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遠古的風吹來時,就變成了未來的預言
作家/馬欣
這是馬奎斯早年的作品,但透過這本書,你就可以看到他書寫《百年孤寂》的洞察力。書中的人物生生死死,夢醒又沉睡,周而復始,每個人的存在如此鮮活,但也同時一瞬,一如他們在時間裡迷了路,並為失去的世界哭泣。
馬奎斯的書不好懂,這本書也是,甚至在這本書中他的魔幻寫法與意識流更為鮮明。但馬奎斯的書是藝術的原因就在於,他不只在寫故事,更是在寫一種美,那其中包含了大千世界萬物相生相剋之美,因此殘酷,所以生意盎然,但美麗的背後也滿是腐朽,有如他的《百年孤寂》不僅是在寫人類的歷史與未來,同時也在寫我們的宿命。
他的書寫有著伸縮鏡頭,既看到滄海一粟的大格局,又看到噬咬我們內在的心魔,當它們同時呈現時,讀著讀著彷彿就對生命有了一種豁然之感,因為它包容了佛法的哲理,也有著基督教的能量不滅。
《藍狗的眼睛》以短篇小說的書寫,讓讀者感到角色像是活在Edward Hopper 的畫作裡,充滿凝結的空間與凝視的時間,角色在那有限的空間進行日常的無盡。從第一篇〈第三度認命〉主角置身在待死棺材中的「日常」,你既可以理解是植物人的心聲,也可以想像成是如同死亡一般活著的人。
主角生著「死亡」這樣的病,感受到腦內有如活體衝撞的噪音,也感到自己正被恐懼吞噬,而第三次發現自己的器官都失去作用時,才感到生命難得的「安息」的快樂。這個開篇故事相當驚悚,然而「死亡」接近活著的清醒,近乎寫出了生命的本態。有的人生近乎昏寐般地掙扎著,但卻無法真正地安歇,主角在第三度認命中,終於感受到短暫的生之清晰,但那時他已離死不遠了。
時空的伸縮與特寫,讓這個故事的燭光滅熄後,另外一個故事又在另一幅Edward Hopper的畫中被喚醒。那是一個被自己的美麗控制住的女子,太過突出的存在給了她巨大的包袱,這裡的描寫有如困在軀殼中的絮語不斷。但當她能擺脫自己祖傳的美貌,以為終於想到獲得自由的出路時,卻早已是數百年後的事了。
這像是來自瓶中精靈的絮語,於是當你讀到第二篇時,才發現你掉進了《十日談》或《一千零一夜》的時空裡,過去的風一直吹過來,到你的眼前時,竟是未來的預言姿態了。
所有的歷史都像是風來的絮語啊。於是你陷入了馬奎斯編織的人類「南柯一夢」之中,人類整體的生命都像是一場夢般,美麗而哀傷。這樣壯闊的美卻呈現在這麼多的短篇之中,而當時間與空間如漏斗般轉換了一個方向,另一個故事又接著展開了。
或許你跟我一樣,會著迷於其中一篇〈有人弄亂這些玫瑰〉的故事,開頭是這樣寫的:「因為是禮拜日,雨也停了,我想帶一束玫瑰到我的墳上。」時序像亂了一般的咒語,但以鬼一般的存在,他看到了家鄉的變化,變成了不毛地帶,熟悉的人都已經遠離。
這樣的時空忽遠忽近,這時他發現一個俯臥在聖人像前的女人,於是想去祭壇那裡拿朵最鮮豔的玫瑰,又因為驚醒了她總是沒能得手。日子久了,他看著那女人獨居在那荒蕪之地,知道她是分離了四十年的故人。鬼像沒有情感一般,記述著女人的生活,只惦念著玫瑰。
但從那一景一物中,想到了那天他死時,她也在場,一個八月的暴雨日的意外,死亡之日像個密閉空間,鬼的時間無盡,卻陪伴著生者的有限生命。它敘述著那女人之後的二十年生活,像彼此認出了對方般的天人永隔,但只有讀者知道他們處在不同的維度。
沒有悲傷的用語,你不知鬼是在照看著女子修修補補的身影,還是只想拿到那束玫瑰,但情感卻如此深刻,原來這個世界有的是天長地久,只是不在我們想像的形式內。
書中的每個故事都短如一道燭光,卻有著生命的縱深,如〈那波,讓天使等待的黑人〉,一個馬童那波,生命暫停在被馬踢中的那一日。神智受損的他被主人驅逐關在一間密室裡,但他總能回到他惦念的時光——那些週六去廣場上的回憶,以及陪伴啞巴小女孩聽唱片的時間。他的人生雖然失去了「時間感」,時間也放逐了他,但他與啞巴女孩因為彼此曾經的存在,而擁有了「時間」的意義。
〈藍狗的眼睛〉描述著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的愛人,他們留下了信號,醒來之後只剩下幾個字象徵著「忘記」,一如人生,忙著的總是瑣事,忘記的往往是重要的事。
〈鏡子的對話〉中,我們跟鏡中的自己總存在著光速差距,那點時差是我們對自己的錯認、控制、追尋或失望,它幻化成我們一生的追求與疲於奔命的下一秒。那個光速的錯失,是我們每個人的好夢與惡夢,也會是一生最後的結局。
〈六點光臨的女客〉有著我們熟悉的都市味,你從中可以拼湊出一個命案。賣春女與餐廳的廚子有過極短暫的心靈交流,卻是在不被承認的十五分鐘前。情感的稀薄,言語的無法到達,每個都市人都在定點迷失方向。
但最美,也最讓人再度感受到《百年孤寂》震撼力的是最後一則短篇故事——〈伊莎貝爾凝視馬康多下雨的喃喃自語〉。故事中有著如聖經審判般的末日大雨,連日無休無止地下著。一頭受困的牛無法從爛泥中挪開,整個天地彷彿只剩那條牛有動靜,牠慣性地站立著,直到應聲倒地。人類在其中更是惶然,整體都迷失在時間裡,直到雨停,馬奎斯是這樣形容這個時刻:「一種神秘而深切的幸福,這種完美的狀態,非常類似死亡。」
馬奎斯文字最大的魔法是「時間」,《百年孤寂》讓我們看到人類的一百年就像是神的一場夢,而《藍狗的眼睛》最後一個故事則像是我們正活在時間的咒語裡,我們跟著它前進,卻共同失去了「時間」的意義。
他像撮了一搓米,讓我們在這本書裡看到時間之於人生,忘記我們總會走向過去,也總是夢醒於未來。
看破神的手腳的,從來只有馬奎斯。人類的美正在於我們從不知自己是夏蟬,因宿命而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