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大司徒隔代教育的區別
證聖二年,夏。
每年五月,都是朝臣們最期盼的月份——端午連著十五日的田假,一個月內休沐比上班時間都多。
然而何為田假?
正是收麥子的季節,也就是說,五月其實是百姓們,尤其是北方農戶們最重要也最忙碌的一個月。
甚至可以說,一年的生計就懸在這上頭。
姜握還記得父母曾提起過:他們小時候學校都還放『麥假』的,就是田裡忙不過來,讓孩子回去幫著收麥子。
夏日炎炎,全家勞動力都得出動,揮汗如雨。
哪怕干不了什麼重活的小孩子,也可以拎著半大的麻袋在後面撿拾掉落的麥穗,給家人們送茶水餐飯——飯自然都是在地頭上吃的,省了耽誤功夫。
烈日高溫,每年麥收都是一場辛苦仗。
如今是田假的末尾,洛陽神都外的麥田都收割的差不多了。
但這不代表農忙就過去了,收完後的新小麥,還要再晾曬才能貯藏或是拿去磨面。
姜握曾經帶十歲左右的曜初去看過麥收,不過這回,她准備帶年紀更小的阿鯉,去看麥收後的農事,以及,一項城建署的新發明,或者說創造性地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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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這樣熱,大司徒真要帶小郡主去鄉間?就為看什麼立新式水車?唉,什麼樣的水車,不還是個水車,哪裡值得咱們小郡主親自去看?」
「若是曬中暑了怎麼好?」
說這話的是東宮郡主武赪的照管嬤嬤之一。
此時,她們正在姜宅大司徒書房對面的南側候院,等著小郡主下學。
來大司徒府上拜訪的朝臣、學生不少,哪怕都是先送了名帖按照預約好的時辰過來,但也常會出現,大司徒與上一位還沒說完,只能暫候的情形。
這小小的一座候院,就是專為此准備的。
原本這候院裡,也不只有兩位嬤嬤——唐願是要自己接送女兒『上學』的。
只是此時他並不在這院中,去廚下跟著崔朝學做點心去了。這般炎炎夏日,正好可吃酥山和西瓜冰沙。
唐駙馬既不在,兩個嬤嬤就比較敢說話。
一個禁不住就如方才般略帶抱怨起來。
大司徒不管日曬下雪的,她想帶小郡主去哪兒就去了,唐駙馬在大司徒面前如同面團捏的人,只會應是。
是,他是駙馬,皇儲也不會拿他如何,但小郡主一旦曬壞了,她們這些跟著伺候的人,豈不是倒霉?
另一位嬤嬤本不敢說的,但遙遙看著對面的院落,從花木掩映中能隱約看到大司徒正帶著小郡主念書,膽子也就大了點。
且也實在有些怨氣——
「這不是第一回 了。」
「就在前日,大司徒居然還給小郡主找了一副小的杵臼,讓小郡主試著舂米!」
「小郡主哪裡干的來這個?才不一會兒手就紅了。雖未起水泡大司徒就讓小郡主停了,也拿冰帕子敷過了,但小郡主手上的紅癢回宮後還未消。」
「偏又讓陛下看到了,差點就罰了咱們!」
這嬤嬤其實是心有怨氣誇大其詞,皇帝見了阿鯉掌心略紅腫,自然要問是不是跟著的人不經心。
但問明是姜握帶著阿鯉一起體驗了一回舂米後,也就罷了,只給了阿鯉一塊冰過的玉讓她在手裡握著,然後還又教了孫女一遍農戶舂米之勞苦。
但兩個嬤嬤卻覺得自己受了大驚嚇,跟著倒霉:「陛下從不怪大司徒,又心疼小郡主,豈不全是咱們在中間受夾板氣?今日又要出門……」
她才說到這兒,就被聲音打斷:「放肆!」
兩人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這才發現小屋的窗外出現唐駙馬的身影,顯然是聽見了兩句她們的談話。
兩人懊惱的很:唐駙馬不是去給大司徒和小郡主做點心去了嗎?怎麼一刻鐘不到就回來了?
她們實在沒想到,也就沒留意院外。
唐願在曜初跟前自然是溫順柔和,但在東宮下人裡還是頗有威嚴的,且兩位乳娘也確實是犯了錯被逮住了,此時都起身垂手聽訓。
唐願道:「劉嬤嬤也是宮正司教出來考出來的老嬤嬤了,竟然不知不得議上?此時在大司徒府上,我先記下,待回東宮後……」
他還在認真訓話,就見兩位嬤嬤忽然臉色大變,鐵青到像是見了鬼。
唐願:?我已經有如此威望了嗎?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他也立刻轉身看去,見身著淡金色皇儲夏日常服的公主,就立在門口。
這下,連著唐願臉色也變了。
*
曜初是知道今日姨母要帶女兒出門的,於是特意將瑣碎公務都錯日子排開,早起聽過東宮屬臣回稟要事後,就離宮至此。
姜府內遍植梧桐、竹叢,夏日內處處花木蔭涼。
她原是來候院尋唐願的,誰料就聽到這番對話。
而曜初對姜宅何其熟悉,她獨自立在梧桐樹後,竟連唐願也沒看到她。
於是她聽到的,比唐願還全。
她生的面目柔和,此時看起來臉上也沒有明顯怒意,只是神色與眼睛一般的清寒如霜。
別說兩位嬤嬤,連唐願都深深生懼。
雖是夏日,唐願額上出的卻是冷汗,他忙開口:「殿下……」
自李唐起,只有太子稱殿下,其余親王依舊稱王。因此,之前唐願敬稱公主,如今卻稱殿下。
曜初打斷他,直接道:「即刻帶上她們離了姨母這裡。」
「今日回去,立時將東宮的人再細細理一遍。如今阿鯉身邊都出現了多嘴的人,宮裡還指不定亂成什麼樣。」
唐願應是。
然而卻聽殿下又接著冷淡道:「你若做不來、做不好,我便尋人來與你分憂。」
太陽下,唐願臉色愈白,他上前一步欲行大禮認罪,卻又止住。
候院畢竟就在大司徒書院對面,萬一他折騰的動靜大了,驚動了裡頭的大司徒——這幾年他常來接送阿鯉,大司徒待他也很和氣,說不得會為他講情——那只怕殿下一時面上恕過,實則心裡記著的罪過更大。
於是唐願未行大禮,只是用言語和神色來表示自己的懊惱、認罪、以及接下來一定好生整頓東宮宮人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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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鯉轉頭而笑:「阿娘。」
曜初進門的時候,就已經將方才的冷淡都收了。
屋內的帶著柑橘味道的熟悉香氣,也撫平了她心中方才的火。
曜初先問過姨母好,然後已經立在一側的阿鯉才過來牽了她的手笑道:「阿娘,太母正好在考我。阿娘坐在一旁聽阿鯉回答的對不對。」
曜初跟著女兒來到書桌前:「是嗎?那我要好生聽一聽了。」
姨母考阿鯉的題,多半小時候是考過她的。
果然,姨母考的問題是:【如今哪些發明,是無需前置技術的?】
這個問題,若非姜握從小帶大的孩子,其余的人,哪怕上陽宮學校裡,有些學生都要再多問幾句,才能確定大司徒這問的是什麼意思。
然而曜初自然是懂得。
小時候姨母就告訴過她:這世上有的發明,有時候甚至只需要一句話的知識,並不需要什麼前置技術。
人們差的,就是對原理的那一點認識。
曜初當年的回答——
礦燈。
燈火是古來就有之物。
而姨母當年為了礦內多爆炸之事想出的礦燈,其實制作很簡單。
就是在普通的燈外面,圍上一層細網眼的金屬網——如今的曜初也已經學了許多『格致』的原理和知識,明白這個道理:金屬導熱,可以把裡頭火焰的熱量吸收傳導,一旦熱度達不到燃點,礦內產生的易燃氣體也就不會爆炸了。
因此礦燈就是姨母說的,不需要任何前置技術的發明。
只需要懂得道理,並且想到如何應用。
這種發明,與後來的水泥、玻璃截然不同。那些可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當年曜初回答對了這個問題,獲得了一塊點心獎勵。
此時曜初看著女兒,等待女兒跟自己心有靈犀的回答。
然而,阿鯉很快回答了——
「不會壞的罐頭!」
「好喝的牛乳!」
曜初:……
怎麼說呢,也不是不對。
姜握也笑了。
對阿鯉來說確實如此——畢竟從她出生起,玻璃器皿就是常見之物,這對她來說不算『前置技術』。而世上最早的用來保存食物的罐頭產品,正是加熱食物後,用軟木塞住玻璃瓶,外面再用蠟封上,而蠟封也是從前朝時就有的技術。
『罐頭食品』可以大大延長食物的保質期。
其實人類歷史上,無論東西方,玻璃和蠟封都出現的比罐頭食品早許多年。但是,想到把兩者結合起來,卻到了十九世紀。
還是拿破侖征戰四方時,因為儲糧腐壞(尤其是海軍)問題嚴重,重金征集保存食物的方式。
這才有了罐頭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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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罐頭這個答案,阿鯉答的還是有局限性——畢竟罐頭需要玻璃,而且玻璃在此時還是很貴的,這罐頭食品屬於絕對的奢侈品。
那麼她回答的另外一個答案,好喝(安全)的牛乳,就是很標准的,無需前置技術,只需要知識的發明。
巴氏消毒法。
前置技術只有一個:火。
所缺的唯有知識罷了。
人類從古就會用火,但因為不懂『細菌』『病毒』,直到十九世紀,才明白可以通過用火將牛奶加熱到沸點以下的方式,對牛奶進行消毒,延長保質期。
此法沿用至現代。
其實牛乳雖然有營養,但在消毒前,也可算是世上最危險的飲品之一。
牛乳裡很容易滋生結核杆菌,而結核,在古代基本就是絕症。
但是巴氏消毒後的牛乳,就可以放心飲用了——時人還是很喜歡乳制品的,比如夏日常吃的酥山。
這個原理無需人人明白,只需要按照這個簡單的方式來操作就行了。
此法早就登報許多回了,太醫署的醫館前往各地時,也會將此事與其它醫學常識一樣宣傳。
可以說,阿鯉回答『好喝的牛乳』一點錯都沒有。
但曜初仍舊想跟女兒來一個時隔三十年的心有靈犀,於是循循善誘:「除了兩個還有什麼呢?」
礦燈啊孩子。
然而阿鯉很快補充道:「不會壞的葡萄酒。」
姜握大笑:確實,歷史上巴氏消毒法的誕生,是因為人們覺得葡萄酒總是酸壞好浪費,於是想辦法保存葡萄酒。
而葡萄酒又不能煮沸,否則會失去風味。
這才有了巴氏消毒法。
只是,阿鯉的回答句句不脫離吃,實在是很可愛,也讓曜初扶額。
姜握:怎麼說呢,她教孩子的年紀不同,果然還是有差異的。
她教曜初的時候,正是三十來歲事業心強的時候,每天打開系統查詢籌子,絞盡腦汁想可以買什麼指南。
等教阿鯉的時候,正好是每天琢磨吃什麼的時候,於是……
但好在,姜握安慰自己,也用目光安慰曜初:孩子不離了大譜就行,看看我們阿鯉回答的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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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朝端著酥山進門。
姜握見他倒是一怔:如今端點心的事兒不都是小湯圓在做嗎?
曜初已然隨意笑道:「東宮有點事,讓他先回去了。」
姜握也就不做理會。
她只對阿鯉笑道「那等下吃過點心,帶阿鯉去看『需要前置技術的發明』,咱們去瞧新式的水車,好不好?」!
第367章 工程專業楊小藜
出門前,姜握從匣中取出三枚新的草藥香包。
一枚給曜初系上,一枚給阿鯉系上。
今日是要出門,不同於宮中多遍植羌活、厚樸、艾草等草藥,為防夏日蚊蟲,自要換上藥力強些的香包。
馬車上也備好了消暑茶以及擋太陽的冪籬。
臨出門前,阿鯉卻又轉回去,自己拎了個藤編的小箱子。
到了馬車上,阿鯉打開箱子跟阿娘分享她的玩具——幾架用竹片打磨拼接而成的,很簡易的水車模型。
「要我講給阿娘聽嗎?」
曜初含笑:「好啊。」新式水車涉及冶煉、灌溉農事等諸多事,曜初雖未必會去如專業人士一般了解原理,但自然分的清楚幾種水車,以及它們各自的效率——以阿鯉的年紀,估計能大體分清水車以及作用就不錯了。
果然,阿鯉聽說母親要聽她講,還很是認真的准備了一會兒。
把她手裡的模具排了排順序。
然後再開始講之前,還是不忘感嘆一下:「舂米真累啊。」
曜初笑道:「知道累就好。」
其實在農戶之家,並不是完全男耕女織。許多女子在承擔紡織、家務之外,也要承擔繁重的糧食加工工作。
正如李白詩中的『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不由讓他有『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之感。*
而舂米,還只是去掉谷類外面的殼。
如今在北方的糧作物中,麥子的占比更重:稻谷可以不磨,但麥子確實要磨成粉變成面才更好食用。
而磨麥子用的碾磨,並不是每個人家都能具備的。
就算在新華夏成立後,六七十年代的許多村落,每個村還都是有幾處磨坊,專門用來磨面。
而推動大而沉重的碾磨,除了人力、畜力(如驢拉磨)外,自然還可以利用水力——通過水車之力來推動巨大的碾磨。
不過,此法有個巨大的限制:水。
水車必須建造在水體旁邊,而且水勢比較大(不能是咕嘟嘟的小泉眼),才有足夠的水力能夠推動水車。
所以,史冊上還曾記載過,李隆基身邊的宦官高力士,曾經就占據渭水高地的合適地段,設置水車和水磨,提供『小麥加工服務』來賺錢。[1]
可以說是一本萬利。
畢竟水又不要錢。
阿鯉已經排好了水車模型。
「這是筒車,這是龍骨翻車。」
其實方才阿鯉從舂米開始講起,也是她自己更關注吃的緣故。其實在農事上,水車更多並不是應用於磨面,而是應用於灌溉。
最原始的灌溉方式是什麼?自然就是人自己拎個桶再放個葫蘆瓢,一勺勺的澆去吧。
但人力有限。如此澆灌,實在是太費人了。
於是,聰明的勞動人民,哪怕不懂能量的轉換,但也創造出了最原始的水車。
大大解放了部分勞動力——
之所以說是部分,是因為沒有那麼多合適置水車的地方。
直到元代農學家王楨的農書,以及明代科學家徐光啟所寫的《農政全書·水利》裡,都提過相同的問題:「凡水岸稍下,不容置車,當旱之際,仍用戽鬥。」*
何為戽鬥,就是用竹篾等編成鬥形,兩人對站,拉繩汲水。
總而言之一句話:還是靠人澆灌。
阿鯉又拿起了一個模型背書道:「這是十多年前改進的高轉筒車,『車戽可積為池沼』——哪怕是田地比河岸高,甚至田地在山上,也能灌溉到。」
阿鯉自然說不清楚那麼多原理,這種水車也是元明時候才有的,亦是寫在王禎的農書之上「(高轉筒車)日夜不息,絕勝人牛所轉。此誠秘術,今表暴之,傳於後世。」*
每回翻看這些農書,姜握都覺得,在古代願意把這些『秘術』『農事』記載下來的人,當真是心有赤誠的科學家。
此時,阿鯉舉起了最後一個水車。
「這是新式水車。也是水鬥式水輪車。」
其實何為水車,原理都是一樣的,就是利用水撞擊水車的輪子,產生動能。只是傳統的水車,許多水的動能都是浪費的。
而水鬥式水輪機,卻是通過改造的衝擊式葉片,大大提高水動能的利用效率。且提高率十分驚人,幾乎能百分百利用水的動能。
經過計算,比普通水車小二十倍的水鬥式水輪車,就可以提供普通水車的能量了。
這便能解決許多『水岸稍下,不容置車』,以及水流平緩,動能不足的問題。
今日,姜握要帶阿鯉去看的,就是立新式水車。
阿鯉轉著手裡的水車,其實有些不明白:「太母,為什麼如果水鬥式水輪水車的轉速,是水流撞上這種衝擊式葉片速度的一半時候,就能幾乎百分百利用水的動能呢?」
姜握誠實回答:「我其實也不太懂。阿鯉如果想知道更多,到時候可以問城建署的研究員。」
對姜握來說,動能轉換的原理她是明白的,但這種新式水車的復雜專業原理,她真的不是很明白。
但正如她從前感慨過的,這種不明白,才是她的追求——
從只有她明白(礦燈、火藥),到她努力啃課本然後帶著自己的團隊去搞明白(水泥、玻璃),再到最後,她終於可以不明白,只審批成果。
比如那幾個曬鹽專用的【儲水池】【蒸發池】【結晶池】,她確實到現在也沒有將細節全部弄懂。起碼讓她現在去城建署搞出一套鹽池來,是絕無可能的。
她到這裡來數十年,終於也算是磕磕絆絆走出了這三步。
**
洛陽城外當陽村。
十七歲的楊小藜,站在待立的新式水車的邊上。
她如今已經從女校畢業,是上陽宮高等學校工學院,工程專業第二學年的學生。
女校的課程並不是固定的學年制,幾年就一定畢業,而是分為上中下三舍,只看成績——每科的成績都會被量化為學分,當學分考夠了,就能夠升入上一等舍。
而上舍的學生,一年後就可以試著考高等學校了。
她們是上陽宮第一批入學的女校生,在同學中,楊小藜不是前幾名考入高等學校的。
但一向很刻苦的楊小藜倒不氣餒:一來她很坦然認識到,比起朝臣家送進來的小娘子們,她基礎就是很差,要先補足這塊不足才能往前走。
然而旁人也不會停下來等她,進來念書的學生少有不刻苦的。
若真有仗著出身官家在混日子的——雖說女校沒有固定的學年制度,但下舍可是有的,在下舍學了五年還考不上中舍,無論是真『不開竅』還是『憊懶偷閑』,就都得請退學將名額讓出來給新生了。
除了基礎問題,再一個就是,楊小藜堅定要考的,是需要不少格致知識的工程專業。
這在她剛考上中舍,拿到高校的各專業詳細介紹圖時,就決定了——
【工程專業:我們將格致知識轉化為可用的機械;我們將自然的力量取來助人;我們能做到遠超自身力量之外的事情。】
*
楊小藜家是真正孤女寡母相依為命。
沒有其余的家人,只有自己。
小時候楊小藜見過太多母親搬不動的東西,尤其是楊母做醬菜生意為生,腌菜的壇子、大量的菜蔬、水甕、以及買來的糧民……
早在楊小藜八歲去上學前,母親的腰就不太好了。至今,楊小藜還時不時會請相熟的,醫學院的學姐來為母親針灸理療。
其實最開始,楊小藜入女校的時候,對未來還有點模糊:她當然要好好讀書認字,有學問有出息。
但到底將來要做什麼,有什麼出息?她並沒有具體的概念。
直到看到工程學院的介紹,楊小藜才確定她真正想做什麼:她要做個工程師。
於是她在考入女校上舍那天,填初步志願的時候,就毫無猶豫地寫上了工程專業,並且沒有選備選志願。
女校上舍的課程並不完全固定,除了必修課外,會根據各個學生的志願,分成不同的選修課班級,由高等學校裡的老師或是學姐學長們來給她們上課。
比如偏好詩詞歌賦,志願填了文學院的同學,跟楊小藜這種奔著工學院去的,選修課自然不同。
楊小藜上的第一節 選修課,是由城建署一位叫邢元的女官來代課的。
她拿著鉛筆認真記筆記——
「其實咱們身邊早就有許多『工程』了。」
「先人的坎兒井,渠堰,精刻工藝,滑輪,機關鎖,拋石炮……都是造福於世的建造工程。」
「再有,就是水車、風車。」
來講課的邢老師說起風車水車,語氣都有些變了,果然,這兩項是她的專長。
後來楊小藜才知道,這位邢元老師,也是城建署最早一批的女官,改造過高轉筒車和連筒架槽,前幾年已經升到一級研究員了。
而且,這位邢老師……
「小藜!水車都要開始立了,你的數據本都准備好了?怎麼在水邊上發呆?」
楊小藜回神,抬頭望向熟悉的臉,連忙跑過去展示了一下:「老師你看,我都備好了。」
邢老師,如今已經算是她的『導師』了。楊小藜考入高等學校一年後,就加入了水車的研究組。
此時楊小藜手裡捧著的木板夾上,夾了數頁麻紙,還有用繩子拴著的幾根削好的鉛筆,用以記錄數據。
而她斜跨著的麻布包裡,還裝了水鬥式水輪車的幾版圖紙、算盤、水車模型等物件。
預備著一旦有什麼問題,可以現場驗算並在模型上標注出來。
邢元喚過學生後,滿意點點頭。
「老師,這就開始嗎?」
邢元望著已經能看到的馬車笑道:「很快可以開始了——特殊的客人到了。」!
第368章 看一眼未來
立在新式水車旁的邢元,遠遠見到大司徒府上的馬車,期待中還帶了點激動——
她這般心情,除了成果會被宰相看到外,還有一個緣故:她終於追上『競爭對手』了。
邢元與余常佳都是第一批考入城建署的女官。開始從事的當然也都是水泥和混凝土和置備人工化學物之事,後來又曾同時作為骨干技術人員,帶領過玻璃生產小組。
而這十多年來,水泥玻璃都可以穩定生產,她們這種資格老,本身能力出眾的女官,便被分到了不同組別,開始作為真正的學科領頭人各自帶組。
從當年一起考進城建署開始,邢元就一直把當年每次考試,總比她考的高一點的余常佳,作為追趕的競爭對手。
這些年她們各有成果,起初是邢元改良的水車得到了嘉獎,算是領先一步。
但很快,聖神皇帝登基沒多久,余常佳就搞出了『特大課題』曬鹽法。鹽,鹽稅,這可實實在在關乎朝廷近一半的稅收。
於是皇帝都親慰嘉獎過余常佳——其實聖神皇帝會定期來城建署練火銃,也常與大司徒一起走訪科研人員,因此她們這些研究員私下面聖的機會其實不少——但在大朝會上當眾受到聖旨嘉獎,並得御賜爵位,還是極大的殊榮。
再加上,邢元還知道,在曬鹽法真正推廣前,大司徒還特意在年節假期下,帶著兩位宰相(裴相、辛相)去看過鹽池。
邢元沮喪:又輸了。
不過,這一回她們課題組終於做出了新式水車。
而且就在前幾日,她在城建署輪值時,還收到了尚書省的通知,請她將立第一台新式水車之事安排在田假的倒數第二日。
大司徒要帶著小郡主去親觀此事。
當時邢元就激動了,甚至當晚都沒睡著覺,第二日一見到余常佳就把她攔住,當場宣布:「大司徒要去看我們的水鬥式水輪車起立!」
余常佳點頭:「哦。」
邢元:……
什麼叫媚眼做給瞎子看,她算是體會了個十足十。
本來她從昨日接到尚書省的通知函後,就一直憋不住的興奮,像是個水車一樣不停地在屋裡轉來轉去(楊小藜眼中的老師),就等著今天余常佳來上班。
結果,余常佳的反應,就這!
余常佳見她似乎是吃魚卡住了一樣的神色,想了想才認真道:「恭喜。」
她不太會社交,覺得這對話到這裡就夠了,於是揮一揮衣袖走向了自己的實驗區,只留下依舊『白做媚眼』『白炫耀』的邢元。
楊小藜原是來送報告的,結果圍觀了整個過程,還不敢笑憋的臉通紅。
邢元回過神來,忍不住對自家學生抱怨道:「這人還是研究鹽的呢!怎麼為人數十年如一日這麼『淡』啊。」
那些鹽怎麼沒有把她腌的有滋味一點?
邢元還有好些關於她新式水車的用處,沒來得及跟余常佳顯擺,只好留著第二日說給大司徒聽了——
而她看到從大司徒府馬車上下來的,除了小郡主,竟然還有皇儲外,那更是驚喜的像是小風車一樣快速迎了上去。
姜握也只含笑聽著:城建署裡幾位能挑大梁的一級研究員,每個都是她真正的『寶貝』,她們的性格也各有不同。
余常佳多沉默,邢元就有多少話。
在水車安於河岸的過程中,根本沒有旁人能插上嘴,只聽邢元的聲音在闡述水車的各種用處:「這水車可不止能用在農家灌溉、碾磨麥子谷物上,凡事需要『人力、畜力』之地,都可用上:開礦碎岩、打井抽水、冶煉鍛造、造紙化漿……還有鹽井、曬鹽都是用得上啊。」
姜握聽她最後還不忘強調一下她的水車能用在『鹽』上,不免一笑。
這回,可得給邢元和余常佳一樣的爵位,否則她可能睡著睡著覺半夜都得坐起來:怎麼回事啊!
而姜握看著新式水車,看著它將大自然水的動能轉化為可用的能量,自然會想到另外一種利用『水』為動能的方式。
她原沒想到曜初這一日也會特意過來。
但既然曜初今日來了,也見到了水車這種動力源,就帶她去看看那件『雛形機器』吧。
**
城建署。
曜初起初是有些吃驚的。
「姨母,我怎麼看著這一處實驗室,比火銃研制區還要監管嚴密?」
姜握點頭:「是更嚴密些。」
畢竟……
姜握帶著曜初和阿鯉往裡走去:「如果說火銃還是當下,那麼,這個實驗室裡,則是未來。」
*
曜初看到的第一個模型,其實不需要旁邊的研究員解釋,她小時候見過這件東西,她想阿鯉也見過——
是一個『汽轉球』玩具。
這是個只可遠觀的金屬玩具:下面架著燒水用的鍋,鍋上面連接著一個裝有噴嘴的金屬球體,隨著水沸騰,球體噴嘴噴出水蒸氣,帶動著這個球轉動起來。
果然,不只曜初認識,阿鯉也見過這個玩具。
她笑道:「汽轉球!」
姜握點頭:「它其實還有另一個名字:最早的『蒸汽機』。」
是的,若是追溯人類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標志【蒸汽機】的起源,最早,就是在公元一百年左右,古希腊人做出的這種汽轉球。
人類其實很早就意識到,蒸汽的力量。
但一直到近兩千後,才真正將蒸汽機普遍運用於工業,並不是在瓦特之前,所有人都想不到這個問題。
而是真正的蒸汽機前置技術真的太多了。
就連瓦特,眾所周知,他也並不是發明了蒸汽機,而是改良了蒸汽機。在瓦特之前的百余年,初版蒸汽機基本只用在煤礦上,用來做排水之類的工作。
正如姜握來之前,曾見過的一句調侃:「我為什麼不上清華北大,是因為我不喜歡嗎?」
蒸汽機也是同理。為什麼人類會用畜力、風車、水車,不去用蒸汽之力,是因為不喜歡嗎?
是做不到。
就連瓦特,在他改良蒸汽機後,也沒有能立刻應用到工業上。
比如,蒸汽機一個很重要氣缸密封問題,瓦特當時能做到的密封法,就是……用麻繩緊緊纏繞在活塞底部。
想想就知道,這怎麼可能完全密封。
而瓦特的蒸汽機終於能應用於工業,也是多虧了當時已經有了水力驅動的炮筒鏜床這種前置技術,後來又有英國的科學家,進一步精進了炮筒鏜床,才能做出真正適用於工業的蒸汽機。
而現在這個時空裡,真正蒸汽機所需要的,機床鏜床能做出的標准工件自然全都不存在,焊接法也達不到相應技術。
相當於,一台蒸汽機,全部靠人工『手搓』。
能搓出來嗎?
在圖紙齊備的情況下也是可以的,但終究只能是實驗用品,別說想大規模運用,就算是只用在蒸汽機最初的本行『煤礦』產業,以這台蒸汽機的效率(只能轉化大約百分之三的能量),都很不如水力甚至是人力畜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蒸汽機可不是水車,借用的是自然之力。
蒸汽機的本質,是要燒開水運用蒸汽。
而燒水是需要煤炭或者是木炭的,若是轉化效率不足,完全就是賠本買賣,自然就是不會有人用的雞肋。
如果以木桶理論『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取決於最短的那塊木板』來類比——那現在這台蒸汽機基本上只有個桶的雛形,所有的木板都很短,而且桶的縫裡還在漏水(貨真價實漏水,密封性不行)。
其實若沒有機械時代的金屬焊接鑄鐵密封,橡膠圈也可以頂一頂。
但問題是,吳英還在海外飄著,別說橡膠制品了,橡膠樹都還在搜尋中。而姜握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紅薯,吃一口土豆都是個問題。
*
「太母,這才是真正的『蒸汽機』嗎?」
阿鯉的聲音把姜握喚了回來。
她看著眼前這世上第一台手搓『蒸汽機』,她實在說不出,這是真正的蒸汽機。
但她能理解阿鯉的意思,比起方才那只汽轉球,這台有鍋爐,有活塞,有杠杆,有泵……的一套鋼鐵大家伙,哪怕不能用,也勉強能算是『蒸汽機』了。
於是她回答:「會有的。」
而看到蒸汽機,想到第一次工業革命,她當然也會想到第二次工業革命,電氣時代。
其實如果從制作來說,『制作』電其實比蒸汽機簡單。
因為電更依靠原理和知識:她小時候還上過興趣班,學過怎麼用土豆插上不同金屬棒做成簡易小電池,可以點亮小燈泡(土豆換上檸檬效果更佳),也知道發電機的原理,是磁場中運動產生電流。
但……
如果說蒸汽機還能摸到真切的邊,要改良的是實在材料和技術問題。
那麼電,則要考慮發電、電壓、儲存、運輸、輸送、電網等一系列問題。在沒有工業基礎的情況下,『試驗電』走到頭,應當就是『無線電技術』。
姜握看向曜初和赪赪。
親生的母女,總是相像的。
她們像又不同,是隔了三十年的兩代傳人。
姜握指著眼前的機器道:「現在這樣東西,還不好用。」
「水車、風車,甚至在某些方面畜力人力都要比它要強。」
「但別忘記它。」
姜握摸了摸阿鯉的頭。
小孩子長大的就是這麼快,原本還抱在襁褓中的嬰兒,現在已經無需她額外彎腰,伸手就能摸到她毛茸茸的頭發。
姜握轉頭看著『蒸汽機』:「它就像是阿鯉一樣,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是還未越過龍門的鯉魚。
*
「今日我還要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研究員。」
與余常佳和邢元都不同。
研究蒸汽機的研究員,姜握曾經與她私談過數次——這位研究員需要有心理准備,她的工作可能數十年默默無聞。
沒有辦法如曬鹽法和新式水車這樣,研究成功即可投入到使用中,同時作為研究員也能獲得巨大的榮譽和回報。
研究蒸汽機,無疑是一件寂寞而漫長的事情。
得是個穩得住的人。
比如邢元的性格,哪怕她對機械精通,姜握也不會讓她來領這個課題組。
說來也巧,最終姜握敲定了負責蒸汽機的研究員,名字恰好叫做陳穩。
且她比邢元,余常佳等都要年輕不少,今年才三十出頭。
*
陳穩記得她進宮的那一年——
她十一歲上,就因為父母亡故,叔叔嬸嬸不願意養拖油瓶,就給她虛報了兩歲的年紀,作為良家子送進宮做宮女了。
陳穩進宮正是天后攝政那一年,也就是姜握離開朝廷去做巡按使的那一年。
不過朝廷的風雲湧動,跟這種剛進宮的小宮女並沒有什麼關系。
她只是按部就班的進行宮女培訓,然後……才發現每個宮女都要讀書識字,甚至還要學術算等科,學優者居然還能考官!
陳穩是入宮小半年,才知道掖庭宮女讀書之事,正是天后與已經離朝的姜相定下來的規則。
她心中深深地感謝——自從開始念書,她終於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了。
叔父嬸娘之所以非要送她進宮,也是覺得她從小瘦弱寡言,既不能干體力活也不太會討人喜歡,看起來也不好往外嫁,一直養著實在賠錢。
然而在進宮後,陳穩才發現,在術算、圖紙等事上她皆一學就通,掖庭中的老師都感嘆,從沒教過這麼天才的學生。
而她,也創下了年紀最輕就考入城建署女官的記錄:她只學了一年,十二歲就考過了。
城建署庫狄署令當時都驚了,特意帶她去見了各位研究員。
在她入城建署兩年後,姜相歸朝也見了她。
那之後至今,又過去了二十余年。
陳穩已經是三十余歲的陳穩。
如果說三十多年前,父母給了她第一次生命。那麼十一歲那年入宮,開始認字讀書,絕對是她第二次生命的起端。
在某種程度上講,她還要感謝叔父。
當然,陳穩不是那種以德報怨的人。
她考上城建署女官之後,彼時都城還在長安,叔父大概是從旁的宮女家人處聽說了此事。
於是,之前每兩月宮女可會見家人,但家人一次都沒來過的陳穩,那之後忽然就頻頻被通知去見親叔叔——她叔父塞了銅錢給守門的宦官幫著傳話要見她。
陳穩只道她沒有家人。
或者說她的家人盡在宮中和城建署。
後來,先帝末年她隨駕到洛陽城建署,就再也沒什麼然後了。
直到聖神皇帝登基,有了上陽宮學校。
陳穩又是第一批入上陽宮高校的。
兩年後,大司徒找到了她,給了她蒸汽機的原理和詳細圖解。
陳穩看過後就明白她主持的這個課題,有多麼大的潛力,而大司徒的話語,讓她的相信更堅定。
哪怕這中間還要寂然無聲堅持許多年。
陳穩索性給自己起了個字。
正如她此時向皇儲自我介紹的那樣——她名陳穩,字不急。
不急。
皇儲氣度沉靜穩重,聽了她的自我介紹,神色未變。
但生的面如粉桃,珠圓玉潤的小郡主一聽就笑了,把她的字念了兩遍,然後仰頭問她:「那以後我不叫你陳研究員,叫你不急研究員好不好?」
陳穩拱手為禮而應。
*
姜握離開的時候,按照今日給邢元的加班補貼,也同樣留了一份單子給陳穩。她只需要月底前交給城建署的財務人員,月初就會隨著她的俸祿一並發下來。
其實就算今日大司徒不來,陳穩也是在自願加班的。
她對鋼鐵機械,有一種分外著迷。
不過她還是沒有推辭地接過了加班費的簽單:她沒打算兌換,准備收藏下這張大司徒親簽的公文,也是收藏下這一日——
大司徒帶著皇儲與小郡主來親看,並鄭重介紹了她主持制作數年,耗費了許多昂貴的鋼鐵等物力,目前卻依舊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機械。
陳穩轉身回來,看著眼前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大家伙。
對它也是對自己道:「終有一天,你會派上大用場的。」!
第369章 三重致仕
東宮位於皇城之東,入內可不經主門則天門,從重光門直接回到東宮。
但這日曜初回宮後,依舊先去蓬萊殿面聖,將今日的行程一一回稟。
只是順序稍微換了換,先說正事。
回過所見水車與雛版蒸汽機(曜初是按照姨母的稱呼來的),這才將晨起聽到阿鯉身邊乳母不敬之言大略道來。
然後語氣很平淡,如點評臣子得失般道:「駙馬顧此失彼,難以周全。」
「還請母親將宮正司、殿中省掌刑罰的宮人,借幾個與我,明日是田假最後一日。」她要親自理一理東宮內宅事。
皇帝蹙眉不悅:為東宮宮人有不敬之言,亦為這宮人還是阿鯉身邊的人。
於是點頭:「去吧。」
曜初這才告退,她自殿內出來,自有門口守著的小嚴公公一路將她恭送到大門。
她看了一眼小嚴公公:雖然一年多過去了,曜初每次見到他,還是有點不習慣。
嚴承財年紀也大了,聖神皇帝已經賜了宅子,讓他在京中養老,不必再入宮當值了。
如今御前輪著當值的是殿中省選出來的宦官,與這位嚴承財的徒弟小嚴公公。
說實話,小嚴公公可比嚴承財機靈多了。
畢竟嚴承財這輩子也是主打一個進步靠命運:太早就遇到了聖神皇帝,屬於皇帝經歷和情感上的心腹。
但他的弟子就不同了:先能在宮中一眾太監中,被選入御前伺候,又能在蓬萊宮中一眾宦官中殺出重圍,擠到嚴承財身邊被他收為徒弟的小嚴公公(連姓氏都跟著改了),必然是靠能力上位的。
那真是比嚴承財機靈周到不知多少。
但……曜初想起曾見過數次,姨母走過路過在廊下打瞌睡或是走神的嚴承財,就要調侃兩句。
而如今,對母親和姨母來說,這蓬萊宮中宮人,應當都沒什麼分別了。
*
曜初回到東宮的時候,宮內氛圍頗為壓抑肅殺。
時已黃昏,但對幾位宮正司和殿中省的掌刑罰審訊的主事來說,夜裡突查以及夜審是常事。
於是當即走馬上任,按部就班開始順著今日的兩個自爆的『大瓜』排查起來。
在自己院中的唐願,自然也很快聽到了這個消息。
這讓他原本有些糾結的心思很快做出了決定。
他來到東宮正殿請見。
先把今日晨起在姜宅未行的大禮行完,然後垂首道:「殿下,我實在無能,顧此失彼,差事不能兼顧。因常去大司徒府上接送郡主,便疏於對東宮宮人的管教,誤了正事。」
「此後,還是得勞煩殿下另選周到之人陪同接送郡主,我先將分內之事做好才是正禮。」
再拜:「實是我無能,望殿下寬恕。」
唐願很是忐忑,不知道他這一次,有沒有如從前一樣,猜對皇儲的心思——
其實若說二歲前,小郡主的衣食住行還難自理,總需要嬤嬤貼身照應。
但如今的阿鯉,只是休沐去姜宅念書(上朝日姜握直接往東宮來更方便),哪裡還需要自己再加上兩個嬤嬤一起陪著。
反正也都進不去大司徒的書房,只是干等著。
就路上那段時間,他自己完全可以接送阿鯉。
但這個安排,殿下卻一直沒有取消掉。
唐願今日細細琢磨了一番忽然明白了:殿下……是不想自己單獨與郡主接觸太多,尤其是對郡主產生什麼思想上的影響。
說起來,他自然也讀書認字的,但殿下早就交代過,連阿鯉的啟蒙教認字,都不許他來教。
於是今日,他特來請無能之罪,並且表示東宮內宅才是他的正事。
是啊,若是類比前朝來看,也沒有宮妃的正事是出門去接送孩子讀書,都是要安安分分待在自己宮裡,管好宮人不出亂子才是。
唐願覺得時間過了許久。
他能聽到殿下手裡翻動紙頁的聲音。方才他進門請罪的時候曾經不經意瞥到了一眼,上面是些復雜的圖形線條。
也不知他方才說的話,殿下有沒有聽進去……
「就如此吧。」
唐願終於松了一口氣,慢慢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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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
五月底的夏夜,風拂到臉上還是溫熱的。
正適合喝冰鎮過的葡萄酒和西瓜汁。
姜握選的是葡萄酒:今日帶曜初和阿鯉看過了蒸汽機的雛版,總覺得又放下一樁心事,當喝酒為賀。
崔朝見她選了酒,還去拿了撒了椒鹽的培根條配酒。
姜握接過碟子來捧著吃,免得掉落在衣裳上:「還好今日太累了,阿鯉已經睡熟了。」
否則聽到動靜,很可能也要跟著吃一頓宵夜。
吃了兩塊烤培根條,姜握才問道:「今日唐願是怎麼回事?」
晨起曜初那一句輕描淡寫的東宮有事,姜握也不願多問,但到了晚上,曜初卻是自己回宮,把阿鯉留了下來。
崔朝也只大約知道些:「阿鯉的嬤嬤們口舌不謹,讓曜初撞了個正著。」
他又道:「東宮要整飭,也非一兩日的功夫。且今日能有口舌不謹,說不得下回就有手腳不干淨的。不如讓阿鯉在家裡多待幾日,等東宮徹底安穩了再回去。」
姜握喝了一口冰鎮過的葡萄酒,笑道:「明日也罷了,是田假最後一日,後日咱們都去上朝,誰看著她呢?只怕只有女衛看不住她。」
崔朝一時沒說話,只是望著姜握。
而姜握忽然就明白了。
崔朝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在夏夜的風裡顯得溫熱而柔和:「朝上如我一般年紀致仕的朝臣也不少。」
這些年的宰相們都太卷了且不論,但普通朝臣致仕年紀,還是基本都卡在七十歲前的。
「太常寺原就不是我所長。當年先帝與我此位……」只是將自己的身後事交給了他,並且希望他作為太常寺卿常去看他。
但對崔朝來說,他哪怕不是太常寺卿,也不會耽誤他常去太廟陪伴先帝。
至於鴻臚寺,他在外交學院任教也有九年了,所學悉以教給學生,亦或是變成書籍。
「夏日裡去上陽宮也覺得累的很。」
崔朝道:「雖說我不像王相一般,天天念叨著致仕,但我心裡,也是一直想致仕的。」
他端起了他手邊的玻璃杯:「還請大司徒代我在陛下面前陳情。」
杯子停在空中半晌。
崔朝也不催促也不放下,只是安靜地舉杯等著她。
直到姜握最終端起杯子與他相碰:「好。」
夏夜中,玻璃杯相碰的聲音清脆作響。淡紫色的酒液中倒映著天下星河燦爛。
*
而這一年,如崔朝一般請姜握代為陳情致仕的人,還不只一個。
尚書省。
姜握起初是下意識搖頭的:「那不行。」
裴行儉想致仕,她一聽這件事,就把自己搖成了阿鯉小時候玩的撥浪鼓。
見此,裴行儉解釋道:「我是有緣故的。」
然而卻看眼前大司徒已經開始『認真』盯奏疏,顯然單方面要結束這段對話,裴行儉有點無奈。
他道:「我致仕也不是不干活。」
觸發了關鍵詞,姜握抬起頭來。
裴行儉在姜握對面坐下來:「陛下是明有定規:不管是京官下派,還是直接去吏部考官,各州縣的官員均不得回祖籍為官。」
即官員『盡用別郡人』。
這種地區回避,除了打壓世家,自然也是一種避嫌,以及防止政治腐敗。
而除了地域本鄉上的回避,朝堂上還有些雖未明定,但也是普遍公認的『潛規則』。
比如,父子、祖孫、叔父兄弟等,自然不好同省、同部為官。
打個比方,總不好兒子在負責戶部負責擬度支計劃,而父親就負責批准計劃。
「其實,別說同為宰相,就算是我為宰相,夫人為尚書……若換成父子或者是兄弟,在從前也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庫狄琚晉升路徑不同,一路是從城建署上來的,而且,對朝臣們來說,父子、兄弟同為重臣,需有一人辭官避嫌這種事,他們能找到先例,但夫妻倆同朝為重臣……
怎麼說呢,大司徒家中,實在不算是夫妻倆同為實權重臣。
也不能作為參考。
裴行儉道:「這與她是不是女官並無甚關系,而是一家子同為宰相,實在是不太妥當。」
裴行儉已年過七十,以他的身體素質是可以繼續干,然礙於朝上約定俗成的規則,他繼續為相,夫人庫狄琚和女兒,就都難再進了。
就算聖神皇帝用人唯賢,不避親屬。
但若讓他們夫妻同列宰輔之位,必然也少不了風言風語,以及將來他們夫妻共事,反而要避許多嫌疑。
比如他與姜握能單獨正常交代的公務,為了避官場腐敗之嫌,或許就沒法跟夫人單獨交代。
如此一來,兩人同為宰相,反倒是耽擱了公務。
尤其是,在裴行儉看來,若夫人拜相,最適合的宰相位置正是尚書省。而不是中書省擬詔之職,亦或是門下省封駁之權。
下轄六部,抓落實工作的尚書省,更加適合庫狄琚。
那自己這個尚書右僕射要是一直做下去……
裴行儉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笑道:「不是我偏私自家人——其實這些年為了避嫌,城建署的公務我就是一點不問的——故而不論其中辛苦,只按照吏部對官員的考功來算。」
「她也可拜相了。」
姜握點頭:固然城建署的許多『秘方』是她所供,但這些年城建署的攤子越鋪越大,事無巨細的一線管理人還是庫狄琚。
那些性情各異的研究員、科研人員能夠安心研究,諸多秘密實驗能夠這些年安穩無漏,以及城建署一直以來的盈利……種種成果,也都是庫狄琚的心血。
兼之她現在又監管工部,炎炎夏日也在加班,安排新式水車的水利工程的鋪設。
以功績論,庫狄琚也當拜相了。
不等姜握說話,裴行儉就道:「況且,我給自己找好了一個更合適的去處。」
「大司徒必然能猜到。」
其實從裴行儉說出那句『致仕並非不干活』,姜握就猜到了——
自劉仁軌離開後,上陽宮學校的教導處主任一直空缺著。
實在沒人能在劉相之後,再挑起二校教導處主任的大梁。
秉承寧缺毋濫的原則,如今學校中若有事需裁斷,都是學生/老師報給上級系主任,解決不了再上報學院院長,實在不行院長再去尋副校長解決。
算是所有人分攤一下劉相的工作。
然後……作為副校長之一的姜握,也就體會到了劉相原來做了多少工作。
她與聖神皇帝也商議了不止一次教導處主任的人選,甚至已經商討到,一人挑不起大梁,可以排個班,讓宰相以及六部尚書們輪流代理。
可如今裴行儉提出這個方案——
「我若不做宰相,如劉相般只待在上陽宮學校裡,應當擔得起此職。」
確實,若如此論,沒有比裴行儉更合適的了。
**
證聖二年十月,宰相裴行儉致仕,封聞喜(其家鄉為聞喜縣)郡公。
聖神皇帝念在他辛苦多年,並未直接令他入職上陽宮,而是極為大方給了裴行儉二個月的假,令他可回家鄉走親訪友。
待到明年正月後,上陽宮學校開學前回京即可。
然而,聞喜郡公並沒來得及衣錦還鄉,甚至沒來得及趕上明年的開學——
邊地傳來緊急戰報:後突厥可汗默啜兵寇靈州,還鼓動了旁邊一個叫做室韋的小國一起造反。
其實從後突厥這個名字,也能回答一個問題:為何無論之前被揍得多慘,過不了十年二十年,邊境四夷總會再起兵造反?
因為……已經不是之前被打怕的那群人了。
比如後突厥,就脫胎於北地東突厥和後來的薛延陀混合體——當年東突厥被李靖大將軍滅國,後來薛延陀又被李勣滅國,還售後了兩次,老實了許多年。
然而時光流逝,現在掌權的又不是當年被打的嗷嗷叫的那一批人,這不,連國名都改了,號後突厥可汗默啜。
這位可汗覺得祖宗們總輸,可能是個人素質有點遜,還是得他『降伏』中原。
於是『養精蓄銳』數年,終出兵二十萬(號稱)寇靈州邊境。
*
姜握在朝上認真吃瓜,見兩位好友爭辯——
上次還是遼東出事,劉仁軌和裴行儉爭奪領兵權。
這次,是裴行儉跟文成在爭。
裴行儉開口就是絕殺:「李相,您可是宰相怎麼能輕動?」
文成:……剛辭職的人說話是硬氣哈。
她緩一口氣,剛准備辯駁,就聽裴行儉第二句絕殺已經拍馬趕到:「您還是軍事學院副校長,怎麼好走開。」
裴行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沒競爭上副校長,原來上天就在這兒等著補償我呢!
李文成:……
不對——
「裴相不是要做二校教導處主任嗎?」
裴行儉越發理直氣壯:「我還沒走馬上任。」不好意思正好卡在空窗期,現在我是無業游民。
李文成無奈:爭不過,這實在爭不過。
第370章 「恭賀陛下得子」
「恭賀陛下新歲喜得新子!」
證聖二年的正月朝會,群臣們恭賀聲隆隆回蕩在明堂中。
聽起來很莊嚴肅穆。
然而不管別人『恭賀』出這句話時,心裡到底如何想,但列於百官之前的姜握說出這句話時,心底已經有個小人笑翻過去了。
甚至為了維持面上的雲淡風輕宰相姿儀,姜握還特意打開系統,在系統的面板上打下了一串『哈哈哈哈』。
小愛同學:?
群臣恭賀完畢,宰相們入座。
姜握這才略微側頭:能看到剛拜相月余,新任尚書右僕射庫狄琚的神色,也是有點繃不住的復雜。
再換個方向略側首,文成的嘴角都放不平,顯然也在努力忍笑。
聖神皇帝在丹陛之上,見自家大司徒的吃瓜神情,眼底也不由閃過幾分笑意。
而這一切都要從出征兩月余的裴行儉那說起。
裴守約也是『與眾不同』,從前將領出征,戰利品或是俘虜,或是牛羊、或是金銀。
然而這次裴將軍,給聖神皇帝打了個『好大兒』出來——
新歲後,靈州送來捷報。
後突厥默啜可汗戰敗,欲率部歸降,並且默啜可汗特意送了一封親筆書信到裴行儉處,請他轉交聖神皇帝。
「默啜願歸降,並叩請為聖神皇帝之子。」[1]
當時接到這封降書的裴行儉:……
這是什麼新的投降方式?
但到底是後突厥可汗的降書,裴行儉也不能私自扣下,只好隨著捷報一起送回了京城。
**
時間往回倒兩個月:靈州的急報剛送到,裴行儉就急著出發。
靈州是軍事重地,西據賀蘭山,東有黃河險。從秦朝抗擊匈奴起,這裡就是邊境重地。
而對姜握來說,之所以知道靈州必然是軍事重地的緣故,是因為……宋朝把這兒給弄丟了,且朝上還就要不要『棄守靈州』爭論過。
連宋都要爭論下『棄守』與否的地方,必然是軍事上的咽喉要地!
不過裴行儉急著出發,倒不是多擔心靈州重地失守,而是怕……默啜可汗一旦進攻失利就心生懼意跑掉。
游牧民族就這點實在讓人頭疼:打不過後跑路也快。
裴行儉對靈州的防守還是很有信心的:此地從秦漢起就建了城池抵御外夷,這些年朝廷更是屯田安民,構築堡壘,囤積火藥。
別說默啜可汗只是號稱二十萬大軍,就算他真有二十萬大軍,要拿下靈州也不容易——哪怕靈州本地士兵不夠,旁邊的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的駐軍又都不是擺設。
靈州守軍之所以發緊急軍情入京,也並非城池告急求援,而是這屬於超出他個人能指揮的『大戰』範疇。
需要皇帝親自調派一位行軍大總管統一指揮,否則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的都護,也不好彼此指揮,總得有一位能總領的大將。
這才是裴行儉和李文成爭奪的領兵權。
而裴行儉順利爭到後,自然心急火燎出發。
生怕默啜可汗於靈州受挫後,帶著大軍轉頭就跑掉。
*
而在裴行儉出征前,庫狄琚認真對裴行儉道:「你此番出征不同以往。」
「可不要光顧著打仗,不顧旁的。」
裴行儉很少見夫人這麼嚴肅認真臉,還挺感動,於是接過夫人的話道:「你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的。況且我如今帶兵出征的年紀雖大了些,但比當年英國公和樂城郡公可要年輕。」
他安慰完夫人不要擔心他的安危和身體後,就見庫狄琚抿抿唇,沉默片刻後冒出來一句:「當然,你的安危也是我很擔心的一方面。」
裴行儉:……
他搖頭笑問道「那夫人要囑咐什麼?」
庫狄琚也不由笑了。
其實她真不如何擔心裴行儉的安危,這自然是對他作為武將的信任。
她擔心的其實跟裴行儉一樣,怕他去晚了趕不上仗打——說實在的,這倒是比較影響裴行儉的健康,可能會把他慪病氣病。
並且若真發生了這種情況,只怕「裴行儉作為行軍大總管沒趕上靈州之戰」,就會與「李勣大將軍滅掉薛延陀結果首領夷男自己提前死了」一樣,成為旁人的『梗』,他們自己的耿耿於懷。
故而庫狄琚要囑咐裴行儉的另有其事:「你不要光顧著打仗,別忘了多觀察下第一次上戰場的火銃營,回來後,要交給陛下這麼厚的觀察報告才行。」
庫狄琚用手指比了一個可觀的厚度。
裴行儉:懂了,原來夫人關心的是火銃的安危。
庫狄琚又繼續交代道:「尤其是第二代火銃,陛下說了,只與你批十支。你自己與親衛試一試就罷了。」
雖不至於『過於先進不便展示』,但陛下的意思,暫時沒必要將第二代火銃也拿出來用。
讓裴行儉帶走幾支,也是因北地嚴寒,溫度與氣候都與京城的差異很大,帶去看看火銃有無異常。
裴行儉眼睛一亮:「好!」
他見過一次第二代火銃,與之前兩代的銅鐵為主的火銃不同,第二代火銃中的機括多用精鋼。
鋼鐵鋼鐵,其實鋼,也是一種鐵——只有碳含量為0.2%~2.1%的鐵合金才能稱得上「鋼」。
但在合適的高爐誕生前,只能煉出高碳含量的鐵(倍於2.1%),於是不能成為標准生產用鐵,只能稱之為生鐵。
生鐵不耐彎折和拉伸,所以別說不能做建築橋梁,就連做菜刀都差一點:現代優質耐用的廚房刀具碳含量大概是0.75%。
當然有壞處也有好處,生鐵熔點低,硬而耐磨,倒是比較好熔化,然後去做鍋、管狀材質、煉鋼的原材料等用。
總之,正如九年前,裴行儉問起姜握,這火銃的造價高不高時,姜握回答的:「成本還有很大下降空間。」
正是指,在高爐和貝塞麥轉爐煉鋼法出現之前,煉鋼一直是緩慢、昂貴的事情。
說起來,貝塞麥轉爐煉鋼法,雖然是19世紀才由貝塞麥取得的專利,但具歷史的考據,早在十一世紀,華夏也出現過現代高爐的前身,即葫蘆形狀的煉鋼豎爐,上端設計有爐身角,防止熱量散發,提高煉爐的熔點上限。
也就是宋朝的發明。
於是站在這座宋代就出現過的『高爐』前,姜握實在是有一點迷惑。
這麼看,宋朝的武力科技(火藥+煉鋼)都是毫無疑問的世界頂流,那,到底是怎麼了呢?
不過歷史已成過去,而姜握這邊的時間線,更是已經扭曲起來,且很有扭成美味麻花的趨勢。
姜握也就不再想宋朝的問題。
*
庫狄琚囑咐完,裴行儉也認真回答道:「好,我知道了,必會好生帶著火銃營。」
其實原本,聖神皇帝令他帶上秘密訓練的火銃營一起出征時,裴行儉第一反應是沒必要。
雖說四夷多年未作亂,看起來各自老老實實,甚至去歲明堂建成後,以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波斯等國極為期待聖神皇帝肯幫他們抵擋大食國的壓力)還一起湊錢捐款,要給聖神皇帝立一座天樞紀訟功德。
看似四夷賓服,但不代表朝中對他們就放棄了戒備。
這些年,邊境將領也源源不斷把周邊四夷的變動傳入京中——中原之地在變,四夷列國自然也在發展或是衰落,有的部落消亡,有的部落吞並擴張。
而擴張的部落總是難免膨脹,有覬覦中原之心。
比如說後突厥。
但怎麼說呢,若是朝廷情報精准(這點裴行儉還是有信心的,軍事學院有專門情報專業),如今後突厥的實力與本朝還是相差懸殊的。
而且後突厥是攻方,靈州重城是守方,裴行儉覺得真用不到火銃,火藥就足夠了。
在他看來,火銃可以當成秘密武器,以後有大戰再用。(後突厥:?你在看不起誰?)
因此裴行儉曾去回稟過皇帝:一旦拿出來用過一次,以後就很難看到敵軍對著火銃不知是何物,只當是普通鐵管子,然後毫不在意對著銃口衝上來的大好局面了。
聖神皇帝自然也考慮過這件事,也曾與姜握與李文成都商議過。
但最終還是決定:九年了,與其一直將火銃以及專門訓練的火銃營珍藏密斂,等待所謂『出其不意』之戰。
不如將其投入實戰,去獲得寶貴的實戰數據。
並且,火銃拿出來用了也無妨,將來還會有『出其不意』之兵器,實不必將已經研發多年的初代、二代火銃再只保留在城建署和軍事學校的訓練營中。
裴行儉對城建署的研發工作不是很了解。
但聽陛下這意思,還有『過於先進不便展示』的軍械,他就安心了,非常愉快接受帶著火銃營出發的命令——
這可是火銃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他也甚為期待火銃營的實戰效果。
只是,見到庫狄琚比量了厚度可觀的『觀察報告』要求,裴行儉不由道:「火銃營內不就配備有研究員以及數據記錄員嗎?」他要指揮作戰,還要寫這麼厚的報告……
庫狄琚道:「他們記錄的是武器性能,你卻是從指揮的角度來寫報告。」
「我知道軍情如火,讓你直接寫這麼厚的報告,是有些難為人了。這不,我已經給你准備好了底稿,裡面很多條目,你只需要『打勾』或者是標注『是否』就可以了。」
說著遞上一本厚度可觀的『火銃營參戰詳報』。
裴行儉:哦,怪不得剛剛夫人把報告的厚度比量的那麼精准。
「可別丟了。」
「放心。」
於是剛卸任宰相,就新任行軍大總管的裴行儉,很快就帶著這份厚厚的待填報告,以及火銃營出發奔赴靈州了。
說起來,火銃營這個名字是直接命名到火銃上,庫狄琚曾提出過要不要隱去火銃之名,叫『火機營』或是『火器營』?
火器營還罷了,但火機營,姜握當時腦海裡立刻就浮現出了『火雞』,然後就不可抑制歪到了子弟兵拎著雞慰問百姓的畫面上去了。
而想到將來還會有『炮兵營』之類的火器分營,直接叫火器營不好區分,最後依舊叫了火銃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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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再次回到證聖二年大朝會。
群臣恭賀陛下新年新氣像,新歲新大兒——
其實默啜可汗第一封『歸降且願為子』信送到神都,聖神皇帝是不接受的:先生出野心起兵造反攻打靈州,輸了又迅速滑跪,還想給她當個兒子就算了?
在想什麼好事?
而默啜可汗為人比較『靈』,他很快也認識到,犯了錯誤後空口做兒是不成的,於是他很快表示出了做兒子的誠意,拱手送了聖神皇帝一份大禮——
有人要造反,我舉報他!而且我願意替媽媽打他!
是為「契丹首領李盡忠欲謀反,臣子願帥其部眾為國討契丹!」
而被默啜可汗舉報的契丹,確實是正在策劃謀反。
從其首領名字李盡忠可知,也是從前被李唐打服過的——契丹部落地處東北,
貞觀二十二年歸降,首領賜李姓,封為松漠都督。
但李盡忠這次造反,倒不是人如其名,准備為李唐而反:畢竟契丹在顯慶年間(高宗登基後的十年)也造反過,可謂是造反就是認真為自己造反,不針對姓李還是姓武。
而當年造反不成,被高宗嘎掉的契丹首領阿蔔固,正是如今這位李盡忠的爺爺。
可以說,家族中流淌著濃厚的造反基因。
李盡忠欲造反是真:而後突厥之所以知道,是因李盡忠偷偷派人到後突厥之地收購戰馬。
當時默啜可汗聽說這事兒,並不怎麼當回事,畢竟兩人地處不同,契丹要反,也不會跟他在靈州撞上,應當會去偷襲營州。
但現在,默啜可汗非常慶幸自己擁有這條情報!
當場獻上契丹。
而原本確實在積極准備造反,但在後突厥摧枯拉朽輸掉之後,就有點想要退縮的契丹,忽然就被推了出來,而且是被人當成認干媽的籌碼。
契丹李盡忠:……默啜你&*%¥
無論李盡忠心底怎麼崩潰,都不得不面對現實——
契丹地處東北,聖神皇帝一面令裴行儉於靈州受降安民,一面飛書令安東都護府寧拂英就近去平契丹。
並將新收的『好大兒』默啜可汗也編入行軍大總管寧拂英麾下,令他率兵趕往契丹之地——既然降書上寫的赤膽忠心要歸降效忠,就看看上戰場的表現吧。
*
如果說對裴行儉來說,後突厥的造反,還屬於:誒,巧的有點善解人意,我的『空窗期』,默啜可汗就造反打靈州。
那對寧拂英來說,就真是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了個大餅下來。
她愉快點將點兵,奔赴契丹。
於這一年春日,獻俘契丹首領李盡忠於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