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推薦序
為噪音奮鬥
吳家恆
當一人出版社的劉霽與我聯繫,希望我為《你的四分三十三秒》寫推薦序時,我有點驚訝。文學並非我所擅長,說來沒什麼資格推薦小說;但我曾翻譯過《心動之處:先鋒派音樂宗師約翰.凱吉與禪的偶遇》,這應該是中文世界出版過最厚的一本凱吉傳記,或許是這個原因,劉霽想到了我。
很多人可能知道,〈四分三十三秒〉是凱吉最著名(或說惡名昭彰)的作品,即使對古典音樂或現代音樂沒有太多認識的人也知道這首作品。這本小說把曲名放入書名,想來有所關聯。至於是什麼關聯,那是讀者的工作,我不想代勞,也是讀者的樂趣,我不能剝奪。我在這裡能做的,就是介紹一下我所認知的約翰.凱吉。當然,讀者可以略過這篇推薦文,從小說去認識、想像凱吉。
「為什麼找我?」這個疑問稍平,另一個疑問又起:「為什麼是凱吉?為什麼不是貝多芬?為什麼不是梅湘或史托克豪森?」
想一想,對一位東方的小說家、韓國的小說家,選擇凱吉有其合理性。凱吉曾上過鈴木大拙的課,鑽研印度《拉摩克里希福音書》和黃檗的《傳心法要》,他的「機遇」概念是從《易經》發展而來,日本、印度、中國的「東方」傳統智慧,都在凱吉身上烙下痕跡。
此外,韓裔美籍藝術家白南準也深受凱吉啟發。一九四七年,還在首爾讀高中的白南準聽到荀白克的音樂,大受震撼。他後來聽到凱吉的演出,如大夢初醒,把初試啼聲之作命名為〈向約翰.凱吉致敬:為錄音機與鋼琴所寫的音樂〉(Hommage à John Cage: Music for Tape Recorder and Piano)。而《你的四分三十三秒》也可說是向凱吉致敬之作。
一九一二年,約翰.凱吉出生在太平洋之濱的洛杉磯。加州地廣,當時人稀,洛杉磯還是個人口可能不到五十萬的城市。美國的移民是從東岸漸次往西,先來的人落腳東邊,後來的人就往西邊尋找機會。在凱吉邁入成年的一九三○年代,不容於納粹或是躲避納粹迫害的猶太移民來到美國,很多人落腳西岸,其中包括拉赫曼尼諾夫、史特拉汶斯基,以及凱吉的老師荀白克。在美國幾波移民之中,這是素質最高、最敏銳、最前瞻的一波,是希特勒送給美國的大禮,也為剛成年的凱吉提供了思想的養分。
二次大戰,美國戰勝,牢牢控制住日本,也提供了日本文化流入美國的機會,鈴木大拙在美國弘法,宣揚禪宗,深入藝術、流行文化,這一點只要看看《星際大戰》就知道,絕地武士從裝扮到思想,都取自東方文化,尤達大師根本就是一位禪師。
凱吉身逢難得的歷史機遇,先後得到歐洲與東方文化的浸潤。西方從文藝復興以來,發展神速,其他文明難望其項背,但是此一優勢文明竟然會在二十世紀發生兩次毀滅性的大戰!人凌駕於神之上,機械科技突飛猛進,最後竟是一片斷垣殘壁?肉身遭到毀滅,心靈受到戕害,如此得來「進步」,有何意義?凱吉這一代美國人即使遠離戰火,也難以置身於「文明終結感」之外,加上發生了經濟大蕭條,與凱吉年紀相差不遠的詩人金斯堡、凱魯亞克(《你的四分三十三秒》主人翁讀了他的《達摩流浪者》)被稱為「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不是沒有道理的。
上帝信用破產、不再值得信賴,值此心靈空虛之際,印度、日本、中國的思想成為寄託,而鈴木大拙英語流利、具有個人魅力,能直接以英文著書講課,更直接刺激了美國的年輕人。一九五二年,鈴木大拙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講課,凱吉聽過鈴木在班上講世界的不確定性:存在的樣態不拘於一時一地,不只有一種面貌。一切都是變動不居,無法定義,無法掌控,甚至「動念即乖」(只要動了去掌握的念頭,就已經有所違背)。《傳心法要》即言:「諸佛與一切眾生,唯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無始以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縱跡對待。」
鈴木所帶來的衝擊、由此牽引出的東方經典,為凱吉提供了源源不絕的思想養分。過了兩年,一九五四年,凱吉「創作」了〈四分三十三秒〉。
〈四分三十三秒〉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它的背後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凱吉一直在思索寂靜與噪音的問題,這一種陳述或回應方式。凱吉日後回憶他與荀白克:「雖然相處了美好的兩年,但對我來說越來越清楚──對他也是如此──基本上,他嚴肅看待和聲,而我不是如此。過了十或十五年後,等我嚴肅看待和聲學的時候,我甚至有更多的理由不學和聲學。但是當時看起來,我是錯的,而我感興趣的是噪音。我對和聲學沒興趣的原因是,關於噪音,和聲學根本說不上話。完全不行。」
甚至,凱吉認為荀白克提出的「十二音列技法」有太多的控制。「十二音列技法」的基本規則是,一個八度有十二個音,作曲家可以任意排列這十二個音,但是要在每一個音用到之後,音才可以重複使用。荀白克此舉是為了打破調性音樂的宰制,建立某種民主平等。在調性音樂中,最重要、最常聽到的就是do,荀白克要打破這種宰制,但他又造成了另一種專斷。這很耐人尋味,文藝復興是以希羅神明打破基督教上帝的壟斷,由此發展的科學文明經過幾百年,又形成另一種壓迫,荀白克在音樂上要打破此一「暴政」,結果形成另一種「暴政」。凱吉以《易經》為師,用隨機來破壞「十二音列」的限制。
我們必須把凱吉放在歐洲千百年來基督教控制下,反覆出現的順從與反抗的循環來看(凱吉的祖父是牧師),才能看出他的意義與顛覆性。如果我們斷章取義,以一種看馬戲的心態來看他的〈四分三十三秒〉,把它當成標新立異的噱頭,那麼,我們會看不到凱吉對當代藝術的影響。因為凱吉不是只會操作音樂的技術而已,他做了很多思想的努力,所以他也能欣賞當代的前衛藝術家,並與之對話。二十世紀視覺藝術的大人物,如杜象、馬克斯.恩斯特、馬克.托比、佩姬.古根漢,凱吉都過從甚密。
對凱吉來說,「噪音」與「寂靜」看似相對,但實為一體。凱吉曾進入哈佛大學一間隔絕一切噪音的房間,他以為自己會感受到絕對的寂靜,相反地,他聽到自己身體的聲音。寂靜並不存在。這次經驗直接促成凱吉提出〈四分三十三秒〉。讓樂音靜默,噪音才能自然而生,這不是一首作品,而是一種狀態,凱吉在去世前三年對訪談者表示:「在我的生活和作品中,我沒有一天不用到那首作品。我每天都聽那首作品……。我不是坐下來彈它;我是注意到它。我知道它是不斷繼續著。所以我在上頭放的心力愈來愈多。它尤其是我享受生命的泉源。」
也正因為〈四分三十三秒〉是一種狀態,而且不被凱吉所壟斷,所以每個人都得以詮釋這首作品,或許這是小說取名為「你的」四分三十三秒的原因。〈四分三十三秒〉是支持噪音的宣言,光是這一點就足以引起主流的撻伐,凱吉注意到:「噪音一直受到歧視;我身為感性受過訓練的美國人,要為噪音奮鬥。我喜歡站在弱勢的一方。」這樣的訊息,對於小說家李書修來說,應該格外有吸引力吧?
許多韓國影視作品映照出一個極為競爭、壓力極大的社會,一步一步、一關一關,沒有銜接好,就是滑落到社會底層,受到輾壓、歧視、羞辱。那樣巨大的代價足以讓大部分人乖乖就範,寧可選擇一條安穩卑微的路。凱吉對於傳統的違抗,可能在今天的韓國社會中實踐嗎?
我不認為李書修這麼樂觀,因為,凱吉(Cage)的意思是「牢籠」,就已經充分說明了今天的韓國社會,以及置身其中的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