現如今距離那時候也已經過去四五年了。
但現如今卻仿佛回到了他們剛見面的時候,太宰治依舊在和織田作之助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八百比丘尼也在安靜地聽他們說話。
「八百小姐怎麼了嗎?」太宰治歪了歪腦袋問她:「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看。」
八百比丘尼斂了斂神色,她抬起眼睛笑了笑:「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啊……」聞言太宰治也摸起了下巴,一副要感慨一番的模樣。
而就在這個時候,卻忽然有人送來了一個包裹。
「寄件人說送到這個酒館裡,找一位名叫太宰治的先生簽收。」送包裹的小哥一邊解釋,一邊將快遞單遞給太宰。
「哦呀,真是罕見呢,居然寄到酒館裡來,會是什麼東西……」太宰治打開了包裹,臉上的笑容頓住了,「呢。」
在裡面躺著的,是一枚正在倒計時的炸/彈。
「這可真是不得了呢。」太宰治只是愣了一瞬,笑意便更加歡快了,仿佛沒有注意到周圍客人爭先恐後跑向門外的舉動,也沒有看到酒館老板和服務員們面上的驚恐。
「太宰,先別動。」織田作之助充分展示了自己當初作為底層人員的全能性,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派遣去做,再加上更早之前的工作經驗,練就了拆彈的本領也並非什麼稀奇事。
織田作之助先是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表明自己和太宰治都是武裝偵探社的社員,再讓酒館的老板給市/警打去電話,讓他們盡快派人過來。
當酒館老板如夢初醒般用座機撥通了市/警電話時,織田作之助已經准備好拆彈了。
八百比丘尼慢慢地喝完了杯子裡剩下的酒,支著腦袋在一旁看著織田作之助拆彈。
當市警們趕來時,酒館老板和服務員們都站在門外,而織田作之助已經拆除了那個假的計時炸/彈,在等著太宰治將送包裹的人叫過來。
因為在炸/彈被拆開之後,他們才發現炸彈裡邊其實只有一張寫著【只許看我一個人】的字條。
而寄來了假炸彈的女性則是表示,她只是因為氣不過太宰治和太多女性糾纏不清,所以想給對方一個教訓。
事情解決得很順利,除了剛發生的時候略微引起了慌亂之外,其余人在聽到了【武裝偵探社】的名字之後,其實都松了一口氣。
最後市警們也表示了對偵探社的感謝,並試圖開車送他們回去。
雖然被太宰以想要走幾步醒醒酒這樣的理由推辭了。
「不得不說,織田先生在關鍵的時刻一直都很可靠呢。」在一起回去的路上,八百比丘尼輕聲感慨。
引發了這場騷/動卻毫無心理障礙的太宰治笑眯眯地附和:「畢竟是織田作嘛!」
穿著砂色風衣的青年臉上掛著略帶幾分驕傲的神色,八百比丘尼看著他的臉,也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神色。
四五年的時光於她而言只是轉瞬,但太宰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個在初遇時只懷著對這個世界的厭倦與疏離的孩子,現如今卻也在一個讓別人聽到了名字便覺得安心的、用來保護大家的地方工作的人。
她攏了攏自己的大衣外套,在海風吹來時縮了縮脖子。
脖子上忽然多出了什麼東西。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頓了頓腳步。
太宰治不知何時解下了自己的圍巾,搭上她的脖子後,將圍巾纏在她的脖子上,最後還貼心地理了理,確保她不會被勒住。
「夜裡會有點冷呢。」太宰治笑著說:「所以下次出來散步要記得把手套和圍巾都戴上哦。」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低聲道謝。
「雖然我是不介意的啦,但八百小姐還是不要喜歡上我哦……」太宰開玩笑地說,「畢竟我可是一直都超受歡迎的。」
八百比丘尼聞言正想回答,太宰治口袋裡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從另一邊傳來的聲音、哪怕沒有開免提也足以被八百比丘尼聽清。
「太!宰!你這個混蛋又跑到哪裡去了!不是跟你說了按時來集合的嗎!!!」
太宰治稍稍將手機放遠了些,避免了自己的耳朵被國木田獨步的吼聲摧殘,語調輕快:「我和織田作已經在回去的路上啦~」
回應他的是通話被切斷的聲音。
「國木田的脾氣還是這麼差勁呢……」太宰治嘀咕了幾句,側過臉問八百比丘尼:「八百小姐要回家還是去咖啡店呢?」
八百比丘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這麼晚了還要集合,是偵探社有什麼事嗎?」
「哦,這個啊,」太宰將手枕在後腦勺,對她說:「因為我介紹了一個新人入社,所以國木田他們說要集合大家一起討論一下新人的入社測試。八百小姐要一起來參加嗎?」
在武裝偵探社中,存在著不對新人公開的【入社測試】。即便是通過了第一輪的面試,也還要在後續的試用期中完成隱藏的測試,才能夠真正被接納為武裝偵探社的一份子。
八百比丘尼只是短暫地思考了一瞬,便搖頭道:「已經很晚了,我直接回家吧。」
末了,她補充道:「圍巾等我洗干淨了之後,會再還給你的。」
「誒?」太宰治微笑著說:「不洗也沒關系哦,我不介意的。」
八百比丘尼直接無視了這句話。
——*——
黑沉的夜色也無法掩蓋地面亮起的燈光,鬼舞辻無慘獨自坐在一家臨海的咖啡店,紅梅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手機屏幕上。
在他最新收到的消息裡,他發現了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這些年來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通過各種途徑收集有關於八百比丘尼的消息,其中也不乏一些見不得光的途徑。
而就在幾年前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黑市中似乎有除了他意外的人也在尋找著【八百比丘尼】這個人。
雖然並不確定對方所找的人和他想要找的【八百比丘尼】是否是同一個人,但在這麼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這種巧合自然也能引起鬼舞辻無慘的注意,於是他也費了不小的氣力追查到了對方的蛛絲馬跡,而得到的結果,更是足以令鬼舞辻無慘沉思許久。
另一個正在找她的人,是港口Mafia的人,而他的名字則是——童磨。
很難說鬼舞辻無慘在得知這一消息時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的,現如今的這個童磨,自然不是他所知道的童磨,而這一事實也在他從自己現如今的合作伙伴,同為【天人五衰】成員之一的費奧多爾傳來的消息中得到了證實。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之所以會加入【天人五衰】,也只是因為他們有著與自己相同的目標——被藏在了橫濱某處的【書】。
雖然得到【書】之後的目的並不相同,但那種事情,就不在鬼舞辻無慘的考慮範圍內了。
不過雖同為【天人五衰】的成員,但他們幾人卻大部分時候都是各做各的事情,只是偶爾才會進行情報互通,而費奧多爾似乎正在醞釀著什麼龐大的計劃,所以為了這一計劃,他一直都在收集橫濱各個組織的信息。
作為橫濱最凶最惡的黑暗面,港口Mafia自然也無法從他的情報網中逃脫。
而鬼舞辻無慘也正是從費奧多爾的情報之中得知,現如今的童磨,是在數年之前,橫濱仍在混亂期的時候被那時候在橫濱當黑市醫生的森鷗外收留,並在對方接任了港口Mafia的首領之位後,也加入了港口Mafia中。
早在四年前,童磨便已經成為了地位僅次於首領的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
鬼舞辻無慘嗤笑了一聲,對這種事情不屑一顧,他所在意的只是童磨為何會打聽八百比丘尼的消息,而在他的心底裡,也升起了一種猜測。
或許童磨……也想起了八百比丘尼。
這樣的猜測持續了三四年的時間,直到他得到新的消息——黑市中有人正在懸賞八百比丘尼。
如果將她找到,可以從發布懸賞的雇主手中獲得三十億的報酬。
在看到伴隨著懸賞令一起被發出來的那張並不怎麼清晰的照片時,鬼舞辻無慘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這時候才意識到,或許自己一直以來都想錯了,並非是童磨想起了什麼,而是——
童磨已經見過八百比丘尼了。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鬼舞辻無慘繃緊了心弦,他拉響了全身的警鈴,腦海中也浮現出了某些並不愉快的記憶。
在當初與鬼殺隊的最終決戰中,在最後一刻陪在八百比丘尼身邊的,並非是鬼舞辻無慘。
想到過去的事情,鬼舞辻無慘又開始遏制不住陣陣升騰而起的怒意了,他緊了緊嘴角,按滅了手中的手機屏幕。
在最新得到的消息裡,那個懸賞八百比丘尼的任務,已經被港口黑手黨的人完成了。
這也正意味著——童磨已經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於是鬼舞辻無慘想,是時候要去和童磨見一面了。
——*——
八百比丘尼在咖啡店裡見到了武裝偵探社的新人。
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背帶褲的少年有著一頭白色的短發,略有些靦腆和局促地向八百比丘尼問好。
「你好,」八百比丘尼頷首回應道:「需要些什麼呢?」
因為咖啡店的店面並不算大,所以店裡除了一名店長之外,便只有幾個輪班的員工,今日剛好有人請了假,身為老板的八百比丘尼沒什麼事情,便自己過來頂了班。
中島敦慌亂地從口袋裡掏出大家囑咐他要點的飲品,一個個念給八百比丘尼聽,後者耐心地聽完,而後告訴他:「需要稍微等幾分鐘的時間,你可以在旁邊的座位上坐著等一會兒。」
聽到這話的中島敦又忙著鞠躬致謝,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我是今天才入職的新人……」
「我知道,」八百比丘尼一面衝泡著他們要的飲品一邊說:「昨天晚上太宰君已經告訴過我了,今天偵探社會有新人過來。」
「啊,這樣啊。」中島敦露出了幾分驚詫的神色,又問她:「您和偵探社的大家,都很熟嗎?」
從他的神色,八百比丘尼便能夠看出他真正想要詢問的是什麼問題了。
她笑了笑,將他要的飲品打包好,然後遞給他:「不用擔心,偵探社的大家都是很好相處的人,所以沒有緊張的必要。」
「誒?」中島敦對她這種仿佛讀心術般的回答怔了怔,反應過來後忙不迭地點頭道謝:「謝謝您。」
就在這種時候,有人從門口推門進來了。
「早上好,太宰君。」八百比丘尼打了聲招呼,從底下的儲物櫃裡取出用紙袋裝好的圍巾,從吧台遞過去給他:「謝謝你昨晚的圍巾。」
聞言太宰伸出了一只手,隨意地接過紙袋:「啊,不用客氣,如果下次還需要的話,也可以來找我哦~」
站在他們旁邊的中島敦愣在了原地,心想圍巾這種東西也能隨便借……
那麼這位好心的店員小姐和太宰先生是什麼關系呢?
還沒等中島敦的猜測出來,太宰治便勾住了他的脖子,湊在他耳邊說:「敦一直在盯著八百小姐看呢~」
中島敦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慌亂地擺手試圖解釋什麼,卻得到了太宰治爽朗的笑聲和「開玩笑的哦。」這樣的回答。
他松了一口氣,在太宰治率先進入電梯時追上了他的腳步。
——*——
當天晚上,武裝偵探社的人在樓下的咖啡店裡為中島敦舉行了入社的歡迎儀式。
為了讓這個歡迎儀式變得真的有幾分儀式感,太宰治還特意跑去詢問八百比丘尼有沒有紙質的王冠一類的東西,八百比丘尼從之前進購飲品原料的贈品裡找出了他想要的東西遞給他,太宰笑眯眯地道謝,並順便多點了一份超辣的咖喱飯。
事實上在咖啡店裡會有咖喱飯這種東西賣,也完全是因為武裝偵探社裡的社員之一,織田作之助的提議。
因為這個人特別喜歡咖喱飯這種食物,而且口味又極其獨特,對於一般辣度的咖喱飯完全劃分為是給小孩子吃的,所以在被對方念叨了好幾次之後,咖啡店裡也將咖喱飯這一食物加上了菜單。
不過織田作之助早就在下來時點了一份超辣的咖喱飯了,而太宰也不會這樣摧殘自己的胃部,所以這份新的咖喱飯是給誰,哪怕不用猜也能知道了。
八百比丘尼嘆了口氣,為了避免一個新人不在剛加入時便對偵探社心生恐懼,特意去了一趟後廚,讓廚師將新的咖喱飯少放些辣。
將咖喱飯端去餐桌是八百比丘尼親自去的,在看到太宰將這份咖喱飯推到中島敦面前,並興高采烈地解釋說這是店裡的特色,讓他一定要嘗一嘗的時候,八百比丘尼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念頭。
白色頭發的新社員一臉感動地看著太宰治,挖了一大口咖喱飯塞進口中,也非常高興地回答道:「謝謝您的推薦,太宰先生,很好吃!」
太宰治的笑容就這樣僵硬在了臉上。
但他素來表情轉換極快,在他們察覺到這份僵硬之前,太宰治便微笑著回答:「不用客氣哦。」
八百比丘尼本不打算多做停留,卻剛好有隔壁桌的客人用餐完畢,她順便過去收拾餐桌時,武裝偵探社這邊的話題也不知何時轉變成了猜測大家以前的職業。
其中最為難猜測,甚至一度被評為是武裝偵探社內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的,便是太宰治以前的職業。
「順便一提,猜對的獎金已經積累到了七十萬了哦~」
在中島敦原本因為聽說了過大的難度而打算放棄的時候,太宰治在他耳旁魔鬼低語地誘惑著對方繼續猜測。
中島敦頓時又打起了精神,頗有一副不猜出來便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架勢。
但最後變成了亂猜一氣,他也沒能才對太宰治以前的職業究竟是什麼。
「啊,」太宰在一旁幸災樂禍般發出活潑的語調:「真可惜呢,敦完全沒能猜對。」
事實上,他也給了中島敦提醒。
「織田作和我以前的職業是一樣的哦~」太宰治說。
於是中島敦盯著織田作之助看了很久,這副模樣,他能猜到的大抵只有老師、作家、甚至是小區保安。
太宰治捂著肚子笑得超級開心,否認的速度也超級快:「全部錯掉!」
在看到中島敦露出了頹喪的表情時,太宰治仿佛是良心發現一般捧著臉,視線忽然瞥到了一旁的八百比丘尼。
於是他說:「八百小姐也知道哦。」
這句話一出來,不止是中島敦,就連偵探社內的其他人都愣住了,雖然一直都知道太宰治和樓下咖啡店的老板八百比丘尼似乎認識了很長時間,但就連他之前的職業也知道,那完全可以算是很要好的朋友了吧。
「認識多久了嗎?」在聽到谷崎直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太宰治環抱雙手露出了一副沉思的表情,「我想想……四年?五年?反正就是差不多這麼長時間了。」
「誒?!」
偵探社內的其他人都一副驚訝的模樣,想到太宰先生現如今也只有二十二歲,「那不就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就認識了?」
也不知究竟想到了什麼,忽然有人說:「真是個好時候啊……」
八百比丘尼也沒法再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地繼續收拾桌子了,她放下手中的抹布,開口道:「雖然的確認識很長時間了,但太宰君也變了很多了。」
才剛剛來到武裝偵探社的中島敦忽然看到了八百比丘尼手指上的戒指,下意識開口問道:「八百小姐……是和太宰先生結婚了嗎?」
第69章 不是朋友
圍坐在桌子旁的眾人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啊……真是個奇妙的問題呢~」太宰治毫無芥蒂地笑著, 詢問中島敦:「敦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誒?」名為中島敦的少年神色局促起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說:「這個……那個……因為……」他支支吾吾擠出幾個字:「圍巾……」
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情景下意識讓他脫口而出這樣的話, 實際上當中島敦說出來之後也已經後悔了。
他並非是擅長與他人交流的類型,也並非能立馬融入到集體之中的存在,自幼生活在孤兒院中、再加上過去那些飽受折磨的經歷,讓他哪怕是在面對著來自他人的善意時也會手足無措。
事實上, 仔細想想就能知道了吧, 畢竟當他將視線放在太宰先生的手指上時, 並未從他的手上看到同款的戒指。
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因此露出了怪異的迷惑表情, 但太宰卻很清楚, 他哈哈大笑地捂著自己的肚子,一副聽到了極為好笑的笑話的表現。
站在一旁的八百比丘尼略有些無奈地解釋道:「不是太宰君。」
聊到了這一話題,谷崎直美也有些好奇了, 雖然很清楚太宰先生和八百小姐並非戀人關系,但既然他們是認識這麼長時間的朋友, 那麼太宰先生一定也見過她的戀人吧?
但當谷崎直美提出這樣的疑惑之後, 太宰治卻攤了攤手, 聳肩道:「完全——沒有見過!」
表面上似乎對這種事情不怎麼在意的其他人,實際上也在支著耳朵等待太宰治的回答, 而得到了這種毫無意義的答案之後, 遺憾的嘆氣聲也不知從何處響了起來。
「啊……」
中島敦顯然無法應對這樣的場合, 甚至頗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八百比丘尼瞥見了他的慌亂,端起了茶托。
「不是在猜太宰君以前的工作嗎,」她將話題拉回正軌,露出了一個安撫的輕笑,看著中島敦輕聲提醒道:「要再努力一下哦。」
中島敦愣了一下,不由得挺直了脊背:「……是。」
心底裡的慌亂不知何時便已退卻,中島敦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抿緊了嘴角,忽然想——
【八百小姐,似乎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呢。】
因為有種讓人很安心的感覺。
——*——
八百比丘尼後來從太宰治的口中聽說了中島敦的入社測試內容。
黑色蓬發的青年手舞足蹈地同她講述著那時的場面,對她說:「八百小姐一點也不意外嗎?」
在偵探社員谷崎潤一郎偽裝成炸/彈狂人,假裝將自己的妹妹谷崎直美當做人質,惡狠狠地威脅說要引/爆/炸/彈時,中島敦將炸/彈搶過來壓在了自己的身下,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保護他人。
「不意外啊。」八百比丘尼抬起臉。
她看著太宰的眼睛,輕聲說:「能夠得到你的認可和舉薦,一定也會是很好的孩子。」
太宰治面上的表情忽然凝滯了,他原本抬起的手也慢慢地放了下來,坐姿收斂許多之後,他的手掌握住了面前的杯子。
「這是在犯規吧。」太宰治抬起了眼睛,忽然說:「我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嗎?」
「改什麼主意?」
「之前說過的,【不要喜歡我】這種話,可以當做沒有聽到過嗎?」太宰笑著說:「因為我突然就覺得,如果是八百小姐的話……」
「太宰,」八百比丘尼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前打斷了他,對他說:「我還要工作哦,而且就算休息也不會和你去殉情的。順便一提,你最近賒賬的賬單也出來了,是打算現在付還是……」
「啊!」太宰治發出了中彈般的痛苦聲音,他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臉,身體往後傾去:「好殘忍的拒絕!」
八百比丘尼站在原地,表情毫無波瀾。
「休息時間快結束了吧,國木田先生可能又要下來抓人了。」她提醒道。
太宰治懨懨地應了一聲,朝她揮了揮手告別,末了還不忘留下一句:「這次也先賒賬吧。」
八百比丘尼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她收好杯子後擦拭著吧台,視線不經意瞥到了從門口路過的一位金發女性,對方穿著黑色的小西裝,目不斜視地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
或許是去樓上的律師事務所或者武裝偵探社進行委托的客人,原本是沒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地方,但就在她路過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有人推開了咖啡店的大門。
白橡發色的青年站在門口對她露出了笑意,如彩虹般絢麗稠冶的眸子裡仿佛還盛著從室外帶進來的光。
八百比丘尼下意識撇開了目光。
不知從何處又知曉了她的店鋪位置的童磨在吧台前坐下,對她說:「要一杯冰咖啡。」
將他當做普通的客人來看待,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保持了平靜,將他點的冰咖啡做好後放在他的面前。
當八百比丘尼正想解下圍裙離開時,童磨忽然開口了。
「八百不好奇我為什麼要過來嗎?」
他半托著自己的側臉,姿態隨意。而說出來的話卻足以讓八百比丘尼頓足。
「有人在黑市懸賞了樓上武裝偵探社的那名新人,出價七十億呢~」童磨用一種很不滿的口吻說:「早知道我找八百的時候就出價一百億了!」
果然童磨的注意點永遠都和別人不同,八百比丘尼嘆了口氣:「這種事也要比較嗎?」
「怎麼不能比較了呢,」童磨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雖然用錢來衡量似乎不太合適,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八百的價值遠比其他的任何人都要高哦!」
八百比丘尼隨口附和:「你太高看我了。」
「怎麼會呢,」童磨說到這裡,才像是終於鋪墊完畢,所以說起了正事一樣。
他說:「前幾天有人來找過我呢,是為了八百。」
大抵是從童磨的語調中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八百比丘尼眉梢微挑:「什麼人?」
童磨用指節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露出思考的表情:「是個很奇怪的人,也不說明自己的身份,而且還特意等在了事務所的大樓附近,見面後就直接問我【八百比丘尼在哪裡】這種問題。」
他一邊說著,一邊盯著八百比丘尼的臉,提醒道:「八百可要小心些啊,要是被這種怪人纏上的話可就麻煩了。」
雖然實際上,他自己似乎也是糾纏著別人不肯放棄的【怪人】。
八百比丘尼聽著他的描述,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個人的長相,看清楚了嗎?」
聞言童磨想了想:「天太黑了所以沒能看得特別清楚,不過我記得有雙紅色的眼睛……仔細一想想的話就像是都市怪談一樣了,八百要是害怕的話可以搬過來和我住哦!」
他說完之後便露出了期待的表情,一副真的在等待著她同意的樣子。
八百比丘尼卻怔愣了,紅色的眼睛……令她倏然回憶起了過去。
在很多年前,也曾有過一個紅梅色眼眸的男人,在夜色之中站在她的面前,對她伸出了手。
「八百?」童磨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瞼,「你告訴他了嗎?」
「當然沒有啦,」童磨邀功似的對她說:「我說我也不知道八百的住處在哪裡,還和他打了一架……不過說實話,那個人的實力確實不容小覷呢……」
能夠在港口Mafia之中爬上干部之位的存在,必定是在某方面有著卓越的能力,有著操控冰的異能力的童磨,從戰鬥能力而言也算得上是整個港口Mafia的頂尖之一。
能讓他也覺得不容小覷的存在,自然不會是什麼普通人。
八百比丘尼心底裡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但說話時語氣依舊平靜。
「我會小心的。」八百比丘尼輕聲說。
童磨似乎仍不死心:「真的不用搬過來和我住嗎?最近這段時間,樓上的武裝偵探社可不會太平靜哦。」
聽到這種話,八百比丘尼已經能夠猜測到很多事情了。
前些日子芥川龍之介接下來黑市中對她的懸賞,有這樣親身經歷過的先例在前,推算出這一次的懸賞也被港口Mafia的人接下的可能性也完全可行。
「是你的任務嗎?」八百比丘尼問。
「還是由芥川君來執行呢,畢竟前些天的任務雖然也是完成了,但以芥川君的性格,一定還是會覺得自己失敗了吧。」童磨毫無顧忌地對她說。
這些分明是港口Mafia的內部人員才能知道的任務內容,卻被他直白地在八百比丘尼面前說出來,像是過於信任她絕對不會去樓上告密,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會將消息告訴樓上的任務對像。
就算因此對任務造成了什麼影響,也完全不會超出童磨的掌控範圍。
他本就是這種人——這種,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把所有人都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極為惡劣的存在。
正因如此,即便是在港口Mafia之中,童磨的名聲也足以令許多人心驚膽戰。
比起昔日的太宰偶然間還會稍稍體諒一下他人,令人捉摸不透地放過一些甚至犯了錯的下屬,童磨一直以來所秉持著的,卻是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行事准則。
唯一的例外只有首領。
大抵,這也是森鷗外忌憚著太宰治,卻一直能夠容忍童磨的原因吧。
昔日的太宰治明明已經成為了僅次於森鷗外的五大干部之一,卻在某次事件之後,與港口Mafia的底層人員織田作之助一起叛逃離開了港口Mafia,甚至時至今日也還沒有被港口Mafia捉回。
事實上,童磨在調查出了八百比丘尼現如今的居身之所時,便也順藤摸瓜摸到了太宰治的新工作。
但他卻並未將這一信息告訴任何人,無論是森鷗外還是芥川龍之介。
不過……童磨想,只要芥川君接下了抓捕人虎的任務,那也就離再次見到太宰君不遠了吧。
聽到了童磨的忠告,八百比丘尼平靜無波地表示了自己的謝意,也在童磨打算結賬時免除了他的賬單。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之間的關系也親密一些了呢?」童磨對她說:「因為已經到了可以請客的地步了,那就是朋友了吧?」
八百比丘尼沒有反駁他的心思,她和店裡的員工們打了聲招呼,便拿好了自己的東西准備出門。
童磨跟在她的身後,並非是走在她的身邊,而是不遠不近地在幾步之外的地方跟著,在八百比丘尼停下腳步回過頭沉默地注視著他時,童磨說:「我只送到家門口。」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現在是白天。」
聞言童磨極為嚴肅地對她說:「就因為是白天,所以才更不能放松警惕呀,八百難道忘記上次遇到芥川君了嗎?」
前幾天才發生的實例讓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像是妥協一般,她沒有再管後面跟著她的童磨,自顧自地走回了居住的公寓。
既然都能查到她的店鋪位置,住所在哪裡童磨自然也是知道了,所以想要為了避免被他得知自己的住所而做些什麼,完全是沒有必要的。
八百比丘尼抱著這樣的念頭,在開門時下意識朝街邊望了一眼。
白橡發色的青年站在公寓的柵欄外,對上她的視線時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大抵是為了回應她,他朝八百比丘尼揮了揮手。
在心底裡嘆了口氣,八百比丘尼進門後毫不猶豫地關上了自己的家門。
——*——
沒過幾天,八百比丘尼去堆放雜物的五樓取東西時在樓梯間遇上了中島敦。
白色短發的少年的懷中堆著一堆高過他腦袋的箱子,搖搖晃晃著似乎隨時都要站不穩的樣子。
「需要我幫忙嗎?」八百比丘尼搭話道:「是要搬去哪裡呢?」
聞言中島敦似乎被嚇了一跳,整個人的身體也站不穩了,八百比丘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從他那堆箱子上方取下了一部分。
「謝謝您!」中島敦慌慌張張地道謝,「是要搬去……」說到這裡的時候,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抿了抿嘴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發生什麼事了嗎?」八百比丘尼輕聲問他。
中島敦原本是不想說的,但八百比丘尼邀請他去咖啡店裡坐坐,給他安排了平日裡他們常坐的角落位置後,她從後廚端來了熱可可。
「我聽人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喝熱飲似乎能轉換心情。」
中島敦緊了緊下頜,把自己眼前杯中的熱可可喝了一大口。
熱意似乎從杯子裡傳達到了他的身軀中,中島敦這時候也放松了幾分,他注視著對面的女性,忽然問她:「八百小姐,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
在中島敦看來,她似乎不需要擔憂任何事情,也不會為任何事情煩惱生氣,也正因如此,他才會生出一種羨慕的心情。
但八百比丘尼這時候卻對他說:「會。」
在八百比丘尼的過去,快樂的時光少得可憐,她已經忘記自己何時有過真正開懷大笑的時刻了,那樣的過往離她太過遙遠。
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
八百比丘尼習慣了一切淡薄而又短暫的時刻,唯有厭倦與孤獨長久得令人悚然。
中島敦沉默了下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令她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憶,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就在中島敦思考著應對方法時,八百比丘尼卻已經恢復了原本的狀態。
「是因為港口Mafia的事情嗎?」八百比丘尼忽然說。
「誒?!」中島敦對她居然知道這種事而感到意外,卻又忽然想起來,太宰先生那時候曾說過【八百小姐也知道我以前的職業】這種話。
他下意識又以為:「八百小姐……之前也是Mafia嗎?」
中島敦的語氣極為小心翼翼,卻令八百比丘尼露出了幾分笑意。
她搖頭:「我以前是開面包店的。在貧民區附近的街道上。」
中島敦眨了眨眼睛,「那為什麼會認識太宰先生和織田先生呢?」
八百比丘尼傾了傾腦袋:「那就要說好長的時間了呢……敦還要去工作吧?」
她笑了起來:「要繼續努力哦。」
中島敦愣了一下,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心底裡那些壓抑著的、仿佛要讓他無法呼吸的情緒竟不知何消散開來,整個人也變得像是豁然開朗一般。
分明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卻能讓人生出這樣的感覺。
中島敦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裡面心髒正在跳動的聲音。
「對了……」中島敦忽然想起來付錢。
「不用了,」八百比丘尼對他說:「這次就當是給老顧客的優惠。」
中島敦看著她的臉,不太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大口將剩下的熱可可也喝完了。
——*——
那之後武裝偵探社過了很長一段驚險又刺激的生活,在解決了這次事件之後,他們又打算晚上來樓下的咖啡店舉行慶功儀式。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中島敦提前下來訂餐。
他從門口下意識望向吧台,卻沒有見到八百比丘尼,心底裡不知為何忽然有些遺憾。
而就在他抱著這樣的心情推開店門走向吧台時,卻在不顯眼的座位上看到了正在看書的八百比丘尼。
「八百小姐。」中島敦停下腳步,喚著她的名字,後者抬起臉看到了他,回應道:「是敦啊,下來幫大家跑腿嗎?」
「不是的,」中島敦搖搖頭,對她說:「是因為這一次解決了一個大事件,所以大家說要在今晚開慶功會,我提前下來點餐。」
八百比丘尼了然地點點頭:「那就讓店長把最裡面那個位置留給你們吧,剛好今天的客人也不算太多。」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其實中島敦完全可以離開去吧台點餐了,但他卻依舊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一副似乎還有什麼話要對她說的樣子。
於是八百比丘尼闔上了手中的書本,詢問他:「敦還有什麼事嗎?」
中島敦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視線無意識落在上面太長時間,明顯得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也發現他究竟在注視哪裡。
過了好幾秒,中島敦才如夢初醒般移開了視線,卻是一副不知道該看哪裡的樣子。
「我之前……」中島敦忽然想起了什麼:「好像看到八百小姐和人一起在西餐廳裡吃飯,那個人就是您的丈夫嗎?」
八百比丘尼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才意識到他指的是誰。
最近這段時間童磨仍會時不時過來找她,也經常說要請她吃飯或者說要搬過來和她一起住,美其名曰【我是為了保護八百的安全哦】。
「那個啊,」八百比丘尼一想起童磨便會覺得有些頭疼,但她還是解釋道:「那也是一個朋友。」
中島敦懵懂地點了點頭,下意識接話說:「八百小姐的朋友好多。」
聞言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事實上,【朋友】這個詞對她來說似乎也有些遙遠,這並非是說她沒有朋友,而是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朋友】的意義與普通人並不相同。
哪怕是再怎麼親密的朋友,也無法避免分離的那一天。
八百比丘尼閉了閉眼睛,再抬起臉時輕聲道:「是啊,我的朋友……確實挺多的。」
就在這時,從中島敦身後又走近了一名青年。穿著砂色風衣的太宰治雙手插在口袋裡,從中島敦身後探出腦袋同他們搭話:「誒?敦和八百小姐在說什麼悄悄話嗎?難怪下來這麼久也沒有看到敦回來,真是狡猾啊……」
中島敦被逗弄得連連擺手,逃也似的跑去了吧台前和店長預定。
太宰治和中島敦則完全不是同一種風格的人,他自顧自地在八百比丘尼的對面坐下,視線瞥了瞥吧台附近,看到了正在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投向這邊的中島敦。
「我前幾天見到童磨了。」太宰治忽然這麼說。
八百比丘尼聲線平靜地回答:「是嗎。」
「誒——」太宰治不太滿意她這副漠不關心的模樣,主動問她:「八百小姐不好奇我們說了些什麼嗎?」
八百比丘尼這才很給面子地問他:「你們說了些什麼?」
沒有評價她這種明顯是敷衍一般的提問,太宰治興致勃勃地和她分享自己與童磨見面時談論的內容。
「我們說到了八百小姐呢,」太宰治感慨道:「想當初明明是我先遇到了八百小姐,但童磨那家伙卻先到處張揚說要追求你,還說……」
八百比丘尼其實並不關心這種內容,以童磨那種性格,無論做出多麼出格的舉動,也都能算是正常行為了。
但為了不讓興致勃勃的太宰的積極性被打擊,她還是沒有讓對方唱獨角戲,而是詢問他:「他說了什麼?」
「童磨說,他對您一見鐘情。」
太宰治將雙手交疊,自己的下巴抵在手背上,「我當時可是真的被嚇了一跳呢,因為童磨那家伙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可是一副認真得不得了的樣子。」
太宰治至今仍然記得昔日和童磨相處時的時光。
彼時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森鷗外的小診所裡。因為自殺失敗而被送去救治的太宰治,遇見了那個有著冰一樣寒冷的笑意的少年。
他仿佛永遠都在笑著,脾氣好得離譜,也從來不會對任何人生氣——即便那些前去地下醫生那裡治療的客人們,絕大部分都是些不太好說話的人。
但童磨一次也沒有生氣過。
即便是在童磨與太宰治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那個——港口Mafia的前任首領,被現如今的首領森鷗外以搶救失敗的名義,用手術刀切開了喉嚨的夜晚。
作為醫生助手的童磨依舊站在床邊,他的臉上露出了憐憫的神色,但面無表情的太宰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根本沒有半分感情。
童磨是與太宰不同的存在,他並非是想要追求著什麼,只是單純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正是因為感覺不到,卻又從小就很聰慧,所以一直模仿著他人,在太宰來到這裡之前他一直模仿著森鷗外,而在太宰來了這裡之後,他忽然意識到——有比森鷗外更適合用來模仿的對像出現了。
童磨是天生的模仿者,而他的頭腦也足以支撐起他對太宰治這一存在的模仿,在森鷗外接手了港口Mafia的那段時間裡,他們二人在其他人眼中留下的印像都是過於相似的。
正因如此,那些只看到了表面的人,才會以為太宰治和童磨真的就是同類,才會以為在太宰治叛逃之後,與他身為同類的童磨必定也會有叛逃的一天。
只有森鷗外知道,童磨不會的。
對於童磨這樣的存在而言,他什麼都不在意,也根本沒有什麼追求的目標,當初是森鷗外從貧民區一眼看中了他,將其收養後帶回了地下診所。
而事實也充分證明,森鷗外這一次的選擇沒有半分失誤。
童磨是遠比太宰治更利於使用的刀劍。
但太宰治卻想起了自己當上干部的那一年,某一天回來時的童磨臉上帶著與往常截然不同的笑容,他的手掌撫著自己的胸口,用一種太宰治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笑容對他說:「我遇到了一個人。」
「好奇怪,」童磨說:「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卻有一種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的感覺,就好像連她身上的氣息都熟悉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感覺,」童磨問太宰治:「應該是什麼呢?」
於是剛才還在打游戲的太宰治露出了幾分驚訝,卻隨口對他說:「這大概就是一見鐘情了吧……」
「這樣啊……」童磨的眸子彎了彎,一直以來都被太宰治嘲諷的彩虹色眸子仿佛水洗般通透明亮,而不知是不是太宰治的錯覺,他竟覺得自己真的從裡邊看到了幾分情緒。
而在下一秒,他便聽到童磨說:「我對她一見鐘情。」
太宰治心想,他終於還是瘋了。
但後來他才知道,這個令童磨【一見鐘情】的對像,竟然就是八百比丘尼。
知道這一事實的時候,太宰治心底裡的想法竟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比起童磨瘋掉了這種想法,他忽然覺得,或許童磨說的就是真的也不一定。
尤其是在和八百比丘尼認識了四五年之後,在前幾天無意間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份證件時,太宰治便更加明確了自己一開始的猜測。
【在他眼前的這位八百比丘尼小姐,並非是普通的人類。】
因為在她現如今的身份證件上,她的年齡甚至比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要小上十幾歲。
——*——
太宰治一直在觀察著八百比丘尼的表情。
他看到八百比丘尼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靜,眼神也毫無波瀾,似乎對此完全無動於衷。
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的太宰治挑了挑眉梢,對八百比丘尼的評價又准確了幾分。
「不過童磨前幾天對我說他又在重新追求八百小姐,而且還已經和您成為了朋友了……」太宰治對此有些懷疑:「是真的嗎?」
八百比丘尼的手頓了頓,復而拿起了勺子,稍稍攪拌著放在她眼前的飲料:「算是吧。」
她的聲音很輕,雖然內容的確是肯定,但嗓音卻像是自否認一樣。
不過太宰治從她的語氣裡,似乎又讀出了幾分不太尋常的意味——或許在太宰治沒能察覺到的某些細節裡、或是在他並不知道的那些過去裡,也發生了一些令八百比丘尼和童磨之間的關系產生變化的事情。
中島敦發呆似的站在吧台前看著他們,半垂下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八百比丘尼則是對太宰治忽然跑到她面前來提起童磨的行為感到困惑:「你以前和童磨的關系很好嗎?」
忽然被問及這個問題的太宰治托著下巴笑道:「啊……算是挺好的吧,比起和蛞蝓來說。」
太宰治口中的【蛞蝓】正是他以前的搭檔,雖然是搭檔,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合稱為【雙黑】,卻也一直以來都彼此看不順眼,甚至互相嘲諷說是最討厭的對像。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但是這樣真的好嗎?已經離開了港口Mafia,卻還和童磨私底下見面。」
如果被港口Mafia的其他人發現的話,又會變得很麻煩吧——無論是對童磨而言,還是對太宰治本人而言。
聞言太宰治笑了起來,語調輕快地說:「如果八百小姐是在擔心我的話,那麼完全沒有必要哦~」
他微笑著開口:「因為我現在可是完完全全的武裝偵探社社員呢,就算是森醫生也沒法管到我這裡來啦。不過童磨那家伙就不一樣了……」
八百比丘尼沉默地注視著他笑容燦爛的臉,也對太宰治這一存在有了更加確切的認知。
比起說偷偷摸摸去找童磨敘舊、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事情隱瞞起來,恨不得大聲嚷嚷著、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才是太宰治的真實想法。
而說到了童磨,不止是中島敦看到了他們一起吃飯的場景,太宰治也同樣看到了。
所以他才會好奇地詢問:「八百小姐打算接受他的追求嗎?」
太宰治耷拉著表情,頗為沮喪地說:「沒想到死纏爛打這種做法居然也真的有實際效果呢,早知道我也可以試一試了……」
這種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的語氣,從來都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想法開口的。
但八百比丘尼還是回答了他:「沒有的事。」
聞言太宰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斟酌著什麼一樣,又說:「那今天的慶功會結束之後,八百小姐要和我一起去殉情嗎?」
——又來了。
這種話八百比丘尼早就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拒絕了多少遍了。
她嘆了口氣,正想像往常那樣拒絕,掛在門口的風鈴忽然又響了起來——有新的客人來了。
雖然此時店內的人手完全不需要八百比丘尼幫忙也能顧得上來,但為了找個借口起身,八百比丘尼便對太宰治說:「我要去後廚幫忙了。」
太宰治笑眯眯地朝她揮了揮手。
於是八百比丘尼起身離開座位,卻在轉過身看到站在門口的身影時忽然頓住了腳步。
站在門口的青年有著一頭鴉黑微蜷的短發,紅梅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眉頭微蹙,在見到了八百比丘尼時抬起下頜。
仿佛從來沒有分開過,也從來都沒有任何變化一般,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徑直走向了她。
青年在她面前站定,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沒有在意周圍的任何人,而是低聲對八百比丘尼說:「回家嗎?」
聽到這話的太宰治和中島敦都下意識將目光落在了他們身上。
八百比丘尼沒有說話。
站在她眼前的青年抬起了手掌,將她散落在頰側的頭發別至而後,動作輕柔而又自然。
「怎麼了?」他問。
「八百小姐,」太宰治從八百比丘尼的身後發出了活潑的聲音:「這位先生也是您的朋友嗎?」
聽到【朋友】二字時,青年的眸色明顯暗了暗,但也沒有說話,只是瞥了一眼太宰治便又將視線放回了八百比丘尼身上。
八百比丘尼輕聲說:「不是朋友。」
第70章 無慘的煩惱
事實上, 以太宰那敏銳的觀察能力, 從青年抬起手為八百比丘尼將頰側的碎發別至耳後時, 便已經看到了他手上那枚與八百比丘尼一直以來都戴著的戒指、明顯是相同款式的銀戒。
太宰治只是想聽聽八百比丘尼會怎麼回答。
在聽到她回答說「不是朋友」之後,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應聲道:「這樣啊。」
鬼舞辻無慘眉梢微揚, 形狀姣好的紅梅色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似乎在等待著她的補充。
八百比丘尼回應了他的注視, 忽然笑了起來。
她看著鬼舞辻無慘說:「這就是我的戀人。」
與以前相比,鬼舞辻無慘身上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先不說八百比丘尼這些年來再沒有聽到過關於「惡鬼食人」之類的傳聞, 單從他們久別重逢的反應來看,便足以證明這點。
如果是以前的鬼舞辻無慘, 那個在八百比丘尼的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絕對不可能會像此刻這般心平氣和地站在她的面前,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用平靜到沒有任何異樣的語氣同她說話。
太宰治面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甚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一副極為震驚的模樣:「原來是八百小姐的戀人!」
在鬼舞辻無慘因他的誇張反應而蹙起眉頭之後,太宰治依舊沒有閉嘴保持安靜的打算。
他走了幾步來到八百比丘尼身側, 站在鬼舞辻無慘的面前說:「我原本還在想您會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畢竟我和八百小姐認識也有五年了, 卻從來沒有和您見過面。」
說話時太宰治言語之中的深意哪怕不用刻意琢磨也能聽出來,鬼舞辻無慘眼眸中的紅梅色愈發朝著晦暗的方向發展, 但很快他便勾起了唇角, 語氣平和地對太宰治說:「因為我最近幾年有些事情要忙, 所以的確沒能好好地陪在妻子的身邊……」
鬼舞辻無慘毫不掩飾自己眉眼間的傲慢:「多謝您的提醒,」他的咬字格外清晰,「我以後一定會多抽出些時間來陪她的。」
話音未落,鬼舞辻無慘便伸手牽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他微微低下腦袋來,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後半句話的語氣也染上了幾分意有所指的意味。
太宰治面上的笑意沒有半分變化,像是發自內心地祝賀著他們一般:「那可真是太好了。」
雖然這是鬼舞辻無慘第一次見到太宰治的真人,但事實證明,他果然對這種狂妄又自以為是的小鬼沒有半分好感。
——哪怕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已經比起以前來說,對人類的看法也稍微有了變化。
曾經的鬼舞辻無慘窮盡一生都在追求著擺脫自身人類部分的方法,他認為自己凌駕於所有人之上,也認為自己從未受到過任何天罰。
降臨在產屋敷家的詛咒,絲毫也沒有影響到他。
但實際上,這只是鬼舞辻無慘一直以來的逃避方式罷了。
屬於他的天罰,早就已經降臨在了他的身上,而那個以人類的模樣降臨在他面前的來自神明的懲罰,便是昔日的初始呼吸劍士——繼國緣一。
雖然在幾百年前的戰國時期,繼國緣一並未成功殺死鬼舞辻無慘,但他所留下的傷痕,在過去的百年間也一直都在灼燒著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令他在最後面對整個鬼殺隊時被找到了這些弱點。
在和八百比丘尼一起走在街邊上時,鬼舞辻無慘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的側臉,心底裡忽然回憶起了他那兩次瀕臨死亡的經歷。
在被繼國緣一打敗時,鬼舞辻無慘憑借著自己最後的力量逃走了,那時候他因為將珠世變成了鬼,而和八百比丘尼發生了無言的衝突。
鬼舞辻無慘一氣之下和她分道揚鑣,而在後來消氣了之後,他也沒有回去找八百比丘尼——即便他已經知曉了她那時候就在繼國家的事實。
鬼舞辻無慘沒有像她那樣預知未來的能力,自然不會知曉繼國家的那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將來一個會成為他最大的敵人,而另一個則會成為他最引以為傲的上弦之壹。
他只知道,八百比丘尼一定會來找他。
那時的鬼舞辻無慘過於以自我為中心,在他看來,這世間再沒有人會像他一樣了解八百比丘尼,也不會再有人能像他一樣,和她一起走過那些於她而言過分漫長無趣的時光。
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再次見面居然會是自己主動去找她——而且是以那種狼狽的姿態。
在那之後鬼舞辻無慘其實對鬼殺隊已經產生了戒備,所以他才會在所有賜給其他鬼的血液細胞中增加禁制——那便是為了防止像以前面對繼國緣一時那樣,再一次出現類似於珠世趁著他陷入虛弱期,而借此脫離他的掌控這種事情。
而更令鬼舞辻無慘意想不到的是,時隔數百年,他會再一次被戴著同樣的花札耳飾的鬼殺隊劍士打敗。
而之所以能夠繼續在這世間留存,又是因為八百比丘尼。
時至今日鬼舞辻無慘才真正發現,從來都不是八百比丘尼離不開他,也從來都不是八百比丘尼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
而是——鬼舞辻無慘會回到她的身邊。
他忽然覺生出了幾分自嘲的心態,鬼舞辻無慘之所以會在第二次敗在日之呼吸的劍式下之後,又能再次蘇醒,大抵又是因為八百比丘尼吧。
雖然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用的是什麼方法,可再想起那時的場景,想起八百比丘尼最後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都能聽出她的暗示。
但在那個時候,鬼舞辻無慘並沒有思考的意圖。
他只是覺得憤怒——那些湧上腦海中的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令他不再擁有思考的能力。
從那之後一直到如今,又是過了近百年的時光,不再制造任何鬼的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所以他也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思考——
哪怕他自己也並不明確,自己究竟應該思考些什麼。
但至少,鬼舞辻無慘迄今為止,頭一次生出了想要為了什麼人而改變的念頭。
他正視了自己已經受到了天罰這一事實,也正視了產屋敷家在鬼舞辻無慘【死去】之後,便不再被疾病纏身這一事實。
所謂的神,雖然看不見也聽不到,但或許的確是存在的。
而一直以來都深受神明眷顧的八百比丘尼,也必定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在鬼舞辻無慘的視線未能觸及的地方。
所以在時隔近百年之後,他又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
一路沉默著走來,似乎也讓他們之間的氣氛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局面。
奇怪的安靜在他們之間擴散,足以令八百比丘尼心生感慨。
但她仍是沒有主動開口,而是如往常一般,在走回了離咖啡店並不算遠的公寓之後,從包裡找出了鑰匙開門。
因為是自己一個人住,所以八百比丘尼選擇的房子並不大,尤其是和以前——在她和鬼舞辻無慘仍作為【夫妻】而居住在一起時相比,更是產生了鮮明的比較。
如果是放在以前,在只有他們兩人的空間內,鬼舞辻無慘必定又要露出嘲諷的表情了。
但當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在鬼舞辻無慘臉上時,卻沒有從那張俊秀的面龐上看到那副她再熟悉不過的表情。
八百比丘尼從鞋櫃裡取出給客人穿的備用拖鞋,放在鬼舞辻無慘面前說:「把鞋換了。」
大抵是她的語氣太過自然了,以至於鬼舞辻無慘竟真的聽了她的話,換好拖鞋後他站在客廳,看著八百比丘尼在矮桌前跽坐下來。
「不用給你泡茶吧。」八百比丘尼微微仰起臉看著他。
鬼舞辻無慘怔愣了一瞬,而後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麼。
他在八百比丘尼的對面坐下,看著她的臉沉默了許久。
如果是在多年前剛蘇醒的不久的時候遇見她,鬼舞辻無慘絕對不會是現如今這副樣子。
他曾無數次在那時的夜裡想過,再次見面時掐著她的脖子質問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曾無數次在那樣的夜裡孤身一人,在想起她時緊緊地攥著拳頭。
但令他自己也心生奇怪的時,在真正見到了八百比丘尼之後,他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了。
他不是會詢問對方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的那類人,而他僅存的驕傲也不會允許他開口說出這樣的話。
於是在久久的沉默之後,八百比丘尼先開口了。
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瞼,輕聲道:「怎麼找到店裡的?」
聽著這種毫無波動的語氣,鬼舞辻無慘竟也沒有生氣的感覺,就像是已經接受了這樣八百比丘尼就是這樣的存在這一的事實一般。
「之前一直都在找你,但是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鬼舞辻無慘說:「直到前幾年發現還有其他人也在找你,所以才在近段時間得到了你的具體消息。」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那時甘樂醬對自己說過的話,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少了。
所以才會在見到童磨時只以為是童磨在找她。
她抬起眼睛,視線對上了鬼舞辻無慘的眼睛,臉色未變:「沒有話想問我嗎?」
八百比丘尼本以為,他一定會想在第一時間追問當初未能問出來的事情。卻不料按照現在的狀況來看,鬼舞辻無慘竟真有一種一切都看開了的感覺。
而實際上,鬼舞辻無慘並非是不想問,他只是——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思考了數秒鐘之後,鬼舞辻無慘才問她:「我那時候沒有死,是因為你嗎?」
這樣的問題一出來,空氣中便平白增添了幾分沉重的氣息,但他詢問這樣的問題時竟也一副平靜的模樣,倒是令八百比丘尼眯了眯眼睛。
於是她說:「是。」
「你也是知道的,在這世上活的時間久了,哪怕只是普通人也會獲得一些超出常人的力量,原本是只有預言術的,但後來我發現,似乎也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在鬼舞辻無慘面前如此詳細地告知他自己的事情。
事實上,如果以前的鬼舞辻無慘也願意心平氣和地聽她說,八百比丘尼大抵也會告訴他。
但很可惜的是,那時候即便八百比丘尼想說,鬼舞辻無慘也不會想聽。
他只聽得進自己想聽的話,也只會關注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在你的身體裡,也存在著我的一部分。」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所以我把降臨在你身上的【死亡】,通過那一部分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說的時候很平淡,就好像只是幫他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鬼舞辻無慘卻眉頭緊鎖,安靜了很長的時間。
「你有成功的把握嗎?」
「沒有。」八百比丘尼很坦誠地告訴他:「但我很早之前就看到了你的死亡,崩塌的無限城、以及你被日輪刀斬下頭顱。」
鬼舞辻無慘倏然繃緊了心弦:「什麼時候的事?」
「幾百年前吧,可能是四百年,也可能是八百年……或者是我們剛見面沒多久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側過了臉,沒再看他。
她不知道這時候的鬼舞辻無慘露出了怎樣的表情,更不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在死寂般的沉默之後,她聽到了低低的笑聲。
那笑聲和她以往聽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樣,分明還是同一個人,分明在他們在一起的千年間鬼舞辻無慘都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但現如今,僅僅百年,他卻仿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早就有這種打算了嗎?」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只是想說這句話,他忽然間很想再問她些什麼,問她,在她的心目中,鬼舞辻無慘究竟算是什麼。
八百比丘尼否認了,「我曾經最想得到的結果,是在將你的【死亡】轉移之後,獲得真正的安寧。」
也就是代替他步入地獄。
這並非是因為鬼舞辻無慘在她心目中有多麼重要的地位,僅僅是因為……八百比丘尼渴望著那樣的結局,渴望了過於長久的時光。
她只是想要了結這世間的一切,永永遠遠地閉上眼睛。
但那個詛咒仍在她的身上留存,讓鬼舞辻無慘因她而得以存活之後,又讓她也睜開了眼睛。
自進門之後,鬼舞辻無慘便一直都在注視著她,他將八百比丘尼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這時才意識到,拋卻以往的偏見,哪怕她的語氣依舊平靜,其實也能從中體會到不同的情緒。
哪怕那樣的情緒對於普通人而言,實在是過於短暫而又細微了。
「但你仍然活著。」鬼舞辻無慘點明了這一事實,他伸出了手,曾經仿佛永遠也不會再有溫度的手,此刻竟也有了幾分熱意。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在他的手掌撫上她的面頰時,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背。
——的確是帶著溫度的。
並非是因為鬼舞辻無慘不再是【鬼】,而是因為這種事情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隨時都可以發生變化——之前只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與人類過於相仿,所以才一直沒有調整自己的體溫。
但現如今他的想法卻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在再次見到了八百比丘尼之後,這樣的變化就更加明顯了。
無論是在何時,八百比丘尼都能很好地融入到人類的生活之中,就好像真的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一般。
在多年之前他們偶爾因為意見不合而短暫分離時,她也並非是獨自一人生活在荒郊野外,而是不斷更換著自己的住所,也不斷遇見新的人。
在她的身邊,永遠都會有其他人存在——無論她離開鬼舞辻無慘多久。
或許有一天她也會和那些人分別,但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八百比丘尼從未被這個世界排斥過。
一直以來都會有愛她的人出現在她的身邊,哪怕那些人的名字並不是【鬼舞辻無慘】。
正如現在。
分明早在多年前便已經死去,而今卻又不知為何出現在這世間的童磨,甚至比他還要早上幾年就和八百比丘尼見過面了。
前些時候在查探消息時,鬼舞辻無慘不止得到了童磨近幾年來一直都在尋找她的消息,也知道了……童磨曾經追求過她的傳聞。
看著文件上清楚明白地寫著的、詳細而又具體的描述,鬼舞辻無慘幾乎是面目猙獰地撕碎了那些紙張。
無論失去了多少,都會有新的補上——八百比丘尼正是這種被神明所眷顧的存在。
然而這只是鬼舞辻無慘的想法。
若是以曾經的鬼舞辻無慘的想法來說,他一直都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無可替代的。
無論是鬼殺隊那些煩人的螻蟻,還是他手下那些無用的弱小的鬼,都是可以被隨意替補的東西。
死掉了一個沒有關系,反正還有無數可以替代他們的存在。也正因如此,鬼舞辻無慘才會認為,自己需要制造更多的鬼,以此來獲得更強大的可以供他驅使的力量。
但時至如今,這樣的想法卻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變化。
最明顯的表現便是他不再制造其他的鬼了。
因為再次見到八百比丘尼時,鬼舞辻無慘才猛然想起,自己在產屋敷家的最後一刻,心底裡所想的那個名字,其實就是八百比丘尼。
他想起了他們的初次相遇,鬼舞辻無慘站在她的面前,沉默地注視了她的臉許久,直到他的身體無法支撐他的久站,猩紅的血液從他的指縫中流淌出來,滴落在他的衣上。
狼狽……而又悲哀。
他那時候的視線內升起了不知有多久沒有見過的太陽,對著那樣熾熱而又耀眼的光,鬼舞辻無慘忽然笑了。
他想,現如今,竟也和那時有幾分相似。
——*——
「不生氣嗎?」八百比丘尼將臉貼在他的掌心,輕聲問他。
「生氣過,」鬼舞辻無慘竟出乎意料地坦誠,甚至說:「也想過要殺了你。」
八百比丘尼詭異地沉默了一下,因為這時候的鬼舞辻無慘,他的手掌正順著八百比丘尼的側臉輪廓往下,輕柔而又緩慢地,停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指腹摩挲著八百比丘尼白皙纖細的脖頸,指甲也悄無聲息地產生了變化。
八百比丘尼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尖銳而又鋒利的指甲抵在了自己頸邊的皮膚上,只需要稍稍用力,便能輕而易舉地切開她的血管。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低沉喑啞,仿佛是要同她耳鬢廝磨般貼了上來,哪怕帶上了熱意,竟也如毒蛇般纏繞著她的耳廓。
「你總是這樣,」他傾身過來,用自己的額頭抵著八百比丘尼的額頭,聲線低靡:「好像什麼也不在意,又好像什麼也不害怕。」
哪怕忽然被他掐住了脖子,隨時都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也從來都不會露出半分驚慌失措。
八百比丘尼的呼吸緊貼著鬼舞辻無慘,她輕聲應道:「是嗎。」
說話時喉間震動,鬼舞辻無慘更是清楚地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感知到了活著的八百比丘尼的存在。
在八百比丘尼垂下眼瞼時,鬼舞辻無慘的親吻了她的嘴角。
他的吻從邊緣的唇線慢慢移動著,仿佛是在描摹著她的輪廓,溫熱的氣息漫長地停留在八百比丘尼的皮膚上,從皮肉滲透到骨髓。
那樣的吻從一開始的輕柔慢慢加深,唇齒交纏時八百比丘尼抓住了他的衣領,手上卻沒有用力,只是單純因為他的身體壓迫而導致自身朝著後方傾去,所以試圖以此來穩住自己的坐姿。
鬼舞辻無慘原本按在她脖頸上的手掌往後移動著,順著她的肩頭往下,而後停留在了她的背上,讓她的身體更加貼近自己的懷中。
而另一只手則是不知何時便覆上了她的手背,從她的指縫中插/入,十指緊扣。
不知過了多久,鬼舞辻無慘終於稍稍松開了她,隔在他們之間的矮桌也早已在八百比丘尼未能注意到的時刻被移到了身旁,而八百比丘尼則是坐在了鬼舞辻無慘的懷裡。
他攏緊了她,將自己的下巴放在八百比丘尼的發頂,手掌撫摸著她的脊背。
他忽然說:「但是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愛著你。」
八百比丘尼的表情凝滯在了臉上,連同肢體也變得僵硬,她甚至有種自己聽錯了的恍惚感——因為鬼舞辻無慘說出了這種話。
這種在她看來,完全不會是鬼舞辻無慘會說出來的話。
他從來都不是這種坦誠的性格,也不像是會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都告訴她的那種人,正是因為如此,八百比丘尼才會清楚地明白,無論她在想些什麼,也都沒有告訴鬼舞辻無慘的必要。
直到這時,八百比丘尼才有了幾分真實感——對於這個產生了過分明顯變化的鬼舞辻無慘。
八百比丘尼這時候才完全意識到,鬼舞辻無慘的確和以前不同了。
並非是虛浮於表面的惺惺作態,而是從想法開始發生了變化,發自內心地做出了改變——無論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之所以會產生這種變化,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
這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變成了八百比丘尼。
和以往那種因為知道自己說了鬼舞辻無慘也不會聽,所以干脆不說的沉默不同,她這次真的是生出了慌亂的感覺,那樣的情緒在她的心底裡擴散,讓原本平靜的心泛起了波瀾。
八百比丘尼從他的懷裡出來,視線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臉上,她忽然問他:「那你現在,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這樣的問題一直都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盤踞著,而今她已經得出了答案。所以八百比丘尼才要詢問鬼舞辻無慘,她想要聽聽他的回答。
鬼舞辻無慘曾經是為了追求完美的永生,為了成為凌駕於人類之上的完美生物而活,一直以來他也都在朝著這樣的夢而努力,直到日之呼吸的劍士斬下了他的頭顱。
比起青色彼岸花,鬼舞辻無慘的心底裡似乎有了更重要的存在。
他久久地注視著八百比丘尼,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曾經聽說過一個消息。」鬼舞辻無慘忽然對她說:「有一名預知能力的異能者曾做出過預言,在橫濱的某處,隱藏著名為【書】的、可以將寫在那上面的東西,全部變成現實的寶物。」
八百比丘尼靜靜地注視著他。
她聽到鬼舞辻無慘說:「我要得到它。」
比起那連存在與否都不被人知曉,甚至多年來只有鬼舞辻無慘一人聽說過的【青色彼岸花】,已經在異能者之間廣泛流傳的【書】,顯然更有被得到的可能。
於是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她撫摸著鬼舞辻無慘的臉,對他說:「去找吧。」
並非是對他感到失望,而是感到高興。
如果鬼舞辻無慘也和童磨那樣,對八百比丘尼說【我是為了你而活】,才更會令八百比丘尼心生疲怠。
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之中,她自己所承擔的、屬於自己生命中的重量便已經足夠沉重,若是再有其他的人,將自己的生命也一並托付給她,將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放在她的身上,才更會令八百比丘尼喘不過氣來。
她無法接受童磨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童磨的世界裡什麼都沒有,他的目光永遠都落在她的身上,他自身也永遠都是在為了八百比丘尼而努力著。
或許放在其他人身上,被如此重視的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不同。
在八百比丘尼那漫長的生命中,並不需要一切都以她為中心的存在。
——*——
在鬼舞辻無慘提出要讓她搬家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表示了拒絕。
雖然剛進門時沒有表現出來,但從他現如今的提議來看,果然鬼舞辻無慘還是不習慣這種小地方。
但八百比丘尼卻說:「我覺得這裡已經很好了,而且也已經在這裡住了好幾年,我住習慣了。」
八百比丘尼其實一直都不喜歡過於空曠的房子,也不喜歡有很多佣人圍繞在身邊一起生活的感覺,那種明明有很多人,卻又讓人覺得整座宅邸極為寂靜的感覺,從來都不是她想要的東西。
在她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之後,鬼舞辻無慘也沒法再進行反駁。
以往八百比丘尼無論如何都會順著他心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現,現如今他面對她的拒絕,除了自己做出妥協之外,竟然真的沒有其他的選擇。
因為八百比丘尼還補充了一句:「你不喜歡這裡也沒關系,不過我暫時還沒有要搬家的想法。」
這其實就是在表示,如果鬼舞辻無慘不想住在這裡,那也可以自己一個人回自己喜歡的住所去生活。
好不容易才再次見到了八百比丘尼,鬼舞辻無慘自然不會就這樣離開,更何況他已經很清楚,哪怕他就在八百比丘尼身邊,那些圍繞在她身上的視線,也不會有半分退卻的意圖。
白天時八百比丘尼還是會去咖啡店照看生意,偶爾和常客們聊天,或是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置看書,再在店裡人多時換上工作服充當侍者。
但稍有些不同的是,在太陽落山之後,會有人過來咖啡店接她回家了。
樓上偵探社的人,也終於在鬼舞辻無慘連續接了她將近一周的時間之後,都見到了她傳說中的【丈夫】的真面目。
茶水間裡,谷崎直美捧著臉坐在谷崎潤一郎的身旁,她彎著自己兄長的手臂,將臉頰貼在他的脖頸上感慨:「八百小姐的戀人看起來似乎非常可靠呢,雖然不知道之前為什麼一直都不出面……」
過來接水的中島敦聽到了這話,接水的動作頓了頓,腦海中浮現出了樓下八百小姐的丈夫過來接她下班時的樣子,忽然有些好奇:「八百小姐的丈夫,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或許是因為工作的原因,所以之前的那麼長時間才無法陪伴在她的身邊。
這樣的猜測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既然想到了這種地步,在他們的腦海中便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曾經神秘程度足以被稱之為【武裝偵探社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的太宰先生的職業——Mafia。
但中島敦也立馬想到了:「如果是Mafia的話,太宰先生一定也聽說過吧……」
話音剛落,幾人便看到了端著杯子推門而入的太宰先生。
見大家都在看著自己,太宰治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露出了笑容:「是我來得不是時候嗎?該不會是闖入了什麼不該闖入的場合吧?」
聞言中島敦連忙擺手:「不是的,只是我們在說,八百小姐的丈夫之前那麼長時間都不出面,可能是因為受工作的影響,所以想問問太宰先生有沒有聽說過他。」
雖然武裝偵探社的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太宰治昔日曾為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特殊身份,但誰也沒有因此而對他產生偏見,他們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加入了武裝偵探社——這一行走於灰色地帶,管理著橫濱的黃昏的組織。
中島敦之前還在為自己因無法控制異能力,使自己在夜裡變成了白虎的樣子,導致傳出了【食人虎】這樣的傳聞而一度被市警列為通緝犯這種事情耿耿於懷,卻也在太宰治的開導之下逐漸放下了對這件事的芥蒂。
而現如今,武裝偵探社的社長福澤諭吉也親自去警視廳那邊進行了解釋說明,解除了中島敦的通緝令。
「工作啊……」太宰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努力思考的樣子,他想了好一會兒,忽然抬起了手,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對了!」
中島敦和谷崎直美一副極為期待著他的回答的樣子。
「八百小姐的丈夫,名字是什麼來著?」太宰治一本正經地詢問。
其他幾人沉默了好幾秒鐘,望向太宰治的眼神也帶上了無奈。
但他們也忽然意識到,八百小姐丈夫的名字,他們似乎的確不知道。
不過……谷崎直美想起曾聽到過八百小姐叫他,「好像是……無慘吧?」
「無慘嗎?」中島敦重復了一遍,將八百比丘尼的姓氏代入進去:「八百無慘?」
這個名字簡直比以傳說中的不死巫女為名的【八百比丘尼】還要奇怪。
更何況,谷崎直美吐槽:「真的會有人用【無慘】這種詞當名字嗎?不管是解釋為極度悲慘還是極度殘忍,聽起來都覺得好慘哦。」
只不過一個是自己慘,而另一個是別人慘。
該說不愧是夫妻嗎,連取名的奇怪程度都能產生共同點。
「八百無慘這種名字,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呢。」太宰治漫不經心地開口,「不過之前偶然聽說過另外一個名字哦。」
「誒?」中島敦本以為這個話題就會在谷崎直美的吐槽中結束,卻沒料到太宰先生竟然真的知道些什麼:「什麼名字?」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六年前的事情吧?」太宰治在沙發上坐下,歪了歪腦袋,露出那被白色的繃帶纏繞得嚴嚴實實的脖頸,他不確定地說:「或者是五年多之前?反正知道差不多是那時候就可以啦。」
中島敦沒有吐槽這種隨意的說法,而是等待著他的後續。
太宰治說:「我聽說了,【鬼舞辻無慘】這個名字。」
第71章 她的恐懼
大概是距離現在一二十年的過去, 橫濱在很長一段時間, 都處於被各方勢力爭權奪位的混亂期。至於這一狀況產生的原因, 則是當年的大戰。
為了結束那一次大戰, 甚至有被稱之為【超越者】的超級異能者被投入戰場。但誰也未曾想到的是,在大戰結束之後, 橫濱反而陷入了比戰爭時期更加混亂的局面。
針對如何改變這樣的局面, 政府方面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但即便再怎麼加強警備,也無法與那時候瘋狂湧入橫濱的各方勢力抗衡。
「原來還有這樣的過去嗎?」中島敦極為驚訝。
坐在茶水間休息的幾人中, 除太宰外年齡最大的谷崎潤一郎也還只是個學生,自然對這樣的過去不會有太多的了解。
但他們卻都未能意識到, 以太宰治的年齡來說,他似乎也還沒有年長到可以和他們講述這麼多年之前的事情。
太宰治微笑著注視他們:「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 可是在那段時期裡擁有不小勢力的存在哦。」
事實上,太宰治沒有告訴他們,在當時, 哪怕只是在橫濱經營著公司的人員,都經常會為公司中的高層們請來保鏢。
因為橫濱的殺手, 比起其他地方的殺手而言, 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
這些年輕的武裝偵探社社員更不會知道的是, 在那段時間裡,在現如今的社長福澤諭吉還未建立武裝偵探社時, 他一直都在接受著作為護衛的委托。
在那時候有一個傳聞, 那就是沒有任何殺手能得手【銀狼】福澤諭吉的保護對像。
只是憑借著太宰治的部分描述, 茶水間的幾人便能夠想像到那時候的局面究竟有多麼凶殘了。
「這樣的話,那位鬼舞辻先生做的是什麼工作呢?」谷崎直美好奇地問。
太宰治回答道:「是綜合產業,主業是貿易公司,副業裡似乎也有醫院來著。其實現在你們應該也聽說過吧,橫濱最大的醫院——」
——*——
從武裝偵探社下班之後,從樓上下來的中島敦看到了咖啡店裡的八百比丘尼。
推開門的動作甚至沒有經過思考便被做了出來,進門之後聽到侍者歡迎的聲音,中島敦才眨了眨眼睛,對侍者說要一杯焙茶。
「是准備出去玩嗎?」八百比丘尼隨口問他。
「啊,這個……」中島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回答道:「我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玩的。」
雖然已經加入了武裝偵探社,也認識了武裝偵探社的同事們,但他們現如今還不是能在加班之後也一起約著出去玩的親密關系。
聽到了他的回答,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睛,「那……是有什麼煩惱嗎?」
中島敦沉默著低下了腦袋。
八百比丘尼抽出空來,陪他坐到了武裝偵探社的社員們常坐的裡面的位置。
黑發的女性將焙茶放在他的面前,在他的對面坐下,將自己的茶杯也放在桌上:「是工作還是生活呢?」
對於中島敦來說,這兩方面的煩惱其實都有。
雖然偵探社給他安排了指導者,而負責指導他的織田先生也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但對於中島敦而言,直到現在也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異能力,一直都是他最大的煩惱。
中島敦沒有說話。
並非是想要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得到什麼回答,也並非是想要在短時間內得到解決的方法,他只是單純地想找個地方坐一下,而他現如今租住的房子裡,只有一個人的空間實在是過於安靜了。
八百比丘尼大抵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捧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視線投向了窗外。
遠處的紅霞沉重得仿佛是被地平線下的什麼東西正在拉拽著一般,四周的夜色逐漸將它們壓落,在天空逐漸失去色彩的同時,地面上卻陸續亮起了霓虹燈光。
店裡的燈也早被打開,中島敦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坐了多久,但他面前的焙茶早在不知不覺間換了好幾杯。
「再喝下去的話,今晚可能要睡不著了哦。」八百比丘尼輕聲提醒道。
於是中島敦終於放下了杯子。
他們之間的話題也慢慢聊了起來。從八百比丘尼為何要開咖啡店,一直聊到了她之前還經營過哪些店鋪。
「以前經營過面包店,但可能是位置的原因,所以生意一直都不太好,還經常虧損。後來把那家店鋪賣掉了,買下了這裡之後,改裝成了咖啡店,之前的那些虧損才慢慢被填補起來。」
八百比丘尼笑了笑:「其實我之前還想過,如果新的店面生意也像以前那樣的話,我就去樓上的武裝偵探社工作了。」
「誒?」中島敦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八百小姐也有異能嗎?」
有著【異能開業許可】的武裝偵探社,正式社員們都是異能力者——雖然身為名偵探的江戶川亂步其實並沒有異能力,卻也不知為何一直堅信自己有著名為【超推理】的異能力。
中島敦想,大概是因為以亂步先生那樣的能力而言,如果不用【異能力】來解釋,那才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為何什麼事情都能一眼看穿了。
「也勉強算是有吧,」八百比丘尼說:「雖然並不能算得上強大。」
但實際上,如果八百比丘尼真的想要加入武裝偵探社,比起自身的異能力被看中,因為人際關系而進入的可能性才更大。
她以前就是認識福澤諭吉的——在十幾年前,武裝偵探社尚未成立之前。
那時的福澤諭吉還被人稱之為【銀狼】,在橫濱接受著護衛的委托,而八百比丘尼曾是他的老師夏目漱石的友人,甚至武裝偵探社最初的事務所,位於地鐵口附近的【晚香堂】,也是在八百比丘尼的幫助下找到的——她原本想用那塊地方來開店。
憑借著這一層關系,哪怕她的異能力並不強大,福澤諭吉也會看在其他方面上讓她加入武裝偵探社。
在她提到自己早就認識社長的時候,中島敦露出了更加詫異的表情,他的視線緊緊地盯著八百比丘尼的臉,像是試圖從這張臉上看出她的年齡。
但即便是中島敦也知道,與謝野醫生曾經說過,無論如何也不要隨意去揣測任何一位女性的年齡。
而聊了許久之後,中島敦也忽然意識到,她似乎從來都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說過關於自己丈夫的事情。
而在她方才的描述中,也似乎都沒有他的存在。
在其他人的認知中,也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而已。
大抵是他的表情過於明顯了,八百比丘尼便解釋道:「我們之間……之前稍微發生了一點事情。」
這個事情具體是什麼,她自然不會告訴他,所以八百比丘尼只是說:「所以分開了一段時間,來讓彼此都可以有足夠的空間來冷靜一下。」
而事實也證明,這樣的冷靜的確是有效果的。無論是對於八百比丘尼還是鬼舞辻無慘而言。
既然提到了這個話題,八百比丘尼也不自覺地多說了幾句,這是她頭一次向別人描述鬼舞辻無慘,也是頭一次把自己和他之間的事情,也分享給其他人。
「八百小姐結婚很多年了嗎?」
在中島敦這樣詢問她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說:「是啊,已經很多年了。」
從他們以【夫妻】的名義開始生活算起,已經過去了幾百年了。
但中島敦自然不知道這個【很多年】究竟是多麼漫長的概念,他只是覺得奇怪:「八百小姐當初為什麼要決定結婚呢?」
既然中途分別這麼長的時間,那肯定是因為相處時發現了一些問題,既然這樣的話,難道在結婚之前沒有任何跡像嗎?
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大概是因為喜歡吧,」她說:「所以就算知道會有很多問題,也還是要在一起。畢竟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他了。」
聽到這樣的話,中島敦的第一反應是:「是從小一起長大嗎?」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算是吧。」
既然是這樣的話,中島敦想,那似乎也不算太奇怪了。
就在他們聊天的空隙裡,有其他的聲音適時地插入進來,身形高挑的青年不知何時便站在了他們的桌側。
「在聊什麼?」
鬼舞辻無慘的視線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臉上,在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時四目相對,他看到八百比丘尼臉上的笑意,眉梢微挑。
——也不知這個笑究竟是因為他……還是因為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白發少年。
雖然只用了短短一周多的時間,但鬼舞辻無慘已經發現了,八百比丘尼似乎和樓上武裝偵探社的社員們交情匪淺,哪怕只是下來喝個茶,也可以坐在一起聊上許久。
八百比丘尼很喜歡這種用來打發時間的方式,比起忙碌卻時常被各種事情拖住的織田作之助,八百比丘尼的時間則是寬裕太多。
瞥見了那個名為中島敦的少年,鬼舞辻無慘想起了自己從費奧多爾那裡得來的消息。
名為【組合】的組織,會在近日登錄橫濱——為了找尋藏在橫濱某處的【書】,他們會提前得到【書】的道標。
而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讓組合的首領堅信,武裝偵探社的新人中島敦,這個有著化身為【白虎】的異能力的少年,就是【書】的道標。
之前在黑市裡懸賞七十億想要抓住中島敦的,也正是【組合】。
在回去的路上,鬼舞辻無慘同八百比丘尼說起了這件事。
「是嗎?」八百比丘尼的臉色極為平靜,她側了側臉問他:「你也是這樣覺得嗎?」
聞言鬼舞辻無慘眉頭微蹙:「從費奧多爾那裡得到的消息,誰又敢肯定真的是正確的?」
雖然對方自稱是從俄羅斯來的情報販子,也一直都在以這樣的身份行動著,但同為【天人五衰】的成員,鬼舞辻無慘卻能夠察覺到從他身上彌漫出來的氣息。
【和普通的人類截然不同的,仿佛不知名具的異類般的氣息。】
八百比丘尼對他竟也有一天會這樣評價一個人類而感到驚詫,卻又忽然間想起了什麼:「那你要怎麼辦?」
「雖然並不清楚他的具體計劃是什麼,」鬼舞辻無慘對八百比丘尼說:「但費奧多爾現如今對【書】勢在必得,為了得到【書】,他已經在橫濱停留了六七年的時間。」
而在鬼舞辻無慘看來,他也的確有很大的概率能得到這一目標。
「你只打算等嗎?」八百比丘尼漫不經心地開口,「等到他找到了,再去拿過來?」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並沒有告訴八百比丘尼他想用【書】來做什麼,而八百比丘尼也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但這麼多年來,鬼舞辻無慘自然不會只是干等著,他比費奧多爾在橫濱呆了更長的時間,也在更早之前就將自己的組織和勢力在這片土地上擴張了。
鬼舞辻無慘輕聲說:「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異能者知道了【書】的存在。」
所以,距離它被找出來的那一天,對於他們而言,的的確確是不會太久了。
這樣的念頭在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冒出來不過數秒,卻被其他的念頭取代了。
在他的視線內出現的,站在八百比丘尼的公寓前的青年,有著一頭顯眼的白橡色長發——他的發尾往外翹起,仿佛是正在向外生長擴散著的棘刺一般。
童磨的臉上帶著笑意,他歪了歪腦袋,在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走近時,目光落在了他們的身上。
「八百~」分明已經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人,可童磨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鬼舞辻無慘一般,他將自己手裡的紙袋遞給八百比丘尼,說:「上一次你提到過的那家店的蛋糕,我給你買來了哦。」
說完這話之後,童磨仍沒有要離開的意圖,他就這樣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只當鬼舞辻無慘是透明人。
而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只是看著童磨的這張臉,便已經足夠讓他心煩了,更何況他現如今甚至還光明正大地當著他的面給八百比丘尼送禮物。
八百比丘尼沒有伸手接他的東西,在她開口之前,鬼舞辻無慘的聲音便從她的身側響了起來。
他伸手將八百比丘尼擁入自己的懷中,微微傾下腦袋詢問她:「這位是?」
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是誰,鬼舞辻無慘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所以這話當然不是真的在詢問八百比丘尼童磨的身份,而是提醒童磨——在八百比丘尼的身邊,已經有了比他更合適的人存在。
而八百比丘尼並未推開他,也並未露出半分不悅的神色,更是能夠說明,比起之前童磨那種單方面的追求,現如今站在八百比丘尼身邊的青年,才是她真正選擇的人。
童磨那雙彩虹色的眸子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在八百比丘尼對鬼舞辻無慘說:「是普通的朋友。」時,他臉上原本燦爛的笑容也收斂了許多。
一直以來似乎也都是如此,童磨最多只能算是朋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的位置其實都沒有發生變化。
只是童磨自己不願意接受而已。
但在童磨也詢問八百比丘尼,她身邊的人是誰時,八百比丘尼輕聲對他說:「是我的戀人。」
這是童磨第一次聽到她親口承認。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八百比丘尼的說法只是因為不想接受任何人而編造出來的謊言,因為哪怕是童磨盡自己最大的能力進行了調查,得到的關於她的戀人的消息也幾乎為零。
但當他遠遠地看到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走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實已經輸了。
因為當她站在童磨面前,和童磨說話時,從來都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這樣……幾乎是眼睛裡只有對方的表情。
而當他看清楚鬼舞辻無慘的面容時,他才將鬼舞辻無慘的形像同那天夜裡過來找過他的那個人重疊在了一起。
事實上,早在童磨開始調查八百比丘尼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還有其他人也在找她,甚至比他找了更長的時間。
直到最後八百比丘尼也沒有接過他遞出的東西。童磨忽然想,原來自己從一開始,竟然就已經沒有了可能性。
她早就已經找到更合適的人了。
——*——
中原中也最近有種奇怪的感覺,最初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直到他看到了懨懨地趴在辦公桌上的童磨。
「喂,童磨!」中原中也站在他辦公桌前,眉頭緊鎖:「剛才沒人過來通知你嗎?首領有事找你。」
在中原中也被叫過去吩咐了近期的任務,准備離開首領辦公室的時候,森鷗外突然問他:「童磨君不在事務所裡嗎?」
剛剛上來時才從童磨的辦公室門口路過,看到了童磨趴在桌子上的中原中也愣了一下:「在辦公室裡。」
於是將童磨叫過來這一任務,便落在了中原中也的身上。
雖然同為干部,但中原中也和童磨的名聲,其實也兩極分化得極為嚴重。
中原中也無論是在任何人眼裡,都有著極高的親和力,但童磨卻只在一部分人的眼中,能夠得到他們的憧憬和仰望。
但值得一提的是,那些人大多是童磨的下屬,且在港口Mafia的其他人眼裡是極為奇怪的存在——總是把所謂的【極樂】掛在嘴邊,說著跟隨童磨大人的腳步就能夠抵達沒有痛苦的世界——類似的說辭甚至令人懷疑港口Mafia之中是不是也存在著什麼邪/教組織。
「是中也君啊……」童磨耷拉著腦袋坐起來,抬起臉看向中原中也時,中原中也竟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
事實上,中原中也對於童磨的感官,其實和對太宰治也差不了多少——反正都是很討人厭的家伙。
只不過比太宰治稍微好一點的是,童磨起碼不會隨意曠工,也不會隨便把任務丟在一邊跑去自殺,以至於下屬們經常連人都找不到。
對於認真工作的人,哪怕再怎麼討厭,中原中也都不會表現得過於明顯。
但現如今他竟然隱約覺得,童磨這家伙似乎也有種要學習青花魚的意圖。
這絕對是不行的!
在中原中也開口之前,童磨忽然抬起了眼睛注視著他,不知道是不是中原中也的錯覺,他竟然覺得童磨這時候似乎很難過。
「中也君談過戀愛嗎?」童磨突然這麼問他。
中原中也當場愣在了原地,他睜大了眼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在說什麼啊,這種事情當然……」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種事情當然是沒有過的。
中原中也在港口Mafia勤勤懇懇工作多年,將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全部都傾注在了工作上,哪裡會有空閑的時間拿來談戀愛呢。
童磨看出了他臉上的局促和緊張,也看到了中原中也仿佛是為了轉移話題一般,又開口催促道:「首領還在辦公室裡等你,快點去了!」
原本還想詢問一下失戀應該是什麼感覺的童磨從中原中也身邊路過時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似是憐憫又似理解的眼神。
中原中也額角青筋突起,伸手給了他的臉一拳。
【幾分鐘後】
港口Mafia事務所的最頂層,首領辦公室。
森鷗外坐在紅木的辦公桌前,秉持著體恤下屬的原則,稍微關心了一下童磨臉上那一塊青紫痕跡的由來。
「是被其他組織派來的人襲擊了嗎?」森鷗外問。
「不是哦,」童磨聳聳肩,語氣隨意道:「是被中也君打的,不過沒有關系啦,我一點也不介意哦,因為我和中也君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為了讓中也君沒那麼生氣,就算被打幾拳也沒有關系啦。」
聽到這話的森鷗外沉默了一下,想起了平日裡從不會輕易生氣的中原中也,上一次對自己的同事這樣動手的原因。
——是因為太宰君又把任務全部丟給他一個人,然後找了條河跳了下去。
上一個能在中原中也手裡能享受到這種待遇的,是還在港口Mafia之中的太宰治。
於是森鷗外嘆了口氣:「你做了什麼事情嗎?」
童磨一臉奇怪地搖了搖頭,「我沒有做什麼事情啦,只是問了中也君一個問題,但他完全沒有回答的機會,所以我覺得他實在是太可憐啦……」
這樣一說疑惑的人變成了森鷗外,「你問了什麼?」
「我問中也君,有沒有談過戀愛。」
聽到這話的森鷗外陷入了沉默,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了。
但很快他又想起來,在好幾年之前,童磨似乎追求過什麼人,而就在前幾天,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A,也告知了他一件事情——童磨正在追求著武裝偵探社樓下那家咖啡店的店主。
之前追求的是面包店的店主,現在又追求一家咖啡店的店主,但是從這些來看,倒讓人有些懷疑童磨是不是也想要去開店了。
但問題是,那家咖啡店的位置在【武裝偵探社】的樓下,而現如今的太宰治,則是武裝偵探社的社員。
森鷗外很難不去懷疑些什麼,比如童磨的目標真的是咖啡店裡的人,還是……咖啡店樓上,武裝偵探社裡的人。
當森鷗外旁敲側擊般提起他現如今正在追求著什麼人這件事時,童磨嘆了口氣。
「我已經失戀了,」他一臉超級難過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被徹徹底底地拒絕了,還被告知說早就已經結婚了,我完全沒有半點希望。」
「八百小姐真的是超級——殘忍哦!」童磨哭訴道。
眼見著話題似乎要朝著戀情失敗後的訴苦這樣的方向發展,森鷗外果斷地打斷了他的傾訴。
「那童磨君就把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吧,畢竟這可是最快的從戀情失敗的痛苦中走出來的方法。」森鷗外一本正經地說。
「誒?」童磨睜大了眼睛,「真的嗎?」
森鷗外微笑著回答:「當然是真的。」
——*——
在咖啡店裡擦著桌子時,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一群人進入了電梯。
她手上的動作停頓下來,忽然想起了什麼,回到吧台前和店長說了幾句話,便解下了圍裙回到了家裡。
鬼舞辻無慘在白天有時會待在家裡,有時則是會打著傘出門——大抵是因為那次照射陽光之後身體也產生了一下變化,所以在光線不怎麼刺眼的天氣裡,只要注意撐了傘。也能夠行走在白天了。
不僅如此,在後來八百比丘尼才知道,鬼舞辻無慘現如今也只需要一些血液便足以存活。
聽到這種事情時她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卻被鬼舞辻無慘反問:「很不可思議嗎?」
的確是挺不可思議的,但不是因為【鬼】竟然可以只依靠血液便存活於世,而是因為……鬼舞辻無慘竟然會做出這樣的改變。
昔日珠世和愈史郎早已依靠這樣的方式生存了幾百年,而以鬼舞辻無慘的能力,只要他想,也絕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正是這個【他的想法】,卻足以決定很多事情。
八百比丘尼回到家中時沒有看到鬼舞辻無慘,她忽然想起來昨晚他似乎提起過今天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去處理,便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沒有接通。
並不是打給鬼舞辻無慘的,而是打給福澤諭吉的老師——夏目漱石的。
為了結束橫濱長久以來的混亂局面,夏目漱石在當初做出了極大的貢獻,是他提出了名為【三刻構想】的計劃,才逐漸讓橫濱一步步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所謂的【三刻構想】,便是讓三個不同的組織管理橫濱,將黑暗的部分交給Mafia,將明面上的事務交給軍警和異能特務科,而最為特殊的,則是行走在灰□□域的武裝偵探社。
當初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其實也受到了來自異能特務科的邀請,但太宰治卻以自己大概不太適合那種地方為由拒絕了那邊的邀請,經過介紹參加了武裝偵探社的考核。
事實也的確證明,太宰治確實更加適合武裝偵探社。
八百比丘尼其實對這種事情早有預料,一直以來夏目漱石的行蹤都讓人捉摸不透,他似乎從不會在任何地方定居,在【三刻構想】正常運轉之後,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橫濱。
但也有傳聞說,夏目漱石是知道【書】具體在何處的人。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那樣的傳聞是真是假,但她能夠知道的是,她又看到了預言的畫面。
她看到了橫濱仿佛變成了多年之前的模樣,四處都是人心惶惶,槍/聲和廢墟仿佛又變成了常態,被努力維持了多年的和平最終還是被撕碎了。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看到的預言內容只是片面的部分,她時常只能看到其中短暫的一小節,而這一小節的場景也很有可能令人產生誤解。
比如在很多年前的時候,她看到的【鬼舞辻無慘的死亡】。
其實有些事情八百比丘尼一直都沒有告訴鬼舞辻無慘,哪怕是說了的部分,她也沒有完全說清楚。
【在八百比丘尼的預言中,她兩次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死亡。】
第一次是鬼舞辻無慘變成鬼沒有多久的時間點,他抱著想要拉攏八百比丘尼的念頭來到了她的身邊,對她伸出了手,在握住那只手的時刻,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他的【死亡】。
她看到穿著紅色羽織的鬼殺隊劍士有著一頭暗紅色的長發,他的長發被高高地束起,露出左邊額角的火焰般的斑紋。
在他的耳下垂掛著花札紋樣的耳飾——那便是初始呼吸的劍士,繼國緣一。
她看到了繼國緣一的日輪刀斬下鬼舞辻無慘的頭顱,也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碎裂的身體,她看到那些碎裂的肉塊飛濺在空中,再次被繼國緣一的日輪刀斬碎。
鬼舞辻無慘曾以為自己以碎成一團的模樣去找八百比丘尼的時候,就是他在她面前露出過的,最為狼狽的時刻,但其實不是。
在八百比丘尼的預言之中,她看到了他更加狼狽的、被打敗的每一個細節。
如果被鬼舞辻無慘知道這樣的預言內容,又必定會成為他心底裡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跨過去的隔閡,所以八百比丘尼干脆沒有告訴他,就像她也不會去過問那些鬼舞辻無慘認為不需要告訴她的事情一樣。
事實上,對於她而言,在以為鬼舞辻無慘會死在繼國緣一的手中,卻又再次看到那團碎肉出現在她面前時,八百比丘尼竟是有幾分慶幸的。
仿佛是被緊緊扼住的心髒忽然又被松開了一般,哪怕她表面上沒有露出半分消息,但在心底裡,她還是高興著的——她在高興著鬼舞辻無慘沒有死去。
即便他做了很多錯事,而且在那之後也在不斷地犯錯。
但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觸碰到了那團碎肉,卻又見到了他的第二次【死亡】。
她看到了四處彌漫著煙塵的廢墟,看到了站在廢墟之中的人們。那對早已在她的預言中出現過的、令她無比熟悉的花札耳飾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預言中。
就好像一切都是注定的,即便在現在,鬼舞辻無慘沒有死在戴著花札耳飾的劍士手中,他也必定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以不同的方式,死在不同的人手中。
而這一切其實早就已經注定了。
八百比丘尼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思考著這點,所謂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所謂的神明又在安排著什麼。
時至如今她終於明白了,但她仍是不知道鬼舞辻無慘是否已經明白了。
不過……鬼舞辻無慘至少也做出了改變,而八百比丘尼,並未在她這一次的預言之中,見到鬼舞辻無慘的身影。
她不知道看不到他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但至少,八百比丘尼並未看到鬼舞辻無慘的第三次【死亡】。
曾經有人對她說過,有些東西並沒有強求的必要,有些人也沒有挽留的必要,所以八百比丘尼一直以來都在秉持著這樣的行事准則,直到某一天她忽然發覺,自己在無意識間其實已經做出了與這樣的准則截然相反的事情。
她想要留住鬼舞辻無慘。
只有鬼舞辻無慘是特別的,哪怕他曾犯過無數的錯誤,也曾做過無數的錯事,但在那些過去的時光裡,只有鬼舞辻無慘在她到底心底裡留下了過於深刻的痕跡。
所以八百比丘尼開始恐懼起看到他的死亡,也開始慶幸起自己的預言並未看到他真正死去之後的部分。
她並不是害怕看到鬼舞辻無慘被打敗的場景,她真正害怕的——是像鬼舞辻無慘的第二次死亡之後這樣,自己一個人繼續活在這個世上,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鬼舞辻無慘一樣。
第72章 想要的生活
鬼舞辻無慘頭一次沒有在咖啡店裡接到八百比丘尼。
當他像往常那樣在太陽落山之後前往咖啡店時, 正在磨咖啡豆的店長告訴他, 八百小姐已經回去了。
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卻沒有從通訊記錄裡看到任何信息或是未接來電。
這也正說明——八百比丘尼的確沒有實現通知他半句。
他眸色變了變,眉頭微微蹙起, 正打算轉身出門,卻看到了從門口進來的,穿著砂色長風衣的青年。
——是樓上武裝偵探社的社員。
鬼舞辻無慘在腦海中搜索了半秒, 想起了青年的名字。
——太宰治。
在他與八百比丘尼久別重逢的現場,也有這名青年的存在。
鬼舞辻無慘已經極為克制自己, 他刻意不過問八百比丘尼現如今的人際交往, 也學著像八百比丘尼那樣, 給對方也盡可能地留出空間。
但僅僅是做到這種程度, 也足以令鬼舞辻無慘覺得心煩。
一直以來他其實都是掌控欲/望極為強烈的人, 最明顯的證據便是曾經那些由他制造出來的鬼,哪怕只是普通的低級鬼,鬼舞辻無慘也能夠讀到他們的思想。
他享受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感覺,也對自己無法理解、無法操縱的東西難有好感。
更何況以他的直覺而言,現如今站在他的面前,抬起手笑眯眯地同他打著招呼的青年,必定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鬼舞辻無慘抬起了下頜, 並沒有想要和眼前的青年又任何來往的意圖。於是他微微頷首, 勉強算是打了招呼。
在鬼舞辻無慘即將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時, 他被叫住了。
「無慘先生有空坐下來聊一聊嗎?」名為太宰治的青年聲音裡噙著笑意,但落入鬼舞辻無慘的耳中,卻不知為何多出了幾分意味深長的感覺。
他本想拒絕,可太宰治搶在那之前又開口說:「是關於八百小姐的事情。」
這下,鬼舞辻無慘終於側過臉正眼看他了。
在前往裡面的位置時,路過吧台的太宰治對店長說了一句自己要和平時一樣的茶,末了還很自然地詢問鬼舞辻無慘要點什麼。
「我個人很推薦這裡的焙茶哦,」太宰治的臉上帶著屬於熟客的驕傲:「不過最近出的新品也有很多種類可以選擇,如果有機會的話,建議您可以都嘗一嘗呢。」
鬼舞辻無慘的眸色暗了暗,他明顯聽出了太宰治的話裡有話,而說話的人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的神色變化一般,依舊擺著一副熱情好客般的笑容。
——哪怕就事實而言,太宰治才更應該是【客】才對。
想到這種事實,鬼舞辻無慘的臉色終於稍微好看了些,他回以一個客套的虛偽笑容,對太宰治說:「多謝您的推薦。」
幾乎是剛在座位上坐下,太宰治便開始挑起了話題,鬼舞辻無慘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神色晦暗不清。
太宰治雙手交疊,將手肘撐在桌面上,像是隨口一問:「無慘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經營家族產業,」鬼舞辻無慘回答道:「主要是貿易方面。」
「……這樣啊。」太宰治笑了笑,對他說:「不過我之前聽有些朋友說過,這方面的產業,在橫濱似乎不太好發展呢……」
鬼舞辻無慘自然知道他在說些什麼,自港口Mafia的新任首領森鷗外繼位之後,港口Mafia便一步步掌控了港口附近的絕大部分運輸路線,鬼舞辻無慘當初也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和對方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這種事情當然不能明面上說給太宰治聽,所以鬼舞辻無慘也只是隨口回答道:「生意場上遇到些挫折是難免的。」
聞言太宰治笑得更歡快了:「您說得很對呢,而且這樣的道理放在其他的事情上也完全可以說得通,不是嗎?」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難言的怪異帶著壓抑彌漫在他們之間。
太宰治意有所指的話讓鬼舞辻無慘冷下了臉,但在鬼舞辻無慘翻臉之前,太宰治口袋裡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打破了這份維持著安靜的微妙平衡。
太宰治將手從自己的口袋裡伸進去一頓摸索,卻又皺了皺眉頭,抽出手來伸進另一邊的口袋裡再一通摸索,才摸出了自己的電話。
這也間接導致,那首奇怪的、太宰自己錄制的來電鈴聲竟完整地在鬼舞辻無慘的面前響了一整遍。
鬼舞辻無慘面無表情地看著太宰治掛斷了電話,看著他摸了摸自己有些蓬亂的黑發,對鬼舞辻無慘說:「抱歉啊,我忽然有些事情,下次有機會的話,還想再和您好好聊一聊呢。」
——不會再有下次了。鬼舞辻無慘在心裡回答他。
——*——
回去的路上,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起來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八百比丘尼似乎隨口提了一句家裡的調味料快要用光了。
他思考了半秒鐘,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超市。
雖然之前也站在廚房門口看過八百比丘尼做飯時的樣子,但那些裝在調味盒裡的調味品,要鬼舞辻無慘分辨出它們究竟是什麼,並且准確地從超市的貨架上找出來,顯然並不是簡單的事情。
更何況……雖然在人類的社會中生活了這麼長的事情,也一直都在經營打理著那些產業,但獨自一人來超市買東西這種事,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還是頭一次。
他推著購物車站在那排貨架前沉默了很長的時間,直到一旁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導購員主動過來詢問他想找什麼。
鬼舞辻無慘思考了片刻:「……調味品。」
「具體是想買什麼調味品呢?」導購員又問。
這樣的問題又令鬼舞辻無慘沉默下來,試圖描述那些調味品長什麼樣這種行為,只是在心底裡想想也完全能想像到是一副多麼愚蠢的模樣。
於是鬼舞辻無慘露出了早已得心應手的假笑,回絕了導購員的幫助。
像是急於擺脫她一般,鬼舞辻無慘從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拿了一袋調味料,將它扔進購物車裡之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於是在導購員驚詫的目光中,他把整個貨架上的調味品全部都拿了一種,堆滿了一整個購物車。
「那個……」導購員有些遲疑地站在他身邊問他:「您是要自己開店嗎?」
或者是哪家大飯店裡的采購員?
畢竟一般的人家,哪怕是用幾十年大概也用不完這麼多吧……
更何況認真來說,這些調味品的保質期也達不到這麼長的時間。
「不,」鬼舞辻無慘推著購物車從她身邊走過,對她說:「買齊全了會更方便吧?」
——是挺方便的。導購員心想,這個量哪怕直接用來當菜都能用好長一段時間了。
——*——
當他提著大袋子從門口進來時,八百比丘尼正在整理家裡的東西。
她只聽到開門換鞋的聲音便知道回來的人是誰,剛抬起臉想說些什麼,卻在看到他手裡提著的大袋子時轉了口風。
「這麼多東西,」八百比丘尼起身來到他身邊,結果他手裡的東西低下臉查看,「買了什麼……」
話未說完,她便看清楚了裡面到底是些什麼。
「……」在詭異的沉默之後,八百比丘尼抬起臉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鬼舞辻無慘開口問她:「沒有你想要的嗎?」
看著他這副自然的表情,八百比丘尼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沒有她想要的嗎?當然不是。
貨架上所有調味品,全部種類都在這裡了,怎麼可能還會沒有她想要的呢,只是……
「所謂的調味品,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應該是做菜時的輔助添加劑,而不是……」八百比丘尼頓了頓:「哪怕是直接用來當菜都能吃上起碼好幾周的……這些東西。」
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就算是八百比丘尼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更何況這麼久以來,鬼舞辻無慘還是頭一次做這種接地氣的事情。
去超市買調味品這種事,無論八百比丘尼怎麼想,她也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鬼舞辻無慘能做出來的事情。
而事實也充分證明,他心血來潮的舉動顯然並不正確。
鬼舞辻無慘在看到八百比丘尼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時,他就已經能夠理解到自己的舉動似乎並沒有讓八百比丘尼滿意。
但以他的性格,鬼使神差地買了東西回來,哪怕沒有買對,或是和八百比丘尼想像之中的完全不一樣,他也絕對不可能會露出虛心求教的樣子,詢問她要怎樣做才是正確的。
八百比丘尼自然能從他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沒有異樣的神色中讀出他的心思,也因此不會對他的舉動做出什麼不好的評價。
為了讓這一事情盡快翻頁,八百比丘尼沒再過多糾結於這件事情,正好剛才在家時收拾出了幾個儲物櫃,她從那一堆調味品中選出了自己想要的幾包,剩下的便都塞進了儲物櫃裡。
自己家裡想要用完這麼多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八百比丘尼一邊將它們放進儲物櫃裡,一邊思考著應該如何解決這堆剩下的調味品。
偷偷去超市裡退掉雖然是最方便快捷的辦法,但如果被鬼舞辻無慘知道了,估計更會尷尬,這一方法被排除之後,另一個最容易想到的,也只有送給其他人了。
八百比丘尼頭一次慶幸起了自己正在開店——咖啡店搞活動送調味品這種事情,似乎也不算太過奇怪……吧?
她的注意力完全在思考這種事情上,也就間接忽略了鬼舞辻無慘的神色變化。
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視線落在了她挑選調味品的動作上,他默默地把她挑出來的東西記了下來,在心底裡復述了一遍之後才忽然反應過來。
——把這種東西記住的話……下次還要去買嗎?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之後,鬼舞辻無慘忽然愣住了。
——*——
「誒???」下來買飲料的中島敦看著和自己點的飲品一起被推出來的那包調味料,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這是……調味料嗎?」中島敦有些懷疑地看著店長:「還是被做成這種包裝的甜品或者糖之類的……」
而店長的回答則是否認了他的懷疑,認認真真地告訴他:「的確就是真的調味品。」
中島敦愣在了原地,實在想不通買飲料為何還會送調味品,難道是什麼愚人節活動嗎?可是現在也不是四月一號啊。
「這是八百小姐的意思,」店長大抵是不忍心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一臉懷疑人生的模樣,於是將眼神投向不遠處坐在靠窗位置的八百比丘尼身上,意思也很明確了。
——去問做出這個決定的人就可以了。
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最近武裝偵探社的工作內容超乎尋常的多,中島敦其實也很久沒有和八百比丘尼坐在一起了。本著和她打聲招呼的想法,中島敦來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
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的八百比丘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她抬起臉來,輕聲問:「敦又是下來給大家買東西的嗎?」
中島敦點了點頭,解釋道:「最近大家都很忙碌,所以也幾乎沒有時間來咖啡店裡了……對了,」他舉起手裡的調味品,露出了一個有些尷尬的笑容:「八百小姐怎麼會突然想到搞活動送調味品呢?」
「這個啊……」八百比丘尼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像是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樣,「因為稍微買多了一點,感覺家裡用不完,本來是想放到店裡來用,可是店長又說只需要其中的幾樣就可以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還是只能把剩下的那些送出去了。
雖然這樣的解釋還是令中島敦有些懵懂,畢竟他怎麼也想像不到,究竟是買了多少,才會需要作為贈品送給客人們。
和八百比丘尼聊天的時間並不長,畢竟樓上還有好多工作在等著中島敦,他和八百比丘尼告別後將買好的東西拿上樓,一進門便聽到了與謝野晶子的聲音。
她幾乎是頭也沒抬,依舊專注於自己手中的任務:「新人回來了呀,快幫我把紅茶拿過來吧。」
而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太宰治竟然也被捉在了事務所裡工作著。
太宰治一見到中島敦便亮起了眼睛,跑過來似乎是想要和他【商量】什麼事情,中島敦看著他這副樣子就知道,肯定又是要把那些在太宰先生自己看來根本沒有意思的雜活全部丟給他。
哪怕他之前因為這一做法總是被國木田先生掐著脖子晃來晃去,也還是有一萬種方法讓敦乖乖地接手那些任務。
「嗯?」太宰治捏著調味品袋子的一角,將它提起來懸在眼前,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敦還去超市了嗎?」
「不是啦,」中島敦將那些飲料一一從袋子裡拿出來,解釋道:「是樓下的咖啡店搞活動送的。」
聞言太宰治露出了一副令中島敦心驚膽戰的興奮表情,而他說出來的話也沒有令中島敦的心驚膽戰落空。
他說:「樓下的咖啡店終於決定推出自殺服務了嗎?那我可不可以要求重新點一杯,在焙茶裡加滿調味劑再加上洗潔精怎麼樣?」
太宰治一副興致勃勃真的要下去點單的樣子,讓原本正在工作的國木田獨步又捏斷了一支鋼筆,大吼道:「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服務存在啊!就算真的是海藻腦袋也該想明白吧!哪家咖啡店會把洗潔精賣給客人!!!」
聞言太宰治點了點頭,「明白了,我現在連海藻腦袋都不是。」
中島敦很想吐槽這個不是海藻腦袋的問題,而是太宰先生明明又是想偷偷溜出去,所以連這種借口都能想出來。
果然,太宰先生為了翹班還真是無所不用啊。
吵吵嚷嚷著的太宰治最後還是被國木田獨步揪著衣領塞回了辦公椅上。
「你也稍微管管他啊!」國木田獨步一副極為心累的樣子,對一旁認真埋頭工作的織田作之助說:「真不知道你之前是怎麼受得了這種家伙的。」
織田作之助抬起了臉,眼神有些木訥地看著國木田獨步,「啊,管管的意思是,要我也來勸太宰努力工作嗎?」
國木田獨步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額角,對自己的同事們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如果說太宰那家伙是海藻腦袋的話,那眼前這個就是木頭腦袋了吧。
——*——
事實證明,雖然在咖啡店裡贈送調味品這種舉動有些怪異,但實際上無聊的人也遠比她想像之中更多。
尤其是這種活動傳開了之後,附近的鄰居們居然也都跑過來買飲料,甚至還有些學生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看一看傳說中送調味品的咖啡店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在不知道多少次和客人們解釋活動已經結束,調味品也早就已經送完了之後,店員們看著客人露出的失望表情,甚至開始思考起要不要去告訴八百小姐一聲,問問她這個活動是不是要繼續下去。
於是這個任務自然是落在了店長的身上。
在八百比丘尼坐在座位上等著鬼舞辻無慘過來接她的時候,店長也在其他店員的目光中走到了她的面前。
在對方喚了她的名字後,八百比丘尼詢問道:「有什麼事情嗎?」
「關於贈送調味品的活動……」店主向她解釋了一番近來也還經常有人為了這個活動而來,「所以想問問您的想法。」
原本只是想找個辦法把調味品處理掉的八百比丘尼也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的後續,她想了想成本,再想到因為這件事引起的後續客流量。把後續處理的決策交給了店長。
畢竟這種事情,由更有經驗的人來處理更好。
正是說到這裡的時候,她遠遠地看到了正朝著咖啡店走來的青年,於是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店長告別,起身往門外走去。
店長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看著她在黑發紅眼的青年面前停住,似乎是說了什麼話之後,兩人才一起朝著相同的方向走去。
鬼舞辻無慘其實也已經知道了她的咖啡店搞活動的事情,但這種完全就是他的黑歷史的證明的活動,他當然不會特意去過問。
太陽落山之後,人造的光流溢在街道上,那些佇立於道路兩旁的街燈在他們的肩頭飄落片片光影。
八百比丘尼側過臉看著鬼舞辻無慘的側臉,忽然覺得就算像現在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似乎也不會令人厭煩。
她垂下眼瞼看到了鬼舞辻無慘垂在身側的手掌,抬起臉時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沒有刻意點明什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在她的手指觸碰到另一個人的手指時,那人也張開了手掌,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一般,誰也沒有說話,但八百比丘尼瞥見了鬼舞辻無慘的側臉,他的嘴角弧度似乎發生了變化。
如果是在以前,這種普通卻又溫馨的舉動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他們之間,但隨著時間的變化,在與過去畫下了句號之後,重新開始的生活,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發展。
在他們的過去,他們之間的關系開始於欺騙,所以最終也結束於欺騙。區別只在於開始時是鬼舞辻無慘騙了她,而結束時卻是八百比丘尼欺騙了鬼舞辻無慘。
那段扭曲的聯系只能以扭曲的方式斬斷,剔除那些充滿著虛偽和戾氣的雜質,藏在彼此心底裡的,其實正是這樣普通的相處。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渴望著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但這世間再沒有像她一樣吃下了人魚肉的存在——所有人都只能在她身邊停留短暫的時光,而後迎來人類命中注定的結局。
除了鬼舞辻無慘。
雖然他們的【永生】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但即便如此,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鬼舞辻無慘仍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可以陪伴她走過那些無休止的漫長歲月的存在。
而她似乎也能夠理解到,鬼舞辻無慘現如今懷抱著怎樣的想法。
大抵也是和她一樣的吧,在體會到了現如今的普通的生活之後,才能夠真正地明白,自己心目中最渴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八百比丘尼忘了曾在哪裡聽過一種說法,當人瀕臨死亡的時候,腦海中會浮現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片段,這樣的說法對八百比丘尼而言似乎已經不太適用了,但她覺得,鬼舞辻無慘大抵還是適用的。
只不過,鬼舞辻無慘死了兩次之後,才真正醒悟過來,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分明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想要健康的身體——想要像他見到的其他人那樣,可以毫無顧忌地外出行走,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鬼舞辻無慘最開始的夢想,僅是如此。
在成為【鬼】之後的時間裡,過分漫長的歲月扭曲了他的想法,也扭曲了他的夢。
而八百比丘尼自己也再清楚不過,無休止的時間,究竟是多麼可怕的存在。
握著鬼舞辻無慘的手,感受到他的體溫順著接觸到的皮膚傳遞過來時,八百比丘尼想了很多。
但那些思緒,最終在鬼舞辻無慘將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音中結束。
八百比丘尼忽然握緊了鬼舞辻無慘的手,令鬼舞辻無慘稍稍側目,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她忽然對他說:「我們是不是已經有很久沒有一起出去逛逛了?」
上一次一起逛街是什麼時候呢?八百比丘尼開始回憶過去的事情,但那些過往仿佛都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霧,生出尖刺的荊棘盤踞在那些記憶裡,就像是在阻礙著她回憶一般。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比起八百比丘尼,他似乎才更不想去回憶過去的那些事情——因為過去的鬼舞辻無慘,總在抗拒著面對自己的真實想法。
他分明在那時也是愛著八百比丘尼的,無論是在何等時刻,八百比丘尼都是他心目中最為特殊的存在,但那時的鬼舞辻無慘從來不會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哪怕是想要對她好的時候,也總會在看著她的時候,不受控制地做出與自己打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舉動。
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是極為平靜的聲音。
「那就一起出去逛逛吧。」鬼舞辻無慘輕聲說。
他將鑰匙從鎖眼裡抽出來,牽著八百比丘尼的手走出了公寓樓,站到了街道上的時候,才開始思考起應該要去什麼地方【逛逛】。
在過去他們也不是沒有一起出門過,但那時候的一起外出,分明從表面上看起來甚至會比現如今更加的親密恩愛,但無形的隔閡卻永遠都橫貫在他們的中間。
而現如今那層隔閡大抵是已經消失了吧,鬼舞辻無慘的視線落在八百比丘尼的側臉,他看到她的臉上也不再掛著那副虛假的、被刻意制造出來的笑容。
鬼舞辻無慘想起了他們過去逛街的地點,算起來也總共只有那麼幾個地方——服裝店、電影院、高檔餐廳……雖然鬼舞辻無慘對這些東西其實沒有幾分興趣,更不會吃進任何人類的食物。
他們一起出去【吃飯】時,通常都只是鬼舞辻無慘點的食物被端到他面前時是什麼樣,那麼在他們用餐結束後離開時,也依舊會是什麼樣。
鬼舞辻無慘沒有在這種事情上也裝模作樣的念頭,更不會顧及那些餐廳裡的侍者的想法。
現如今距離那時候雖然只是過去近百年,但在這近百年裡的變化,卻超過了過去的千年。
雖然鬼舞辻無慘並沒有刻意去了解什麼,但日常生活之中潛移默化的改變,卻足以讓他也知道很多東西。
他曾經口口聲聲說自己厭惡變化,因為變化也意味著劣化,可實際上,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產生的變化,早已超過了他昔日所鄙夷的任何人。
就在他還在思考著應該和八百比丘尼一起去哪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已經做出了決定——她牽著鬼舞辻無慘的手和他一起朝著來時的路線走著,在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徹底愣住了。
——他們站在了超市門口。
鬼舞辻無慘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原本糾結了許久的、在現代社會裡與八百比丘尼的第一次約會,竟然會是這樣的地點。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鬼舞辻無慘的表情,她側過臉問他:「不想進去嗎?」
鬼舞辻無慘陷入了沉默。
很難說他這時候的心情究竟如何,但當八百比丘尼這樣詢問他的時候,他的腦子自動翻譯了她說的這句話——不想進去的話也可以站在外面等著。
或者自己一個人回家。
這兩個選項,無論是哪一個都並非鬼舞辻無慘想要選擇的內容,他緊了緊嘴角,對八百比丘尼說:「進去吧。」
就好像是妥協了一樣。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有些高興的,雖然這樣的高興並沒有直觀體現在她的表情裡,但只要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的神色也還是產生了細微的變化。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選擇這裡也只是心血來潮。
從公寓裡出來時,八百比丘尼又想起了調味品的事情,於是抱著一種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的心態,她牽著鬼舞辻無慘的手帶他來到了超市門口。
和鬼舞辻無慘想的稍微有些不同,八百比丘尼剛才那句話其實真的只是在詢問他的想法,如果他真的表示了拒絕,那麼八百比丘尼也會順著他的意思重新挑選【約會】的地點。
但實際情況卻是他們一起進了超市,甚至正在挑選著蔬菜和肉類。
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這種事情顯然是過於陌生了,他從來都不需要自己做飯,而更不會有用到這種技能的一天。
但八百比丘尼卻似乎極為嫻熟的模樣,看樣子是經常自己過來選購。
在他們一起生活的這段時間裡,其實鬼舞辻無慘也見過許多次八百比丘尼做飯的場景,但還是和以前一樣——鬼舞辻無慘從來都不會吃下任何人類的食物。
所以每天的晚餐時間,其實也是鬼舞辻無慘看著八百比丘尼獨自一人吃著晚餐,自己則是坐在不遠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當他的思緒有些偏離現狀的時刻,八百比丘尼的聲音將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現實。
在她的手裡拿著兩盒肉類,八百比丘尼詢問他:「買豬肉還是牛肉?」
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似乎是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為何要詢問自己這種問題。
但當他的視線穿過八百比丘尼的肩頭落在她身後的,一起推著購物車停在了冷藏櫃前的青年男女時,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在那兩人的手指上,也戴著款式相同的戒指。
於是鬼舞辻無慘回答她:「牛肉吧。」
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知道這兩種肉類有什麼差別,也不明白其中味道的差異,他只是單純覺得——這樣詢問他的八百比丘尼,實際上只是想體驗一下這種感覺而已。
而這是以前的鬼舞辻無慘,絕對不會配合的事情。
如果在當初,八百比丘尼說要自己出去買菜,還把鬼舞辻無慘也一起帶上,只會讓鬼舞辻無慘心生不快,甚至會覺得她又是在嘲諷自己。
尤其是她還問一個已經有千年沒有吃過任何人類食物的【鬼】,在兩種肉類之中,應該選擇哪種更好。
這樣做的結果,哪怕在當時鬼舞辻無慘不會立馬翻臉,當他們回到家中之後,鬼舞辻無慘也絕對不會覺得這種問題是什麼有趣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將那盒牛肉放進購物車裡,視線瞥見了不遠處的蔬菜,她正打算推著購物車過去,視線內卻忽然多出了一雙手。
鬼舞辻無慘站在她的身邊,面上的表情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但八百比丘尼卻無端地想要露出笑容。
她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她想,或許活的時間太久,其實也並非只有孤獨與無趣。
如果八百比丘尼沒能在這世間留存如此漫長的時間,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以普通的方式過完了自己的余生,那麼……也不會遇到鬼舞辻無慘這樣的存在。
和他一起推著購物車走在超市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真正年少的時候,那時候的八百比丘尼還不叫八百比丘尼,她也還未曾吃下人魚肉,沒有獲得這又像詛咒又像神眷般的永生。
在那個時候,她其實也想像過自己的未來——想像過自己將來會和怎樣的人共度余生。
那時候八百比丘尼是整個小漁村中最為美麗的女子,她的父親也曾對她說過,如果她想要離開這個小漁村,他絕對會陪她一起離開。
因為在他的眼裡——他的女兒的確足以配得上那些京都中的貴族公子們。
或許曾經也對這樣的說法心動過,想要離開那個她出生的小漁村,但那樣的念頭其實也沒有支撐太長的時間。
因為她很快便明白了,當她站在海邊高高的石頭上,看著那下面往來的人們,她忽然想——其實一直以來,她最喜歡也最習慣的,還是這種普通的生活。
而如果沒有那一次的出海,沒有那奇怪的人魚肉,她也本該就這樣普通地過完余生。
第73章 情況的變化
哪怕是從未嘗試過、甚至在以前的自己看來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情, 只要有了第一次,那麼第二次、第三次到來的時候, 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更何況就鬼舞辻無慘個人的體感而言,比起獨自一人試圖去摸索什麼, 陪在八百比丘尼的身邊和她一起做著這些事情, 顯然要更輕松得多。
——最起碼不會再犯之前那種令人只能相顧無言的錯誤。
而事實則是證明, 只要鬼舞辻無慘願意,其實這種事情也難不倒他,在跟著八百比丘尼在超市裡轉了好多圈之後, 許多以前的他從不知道的東西,也都被他悉數塞進了腦袋裡。
在一起排隊結完賬之後,鬼舞辻無慘伸出一只手接過了購物袋,另一只手則是牽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
他的動作極為自然,流暢得就好像提前演練過許多遍一樣, 但面上的表情和細微的眼神變化, 卻足以顯示出他這時候的心情遠不如表面上那麼平靜。
尤其是當他們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一路走回家, 腳步停在公寓門口的時候,正想開門的鬼舞辻無慘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兩只手都騰不出空來。
站在他身旁的八百比丘尼顯然也發現了這點, 於是打算自己開門,可在將手伸進口袋裡卻摸了個空之後,她忽然意識到——她的鑰匙大抵是落在了咖啡店裡。
鬼舞辻無慘只能看到她頓在口袋裡沒有動作的手, 略微產生了些疑惑的情緒, 本想問她怎麼了, 但話未出口, 卻看到八百比丘尼將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
然後伸進了他的外衣口袋裡。
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他怔在了原地,但八百比丘尼的神色卻毫無異樣,她沒有特意去看鬼舞辻無慘的表情,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鑰匙,順利將家門打開來了。
說起來似乎也有些奇妙,以往獨自一人居住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多年來從未犯過落下鑰匙這種錯誤,可和鬼舞辻無慘住在了一起之後,卻頭一次有了這樣的體驗。
甚至在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鑰匙之後,八百比丘尼還生出了幾分慶幸的情緒——就好像是在為有和自己一同生活的人而感到高興一樣。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鬼舞辻無慘今日竟也破天荒地挽起了袖口在廚房洗菜。
當她在幾分鐘之前看到鬼舞辻無慘從購物袋裡將買來的食材一樣樣拿出來,詢問她要如何處理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注視著他那副沒有任何異樣的模樣,忽然笑了起來。
「很好笑嗎?」鬼舞辻無慘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不,」八百比丘尼回答道:「只是覺得很奇妙。」
她輕聲說著,嗓音裡似乎也帶著幾分恍惚感:「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未來還會有這樣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注視著她,看著她露出笑容,也看著她笑著對他說:「我很高興。」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也從來沒有想像過,有一天他能如此心平氣和地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聽她說著這種以前從來都沒有機會聽到的話。
這也間接導致他在洗菜時也還在回憶著過去的事情,手上的動作也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八百比丘尼見他幾乎要把手裡的菜葉子都搓爛了,終於還是出聲提醒道:「青菜葉子不用洗這麼久。」
鬼舞辻無慘這才如夢初醒般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蔬菜,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秉持著不能浪費的原則,就算青菜葉子都被他搓成一團了,八百比丘尼還是把它們炒熟端上了餐桌——但看著這盤賣相一點也不好看的青菜,八百比丘尼心想果然讓鬼舞辻無慘來做這種事還是太勉強他了。
——哪怕實際上是鬼舞辻無慘自己主動要去洗菜的。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餐桌上只有一雙碗筷。這並非是因為家中沒有其他碗筷,只是因為鬼舞辻無慘並不需要這樣的東西。
所以從他搬進八百比丘尼的住所的第一天起,八百比丘尼就完全沒有產生過要在餐桌上添雙碗筷的念頭。
【鬼舞辻無慘從不會吃任何人類的食物。】這樣的印像已經完全刻在了她的心底裡。
但就在今天,這一印像卻發生了改變。
在看到鬼舞辻無慘從櫥櫃裡取出碗筷放在自己面前時,她正在盛飯的手頓了頓,直到又看見了對方遞過來的碗,才忽然意識到他想做什麼。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注視著他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看出些什麼來,但她所看到的只是極為平靜的神色。
她接過他遞來的碗,試探性地幫他打了僅蓋住碗底的米飯,將碗遞回去的時候,鬼舞辻無慘雖然表情略微產生了變化,卻也沒有開口多說什麼。
吃飯這種事對八百比丘尼來說其實很普通,但她這時候卻完全無法像平時那樣平靜,哪怕就一般的情況而言,他們以往的日常——從不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用餐的鬼舞辻無慘只是看著她吃飯,這樣的日常才更會讓普通人覺得怪異。
「你在想些什麼呢?」
在看到鬼舞辻無慘真的將筷子伸向了那盤青菜,從盤子裡夾了青菜放進自己的碗裡時,八百比丘尼忍不住開口了。
她注視著鬼舞辻無慘的臉,輕聲說:「人類的食物對於你來說,真的還會有正常的味道嗎?」
鬼舞辻無慘安靜了很久,他的動作也就這樣停頓了,某種怪異的氣息流淌在這個並不寬敞的空間裡,似乎又要朝著某種壓抑而又令人不快的方向發展。
但就在這樣的氣氛之中,鬼舞辻無慘低頭吃下了碗中的食物,他在八百比丘尼的注視中抬起眼睛回應了她的視線。
他說:「有。」
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種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的失措感,比起以往那個鬼舞辻無慘,現如今的他反而讓八百比丘尼難以捉摸。
這並非是說鬼舞辻無慘變得更加深謀遠慮和狡詐,而是……他變得坦誠了許多,甚至可以真的算得上【溫柔】。
意識到自己竟然用這樣的詞語在描繪著鬼舞辻無慘的形像時,八百比丘尼自己也有些驚訝,在她因這樣的驚訝而怔愣在他對面時,鬼舞辻無慘慢慢地吃完了自己碗中的食物。
他忽然想,比想像中……似乎要好吃些。
——*——
在又解決了一次大事件之後,樓上的武裝偵探社再次迎來了新成員的加入,那是個看起來比谷崎直美還要年幼些的女孩子,卻有些與這個年紀的少女截然相反的安靜與沉默。
說是沉默,倒不如說是【冷漠】而為貼切,八百比丘尼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警惕。
——並非是針對【八百比丘尼】這一特定對像,而是針對在她眼中的任何一個陌生人。
哪怕是武裝偵探社的人特意一起下來給她開歡迎會,這個少女依舊保持著對周圍任何事物的戒備。
八百比丘尼曾經也見過類似的存在,並非是在遙遠的過去,而是在數年之前——當她還在貧民區附近開面包店的時候,也時常會從那些流浪的孩子們的臉上看到類似的神情。
那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將除了自己之外的東西,全部都拒之門外的警惕性。
於是在他們結賬離開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拿出了提前從後廚拿出來的小餅干,遞給了站在中島敦身旁的少女。
她沒有說話。
八百比丘尼並未因此受挫,她保持著將東西遞出去的動作,輕聲詢問她:「你的名字是什麼?」
少女沉默了片刻,聲音平靜地回答:「泉鏡花。」
和偵探社的上一個新人中島敦的害羞不同,泉鏡花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自身性格便不是活潑的類型。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那麼鏡花,這是送給你的見面禮物,以後有空的話,隨時都可以下來坐哦。」
泉鏡花愣了一下,下意識睜大了眼睛看著八百比丘尼,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動容,側過臉看向了中島敦。
白色頭發的少年也在笑著,在看到她的視線投來時對她點了點頭。
她仿佛是經歷了什麼巨大的掙扎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手接過她遞來的紙袋,輕聲對她說:「謝謝。」
話音剛落,從旁邊又忽然冒出來一道青年的聲音。太宰治抬起手提問:「既然新顧客有禮物,那麼老顧客呢?」
八百比丘尼早就料到他會這麼問,又去後廚取了幾袋出來分給了他們。
沒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禮物的中島敦遲疑了一下:「我也有嗎……」
「因為昨天晚上新買了烤箱,所以順便也買了些材料自己嘗試一下,」八百比丘尼笑了笑:「肯定沒有店裡正式售賣的那些那麼好,所以大家不嫌棄的話就嘗嘗吧。」
聞言太宰治側了側脖子:「八百小姐為什麼突然想買烤箱了?如果是想做點心的話,直接在店裡嘗試也可以吧?」
「這個啊……」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大概是因為,在家裡做的話,從感覺上來說更會讓人覺得有意思吧。」
而且現如今家裡也並非只有她一個人了。
分明她一直都是笑著的,但太宰治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笑容之中似乎發生了某些細微的變化,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面上的神色不甚明晰。
——*——
沒過幾天,八百比丘尼坐在咖啡店裡等鬼舞辻無慘來接她時,忽然有個紅色頭發、梳著雙馬尾的女孩子推門走了進來。
她覺得那個女孩子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面,直到那個女孩子走到了吧台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對店長說:「請讓我在這裡工作吧!」
雖然前幾天店長和她隨口提過一句關於店內人手的問題,但招工啟事暫時也還沒有貼上去,雖然並不明白這個女孩子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念頭進來的,但既然對方提出了這樣的請求,那也正好省去了貼招工廣告的功夫。
在進行面試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詢問她:「明明我們店裡也沒有貼出過任何招人的公告,為什麼會覺得這裡還會收人呢?」
「我的上一個工作,是因為老板破產了,所以被迫告終。」紅發少女對她說:「我的家鄉並不是橫濱,在這裡也沒有任何親人,如果不工作的話,我肯定無法在這裡生存下去……」
「我知道您肯定會覺得疑惑,為什麼我一定要選這裡,這是因為……我還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同在這棟樓的某個人說!」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之前究竟是在何處見過她。
前段時間有一堆外國人從門口路過,走向電梯時,這個紅發少女也在其中。
而那堆人,正是之前在黑市裡懸賞七十億抓捕【人虎】的,名為【組合】的組織。
八百比丘尼也很快便能想到她有話要說的對像究竟是誰。
「通過。」她輕聲笑道。
——*——
在那之後武裝偵探社似乎也度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因為八百比丘尼時不時能夠看到下來長草的偵探社員們,其中最常來的人,除了想要偷懶的太宰治之外,便是武裝偵探社的核心人物江戶川亂步了。
作為整個橫濱最有名氣的名偵探,江戶川亂步也協助市警們解決了許多案件——說是協助其實也不妥當,因為江戶川亂步處理案件的方法和人們認知中的有極大的區別。
在他的口袋裡裝著一副看起來有些老舊,樣式也極為古板的黑框眼鏡,每到了案情現場之後,江戶川亂步便會戴上那副眼鏡,而後發動自己的異能【超推理】,通常來說甚至幾秒鐘都不用花費,便足以看穿案件的前因後果。
只不過太宰治也曾親口說過,江戶川亂步的【異能力】其實並不存在,他之所以能夠推理出那些,只是因為頭腦過分聰穎,以至於到了人類的慣例認知無法解釋的地步。
太宰治在工作時間內跑下來會被國木田獨步怒吼著揪回去,可江戶川亂步在工作的時間跑下來,卻會讓國木田獨步慶幸。
雖然江戶川亂步有著超乎常人理解的推理能力,但在日常生活上的常識問題中,卻時常被難倒,哪怕是獨自一人出去買東西,只要稍微走得遠了些,也有可能會在路上迷失方向。
國木田獨步為此操碎了心,可他又沒法像對待太宰治一樣對待他,只要江戶川亂步不到處亂跑,他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江戶川亂步吃完了盤子裡的點心,八百比丘尼問他:「要喝飲料嗎?」
比起社員們常點的咖啡焙茶之類,江戶川亂步顯然有著自己的想法,他要了一杯甜牛奶,在八百比丘尼的視線下意識望向窗外時對她說:「你又在等他嗎?」
「很明顯嗎?」八百比丘尼闔上了手裡的書本,低下頭笑了笑,「不過每天到了這個時間點,都會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為什麼?」江戶川亂步問她:「明明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時間,也還會期待嗎?」
江戶川亂步的確覺得很奇怪。
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尋常人眼中的【異常】,在他看來才是真正的常識,而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常識的東西,他反而會覺得難以理解。
八百比丘尼這些年來,已經見過了太多這樣的存在。
她歪了歪腦袋,前些時日才去理發店修剪過的頭發,發尾微微翹起弧度,輕柔地停留在她的肩頭。
「大抵就是因為知道了會迎來怎樣的結果,所以才會覺得期待。」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對他說:「不僅僅是因為,這樣的結果正是自己想要的。」
江戶川亂步看起來有些呆呆地面對著她。
「哪怕迎來的結局並非是自己想要的,但如果一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其實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八百比丘尼輕聲說著,又想起了很多事情:「未來一片空白,現在也一片迷茫,才是真正會令人感到絕望的情況。」
很早之前八百比丘尼一直都是在這樣的絕望之中生活,那並非是突如其來的、猛烈的打擊,而是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身體裡,糾纏著她的每一寸血肉的存在。
她看不到自己的現在,也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預言術只能作用在他人身上,有關於自己的事情,從來都看不到分毫。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其實也已經有所察覺了,或許她現如今不再能看到鬼舞辻無慘,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親密。
並非是以往的那種僅限於肉/體上的親密,而是源於內心的、感情層面上的密切。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已經有了太多屬於鬼舞辻無慘的地位。
江戶川亂步坐在她的對面,像是聽懂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聽懂。
「那這樣的話,就讓身為名偵探的亂步大人給你一個忠告吧,」江戶川亂步從口袋裡拿出了他的眼鏡,戴上後睜開了眼睛對她說:「自己想一想也應該能夠明白,你現在的處境,可是非常不妙啊。」
八百比丘尼輕聲應道:「是嗎。」
在江戶川亂步說出更多話之前,八百比丘尼側過臉望向玻璃窗外,她說:「但我覺得,至少目前為止,我覺得已經很滿足了。」
「生來就與眾不同的人,看待問題的角度往往也會和普通人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八百比丘尼不知為何忽然說起了這種話,「我知道亂步君在很久之前其實就明白了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但即便是這樣也完全不用擔心,因為在你的身邊,永遠都會有能夠發自內心地理解和愛護你的人存在。」
她笑了起來:「而這樣的情況,放在其他人身上也是一樣的。」
江戶川亂步能夠看穿事情的真相,卻看不穿人們不帶任何陰謀與計劃的話語中所蘊含的感情,仿佛只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告訴他什麼,但現如今的江戶川亂步,卻還不足以理解這樣的話語中究竟有何深意。
——*——
回去的路上,鬼舞辻無慘問她今晚想吃些什麼。
這樣的對話不知從何時開始竟然也變成了普通的日常,自從鬼舞辻無慘第一次和她一起去超市購買食材,又自己參與了烹飪的過程(雖然只是洗菜,而且還沒有把這樣的事情做好),並且頭一次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吃下了人類的食物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發生了某些變化。
在很久之前,剛變成【鬼】時,他也曾試圖繼續嘗試著人類到的進食方式,但得到的結果卻令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他不再能嘗出尋常食物的味道。
在他的味蕾中剩余的能夠被他感受到的味道,似乎只有人類的血肉。
直到過了很多很多年,他再次嘗到普通的食物,才忽然間發現——這些味道似乎和很久之前,他剛變成鬼的時候嘗到的並不一樣。
起初鬼舞辻無慘也只以為是心理層面上的作用——因為他對八百比丘尼的感情,再加上那時候的氣氛,他吃下了八百比丘尼親手做的食物,所以心理層面上的感知蓋過了實際意義上品嘗到的味道。
但後來他也開始嘗試著在八百比丘尼的「指導」之下進行烹飪,才在第一次親口嘗到自己炒出來的東西時,忽然明白——他的味覺似乎正在朝著普通人的方向靠攏。
因為他嘗到了和八百比丘尼做出來的東西完全不一樣的,過於鹹澀的味道——但並非是食材本身的問題,只是單純因為鬼舞辻無慘把食鹽放多了。
新手烹飪時經常犯的錯誤,他幾乎全部都犯了一遍,而又是秉持著不能浪費的原則,他們還是把那些失敗品也全吃完了。
鬼舞辻無慘不知道八百比丘尼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吃完的,他只知道,她並沒有說出任何責備鬼舞辻無慘的話。
無論鬼舞辻無慘做出來的食物如何難吃,她都會說:「很好吃。」
——但這句「好吃」究竟是為何而說的,鬼舞辻無慘自己也很清楚。
好在經歷了不知道多少頓難吃飯菜的摧殘之後,鬼舞辻無慘的手藝也總算有了進步,不知不覺間竟也到了能夠正常入口的地步,甚至偶爾超常發揮,還真的能讓人生出幾分真心實意地誇贊「好吃」的意圖。
於是在這樣的過程之中,鬼舞辻無慘也順理成章地承包了每天的晚餐。如果不是因為八百比丘尼說中午可以直接在咖啡店裡解決,而且提醒他也還有自己的工作要去處理,恐怕鬼舞辻無慘還想要把午餐也一起承包了。
八百比丘尼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晚餐菜色,和鬼舞辻無慘一起推著購物車走在超市裡,比起剛來時一臉茫然什麼都不懂的樣子,鬼舞辻無慘現如今挑選食材時也算是有些經驗了。
但當他的視線穿過八百比丘尼的肩頭,見到不遠處身形高挑消瘦的青年時,臉色卻倏地發生了變化。
八百比丘尼下意識想要轉過頭去看,卻聽到鬼舞辻無慘開口說:「家裡的水果也快沒有了吧,今天買點回去怎麼樣?」
注意力被吸引到這個話題之後,八百比丘尼也並未再過多注意方才鬼舞辻無慘的神色變化,而是挑選了一些水果,也放進了購物車裡。
當天的晚餐自然還是鬼舞辻無慘下廚,不僅如此,飯後切水果的工作也一並落在了他的身上,在用盤子裝好切成小塊的西瓜之後,鬼舞辻無慘將盤子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
就在這時候,鬼舞辻無慘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八百比丘尼看著他接起了電話,大概都是對面在說話,因為鬼舞辻無慘只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回復了一句:「我知道了。」
「是公司的事情嗎?」
在看到鬼舞辻無慘解下圍裙將掛在衣帽架上的西服外套穿上時,八百比丘尼仰起臉問他。
「對,稍微出了一點事情,所以我現在要出去一趟。」鬼舞辻無慘一面這樣說著,一面整理著自己的衣著。
八百比丘尼聽到他的回答後忽然站了起來,伸手幫他系好領帶,又理了理衣領和肩頭的褶皺——動作嫻熟一如當年。
但現如今的心情和表情都和當年不一樣了。
鬼舞辻無慘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在八百比丘尼抬起臉親吻他的下巴時低下臉來,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
他們的氣息隨著雙方的呼吸彼此糾纏,在溫度逐漸上升時,鬼舞辻無慘親了親她的嘴角,聲音有些喑啞:「我今晚會回來的,不會太晚。」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她松開鬼舞辻無慘,在他換鞋時提醒道:「順便把垃圾也一起帶出去扔了吧。」
——*——
在關上公寓門之後,鬼舞辻無慘面上的表情倏地冷淡下來,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劃到通話記錄的界面,將方才打來的那個號碼又撥了出去。
電話很快便被接通了,還未等對方出聲,鬼舞辻無慘便開口道:「在哪裡見面?」
電話另一頭的青年此時正坐在靠近海邊的露天咖啡店裡,他的視線落在遠處被黑夜浸染了深沉暗色的海面上,俊秀的面容在燈光下更顯蒼白。
在他的眼底泛著似是沒有休息好而導致的青黑,眼瞼微垂時的模樣更顯病弱,青年並未第一時間回答他的提問,而是說:「剛才突然掛掉電話,是不方便嗎?」
聽到這種提問的鬼舞辻無慘瞳孔微縮,仿佛是警告一般,他叫出了青年的名字:「你的問題太多了,費奧多爾。」
名為【費奧多爾】的俄羅斯人雖然與鬼舞辻無慘同為天人五衰的成員之一,但活動範圍與行事作風卻與他天差地別,也正因如此,如果不是為了共同的目標【書】,鬼舞辻無慘絕對不會答應加入這樣的組織中。
事實上,在數年之前,是費奧多爾通過某些渠道聯系上了鬼舞辻無慘。
因為在當年的混亂期中占據了優勢,鬼舞辻無慘的勢力早已在橫濱扎根,並且擴張到了令橫濱的任何一個組織都無法輕易忽視的地步,而不知抱著怎樣的想法,費奧多爾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以關於【書】的信息為交換,向鬼舞辻無慘接取他的貿易渠道,用以做一些——無法擺在明面上,卻是為了天人五衰取得【書】而做出的計劃。
這樣的交易一開始其實令鬼舞辻無慘頗為不屑,但不得不提的是,這樣的想法只停留在了親眼見到費奧多爾之前,在見到了這個蒼白瘦弱的俄羅斯人之後,他的想法便發生了變化。
這個男人,令他也產生了一種危機感——並非是說他的長相或是外表,而是從那雙眼睛裡滲透出來的東西。
那是比平靜更加平靜的……瘋狂。
費奧多爾是個過分冷靜的瘋子。
於是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或許他真的能夠得到【書】也說不定。抱著這樣的念頭,他答應了對方的提議,也成為了天人五衰之中的一員。
那之後鬼舞辻無慘的生活似乎也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甚至於他而言,加入天人五衰反而是個明智的選擇。
因為在數年之前,將橫濱大大小小的組織全部卷入的【龍頭戰爭】發生之時,費奧多爾甚至發來了提醒,讓鬼舞辻無慘的損失在那時降到了最低的程度。
有了這樣的往來,他對費奧多爾的看法似乎也發生了些許改變,但並非是說更加信任對方,而是——更加警惕了。
挑起了那種程度的動亂之後,卻沒有在橫濱留下任何屬於他的痕跡和傳聞,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的人類,迄今為止鬼舞辻無慘還是頭一次見到。
這並非是以經驗和見聞來衡量的存在,而是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類。
當鬼舞辻無慘趕到露天咖啡廳的時候,費奧多爾仍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前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好像只是坐在這裡吹風,並且單純地等待著鬼舞辻無慘的到來。
但鬼舞辻無慘完全可以猜到,他絕對不是單純地想來和自己見一面這麼簡單。要不然也不至於特意在超市裡見面——就好像是怕鬼舞辻無慘不會出來見他,而提前做的准備一般。
鬼舞辻無慘直到如今也沒有告訴八百比丘尼自己在天人五衰之中的身份,他也沒有告訴八百比丘尼,自己究竟要用怎樣的方法來獲得【書】。
很難說清楚鬼舞辻無慘現在究竟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在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生活的,但如果要問他最簡單的想法,那麼在鬼舞辻無慘看來,現如今這種普通的生活,似乎也正在逐漸被他適應著。
過去那些從未做過的事情,在真正做出來之後才忽然意識到其實也並非是什麼困難的舉動,只要鬼舞辻無慘願意,所謂的【普通的生活】其實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而更加值得在意的是,他似乎也真正地享受著這樣的【普通的生活】。
但鬼舞辻無慘還是想拿到【書】,正如他曾經想要拿到青色彼岸花一樣,在清楚地明白了青色彼岸花這種東西並不存在之後,能夠實現【完美永生】的東西便從青色彼岸花變成了【書】。
八百比丘尼所擁有的完美永生,時至如今依舊會令鬼舞辻無慘無比在意。
他一直都在渴求向往著這樣的東西,卻也一直都無法得到這樣的東西,在近百年前被珠世所制造出來的藥物加速了自身的衰老之後,鬼舞辻無慘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老化。
他的變化的確一直以來都是【劣化】,而八百比丘尼身上的變化,卻永遠都是【優化】。
因為八百比丘尼是和鬼舞辻無慘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在八百比丘尼身上發生的變化,永遠也不會讓她老去,也不會令她死亡。
如果將他們的生命真正延長到極致,鬼舞辻無慘終有一天依舊會離開八百比丘尼的身邊——即便那樣的未來,大抵也要千萬年之後了。
但這樣的芥蒂其實一直都還存在鬼舞辻無慘的心目中,比起一開始那種只是想要活下去的念頭,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更想的,是以特定的方式活下去——和自己心愛的人,能夠一直走在沒有盡頭的無盡時光中。
他本是想要得到了【書】,用【書】實現了這樣的願望之後,再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八百比丘尼,但費奧多爾的突然出現,甚至是表現出了一種要出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意圖之後,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這一想法似乎要提前些時候告訴八百比丘尼了。
但也應該是由鬼舞辻無慘本人來告訴她,而不是……
「我看到了你的妻子,」費奧多爾露出了笑意,仿佛是發自內心地為他感到高興一般,在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祝福的笑容:「在超市裡一起買菜的時候,鬼舞辻君讓我覺得很意外,和我印像之中您的形像產生了一些差距,我本以為……您是不會陷入戀情之中的人。」
鬼舞辻無慘眯了眯眼睛,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我並不覺得自己和你相熟到可以談論這種話題的地步。」
事實上,如果是在更早之前,鬼舞辻無慘絕對會嘲諷地給對方一個冷臉,甚至根本不會答話。
但現如今他變了太多,而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八百比丘尼。
第74章 最終與最初
鬼舞辻無慘回來時並不算太晚, 所以八百比丘尼也還坐在客廳裡看書。
在以前他便知道八百比丘尼有著這樣的愛好,甚至多年前他們每一次搬去新住處的時候,都要在第一時間為八百比丘尼騰出一間用於放置那些書籍的房間來。
但在回家之後看到八百比丘尼時,鬼舞辻無慘卻愣了一下——並非是因為八百比丘尼, 而是因為她懷裡抱著的那只、不知從何而來的三花貓。
八百比丘尼聽到了他進門時的動靜,抬起臉望向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公司的事務都處理好了嗎?」
聞言鬼舞辻無慘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掛在衣帽架上,聲線平靜道:「事情其實不是很多,只是比較著急,所以才要我立馬過去。」
他將外套掛好之後在八百比丘尼身邊坐下, 目光落在她懷中抱著的、像是在和她一起看書的三花貓身上。
鬼舞辻無慘問她:「這是哪裡來的?」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將手放在了三花貓的頭上, 在它發出「喵喵」的聲音之後,握住了它的兩只前爪。
看到八百比丘尼舉著三花貓的前爪轉向他,在他面前左右晃動著它的爪子時,鬼舞辻無慘陷入了沉默。
直到八百比丘尼問他:「可愛嗎?」
事實上, 鬼舞辻無慘並不喜歡貓。
這並非是因為當年他親自前往產屋敷的住處時, 被產屋敷天音為產屋敷耀哉描述他的長相時,形容說他的眼睛就像貓一樣細長。而是因為在無限城墜落之後, 珠世所飼養的、被她變成了【鬼】的貓,為那些鬼殺隊的人送去了能夠緩解他的毒素的血清。
因為鬼殺隊的人類都早已死去而仿佛一並消失的對他們的厭惡, 也只是建立在鬼殺隊已經解散的前提上。
八百比丘尼大抵也是發現了他長時間的沉默,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她放下自己握著貓爪的手, 將它抱在懷裡解釋起了它的來歷。
「這是一直都在咖啡店附近活動的流浪貓, 之前偶爾會在圍牆上看到它,因為有時候會用店裡的牛奶和小魚干來喂它,所以也慢慢親近起來了。」八百比丘尼說:「剛才聽到了外面有貓叫聲,於是稍微出去看了一眼,就把它帶回來了。」
在沉默著聽她說完之後,鬼舞辻無慘問她:「所以你要養它?」
「不可以嗎?」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腦袋。
他注視著八百比丘尼的臉,看著她臉上流露出的理所當然的表情,原本想要找理由反對的心思不知怎的便淡了下來。
就像是妥協了一般,他在心底裡嘆了口氣:「那就養吧。」
雖然說是要養,但實際上家裡多了一只三花貓也沒什麼明顯的感覺,大抵是因為這只三花貓當慣了流浪貓,所以往外邊跑的心,永遠都比普通的家養貓咪要活躍得多。
不過身為新任飼主的八百比丘尼,哪怕自家的貓往往都是隔了幾天才會回一次家,她也絲毫沒有露出擔憂或是緊張的神色。
鬼舞辻無慘從來沒有養過類似的寵物,沒有半分這方面的常識,自然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否正常,畢竟他在普通日常上的常識,幾乎也都是來自八百比丘尼。
只是偶爾問起那只三花貓的情況時,也會得到來自八百比丘尼的「不用擔心」的安撫。
本意其實是想借此安慰八百比丘尼的鬼舞辻無慘聽到這種回答的次數多了,也變得不再過問這種事情了。
不過和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每一天都似乎過得很普通的八百比丘尼不同,鬼舞辻無慘從費奧多爾那裡得到了提醒之後,便一直都極為謹慎地等待著他口中的「特殊情況」的來臨。
那天夜裡在露天咖啡廳的見面,鬼舞辻無慘得到的唯一令他覺得有些用處的消息,便是當年參與了龍頭戰爭的異能者【澀澤龍彥】即將再次降臨橫濱。
聽到這一消息的鬼舞辻無慘眯起了眼睛,看著他面前坐著的那個蒼白消瘦的俄羅斯人,忽然開始懷疑起自己與其進行交易,究竟是否正確。
他總是看不透對方究竟在做些什麼,正如多年前他也總是看不透八百比丘尼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知曉八百比丘尼究竟是如何取得了產屋敷耀哉的信任,也不明白她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便進行了計劃。
但八百比丘尼和費奧多爾是不同的,這一點,鬼舞辻無慘無論何時都很清楚。
所以他才能夠繼續留存於這個世間,並且能夠得知【書】這樣的存在。
——*——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的某天夜裡,八百比丘尼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她睜開眼睛時房間裡的光線過於昏暗,就好像是窗外的街燈夠已經全部熄滅一樣。
這樣的情況其實很不尋常,畢竟這一片區內的商業街即便是在夜裡也會有營業的店鋪,所有燈都熄滅這樣的事情,除了停電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但當八百比丘尼的視線望向窗外時,她卻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有人伸手環住了她的腰身,帶著熱意的軀體貼在了她的後背,鬼舞辻無慘的下巴搭在八百比丘尼的肩頭,幾乎是貼著她的耳廓詢問:「睡不著嗎?」
「外面好像起霧了。」八百比丘尼輕聲說:「我覺得有些奇怪。」
沿海城市的夜裡起霧,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濃重到幾乎連街燈溢出來的光亮都要吞沒的地步,卻並非是什麼正常的情況了。
更何況……她似乎聽到了什麼陣陣奇怪的動靜。
就好像是有什麼人在進行著打鬥,砸在周圍的東西上所以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鬼舞辻無慘其實在貼上她的後背之時,便已經意識到了現在正在發生的是什麼樣的事情。
在六年前的橫濱其實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件,怪異的濃霧在數秒之內籠罩了大片區域,哪怕是最精密的監控儀器也無法記錄下濃霧之中發生的景像,但在濃霧散去之後,卻會找到死狀各異的屍體。
更令人在意的是,死者都是異能者,並且死因都與自己的異能有關。
【他們是被自己的異能殺死的。】
這樣的事件在發生後便極快地被異能特務科的人進行了掩蓋,但對於當年也參與了其中的費奧多爾來說,得到具體的消息輕而易舉。
鬼舞辻無慘斂了斂神色,好在他這時將臉貼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頸側,因此沒有被八百比丘尼捕捉到臉上的神色變化。
「有什麼奇怪的呢?」鬼舞辻無慘在她耳邊輕聲說著,手掌在她的腰間移動著。
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力頓時被他全部引了過去,她轉過身來躺回床上,拉起被子後閉上了眼睛,然後才低聲對他說:「沒什麼奇怪的,還是趕緊睡吧。」
鬼舞辻無慘無意識地流露出幾分笑意,他伸手將八百比丘尼往自己的懷中攏了攏,這才閉上了眼睛。
——*——
第二天的早上,八百比丘尼在前往咖啡店的路上遇到一臉疲怠的中島敦和泉鏡花。
泉鏡花倒還好些,只是面色比起平時而言有些蒼白,但中島敦卻像是一副整夜都沒有睡覺,跑到外面和人打了一整晚的架一樣憔悴。
「是沒有睡好嗎?」八百比丘尼問他。
雖然在接近黎明的時候,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一陣震動,但這種震動對於這個國家而言,其實也算是常態了。
聽到這話的中島敦努力撐起了眼皮,像是才看清她的臉一樣打了聲招呼。
「昨天晚上偵探社緊急集合了……」中島敦有氣無力地解釋道:「所以我們都加了一整晚的班……」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小,甚至像是要立馬睡著一樣。
八百比丘尼流露出了幾分擔憂:「如果實在支撐不住的話,還是請假比較好吧……」
畢竟中島敦現在這副樣子,也不像是能夠正常工作的模樣。
就在他們說話時,從身後響起了一道爽朗的聲音,穿著砂色風衣的青年揮手同他們打著招呼,在走近時露出了誇張的驚訝:「哦呀~敦看起來像是有八百年沒有睡覺一樣了呢!」
「太宰先生……」中島敦這時候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忘記告訴你了呢,敦。」太宰治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昨天晚上社長通知了大家偵探社休息兩天,但是因為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鏡花醬的手機號碼社長又不知道,所以就讓我來轉告你們。」
太宰治毫無歉意地說:「真是抱歉啊。」
聽到這話的中島敦猛然睜大了眼睛,差點因此倒在了街邊。
「不過既然是這樣的話,」八百比丘尼有些好奇地望向太宰治,「那太宰君為什麼不在家裡休息,還要特意出門?」
真的只是單純來把通知告訴不知情所以又跑來上班的中島敦和泉鏡花嗎?
聞言太宰治斂了斂面上的笑意,這時候泉鏡花也扶著中島敦准備回家了,告別後他看著他們的背影走遠,才回過頭來對八百比丘尼說:「八百小姐昨晚有覺得哪裡奇怪嗎?」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白皙的眼瞼,輕聲回答道:「似乎感覺到了輕微的地震,但應該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畢竟警報沒有響。」
聽到這話的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思考她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一樣。
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八百比丘尼詢問道:「是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聞言太宰又恢復了常態,笑著對她說:「不,完全沒有。」
——*——
那之後的生活仍在繼續,八百比丘尼將三花貓的飼養地點從公寓改成了咖啡店,當福澤諭吉久違地下來打算小坐片刻時,便看到了從吧台附近跑來,輕身一躍跳到了他的座位對面的三花貓。
昔日有著【銀狼】之名的男人,在不說話時,哪怕只是站在那裡,便能夠讓人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感。
正因如此,無論是什麼人,在面對他時都會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但這樣的說法,顯然並不適應於貓咪。
那只跳到了他的座位對面的三花貓在他面前喵喵地叫著,抬起手舔著自己的爪子,他盯著那只貓看了許久,而後將手伸進了袖口。
——從裡面掏出了小魚干。
當他把小魚干伸向三花貓時,對方一下子便接受了他的饋贈,福澤諭吉的神色似乎也因此柔和下來,倘若是讓偵探社內的其他人見到了,必定也會露出驚詫的神色吧。
但過來打招呼的八百比丘尼卻毫不見怪。
「這只貓,」福澤諭吉對她說:「是之前一直在附近活動的那只吧。」
並非是詢問,而是肯定的語氣。作為一個合格的貓咪愛好者,福澤諭吉當然記得自己喂過的貓。
「是的,」八百比丘尼對他說:「因為之前一直都看到它在周圍活動,所以干脆把它帶進來了。」
聽聞這話的福澤諭吉點了點頭,像是在肯定她的做法一般。
雖然自己沒有養貓,但如果樓下的咖啡店就有貓的話,那麼下來喝咖啡的時候順便看幾眼,其實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吧?
抱著這樣的念頭,福澤諭吉在空閑時間裡下來散步的次數多得令偵探社裡的社員們都開始感到驚訝了。
他們當然不知道自家社長下來喝咖啡是假,為了看貓才是真,甚至為了能和店裡的三花貓再次拉進關系,他還特意去附近的海鮮市場買了小魚干回來。
但意外……往往都發生在最不經意的瞬間。
當武裝偵探社的人在醫院的通知下將社長接回來之後,才發現社長似乎遭到了不知用以何為的人的暗算。
不知名具的病情在他的身體中擴散,卻並非是普通的病毒造成的,而是由異能力著制造出來的病毒,下達的仿佛詛咒一般的東西。
而太宰治的異能力,可以使任何異能都被消除的【人間失格】,卻也因為消除條件的限制而對此無能為力。
整個偵探社,都陷入了緊張卻又危險的局面之中。
——*——
八百比丘尼聽說了福澤諭吉生病的事情,但當她想要去探望對方時,卻被武裝偵探社的與謝野醫生婉言拒絕了。
她感謝了八百比丘尼的好意,並且收下了她送來的探望禮物,然後對她說:「社長最近這段時間需要靜養,所以暫時不能和您見面,等到時候病好了,我再幫您轉告他吧。」
得到了這種回答的八百比丘尼,自然也沒有什麼其他話好說了。
但實際上,雖然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福澤諭吉因身上的異能被消除而恢復了健康,卻也沒能親自再去同八百比丘尼見面。
因為就在他打算下來感謝她的關心的前一天傍晚,便發生了其他的變故。
下午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接到了鬼舞辻無慘打來的電話,從電話裡聽到的他的聲音,焦急的意味甚至透過了電話傳來。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在聽到他說:「現在什麼也先別管,立馬回家把必要的證件帶上,然後在家裡等我回來。」的時候,她便意識到了或許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通知了正在後廚的店長之後,八百比丘尼穿好外套正打算回家,卻在門口遇到了太宰治,黑色蓬發的青年微笑著和她打招呼,詢問道:「八百小姐今天這麼早就要回去了嗎?」
聞言八百比丘尼點點頭:「因為有點事情。」
「誒?」聽到這話的太宰治像是忽然來了好奇心一般,詢問道:「是什麼事情呢?很著急嗎?」
八百比丘尼正想開口,卻又聽到太宰治說:「說起來,雖然已經認識這麼久了,但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八百小姐的家裡做客呢,不如就今天怎麼樣,如果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的話,說不定我還能夠幫上忙哦!」
太宰治笑眯眯地說著,話語中卻無端透露出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哪怕八百比丘尼明確地告訴他今天不太方便,如果要做客的話可以等改天再說,到時候她也有空准備,不至於在客人面前失禮。
「哪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呢,畢竟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吧,這種事情怎樣都隨便啦,而且……」太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有些話,如果今天不說的話,大概以後也沒有機會了吧。」
他這句話說得倒像是面臨著什麼生離死別一樣,八百比丘尼在他的注視下沉默了半晌,在明白了太宰治今天一定要跟她回家之後,她嘆了口氣。
「那就一起回去吧。」她輕聲說。
——*——
鬼舞辻無慘收到了很不好的消息。
【費奧多爾的計劃敗露,指示異能者散播異能病毒,所以被以危害社會安危為名,被異能特務科的人帶走了。】
他得到的消息其實也只是個大概,被抓捕的原因究竟是不是這個,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清楚。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費奧多爾的確被異能特務科的人抓走了——並且就在他被抓住後沒過幾個小時,鬼舞辻無慘的公司便收到了來自警方的搜查通知,對他說懷疑他的公司一直以來都在進行著某些非法貿易,所以現在派人來進行調查了。
鬼舞辻無慘打電話讓前台將警察拖住,本想從側門離開,卻發現側門也已經有人守住了,為了拖延時間來爭取和八百比丘尼聯系,他無奈之下只好從窗戶跳了出去。
仿佛這方面的技能早已被點滿一般,在意識到危險來臨的時刻,鬼舞辻無慘總能在危機關頭有所察覺並作出反應,而事實也證明,他的應對措施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極為正確的做法。
今日太陽還未徹底落下山頭,所以鬼舞辻無慘還撐起了傘,他一面快步走在人群之中,一面給八百比丘尼打電話通知她趕緊回去拿東西。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早就已經做好了應對費奧多爾失敗之後的准備,他設想過因為費奧多爾的失敗而自己受到牽連的場面,而事實也證明,他的確沒有多想。
因為,他實現便已經准備好的用以離開的路線和交通工具便能夠起到作用了。
只要先去國外躲上一段時間,在外面將自己的身份證件重新處理好,再等到風聲稍微沒那麼緊的時候,便可以用新的身份再次回到橫濱。
當然,之前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那些勢力也會因此損失大半。
必要時刻做出取舍是很正常的事情,一直以來鬼舞辻無慘都是抱著這樣的准則生活的,而在現如今也是如此,但當意識到應該盡快撤離的時候,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是將八百比丘尼一起帶走。
他們的關系已經有許多人知道了,所以八百比丘尼勢必也會因此被警方調查,所以將她也一起帶走,才是最為穩妥的辦法。
但鬼舞辻無慘恐怕自己也沒能意識到的是,在這種時候,他唯一想要帶走的,其實也只有八百比丘尼。
所以他才會如此急迫地從公司跑回來,在打開公寓的門之後,鞋也未換便徑直走進了房子裡,對正坐在矮桌前的八百比丘尼說:「已經拿好東西了嗎?」
說完這話之後他又往裡面走了幾步,這時候才忽然發現在她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只是方才站在玄關時視線被遮擋了,所以鬼舞辻無慘才沒有看到對方的身影。
「鬼舞辻君也回來啦~」太宰治回過臉笑眯眯地朝鬼舞辻無慘打著招呼:「打擾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鬼舞辻無慘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了。
他不會覺得太宰治這時候出現在這裡是巧合,也不會覺得,是因為八百比丘尼沒能意識到此刻的狀況,所以才選在這種時候招待客人。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太宰治是因為察覺到了什麼,所以才搶先一步跟住了八百比丘尼。
意識到這點時鬼舞辻無慘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太宰治的異能力並非是攻擊型,甚至已經做好了在這裡處理掉他的准備。
當然,處理之前還是需要像征性地警告一下,也好在後續的時候用來和八百比丘尼解釋。
但當鬼舞辻無慘開口之前,太宰治便先說話了:「鬼舞辻君是打算要離開橫濱嗎?帶著八百小姐一起?」
只是這麼一句話,便足以得知,太宰治所知道的內容,似乎遠比他們想像之中還要多。
「在橫濱已經住了很久了,」鬼舞辻無慘說:「所以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稍微出去旅行一陣子,過段時間再回來。」
聞言太宰治像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說辭一般,甚至露出了極為羨慕的神色,對他說:「真好啊,我也想稍微出去旅行一段時間呢,只可惜工作上的事總是一件接著一件,簡直都不給人留半分喘氣的時間……」
說著說著,太宰治便像是抱怨起來一般,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最近有多忙碌,鬼舞辻無慘的眉頭越來越緊,卻也還沒想好要如何翻臉。
但這時候,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情——八百比丘尼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而她的面前,則是擺著那本最常帶在身邊的書。
果然哪怕是到了現在他也還是時常無法理解八百比丘尼的想法,更不明白為何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有閑情看書,但現如今並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而是……如何處理太宰治的問題。
獨自一人說了好一會兒的太宰忽然頓了頓,他面上的神色斂了斂,聲音似乎也發生了些許變化:「我這個人呢,其實很不喜歡麻煩的事情,所以很多時候,不想管的事情我都盡可能不去管。」
鬼舞辻無慘怔了一瞬,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麼。
「不過八百小姐的事情不算是麻煩啦,」太宰治笑眯眯地說:「所以我一直都很在意哦,你一直都帶在身邊的這本書,真的有這麼好看嗎?」
八百比丘尼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在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它更加吸引人的【書】了。」
聽到了這種話之後,哪怕是鬼舞辻無慘也終於明白了什麼。
【他一直以來都在尋找的東西,那個傳說中的「書」,其實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卻從未被他發現過。】
其實鬼舞辻無慘想不到這點也很正常,畢竟誰又能夠想到,傳說中萬能的許願之書,其實就是一本看起來和普通的書籍毫無不同,樸實得令人根本無法將它們產生聯想的東西呢。
鬼舞辻無慘站在原地縮緊了瞳孔,在這時候受到的震撼,甚至堪比當年知曉她【背叛】的時候。
他聽到太宰治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八百小姐其實就是那個說出了【書】就在橫濱的,有著預知能力的異能者吧?」
雖然八百比丘尼的能力,從理論上而言其實並非是和他們統一體系的【異能力】。
八百比丘尼毫不否認:「就是我。」
直到現在她的臉色也沒有發生什麼明顯的變化,尤其是對比臉色越來越難看的鬼舞辻無慘,八百比丘尼這時候的神色甚至可以稱得上輕松。
她甚至像是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一樣,抬起了臉對太宰治說:「但我手中的【書】其實並不完整。」
「在多年之前,我從預言中看到了【書】的存在,於是將這一未來告知了夏目君,當我們在那之後不久便找到了【書】之後,便將其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由我保管,而另一部分,則是留在了他那裡。」
太宰治面上笑意未減:「您口中的【夏目君】,就是那位名作家【夏目漱石】老師吧。」
八百比丘尼點頭了。
雖然並不敢肯定太宰治是否已經知曉,但其實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那只總在咖啡店附近活動的、【流浪】的三花貓,其實就是使用了異能力的夏目漱石。
也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沒有用對待尋常流浪貓的方式來對待它,既沒有帶它去寵物醫院,也沒有像照顧普通的貓咪那樣給它准備各種玩具。
這一切,和八百比丘尼朝夕相處的鬼舞辻無慘,其實才更有察覺的可能才對——但他在這方面的知識實在過於匱乏,所以才一直沒有發現其中的怪異之處。
直到八百比丘尼解釋完之後,鬼舞辻無慘才猛地醒悟過來。
八百比丘尼語氣平靜:「夏目君之所以會在前幾日出面,也正是因為他一直都在觀察著這邊的情況。」
太宰治笑得極為開心,甚至還抬起了自己的手鼓起掌來,他將手肘支在矮桌上,雙手交疊後把自己的下巴搭在手背上:「那麼其他的事情,您又知道多少呢?」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皮,側過臉將目光落在一直站著的鬼舞辻無慘身上:「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且……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關於鬼舞辻無慘現如今正在做的事情,已經他所加入的【天人五衰】。
八百比丘尼從自己的預言術中看到了福澤諭吉和森鷗外雙雙被暗算成功的狀況,也看到了一切都解決之後,費奧多爾被異能特務科抓捕的景像。
她更看到了太宰治坐在露天咖啡廳裡被狙擊的場景。
但現如今……似乎有什麼被改變了。
哪怕是預言術中看到的場景,也有被改變的可能——八百比丘尼現如今終於明確地肯定了這一點。
「感覺您比我想像之中更有趣呢……」太宰治倏地冒出來這麼句話:「而且和平時看起來很不一樣。」
「沒有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八百比丘尼淡淡地開口:「不論是人心還是感情,其實都是如此。」
所以八百比丘尼也產生了變化,她試圖去做些什麼,以此來改變自己將要迎來的——她現如今看不到的未來。
忽然聽到了這麼多真相的鬼舞辻無慘頭腦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終於找回了理智一般,低聲問她:「所以你現在,又打算怎麼辦?」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了,其實他所做的一切,哪怕不說半句,都全部在八百比丘尼的預料之中。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從來都沒有發生過變化。
他忽然笑了起來,為自己居然這時候才真正想明白這種事情。八百比丘尼才是真正的贏家,無論是什麼時候,事情都在朝著她的計劃發展。
在她的身上,幾乎集合了鬼舞辻無慘最為渴望的一切——無論是完美的永生,還是永遠都在朝著自己的預料發展的現實。
八百比丘尼安靜地注視著他,忽然問:「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這一刻只關乎他們二人,哪怕此刻坐在她對面的其實是太宰治——而這在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是屬於鬼舞辻無慘的位置。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個夜晚,他對八百比丘尼的意圖一無所知,也對八百比丘尼的想法一無所知。
但這時候,他的心情卻忽然平靜下來了。
鬼舞辻無慘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如果放在近百年之前,他一定會說:「完美的永生。」
無論是制造其他的鬼還是尋找青色彼岸花,都是為了這一目的。而現如今他尋找著【書】,其實也是為了這一結局。
但此刻分明已經知道了【書】就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就在他的眼前,他卻沒有半分想要去搶奪的念頭。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了。
可就在這種時候,他的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了和八百比丘尼相處時的景像,從他每天卡著點等太陽下山之後跑到咖啡店接她下班,再到他們相處時的那些再平淡不過的日常。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或許他最初想要的,其實也只是擁有像普通人一樣健康的身體,完完整整地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人類是為何而生?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想著這樣的問題,但她在活了千年以上,直至如今才明白了這一問題的答案。
是為了尋求救贖,獲得幸福。
所以八百比丘尼在最後也抱了些私心。就算夏目君到時候因此生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因為八百比丘尼把自己的那部分【書】,已經全部用完了。
——*——
鬼舞辻無慘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境中的一切都顯得過分光怪陸離。
從那樣的夢境之中醒過來之後,他坐在寢具內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御簾之外有侍女的聲音響起,他沒有回答,對方便一直停在門外等待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閉上了眼睛,輕聲說:「進來。」
說出這樣的話之後,喉嚨間卻忽然升起了癢意,他捂著自己的嘴咳嗽起來,另一只手放在了胸口處,仿佛無法呼吸一樣的痛苦在頃刻間侵襲而來。
這是鬼舞辻無慘最不願意面對的,也是最想要擺脫的……病重之中的自己。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身為人類時的孱弱與痛苦,也無法忘記自己對活不過二十歲這樣的斷言的憤怒與絕望,這些過於扭曲的情緒擠壓在他的心底,讓他也變得扭曲起來了。
但就在他咳嗽的時候,他卻忽然聽到了一陣笑聲。
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難以遏制的怒意從心底攀升,他猛地抬起臉想要看看究竟是哪個侍女有這種膽子,視線內卻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怔在了原地,下意識地喚出了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
第75章 最在乎的人
鬼舞辻無慘就這樣坐在寢具內, 生命虛薄的仿佛將散的霧氣。
他注視著跪坐在他身側的少女, 看到她將茶托放在矮桌上。
方才他所聽到的笑聲既輕且短, 等到他真正將紅梅色的眼眸移向她時, 那樣的笑已經被悉數收斂了。
沉默在他們之間擴散, 但室內卻響起了細碎的火炭被灼化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裡格外明顯,正如同鬼舞辻無慘也在不斷地流逝著的體力……與生機。
他忽然覺得很害怕——甚至近乎恐懼。
在什麼也未曾擁有的時刻, 只是單純地渴求著那些從未有過的東西,最多只會讓人們對那些東西的欲/望愈發強烈。
但如果是曾經擁有了許多,最終卻又變成了一無所有, 則會讓人難以面對那些忽然被抽離了一切之後, 徒留的空缺。
鬼舞辻無慘的眼睛睜得很大, 紅梅色的眸子瞳孔緊縮,但瞳孔的形狀卻回歸了極為尋常的普通人類的模樣。
御簾之外的庭院裡正在迎接著回溫的暖流, 張開的紫藤花從枝頭垂落而下,在輕柔的風拂過之時投入她的懷抱, 卻又因自身的重量,無法在她的懷中久留。
那樣的景色被厚重的御簾悉數遮掩, 靜坐在屋內的二人,誰也沒有看到這幅墜落之景。
鬼舞辻無慘纖長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衾被, 他的力度極大,本就蒼白的皮肉仿佛能從指節之下看到森森白骨。
矮桌上放著的藥碗, 從碗口出升起的熱氣, 哪怕是在溫暖的室內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淡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鬼舞辻無慘還是開口了。
「很好笑吧,」他的聲線仿佛正在顫抖著,那裡面滿盛著過分強烈卻又不知該如何宣泄的情緒。
「我現在這副樣子,」仿佛是自嘲一般,他竟也低低地笑了起來,弓起的身體,從那身白色的裡衣之下,瘦弱的脊背凸起嶙峋的骨。
「疾病纏身、時無多日。」
薄薄的唇瓣幾乎沒有血色,再加上從不顯出半分健康的臉色,仿佛隨時都要踏入黃泉地獄。
他微微側過臉看,瞳孔裡倒映出八百比丘尼的臉——那張無論何如都是美麗而又平靜的臉。
鬼舞辻無慘對她說:「笑吧,再多笑一笑。」
仿佛是自暴自棄一般,鬼舞辻無慘甚至自己也笑了起來,斷斷續續的,不斷被情緒變化時無力承受這般變化的身體狀況打亂。
他的笑裡滿是悲涼的意味。
但八百比丘尼仍沒有說話,就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一般,安靜地坐在他的身側,看著他笑著咳嗽,溢出來的不止是笑聲,還有哪些猩紅色的、帶著腐朽與潰爛一般的血。
那些粘稠的液體從鬼舞辻無慘的指縫中往外淌著,順著他的手腕流入衣袖之中,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猩紅的裂痕,仿佛是割開了皮肉滲透而出。
仿佛是終於對她這副模樣死心一般,他不再看向八百比丘尼,半垂著腦袋,手掌像是脫力般墜在衾被上,斑駁的黑紅浸染了他的寢具,在炭火溫暖的房間裡,怪異的鐵鏽味開始彌漫了整個房間。
蜷曲如海藻般的黑色長發被虛虛地束起,卻在他咳嗽時隨著身體的震動散亂至身側。當他半垂著腦袋時,黑色微蜷的長發便幾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隔著蜷曲的黑發傳來的聲音問八百比丘尼:「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想要說話的,但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鬼舞辻無慘搶了先。
他這時候也有太多的話想要說,更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她,本以為過了那麼多年他努力改變了許多,也會因此而更加接近八百比丘尼,但是……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八百比丘尼真的需要他的改變嗎?
這樣的問題,在自己的思考下得出的答案,忽的令鬼舞辻無慘覺得渾身發涼。
他從來都沒有看清過八百比丘尼,也從來……都沒有被她真正信任過。
意識到這一點,完全是因為在那個時候,太宰治早就已經知道的一切,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竟都是從未有半分感知的陌生。
他並不覺得是八百比丘尼告訴了他,但正是因為如此,鬼舞辻無慘才更加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八百比丘尼的心。
他永遠都在相隔遙遠的地方,遙遙迢迢地望著那道虛妄的身影。
即便八百比丘尼曾在無數個夜晚躺在他的身側,也在無數個白天對他展露笑容。
「你覺得不好嗎?」八百比丘尼終於開口了,她輕輕地問:「一切都重新來過,所有事情都還未曾發生,在這樣的時間裡……」
「就像普通人一樣,平靜地度過余生。」八百比丘尼問他:「你覺得,不好嗎?」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他也沒有抬起臉來,只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卻從那消瘦的身形之中,仿佛看不到感受不到半分生機一般。
御簾之外的春意仍在侵蝕著整個平安都城,京內回暖之時,往往各類祭典也快要開始了。
但這一切都與鬼舞辻無慘無關,因為他既無法參加、也無法出門。
身為人類的時光裡,鬼舞辻無慘活動的空間,哪怕是在身體狀況最佳的時刻,也僅限於庭院之中。
產屋敷家比起櫻花更愛紫藤花,因而宅邸之中的各處庭院,也多栽著這樣的植物。
在他變成鬼很多年之後,再度降臨了那座幾乎與現如今的產屋敷宅邸一模一樣的建築內時,他便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曾這樣站在庭院之中。
月色如練,輕柔地墜落在他的外衣,庭院裡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在胸腔之中跳動著的,是像征著他仍然存活於世的,一點也不強健的、人類的心髒。
「我去見了他,」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安倍晴明。」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鬼舞辻無慘又像是忽然活過來了一樣,他猛地抬起臉,紅梅色的眸子裡滿盛著近乎慌亂般的情緒。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知道這個名字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甚至在多年之前的平安京中,也流傳著他們之間的傳聞。
素來不與京中任何女子有所牽扯的安倍晴明,在他面前唯一的例外便是八百比丘尼。
即便鬼舞辻無慘與她在一起生活再怎麼漫長的時間,也無法掩蓋半分屬於安倍晴明留下的痕跡。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無慘的地位不如安倍晴明。
而那時候,他唯一的安慰是,安倍晴明已經死了。
無論他活著的時候是多麼聲名遠揚的大陰陽師,彼時在京都之內又是多麼受人稱贊,但他仍然只是人類,而人類,都會迎來自己的結局。
死亡。
鬼舞辻無慘無法遷怒已經死去的人,所以這樣的芥蒂,只要不被刻意提起,便仿佛能夠當做並不存在。
然而現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因為現如今,正是安倍晴明還活著的時候。
而八百比丘尼,已經去見過他了。
「所以呢?」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過於猛烈的情緒瘋狂上湧,全部聚集在人的腦海之中的時刻,說話時的聲音,反而會變得如此平靜。
平靜得甚至都不像他了。就像是平日裡的八百比丘尼才慣用的語氣。
「最後再來通知我一聲,你終於見到了自己最想見的人,可以過上……」他頓了頓,仿佛是無力說出完整的話語,所以還需要中途休息片刻,才能將這句話說完:「最想要的生活了。」
分明只是句輕飄飄的話而已。
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好像脖頸猛地被人扼住一般,讓他連完整的句子都沒法說出來。
甚至連八百比丘尼的聲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稠霧。
她說:「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
她的語氣就像是在感慨著什麼一般。
鬼舞辻無慘不想聽到這種感慨,他只是在想,如果只是最後想再來嘲笑他一番,或是來他的面前炫耀自己如今的得意,那麼八百比丘尼的確成功了。
他再沒有比現如今更加悲慘、更加無力的時刻了。
乃至連質問她的念頭都一並消失了。
鬼舞辻無慘只是想,她什麼時候會離開。
然而這樣的念頭剛在心底裡升起來,卻又被鬼舞辻無慘壓了下去,他大抵是不願意思考這種問題的,讓他覺得,分明是活了千年有余的自己,卻好像連當初真的什麼也未曾經歷過,只是身為人類時的自己也不如。
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柔軟而又白皙的手。
與鬼舞辻無慘的消瘦嶙峋不同,那只手帶著普通人該有的溫度,柔軟的皮膚與他的手指接觸,那些滿溢在他手掌之中的猩紅血跡,也因尚未完全干涸而被她的皮膚沾染。
他忽然怔住了,抬起臉時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那雙眼睛裡仿佛也浸潤了春天的暖意。
——*——
八百比丘尼比鬼舞辻無慘更先醒來——在產屋敷家的侍女住處。
【書】是傳說之中存在的寶物,不僅能夠改變現在,甚至連過去也能改變。
於是八百比丘尼用掉了自己手中的半本書,自遇到鬼舞辻無慘之後便開始編寫內容,一直到了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才徹底寫完,讓那上面的事情,全部化為了現實。
並未吃下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遇上了仍是產屋敷無慘的無慘。
身體孱弱、疾病纏身的……產屋敷無慘。
她當然也能在書上進行修改,讓產屋敷無慘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但這樣的改變……反而沒有任何意義。
多年以來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逃避,他奉行著這樣的准則活了很多很多年,從平安時代到戰國時代,再從大正時期到平成時期。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逃避。
在面對繼國緣一時他能自己分裂成一千八百塊試圖逃跑,哪怕被繼國緣一斬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快,他也還是憑借著剩余的碎肉苟延殘喘多年。
哪怕繼國緣一的赫刀留下的傷痕,幾百年來一直都在灼燒著他的身軀。
但鬼舞辻無慘在多年之後面對也是使用著日之呼吸的灶門炭治郎,當他的身體因急劇老化而無法恢復時,他又想逃走了。
——即便這一次,他沒能成功。
但他依舊沒有真正死去,因為八百比丘尼分擔了降臨在他身上的死亡。所以再度睜開眼睛的很多年之後,他才能在又一次遇到了危機的時刻,下意識地生出逃跑的念頭。
即便他這一次是打算帶著八百比丘尼一起跑。
並非是說這樣的做法不好,只是這與其說是鬼舞辻無慘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式,倒不如說是他下意識的想法,是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的、無法擺脫的缺陷與陰影。
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問題,他都會下意識生出這樣的念頭。
哪怕在當初的鬼殺隊總部,他一開始的計劃還包括【將八百比丘尼帶回去】。但到了感覺自己要死在灶門炭治郎的赫刀下時,他卻有那麼短暫的時間,甚至將這一目標都拋之腦後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盡可能地保留了他們彼此最真實的模樣,並且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他再次相遇在了產屋敷家。
這時候的八百比丘尼沒有吃下人魚肉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在那一次的狂風暴雨來臨之前,她和自己的父親告別了。
在離開那座小漁村之前,八百比丘尼對村子裡的人說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不久之後他們將會因為狂風暴雨持續的時間太長而被迫出海,在那次捕撈中帶回來的怪異的魚類,它的肉會讓所有人沉睡不醒。
當她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大家只會當做是普通的夢境,但如果現實真的按照她所說的情況發展,那麼他們會做出的選擇也並不相同。
在告別了那座小漁村之後,她找到了產屋敷家的宅邸,並且成為了產屋敷家的侍女。
這就是八百比丘尼在【書】上進行的修改。
當她從產屋敷家醒來之後,八百比丘尼去向管事請了半天的假——她去見了晴明。
產屋敷家和晴明所居住的土御門大路距離並不算遠,所以即便是步行也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站在那座宅邸門口,她的視線穿過敞開的大門,看到了那裡面雜亂生長著的植物。
一切都仿佛她曾無數遍看到了夢境。
但這時候的晴明,其實是不認識她的——沒有吃下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自然沒有因為去見他的師父賀茂忠行而見到剛開始修行陰陽術的晴明的可能性。
春色漸濃,晴明的庭院裡馥郁著白梅的淺淡香息,仿佛連空氣之中都有著淡淡的甜味。
坐在外廊的青年沒有穿上朝服,只是身著白色狩衣,他的姿態極為隨意,絲毫沒有所謂【大陰陽師】應有的做派。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吸著,仿佛是做出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踏入了他的庭院。
當她隔著庭院對上晴明投來的視線時,便也看到了在他的唇邊浮現出的笑意。
那張宛如女子般秀美的面容上,殷紅的唇微微抿起,那樣的弧度極小,卻足以令人看出他此刻心情甚佳。
八百比丘尼走了幾步,站在庭院中喚出了他的名:「晴明大人。」
坐在外廊的安倍晴明沒有刻意更換姿勢,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對八百比丘尼說:「請上來吧。」
八百比丘尼輕輕地搖頭:「我站在這裡就可以了。」
事實上,當她開口的瞬間,安倍晴明便已經覺察到了她身上的怪異之處。
毫無疑問,現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名女子,的確是人類。但令他覺得怪異的是,在她的身上,似乎存在著一些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是什麼,安倍晴明並不能立刻確定,但他大概能夠猜測出來,應當是【名】和【咒】之類的東西。
見她執意站在遠處,安倍晴明也不再提這點,只是吩咐自己的式神蜜蟲去搬來桌子,順便將酒和小菜也一並拿來。
「原本是為博雅准備的,但他今日似乎無法前來。」安倍晴明笑道:「所以能請您來與我小酌幾杯嗎?」
八百比丘尼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她垂下了眼瞼,從庭院之中朝著晴明走去,踏上了外廊之後,跽坐在他的對面鄭重其事地問好。
「不必如此拘謹。」安倍晴明說:「既然您能進來,那便是朋友了吧。」
能夠進入安倍晴明的庭院中的人,從來都不多,甚至一年之中的數量也不會超過手指的個數。
這並非是因為安倍晴明性格孤僻不喜與人來往,而是因為,像安倍晴明這樣的存在——這樣與眾不同的存在——很難會有足以進入他的宅邸之中的朋友。
他既擅長處理與人交往時的任何事宜,也從不想主動與那些人結交,在他的宅邸之中四處都存在著各種咒,即便實際上是敞開大門,但在許多人眼裡也是大門緊閉的模樣。
穿著唐衣的蜜蟲將矮桌與酒菜端了出來,她的腳步沒有流出半點聲音,更沒有開口說半句話。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著腦袋,視線落在面前被擺好的酒菜上。
明明想著無論如何也要來見晴明一面,可真正見到了對方,卻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而來了。
安倍晴明在杯中倒好了酒,他將酒杯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纖長的手指握著另一只酒杯,抿著杯中的酒水。
他沒有詢問面前的女子究竟為何而來,只是在給自己倒酒之時忽然感慨道:「不知不覺間,又能夠見到這般美麗的景色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似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卻在抬起臉時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庭院裡。
靠近牆邊的地方栽著一株櫻樹,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但因為春天來臨的緣故,枝頭上滿綴著櫻花。
「您喜歡花嗎?」安倍晴明回過臉來問她。
八百比丘尼輕聲應了是。
於是安倍晴明笑了,他說:「為何會喜歡呢?」
八百比丘尼的思緒倏地生出了片刻的空白,等她回過神來之時,才聽到對面的安倍晴明又開口了:「因為花既會盛開,又會凋零,但生出花來的樹,卻會年復一年迎來新的花。」
聽到這樣的話時,八百比丘尼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如若將樹當成人世,那麼人便是那樹上的花,生老病死此類常情無人例外,但樹卻不會因為花的凋零一並消失。」
八百比丘尼這般感慨之時,安倍晴明從她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仿佛如釋重負般的情緒。
「如果博雅大人也在的話,此刻便可以聽到他所吹奏的笛子了。」八百比丘尼笑了起來,舉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飲盡了杯中的酒水。
櫻花緩慢地墜落,在清風掠過之時帶來細碎的花瓣落在外廊。
「是啊,真可惜。」安倍晴明也說:「下次他來的時候,就讓他把阮鹹也帶來吧。」
八百比丘尼抿起嘴,同手指掩著唇笑著。安倍晴明便為她再斟滿了杯中的酒水,對她說:「您喜歡什麼話呢?」
這樣的問題,讓八百比丘尼慢慢斂下了面上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那株櫻樹上,那樣的視線溫柔而又專注,仿佛是在懷念和留戀著什麼一般。
但當她回過頭來之時,卻對安倍晴明說:「我喜歡紫藤花。」
櫻花固然好,卻也是留存在過去之物了。
正如【八百比丘尼】雖為這世間唯一吃下了人魚肉,且因此獲得了不老不死的美麗身軀,卻也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於是在這短暫的時光結束之後,八百比丘尼即將離開之時,安倍晴明詢問她:「您的名字是什麼?」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的姓氏,是高橋。」
——*——
在現如今的這個世間,已經沒有【八百比丘尼】,也沒有【鬼舞辻無慘】了。
八百比丘尼身為人類時的姓氏,是極為普通的【高橋】,而鬼舞辻無慘身為人類時的姓氏,則是【產屋敷】。
在八百比丘尼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時,鬼舞辻無慘怔怔地注視著她許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怎麼還不走?」
鬼舞辻無慘說這話時的聲音很輕,而且說出來之後他便立馬後悔了。但這樣的情緒他沒有浮現在面容上,但呼吸卻因此變得紊亂了。
八百比丘尼提醒道:「你還沒有喝完藥。」
話音落畢,鬼舞辻無慘垂下了眼瞼——他並不是想聽到這樣的回答。
「拿過來。」他半垂著眼瞼輕聲說。
八百比丘尼將藥碗端起來,送到他的手上,但這時候的藥汁其實已經冷了大半,甚至只還剩下些余溫。
她本以為鬼舞辻無慘會借此發怒,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潑一身的准備。鬼舞辻無慘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在【書】上寫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這時候其實只是普通的人類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鬼舞辻無慘真的打算安安靜靜地把藥喝完。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喝完了八百比丘尼大抵也就會離開了。
從漆黑的藥汁中看到自己的面容,鬼舞辻無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喝下這碗藥。但在他短暫的糾結之中,從身側伸過來一只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藥碗。
他側過臉看著八百比丘尼,聽到她對他說:「藥已經涼了,我去熱一下。」
她說罷,還未等鬼舞辻無慘做出反應,便將藥碗放回茶托上,端著茶托起身出了門。
和鬼舞辻無慘房間裡近乎抑郁般的沉悶不同,庭院之中有風吹過,將枝頭垂落的紫藤花帶往別處,八百比丘尼站在鬼舞辻無慘的房間門口,看著庭院裡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
她端著藥碗去廚房時,廚房裡的侍女流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這其實也很正常,畢竟產屋敷家的小公子總是如此,分明趁熱喝完就能省去許多麻煩,但他偏要給人徒增麻煩。
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會有人理解同情,但時間一長,耐心被磨滅了之後,所余留的便只有煩躁感了。
「自己去吧,」廚房裡的佣人對她說:「你也真是有耐心,居然連無慘少爺那種……」
那佣人說到這裡的時候,旁邊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說了。她噤了聲,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表情平靜的臉上。見她沒什麼反應,便一起走遠了。
八百比丘尼沒有和她們多聊的欲/望,只是將藥汁又煮沸之後,才繼續倒回了碗裡,重新端給了鬼舞辻無慘。
而當她端著茶托再次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蓋著那床滿是他咳出來的血污的衾被,背對著她仿佛已經睡下的鬼舞辻無慘。
她將茶托放在矮桌上,在鬼舞辻無慘身側坐下。
「我回來了。」八百比丘尼輕聲說。
躺在寢具內的人一動不動,沒有半分反應,就好像真的睡著了一樣。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他這個時候一定沒有睡——因為鬼舞辻無慘,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安心睡著。
他只是在逃避而已,因為沒有了以往的那些力量,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就像是鬧別扭的小孩子一樣。
八百比丘尼忍不住笑了起來。
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似乎動了動,但他還是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說話。
就在他閉著眼睛裝睡的時候,忽然察覺到後背似乎有人貼了上來。
八百比丘尼沒有鑽進他的寢具內,只是隔著衾被貼在他的身後,伸出手抱著他,在他耳邊提醒道:「如果又涼了的話,待會兒還是要去熱一遍,你也知道的吧,拿去加熱的次數越多,喝起來就會越苦呢。」
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後,八百比丘尼聽到他說:「那就不喝了。」
這樣的回答讓八百比丘尼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她將自己的臉貼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威脅一般對他說:「要我給你灌下去嗎?」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額頭頓時青筋突起。
他不再繼續躺著了,而是掀開了衾被坐起來,喘著氣瞪著八百比丘尼說:「你究竟在做什麼?」
八百比丘尼也從寢具上起身,她看著鬼舞辻無慘說:「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鬼舞辻無慘終於無法再繼續維持著冷靜的模樣,哪怕他的憤怒換來的,永遠都是對他自己的折磨。
情緒一旦激動了些,他的身體便會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變化,仿佛是要將五髒六腑也一並咳出來一般,他緊緊地攥著手下的衾被。
當他察覺到八百比丘尼的氣息正在愈發靠近時,鬼舞辻無慘掐住了她的脖子。
【反正她還是會不斷地復活……】
但鬼舞辻無慘卻連將她壓下來的氣力也沒有了——他的手指也沒有用力。
「你想殺了我嗎?」八百比丘尼握著他纖細的手腕對他說:「你……恨我嗎?」
鬼舞辻無慘說了是。
他說:「你不該再出現在我面前。」
這樣的話,鬼舞辻無慘也不會變成現如今這樣了。
說這話的時候,那雙紅梅色的眼睛仍在注視著她,那裡面正在流淌著的,分明不是對八百比丘尼的恨。
比起恨她,鬼舞辻無慘對她懷抱著的另一種感情才更加深刻。
如果真正憎恨著一個人,討厭到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見到她,是不會對她露出這副神色、用這樣的目光來注視著她的。
就好像……是要牢牢地將她刻印在心底裡,想要珍藏起來一樣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傾身靠近了鬼舞辻無慘,在他的眼瞼落下了輕柔的吻。
「要聽聽我的想法嗎?」她這樣對鬼舞辻無慘說:「聽聽我當初為何要握住你伸出來的手,聽聽我為何要給你我的肉,聽聽我為何要承擔降臨在你身上的死亡……」
「聽聽為何我現在又要坐在你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握著他的手,鬼舞辻無慘原本握著她的脖子的手指頹然般松開來了,她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中,對他說:「去見晴明大人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實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遠遠地見到那個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時,便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於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夠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無慘……
八百比丘尼喚著他的名,對他說:「你自私、怯懦、卻又殘忍、狂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得過晴明。」
聽到這種話的無慘臉色難看極了。
雖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沒有在別人的心目中留下什麼好印像的,但被如此直白地點明,尤其還是被用來和另一個男人比較,鬼舞辻無慘實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發怒之前,卻又聽到八百比丘尼說:「卻又是我愛的人。」
她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多年以來的負擔,對他說:「我之前一直都覺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應當是晴明才對,但後來我才知道,真正愛著的人,往往都會被藏在心底裡的最深處。」
而在她的心底裡,在比和晴明有關的回憶更深的地方,存在著的卻是屬於她與鬼舞辻無慘的記憶。
魘夢無法制造夢境,他只是讓人們看到了心底裡最深處的東西,無論是美好還是恐懼。
所以在那個時候,八百比丘尼夢境之中的、關於鬼舞辻無慘的過去,其實也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過去。
只是八百比丘尼暫時將它們存在了心底裡,等待著再度被喚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見安倍晴明,也只是為了擺脫困住自己的東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裡的執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現如今真正渴望著的生活,和過去的一切徹底告別,而後將要迎來的,是嶄新的生活。
「我沒有吃下人魚肉,」她將鬼舞辻無慘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對他說:「所以如果這次殺掉我的話,那麼我會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無慘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要殺了我嗎?」她又問他。
對於這樣的問題,鬼舞辻無慘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駁了他,對他說:「我現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過上……我原本一直渴望著的……普通的生活。」
這是八百比丘尼,頭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誠。
而她也的的確確將自己心底裡的想法,全部告訴了鬼舞辻無慘。包括她在過去的那些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
說了這麼多話的後果便是等到鬼舞辻無慘的情緒平靜下來時,藥碗裡的藥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藥碗,對鬼舞辻無慘說:「最後一次了。」
鬼舞辻無慘本又想說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種話,但話未出口,卻在觸及八百比丘尼的視線時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聲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臉,在他抬起臉時落下溫暖的吻,對他說:「新的醫師就快要被請來了,無慘。」
而這位醫師究竟是誰,即便不說,他們二人也都知曉。
「你知道應該怎麼做了吧?」八百比丘尼問他。
無論醫師給他開出什麼藥,都只需要安靜地接受治療。
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第76章 番外
在孤兒院裡, 懲罰犯了錯誤的孩子, 最常用的方式, 便是將其關進地下室裡。
名為中島敦的男孩,在那黑暗而又濕冷的小房子裡蜷縮著身體。
在整個孤兒院裡,再沒有比他更加熟悉地下室的孩子了。
無論是院長還是孤兒院裡的工作人員, 所有的大人都說:「中島敦是個壞孩子。」
即便中島敦從來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 才會變成他們口中的「壞孩子」。
他只知道,每當孤兒院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諸如有什麼地方不知被誰破壞了,某些房間裡又不知被誰弄亂了——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後, 大人們都會第一時間覺得——
是那個名叫中島敦的孩子做的。
哪怕中島敦曾無數次在他們面前哭泣著辯解道:「不是我做的。」
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
不,大抵……還是有的。
當他抱著自己的膝蓋蹲在牆角, 將腦袋深深地埋進膝蓋中, 試圖以此來讓自己保持身上的體溫,忽視周圍的黑暗與那黑暗之中無法看見的惡意之時,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地下室並非是完全封閉的空間,為了不至於讓人窒息而亡,在牆壁的高處留了一個小小的窗戶——平日裡都會用石板蓋上, 只能從那些縫隙中瀉進些許光線。
從那個小小的窗戶之外,傳來了屬於男孩子的聲音。
那個聲音喚著他:「阿敦~阿敦——」
中島敦抬起了臉, 長久滯留在黑暗之中的視線之中, 忽然出現了光。
——有人將蓋住了小窗戶的石板移開來了。
他眯起眼睛, 下意識抬起手擋了擋, 花了好幾秒鐘來適應這樣的光亮。
當中島敦將手放下時,有一雙如彩虹般絢麗的眸子闖入了他的視線。
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趴在外面的地上,將自己的臉貼近了那個小小的窗戶,他將手從鐵柵欄的縫隙中伸進去,那一瞬間,中島敦仿佛看到了從極樂世界垂下的蜘蛛之絲。
他怔怔地站了起來,赤/裸而幼小的雙足上還帶著傷痕與血跡,臉上也余留著痛苦的淚痕,在這個男孩的身上沒有生機,仿佛自身的存在都已經被地下室中濕冷的黑暗吞噬——直到他握住了那只手。
那是一只……仿佛神佛般的、慈悲而又溫暖的手。
「童磨,」白發的男孩問那個有著神佛般的憐憫視線的男孩:「人類……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
他對這樣的問題,發自內心地無法理解。
自幼在孤兒院中長大的男孩,從小便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為何人,也不知他們為何要生下自己。
他從未體驗過「愛」,也不知何為「幸福」。
在他的人生之中,只有那些帶著厭惡的視線、和落在他身上的毆打。
名為中島敦的男孩,在他那並不合身的、破舊的衣物之下,青紫的傷痕如蜈蚣般啃食著他的血肉。
他睜大著眼睛注視著高處的少年,從那小小的窗口看到的少年的臉,陽光落在他的每一根發絲上,讓那本就純潔美麗的白橡發色恍若真正的神之光輝。
和中島敦的銀白發色不同,童磨的白發中更多的是偏向金色的暖色,這也讓他看起來更加色彩溫和,不至於像中島敦這般冰冷黯淡。
人們都說,童磨是個神一樣的好孩子。
他總會認真地聆聽著每一個人的煩惱,感同身受般為他們留下悲憐的淚水,用慈憫的聲音對他們說:「好可憐……」
「你一定,會前往極樂的。」
那是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的——極樂淨土。
童磨握著自己手裡那只小小的、稚嫩的手掌,他輕輕地對那個孩子說:「是為了承受痛苦。」
——*——
童磨生來便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他有著一頭溫暖純潔的白橡發色,也有著一雙如彩虹般稠冶美麗的眼眸——自出生的那刻起,他的父母便由衷地認定,這樣的孩子,必定是神明的恩賜。
即便現如今的醫學早已解釋了這種異於常人的眼眸產生的原因,僅是身體狀況的異常。而在醫學上它們也有專屬的定義——虹膜異色症。
但那對夫妻是虔誠的教徒,他們竭盡所能地愛著他,為他披上了法衣,戴上了五佛寶冠,將那小小的孩子,端放在高高的蓮座之上。
而後對他俯首叩拜。
這樣的生活延續了六年,直到他的父母,因為一方的出軌而被另一方殺死。
失去了監護人的童磨被送去了附近的孤兒院中,見到了那個有著與他相似發色的、正在經受著人世之苦的男孩。
他發自內心地憐憫著對方,向那個滿身「罪孽」的男孩伸出自己的手,對他說:「人類,是為了承受人世的痛苦,而誕生在這世上的。」
此世即是地獄,是極度悲慘、極度扭曲、毫無希望、毫無救贖的,滿溢著悲鳴的地獄。
每個人都在哭泣,每個人都在悲鳴,每個人都在說著:「好痛苦啊……」
童磨的耳邊充斥著那樣的聲音,對他訴說著人世的痛苦、試圖尋求安慰與救贖的,渴望得到解脫的聲音。
那雙彩虹色的眸子裡不斷地湧出悲憐的淚水,小小的孩子用神佛般慈悲的視線對他們說:「極樂世界,一定是存在的。」
即便,他本人並不相信。
——*——
在整個孤兒院中,唯一不會用憎恨與厭惡的眼神注視著中島敦的,只有名為童磨的男孩。
那是個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仿佛從未經歷過任何痛苦,永遠都被世界所深愛的孩子。
中島敦憧憬著那樣的存在,渴求著從他身上流瀉出的希望,他聽到了童磨說出來的話。
——人類,是為了遭遇苦難、忍受折磨,所以才要誕生於世的。
在童磨的身邊,永遠都圍繞著很多人,不止是同在孤兒院中生活的孩子們,也有那些大人們——即便是那些對待中島敦從來不會露出半分笑意的孤兒院中的工作人員,站在童磨面前時也總會流露出溫柔的笑意。
——因為童磨,是能夠聽到神明聲音的孩子。
所以在他的身邊,也都有著想要聽到他的聲音的、正在經受苦難的人們。
中島敦從來無法在那樣的時刻融入到他們之中,他不被任何人所愛,也不被任何人所歡迎。只有在被關在地下室中的時候,他才能握住那只從小小的窗口伸下來的手。
在他被罰禁閉,也沒有資格吃飯的時候,童磨是唯一一個會把自己的食物帶來分給他的人。
「為什麼要分給我?」中島敦忽然想這樣問他:「明明只要死去,就可以前往極樂世界。」
這是童磨最常說的話,他總會面帶笑容地告訴所有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將來一定都可以前往極樂世界。
前往那個沒有痛苦、也沒有絕望的——只有好人才能前往的世界。
中島敦想,或許在童磨的眼中,所有人——甚至包括他們所在的孤兒院的院長,大抵都是好人。
但在中島敦眼中……只有童磨,是唯一對他展露過善意的人。
中島敦從未體驗過「被愛」的感覺,也從未體驗過「被需要」的感覺。
他從來都沒有像童磨那樣,獲得來自那些人的善意。
中島敦想,究竟是大家不正常,還是我不正常呢?
如果一個人只是被一個人討厭,那麼肯定是那個討厭他的人的問題,那如果一個人被好幾個人討厭,便會讓人開始思考,究竟是不是那個被討厭的人有問題。
而倘若所有人都討厭著某一個人,那麼……
【是我的錯。】
中島敦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小小的孩子在黑暗中哭泣著,他的淚水從那雙圓圓的眼睛裡淌下來,滲進了破舊的衣服裡。那些淚水離開了眼睛之後便失去了溫度,刺骨的寒意侵蝕著中島敦的皮膚。
——好難過。
——好痛苦。
——好像要……前往極樂。
他想要離開這個「世界」——這個悲慘的、如同地獄般的「人世」。
「還不行呢,阿敦。」白橡發色的「神子」抱著他的腦袋,對中島敦說:「還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他怔怔地想,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因為你還得活著,」童磨就是這麼對他說:「你必須得活著。」
中島敦不明白他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就好像他也不明白……院長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有穿著考究的,在月色下仿佛泛著月光般的青年來到了孤兒院,他對院長說:「我是一名研究員。」
他的嗓音裡帶著低低的、像是悲傷般的意味。
他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猩紅——可那頭長長的白發,卻仿佛比他身上的白衣還要純潔。
中島敦不知道那名青年是什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名青年究竟想要研究些什麼,他只知道——很痛。
他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那些奇怪的設備被安裝在了他的身上,白色長發的「研究員」按下了啟動的按鈕,電流頃刻間侵蝕了中島敦的身體。
仿佛身體正在被千萬眼細細的長針穿刺著,那樣的疼痛從每一個毛孔滲透進血肉與骨髓。
這樣的痛苦,遠比曾經的任何一次懲罰,都要來得劇烈且難以忍耐。
但那名青年卻仿佛是想要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一般,站在他的身前喃喃自語般說著什麼。
中島敦聽不清他的話,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但身體卻似乎發生了某些奇異的變化。
一直覺得那些破壞了孤兒院中的設備、讓大家產生厭惡的都不是自己的中島敦,掙脫了束縛帶,在月色下變成了「獸」。
那是一只白色的、身上有著黑色花紋的老虎。
它殺死了那名「研究員」,從那個被改裝成「研究室」的、以往用來關禁閉的地下室裡逃了出來。
它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它殺死了……某個人。
某個,它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
它只知道那個人有著白色的長發和血色的眼睛。
月下的白色之獸發出了悲鳴的聲音,它用尖利的獸爪劃破了地下室的門,縱身躍至地面。
那一刻仿佛什麼東西都無法再約束著他,涼薄卻又輕柔的月色灑落在他的每一根毛發上,就像是在撫摸著他的毛發一般。
它又聽到了有人在喚著什麼人的名字的聲音。
「阿敦?」
——阿敦?
這是在叫它嗎?白虎怔怔地停在了院子裡。
它的獸爪站立在泥土的地面上,體態輕盈地轉過身來,將自己的臉面對著發出聲音的人。
那個人是誰?它用自己的頭腦思考著。
「是你吧,阿敦。」
有著彩虹色眼眸的男孩子朝他走來,將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頭上,男孩對他說:「我都看到了。」
他的聲音裡……似乎有什麼令白虎很熟悉的情緒。
那個男孩的眼睛裡滿盛著淚水,他愛憐般將自己的頭放在了白虎的腦袋上,用神佛般的、能夠給予萬物救贖的聲音說:「真可憐啊……」
真可憐啊……
白虎消失了,名為中島敦的男孩子,站立在了月色之下。
化身為白虎時造成了那麼大的動靜,即便現在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已經睡下了,這樣的動靜也足以將那些人從睡夢中喚醒,前來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中島敦很害怕。
他用無措地延伸注視著眼前的童磨,像是希望能夠從他的口中尋求些什麼。
他聽到那個孩子對他說:「我們逃走吧。」
童磨說:「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地獄』。」
第77章 番外
年幼的孩子們奔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
在那個月色涼薄的夜晚, 十二歲的中島敦, 和十二歲的童磨一起從孤兒院裡逃跑了。
雖然童磨從小就是很聰明的孩子, 但他的生活經驗其實並不豐富,在過去的十二年間,他只在兩個地方生活過——
極樂教寺廟、孤兒院裡。
雖然在這兩個地方的生活, 其實相比於普通的孩子們而言,其實已經很特別了, 尤其是當初的極樂教,雖然是被他的父母帶進去的, 但那個地方在他的父母死後,市警們前去調查時發現——極樂教其實是個邪教。
從這樣的前提下來看的話, 似乎也能夠明白,為何童磨的父母, 會因為他們的孩子是個白橡發色、彩色眸子的孩子, 便將他當成了「神子」供奉。
那裡面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但對於童磨而言,其實在那兩個地方其實都差不多。
沒有人會打罵他,也沒有人會讓他挨餓受凍,他生來便與他人不同——無法感受到普通人類的感情, 所以自然無法體會像中島敦那樣的……因為不被人所愛,所以產生的對自己的懷疑。
但他看到了月色之下變成了「白虎」的中島敦, 並且看到過很多次。
自他來到了孤兒院之後, 他便聽到了一些怪異的傳聞, 有猛獸會在夜裡闖入孤兒院, 所以一到了就寢的時間之後,所有孩子都會被禁止離開房間。
可童磨違反了那樣的規定,他在夜裡偷偷地跑了出去,然後看到了變身為白虎的巨大老虎的孩子。
一直以來都堅信著這世上其實沒有神佛也沒有極樂的童磨,忽然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了。
普通的人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變成老虎吧?
這個名為「中島敦」的少年,讓他看到了此前從未見到過的世界。
在那之後他便總是注視著他,看著他獨自一人待在角落裡,也看著他滿身傷痕被關進地下室。
童磨想要和他說話,想要詢問他原因,想要從他的身上——找尋著神明真實存在的痕跡。
所以他帶著中島敦一起逃走了,逃離了中島敦眼中的痛苦的「地獄」,而後……踏入了另一個地獄。
那是被稱之為「貧民區」的、甚至連人性都泯滅了的地方。
——*——
八百比丘尼站和房屋中介一起來到了他給她介紹的店鋪。
房屋中介從公文包裡拿出鑰匙,打開了店鋪的大門之後同她介紹起這個店鋪的詳細信息。
「房子是前兩年才建的,上一任店主開的是酒吧,但因為不善經營所以一直沒有什麼客人,在虧損過多之後,只能把它賣掉。」
房屋中介說:「但您看,這些裝修當初都是店主花費了巨資弄好的,我記得您還沒有想好要開什麼店吧,如果也繼續經營酒吧的話,其實還可以省下很大一筆裝修上的費用……」
八百比丘尼一面聽他說著,一面自己觀察著房子的結構,但在他提到可以省下裝修的費用時,八百比丘尼說:「酒吧就算了。」
雖然她也時常會和朋友去喝酒,但自己倒沒有經營酒吧的念頭。
「那您打算開什麼店?」房屋中介問她。
「這個啊……」八百比丘尼思考了片刻,轉過臉對他說:「面包店吧。」
——*——
「所以你就把這裡買下來了?」
紅梅色眸子的青年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的眉頭緊皺,聲音也有些無奈:「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什麼地方?」八百比丘尼反問。
鬼舞辻無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對八百比丘尼說:「在相隔一條街之外的地方,就是整個橫濱最混亂的貧民區。」
其實八百比丘尼在來時便應該能察覺到了,這裡的氛圍,似乎和她以往開店的那些地方不太一樣。
但是,「那又怎樣呢?」
附近就是貧民區,和她將自己的店鋪開在這裡,又有什麼關系呢?
鬼舞辻無慘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了。
他時常不明白八百比丘尼在想些什麼,自然也不會明白她時不時做出來的、出乎他意料的舉動究竟代表著什麼。
但久而久之鬼舞辻無慘其實也總結出了經驗,當他不明白的時候,直接問就可以了。
——八百比丘尼並不會因總是要給他解釋而感到厭煩,甚至可以說,她其實很喜歡鬼舞辻無慘詢問自己。
必要的解釋,是有利於增進彼此感情的重要途徑之一。
如果什麼話都埋在心裡,就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告訴,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這種地方開店很危險,而且生意也會很差……」鬼舞辻無慘提出自己為何不明白她要買下這裡的疑惑時,末了還補充了一句:「為什麼不提前問問我?」
八百比丘尼很誠懇地說:「因為我忘記了。」
鬼舞辻無慘有些頭疼。
大抵是看出了他的無奈,八百比丘尼安撫道:「至少這裡的店鋪價格很便宜,而且房屋中介還幫我聯系好了裝修的工人,明天就可以開工了。」
而這也意味著,如果這時候再反悔的話,平白增添的麻煩又會多出很多來。
「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嘛,」八百比丘尼安慰他:「至少也是省下了一些買店面的錢。」
鬼舞辻無慘很想問她,我像是需要節省這點錢的鬼嗎?
八百比丘尼的樂觀讓鬼舞辻無慘沒有了反駁的理由,更何況開店的人是八百比丘尼,而且開店的原因,按照她的說法,其實也只是為了打發時間。
但鬼舞辻無慘心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整天到處買買買的時候才不會覺得自己需要用開店來打發時間。
「因為一個人待在家裡很無聊啊,」八百比丘尼理所當然地說:「而且我們又沒有孩子,所以也沒有現在就當家庭主婦的必要。」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臉色微變,像是無措般別過了臉不再看她。
雖然一開始有些不怎麼愉快的小插曲,但八百比丘尼的面包店還是開了起來,即便開業的當天她還特意出了免費試吃之類的活動,但面包店依舊沒有幾個客人。
這時候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便鮮明地展現出來了。
鬼舞辻無慘原本是想嘲諷她兩句,讓她不要總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但看著八百比丘尼嘆氣的樣子,他還是閉上嘴了。
不僅如此,在太陽落山之後,鬼舞辻無慘還特意跑到周圍去找了一群小孩子,給了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去面包店裡買東西。
白橡發色的少年約莫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雖然身處貧民區這種地方,卻從表情上絲毫看不出本該屬於這種地方的神色。
他的臉上掛著令鬼舞辻無慘下意識心生厭惡的笑容,仿佛真正無憂無慮一般。
「謝謝您,先生。」童磨對他說:「但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再稍微多給我一點點呢,雖然我知道這樣的請求很失禮,不過我的同伴們……」
還沒等他說完,鬼舞辻無慘便從錢包裡又取出了幾張鈔票遞給他——即便他的臉色從始至終都不太好看。
在當初的所有上弦之中,鬼舞辻無慘尤為討厭上弦之二。
分明童磨的力量一直都很強大,也幾乎不會違背他的命令,但是……他就是很討厭這只鬼,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算他現在變成了人也一樣。
在見到童磨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其實覺得很是意外。
有著彩虹色眼眸的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說自己要買面包時,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
大抵是她的目光有些明顯了,童磨笑著對她說:「您好像一直都在看著我呢。」
「是嗎,」八百比丘尼移了移視線,而後對他說:「只是有些意外,本來以為這個時間點不會有客人了。」
「也是呢,」童磨附和道:「畢竟這裡的位置有些特別……您知道的吧,附近並不怎麼安全,所以我覺得很奇怪呢,像您這樣的人,居然會來這種地方開店。」
八百比丘尼其實很想再和他多說幾句話,但她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只好將他要的面包一一裝好,然後遞給了他。
「謝謝您。」
在臨走的時候,童磨其實已經轉過了身,但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回過了頭,忽然對八百比丘尼說:「您的名字是什麼呢?」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
她看到白橡發色的少年抱著懷裡的一堆面包,那雙彩虹色的眸子裡滿盛著笑意,他說:「我總有一種好像在哪裡見過您的感覺。」
童磨注視著她的臉,他看到眼前的女性也笑了起來,她輕聲說:「或許是上輩子見過吧……」
這樣的回答令童磨眨了眨眼睛,他的臉上流露出幾分天真的神色:「您相信轉世嗎?」
「起初是不信的,」八百比丘尼說:「但我現在相信了。因為我也覺得,我們似乎真的……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見過了。」
——*——
童磨跑得很快。
在他的懷裡抱著的這堆面包,對於貧民區的人而言無疑是巨大的財富,但凡被任何一個成年人看到了,都有可能會被對方進行搶奪。
他靈活地從那些小巷子裡穿過,而後抵達了他的目的地。
是一所還未完全廢棄的房子,在被他們找到之後稍微整理了一下,便成了他們的居住場所。
雖然童磨那時候對鬼舞辻無慘說他還有同伴們,但實際上,童磨的同伴也只有中島敦而已。
他那時候見鬼舞辻無慘穿著講究,出手又闊綽,一看就是個很好騙的有錢人,估摸著也不會在意那點對他來說是「小錢」的鈔票,便撒謊想要從他那裡多要些來。
中島敦見他拿回了這麼多的面包,而且也不想是從垃圾桶裡撿來的,第一反應便是疑惑他的食物究竟從何而來。
「童磨,你該不會……」去搶劫了吧。
這樣的話雖然沒有完全說出來,但童磨已經能夠看出他的疑惑了。
「是別人送的啦~」童磨笑著說:「所以不用擔心哦。」
在剛逃出孤兒院時,童磨和中島敦經歷了一段很難熬的日子。
他們都沒有獨自在外面生活的經歷,再加上是因為那種原因逃出來的,所以也沒法去找警察求助,所以當時的他們,只能在街頭流浪著,甚至不斷被巡邏的市警們追趕。
比起孤兒院來說,貧民區其實是更加難以生存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從不缺少像他們這樣的孩子,甚至還有更加年幼的存在。
當一個人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保障,那自然也不太可能去關心別人。貧民區正是這種地方……連人性都被磨滅了的、極度悲慘的「地獄」。
在寒冷而又飢餓的夜晚,童磨與中島敦蜷縮在好不容易找到的角落,靠在對方身邊將腦袋垂落在彼此的肩頭時,童磨曾問過中島敦:「你覺得這裡更像『地獄』,還是孤兒院更像呢?」
中島敦沉默了很久,而後說:「我……覺得現在這樣……更好。」
雖然這樣大的想法真的很自私,但中島敦不得不說的是,他覺得現如今的生活,其實比在孤兒院的生活更好。
他也說不出具體的理由,但就是覺得……呼吸著外面的空氣,便像是獲得了「自由」一樣。
即便對於中島敦而言,他其實並不知道什麼才是「自由」。
他只是覺得,自己逃離了一直都在壓迫著自己的地方。
對於中島敦而言,比起□□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痛苦才更加讓他幾乎崩潰。
更何況他現如今其實並非獨自一人——因為童磨當初和他一起逃離了孤兒院。
他想,像童磨這樣的存在,其實原本可以過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卻因為他這樣的人,而讓自己遭受了這麼多的苦難。
童磨便像是真正悲天憫人的神佛一般,因為哀憐著中島敦這樣的存在,所以才會和他一起踏入這樣的「地獄」。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神明真的會給予人類救贖,那麼……大抵也就是像現在這樣了吧。
——*——
「這就是一直以來,你都在困擾著的事情嗎?」
中島敦和八百比丘尼二人坐在陽台上,月光皎皎灑落在他們的發梢,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低垂著的臉上。
在她面前坐著的,是已經十八歲的中島敦。
在四年前,她在貧民區附近開面包店時,收留了那時候流落在貧民區的童磨和中島敦。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在看到中島敦時便意識到了——從這個孩子身上,一直都在發出悲鳴的聲音。
這並非是說他真的在哭喊著,而是從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便能夠看出來——這個孩子正在經歷著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痛苦。
而最好的證據便是他永遠小心翼翼的舉動。
至於童磨,貧民區和孤兒院的生活都沒有給童磨帶來任何可以稱得上是心理陰影的東西,只是讓他的想法變得不同於其他的普通人類,但這樣的思維方式其實也能在日常的生活之中進行糾正,只需要……
給他足夠的愛。
無論是童磨還是中島敦,其實都是笨拙地渴求著愛與幸福的孩子。
人類並非是為了承受苦難而誕生在這個世上的,而這個世界也並非是童磨口中的「地獄」。
八百比丘尼注視著中島敦,她說:「我想起了以前你們剛來的時候。」
中島敦微微一怔。
八百比丘尼說:「那時候你就算是喝牛奶,都要在裡面加上三四勺的糖,而且剛開始的時候加完還要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們的臉色,就好像是害怕我們會生氣一樣。」
鬼舞辻無慘自然看不慣他這副樣子,但在他皺眉之前,八百比丘尼便伸手將他的臉按了過來,對他露出了笑容。
這樣的暗示,實在是過於明顯了。
但中島敦卻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只是覺得——八百小姐和鬼舞辻先生的感情,實在很讓人羨慕。
雖然八百比丘尼收養了兩個孩子,但她卻沒有將他們的姓氏改掉,也沒有讓他們稱呼她與鬼舞辻無慘為父親和母親。
十四歲時的中島敦什麼都不敢問,他也什麼都不敢放開手去做,他害怕被他們討厭,也害怕失去這仿佛是夢境一般的……大抵可以被稱之為「幸福」的東西。
但十八歲的中島敦卻忽然鼓起勇氣了,他問八百比丘尼:「您當初,為何要收留我們呢?」
「這個啊……」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腦袋,對他說:「因為你的眼神。」
她笑了起來:「就好像是在哭泣著一樣,迷茫著,卻又想要追求著什麼。」
八百比丘尼臉上的神色極為溫柔,「我被那樣的眼神打動了,所以想要告訴你,人類存在的意義,以及所謂的救贖……從來都不是依靠別人給予的。」
她知道童磨是什麼樣的存在,自然也能想像到童磨會給中島敦帶來怎樣的影響,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要告訴他。
「並非是為了經受折磨與苦難,所以人類才要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人類之所以存在,是為了享受這個世界的美好,是為了——愛與被愛。
但對於中島敦而言,在他的心底裡有著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隔閡。
他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讓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現如今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幸福。
因為中島敦,曾經犯下了巨大的錯誤,而這樣的錯誤在他自己看來,永遠也無法被饒恕。
「我……」中島敦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對她說:「我曾經犯了很大的錯。」
第78章 番外
八百比丘尼輕輕地說:「沒有什麼人是完美的, 任何人都會犯錯。」
她微微垂下了白皙的眼瞼, 過去的記憶緩慢地湧上腦海。
「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對我說『每個聖人都有過去, 每個罪人都有未來。』[1]評價一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並不能從他犯下錯誤的多少來進行斷絕。」
中島敦攥緊了拳頭,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夠開口:「但這是不一樣的。我犯下的錯誤……和其他人, 並不一樣。」
白發少年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眼都仿佛千萬斤的岩石一樣沉重,粗糙的砂礫在他的喉嚨裡摩擦著, 讓他像是聲帶受損一樣發出語調怪異的聲音。
——在中島敦的心底裡,埋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但就在今天晚上, 他卻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將其說了出來。
「我,在六年前從孤兒院裡逃了出來, 是因為……」他的聲音在顫抖著,大腦也在痛苦地顫抖。
中島敦的臉上毫無血色, 他完全沒有直面過去的勇氣。
但就在這個時候, 有一只溫暖的手掌落在了他的頭頂,那只手撫摸著他的白發,手的主人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中島敦卻從她的身上獲得了安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是因為, 我殺死了一個人。」
不知從何而來的,白發紅眼的研究員, 在那天夜裡被中島敦殺死在了孤兒院裡。
他無法擔負起責任, 也無法接受自己殺害了他人這樣的事實, 所以才從孤兒院裡逃了出來。
在無數個冰冷的夜晚, 中島敦的夢境中都會再次出現那時候的場景——陰森濕冷的地下室,被接通的流淌在他身上的電流,以及……那個人被殺死時,面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那樣的過去變成了夢魘,讓中島敦甚至分不清楚他現如今身處的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因為殺了人,所以就覺得自己失去了生為『人』的資格,無法再享受人類應該擁有的一切了嗎?」八百比丘尼問他。
中島敦抬起了臉,仿佛難以相信,像八百比丘尼這樣的存在,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在中島敦的心目中,她一直都是這世間「善」與「美」的集合體,是沒有觸及任何陰暗,也不會容忍任何罪惡的存在。
他已經做好了在真相被揭穿之後,獨自一人離開這裡的准備了。
中島敦本就該如此,現如今所擁有的一切——溫暖的住處、美味的食物、以及安穩的生活,就好像是作為騙子與小偷,是在欺瞞了她的前提下才竊來的。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忽然對他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從小就身體虛弱、疾病纏身,雖然出生在富貴人家,卻被醫生斷言說絕對活不過二十歲的孩子。
自年幼時起,那個孩子便只能常年臥病在床,對於普通人而言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對於那個孩子而言,卻是他永遠也無法做到的內容。
於是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病痛折磨中,那個孩子變得暴戾、敏感,甚至連身邊的人也開始仇視。
他將自己的不甘與怒火,全部發/泄在了照顧他的那些佣人身上,這也間接導致,雖然在他面前時大家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樣,但在背後,卻再沒有一個人發自內心地希望他能夠康復。
——大家都在等待著他的死亡。
除了他的父母……以及他們請來的那名醫生。
醫生是個很善良的人,哪怕那孩子早已被無數的醫生斷言再沒有康復的可能性,但醫生仍然努力為他治療,希望能看到他康復的那日來臨。
但在那一日來臨之前,醫生卻被人殺死了。
殺人者,正是他想要治好的那個孩子。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覺得醫生的藥並沒有對他起到任何作用,所以覺得醫生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哄騙自己。
中島敦聽到這裡的時候,很不能理解八百比丘尼為何要對自己講這樣的故事。
「敦,如果要讓你來評價,你覺得那個孩子有資格活著嗎?」八百比丘尼問他。
中島敦沉默了。
這並非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只是因為——中島敦這個人,並沒有任何評價他人對錯的資格。他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
但八百比丘尼大概能夠猜到,中島敦此時的想法。
「如果是按照你的想法來進行評價,結果一定是他根本沒有作為任何生物而活的資格。甚至就連誕生在這個世上,都是最大的錯誤。」
不僅沒有給他人帶來任何幫助,反而傷害了身邊的人,還殺死了想要救治自己的恩人。
這樣的存在……
「但他卻活了下來,」八百比丘尼對他說:「醫生的藥在他死後才慢慢顯現了藥效,那些藥物讓那個孩子逐漸變得健康,卻又因為醫生的死亡而中止了治療,導致那孩子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奇異的變化。」
「他變成了不能再行走於陽光之下,恐懼著紫藤花的氣味,卻渴求著人類血肉的怪物。」
中島敦睜大了眼睛,在那雙眼眸中流露出了抗拒與憤怒。
即便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也足以體現出他此時對這種事情的難以接受。
「於是在後來的很多很多年裡,變成了怪物的孩子,都一直在依靠著人類的血肉為食,並且不斷地分下自己的血液,將普通的人類也變成和自己一樣的『怪物』。」
中島敦不想再聽了。
「很難以接受吧?」八百比丘尼問他。
中島敦抿緊了嘴角,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站在陽台僅一牆之隔的房間裡,聽完了整個故事的鬼舞辻無慘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敦,我並非是想要對你說,作為毫無愧疚之心的惡鬼,反而比擁有良知的好人更加輕松。」八百比丘尼輕輕地開口:「我只是想告訴你,好人和壞人,都有著各自的活法。」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所以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痛苦,我也並非是要讓你一樣,輕輕松松地將自己殺人的事情拋之腦後。」
「但在那之前,你必須要知道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八百比丘尼一字一句地說:「並非是判斷你所殺死的那個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而是,於你而言,他究竟是恩人,還是傷害了你的人。」
現如今的社會,從方方面面而言,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人類存在的價值得到了保障,存在的概念也得到了認可。人人都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輕易剝奪他人的生命。
但中島敦所面臨的事情,哪怕是用現如今的法律而言,他也並沒有做錯什麼。
在自身的生命受到了威脅的時刻,掙脫了束縛反擊對方,是正當且合理的自我防衛。
中島敦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就這樣坐在陽台上,八百比丘尼則是坐在他的面前,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
「八百小姐……」不知過了多久,中島敦對她說:「我……對不起。」
他仍然無法從那樣的陰影之中走出來,也無法讓自己就此獲得解脫。
意識到這點的時刻,中島敦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八百比丘尼,分明八百小姐已經在他身上付出了那麼多的心血,幫助他做了那麼多的努力,但他還是什麼也無法改變。
「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敦。」八百比丘尼說:「我說過的吧,能夠救贖你自己的人,永遠都只有你自己。」
任何人說出來的話,都只能起到引導的作用,但真正想要放下心中的痛苦,還是要依靠自己本身的努力。
「我有一個認識的朋友,在附近開了一間偵探社,如果你想要改變什麼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一下去那裡兼職。」
中島敦怔怔地看著她。
「因為大學還是要上的吧?童磨已經告訴我了哦,你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學,那現階段也只能兼職了。」
「不是這個……」中島敦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腦袋,而後才說:「為什麼要介紹我去……偵探社?」
「這個啊……」八百比丘尼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因為感覺,你應該會喜歡那裡的氛圍。」
「聽好了,敦。如果一定要認為自己的身上擔負著罪孽,那就努力去贖罪吧,無論是什麼事情也好,去做你認為是「好事」的事情。」
因為啊……
「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該否認自己是個好孩子這一事實。」
——*——
「這算是什麼?」
在八百比丘尼和中島敦的對話結束之後,回到房間裡的八百比丘尼見到了正在等她的鬼舞辻無慘。
聽到這樣的提問,她便能夠明白,鬼舞辻無慘大抵是聽到了她和中島敦之間的對話了。
「只是講了個故事而已。」八百比丘尼平靜地說。
——但問題是,這個故事並非是被憑空編造出來的故事,而是真實存在的過去。
她將鬼舞辻無慘的過去悉數攤開,仔仔細細地數出了他的所有錯誤。
——在她所說的那個「故事」中,身為主人公的他找不出半分可以被稱之為「美好」甚至「正確」的品質。
他仿佛是一切陰暗與錯誤的集合體,是從一開始就不該誕生的東西。
鬼舞辻無慘的眸子裡流淌著稠紅的暗色,仿佛血液般慢慢地凝固,變得愈發暗沉壓抑。
「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存在嗎?」鬼舞辻無慘問她。
是在她與中島敦的對話之中,被當成反面例子,沒有絲毫可取之處的存在。
「是啊,」八百比丘尼輕聲嘆道:「你就是這樣的存在。」
她半垂著眼瞼,在房間裡有無言的哀傷緩緩流淌,纏繞在他們的身上時仿佛化為了膠質般的粘稠液體,令人有種難以呼吸般的壓抑。
對於普通人……哪怕是罪大惡極的人來說,其實也有悔過自新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大抵是不存在鬼舞辻無慘身上的。
因為他從一開始就錯了,並且一直都在這樣錯得離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就算他現如今不再像以前那樣制造新的惡鬼,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肆意妄為,而是仿佛真的想要融入到人類的世界之中,和八百比丘尼度過尋常的、人類的生活。
但那樣的「贖罪」方式,並不足以抵消他曾經犯下的錯誤。
「以前一定也有人說過吧?」八百比丘尼忽然問他:「『你一定會下地獄』這種話。」
鬼舞辻無慘沒有回答。
但只要稍稍思考便能夠知道,這種話,肯定有無數的人曾說過。
「那又怎樣?」鬼舞辻無慘嗤笑道:「我……」
話未說完,八百比丘尼的視線便緊緊地鎖在了他的臉上。她打斷了他的話,對他說:「你一定會下地獄的。」
這種話從他人口中說出來,和從八百比丘尼口中說出來,落入鬼舞辻無慘耳中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他猛地縮緊了瞳孔,下意識想要說些什麼——並非是反駁,而是想要發/泄自己的怒意。
但在他開口之前,八百比丘尼卻對他說:「我也會和你一起下去。」
所謂的「救贖」和「罪孽」,從來都不是別人能夠隨意評判的,正如他人眼中的八百比丘尼——就算有一天真的死去,那也一定會前往極樂世界。
可對於八百比丘尼而言,在她身上所纏繞著的「罪孽」,也足以令她和鬼舞辻無慘一起下地獄了。
因為在百年之前,她便和自己眼前的男人互相分享了一切——無論是她的生命,還是他的罪孽。
第79章 番外
產屋敷家的庭院中,春意漸濃, 紫藤花的花瓣飄落在庭院, 風中也帶著春天獨有的生機與暖意。
但在庭院門口, 端著藥碗的侍女卻仿佛是在恐懼著什麼一般, 瑟瑟縮縮地站在那裡,掙扎了許久之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認命似的走進了庭院。
在這座院子裡,居住著的是產屋敷家的小公子——產屋敷無慘。
因為自由便體弱多病,所以常年都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裡, 薄薄的障門阻擋了門外吹來的暖風,也阻擋了無慘望向門外的視線。
無慘少爺的脾氣很差, 非常差, 極其差。
這是整個產屋敷家所有佣人都深深地刻在了骨子裡的印像。
在他的院子裡伺候的佣人們換了一批又一批, 而新換來的佣人,總會連帶著之前的佣人們的那份斥責,也一並承受了。
大家都說,在無慘少爺的身上, 似乎就沒有善良或是寬容一類的情感存在。
很不巧的是, 這次的侍女,就是新被調換過來的。
她戰戰兢兢地捧著茶托來到了這位傳說之中的無慘少爺的障門之外,遲疑地叩響了門, 張開了嘴:「無慘少爺……藥、藥熬好了……」
她聽到了一聲很平靜的「進來」。
這和想像之中稍有不同的發展讓侍女愣了一下, 但也不敢因此便懈怠下來, 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之後,她看到了坐在寢具內,正在看書的無慘少爺。
少年的黑發如海藻般微微蜷起,松松地束在了身後,他的側臉俊秀清雋,精致得仿佛畫中之人。
侍女看得有些呆了,腳步也因此而頓在了門口,直到少年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側過臉瞥了她一眼:「還站在那裡做什麼。」
侍女這才如夢初醒般走到他的身前,將藥汁放在他身前的矮桌上。
無慘看著那碗藥汁,皺了皺眉頭——但也僅是如此。
在他喝完藥之後,侍女得到的是一句平靜的「退下吧」。
正是自這日之後,產屋敷家裡關於無慘的傳聞似乎發生了些許變化。
而坐在房間裡的無慘,則是在屏退了侍女之後,依舊平靜地翻動著手中的書頁。
事實上,無慘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並非是因為他忽然想開了,知曉無論自己對佣人們生多大的氣,也無法讓自己的身體好轉起來,而是因為——
他擁有了一段本不該屬於現在的自己的記憶。
那段記憶橫貫了很長的時間,從現如今一直到了一千多年之後,通過這一段記憶,他看到了自己未來的人生。
在不久之後,產屋敷家將會請來一位新的醫師,和以往那些幾乎放棄了對他的救治,只是開些普通的藥讓他續命的醫師不同,新來的這位醫師會竭盡所能為他治療——用的是以前從未有人見過的藥方。
但他的藥方,卻不會在一時半會內產生明顯的效果。
所以無慘會在一段時間的治療之後,認為醫師的藥沒有半點作用,怒而舉刀將其殺死,讓他的治療就此中斷。
然而在那之後,無慘的身體卻發生了變化——他變成了無法接觸到半點陽光,只能以人類的血肉為食的「鬼」。
拋棄了人類的身份,變成了「鬼舞辻無慘」的無慘,將會從醫師留下的筆記中發現「青色彼岸花」這一味藥材的存在,而這味藥材,則是讓他的身體恢復健康的關鍵。
所以為了尋找青色彼岸花,鬼舞辻無慘前往了當時居住在平安京附近的「預言巫女」的神社,並以「青色彼岸花可以讓你獲得死亡」為誘/惑,將那名為「八百比丘尼」的預言巫女拉攏到了自己的身邊,和自己一起尋找青色彼岸花。
在這個過程中,他為了增加尋找青色彼岸花的人手,也是為了應付那些因為被他殺死了親人朋友而加入了「鬼殺隊」,並立志要殺死他的人類,於是制造出了一些格外強大的鬼,並將他們命名為「十二鬼月」。
雖然在制造十二鬼月之中的上弦之壹時,他差點被上弦之壹的雙生弟弟殺死,但好在最後還是因為八百比丘尼而活了下來,並且與她一起活到了大正時期。
無慘得到的關於未來的記憶,便停留在了這個時期。
停留在了——他制造出了一個小孩子模樣的鬼,並將這只鬼帶到了八百比丘尼面前,像是「家人」一樣地生活的時刻。
因為這份記憶實在過於龐大了,所以無慘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消化了其中的大概,他手裡拿著書,實際上卻是在根據這些記憶進行著思考。
首先要確定一點——未來的自己最想要什麼?
無論是拉攏八百比丘尼,還是制造十二鬼月,以及不斷變化身份隱藏在人類之中,都是為了「找到青色彼岸花,獲得完美的永生」。
而之所以需要花費這麼大的精力來尋找,全部都是因為他在不久之後殺死了那名醫師。
既然已經明確了前因後果,那麼接下來應該要怎麼做,無慘已經在心底裡有了基本的決策。
——只要留下那名醫師,讓他完成治療就可以了。
雖然鬼舞辻無慘也不知道如果治療徹底完成了,他的身體究竟是會變成普通的人類,還是變成真正的完美生物,但至少青色彼岸花這一味藥材,現如今有最方便快捷的辦法可以得到。
那麼此時的鬼舞辻無慘需要做的,便是等待著那名醫師的到來。
如果他的記憶沒有發生誤差的話,那名醫師大概會在春天將要結束的時候到來,而現如今……
當侍女又來給他送藥時,無慘漫不經心地詢問對方:「外面已經是春天了嗎?」
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後,本就是從他人的口中聽到無慘少爺究竟有多麼可怕,自身卻從未體驗過的侍女,現在已經覺得無慘少爺其實一直都是個很溫柔又可憐的人,並且發自內心地期盼著對方能夠好起來。
她接過無慘遞過來的藥碗,對他說:「半個月之前才過了春分,等到時候天氣再暖和些了,就可以把障門打開些了。」
無慘散漫地應了聲,在心底裡默默地算著大概的時間。
「對了,無慘少爺,」正准備離開的時候,侍女忽然對他說:「前兩天有位術師來訪,給家主送來了說是能治療任何疾病的靈藥……」
聽到這話的無慘挑了挑眉,他並不記得在自己看到的記憶中有這麼一段插曲。
但很快無慘便又意識到了什麼,記憶之中的那個自己因為覺得時日無多所以一直都在遷怒身邊的佣人們,被那些人害怕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會對他說這種消息呢?
但既然在他的記憶之中並沒有這所謂「靈藥」的存在,那大抵是直接被熬好了送過來之後,並沒有激起半分水花吧。
「……我知道了,」鬼舞辻無慘笑了笑,對侍女說:「謝謝你告訴我這種事。」
他微微垂著腦袋,側臉流露出來的情緒,足以讓侍女心生憐惜。
更何況,無慘還對她說:「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一直都在為了我操心,可我以前卻……」他說到這裡,便噤了聲,像是不想再面對之前的自己一般。
但侍女並未看到的是,當她因無慘說出了這樣的話而開始安慰他時,在無慘那雙紅梅色的眼眸中,其實沒有半分他的語氣中應有的悲傷。
這樣的作態,在他的記憶之中,未來的自己做的次數一點也不少——約莫是時間流逝的緣故,他在面對人類時的故意表現出來的處事方式也變得愈發圓滑。
而其中的效果——從眼前這個侍女的身上便能夠看出來了。
不過是一個沒什麼見識的侍女而已,無慘漫不經心地想,想要將其掌控在手中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
當天晚上,晚餐和藥汁被一起端來了。
無慘面無表情地將藥汁喝完,正嫌棄著這種難喝的東西竟然還要再喝幾個月,守在一旁的侍女便同他說:「今天的晚膳用的是傍晚才被送來的魚,您快嘗嘗吧。」
看著侍女臉上的笑容,無慘只覺得無趣。
這樣的生活……也不會持續太久了。他只能用這種話來說服自己。
可當魚肉入口之時,無慘面上的表情卻發生了變化——他方才所吃下的魚肉,似乎遠比他曾經品嘗過的任何魚肉都要可口。
「這是什麼魚?」無慘問侍女。
「不知道呢,」侍女對他說:「但那位前來拜訪家主大人的術師說,這是很罕見的美味,所以特意吩咐了廚房要小心些處理。」
聽到這話的無慘頓時有些失了興致——那個所謂的術師,以及他所帶來的「靈藥」,都讓無慘心生不悅。
但今晚的魚肉比之以往的確美味許多,所以哪怕是平日裡經常只吃一兩口的無慘,今日竟也多吃了些。
侍女收拾完碗筷問他:「您喜歡魚肉嗎?」
無慘頭也未抬,在燭光下隨意地翻動著書頁,散漫地說:「並不討厭。」
但這樣的話語,卻在第二天的黎明升起之時發生了變化。
無慘不僅不討厭魚肉,甚至可以說——他無比地喜愛著,自己昨晚吃下的那些魚肉。
那並非是普通的魚肉,而是……人魚肉。
一開始的時候,他其實並不敢肯定。
當白天來臨,無慘睜開眼睛之時,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所產生的變化——坐起身時不再覺得困難,而從寢具內起身,拉開障門感受到輕柔的風拂過面頰之時,他甚至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嘗試著多走了幾步,讓自己置身於清晨的陽光之下,溫暖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讓他久違地體會到了這份獨屬於太陽的溫度。
而往常的這個時候,本該是過來送藥的侍女,卻急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
「無慘少爺?」她怔愣地站在庭院門口,仿佛是難以置信般看著他。
「怎麼了?」無慘微微側過臉看向她:「如此慌亂。」
——他的父親和母親,以及他的兄長,甚至包括那個術師和廚房裡的好幾個人,都在今早被人發現已經死去了。
從他們的口鼻之中溢出了黑紅的血液,整個產屋敷宅邸都陷入了一片混亂,而就是在這種時候,忽然有人發現了什麼——
這些死去的人,都吃了昨晚被漁農送來的奇怪的魚類身上的肉。
——廚房之中的那幾個佣人,則是因為沒能忍住自己的貪婪,偷偷地嘗了這個被家主的朋友說是「罕見的美味」的魚肉。
侍女忽然想起,除了家主他們,還有一個人也吃下了那些肉。
無慘少爺昨夜的輕笑仿佛還留在侍女的眼底,她驚慌失措地跑來,本以為會在房間裡看到以同樣的方式死去的無慘少爺,卻未料到——
他竟是現如今這副,站在陽光之下的模樣。
紅梅色的眼眸仿佛在春色的暈染下融入了暖意,微蜷的黑發在清風中泛著淺淺的弧度,他的臉上掛著笑容,分明本該是令人慶幸的事情,可侍女卻無端察覺了幾分怪異。
於是侍女告訴了他,除他之外,吃下了魚肉的其余人都已經死了。
「是嗎,」無慘微微垂下了眼瞼,漫不經心地說:「真可惜。」
這樣的反應實在和侍女想像之中截然不同,她仿佛是看見了什麼怪物一般,原本已經停在了無慘面前的腳步不由得往後退去。
鬼舞辻無慘瞥了她一眼,像是在關心她一樣:「身體不舒服嗎?」
侍女難以理解——為何會有人在聽聞了自己父母兄長的死訊時,還露出這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尤其無論是家主還是夫人,都對無慘少爺愛護有加,就連那些「靈藥」,都是第一時間想到要熬好了送過來給無慘少爺。
在後退之時,侍女絲毫沒有顧及身後的閑暇,當她不甚踩了小石頭摔倒在地上時,在她的視線內伸過來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纖細修長,精致得仿佛是被精心雕琢出來的手——而手的主人臉上,也掛著無可挑剔的矜貴笑容。
如果是在平日裡,侍女看到無慘少爺對她露出這樣的笑容,一定會覺得是莫大的驚喜,甚至很有可能因此睡不著覺,但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她卻只覺得渾身發冷。
就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並非是一個人類,而是一個怪物。
是披著人類的皮囊,站在她的面前,即便是自己最親的親人死去,也沒有流露出半分傷感,甚至還能露出笑容的……沒有心的怪物。
她再也無法遏制住自己的恐懼,尖叫著逃走了。
——*——
在產屋敷家發生了一場極大的慘劇。
有人說他們家是被詛咒了,也有人說是因為得罪了人所以被下了毒,平安京內對產屋敷家發生的慘劇議論紛紛,也不斷地猜測著產屋敷家的現狀。
京中的人都知道,產屋敷家一共有兩位公子,大公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成為殿上人也只是時日的問題。
而小公子無論從身份還是身體狀況而言,都沒有半分存在的價值。
但在慘劇發生之後,整個產屋敷家卻只剩下這位小公子一位主人。
有人在想產屋敷家何時會散作一團,也有人開始暗中做好了接手的准備,所有人都不覺得,僅憑產屋敷家這位病弱的小公子,能夠將產屋敷家再次支撐起來。
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產屋敷無慘卻仿佛是被神明眷顧了一般,得到了聖上的青睞。
有了聖上的重視之後,誰又還敢對產屋敷家做些什麼呢?
那些原本想要看戲或是分一杯羹的家族,甚至紛紛派人來到了產屋敷家,為其送來了賀禮。
人類本就如此。
無慘坐在書房之中,心不在焉地看著隨意塗寫著。
現如今所發生的一切……和他記憶之中的發展截然不同了。
他沒有迎來那名醫師,也沒有變成「鬼舞辻無慘」,更不用害怕太陽和紫藤花,對人類的食物也還是能照常食用——所以那日他所吃下的魚肉,一定就是傳說之中的「人魚肉」。
但無慘很疑惑,如果事情變成這樣的話,那麼他腦海之中的那些記憶又還有什麼作用呢?
想到這裡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記憶之中的某個人——某個對於未來的他而言,似乎重要程度堪比青色彼岸花的人。
八百比丘尼。
記憶之中的他窮盡一生都在渴望著八百比丘尼所擁有的完美永生,而現如今這個願望卻被千年之前,仍生活在平安時代的產屋敷無慘實現了……
那麼原本因為共同的目標青色彼岸花而產生了聯系的他們,還會再見面嗎?
事實上,無論在那段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對鬼舞辻無慘而言有多麼特殊,但對於現如今的產屋敷無慘而言,她也只不過是突然多出來的記憶。
但是……無慘手中的筆頓住了,他忽然還是想要去見見她。
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似乎現如今正居住在平安京附近的一座破舊的神社中,而且已經有了「預言巫女」這個稱號,雖然不太記得具體的位置究竟在哪裡,但只要稍微打聽一下,大概就能知道她的住處了吧。
這樣想著的無慘喚來了佣人,在詢問他「八百比丘尼」這位巫女在何處之時,佣人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您……為何突然問起了她?」
看到佣人露出這樣的表情,無慘意識到了其中的怪異之處,他皺了皺眉頭。
「她怎麼了嗎?」
第80章 番外
不知從何時開始, 「西京的一座神社中有位極善蔔卦的巫女」這樣的傳聞, 開始在京中流傳起來了。
沒有人知曉她的來歷,也沒有人知曉她的蔔卦之術從何而來。
最開始的時候, 是她會對前去參拜的信徒們說些奇怪的話。
諸如:「今日你會遇到好事。」「孩子能夠順利出生。」「最近不要在夜裡出去。」之類的話。
而令人驚訝的是,她所說的這些奇怪的話,似乎真的應驗在了那些人的身上。
尤其是被她說了「不要在夜裡出門」的那個男人,他在沒幾日之後夜訪歸家時遇到了怪事,甚至因此臥病在床數日,直到家人們從他口中聽到了:「去將西京的那位巫女大人請來……」
白天便前往了神社中請人的佣人, 一直在神社之中等到了太陽落山,才請動那位巫女大人。
「有人下了咒,」她在見到了臥病的男人之後便說:「我並不擅長解咒。」
話雖如此, 在他的家人們的懇求下, 巫女還是出手幫助了那人。
當男人從寢具內起身時,他本是想用錢財來感激巫女的救治, 卻被她拒絕了。
「如果您一定要感謝的話,那便給我一碗您的血吧。」她說:「我所侍奉的神明, 是位與眾不同的神祗。」
於是人們猜測,需要以人血來供奉的神明, 大抵也只會是禍津神或是禍崇神一類的神明。
而這些要麼是邪神,要麼便是鬼神。
可她所做的「占蔔」,與其說是蔔卦, 倒不如說是預言更為貼切。
但凡是她說出來的話, 都會一一應驗。
對此不屑一顧之人自然不在少數, 可相信的人也不少,畢竟就算是邪術,只要能夠達成自己的目的,那便也會有無數人趨之若鶩。
這已經不是什麼隱秘之事了,在平安時代,以咒殺人這樣的例子,在何處都極為常見。
而這種事情,雖不乏厭懼之人,卻也有諸多趨之若鶩之徒。
這位奇怪的巫女以供奉的神明不喜陽光為由,從不會行走在陽光之下,倘若是白天去找她,只有極少的情況下會被她請進遮擋了陽光、單用燭台照明的昏暗房間裡。
而如果想要刻意去詢問她指定的內容,卻大多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說過的吧,」每當有人得到了這樣的答案,在她面前沮喪地垂頭喪氣之時,她便會說:「蔔卦憑借的是『緣』,強求之緣,便是不得之願。」
無論前來占蔔的人有沒有得到想要的內容,她都會如約取走對方的一碗血。
即便如此,前往神社中占蔔的人依舊沒有減少,甚至有愈發增多之勢,一開始門口羅雀的破敗神社,現如今卻要排著隊守在鳥居,只是為了等來那一次求她占蔔的機會。
無慘喚來的這名侍從正好是畏懼此類事物之人,因此說起這位怪異的巫女時,在心底裡已經等同將她劃分為妖魔之類的存在。
末了,他有些膽戰地抬起眼睛,小心地查探著年輕的新家主的臉色。
「您……」他試探性地發問:「也想去占蔔嗎?」
聞言無慘眉梢微挑,形狀姣好的眉眼間流動著的,是自己的思量。
「備車吧。」他輕聲說:「今晚就去見她。」
——*——
老舊的神社中,和室內坐著一名巫女打扮的女子。
她便是近來的傳聞之中,那位美麗卻又怪異的、既像神明又像妖魔般的「預言巫女」——八百比丘尼。
這並非是她原本的名字,而這座神社之中,其實也並未供奉著所謂的「與眾不同的神祗」。
起初,她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在她所出生的那個小漁村,村子裡的所有人幾乎都依靠打魚為生,而那樣的勞作捕獲的食物,也只是能夠維持溫飽的程度而已。
所以一旦發生了什麼意料之外的天災人禍,家裡也不可能會有足夠的積蓄來應對這樣的災禍。
生了急病,只能被關在房間裡聽天由命的少女,遇到了一位正在四處游歷的好心醫師。
那位醫師本只是路過漁村時想找一戶人家借宿,卻聽聞了村中有位少女生了急病,於是好心的醫師敲響了他們的家門,安撫了她的父親,並對他說:「我會努力治好她的。」
見到了少女的醫師,在此前從未見過這種奇怪的病症。
但醫師在早些年裡研得了一個藥方,似乎對她的病症能夠有所緩解。
不求回報的好心醫師為她治療了數月,用光了自己在路上采摘的藥材,但她的身體還是沒能完全康復,所以他對少女和她的家人說:「我需要回京都取些藥來。」
但為了取藥而離開了漁村的醫師,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在他走後不久,少女發覺自己的身體似恢復了氣力,不僅如此,她的五感也變得極為靈敏。
少女的父親,為自己的女兒能夠康復而感到很高興,於是為她捕來了新鮮的魚肉,但當魚肉被端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卻沒有對它們產生半分食欲。
相比於魚肉的味道,竄進她鼻腔之中的,更多的是她父親身上傳來的味道——因為捕魚時不慎被礁石劃傷,所以格外明顯的……血肉的味道。
——她對那樣的味道產生了渴望。
意識到自己竟生出了這般可怕念頭的少女,在某個夜晚獨自一人逃離了漁村。
她害怕自己克制不住想要傷害父親的衝動,也恐懼著變成了「怪物」的自己。
她想要去京都尋找那名醫師,想詢問他自己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但在前往京都的路上,她看到了一些沾染著血跡的碎布——醫師離開時穿著的衣物,就是這樣的布料與顏色。
即便現如今那些顏色已經被斑駁的黑紅色血跡,以及地上的泥土所侵染。
她找到了醫師的屍骨——在回到京都之前,醫師便被林中的野獸吃掉了。
少女不知所措地落下淚來,她趴跪在醫師的屍骨旁,將那些骨頭與碎布撿了起來,而後挖了一個坑。
在埋葬醫師的時候,她從醫師的身邊找到了一些破碎的筆記——但少女並不識字,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東西。
她只是隱約覺得,應該把那些殘破的紙張留在身邊。
或許……她能從中找到讓自己的身體恢復正常的方法。
抱著這樣的念頭,少女還是來到了京都,但繁華的京都和她所生長的小漁村截然不同,牛車的車轱轆緩慢地轉動著,在那些車輦之中坐著的,是她從未見過的貴族們。
她對這樣陌生的地方生出了退卻的心思,卻被一名年老的巫女帶回了神社之中,那座早已破舊,只是能夠勉強供人居住的神社裡,只有她和老巫女兩個人生活。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中途少女因為控制不住自己而跑出了神社,撞見了夜訪歸家的貴族公子,甚至差點將對方殺死。
但好在最後的關頭,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松開了那個被她按在身下的青年,在他的侍從喊來護衛之前逃回了神社中。
她身上沾染了對方的血液,身上的血腥味格外濃重,但老巫女卻大抵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各方面的感覺都變得遲鈍,竟也只是詢問她是否身體不適。
本以為自己會被驅逐的少女,就這樣繼續留在了神社裡。
老巫女年輕時也是位貴族姬君,只是因家道中落,所以為了生計不得不來到了這座神社中,她已經獨自一人在這裡生活了太長的時間,所以才會在見到少女時,將她撿回了神社中。
當少女詢問她是否能夠教授自己習字時,老巫女很高興地拿出了她年輕時從家中帶出來的筆墨。
「我年紀已經大了……」老巫女對她說:「所以很少再寫些什麼了。」
事實上,她只是因為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了。
日復一日的無趣生活磨滅了她那顆被嬌貴養起的心,讓她變成了現如今的疲怠蒼老。
在她即將離開人世時,老巫女告訴她:「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大抵……不是普通的人類。」
老巫女聞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也聽到了她在夜裡偷偷離開神社,不知前往何處的腳步聲——她更聽到了京中不知從何時便開始流傳起的,在夜裡襲擊夜訪的男子,吸食對方血液的妖怪的傳聞。
「你……是妖怪嗎?」老巫女問她。
少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了。
「其實也沒關系了,」老巫女大抵並不需要她的回答了,她仿佛是喃喃自語般說:「至少……你也一直……都陪著我待在了這個破舊的神社裡……」
她太過寂寞了,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收留的可能是個吸食人血的妖怪,也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當少女抱著老巫女的身體,感受著她的體溫慢慢消失時,她才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
原來,對於人類而言,孤獨竟是比妖怪還要可怕的東西。
——*——
神社的鳥居前停下了一輛有著紫藤花家紋的牛車。
她聽到了車轱轆轉動的聲音,也聽到了有人從牛車裡下來的聲音,更聽到了年輕的男性嗓音,從院子裡傳到了她所在的和室內。
那是一首和歌。
很奇妙的是,八百比丘尼有一種似乎在哪裡聽到過這首和歌的感覺。
京中的男子們會在傍晚時分前去拜訪自己心儀的女子,禮物大多是和歌或者花枝,但眾所周知,如果是用別人所作的和歌來送給女子,大多是會被拒絕的。
無慘自然也很清楚這點,所以他送給八百比丘尼的,是從自己的記憶之中得來的,鬼舞辻無慘在第一次見到八百比丘尼之時,送給她的和歌。
那確確實實是他自己所作。
八百比丘尼的障門緊閉著,但很快便有人敲響了障門——是前來拜訪她的產屋敷無慘的侍從,從門縫之中被塞進來的紙張上,便寫著方才他口中所念著的那首和歌。
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腦海中似乎浮現出了什麼東西,大抵是某個人的身影——而且是她從未見過的人。
這樣的怪異感讓八百比丘尼打開了障門,對門口的侍從說:「請你家主人進來吧。」
一切都如無慘所預料的一般,哪怕情況發生了變化,八百比丘尼也必定不會拒絕他的拜訪——即便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有著海藻般的黑色長發的青年端坐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視線緊緊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眼前的青年,有著一雙極為獨特的、紅梅色的眼眸。
——血液一般的顏色。八百比丘尼忽然這麼想。
「我聽說了您極善蔔卦,」當她沉默地注視著無慘時,無慘開口說:「能為我蔔一卦嗎?」
事實上,在聽說了八百比丘尼在蔔卦結束之後需要收取前來蔔卦的人的血液時,無慘便能大概猜測到她現在是一種什麼情況了。
現如今的情況的確和他記憶之中不同,但也並非是毫無依據地發生了變化,而更像是……他和八百比丘尼的情況,發生了對調。
原本應該是吃下了人魚肉獲得完美永生的八百比丘尼,變成了鬼。而原本因為中途殺死了醫師,所以變成了鬼的無慘,卻在這一次吃下了人魚肉。
所以他們之間的情況進行了對調,彼此擁有了本屬於對方的東西。
在無慘想著這些之時,八百比丘尼的腦海中也浮現出了一些東西——一些,本不該被現如今的她所擁有的東西。
在她腦海中瘋狂湧現出來的記憶,是正符合無慘所得到的那份記憶之中,屬於吃下了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的記憶。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她開始思考起為何會變成現如今這種情況,也開始思考起——眼前的無慘,是否也擁有那份記憶。
於是她開口說:「我看到了你。」
無慘笑了起來:「我就坐在你的面前。」
但八百比丘尼搖了搖頭,她輕聲說:「我看到了,殺死了醫師,變成了『鬼』,被日之呼吸的使用者斬下了頭顱,狼狽不堪地碎裂成一千八百塊……」
隨著八百比丘尼的話語,產屋敷無慘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方才輕松自若的笑容不知何時便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間滿溢著的陰霾。
他低聲斷喝:「夠了!」
八百比丘尼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明白了彼此似乎都有著共同時間線內的記憶時,無慘原本以為自己的手中掌控著一切的傲慢仿佛在頃刻間被打散,他壓抑了心底裡不知從何升起的怒意,穩定了聲線對八百比丘尼說:「你現在,已經不是人類了吧?」
眼前的巫女垂下了白皙的眼瞼,在她的身上無慘仿佛感覺不到半分溫度,就好像整個人也融入了冰冷的暗色之中。
「是啊,」八百比丘尼平靜地說:「已經不是了。」
她變成了「鬼」,而在她方才所得到的那段記憶裡,變成「鬼」的應當是她面前的鬼舞辻無慘才對。
見她沉默,無慘眸色微暗,但他的唇邊卻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他說:「你一定很高興吧?」
就像是發自內心地為她慶祝著,想要和她一起分享這份喜悅一般,無慘對她說:「不用被永生的痛苦所折磨,窮盡一生都無法找到讓自己死去的方法,現在的你如果想要死去,只需要站到太陽下面……」
他嘆息道:「真簡單啊。」
八百比丘尼從中聽出了極具冷嘲熱諷的意味。
比起和他一起坐在這裡,她更想做的事情其實是將他打一頓才對。
這樣的念頭在八百比丘尼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瞬間,身體便像是不受控制般動了起來。
剛獲得不死之身的無慘,除了無法死去之外,就和普通的人類幾乎沒有不同之處,而變成了「鬼」的八百比丘尼,卻有著人類難以匹敵的力量。
——屬於狩獵者的力量。
當無慘滿臉震驚地看著八百比丘尼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按在牆壁上時,他下意識想要呼救——但在叫喊的聲音從喉嚨裡跑出來之前,她用另一只手堵住了無慘的嘴,不讓那些聲音泄露出一絲一毫。
事實上,就算把守在外面的所有侍從都叫進來,他們也完全不會是八百比丘尼的對手。
她是這世間的初始之鬼,也是代替了無慘獲得了那份足以制造出其他眾鬼血液的「王」。
「你在發抖嗎?」八百比丘尼輕聲問他。
產屋敷無慘的眼睛睜得很大,在臉上攀爬著的表情足以被稱之為「恐懼」,雖然記憶之中出現過他被日之呼吸的劍士繼國緣一打敗的情景,但那樣的未來,距離平安時代的無慘還是太過遙遠了。
現如今的無慘,只是個剛吃下人魚肉不久的、甚至還未完全讓自己從人類身份的認知中脫離出來的普通人。
「無慘,」八百比丘尼輕聲喚著他的名字,對他說:「真奇怪啊,我為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人呢?」
在八百比丘尼那張稠麗的面容上流露出幾分疑惑,就好像是真的無法理解記憶之中自己的感情。
距離她從人類變成鬼,也不過是過了四五年的時間而已。
哪怕是對於人類而言,這樣的時光其實都不能算是真的很長——對於人類的短暫生命而言,四五年的時光甚至也能說是轉瞬即逝。
但八百比丘尼卻覺得像是過了很久,久到她都開始厭煩起這樣的日子。
並非是覺得無趣,而是覺得煩躁——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感,讓她不得不沉下心來跽坐在和室內。
因為她覺得,如果不讓自己呆在安靜的地方,強/迫著自己不要出門,或許她就會控制不住自己了。
控制不住那股……從心底裡升騰而起的,想要破壞什麼、撕碎什麼的可怕念頭。
她總是克制著自己不去看那些前來向她祈求占蔔的人類,因為一旦注視著他們的皮膚,看到那柔軟的皮膚與在那之下流動著血液的血管,屬於「鬼」的本能便會開始侵蝕她的理智。
只是飲血……完全不夠。
那些從骨子裡蔓延出來的對血肉的渴望,完全不會被那些血液滿足。
即便每日都會有人來向八百比丘尼求卦,也會給她帶來她要的報酬。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她必須要克制——一旦開始了,就不可能會再有停下的那天。
無論是怎樣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一旦任由其隨意增長,一定會變成連自己也不可控的模樣。
所以為了讓自己不變成失去理智的惡鬼,她一直以來都是將自己關在了這座小小的神社裡,克制著那些瘋狂而又可怕的念頭。
直到眼前的青年到來,給她送來了和歌——足以讓她的腦海之中多出一大段甚至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記憶的和歌。
產屋敷無慘本以為自己會被殺死,當他看著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暗沉得可怕,在那雙原本平靜的眼睛裡浮現出瘋狂的猙獰之時,他閉上了眼睛。
然後聽到了輕輕的笑聲。
「什麼准備也沒有,就直接跑來找我了嗎?」無慘聽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聲音,她說:「你還真是……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啊。」
隱約甚至可以聽出幾分無奈的感嘆讓無慘睜開了眼睛,他怔怔地看著八百比丘尼,看著她松開了將他壓制在牆壁上的手。
他一時沒有站穩,直接跌坐在了牆邊。
「……」這絕對是現如今的無慘這麼多年來最狼狽的時刻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生著重病,甚至連房門都少有踏出的時刻,也沒有像現如今這般狼狽。
無慘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究竟為何而來,也忘記了記憶之中的那個八百比丘尼應該是何等模樣,但他能夠知道的是,面前的這個八百比丘尼……有著他從未見過的可怕的眼神。
而且無慘的確感受到了殺意,當那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寸寸地將手指收緊之時,他生出窒息感的同時,頭腦中甚至只剩下一片空白。
當他跌坐在牆邊的時候,無慘忽然想——
在他的記憶之中,八百比丘尼被殺死的時候,在她腦海之中產生的想法,也是和他一樣嗎?
記憶之中變成了鬼的自己,有眼前的八百比丘尼這麼可怕嗎?
當無慘的思緒不知道跑到了哪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將自己的手放在了無慘的臉側。
她輕柔地將無慘頰邊的長發別至耳後,對他說:「報酬暫時留在你自己這裡吧,下次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再一並收回來。」
無慘蒼白著臉從和室內出去了。
在他離開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打開了障門,她站在門口看著產屋敷無慘腳步甚至有些踉蹌地進了牛車,直到那牛車上的家紋消失在她的視線內。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原來是這種感覺啊……記憶之中的無慘掐著她的脖子時的感覺,大抵也就跟剛才她掐住無慘的脖子時差不多吧。
——*——
產屋敷無慘再也不想去見八百比丘尼了。
原本以為會是像他獲得的記憶裡那樣,見到記憶之中那個眼神空虛、平靜溫和的八百比丘尼。但無慘怎麼也想不到,他所見到的竟然會是那樣的存在。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在她面前,自己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無慘很生氣。
這樣的生氣又讓他遷怒了身邊的侍從侍女們,他隨意地呵斥著他們,將他們全部趕出了自己的眼前。
但即便如此,他的怒火還是無法被熄滅——因為這些怒火並非是那些佣人們造成的。
在無慘的記憶之中,吃下了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分明也是很強大的存在,甚至還能夠指導他未來的上弦之壹——繼國嚴勝練習劍術(這是鬼舞辻無慘從已經變成黑死牟的繼國嚴勝的記憶之中讀取來的)。
但現如今吃下了人魚肉的無慘 ,卻是真的在她面前做出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莫大的屈辱讓他夜不能寐,也驅使著他前往了安倍晴明的宅邸處,希望對方能教自己修行陰陽術。
在記憶之中,八百比丘尼似乎對這位現如今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抱著某種心思,以至於在他死後的多年,也時常會被她想起。
雖然無慘對安倍晴明也沒有什麼好感,但如果是能夠借此來讓八百比丘尼不快,那麼這一點點屈就其實也算不了什麼了。
然而當他親自帶著禮物登門拜訪時,得到的卻是安倍晴明府邸之中侍女的婉拒。
穿著唐衣的美麗女子站在緊閉的宅邸門口,對無慘說:「主人已經知曉了您的來意,但您與主人之間並沒有師徒之緣,所以您還是請回吧。」
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的無慘臉都青了。
雖然一直都有聽說過安倍晴明此人與人相交甚少,但他本以為憑借著自己產屋敷家主的身份,就算對方真的不願意,也總歸還是會給自己幾分面子——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當安倍晴明的徒弟,只是覺得記憶之中八百比丘尼的陰陽術那麼高超,又與安倍晴明交好,肯定是安倍晴明教她的。
那麼按照這個道理,他也能從安倍晴明這裡學到些陰陽術才對。
本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生氣而前往土御門大路拜訪安倍晴明,卻未料到竟然又被對方堵了一肚子的火氣,想到這裡的無慘更加生氣了——但他還是得找人教自己陰陽術。
這世上又不止是有安倍晴明一名大陰陽師,與他名聲相當,卻因為更加擅長以咒殺人而被絕大多數人所不齒的那位大陰陽師蘆屋道滿,不也是一個選擇?
更何況……如果現在就此放棄,那他丟掉的顏面豈不是白白丟掉了?
於是無慘事先派人去試探了一下蘆屋道滿的心思,在確認了對方願意教自己之後,他才親自帶著禮物,再度登門拜訪了。
事實證明,蘆屋道滿的確比安倍晴明要好說話得多,而且能做的事情,也比安倍晴明更多。
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是蘆屋道滿覺得有意思的事情,但凡有人來求他了,他都會答應對方。
前些時候他便答應了一個貴族咒殺自己兄長的請求,只可惜那個貴族的兄長那段時間裡去見了八百比丘尼,並從她的口中得到了提醒——雖然她無法解開那樣的惡咒,但她告訴了那名貴族的兄長:「去找晴明大人吧,能下這種我也無法解開的咒的人……這世間也就只有那麼幾個人了。」
安倍晴明不可能會用咒來殺人,所以現如今京中有這種實力的,只有他的老對頭蘆屋道滿。
後來無慘在聽蘆屋道滿閑聊時聽到了這件事情,某些不太愉快的記憶又差點讓他腦海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又斷掉了。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了數十年,蘆屋道滿再怎麼擅長陰陽術,也終究還是個人類,在他臨死之前,他對無慘說:「雖然我一開始就知道,你是抱著某些目的來的,但我還是答應了教你,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無慘愣了一下,他的確是不知道的。
「因為……」蘆屋道滿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他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是一個……能給我帶來很多樂子的……」
聽到這裡的時候,無慘其實就已經不想再聽了,哪怕面上沒有顯露出來,但憑借著蘆屋道滿對他的了解,他立馬就能夠看穿無慘的念頭。
——就是這樣啊,永遠都只會以自我為中心,眼睛裡只會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所以無論在何時也不會感到孤獨,更不會像他們這樣的人類一樣……心生寂寞。
無論是安倍晴明還是蘆屋道滿,生來便不同於尋常人的存在,活在這世上,最無法避免的便是寂寞了。
——*——
「我本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距離八百比丘尼和產屋敷無慘的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數十年的時光。
那之後產屋敷無慘再沒有來到這座神社,而八百比丘尼,也沒有踏出過神社半步。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見到了安倍晴明。
因為蘆屋道滿的咒術,解決了那次事件的安倍晴明帶著源博雅來拜訪她了。
和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見到了年少時的安倍晴明不同,現如今的八百比丘尼見到安倍晴明時,他已經是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了。
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成為了朋友,甚至在之後的數十年間,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也會來神社中和她喝酒。
這些年來,八百比丘尼一直在暗中變化著自己的外貌——為了不太過引人注目,她也讓自己的外表看起來慢慢衰老了,雖然比尋常人類要慢一些。
在最後一次見到安倍晴明的時候,那位大陰陽師卻一言點破了她的偽裝,並對她說:「請讓我,再看一次你原本的模樣吧。」
於是八百比丘尼皮膚上的皺紋慢慢地消失了,她的皮膚恢復了光潔,樣貌也從老態變回了年少。
安倍晴明安靜地注視著她的變化,忽然笑了起來,他說:「就這樣保持下去吧……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地活著……」
如果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那便無法自由地活著。八百比丘尼想,人類之所以區別於惡鬼妖怪,正是因為其獨特的、能夠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惡念」的天賦。
所以哪怕身體已經變成了「鬼」,八百比丘尼仍希望自己的心是「人」。
只不過,如果能夠壓抑住本性,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這大抵才是晴明所說的自由吧。
當安倍晴明死去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曾問過他,是否想要繼續活下去,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
比如說……接受她的血,變成鬼而活。
但安倍晴明拒絕了,他說:「我有很多的遺憾,也有很多還未做完的事情,更對這個世間心存留戀,但這些都不是強行延續本該就此終結的人生的理由。」
「但凡是人類,都會迎來這樣的歸宿,正如綻放的櫻花之所以美麗,也是因其短暫而又可惜……帶著遺憾與留戀離去,並非是一種痛苦,恰恰相反,這是一種幸福。」安倍晴明輕聲說:「八百,在對這個世界產生厭倦之前,讓一切都結束吧。」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記憶之中的那個吃下了人魚肉,獲得了不老不死身軀的八百比丘尼,早已對這世間沒有了任何留戀——但她卻又無法死去,也無法讓自己獲得救贖。
然而現如今的八百比丘尼,卻並非對這個世界產生厭倦——她甚至在期待著未來,期待著那個和她的記憶之中截然不同的未來。
而令其產生了不同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如今還是產屋敷無慘的無慘,也是她想要再次見到的對像。
得到了曾經令她深陷絕望的完美永生,得到了記憶之中的他一直都在渴望著的完美永生的鬼舞辻無慘,現如今又變成了何等模樣呢?
而就在她這樣思考著,甚至因為晴明的過世而打算從神社之中搬走,去找一個新的住處之前,最後再見一面產屋敷無慘的時候,她的神社中迎來了最後一位客人。
他的黑發在傍晚的風中微微浮動著,紅梅色的眼眸裡倒映著的是屬於夜晚的暗沉色澤,他就這樣站在哪裡,仿佛是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
唯一的不同是,這一次的無慘對她伸出了手。
他輕聲喚著她的名:「八百比丘尼……」
第81章 番外
「我來幫你找吧。」現名為產屋敷無慘的無慘對她說:「青色彼岸花。」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 他微微抬起下頜,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在他看來必定也在執著於青色彼岸花的八百比丘尼。
那位預言巫女安靜地注視著他, 視線落在他伸出來的手掌上, 就在無慘以為她會高興地握住自己的手時, 她卻是淡淡地說:「不用了。」
無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臉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間凝滯了。
為什麼不用?難道她這麼快就已經找到了嗎?
如果沒有找到的話,那難道是……
在無慘瘋狂思考著被拒絕的緣由時,他聽到八百比丘尼說:「你找不到的。」
這樣的話讓產屋敷無慘的額角迸起了青筋,他放下了自己的手, 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表情的變化,沒有讓那份惱羞成怒般的猙獰顯露在她的面前。
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情一般,他嗤笑道:「是嗎?那你難道就能找到了?」
八百比丘尼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動容,「我能不能找到暫且不提,但你找不到不是很明顯嗎?在記憶裡,哪怕過了一千多年、中途增加了無數的下屬也還是沒有半點消息, 甚至還因為隨便制造出來的鬼太多而被鬼殺隊的人追殺……」
從八百比丘尼口中說出來的事實, 每一句都實實在在地戳中了無慘的痛點。
雖然但是, 就算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確實是這樣,但這和他產屋敷無慘又有什麼關系呢?
用這樣的想法說服自己之後, 果然連情緒也能一並被平復下來。
就在他平復了心情打算重新開口時, 八百比丘尼搶先一步發出了聲音:「雖然不需要你來找青色彼岸花,但如果你想和我一起離開, 這我倒是不介意呢。」
產屋敷無慘愣了一下, 他撇過頭輕笑了一聲, 眉眼間又浮現出了一貫的傲慢:「說了那麼多,最後的結果也還是如此,說到底你也是想要青色彼岸花的,那唯一有可能讓你獲得完美進化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腦袋,在聽完了他的發言之後否認道:「完美永生什麼的,我倒也不是一定想要得到,所以重要的其實不是青色彼岸花,而是……」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無慘的眼眸,對他說:「你。」
獲得了完美永生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會擁有怎樣的未來,八百比丘尼已經從記憶之中看到了全部——正如晴明所說的那般,懷抱著遺憾與不舍離開這個世界,反而是一種幸福。
所以記憶之中早已對人世沒有任何依戀的八百比丘尼,對她而言,活著便只有無盡的孤獨與悲哀。
而即便是生命短暫的人類,也會恐懼著這些東西,甚至不惜與非人之物往來,只是為了讓這樣的感覺得以消減。
所以八百比丘尼很想知道,得到了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夢寐以求的完美永生之後,產屋敷無慘又會變成何等模樣?
是會像她一樣,在無盡的歲月中逐漸被消磨了一切情感,然後孤獨地渴求著死亡,還是……產生些其他的變化?
各懷心思的二人,就這樣結伴離開了平安京。
——*——
對於他們這樣的存在來說,幾百年的時光也不過是彈指一瞬——當然,這是對比他們的外表變化而言。
無論是八百比丘尼還是產屋敷無慘,他們的外表都停留在了當初發生異變的時刻。
大抵是因為沒有變成「鬼」,所以無慘也沒有更換自己的姓氏,而是一直延續了原本的名字,以「產屋敷無慘」這樣的名字存活於世。
八百比丘尼某一次曾偶然提起過,昔日晴明對她說:「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所謂的『名』不一定是指自己真正的名字,大抵也可以指被自己認可的『名』,正如記憶之中你舍棄了人類的身份選擇變成『鬼舞辻無慘』,而我也舍棄了原本的姓名成為了『八百比丘尼』。不過道理雖是如此,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八百比丘尼一副認真思考了許久的模樣:「你以前也知道這種說法嗎?所以才會給繼國嚴勝和狛治改名?」
聽到這種問題的無慘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也還是沒有回答她這樣的問題。
——他並不知道這種說法,給那幾個變成鬼的上弦改名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但既然八百比丘尼自己給他解釋了,那就當做是這樣吧。
其實從這種小事就能看出來,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無慘的思考方式很不一樣。同理,被不同的思考方式所驅使,做出來的行動也截然不同。
最好的證明就是八百比丘尼沒有將自己的血分給其他人,也沒有像鬼舞辻無慘那樣以人類為食。
「原因嗎?」被問及為何不增加手下,八百比丘尼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對他說:「因為沒有任何意義啊,不是嗎?」
「對於我來說,就算拿不到青色彼岸花也沒有關系,等到真的不想再活下去的那天到來,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只要站到太陽下就可以告別一切了。」八百比丘尼微微頓了頓,看著無慘說:「更何況增加其他的鬼也不會對找尋青色彼岸花有任何幫助,甚至還會因為那些鬼控制不住自己食人的欲望而給我制造出數量龐大的敵人,雖然現如今繼國緣一大概還沒有出生,不過這種不必要的麻煩,直接省去不是更方便嗎?」
產屋敷無慘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忽然開始懷疑起自己為何要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生活這麼長的時間,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在連目標都不知道是什麼的前提之下,陪著八百比丘尼四處游走。
然而就在他開始思考起這樣的問題時,他們遇到了一個熟人。
——准確地說,應該是記憶之中出現過的人才對。
被鬼舞辻無慘變成了「鬼」的珠世,吃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卻仍要被鬼舞辻無慘驅使。正因如此,她一直都生活在痛苦與悔恨之中。
而產屋敷無慘和八百比丘尼現如今所見到的,卻是仍身為人類,重病在床的珠世。
很難說產屋敷無慘現如今究竟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情,但他聽到了八百比丘尼跪坐在珠世的身側,對她說:「你想要活下去嗎?」
他怔了一瞬,忽然有些難以理解八百比丘尼的做法。
因為當珠世說了:「無論如何,我也想繼續陪在丈夫和孩子的身邊。」時,八百比丘尼又問她:「哪怕自己會變成怪物,甚至可能會需要以人類的血肉為食?」
珠世睜大了眼睛,無意識流露出了幾分恐懼的神色,但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她卻落下了眼淚。
——即便是變成怪物,也還是想要留在這世上。
「那就活下去吧……」八百比丘尼握住了她的手,忽然變得尖利的指甲劃破了珠世的皮膚,她的血液從那被劃開的傷口處瘋狂湧入,「如果你能承受住的話。」
並非是每一個接受了血液的人類都會變成鬼,其中也還有很多外因的影響——比如身體所接受的血量,以及當時自身的身體和心理狀態。
任何一個變量的不同,都有可能讓同一個人遭遇不同的變化。
但珠世成功變成了鬼,並且……在轉化之後失去了理智襲擊了產屋敷無慘。
八百比丘尼看著正在搏鬥的一人一鬼,沒有絲毫要過去幫忙的意味。直到產屋敷無慘終於支撐不住,狂怒地朝八百比丘尼大吼。
被轉化的鬼,有著本能的、對轉化了自己的初始之鬼的恐懼。
當珠世被八百比丘尼的意志壓制了行動,過了許久終於恢復了意識之後,整個房間已經變成了一片狼藉。
身體的變化讓珠世視野中的一切也都產生了變化,產屋敷無慘帶著一臉想要殺人的表情站在了遠處,珠世躺在寢具上,她大睜著眼睛,視線有些空洞地詢問八百比丘尼:「您……也會食人嗎?」
「起初有過這種衝動,但是被克制住了。」八百比丘尼對她說:「會自願被吃的人雖然也可能找得到,但一旦開始了,或許就無法停下來了。」
雖然她身邊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無限量儲備糧的存在,但是:「無慘,」八百比丘尼當著珠世面問他:「你願意被我吃掉嗎?」的時候,產屋敷無慘只說了一個字。
「滾!」
於是她轉回視線看向珠世,對她說:「就是這樣,所以不能吃。」
珠世怔了怔,忽然笑了起來。
她輕聲說:「你們的感情……真好啊……」
只可惜產屋敷無慘沒有聽到,因為當他聽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這種問題之後,又覺得她簡直就是在耍猴子一樣,於是生氣地推開門走了。
八百比丘尼下意識看了看他方才站著的地方,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地應了聲:「大概吧。」
——*——
產屋敷無慘大抵是真的很生氣了,所以當天晚上也沒有回來找她。
為了防止珠世在最開始的這段時間內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食人的欲望,八百比丘尼在她們的宅邸中稍微多留了一段時間。
可即便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產屋敷無慘的身影也沒有再在珠世家出現過。
當八百比丘尼同她告別時,珠世有些擔憂地說:「那位無慘大人……真的沒關系嗎?」
「不必擔憂,」八百比丘尼對她說:「等他消氣了,大概就能被我找到了吧……」
大概。
其實就算沒有消氣也沒什麼關系,畢竟八百比丘尼現如今的血鬼術.預言,早已比當年更具可控性了。
雖然這一次的產屋敷無慘,就像是抱著一種真的和她斷絕一切關聯的念頭,離開了她的身邊。
孤身一人的生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珠世的丈夫已經死去,而她也為了能和丈夫在一起,踏入了陽光之下。
這世上又只剩下了八百比丘尼這一只「鬼」。
珠世消失的那一天夜裡,八百比丘尼的心底裡忽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突然間缺失了什麼一樣,甚至讓她動用了預言之術,看到了產屋敷無慘現如今的所在之處。
——繼國家。
這樣的發展讓八百比丘尼有些出乎意料,記憶之中鬼舞辻無慘一聽到繼國緣一的名字都要失態,就連看到他的花札耳飾都要立馬派手下去殺掉那個戴耳飾的人,按照這種情況來說,他怎麼也不該會主動去見他才對。
更何況他現如今沒有變成「鬼」,而這世間也沒有所謂的「鬼殺隊」。
思來想去,八百比丘尼決定去繼國家找他。
——*——
太陽早已落山,漆黑的夜浸染了暗沉的天空,繼國家的宅邸中,迎來了一位怪異的巫女。
當她說明自己是一名四處游歷的巫女,希望能在繼國家借宿的時候,一直以來都很虔誠地供奉著神明的繼國夫人將她請入了宅邸之中。
八百比丘尼在廊間遇到了產屋敷無慘。
他顯然很是意外為何會在這種地方見到八百比丘尼,面上閃過一瞬間的驚詫,但很快又被他悉數收斂,像是從未相識過一般從她和侍女身旁路過。
大抵是八百比丘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過於明顯——即便他走遠了也要回過頭去看著他的背影。
領著她准備前往客房的侍女主動對她說:「那是產屋敷大人,嚴勝少爺的劍術師父。」
這種事情,八百比丘尼從預言之中早已知曉,不僅如此,她還知道現如今繼國緣一已經展現出了那份與眾不同的卓絕天賦,令繼國家主生出了想要更換繼承人這樣的念頭。
在侍女將她領進了客房,詢問她還有什麼吩咐的時候,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
並沒有什麼事情,是需要眼前的侍女去幫助她完成的。
八百比丘尼想要去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到。
因為和繼國夫人相談甚歡,原本的借宿一晚便成了小住些時日,她借稱自己的身患怪疾無法見陽光,所以只在入夜之後才會從房間裡出來。
但白天的時候,繼國夫人偶爾會過來找她——有時是獨自一人,有時則是帶著自己的幼子。
那個小小的孩子額角生著火焰狀的斑紋,這是從他一出生起便被視為不祥的東西,也是差點讓他在剛出生的時候便被丟棄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注視著年幼的繼國緣一貼在母親的左側,看起來像是不願意離開她,實際上卻是在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被疾病纏身的母親。
她忽然想,這樣的緣一,將來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記憶之中的他覺得自己是為了殺死鬼舞辻無慘,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但現如今「鬼舞辻無慘」並不存在,產屋敷無慘從未殺人,身為「鬼」的八百比丘尼也不像他那樣以人類為食,所以現如今這個繼國緣一,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這樣的問題還未得到答案,八百比丘尼便有了單獨與他相處的機會。
她在入夜之後的外廊見到了獨自坐在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低垂著腦袋,暗紅色的頭發因身體的動作垂落下來。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身邊,看到了他正捧著手中的粗糙的笛子,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
「不吹嗎?」八百比丘尼輕聲開口,她在繼國緣一的身側坐下,對他說:「笛子就是用來吹奏的吧?」
聽到這話的緣一似乎有了些反應,但那雙紅色的眼睛裡仍然沒有什麼波動,看起來有些呆滯的目光,只有在觸及手中的笛子時才能有幾分波動。
「我……不會吹。」屬於孩童的稚嫩嗓音從他的口中發出,讓八百比丘尼怔了一瞬。
「我可以教你。」八百比丘尼從自己的房間裡取來了笛子,和這個孩子在外廊坐了許久。
快要天亮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要回房間了。在她離開之前,繼國緣一忽然開口說:「你不是人類。」
他的聲音很平靜,稚嫩的聲線完全沒有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應該有的活潑靈動,而是宛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靜。
「啊,」八百比丘尼應聲說:「我是『鬼』。」
傳說之中的鬼,繼國緣一從侍女們口中聽到過,也在母親房中的書裡看到過,但他從那些信息中得知的「鬼」,大抵和現如今所見的八百比丘尼並不相同。
「……這樣啊。」他面無表情地說。
見到這種反應,八百比丘尼不由得想多問他幾個問題了,比如:「你不害怕嗎?人類本能地恐懼著與自己不同的東西,更多的是因為無法理解不同的存在,尤其……鬼是以人類的血肉為食的存在。」
繼國緣一大抵沒有聽懂她話中的深意,但他聽懂了她說的鬼的食物,於是歪了歪腦袋問她:「你會吃人嗎?」
事實上,繼國緣一並未對她產生排斥或是厭惡,雖然因為能夠看到通透世界的緣故,繼國緣一看出了她並非人類,但他也並未在她身上聞到令人生厭的臭味或是其他的味道。
僅憑自己的直覺,他大抵能夠判斷出八百比丘尼並非是不好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蹲下身來,她說:「對你來說,你最想要的是什麼呢?」
很長一段時間裡,繼國緣一都被繼國家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和兄長認為,他是個又聾又啞的可憐孩子。
直到前些時候,繼國緣一才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和普通的孩子不同,第一次說話的繼國緣一便像是早就說過無數句話一樣,開口之後發出的聲音流暢得令聽到了他的第一句話的兄長都呆愣在了原地。
因為緣一說,他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武士。
並非是他有多麼喜愛劍術,也並非是他對武士有多麼崇拜,只是因為在緣一看來,他的兄長繼國嚴勝的夢想是成為這個國家第一的武士,那麼緣一也想要跟在他的身後,成為第二的武士。
哪怕這時候的緣一,其實連什麼是武士都不知道。
聽到這種回答的時候,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然後她說:「你不能這樣說。」
緣一歪了歪腦袋,沒有表情的臉上無端多了幾分疑惑的感覺。
「為什麼不能這樣說?」
他的確是無法理解的,想要跟在兄長的身後,難道不可以嗎?
八百比丘尼告訴他:「不同的人,看待事物的方式也不同,如果你的兄長不覺得你有成為武士的資格,那麼你說出來的話只會讓他心生厭惡。就好比癩□□說自己想當天鵝。」
這樣的比喻對於繼國緣一而言太過難以理解了,畢竟他不知道什麼是癩□□,也不知道什麼是天鵝。
但基本的意思,他聽出來了——從那句「心生厭惡」中。
但八百比丘尼的話還沒有說完:「但如果你的天賦其實在他之上,卻還對他說想要成為在排在他後面的人,就有可能會讓人覺得你是在羞辱他。」
繼國緣一懵懵懂懂地看著她,大大的眼睛裡滿是疑惑。
他仔細地思考了一下,詢問她:「那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八百比丘尼認真地想了想,「我今晚去見一個人。」
——*——
白天的時候,緣一帶著笛子又跑來繼國嚴勝聯系劍術的地方看他,他像是掩耳盜鈴般躲在不遠處的大樹後面,哪怕大半個身子都已經暴/露在了他們的視野中。
繼國嚴勝瞥見了繼國緣一的身影,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就好像真的沒有注意到他一樣。
而正在指導著繼國嚴勝練習劍術的產屋敷無慘,卻有些無法靜下心來了。
他看著這對兄弟,仿佛忽然間明白了記憶之中的繼國嚴勝為何會變成上弦之壹黑死牟。
——因為意識到了,作為人類時的自己,永遠也不可能超越自己最渴望超越的那個人。
對於繼國嚴勝而言,繼國緣一是他永遠也無法戰勝的存在,自從年幼時他展露了那份超乎尋常的過人天賦之後,繼國嚴勝的人生便被繼國緣一遮擋得透不進半分光亮了。
而現如今的產屋敷無慘也意識到了,自己為何會在那日獨自離開八百比丘尼的身邊。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是贏家,因為他獲得了記憶中的產屋敷無慘最渴望的、八百比丘尼所擁有著的完美永生,他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毫無顧忌地活著,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忽然有一天,他見到了珠世,那個在記憶之中無比痛恨著鬼舞辻無慘,甚至在他被繼國緣一打敗時借此脫離了他的掌控,並一直努力著想要殺死鬼舞辻無慘的珠世。
八百比丘尼也將她變成了鬼。
分明是同樣的結果,可她對待八百比丘尼的態度,卻和對待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有著天壤之別。
珠世憎恨著將她變成了鬼的鬼舞辻無慘,卻感激著同樣將她變成了鬼的八百比丘尼。
這樣的對比忽然令產屋敷無慘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似乎出現了什麼問題。
這並非是說否認自己的存在,也並非是說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活著,而是……哪怕是擁有了同樣的東西,不同的人所迎來的結局,似乎也並不相同。
無論是鬼舞辻無慘還是產屋敷無慘,似乎一直都覺得自己的地位在所有人之上,他們都將自己擺在了過分傲慢的位置上,高高地俯瞰著所有人,然而……
事實似乎與他的想像有些偏差。
鬼舞辻無慘擁有無數的下屬,被眾鬼伏拜,可八百比丘尼至今為止只轉化了一名鬼——珠世。而她卻似乎……比之鬼舞辻無慘更具優勢。
產屋敷無慘無法理解其中的緣由。
他明明已經得到了完美永生,卻好像還是比不過八百比丘尼,就好像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追上繼國緣一的繼國嚴勝一樣。
說實話,產屋敷無慘差點當場自閉了。
這才是他為何見到了八百比丘尼也當她是陌生人的原因。
他一開始還有些緊張,覺得八百比丘尼必定是為了他而來,甚至當天晚上也沒能入睡,一直在等待著八百比丘尼的到來。
然而事實卻和他想像之中存在著些許偏差,八百比丘尼非但第一天晚上沒有來找他,後續的晚上……也沒有過來。
這樣的發展更加令產屋敷無慘輾轉反側,不能將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感覺,當八百比丘尼和他一起存在時尤為明顯。
她分明從來都沒有過大的情緒波動,也不會發出嘈雜的聲音,卻只需要站在那裡,便能生出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感覺。
就好像……繼國嚴勝心目中的繼國緣一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
夜晚來臨,產屋敷無慘獨自一人坐在和室內,燭火安靜地燃燒,在屏風上留下搖曳的火光。
這種安靜的夜很適合用來思念著什麼人,也很適合……那些不願被想起的記憶從腦海中瘋狂湧現出來。
就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八百比丘尼的時候,有人拉開了他的障門。
產屋敷無慘握緊了拳頭,一時沒能控制住自己開口的衝動:「你忘了敲門!」
早就已經進入了他的房間,正將障門關上的八百比丘尼回過頭來對他說,「不是忘記了,我本來就不打算敲門。」
產屋敷無慘深深地體會到了被她開口一句話就堵得無話可說的恐懼。
她在無慘的面前坐下,托著下巴看著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也似乎毫無波動。
奇詭的安靜在他們之間擴散,讓產屋敷無慘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還在生氣嗎?」八百比丘尼忽然開口了,她說:「因為我那天開了玩笑。」
她說得似乎很輕松,但實際上,現如今距離那日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的時光了。如果他們是尋常人類,恐怕這麼多年過去,雙方都已經垂垂老矣。
「玩笑?」產屋敷無慘冷冷地開口:「我從不和人開玩笑。」
聞言八百比丘尼眨了眨眼睛,對他說:「我記得你說過你太過驕縱上弦之鬼了……」
話未說完,無慘便生氣地提醒她:「那是鬼舞辻無慘說的。」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安靜了好一會兒:「你已經把自己和鬼舞辻無慘徹底分開來看待了嗎?」
無慘怔愣了一瞬。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完全就是將自己當做了鬼舞辻無慘吧。」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所以才會給我送了那首和歌,還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
完全就是徹底將自己代入了「得到了最渴望的完美永生的鬼舞辻無慘」這一設定裡。
產屋敷無慘抿了抿嘴角,沒有說話。
但八百比丘尼並沒有逼迫他開口,也沒有一定要從他口中得到些什麼回答的念頭,她只是想來告訴他:「我覺得很高興。」
無慘看都沒有看她,隨口道:「有什麼好高興的。」
「因為我明白了自己的想法,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八百比丘尼說:「想要看穿自己的內心,在很多時候甚至比看穿別人的內心還要困難,甚至很多時候,哪怕早就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想法,都會因為自己的內心並不接受這樣的真相而產生自欺欺人的念頭。」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產屋敷無慘覺得她說的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於是他下意識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這便是八百比丘尼今晚為何要特意過來找他的原因。
「我之前不是覺得很奇怪嗎,記憶之中的我為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人,但我現在好像有些明白了,無慘,」八百比丘尼傾身貼近了他,在這種呼吸甚至都可以互相交融的距離中,她說:「因為太過孤獨了。」
無論是人類還是非人之物,都無法避免這樣的孤獨。
早在他們彼此陪伴的那段時間裡,便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幾百年來都沒有厭倦這個人世的八百比丘尼,在產屋敷無慘不在的那段時間裡,獨自一人站在月光下時,她忽然生出了某種想法。
生出了,或許站到太陽底下去也挺不錯——這樣的想法。
也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點,她才要來找無慘,要告訴他:「你在我的心目中,已經變成了無可替代的存在了。」
聽到這話的產屋敷無慘大腦一片空白。
他像是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才好,張了張嘴卻連半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而就在他幾乎是手足無措的這段時間裡,八百比丘尼又往前傾了傾,將自己的嘴唇貼上了他的嘴角。
她順著他的唇線慢慢地描摹著,令產屋敷無慘甚至忘記了推開她,等到了結束這個漫長的親吻之後,他才猛地往後退了幾步。
腦海中瘋狂湧現出來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的情緒,這些怪異的感覺讓他難以思考,但身體給出的最真實的反饋卻是——他似乎,並不排斥這樣的觸碰。
意識到這點的產屋敷無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八百比丘尼和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不一樣,或許是因為變成了鬼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無慘不再是初始之鬼的緣故。
哪怕是有著同樣的能力與身份,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反應。
就好比……在一覺醒來之後,繼國緣一和繼國嚴勝忽然發現自己,自己的身體似乎不是自己的。
繼國嚴勝頭一次體會到了緣一的視線裡所看到的世界,也頭一次體會到了……緣一在繼國家生活的方式。
當他看著頂著自己的身體朝自己跑來的「緣一」,看到自己的臉上露出那副表情的時候,小小的嚴勝也覺得心情格外復雜。
但緣一大概能夠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因為昨天夜裡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大人對他說了她會努力想辦法。
這大抵,就是她的辦法吧。
——*——
當八百比丘尼和產屋敷無慘和繼國家的人告別時,八百比丘尼看到了「繼國嚴勝」臉上燦爛的笑容,以及「繼國緣一」臉上那副生無可戀般的表情。
也注意到了這點的產屋敷無慘下意識看向了八百比丘尼,卻將疑問留到了路上。
「嚴勝和緣一,似乎都有些奇怪?」
現如今的產屋敷無慘,已經能夠泰然自若地說出他們兄弟的名字了。
走在他身邊的八百比丘尼附和道:「是有些奇怪呢。」
產屋敷無慘頓時便明白了這件事情肯定和她脫不了干系,「你又做了什麼多余的事情?」
聞言八百比丘尼側過臉來看向他:「也不能說是多余的事情吧,只是忽然發現有個血鬼術我好像從來沒有用過,於是稍微試了一下。」
產屋敷無慘微微皺起了眉頭,雖然很想追問她究竟是什麼血鬼術,但因為拉不下面子,只能在腦海中瘋狂回憶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究竟有哪些血鬼術。
「直接問我不就好了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樣,八百比丘尼對他說:「和我們也差不多吧,我稍微……讓他們換了一下。」
雖然這個血鬼術持續的時間,大概也不會特別長,但最起碼也應該能讓他們兄弟之間對彼此的了解都增加許多了。
就好像現如今的八百比丘尼和產屋敷無慘一樣。
雖然八百比丘尼選擇了和鬼舞辻無慘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但這也並不妨礙她理解記憶之中的鬼舞辻無慘的想法。
而產屋敷無慘,也因此深刻地明白了,所謂的「完美永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所帶來的變化,其實也存在著巨大的不同。
——比如說他怎麼就沒有學會記憶之中八百比丘尼那種甚至可以打翻後來的黑死牟的劍術啊!
第82章 番外
鬼舞辻無慘察覺到自己的狀態不對勁了。
變成了「鬼」之後, 人類的特征也在逐漸削減,到了現如今這種時候,於人類而言必不可少的睡眠, 也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但很奇怪的是,鬼舞辻無慘最近卻總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起初他並未放在心上,但這種情況愈發明顯, 便也不得不讓他在意起來——因為每次生出這種感覺, 都是在注視著那個人的時候。
那個, 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和他一起度過了一千年時光的預言巫女。
「最近發生什麼事了嗎?」
當鬼舞辻無慘坐在沙發上, 將沉思的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身上時, 她抬起了臉詢問他。
即便是八百比丘尼, 也察覺到了他的不同尋常。
八百比丘尼輕聲說道:「你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聞言鬼舞辻無慘蹙了蹙眉頭, 比起勞累的疲怠、說是困倦才更恰當的表情, 因這樣的肌肉變化而散去了幾分。
他別過臉, 漫不經心地說了聲沒什麼。
目前……似乎的確是沒什麼。
然而變化卻發生在某天夜裡。
鬼舞辻無慘從無限城的房間裡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何時便睡著了。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意識在睜開眼睛時便清醒了大半。
然而在放下手的那一刻, 他卻猛然縮緊了瞳孔。
男性的手掌與女性的手掌有著本質的區別, 絕大多數時候, 都能在一眼間看出區別。
尤其還是……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
作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無慘, 有著能夠高精度擬態的力量,在這些年來他也曾改變過自己的年齡、外貌、甚至性別。
——可之前的每一次,都是他在有意識的操控下,自己做出的改變。
而這一次卻截然不同。
先是不知緣由的困倦, 而後是無意識的性別變化……鬼舞辻無慘想到這裡, 眉頭蹙得更緊了些。
——果然, 還是有哪裡出現了問題。
他本打算先讓自己將擬態改變回來, 恢復平日裡的男性模樣,然而在嘗試著改變擬態時,卻遇到了無形的阻礙。
無法改變。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終於冷靜不下來了。
鬼舞辻無慘不喜歡變化,也不喜歡任何改變,於他而言變化即是「劣化」,是朝著不妙的方向發生的位移。
所以他時常會注視著八百比丘尼,甚至很多時候這都是無意識的行為。
他的目光,總在追隨著她,追隨著她所擁有的「永恆」與「不變」。
不會老去,不會死亡,也不會發生任何劣化……那鬼舞辻無慘看來,那已經和真正的「完美」沒什麼區別了。
只不過,擁有著那份「完美」的人,卻似乎不怎麼喜歡它。甚至還因為鬼舞辻無慘隨口編謅的一個謊言而和他一起找了一千年的「青色彼岸花」。
而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比起尋找「青色彼岸花」,如何解除這副無法改變的姿態,才是真正的緊要問題。
好在此前鬼舞辻無慘也曾以女性的姿態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出現過,所以即便現在用這副樣子和她見面,也算不上什麼奇怪的行為。
就在鬼舞辻無慘思考著應該如何解決自己目前遇到的奇怪事件時,敲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在鳴女的血鬼術所構築出來的無限城中,作為制造者的鳴女從來都不會主動來鬼舞辻無慘面前尋找存在感,其他的鬼沒有他的召喚也無法進入這裡,那麼敲門的是誰,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進來……」
聲帶震動發出聲音時,鬼舞辻無慘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屬於女性的,更加纖細且柔和的聲音。
鬼舞辻無慘愣住了。
門外的人已經推開了障門,進來的卻並非是無慘預料之中的八百比丘尼,或者說……不完全是?
面前的人很顯然有著他所熟悉的樣貌,但在某些細節方面,卻似乎又不太一樣。
比如輪廓。
鬼舞辻無慘並不覺得記憶中的八百比丘尼的輪廓有這麼硬朗。
再比如身高。
無慘也從來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居然有這麼高。
而這也絕非僅是因為無慘忽然變成了女性才出現的變化。
這一事實,在「八百比丘尼」開口時得到了真切的證實。
無慘看著八百比丘尼在自己的面前單膝跪下,然後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指——而尚未消化完自己究竟面臨著怎樣的情況的無慘,只是怔怔地將視線落在了他們相握的手上。
無慘忽然發現,八百比丘尼的手,似乎比自己的要大些。
他……現在應該說她才對,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今天還是困嗎?」
清雋溫和的男性聲線從「八百比丘尼」的口中溢了出來,清晰地落入了鬼舞辻無慘的耳底。
——讓她當場愣在了原地。
這絕對不是她的問題,而是這個世界發生了問題!
在無慘變成女性的同時,八百比丘尼也變成了男性!
這樣的變化讓無慘徹底無法冷靜下來了,她猛地將手從八百比丘尼的手裡抽出來,眉頭緊蹙地盯著「他」,拒絕的意味清楚地擺在了臉上。
然而八百比丘尼卻像是早已習慣一樣,對她無奈地笑了笑,微微抬起臉仰視她,「做了噩夢嗎?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
無慘沒有說話,視線落在他的脖子上,原本應該纖細光潔的脖頸上,的確多了點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沒有擬態的能力,這也排除了故意擬態騙她的嫌疑,再者,眼前的「八百比丘尼」,不管怎麼看都是男性的模樣。
——至少從表面上來說是這樣。畢竟更隱秘的地方也不是現在能看到的。
在無慘一言不發的時候,八百比丘尼卻露出了擔憂的神態,他抬起手想要摸摸無慘蒼白的臉頰,卻在觸碰到她的臉之前被猛地拍開了手掌。
「別碰我。」無慘皺著眉頭說。
聞言八百比丘尼露出了微怔的神色,面上的表情似乎也因此頹散了些,他垂下了眼瞼,低垂著腦袋時長發從頰側滑落。
這副模樣將他身上那些偏向男性的特征遮擋了大半,事實上,只要不看到喉結,無慘便仍會覺得眼前的人就是她所認識的「八百比丘尼」。
而每當記憶之中的八百比丘尼露出這副模樣時,無慘都會忍不住想要為她做些什麼——即便只是擁抱或是和她說話。
「你……」可當無慘開口的瞬間,陌生的聲線又讓無慘的意識徹底回歸了現實。
鬼舞辻無慘現在是女性,而八百比丘尼,是男性。
——這並非是鬼舞辻無慘所熟知的、屬於男性的他的世界。
但僅僅是一個字的回應,也足以讓八百比丘尼抬起臉來,目光專注地注視著她。
那雙眼睛中的光彩讓無慘忽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這個世界有問題,還是她的記憶有問題了。
「你還在怪我嗎?」無慘聽到八百比丘尼這樣問她,他說:「因為我……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
鬼舞辻無慘心想,是什麼不高興的事,才會讓八百比丘尼像現在這樣單膝跪在她面前?
或許是因為性別的對調,導致無慘現在看著眼前的八百比丘尼,竟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畢竟記憶裡的八百比丘尼,可不會用這副樣子仰視著她。
用這樣一種……像是愧疚又像是憐愛的模樣?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的時候,無慘的頭都開始疼了。
這怎麼可能是鬼舞辻無慘會有的想法?
正當無慘的眉頭越蹙越緊時,八百比丘尼的手卻放在了她的腹部,當對方的手掌觸碰到自己的腰帶時,無慘才反應過來他的動作。
也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穿著的和服,也是那身黑底金紋的女式和服。
——她醒過來的時候就是這副打扮嗎?無慘忽然記不清楚了。
然而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腹部之後,她猛地生出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因為在下一秒,她就聽到了八百比丘尼開口說:「不可以留下它嗎?」
鬼舞辻無慘猛地一激靈,下意識想問這個「它」指的是什麼東西。
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道歉,問可不可以留下她肚子裡的東西時,這個東西是什麼,不是也已經很明顯了嗎?
腦袋裡受到的衝擊過大,導致鬼舞辻無慘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無慘的神色變化,也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本來還做好了被對方掐死的准備,但沒想到的是今天的無慘竟然好像比往日要溫和許多。
就連他問出禁忌問題的時候也沒有讓他見血。
無慘低下了腦袋,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腹部,她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八百比丘尼的臉。
在看到那張臉上的懇求意味時,她抬手打掉了對方的腦袋。
本來這種氣味應該是無慘極為熟悉的味道才對,可令她意外的是,當聞到血腥味的時候,她竟然有種反胃的衝動。
無慘克制不住地干嘔起來,而在這段時間裡,八百比丘尼也已經復活了。
他看著鬼舞辻無慘捂著嘴的樣子,輕聲喚著她的名:「無慘……實在不行的話……」
聽到聲音的鬼舞辻無慘抬起了臉,惡狠狠地對他說:「我不會生的!你想都別想!」
——*——
「不生什麼?」
女性的嗓音傳入了鬼舞辻無慘的耳中,他睜開眼睛,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八百比丘尼的臉。
——女性的,八百比丘尼的臉。
「……」
「好奇怪啊,果然是出了什麼事吧?我聽到你一直在夢裡嘀嘀咕咕……」
「什麼都沒有!」鬼舞辻無慘猛地打斷了她。
「是嗎?」八百比丘尼臉上滿是疑惑,但見無慘不想再提及,便也收住了他夢裡到底在說什麼這個話題,轉而對他說:「對了,你之前說的孩子……」
鬼舞辻無慘一聽到這個詞,差點臉都綠了:「不要孩子!」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鬼舞辻無慘在說完之後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扯了扯領帶,撿起了扔在旁邊的外套起身對她說:「我有事出去一趟。」
事實上,只是因為需要一個見不到八百比丘尼的地方來稍微冷靜一下。
八百比丘尼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線內,忽然嘆了口氣:「真可惜呢……」
要是持續的時間再久一點的話,或許就能哄住他了……
那個奇怪的、不知道是另一個世界還是夢境的地方,果然比現實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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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番外也到此完結啦,所以這本就徹底完結了,抱住大寶貝們親親,我不想和大家分開!所以快收藏我,現在可是買一送一!說起來這本是真的很圓滿了(特指我自己想寫的內容),想要的要素都齊全了,想寫的梗也都寫了,重要的是入v十更和一個月的日更九千也做到了,天啊這要是在認識秋秋之前我想都不敢想,果然cp使人勤奮233333(她簡直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那種碼字機,我吹爆她!)所以大寶貝們快去收藏她的新文(也順便收藏一下我的下一本鴨,下一本是比無慘強超多的妖怪女主)
*《關於屑老板養喵的可能性》by秋木葉,一句話:屑老板的海藻頭上長小魚干了嗎?
文案:
「大正要聞」
近來在xx地區出現了一只行跡可疑的不明物體,據目擊者稱,那東西身材矮小,頭帶兜帽,一雙異瞳,面露凶光,神出鬼沒,十分可怕,希望夜行的人多多注意。
聽聞這個消息的陸無衣扯了扯身邊男人的衣角:無慘無慘,好像很可怕的樣子,不然我們還是等天亮了再走吧。
無慘面無表情地遞給了小姑娘一條小魚干:這事兒跟你沒關系。
——不過你這個魚干吃的可夠快的了,又沒有了?
於是在森林的另一端,某個柱一臉懵比地看著眼前還沒有刀高的家伙奶凶奶凶地吼著: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要想從此過,留下魚干來!
喵!別跑!劫鏢!
——
女主是劍三明教的蘿莉,大量私設不了解游戲也不影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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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一本——《我繼承了無慘的遺產[綜鬼滅之刃]》 by棲瀧
和男朋友在一起的不知道多少年,他出軌了。
於是我掐死了他,繼承了他的十二鬼月,順便找了個聽話的新男朋友(指童磨)。
然而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那被掐死的男朋友,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又以各個時期的不同形態冒了出來。
我:「……」
我不是真的狠,但你是真的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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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又可以叫《無慘死了我上位》
阿雀:無慘死了我上位(繼承他的遺產)
童磨:無慘死了我上位(繼承他的老婆)
*有私設,女主是入內雀,一種很殘忍的妖怪
*心狠手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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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02-29 23:58:04~2020-03-03 21:22: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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