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前面,海嘯過後 ◎石井光太(本書作者)
林木繁茂的山腳下,座落著一間水泥牆已發黑的學校。正門上只貼了一張寫有「遺體安置所」的薄紙,每當風吹過,膠帶剝落處便迎風飄搖。雜草叢生的校園裡,停放十幾輛警車,一旁則站著許多神情肅然的警察。
因為五年前就已廢校,這間學校的牆壁四處可見龜裂的痕跡。教室玻璃窗滿佈塵埃,水龍頭因生鏽鬆脫,彷彿隨時都可能掉落。每當山風吹來,校園的砂塵如一陣煙般捲起時,就看到野貓及老鼠一齊飛竄而過。
三月十二日正午,有輛車來到這間學校。那是一台輕型大發Atrai,上面坐著千葉淳,他是一位七十歲,擔任民生委員的老人。
前一天,芮氏地震規模九級的大地震發生後,千葉不久便聽說這個市內的沿海村落遭海嘯破壞得慘不忍睹。從他家到海邊的距離只有短短兩公里,不過,幸好海嘯襲捲的水流進甲子川,使他居住的地區倖免於難,所以未曾親眼目睹慘狀。但是,倘若海嘯侵襲沿海村落的消息屬實,居住在這裡的許多友人就有被大浪捲走的可能。為了親自確認發生的狀況,所以他開車飛快地抵達這所學校。
穿過大門,可以見到校園裡無數警車如蟻群般地停列,千葉把黑色的Atrai停在後面。他戴上口罩,下車時儘可能按著不良的膝蓋,一下車,飛揚的塵土便迎面撲來。戶外的空氣刺骨般寒冷,千葉身體微微發顫,微胖的身體企鵝般左右微晃著走向校舍後方的體育館。
體育館入口由於背山稍顯陰暗,門口同樣貼著一張「遺體安置所」的薄紙。清一色戴著口罩及塑膠手套裝束的警察正忙進忙出。看到他們抱著的大型塑膠袋裡裝滿罹難者沾滿泥巴的衣服及皮包,讓他更確定這裡面就是安置所。
千葉嚥了一下口水踏進冰冷的體育館,然而在下一個瞬間,進入他視線的情景,使他的身體宛如電流通過般,讓他當場動彈不得。在他眼前的,是並排在地上的數十具遺體。二十具……不,應該有三十具吧。
體育館的面積約一個籃球場大。地板上毫無間隙地舖著藍色塑膠布,遺體侷促地並排在上面。被毛毯包覆著的、已裝入屍袋的,及用塑膠布包裹著一具具遺體。幾乎沒有遺體是安放進棺材的。大概是犧牲者過多,來不及準備的緣故吧。
注視著這個景象之際,他的腋下不禁開始冒汗。有生以來,初次在一瞬間目睹這麼多遺體。有些遺體的手腳從毛毯邊露出來,皮膚已開始呈現褐色,有些從毛毯的大小,就可以想見是小孩的遺體。
館內到處都是戴著堅固手套的警察,他們四、五個人一組圍著遺體,把浸泡於水中而變得沈重的衣服一件一件揭開,拂去死者臉上及身體上的砂,然後在紙上記錄身體特徵。身高、體重、性別、術後痕跡等,以確認當事人的身分。每一個人都把帽子戴得很深,沒有人開口,沒有一個人抬頭往千葉的方向看。只有偶而剪開遺體衣服時發出的撕裂聲,因為體育館內高高的天花板而發出迴音。記錄完一位之後,毫無歇息立即不發一語地移動到下一具遺體面前,又開始週而復始的作業。
千葉的心臟激烈地鼓動著。當然,發生海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是,這麼多的遺體在同一個鎮上出現令他難以置信。他走近站在一旁的警察身邊問道。
「這些遺體是在哪裡發現的呢?」
員警就那麼戴著帽子、口罩,以含混不清的聲音回答他。
「要問哪裡……只能說是這個鎮上的沿海地區。臨海的商店街及民宅全部都被海嘯沖走了!」
「全部?這是怎麼回事?我住的靠內陸一帶都沒看到有什麼損害。」
「海嘯高度差不多和房屋一樣,除了到高地避難的人以外,所有人都一下子被沖走而喪命,現在還只看到這些遺體,接下來應該還會陸續增加。」
沿海的釜石灣,是個有很多漁船聚集的港町。這裡盛行養殖海帶芽及干貝,是相當有名的釣魚景點。除了臨近港灣處的居酒屋及卡拉OK,也有消防署及警察署等公共設施,是市內最繁華的區域。而這個區域經過昨天的地震,竟然轉眼間全毀了嗎?
千葉茫然若失地靠近他們,有幾位警察按壓住遺體,試圖把他們的手腳拉直。人死後軀體會產生屍僵現象,有個遺體手腳維持朝前方挺直的模樣,有個遺體唯獨臉部朝向側面就那麼死去,也有些遺體可能死亡之際,手腳如狗爬式朝著下方,因而暫時被迫以側躺的姿勢放置。
災區的這些遺體想必長時間曝置於外任憑風吹雨打吧。所以他們才會直接以被壓倒在瓦礫下,或是被困在車中就那麼死去的僵硬姿勢直接被搬送到這裡。警察為了確認他們的身分,一定得將他們的軀體扳回原狀。然而即使幾個人一起努力拉開遺體彎曲的手腳,很多仍然無法順利回復原狀,甚至焦急施力過度導致關節脫落。
待在體育館裡的人,即使聽到骨頭斷裂般沈悶的聲響,仍然埋首於眼前的工作,沒有人抬起頭來。他們慘白著臉圓睜雙眼,默默地脫去遺體身上的衣服。除了警察,也看到穿著白袍戴手套的醫師。醫師蹲在遺體身旁,壓住胸口,或是檢查遺體口腔內部。他必須依照被運送的順序進行檢驗,以開出交給遺族的死亡診斷書吧。
仔細一看,他才發現這位醫師並非縣立警局的醫師,而是在附近開業已久的醫院院長。或許是因為人手不足,臨時被找來支援的。他比千葉年紀稍輕,大約超過六十五歲。院長一個人檢查並排在地上的遺體。
其他還有穿著市公所上衣,看來像是地方自治團體職員的人,以及身穿消防團背心的人,只要被置於擔架的遺體被搬送過來,他們就會和警察確認,把遺物集中,然後將遺體排列在最後。同一鎮上偶然倖免於難的人們,臨危受命來協助收容不斷被發現的本地人遺體。
眼前展開的這一片體育館的景象,使得千葉的眼角不禁灼熱起來。他三年前退休離開工作崗位,和妻子及愛犬靠著年金在小小的屋子平安渡日。除了因為民生委員的職務和地方上的人交流之外,就是去海邊畫畫夕陽西下潮平浪靜的風景,或是做剪紙畫過日子。在四周飄散著海潮味,和過去的老友一起恬靜的生活,是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刻。
然而,昨天地震引起的海嘯,把這一切徹頭徹尾地奪走了。靜謐的海邊住宅被沖走、數不清的生命被捲入冰冷的海底,道路覆滿了黑色的污泥。昨天中午還開朗地笑著的小孩和老人,成了滿身污泥的悲慘遺體,和小狗的屍骸及瓦礫一起倒在路旁,遭受烏鴉啄食。
如此悲哀的心情,在安置所工作的其他人想必也是相同的。警察、醫師、市公所員工、消防團員,他們戴著口罩,及厚厚的塑膠手套面對遺體,前一天中午前,誰能想像得到今天會面臨這樣的命運呢?他們都是深愛這個從小土生土長的港町,深信在這裡建構起來的小小幸福今後也會永遠持續下去。
然而,只是一次的大地震就把這一切完全摧毀,他們被迫聚集在這裡,醫師應當是受縣立警察委託來檢驗遺體,市公所的職員想必也是受命於地方自治團體,消防團員先從災區的第一線進行搜索活動,然後再到這裡來的。海嘯只是瞬間發生的事,但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卻必須面對在安置所裡展開的這一個最殘酷的景象。
千葉此刻感到自己也被捲入了安置所的旋渦中。他還不知道箇中原因,只不過,面對並排在地上這麼多死去的人,他不禁覺得自己一定要留下來。幾分鐘後,他注意到一件事,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
我到達這個地方是兩天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