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推薦序
潛伏在安大略恬靜湖面下的罪惡漩渦──論加拿大犯罪小說的複雜面相
喬齊安
加拿大犯罪小說──在台灣要長談這個類型目前還很困難,相較於歐美,加拿大作品在繁、簡體中文的引進都相當稀少。嚴格來說,甚至是對於這個國家本身,我們都還欠缺足夠的了解。與躁動的鄰居美國相比,加拿大顯得低調且朦朧美。國民以治安良好為傲,近年除了二○一七年的魁北克清真寺槍擊案外,鮮見震撼國際的犯罪事件。
犯罪推理小說總是忠實地反映出一個國家的性格、歷史與文化,筆者也一向享受從不同國情的小說中,浸淫於他們特有民情與人心的體驗。北歐推理在二○○五年因史迪格.拉森的熊起席捲全球。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位龍紋身女孩現身以前,六○年代問世的馬丁.貝克刑事檔案、一九九二年成立的「玻璃鑰匙獎」等,已經井然有序地建構出一套因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氣候而生的嚴酷、冰冷風格。那麼,同享北國之名的加拿大,目前又展現出什麼樣的犯罪風景呢?
小說家凱文.桑頓指出加拿大第一位偉大的犯罪作家是格蘭特.艾倫(Grant Allen),這位與柯南.道爾活躍在同時期的作家在偵探小說與科幻小說都有創新的成就,只是他少年時就移居到英國,後來並沒有強調自己的加國血統。加拿大是對移民友善,外來人口頻繁且多元族群融合的國家,人種結構豐富,卻也多少影響了許多創作者的身分歸屬意識,或對於「本土文化」的質疑。
而加拿大小說最令桑頓感到惋惜的,是長年以來出版社、版代認為加國市場太小,總是要求作家寫迎合美、英口味的故事,也造成作家一直沒有辦法開創一種加拿大獨有的犯罪小說。即使是目前風光的加國王牌作家、有克莉絲蒂接班人之稱的露意絲.佩妮(Louise Penny),都曾在出道前屢屢碰壁,處女作《風和日麗謀殺案》(二○○五)投稿時遭受的回應是:「沒有人會對以加拿大為背景的犯罪小說感興趣!」
與美國距離太近,美國市場影響力太強,造成加拿大小說某種自肅、被打壓,必須靠攏主流的現象。台灣引進過的露意絲.佩妮是標準的英式舒逸推理,而安大略省作家林伍德.巴克萊(Linwood Barclay)在美日都很暢銷的小說風格偏向美式驚悚。幸好這個現象日漸改善,藉由保羅.弗倫奇(Paul French)的一系列介紹,目前加拿大犯罪小說大致可依三個地區呈現出多采多姿的樣貌:蒙特婁、多倫多與溫哥華。
位於東部魁北克省的蒙特婁冬季低溫達負17度,被冰雪覆蓋的世界肯定是蒙特婁小說的特徵,其中也總是隱藏錯綜複雜的人物心理。露意絲.佩妮的代表作「三松村系列」舞台便設定在蒙特婁郊外的鄉鎮。而令人意外的是,法醫作家凱絲.萊克斯(Kathy Reichs)的《尋骨線索》雖然戲劇版在美國拍攝,但其實原作伴隨作者的職場工作,忠實地刻劃了蒙特婁背景。據說以這裡為背景的小說俄語譯本賣得特別好,顯然是相似的氣溫、環境帶給了戰鬥民族共鳴。
熱鬧安大略省的多倫多是加國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並在二○一九年的調查中,高居全球第六名的年度安全城市(也是整個北美最佳),在這裡要找犯罪故事可就不容易了──奧斯瑪.札哈娜特.汗(Ausma Zehanat Khan)的穆斯林偵探伊薩.卡塔克系列有很高的鑑別度,作者本身是國際人權法博士,從事移民法工作,這個系列便時常刻畫加國潛藏的種族問題。《致命鴻溝》(A Deadly Divide,二○一九)便大膽以魁北克清真寺槍擊案入題,主角必須找出仇恨犯罪外的其他動機,才有辦法化解加拿大社會陷入分裂動盪的險境。
最後我們來到西岸,氣候宜人的溫哥華是旅客的觀光勝地,但在六○年代以前這座工業城市曾經賭博、私娼、謀殺橫行,《黑色溫哥華:1930-1960》(二○一一)是精彩的歷史文學。而「真實犯罪女王」伊娃.拉扎勒斯(Eva Lazarus)的作品,絕對是好此道讀者的心頭愛。《血、汗和恐懼》(二○一八)講述了「加拿大的福爾摩斯」:溫哥華第一位法醫調查員萬斯督察的生涯;而她今年五月發表的《卑詩省懸案》更是集大成之作,從近代回溯到二戰時期,收錄了卑詩省長期懸而未決的謀殺及失蹤案研究,足以讓讀者充分認識當地佚失的歷史。
無論是一九八三年成立的加拿大犯罪協會(CWC),或者隔年開辦的亞瑟.艾利斯獎(目前已改名為加拿大犯罪作家協會卓越獎),四十年來栽培出無數優秀的年輕作家,也幫助加國文壇日漸蓬勃發展。如要嘗試一言蔽之其創作特色,我們可以參考提子墨老師這位長年旅居加拿大,台灣唯一具有該國協會成員資格的國際級作家觀點:
「加拿大女作家,比較擅長以溫馨、小品或舒逸的小清新表象,去包裝一些殘忍的謎團或凶殺案。畢竟這就是加拿大這片土地給人的溫和感,但是在和平溫馨的底裡之下,通常會發生一些驚人的人倫內幕或凶殺案。」
今年由提子墨老師嚴選引進,由CWC前主席茱蒂.潘茲.夏盧克執筆的暢銷書《閣樓裡的骷髏》(二○一七),便能從中感受到類似的風格。故事中多人種角色一張張有趣的臉孔,彷彿形形色色的多倫多人躍然紙上。而接力登場的本作:凱倫.格蘿絲第一本著作《迷失的女兒》(The Dime Box,二○一九),又更冷澈、透骨地實踐了上述的觀點。
少女葛芮塔.吉芬被拘留在壯麗的多倫多警察總部,她被指控謀殺了自己的父親伊恩,因為她被目擊從父親的安寧病房中匆匆離開,而原本尚存一息的伊恩也在那時死去,而且維持他生命的呼吸器開關上,檢測出女兒的指紋。葛芮塔是個狠心的弒父魔女嗎?殺人動機是什麼?又為什麼她才芳齡十八,渾身卻散發出宛如五十歲的滄桑與落魄──
小說藉由葛芮塔的告白,帶領讀者穿梭於過去的每一段時光、與每一塊加拿大的土地。二○○三年夏季熱浪造成的美加大停電、多倫多街頭遊民的悽慘生活……但無論身處何時何地,她都沒有辦法擺脫那個家暴父親留下的陰影。葛芮塔告訴警察,她痛恨且無數次想要殺死父親,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她更希望警方重新調查:母親艾蜜莉當年的死亡,一定是父親下的毒手。因為自她有知覺起,艾蜜莉從來沒有逃過伊恩隨心所欲的肢體凌虐。但那時未成年的她嘗試的控訴,沒有大人相信。
最困擾葛芮塔的疑問,是她只知道自己是個領養的孩子,和伊恩與艾蜜莉並沒有血緣關係。既然伊恩幾乎沒有盡到半點撫養責任,當初為何要收養她?政府機關為什麼批准、又從來沒人探視過養女的生活過得好不好?艾蜜莉的早逝也將人生埋葬在許多謎團中。葛芮塔在顛沛流離的流浪中,不斷地在尋找自己被一層層謊言包覆的身世真相,直到父親喪命的這一刻才將揭開。而她人生中每一次經歷的失望,都映照出加拿大兒福、行政、警務系統的安全網破洞……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居家封城導致的家暴案件在全球都激增25~35%,甚至讓聯合國將其命名為「幽靈疫情」的新社會現象。更糟糕的是,這種現象在解封後並沒有獲得緩解。加拿大過去是原住民的家暴較受關注,如今也進一步蔓延到一般家庭上。現況讓《迷失的女兒》在二○二一年被國際特赦組織選中為讀書會主題書,一同關注女性的家暴與成長問題,小說也因此更加受到國際的矚目。
凱倫.格蘿絲過去從事學校教職與教育部督察,對於孩童權益、教育議題有著最深刻的經驗。她將對社會觀察的憂慮、自身也為養女的心情,細膩地融入這本處女作中。《迷失的女兒》不是什麼追求複雜詭計、或意外逆轉的本格推理,故事著重緊扣加拿大最重要的兩個公共機構:司法及教育體系疏失,閱讀時我們會歪頭苦思的內容不是凶手到底是誰,而是一個無辜善良的孩子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整個社會從來沒有人能拉她回到正軌,只會懷疑她是不是吸毒或謀財害命?
當一個國家的國民失去了對彼此的信任時,便是敲響了警鐘。無理由的家暴正在導致最親密的家人感情破裂,更嚴重加劇了性別不平等,後疫情時代人類正面臨急迫的人權困境,即使是過往和平、溫和的加國也不例外。或者說,正因恬靜、優美的安大略湖面下,也潛伏著無數罪惡的漩渦,那麼在其他更顯而易見的惡劣環境中(據今年統計,美國每一分鐘就有20人遭受伴侶虐待),這些問題更需要我們重視,並即時地著手遏止。這正是加拿大犯罪小說的重要面相:社會關懷所帶來的動人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