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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咒迴)在一起不一定得戀愛》作者:鴆羅【完結】短篇。

《(咒迴)在一起不一定得戀愛》作者:鴆羅【完結】短篇。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259個瀏覽者
文案:

七海短篇。
自娛娛樂,看不下去請點叉,不接受任何批評

內容標簽: 咒回 悲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灰原藍 ▏ 配角:娜娜明 ▏ 其它: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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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天色暗沉得令人喘不過氣,下午四點的街頭行人似乎全都煩躁度拉滿,原本就是世界聞名的快節奏城市,平均步速硬生生再上升一截。

  步伐緩慢的金發青年在來來往往的快步人潮中顯得有些突兀,偶爾會引來幾聲認為被他擋道的不耐煩嘖聲。

  一粒豆大雨點砸上肩膀,進入睡眠模式僅存最低效能移動身體的腦袋遲鈍地激活,深綠眼瞳分了兩秒注意力給厚重的雲層。

  一周前的晨間新聞可不能准測預測七天後下雨,就像進辦公室前沒有員工知道主管竟然如此喪心病狂,強逼整組人馬用短短一個禮拜完成一個月的工作量。

  有幸『提早兩小時下班』的人員,一個個活像被吸血鬼過度吸食的血糧,身子打晃腳步虛浮,從公司大門向各自住處方向散開,頗有幾分西方喪屍影劇開場的神髓。

  更不用說兩位仍在奮鬥的同仁,完全是憑著回家即可爆睡二十四小時的野望支撐,用意志力在敲鍵盤進行收尾。

  即使曾經接受長達五年的艱苦訓練,過著日出上班日落加班深夜有家歸不得的日子,整整連續七天,能挺直身板直著走出公司,已經是體力與耐力同等優良的實質展現,至少沒如其他同事那樣手上公事包垂得幾乎碰到地面,分不清是在拿包還是在站姿前彎做瑜珈。

  公司有提供休息室,然而架不住整個組都留下來加班,幾人第一晚輪流使用床鋪休息,後面幾天都覺得趴在桌上小憩更省事。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更別說公司絕不是金銀窩,住七天下來渾身腰酸背痛是基本盤,再附加依各人體質不同的輕重傷害。

  身體素質比一般人好終究是有差的,青年僅是走得比平常更慢一些,除了精神上的疲憊外並無他恙。

  零星雨滴在兩步後迅速升級為需要撐傘的小雨,判斷自己無法在天像轉為傾盆大雨前抵達車站,他果斷地拐步走進最近的一間咖啡廳。

  這種午後雷雨下不長,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也沒有其他約,一、兩個小時他等得起。

  掛在玻璃門上的實體鈴當叮叮兩聲,在窸窸窣窣的交談嗡嗡聲中並不突兀,卻足夠引來店員上前接待。

  「一位嗎?」

  青年點頭。

  咖啡廳客人挺多,沒有空桌,好在連著落地玻璃窗的吧台還剩一個空位,在窗邊數來第二個。

  此刻是個尷尬的時間點,只點一杯飲料不好意思占位兩小時,晚餐太早一整份的下午茶又太晚。

  咖啡與面包混雜的香氣中,他翻閱菜單,看到飲品可以加價多兩片餅干升級成輕食套餐松了口氣。

  在公司為了提神狂喝咖啡,青年感覺現在手臂劃開一道口子,流出來的會是深棕色難透光的咖啡而非鮮血,於是點了不含□□又有安神助眠功效的洋甘菊茶。

  待店員收走菜單,他看向窗外,如他先前所預料,外頭雨勢滂沱,離他入店才過了幾分鐘,地面已有排水系統來不及處理的積水殘留,綿密雨線織成紗質簾幕,將街景蒙上一層灰霧。

  花茶和餅干不需備餐,很快被送上來,回頭要向送餐的店員道謝,他的視線不經意掠過身旁客人,那張側顏觸發以為早已深埋的記憶,第一個浮現腦海的名字脫口而出:「小藍……」

  青年馬上意識到這樣昵稱以兩人的交情來說太過親密,調整稱呼重新開口:「灰原小姐,好久不見。」

  看著平板的女人一頓,緩緩轉頭。

  細長的雙眼搭配濃密鴉色羽睫,難為外人探詢的目光依序掃過金發、突出的眉骨、高挺鼻梁、深綠虹膜、瘦削微凹的臉頰,彷佛在腦內搜索這號人物的數據,好半晌才頷首道:「好久不見,七海先生。」

  ×

  灰原家兄妹感情極好,灰原雄對妹妹的喜愛沒有到三句不離嘴的地步,但離妹控僅一線之隔,而那條線大概就比發絲再粗一些。

  鑒於他經常提起,做為同一學年唯二學生的另一人,七海建人無可避免地在真正見到本人之前,就先創建起『小藍』的初步印像,所謂熟悉的陌生人。

  於他而言,『灰原』指的是灰原雄,而灰原藍則是『小藍』。

  灰原雄不僅提,還會將手機屏幕懟到他面前展示照片,不至於壓在鼻子上,但也近到一時難以聚焦。

  那個年代的手機功能不若如今的五花八門,容量也是需要精打細算的有限,多存兩首來電鈴聲就得少存幾張圖片,在青少年用各種音樂片段彰顯個性,最好每個來電者都有不同答鈴時,灰原雄手機用的是標准原廠缺省,甚至特地刪掉一些能刪的,省下的空間全用來存灰原藍。

  被迫欣賞同級生口中可愛妹妹照片的七海建人懷疑過,明明兩個都是不值得尊敬的前輩,比起五條悟,灰原雄更崇拜夏油傑,其中是否有夏油傑和灰原藍容顏上相似的原因存在。

  毋須平心而論,哪怕是最主觀的父母親友,也必須承認灰原兄妹長得不像的事實。

  但兩人分別與父母站在一起,卻又能得出這是一家人的結論,也許是在各取父母一半遺傳因子塑造新生命時,恰好和雙方取了完全不重復的部分。

  而後的休假日和灰原雄一同外出,難免有跟『小藍』碰面的機會,七海建人才進一步得知這對差了一歲的兄妹除了外貌,連個性也相差甚遠,很難想像養出灰原雄開朗活潑個性的家庭氛圍,如何能又養出陰郁的灰原藍——不過在濾鏡濃厚的兄長眼中,妹妹只是比較不愛說話。

  看向攝像頭的照片會面帶笑容,但望著別處被兄長偷拍的,無論在做什麼都懨懨無趣的樣子。

  他們一起吃過飯、逛過街、看過電影……七海建人確信,他和灰原藍的對話全用五十音寫在紙上,扣掉人名稱呼,加起來字數不會過百。

  倒不是灰原藍刻意回避,以他在場時見證,兄妹間同樣是哥哥講十句,妹妹回一個音節的比例,她更傾向點頭搖頭或用手指。

  灰原雄顯然很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說話會盡量涵蓋所有選項,方便灰原藍不需開口即可回應,也因此導致兩人那誇張的句長配比。

  不過就灰原藍除了開口吐字外不吝於交互也會笑出聲的情況,或許灰原雄說的沒錯,她純粹不愛說話。

  距離上次見面時隔多年,灰原藍五官更成熟了些,身高由於坐著未能對照,寥寥幾句對話中顯示這一特點並未改變。

  應該是這樣的。

  二十三歲的七海建人將手機面朝下放置,整個人後壓上計算機椅背,後腦抵著頭靠仰面,手掌覆蓋住眼部。

  掌心的熱度薰陶眼窩使其稍稍放松,過了幾分鐘,椅子咿呀一聲宣告主人回歸正常姿勢。

  金發青年雙肘撐桌,以一種肅穆的氣勢再次拿起手機,解鎖屏幕,畫面停留在僅有一條訊息的嶄新對話框,是他難以相信出自灰原藍的文本。

  句子十分簡短,但表達的意思相當清楚,想往別的方向解讀都辦不到。

  雖然他的確說了有任何需要幫忙的都可以找他,可是這種忙……

  七海建人額心再度抽痛,手指懸浮於手機屏幕上,每每有點按的趨勢又抬起,反反覆覆了許久,回覆框中毫無字符冒出,光標固執地停留在最前端一閃再閃。

  原本在考慮離開企劃部轉去業務部的可能性,和回答灰原藍訊息相比,企劃部的工作顯得如此和藹可親,至少不會讓他半小時連一個五十音都點不下去。

  所以這幾年,灰原藍究竟發生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排雷:狗血、沒邏輯、原作向(對就是你想的那樣



第2章 2

  灰原藍很久沒想起灰原雄了。

  時間會封存許多事,曾經的痛徹心扉,每一次呼吸都是難以忍受的空虛麻木,如今刻意去回想才驚覺竟已相隔多年。

  與七海建人久別重逢,不啻於他一腳踢翻連主人都不曉得藏在記憶哪個角落的箱子,無數回憶的相片飄揚翻轉,紙片上各個年齡層的兄長爭先恐後占據腦海,夾雜聲音模糊失真的話語,一幀幀恍若昨日重現的親身經歷。

  「小藍,快進來!」灰原雄拽著紅色書包拉扯開口,用力往她頭上套,「老師說明天要帶最喜歡的東西去學校跟同學分享,你再縮小一點!」

  灰原雄拉著她的手,頭上戴著和她同款米黃色遮陽帽,仰望保育園的向日葵標志。

  有誰在身後喊著:「阿雄、小藍,看這裡!來,小藍你笑一下啊,對,就這樣,三、二、一——」

  「好了!將啷∼」

  灰原雄舉起鏡子,但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哥哥對稱地缺了兩角的下排牙齒,明晃晃的兩個黑洞在燦白齒列之間吸睛得很。

  男孩又拿了一把手鏡放在她腦後,幾次調整角度,才終於讓她看清成果。

  後腦頂了兩根發辮,一撮大一撮小;一個高一個低;雜毛亂翹而且有一堆零零散散沒被發圈收攏的發絲,綁的過程也好幾次扯痛頭皮。

  不過出門時她堅定拒絕了媽媽的重綁提議,在保育園哭著把笑她醜的男同學全部打一頓。

  小學開學第一天的新生報到,灰原雄領了媽媽的委托,雄赳赳氣昂昂地牽著她的手,一路向學校前進,順利抵達校園,再自然無比地牽著她進了二年級的教室,一個個向同學介紹她。

  上課鈴響,她抱著自己的書包和哥哥分坐一張椅子,與踏進課堂的老師大眼瞪小眼。

  「嗷——好痛!」短袖短褲的灰原雄不斷抽氣,外露手腳額臉有大大小小的擦撞瘀傷,「痛痛痛,小藍啊啊痛,小藍你別、別哭啊醫生你太大力了啦好痛痛痛!」

  她看著死命抱著她從怪物攻擊中逃跑,滾下斜坡也緊緊護住她的哥哥,哭得更厲害了。

  鹹澀的眼淚流進嘴裡,刺痛她滾動時咬破的口腔內膜——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

  「看得到嗎?」灰原雄緊抓住她在他肩上垂落的小腿,踮著腳尖有些吃力地左右搖晃,但總會穩穩地找回平衡,「有很多人嗎?」

  她低頭看堅持要自己架高她的哥哥,再左右看兩旁笑吟吟望著他們的父母,慢慢地和哥哥描述游樂園閉園游行的熱鬧,即使以她再疊加一個灰原雄的高度,視野內多是一片烏泱泱,完全隔絕地面表演,看得見的只有花車與花車上穿著角色服裝招手的人。

  「呼——哈——」

  他們不顧路人們投來的詫異眼神在街道上狂奔,沒回頭也聽得到怪物稀哩呼嚕的嘈雜噪響如影隨形。

  經過一個路口,灰原雄猛然一拉她的手腕轉彎,緊接著又拐進那條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小巷。

  濕漉漉的溫熱掌心捂住她的嘴,男孩壓抑缺氧時大口呼吸的本能,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音。

  兩人躲在巷內躲了很久,那天回家天色全黑,只說玩到忘記時間,挨媽媽好一頓罵。

  「加油啊小藍。」跑完二十圈操場在一旁俯臥撐的灰原雄為她打氣,「再七圈就結束了!」

  她瞥了眼難得要求嚴厲不打折扣的哥哥,咽下口腔縈繞的鐵鏽味,咬牙努力邁開酸軟的步伐。

  『叩叩』

  她慢騰騰地挪去窗邊,用腫泡雙眼和灰原雄對視十秒,才開窗放他進來。

  向來聒噪的少年罕見地沒多說,安安靜靜和她並肩坐在牆邊,直到最後一束余暉消散,透進玻璃的月光從一邊移動到另一邊。

  不知為何,兄長總是能察覺她隱密的心緒起伏,拉起蜷坐久了腿麻的她,離開放學後衝進來緊閉了八小時的房門。

  「無論如何,你都是有我的啊。」

  邁入變聲期的少年激動地衝進她房間,比手畫腳著哇啦哇啦說了一通。

  簡單總結,灰原雄路上又遇到怪物,這回沒等他跑離怪物追擊範圍,一個全身黑的男人從天而降將那怪物消滅了。

  「他說,有個學校專門教如何拔、呃、祓除,應該是祓除吧,怪物,不對,是咒靈,不過得等到高中才能入學。」

  灰原雄終於定下初中畢業後會去上奇怪的宗教學校,校名聽起來很不正經,校址也偏僻得非常可疑,還不讓學生家長參觀拜訪。

  花了整整一年半,在最後期限才取得父母同意的少年端正臉色,剩下他們兄妹兩人時忍不住漾開一個巨大的笑容,「等我學會祓除咒靈,就能保護妳了。」

  進了住宿制高專,第一次放假回家的灰原雄收斂表情,神色是十五年來罕見的嚴肅,對她鄭重告誡別進高專。

  「啊,不過同學跟前輩們都很有趣哦!有機會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一連發送數十條短信,灰原雄試圖用衝繩海闊天空的景色塞爆她的手機容量,十六歲少年爽朗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同伴,在相片的一角露出微微上揚的唇線。

  灰原雄沒能迎來他的十七歲,甚至連骨灰重量都僅有其他人的一半。

  她木著臉,機械式地隨哀傷的父母向上香賓客鞠躬答禮,恍恍惚惚地走完流程。

  兒子毫無理由逝去的悲傷、得不到具體答案的憤怒、全家福不再完整的茫然……一切並未隨著時間淡化,反而沉積、壓抑著,愈發混亂,直至爆發。

  夫妻每每因為一點小事爭吵,吵到後來總會互相指責對方當初怎麼會同意灰原雄去念那什麼有問題的學校;看著活生生移動自如的女兒,目光會不自覺飄向牆上永遠笑得燦爛的兒子。

  灰原家好似打碎又勉強黏合的花瓶,不僅裂痕滿布,甚至有一塊瓷片永久消失。

  灰原藍考上外地大學,離家的那天,三個人都松了口氣。

  那也是灰原雄的噩耗傳來後,灰原藍第一次留下眼淚。

  沒有比那一刻更清晰地感受到,灰原家散了,而灰原雄也是真的不在了。



第3章 3

  七海建人翻身坐起,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套上內褲後再度躺下,手臂從後方穿過女人脖頸與床單間的縫隙再反握住她肩膀,另一手則橫過她結實緊致的腰腹,雙腿交纏,四肢稍微施力,兩人肌膚最大限度貼合,親密無間地抱在一起。

  每一次這個時候,金發青年都會懷疑他當初腦子究竟被什麼型號的門板夾了,怎麼答應這種事。

  【我需要一個長期床伴,若是七海先生目前單身,請考慮一下。】

  面對也許是世界上極少數他充滿愧疚難以拒絕的人,糾結好一陣子,他覺得有些事用文本問不清,提出見面詳談,即使灰原藍仍是話少得誇張的性格,他也能用灰原雄以前列出所有選項的是非題推出答案。

  提前抵達碰面地點,不料灰原藍比他更早,並在桌上擺了一疊數據,最上面那份差點讓他被自己口水嗆到。

  那是一份相當有針對性的體檢報告,多適用於成人產業中親身上陣與他人有黏膜接觸的專業人士,各項指標顯示灰原藍的身體狀況良好,一整排檢測結果陰性,完全沒有難以對人啟齒的隱疾。

  裝訂成冊的報告下方是一張表格,列出非常詳盡的體位、癖好、玩法、道具,想得到的都有,從未想過的也有,『世界上竟有這玩意兒』的更有,各項後方有格子能打勾,針對該項目分為可接受、不清楚、不可接受三種。

  表格一式兩份,一份灰原藍已填寫完,另一份空白,意圖十分明顯。

  咒術師時期的任務報告訓練出來以文本搭建任務現場場景的能力;社畜時期自冗長的公文報告略過廢話提取關鍵字集成重點,七海建人在意識到表格的作用前,不可避免地看進許多他並不想吸收的信息,腦海同時浮現相應的畫面。

  最下面是一張附近商務旅店的房卡。

  青年揉揉眉心愈翻愈深刻的褶痕,在重逢的當晚他就收到詢問,代表對方生活中沒有他以外的人選。

  而灰原藍准備如此充分,連房都事先訂好,擺明今天一定會帶人進那間房,不留勸說余地的態度。

  「灰原小姐,恕我直問,如果我拒絕的話,你是不是會去找男公關?」

  灰原藍盯了他足有一分鐘,語調緩慢地回道:「七海先生不必因為哥哥的關系勉強自己。」

  「請回答我的問題。」

  又過了一分鐘,她才點頭,「會。」

  有了准備但實際聽到肯定的答案仍稍感衝擊,七海建人莫名生出老父親看叛逆女兒的心情。

  生活一直很自律,和人沒有太過私密交集的社畜力持鎮定,努力分析情況。

  理智上來說,灰原藍頂多算他因公殉職的同學的妹妹,和他本人不熟,也是個成年人,該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沒必要為她操心之後的事情,直接按他本意拒絕是最佳選擇。

  情感上而言,灰原雄就這麼一個感情很好的妹妹,就算那次突然升級的產土神任務他明白當時不能做得更好了,罪惡感卻不是講理就會消失的情緒,很難眼睜睜看也算是認識的灰原藍一個年輕女孩子去和陌生男人進行交易。

  說不定她先前就使用過特殊服務呢?

  到現在都沒出事純粹好運,再繼續難保每次都能遇上好人。

  難道別人下場不妥,他親自來就可以?

  這是無謂的英雄主義,而且從哪個角度看都很有問題。

  在他糾結的時候,一只手伸過來要收走桌面的紙張和卡。

  「……」七海建人望著自己制止灰原藍的手,狠狠吐了口氣,「我同意。」

  年輕女性眯眯眼下審視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游蕩,似在視圖他話語的可靠度。

  確認哥哥的老同學並非隨口說說,她從包包拿出一支筆,抽出空白的那張表格,兩者一起推向他。

  金發青年僵硬地推回去,「不用。」

  又是一陣凝視,灰原藍收回桌面上的東西。

  除了房卡。

  「七海先生現在方便的話,我們走吧。」

  他們的第一次彷佛在進行實驗,每個步驟都嚴格照流程走的准確感。

  最後七海建人釋放完,兩人還連在一起,青年表情不顯內心尷尬,實際上不是很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

  是要干脆俐落地退出,各自清干淨再禮貌地道別;或是溫存一下,畢竟他們剛進行過軀殼深度交流,精神是不是也該稍微認識?

  灰原藍幫他解決困境,「七海先生如果不介意,能不能抱著我五分鐘。」

  答應當過世好友寶貝妹妹的床伴後底線往下掉了一大截,加上進入賢者狀態,七海建人想不出單純的擁抱請求有什麼好拒絕。

  有一就有二,第二次他佛了,絲毫沒有上一次的苦惱,也可能是加班加了三天後沒心力多想,只能說他突然有點理解為何有人用這種方式紓壓。

  流程差不多,實驗感少了點,最後的擁抱時間灰原藍請他用力點。

  力道一次次加重,當灰原藍終於不再對力度有意見,已是他放開時會留下大片紅痕的程度。

  前任咒術師的頭腦很好,不然也不能在對普通課業放牛吃草的高專畢業後靠自學考上短大,再以優異的成績進入會社工作。

  從灰原藍的要求、那身透過大量運動塑造的富有肌肉線條的好身材、事後常來幾條黑巧克力,他想起曾經看過的健康雜志內容。

  用力的擁抱和肌膚接觸會讓被抱方分泌催產素,有紓解壓力、減緩焦慮的效果;床上運動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可提振精神、產生快樂的情緒;體能運動刺激分泌腦內啡,又稱內啡肽,營造幸福感的人體天然止痛劑;可可豆有助大腦合成血清素和多巴胺,前者也和快樂、幸福感相關,缺少會暴躁易怒。

  七海建人感受著懷中女人透過背再傳到他胸膛的心跳。

  雜志提到,有對四種激素上癮的人,但綜觀灰原藍表現,她更像在……自救?

  「假如有抑郁症前兆,我建議諮詢專業的心理醫師。」

  女人在他臂彎中轉身,他注視著那對狹長的雙眼,默數六十秒——這段期間對灰原藍的另一個了解,她在應答別人的話前會思考最少一分鐘。

  灰原藍語氣無甚起伏地回應他誠懇的建議:「沒有被詛咒的人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第4章 4

  灰原藍一直認為和普通人相比,咒術師是被詛咒的族群。

  誠然,看不見咒靈的普通人若是被咒靈攻擊,完全不會明白發生什麼事,更毫無反抗能力,可是這和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車撞根本沒有差別,都屬於受害者不可抗力的倒楣。

  但看得見咒靈的咒術師,不代表能置身事外。

  視野時不時得被外型比抽像畫還扭曲的髒東西污染,外在卻不能表露出目睹普羅大眾眼中不存在的生物,一不小心對上視線必定被追殺。

  去高專的咒術師或許習以為常,畢竟他們還得和咒靈作戰,即使沒習慣也能直接將目標消滅。

  照理說從小就看得到咒靈,二十幾年下來也該能做到視而不見,然而灰原藍總是適應不了。

  哪怕曉得目光別交彙就不會觸發攻擊,光是眼角余光瞥到都讓她胸悶氣短,反射性地心驚膽戰,年紀症狀愈大愈嚴重,大城市人多咒靈也多,出門一趟累積的心理壓力與日俱增。

  灰原藍知道她的心理狀態需要專業協助,不過這該怎麼向醫生敘述?

  雖說就算沒咒靈,她也有社交方面的障礙,但那好歹是有辦法陳述的,而且在體認到能不問緣由包容她的哥哥不在了之後,靠自身強迫面對也有長足進步。

  試過遠離人多咒靈多的都會,大學一畢業便找了個杳無人煙的深山角落居住,卻撐不到一個禮拜,現代科技的缺乏是其次,她才察覺自己竟然忍受不了毫無人聲的環境,硬扛六晚純天然蟲鳴鳥叫風聲蕭蕭,最終恐慌發作手腳冰涼、全身盜汗、干嘔不止,只得再搬回都市。

  七海建人第一次到灰原藍家時,建議過她換個治安更好、單純安靜的居所。

  「你一個女生住這區不大安全。」

  她拿一次性紙拖鞋給住處第一名訪客的手一頓,直到他在餐桌旁坐下後才回應:「我需要熱鬧。」

  1LDK的面積不大,站在門口即可將一切盡收眼底,她的客廳兼具餐廳功能,房間也僅僅是在客餐廳旁勉強隔出來的一個小空間,擺了房間主人躺上去都過於剛好的單人床。

  灰原藍端了杯速溶咖啡放桌上,極其自然地坐上七海建人的大腿;後者也沒多意外,左手端起咖啡,右手以適當的力道抱住幾小時前才袒裎相見過的女性。

  倒不是熱戀中情侶一秒都舍不得分開的黏糊屬性,他們也並非情侶,硬要套一個分類的話,目前應該是屬於……『伴』,前面可以加各式地點或活動那種,包括但不限於『床』、『食』、『旅』。

  身體交流穩定持續,免不了有更深一步的來往,從最初雙人運動完出酒店大門各分東西,進階為事後一起吃個宵夜補充流失的體力,再升等為空閑時偶爾會見個過程沒有負距離接觸的面。

  事實上,前幾次他們紓壓的場所已經換到七海建人家了,今天也不例外。

  他們約得早,滾完床單才下午,索性去看兩人談起過的畫展,展區在西新宿,離她家不遠。

  灰原藍花了半小時組織語言,大致解釋一番她選擇這裡的前因後果。

  嘗試調整過各種方法,通常有一好沒兩好,總結所有優缺點放上天平兩端思量,租住白日衣冠楚楚、夜晚群魔亂舞、全天候吵吵嚷嚷的歌舞伎町,特地挑了隔音不好的公寓。

  缺點當然有,也不少。

  會住附近的不是在歌舞伎町工作的人,就是負擔不起更昂貴租金的窮人,當人連溫飽都艱困時,道德底限亦會隨生活水平下降。

  做為知名紅燈區,滿街公關店和酒吧,醉倒路邊的軀體已是常態,更不用說每到早晨都讓清潔人員罵罵咧咧著收拾的污穢髒亂。

  經典的一番街再外一圈,大小酒店林立,為公關們提供進一步服務的地點,灰原藍穿過時曾經被借酒裝瘋的低水平人士誤認為特殊行業從業人員,不得不以物理手段為他們強制醒酒。

  「我明白了。」

  七海建人喝完咖啡,再給予五分鐘左右的舒壓擁抱,起身告辭。

  ×

  七海建人回到家,坐在款式簡約低調的沙發上,弄松被發膠固定的金發,仰頭靠著椅背,瞪著天花板的目光微微失焦。

  要了解灰原藍其實不難,只是得選對交互方式。

  比起當面的言語交談,她更偏好非即時性的文本對話,光從聊天紀錄來看,絲毫不會感覺到這是個三次元惜字如金的人。

  床鋪下的交集始於一次意外,灰原藍的包裡少了她慣常攜帶的事後巧克力,洗完澡正在著裝的青年猶豫幾秒,停下挽袖的動作,坐下來抱住打破既定步驟而顯得略為不安的女性,等她平復一些後提出用餐邀約。

  吃飯過程很是沉默,男方拋了幾個話題,只得來女方簡短又容易句點的回應,倒是沒料到過了幾個小時竟然會收到篇幅不短的文本訊息,甚至包含能讓話題延續的問句。

  有來有往才能稱之為對話,展開對話後接下來的就沒什麼難度了。

  七海建人藉此慢慢得知更多灰原藍難以從現實相處中發掘的面向,驚訝於他們在興趣上的契合……性趣也很合這點倒不用特別提。

  他確實習慣了裝作看不見咒靈的普通人日常,不過灰原藍知道咒靈的存在,他毋須考慮太多,和她一起行動心理上的輕松程度遠勝生活中會出現的所有人。

  灰原藍不知不覺地在他心裡移除『舊友需要幫助的妹妹』標簽,以『灰原藍』本人逐漸占有一席之地。

  他確定這種情感轉變是雙向的,因為面對自己時,灰原藍的話有變多的趨勢——一句話的回答和兩句話的回答差別頗為顯著,想不注意到都難。

  只是他不打算任由好感發展為更深刻的男女之情。

  離開高專、離開咒術的世界超過五年,他仍然對前路有迷茫感,每天機械性地做著對世界沒有貢獻、對客戶也不一定有貢獻的工作,他願意盡一些微薄之力使灰原藍過得好一點,同時讓自己開心一點,卻沒有信心能給予她更細致的關懷與照護。

  七海建人認為灰原藍對於維持現狀的想法是一樣的,若硬要說證明,大概是他們來往一年多,彼此的稱呼依然七海先生與灰原小姐,並使用敬語對話吧。

  壓下詢問灰原藍要不要一起住的突發念頭,青年按開手機,對灰原藍新發來的隔日午餐問詢回覆同意。

  

第5章 5

  「這條路左轉就到了。」

  找到被風吹歪的路牌,向灰原藍說明的七海建人拐彎腳步遲滯,沒再向前走。

  灰原藍走在他右邊,見狀又踏出一步,越過屏蔽視野的軀體,才明白他為何停步。

  一個黑色的半圓彷佛倒扣的碗,蓋在前方不遠處,而他們此行的目標餐廳正被籠罩於其中。

  她一眼認出灰原雄形容過的那個咒術師出任務必備結界,偏頭看看男伴無波瀾的表情,直覺他內心並不如外在冷靜。

  他們的談話一般僅限於當下情景,一有觸及回憶過去或展望未來的苗頭即刻掐斷,直接換個話題,非常點到為止。

  不過就咒術高專那個學生們入學後以未成年咒術師身分出任務、畢業無縫轉職為社畜咒術師繼續奔波在祓除咒靈最前線的咒術師生產線,七海建人如今卻是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已經能證實無須明言的真相了。

  告別式那天心不在焉,高專由穿校服的混血咒術師代表前來吊唁她是記得的,因為在一群更多是遺憾一名尚有大好時光的少年再沒未來可言的親友間,他表露出的憔悴神傷能無違和融入灰原一家之中,灰原雄逝去對他造成的打擊可見一斑。

  既然此路不通,目的地看起來短時間內無法營業,或許可以找附近其他的餐廳代替。

  灰原藍回顧他們聊過的預定造訪餐廳清單,查到一間在可步行範圍,一道想法倏地閃過,去碰七海建人的手頓在空中。

  先離開這裡的意圖,是不是太想當然?

  如同潰堤往往來自水壩壩體上一個細小的裂縫,一開了自我質疑的先頭,後續負面思緒不受控制地洶湧爆發。

  因為灰原雄的死亡,她不願意跟咒術界有更多瓜葛,就能篤定七海建人也是這樣想的嗎?

  也許七海建人放棄咒術師這一行另有理由,不完全是因為灰原雄,哪怕是,也不該逕自認定他同樣劃清界線。

  如果他打算上前和舊識交談,這一拉會是個阻礙,金發青年的善良讓他不會在同伴表達離場意願時任她獨行。

  回到最初的考量,就算七海建人最終一樣做出離開的結論,她等到他有決定就好,何必冒出擅作主張的念頭?

  現實中的思考並無條理,一句浮現後來不及成句下一瞬又有新的反詰,許許多多片段單詞破碎駁雜,猶如包裹於氣泡中的陰森斷手,噗嚕嚕地撲出沸騰腦海,在氣泡破裂的同時張爪猛扯,試圖將她拖拉進暗無天日的海底。

  心跳愈發響亮,每一輪瓣膜收縮舒張,怦通聲都會順著血流輸送繞遍全身,強制占領鼓膜,驅逐其余一切外在、內在聲音。

  心髒彷佛脹大一圈,擠壓肺部空間,令她呼吸困難,明明如此霸道,實際上沒使她增加丁點活力,好似在最高點的游樂器材開始下墜那瞬間,五髒六腑飄離原位毫無底氣,雙手發涼微微顫抖著,勉強撐住自身的雙腳只想立刻逃離所有人類。

  驟然撞見祓除現場,諸多回憶一時湧上心頭感慨萬千,七海建人花了幾分鐘平復復雜的心情,收回視線轉頭,為灰原藍定格的姿勢一愣。

  「灰原小姐?」

  灰原藍並無反應。

  金發青年定睛觀察,雖然對方細長看不清瞳孔的眼型使人少了一項判斷表情的依據,底妝都掩飾不住失去血色的蒼白、僵硬的頰肌、線條較平常明顯的下齶、頸側一鼓一鼓跳動的動脈、手背浮突的青筋……種種征兆齊聲吶喊著她的不對勁。

  「灰原小姐?」

  第二次稍微放大音量的呼喚依舊沒被聽進耳裡,七海建人索性傾身擁住狀態怪異的女人,力道是他們已有的默契,一手規律地拍撫她僵若石質的背脊。

  外在壓迫感似乎令躁動的血液趨緩,緊繃的肌肉逐漸放松恢復彈性,蝴蝶骨不再尖突得像要刺穿那層血肉。

  藏於濃密長睫下的目光緩緩聚焦,灰原藍深深吸氣,青年身上熟悉好聞的淺香充盈鼻腔,更進一步安撫下動蕩不安的精神。

  原本無處安放的手被擠在兩人之間,和另一只手默默地向後伸,環住七海建人精實的腰身,揪住掌下的布料兩秒又放開。

  這點動靜沒逃過青年的注意。

  「身體不適的話今天先回家休息吧,灰原小姐。」

  他沒停下拍撫,話音震動胸膛,緊貼著聽,音調比平時低了不少。

  灰原藍搖頭,雙手垂回身側。

  帳沒有解除的跡像,他們換了個方向移動,按照原計畫吃完稍遲的午餐去書店打發時間,傍晚時搭上地鐵。

  乘客感覺只出不進,人愈來愈多,將車廂塞得滿滿當當,還有更多人卡在門外進不來。

  七海建人眼明手快占據角落,在沙丁魚罐頭中隔出一小片淨土,紳士地護著灰原藍,不過只保證她不若旁人那般需要和四、五個陌生人黏成結塊的湯圓團罷了,依然得和他本人貼得沒有發絲能穿過的縫隙。

  「澀谷站到了。」

  廣播女聲在擠擠挨挨的人們耳中如天籟聖音,湯圓大團子啵啵啵地分裂,還原回小湯圓,噗嚕嚕往各車門湧出,留在車廂內的乘客紛紛深吸一口瞬間清新的空氣。

  灰原藍與七海建人隨波逐流地下了車,隨波逐流地出了站,隨波逐流地跟著一大群牛鬼蛇神站上著名地標——澀谷站前三岔路口。

  放眼望去滿滿是人,車輛僅有待命的警車和充當醫療站的救護車。

  澀谷萬聖節派對,精致華麗的裝扮有,隨意敷衍的亦有,和他們一樣便服無造型的很多。

  提議來此的人是灰原藍,和文靜外表不同,她滿喜歡這種人多熱鬧的場合,會定期參加類似澀谷萬聖節國內外都知名的各地祭典。

  人雖多,基調卻是開心歡樂,不容易產生咒靈,普通人無法觀測的世界相對干淨,不會誘發咒靈恐懼症。

  身處洶湧人潮中,人來人往萬頭攢動,反而沒有人會去注意人海中的單一個體,煙火氣濃厚又不須與人交流令灰原藍備感舒適。

  她也覺得自己很麻煩,想好好活下去偏偏這不行那不行的,和人講話都會積攢壓力又離不開人群,學不來繭居族足不出戶純靠外賣度日的生活方式,最多堅持到第五十個小時就衝出家門,狠狠吸了幾口和室內並無差別的空氣,渾身的焦躁難耐頓時緩解大半。

  病久了,她摸索出一套評估自身精神安定程度的基准,定時出門緩壓,又因為出門遇到咒靈或不得不與人交談累壓。

  純靠運動愈來愈難排解日常累積的精神負擔,她學會吃巧克力,再學會買玩具釋放,直到這些效果都每況愈下,才打起找人幫忙紓壓的主意。

  這時七海建人正巧撞了上來,與其和不認識也大概率不干不淨的男人,多年過去人品應該仍有保證的兄長同學各方面而言都更為理想。

  但是,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好不好的主體當然不是她,對她來說有利無弊,可是對七海建人根本沒好處。

  當初的床伴邀請有附帶雙方可隨時終止的前提,在那時的設想中是七海建人有了心儀的女性因而提出,後來才反應過來在和她維持這段關系的期間,以七海建人的性格不像是會留出和別人有發展的余地,相當於她阻截了對方衍生情路的可能性。

  再多同學情誼遺澤也經不起如此消耗,她是不是該停止利用七海建人的溫柔,先一步釋放結束的信號?

  瞥一眼即使不斷被擦撞也沒露出煩色的陪客,灰原藍下不了決心。

  她向來不擅長解決沒有固定答案的題目,也是社交障礙的根源。

  普通購物和店員結帳問答倒還好,她自有每句招呼語該如何應對的制式列表,若是自由發揮的對話,她都得想很久拚命在腦海裡來來回回更改措辭,焦慮於對方會有何反應,膽戰心驚地說出口,因此她偏愛可以修正刪改再發送亦毋須即時回應的文本交流方式。

  得虧她面部表情稀少,營造的形像方是高冷而非神經質。

  澀谷站前到新宿歌舞伎町走路要走一個多小時,他們體力都不錯,脫離狂歡隊伍後散步散著散著也就到了。

  目送七海建人離去,回家洗完澡散著濕發躺到床上的灰原藍,仍舊沒有決定。

  

第6章 6

  灰原藍並未糾結太久。

  倒不是她忽然想通了,二十幾年養成的性子沒有那麼容易改變的,主要是糾結的對像在她生活中消失了一陣子。

  幾個月前,七海建人從企劃部內轉到業務部,度過熟悉職務內容的菜鳥蜜月期,正式進入無止盡的工作淵藪。

  加班期長從一天、兩天,回家洗漱稍微眯兩個小時換件衣服再趕回公司,一路飆升到幾乎長住辦公室,直接在辦公椅上坐著睡覺,髒衣在公司附近的自助洗衣房處理,兩套輪換。

  剛熬過手上同時積壓十幾個案子的地獄,還沒喘上幾口氣,上司不顧他也才進部門未滿一年,指派這個給多少工作完成多少任務的好用手下帶新人。

  帶新人可是苦差事,分配給新人的工作同樣有時限,沒做完要負連帶責任一起挨罵,考績評等亦會跟著受影響。

  比較能硬起心腸的自然會將壓力——不說百分之百,能力不足逼得再緊也沒用,但也會有個七八成——甩到新人頭上,然而七海建人一直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最佳表率。

  當他確定新人已經非常努力地試圖跟上進度,犯過的錯經糾正也未再重蹈覆轍,在任務交期逼近時將黑眼圈重得像戴了副粗框眼鏡的新人趕回家休息,自己用睽違已久的空閑幫忙收尾,邊做甚至邊寫了一份教程,致力於創造機會讓新人學習。

  忙碌時日子過得飛快,每日用冰水潑臉醒神,鏡子中一閃而逝的倒影在主人無心留神下逐漸憔悴,眼底青黑日日加重,原就因血統而顯瘦削的頰肉愈發凹陷。

  七海建人終於出手祓除面包店店員肩上那只蠅頭,掛掉打給五條悟的通話,繼續原本的上班路線,打卡進公司,在座位上敲了封制式辭表,鍵盤喀噠喀噠得行雲流水,令人懷疑他究竟在心裡翻來覆去構思了多久。

  印出文檔,工工整整地放在尚未上工的上司桌上,拎起原封不動的公事包,於同事們詫異的注目中大步離開。

  他在公司大樓待的時長不過半小時,踏出大門的瞬間,卻感覺進去時陰暗灰沉的天空竟然蔚藍得如此刺目,此前無暇他顧的大腦也想起被遺忘很久的某位女性。

  找了面牆靠著,沐浴著陽光,點開手機裡那很久沒標記未讀訊息紅點的app。

  【我最近開始會很忙。】

  【我知道了。】

  短短兩句對話,發送時間停留在兩個月前。

  不知道灰原藍最近怎麼樣。

  無端失聯這麼久,於情於理,他都該和灰原藍說一聲。

  「我辭職了。」

  一句估計所有社畜都想大聲吶喊出口,卻礙於種種現實只得再吞回肚裡的宣言。

  七海建人深綠色的眼眸對著素牆,目光放空沒特定注視哪處,彷佛閑談一般說出這個消息。

  他的下巴正埋在灰原藍散發些微潮氣的黑發中,懷中女人呼吸輕淺,濕潤的鼻息噴打他的胸膛,四分之一北歐血統帶來的淺色體毛隨之飄動,有點癢又有點熱。

  倒不是他非得見面先抱著人滾兩圈才願意點破正題,實在是灰原藍眼下日常淡妝都遮不住的青黑,讓他在對方徑直寬衣解帶湊過來時出不了聲拒絕。

  再說他同樣兩個月未清庫存,這段期間身心俱疲也沒心思處理,硬著雖說不舒服但偷時間小憩更重要,反正放著不管自會偃旗息鼓,一朝熟悉的溫香軟玉入懷,氣血頓時誠實地往該去的地方去。

  本來約的是午餐,驟曠許久的年輕男女一發不可收拾,窗外透進簾幕的亮白從自然光染上橙黃後又轉為人工燈光,垃圾桶裡躺了幾個撕開的四方小塑料包裝與打結的軟薄橡膠套,床單被單亂糟糟地堆在地面,上頭不僅僅是汗液干涸的痕跡。

  享受著生理與心理久未有過的輕松余韻,七海建人又說了第二句話,然後耐心等待灰原藍的回應。

  「我會回去當咒術師。」

  入目的是七海建人結實的胸膛,灰原藍腦海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多年前的場景。

  七年了。

  那時候她高一,剛放學回家正在寫作業,門鈴響起。

  父親尚未下班,忙著做飯的母親喊她去應門。

  身穿整齊西裝的瘦削男人,用像是怕驚走路邊鳥雀的輕柔語氣詢問灰原雄的家長在不在。

  從幾次灰原雄回家後的餐桌閑談判斷,父母親隱約察覺他們的兒女有點特殊,但不清楚兒子就讀那間宗教學校的『實踐課程』真正在做些什麼。

  然而灰原藍知道,甚至猜得出這個人是兄長口中的『輔助監督』。

  輔助監督的職責是協助咒術師進行任務,除此之外還得幫忙向普羅大眾隱瞞咒靈、咒術等等超自然現像的存在,用各種手段和說法掩蓋相關事件。

  灰原家能發生什麼牽扯到咒術,卻不是由身為咒術師的灰原雄親自來處理?

  跟灰原雄本人有關的事。

  從輔助監督現身直接聯想到最壞情況的灰原藍僵在門邊,抓著門把的手過於用力以致泛白,挪不開步伐讓男人進門,直到母親疑惑怎麼有開門聲卻一直沒有關門聲而出來查看。

  後面的記憶零零落落,更類似不連續的幻燈片,一幀幀發黃的畫面——母親哭倒在鎖骨以下蓋著白布的灰原雄旁,白布在腰部便垂落貼合冰冷的鐵面;趕來的父親紅著眼眶和輔助監督大吼大叫;父母互相摟著對方的肩,目送鐵床送進焚化爐泣不成聲;母親手裡捧著看著沉重、拿著沉重、和完完整整一個十七歲少年相較之下又太過輕盈的小甕;輔助監督深深鞠躬,向他們說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

  節制哀傷,順應變化。

  不說面對至親無預警的逝去如何控制傷痛,即使哀傷止住了,那憤怒、茫然、怨恨、空虛……這些同樣剜心的種種情緒,又該怎麼排解?

  灰原藍和父母比起來是幸運的,僅有她知曉罪魁禍首,好歹有厭憎目標;父母被強塞的是好好一個兒子去讀寄宿學校,卻在山體滑坡中遭到掩埋,搜救隊只發現半截遺體的消息。

  被困在回憶中的人動也不動。

  兩句話如貼著水面沉入大海的石子,半晌沒激起一絲回應,從上方也看不出究竟是仍在下沉抑或早已觸底。

  女人身軀柔軟依舊,氣息頻率穩定,姿勢分毫未動,如果不是掌下感受到的心跳加速,以及搭在他腰上乍然冰涼的手,七海建人幾乎要以為她睡著了沒聽到。

  生理反應說明了一部份,持續性的沉默又加強了敘述。

  有所預感的金發青年將懷裡的女性摟得更緊一些。

  ×

  做完回歸後第一個任務的咒術師收到一則訊息。

  【抱歉,我承受不起再一聲節哀順變。感謝七海先生這段時間的照顧,祝君日日武運昌隆。】

  

第7章 7

  「K先生。」

  灰原藍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輕喊了聲。

  沒有動靜。

  她等了半晌,伸手在大門門把上虛轉,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單人床上沒摺疊的被單平坦處驀地鼓出一個小包,小包游移至被緣,一個巴掌大的黑影急速竄出,木地板與毛爪子摩擦,每三聲就有一聲不和諧的雜音,撲向站在玄關的女人。

  K先生是只瘦弱的橘貓,從左耳到左前肢有嚴重的燒傷痕跡,甚至左前肢在關節以下的部分被裝上鈦合金假肢——當初骨肉嚴重壞死傷口感染,只好截除保命。

  灰原藍抱起扒拉她褲腿的小貓,確認他的鈦合金假肢沒松脫後,放進讓緬因成貓在裡面也不顯逼仄的巨大寵物外出箱,底板堅硬但鋪了層軟墊,箱壁有高低錯落的窺視孔給貓咪觀察外在環境,孔徑都不大,令外面的人難以看清內容物。

  和K先生的相遇是場意外。

  兩年前和七海建人結束後,灰原藍夜不成寐,每每驚醒於無邊夢魘,渾身冷汗、呼吸急促,偏偏記不起究竟是怎樣的情節使她懼怕不已,連走在街上都會毫無預兆地陷入自我厭惡的深淵,僵立在原地,總要好幾個路人的碰撞咒罵才能勉強拉回神智,挪騰到牆邊靜待恢復。

  好不容易回到家,她雙手撐著浴室洗手台邊,抬頭望向梳妝鏡。

  短短一個禮拜,鏡中人影急速消瘦,每根發絲都透出精神萎靡。

  明明有過兩個月未聯系也安然無事的紀錄,為何這次那麼嚴重?

  繼續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不如……

  心底升起再回頭去找七海建人的卑劣念頭,以青年的溫柔,他一定會什麼都不問地再次接納。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

  最初用故友妹妹的身分,蠻不講理地強硬闖入對方平靜的生活,卻在對方回歸隨時可能陷入生命危險的道路時懦弱地轉身逃跑,她不能也不該再去打擾。

  灰原藍閉了閉眼,在寒風未歇的二月,沒開室內暖氣,一頭扎進冰寒刺骨的水中,強硬地將利用好男人的無恥打算凍成冰塊扔進旮旯犄角。

  又是一晚不眠夜,灰原藍模糊憶起曾經在哪本雜志看過,肌膚直接和泥土草地接觸能舒緩身心的說法。

  穿過愈夜愈熱鬧的歌舞伎町,來到五個街區外的社區公園,她踢掉鞋子,僅著短袖短褲躺上孩童踢球用的草皮——為了避免隔天讓人翻出凍死的屍體,身上有蓋兩件保暖大衣。

  努力撐了五分鐘,比起大自然對心靈的撫慰,感受更深的是填滿四肢百骸的凍意。

  決定放棄無稽之想,灰原藍動動失去知覺的手腳讓血液重新活絡,旁邊樹籬掉出一截髒兮兮的尾巴。

  她撥開枝葉查看,一只看不出原色的貓倒在樹叢陰暗處,一動不動,葉子樹枝沾染上的斑斑點點的血跡,昭示棲客糟糕的狀態。

  無法判斷貓是不是還活著,不過方才沒人碰樹叢,先下也沒風,尾巴會掉出來,尾巴的主人那時有意識的概率不低。

  灰原藍折斷樹枝清出信道,小心翼翼地將貓捧出。

  左半身軀一被火燒過的焦糊,身體有點涼,呼吸很微弱,但確實尚存一氣。

  她出門時沒帶手機,用大衣包著貓先回家,開啟暖氣對著貓吹,查了最近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動物醫院,叫車趕了過去。

  幸好值夜班的人似乎都沒興致閑聊,灰原藍強忍住和陌生人進行標准應答對話的心理不適,逼迫自己回答完必要問題。

  貓被送進手術間,人則收到一張空白病歷表,填到寵物名那欄,她鬼使神差地寫下K先生。

  女人盯著筆尖下的K怔愣。

  K是七海建人的K,這點無須否認。

  寫都寫了,也沒有一定得改的理由,剩下的空格填完,表格推給員工,灰原藍坐在電視上常出現的等候區長椅,目光落於手術中的燈號,瞳孔渙散。

  寵物啊……

  灰原雄小學一年級左右的年紀曾經想養狗,很大的那種,能騎在上面跑的大型犬,依稀記得是因為他覺得大狗能幫他趕跑咒靈。

  後來當然是沒成功,父母不同意。

  灰原家什麼寵物都沒養過,灰原藍自然沒進過寵物店,而且一來就是最高難度的手術室等待,也算是特別的經歷了。

  其實這間動物醫院有協助送養的服務,她可以放了貓付錢就走,可是心裡莫名放不下。

  或許和那下意識落筆的名字有關吧,反正也睡不著,在家躺著發呆和在這裡坐著發呆差別不大。

  等候區走廊能看見一部分接待區的落地窗,天色逐漸亮堂,外面的街道開始有行人來往的身影。

  手術中的燈號總算熄滅,灰原藍見狀起身,一向修得短薄的指甲扎進手心,壓抑要跟醫生對話的窒息感。

  經過急救和截肢,貓雖然虛弱但狀況穩定,需要再住院幾天觀察。

  獸醫說完病情,護理師帶灰原藍去看貓,不抱希望地隨口問道:「你要收養他嗎?」

  願意救助的人多,但救助完願意收養的比例不高,收養的人之中願意收養殘疾動物的就更少了,幸好這位不是貓丟在門口就跑,至少願意付手術費用。

  護理師喜出望外地看見灰原藍點頭,用最快速度去處理所有該填的文檔,生怕動作一慢好心人改變心意。

  灰原藍看著躺在保溫箱裡的貓,幼小、脆弱、隨時可能停止呼吸的生命。

  剛才漫長的等待中,一股妄念倏地篡奪心神。

  如果七海建人是灰原藍不配擁有的過於美好,那她能不能用難以對人述說的私心去強留K先生的陪伴?

  K先生就這樣成了她的貓。

  剛被接回家,K先生躲在貓包裡拒絕離開,灰原藍一靠近就瘋狂哈氣,死命縮到角落,用力過度導致傷口滲血又得去醫院重新上藥包扎,連放在包包外的貓糧都不肯賞臉,無力到動彈不得時被強灌流質營養品才沒一命嗚呼。

  一人一貓磨合了好長一段時間,關系好不容易緩和,K先生主動來到灰原藍腳邊蹭,她才驚覺困擾她的噩夢已消失多日。

  灰原藍不適應和人說話,和貓倒是沒有問題,雖然不是對貓念日記的類型,這段時間說的話仍然比三年加起來的都多。

  現在的K先生黏人得很,一聽到灰原藍要出門的聲音就衝出來要跟。

  灰原藍裝過寵物監控,發現她不在的時候K先生會持續不斷地抓門,沒辦法,只得去哪都帶著貓。

  怕一般貓包他待得不舒服,特地買了超大款,貓包一有騷動就伸手進去讓他聞味道安撫。

  畢竟少了一條腿,還有大面積燒傷,K先生需要定期回診,今天正是回診的日子,也不幸是萬聖節。

  說不幸,是因為動物醫院位於涉谷,她得帶著大貓包穿過堵塞的牛鬼蛇神,也怕貓被洶湧的人群擠到。

  計畫安排得很好,吃完午餐出發,可以趕在傍晚前回來,避開去狂歡的人們,雖說白天也有不需要上班上課的悠哉人士出沒,人潮密度仍不能和夜晚相比,那是連人都失去自主移動能力,只能被推著走的擁擠。

  可惜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突然有兩場緊急手術,所有門診都向後延,等灰原藍拎著貓包走出動物醫院,天色漆黑,街道放眼望去已見不到半個服裝正常的人類。

  平時十分鐘的路途,灰原藍花了足足一個小時才艱難地踏進Hikarie,找了個角落稍微休息散散熱意,為貓包裡躁動不安的K先生順毛,喘上幾口相對新鮮的空氣。

  然後——

  然後發生什麼事?

  她現在在哪裡?

  為什麼看起來……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她剛剛在想什麼?

  是不是有人在尖叫……

  貓……

  她有貓嗎……

  誰在說話?

  這是牆壁嗎?

  牆壁是……長這樣的嗎?

  好吵……

  好痛……

  忘記東西了……想不起來……

  她要過去那裡。

  她要去……去哪裡?

  好多人……是人嗎……人長這樣……的嗎?

  那是……什麼……?

  亮亮的……要過去……

  要去……

  好痛……

  要去那邊……

  那是誰?

  她手上少了什麼……?

  好痛……

  誰能救她……

  銀色的東西……她剛剛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銀色的……

  啊。

  不痛了。

  『謝謝。』

  ×

  半個頭骨外露於焦黑的皮表,幾乎看不出原樣的咒術師搖搖晃晃地前行,耳邊還回蕩著亡於他刀下的那個改造人那聲道謝。

  「你都殺掉了啊。」臉上有兩條交錯縫合線的特級咒靈歪頭看看男人身後的屍山血海,笑著說道,「沒欣賞下我努力制作的玩具嗎?有個帶貓的女人,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方法把她和貓捏在一起呢。」

  七海建人用僅剩的右眼瞥向大喊著他的名字跑來的虎杖悠仁。

  結果連想要優先保護孩子的想法,到最後也沒能實現,還得將詛咒般的重擔交給踏入這個醜陋世界不到半年的未成年。

  在真人動手的剎那,他想起了灰原藍。

  幸好,不會再讓她聽到一次節哀順變。



  「K先生。」

  灰原藍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輕喊了聲。

  沒有動靜。

  她等了半晌,伸手在大門門把上虛轉,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單人床上沒摺疊的被單平坦處驀地鼓出一個小包,小包游移至被緣,一個巴掌大的黑影急速竄出,木地板與毛爪子摩擦,每三聲就有一聲不和諧的雜音,撲向站在玄關的女人。

  K先生是只瘦弱的橘貓,從左耳到左前肢有嚴重的燒傷痕跡,甚至左前肢在關節以下的部分被裝上鈦合金假肢——當初骨肉嚴重壞死傷口感染,只好截除保命。

  灰原藍抱起扒拉她褲腿的小貓,確認他的鈦合金假肢沒松脫後,放進讓緬因成貓在裡面也不顯逼仄的巨大寵物外出箱,底板堅硬但鋪了層軟墊,箱壁有高低錯落的窺視孔給貓咪觀察外在環境,孔徑都不大,令外面的人難以看清內容物。

  和K先生的相遇是場意外。

  兩年前和七海建人結束後,灰原藍夜不成寐,每每驚醒於無邊夢魘,渾身冷汗、呼吸急促,偏偏記不起究竟是怎樣的情節使她懼怕不已,連走在街上都會毫無預兆地陷入自我厭惡的深淵,僵立在原地,總要好幾個路人的碰撞咒罵才能勉強拉回神智,挪騰到牆邊靜待恢復。

  好不容易回到家,她雙手撐著浴室洗手台邊,抬頭望向梳妝鏡。

  短短一個禮拜,鏡中人影急速消瘦,每根發絲都透出精神萎靡。

  明明有過兩個月未聯系也安然無事的紀錄,為何這次那麼嚴重?

  繼續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不如……

  心底升起再回頭去找七海建人的卑劣念頭,以青年的溫柔,他一定會什麼都不問地再次接納。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

  最初用故友妹妹的身分,蠻不講理地強硬闖入對方平靜的生活,卻在對方回歸隨時可能陷入生命危險的道路時懦弱地轉身逃跑,她不能也不該再去打擾。

  灰原藍閉了閉眼,在寒風未歇的二月,沒開室內暖氣,一頭扎進冰寒刺骨的水中,強硬地將利用好男人的無恥打算凍成冰塊扔進旮旯犄角。

  又是一晚不眠夜,灰原藍模糊憶起曾經在哪本雜志看過,肌膚直接和泥土草地接觸能舒緩身心的說法。

  穿過愈夜愈熱鬧的歌舞伎町,來到五個街區外的社區公園,她踢掉鞋子,僅著短袖短褲躺上孩童踢球用的草皮——為了避免隔天讓人翻出凍死的屍體,身上有蓋兩件保暖大衣。

  努力撐了五分鐘,比起大自然對心靈的撫慰,感受更深的是填滿四肢百骸的凍意。

  決定放棄無稽之想,灰原藍動動失去知覺的手腳讓血液重新活絡,旁邊樹籬掉出一截髒兮兮的尾巴。

  她撥開枝葉查看,一只看不出原色的貓倒在樹叢陰暗處,一動不動,葉子樹枝沾染上的斑斑點點的血跡,昭示棲客糟糕的狀態。

  無法判斷貓是不是還活著,不過方才沒人碰樹叢,先下也沒風,尾巴會掉出來,尾巴的主人那時有意識的概率不低。

  灰原藍折斷樹枝清出信道,小心翼翼地將貓捧出。

  左半身軀一被火燒過的焦糊,身體有點涼,呼吸很微弱,但確實尚存一氣。

  她出門時沒帶手機,用大衣包著貓先回家,開啟暖氣對著貓吹,查了最近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動物醫院,叫車趕了過去。

  幸好值夜班的人似乎都沒興致閑聊,灰原藍強忍住和陌生人進行標准應答對話的心理不適,逼迫自己回答完必要問題。

  貓被送進手術間,人則收到一張空白病歷表,填到寵物名那欄,她鬼使神差地寫下K先生。

  女人盯著筆尖下的K怔愣。

  K是七海建人的K,這點無須否認。

  寫都寫了,也沒有一定得改的理由,剩下的空格填完,表格推給員工,灰原藍坐在電視上常出現的等候區長椅,目光落於手術中的燈號,瞳孔渙散。

  寵物啊……

  灰原雄小學一年級左右的年紀曾經想養狗,很大的那種,能騎在上面跑的大型犬,依稀記得是因為他覺得大狗能幫他趕跑咒靈。

  後來當然是沒成功,父母不同意。

  灰原家什麼寵物都沒養過,灰原藍自然沒進過寵物店,而且一來就是最高難度的手術室等待,也算是特別的經歷了。

  其實這間動物醫院有協助送養的服務,她可以放了貓付錢就走,可是心裡莫名放不下。

  或許和那下意識落筆的名字有關吧,反正也睡不著,在家躺著發呆和在這裡坐著發呆差別不大。

  等候區走廊能看見一部分接待區的落地窗,天色逐漸亮堂,外面的街道開始有行人來往的身影。

  手術中的燈號總算熄滅,灰原藍見狀起身,一向修得短薄的指甲扎進手心,壓抑要跟醫生對話的窒息感。

  經過急救和截肢,貓雖然虛弱但狀況穩定,需要再住院幾天觀察。

  獸醫說完病情,護理師帶灰原藍去看貓,不抱希望地隨口問道:「你要收養他嗎?」

  願意救助的人多,但救助完願意收養的比例不高,收養的人之中願意收養殘疾動物的就更少了,幸好這位不是貓丟在門口就跑,至少願意付手術費用。

  護理師喜出望外地看見灰原藍點頭,用最快速度去處理所有該填的文檔,生怕動作一慢好心人改變心意。

  灰原藍看著躺在保溫箱裡的貓,幼小、脆弱、隨時可能停止呼吸的生命。

  剛才漫長的等待中,一股妄念倏地篡奪心神。

  如果七海建人是灰原藍不配擁有的過於美好,那她能不能用難以對人述說的私心去強留K先生的陪伴?

  K先生就這樣成了她的貓。

  剛被接回家,K先生躲在貓包裡拒絕離開,灰原藍一靠近就瘋狂哈氣,死命縮到角落,用力過度導致傷口滲血又得去醫院重新上藥包扎,連放在包包外的貓糧都不肯賞臉,無力到動彈不得時被強灌流質營養品才沒一命嗚呼。

  一人一貓磨合了好長一段時間,關系好不容易緩和,K先生主動來到灰原藍腳邊蹭,她才驚覺困擾她的噩夢已消失多日。

  灰原藍不適應和人說話,和貓倒是沒有問題,雖然不是對貓念日記的類型,這段時間說的話仍然比三年加起來的都多。

  現在的K先生黏人得很,一聽到灰原藍要出門的聲音就衝出來要跟。

  灰原藍裝過寵物監控,發現她不在的時候K先生會持續不斷地抓門,沒辦法,只得去哪都帶著貓。

  怕一般貓包他待得不舒服,特地買了超大款,貓包一有騷動就伸手進去讓他聞味道安撫。

  畢竟少了一條腿,還有大面積燒傷,K先生需要定期回診,今天正是回診的日子,也不幸是萬聖節。

  說不幸,是因為動物醫院位於涉谷,她得帶著大貓包穿過堵塞的牛鬼蛇神,也怕貓被洶湧的人群擠到。

  計畫安排得很好,吃完午餐出發,可以趕在傍晚前回來,避開去狂歡的人們,雖說白天也有不需要上班上課的悠哉人士出沒,人潮密度仍不能和夜晚相比,那是連人都失去自主移動能力,只能被推著走的擁擠。

  可惜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突然有兩場緊急手術,所有門診都向後延,等灰原藍拎著貓包走出動物醫院,天色漆黑,街道放眼望去已見不到半個服裝正常的人類。

  平時十分鐘的路途,灰原藍花了足足一個小時才艱難地踏進Hikarie,找了個角落稍微休息散散熱意,為貓包裡躁動不安的K先生順毛,喘上幾口相對新鮮的空氣。

  然後——

  然後發生什麼事?

  她現在在哪裡?

  為什麼看起來……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她剛剛在想什麼?

  是不是有人在尖叫……

  貓……

  她有貓嗎……

  誰在說話?

  這是牆壁嗎?

  牆壁是……長這樣的嗎?

  好吵……

  好痛……

  忘記東西了……想不起來……

  她要過去那裡。

  她要去……去哪裡?

  好多人……是人嗎……人長這樣……的嗎?

  那是……什麼……?

  亮亮的……要過去……

  要去……

  好痛……

  要去那邊……

  那是誰?

  她手上少了什麼……?

  好痛……

  誰能救她……

  銀色的東西……她剛剛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銀色的……

  啊。

  不痛了。

  『謝謝。』

  ×

  半個頭骨外露於焦黑的皮表,幾乎看不出原樣的咒術師搖搖晃晃地前行,耳邊還回蕩著亡於他刀下的那個改造人那聲道謝。

  「你都殺掉了啊。」臉上有兩條交錯縫合線的特級咒靈歪頭看看男人身後的屍山血海,笑著說道,「沒欣賞下我努力制作的玩具嗎?有個帶貓的女人,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方法把她和貓捏在一起呢。」

  七海建人用僅剩的右眼瞥向大喊著他的名字跑來的虎杖悠仁。

  結果連想要優先保護孩子的想法,到最後也沒能實現,還得將詛咒般的重擔交給踏入這個醜陋世界不到半年的未成年。

  在真人動手的剎那,他想起了灰原藍。

  幸好,不會再讓她聽到一次節哀順變。

  作者有話要說:

  結果整篇文跟我一開始預想的氛圍完全不一樣啊……

  到後來都不曉得在寫什麼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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