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們的幸福不是理所當然
/作家 諶淑婷
《她懷著祕密》這本書從第一頁就讓人感覺渾身不對勁,在超市當整貨員的艾嘉莎對常客梅格生活細節瞭若指掌,從購物的內容、服裝的品牌、每天的行程作息、常去的咖啡店,她想像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梅格的世界」。讓人不安的是,艾嘉莎真的找到機會走入了梅格的世界,因為她們都懷有身孕,而且即將臨盆。
懷孕的女人是最沒戒心的,她們相信路人的友善微笑是因為自己正在孕育一個新生命,她們樂於接受陌生人讓座、協助提取重物,甚至是讓出正在排隊的位置。這種天真感來自於她們被腹中新生命的真善美所影響;但很快的,這股純真會轉化成恐懼,那是一種成為母親後注定無法擺脫的負面情緒,嬰兒脆弱的肉體、高需求照護,讓母親不得不日日夜夜如履薄冰,連夜裡都會自動轉醒擔心嬰兒呼吸終止;至於失蹤,更是每一位父母內心最深的恐懼,比起出生後夭折,更折磨人的是無法確認孩子是否會活在被凌虐、恐懼、飢餓的痛苦中。
一個精彩故事中的兩個主角,總有最相似與最相異之處。梅格與艾嘉莎生活狀況相差甚遠,一位是家庭美滿、小有名氣的親子部落客,注重外表、穿著時尚,還在上孕婦瑜珈。一位永遠是團體中的陪襯者,被男上司性騷擾的貨物上架員,就算顧客問她問題,也沒人會記得她的長相。
她們為什麼會願意花時間跟一個和自己沒有太多相似之處的人來往?除了外顯因素(懷孕),她們還被相同的命運牽引著—她們都為愛所苦,不是像青春少女那樣急著追尋一段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愛,梅格想要的是相愛後的「證明」,她努力維持自己和伴侶昔日彼此相愛決定成家的美好表象,她要一個成功、富有、被喜愛、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的完美家庭與人生;她不要自己成為浪費時間批評婚姻與家庭的可笑女人,儘管這段婚姻關係已經脆弱得像被摔碎又重新黏合的花瓶般不堪一擊,但她就是得小心捧著不放。
梅格的苦悶,艾嘉莎不會懂,因為艾嘉莎一輩子沒有被愛過,她甚至沒有維持表現幸福的這種虛偽選項,她只能從雜誌上剪下完美家庭的圖片貼在自己的剪貼簿,幻想自己長得漂亮、有個時髦的髮型,有愛自己的丈夫有依賴自己的孩子,有間漂亮的房子,和朋友在公園帶孩子玩時,可以重複抱怨晚上睡不飽、丈夫太懶惰、孩子挑食不聽話等各種無聊瑣事。連抱怨都是一種奢求時,代表你真的一無所有。
某個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人生,可能是另一個人眼中充滿彩虹泡沫的童話故事,你無法去說誰是真正受苦、誰的苦難顯得可笑,因為誰也沒辦法去擔(感受)誰的苦。但我們必須知道,幸福不是理所當然,一個人的幸福可能建築在另一個人的痛苦上。艾嘉莎的痛苦成就了侵犯她之人仍可保有良善形象,她的父母把她送到寄宿學校維持表面和諧。她因為不孕一再偷走別人的孩子,感受片刻微小幸福,即便孩子因此死去,至少是在她身邊以她的孩子身分死去。但那不代表她心地歹毒,正好相反,失去孩子讓她看不見顏色、吃什麼都索然無味,感受不到溫暖,再度變得誰也不是,甚至忘了自己能如此悲傷是因為偷竊嬰兒已經先讓另一個女人受傷。
愛讓艾嘉莎成為怪物,愛也讓梅格成為怪物的獵物,明明出生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家庭,與理想的男人建立起家庭,卻忙著互扔手榴彈,爭執的話語老調重彈,過分被愛與愛人的自信,讓她未能意識到跌入不幸的漩渦其實非常容易,完美的生活在頃刻間就能有所變化,稍稍遲疑不決、健檢中沒注意到的癌症細胞、不健康的基因、一位酒駕司機、一個想偷走孩子的人,都可以帶來殘酷的災難。
如此說來,是渴求幸福的艾嘉莎殘忍,還是浪費幸福的梅格罪有應得?她們兩人都不可能理解彼此的生活與痛苦,卻不約而同孕育著越來越大的秘密,壓迫著兩人的人生黯淡無光,望不見彼端可有出口通往天堂。
一名發狂的女人假想自己懷孕,一名背負罪惡感的女人快被體內不斷長大的胎兒逼到絕處,有人渴望的正好是有人害怕面對的。然而這件事不是你丟我撿、你我命運交換那麼簡單,因為無論腹中胎兒是祝福或詛咒,母親都不願意失去。
這正是孕育生命讓人幾近陷入瘋狂的魔力。沒有任何理由,母親就是能以超乎愛任何成人的力道去愛孩子更多、更多,不需要肉體的吸引、共有的經歷、或是一段相處時光的累積;只要看一眼剛出生的孩子,就能長出無條件的、無法衡量也不可能被動搖的愛。愛能讓人變成怪物,也能讓她們在黑暗的人生透出微光,儘管路程還是顛簸難行,但幸福本來就不是理所當然可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