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於無聲處聽驚雷
作家/盧郁佳
在慵懶迷人的熱帶景觀、鮮活的庶民日常情景下,馬奎斯《格蘭德大媽的葬禮》隱藏了洶湧的烈怒,沸騰的火光。藏得太深,以致讀者若認不出,會嫌其沉悶;一旦讀出草蛇灰線埋藏的真意,瞬間會悚慄惡寒。
〈這段日子的某一天〉牙醫幫村長拔牙,故意不麻醉報仇……等於《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專諸、豫讓行刺的自殺舉動,對牙醫自己沒好處,為何要做?
〈巴勒塔薩爾的美妙午後〉為什麼木匠有錢不賺,自願倒賠又破財,是要怪誰?
在極權之下,服從權威可趨吉避凶,叛逆、傲氣、反骨被視為意氣用事,只會吃虧、惹禍。馬奎斯《百年孤寂》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理由「馬奎斯永遠為弱小貧窮者請命,而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什麼叫為弱小貧窮者請命,當時我只知道《愛的教育》歌頌窮人忍耐、孝順、安貧、勤奮、自我犧牲,以道德聖潔自豪。但馬奎斯與此背道而馳,《愛的教育》美化窮人的方式,在他看來應該就是壓迫和剝削。
〈禮拜二的午睡時刻〉開頭,富商寡婦蕾貝卡夫人在家槍殺小偷青年。臺灣社會新聞中,屋主打死小偷,網民多數挺屋主。然而本篇連同〈巴勒塔薩爾的美妙午後〉、〈蒙堤耶的寡婦〉、〈禮拜六過後的某一天〉,反覆強調富商豪宅「堆滿雜物」、「堆滿各種物品」,〈格蘭德大媽的葬禮〉格蘭德大媽府邸也堆滿衣箱雜物。反襯小偷沒鞋穿、沒皮帶,牙齒全無。
先呈現貧富懸殊,再帶出貧富的原因。〈禮拜二的午睡時刻〉小偷的媽媽、妹妹掃小偷的墓,神父怪她沒把兒子教好,全村來堵她了,媽媽不但不跪,還肯定小偷兒子善良、打拚,自豪她教兒子盜亦有道,「絕不要去偷沒飯吃的人」;對比〈巴勒塔薩爾的美妙午後〉富商「沒有不能賣的東西」,愛錢不愛兒子,木匠愛人勝於愛錢。
木匠、小偷道德有下限。富商、大媽家裡堆滿贓物,是沒下限來的。
富商妻子「深受死亡的念頭折磨」,顯然是《沒有人寫信給上校》裡的富商妻子,整天恐懼死亡。〈蒙堤耶的寡婦〉說富商妻子祈禱五年,只求槍聲不再響。但〈禮拜二的午睡時刻〉她槍殺小偷,說自波恩地亞上校時代後,那把槍就沒擊發過。那麼五年來是誰在開槍?
原來每篇貧富衝突是表面,用來鋪陳全局懸疑,線索指向五年前的真相,海面下的冰山,每件事都與此有關。〈這段日子的某一天〉村長殺了二十個人,比拔牙嚴重太多,怎麼只用牙醫一句話帶過?因為要用全書點滴透露。
〈蒙堤耶的寡婦〉劈頭就說:「荷西.蒙堤耶斷氣時,除了他的遺孀,每個人都覺得終於報了仇。」「所有人都期盼他在某次埋伏中被人從背後開槍打死」。兒子移民德國不歸,怕回家被槍殺。〈巴勒塔薩爾的美妙午後〉說富商睡覺不開電扇,專為監視屋裡的動靜。所以富商到底幹了什麼?
原來不是寫富商之死,是借妻子對富商罪行的視而不見與合理化,寫廣大順民的自我洗腦,不看、不聽。然而富商死後,妻子失勢,女兒來信抱怨沒法住在老家這種政治壓迫人民的地方,妻子贊同。女兒聊到巴黎市場賣豬肉,「把最大朵和最漂亮的康乃馨插在豬的屁眼上」,暗示富商是豬、財富是康乃馨,狠酸不義之財,妻子微笑。妻子看懂了嗎?她認同哪一邊?也許她偶爾清醒,過後又忘,已意識不到衝突。
格蘭德大媽為什麼回答富商妻子「手臂無力時就會死」?也許因為,妻子舉起手臂,就是要矇住自己的眼睛。等妻子無法再自欺時,她就死了。
一八九○年,美國商人在哥倫比亞設立聯合水果公司種香蕉,曾占全球香蕉銷售八成。一九二八年,該公司因為如foodpanda、Uber Eats等外送平臺以承攬代替雇傭、規避勞動法,又巧立名目扣薪,兩萬五千人罷工。該公司遂透過美國政府,施壓哥倫比亞政府屠殺工人,史稱香蕉大屠殺。
〈禮拜六過後的某一天〉中,神父從前每天看火車載香蕉進站。工人遭槍殺、結束香蕉園後,一百四十節火車消失了,但他還是每天來。表示神父不是看火車,是假裝一切沒變。
小說提到青年住進「馬康多旅館。那是他這一輩子都不該看的招牌」,為什麼不該看?《百年孤寂》第十七章說:兩百節車廂載滿屍體每天傍晚從馬康多開出,開往海邊,車站的三千四百零八人死光了。有人惋惜香蕉公司離開後,馬康多殘破。奧雷里亞諾回答,馬康多原本繁榮進步,香蕉公司來了,使馬康多腐敗、被壓制,香蕉公司向工人承諾卻食言,軍隊機槍掃射困在車站的三千多個工人,搬上火車,載去海邊棄屍。官方說法和課本上的歷史是什麼事都沒發生,所以大家認為奧雷里亞諾說的是錯覺。
原來小偷會窮到去偷富商、偷撞球間,是因為馬康多因大屠殺而工商凋敝。馬康多旅館的招牌,是血腥的記號。除了奧雷里亞諾,無人敢逼視。
〈格蘭德大媽的葬禮〉葬禮寫得像十層蛋糕般華麗,反襯裡面都是腐臭蟲蛆。法律不准總統出席格蘭德大媽的葬禮,總統花了數月突破,居然要修憲才成行。哪國法律會禁止總統赴葬禮致哀,總統又為何非去不可?原來格蘭德大媽手握馬康多全區選票。等到總統與教宗在葬禮上會合,原來是對應〈禮拜二的午睡時刻〉小偷的媽媽和妹妹掃墓。貴賤懸殊,都去了不准他們出席的葬禮。
這把全書三場葬儀串了起來:打算進富商家行竊的小偷,中間階層的富商本人,縣市山頭的格蘭德大媽。運鏡從階級底層,層層上移,窺看權力頂峰。格蘭德大媽叱吒風雲,操縱選舉和神職交易,還自組民兵。那麼香蕉大屠殺時格蘭德大媽在幹嘛?村長、富商在幹嘛?是阻止過?還是裝聾作啞坐視悲劇發生,從中牟利?
得知神父宣稱看到了「流浪的猶太人」,富商的寡婦說:現在我終於懂了為什麼鳥要撞死在地了。原來寫死鳥是寫大屠殺的屍體。寫富商寡婦、神父五年來形同活死人、三年來腦袋空白,對鳥屍視而不見、錯誤歸因、無法聯想產生意義、思緒混亂,都在寫他們長期否認大屠殺。寫旅館老闆娘生怕女孩向外人提起鳥屍,是寫對大屠殺諱莫如深。而寫香蕉列車,也是寫屍體列車。富商寡婦其實一直都是〈玫瑰假花〉的瞎眼祖母,了然於心。
如果《愛的教育》歌頌窮人安貧樂道,那是假裝統治貪腐不必為全民均貧負責。〈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寫大媽遺言提防人們來守靈是想偷東西;結果她的棺材剛抬出家門,眾人就拆門、挖地基、瓜分房子。對比〈村裡沒小偷〉傳言撞球間「那棟屋子怎麼被拆卸,一件接著一件,連撞球桌都給搬走了」,顯示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撞球間老闆、權貴家族監守自盜無人管,栽贓外人,儘管大媽權力改朝換代,都還是窮人倒楣。全書徹底反轉了小偷為惡、富商家庭無辜的表面常識,對體制掠奪人命財產做出道德批判。
馬奎斯是以小說刺秦的牙醫,將鳥籠獻給孩子的木匠。英國詩人狄蘭.湯瑪斯說:「不要溫馴地步入良夜。白晝將盡,就算年老,也要燃燒且咆哮。憤怒吧,憤怒地抗拒天光將滅。」《格蘭德大媽的葬禮》是荒野長夜中寂靜的咆哮,如魯迅詩「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白色恐怖噤聲年代的橫空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