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前言
本書要對付的是一個答案不簡單的簡單問題:我們多大年紀?此處的「我們」指所有屬於「返老還童時代」(age of juvenescence)的人,該時代開始於二次大戰後的美國,然後沿著古人所謂的「帝國轉移」(translatio imperii)的相反方向,漸次向東移動。
不先探索過人類年紀(human age)現象多方多面讓人困惑的複雜性,上述的問題就無由回答。因為人類除有著一個生物學年紀、一個演化學年紀和一個地質學年紀,還有著一個文化年紀(culture age),這是因為,每個人都是出生於歷史之中,這歷史先於個人存在,也會持續到個人消失之後。就像其他生物體一樣,人總會老去,但我們誕生於其中的歷史時期卻會大大左右老化過程的展開方式,其影響力甚至及於生物學的層次。不管是好是壞,人類物種一直以來都把演化轉化為文化,又把文化轉化為演化。所以,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我們多大年紀?)把我們帶入了一個不熟悉的地域——在那裡,我們發現我們與地球所有其他生命形式大相逕庭,且不擁有確定座標。
文化的強大演化力量目前已進入超速狀態,從很多最根本方面改變著我們物種。就基因來說,人類過去幾萬年來都沒有改變(至少專家是這樣說的),但今日一個在聖地牙哥打網球的三十歲女人更像巴爾札克筆下三十歲女人的女兒而非妹妹。在家父的大學畢業紀念冊裡,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完全成熟的大人臉,但我在自己教的大學部學生從未見過這種臉。在較早的時代,才十二歲的小孩便看似小大人,臉上業已顯露歲月痕跡。反觀今日的第一世界居民哪怕照樣會隨年紀而萎縮,卻始終有一張嫩臉蛋,不會出現見於其他文化或歷史時代的強烈老態。造成個中差異的原因不只是我們有較好營養、較佳醫療保健和較少受到風吹日曬,還因為一個整體的生物文化轉化(biocultural transformation)業已把一大部分人類變成了一個「年輕」物種——外觀上年輕、行為上年輕、心智上年輕、生活方式上年輕,以及(這是最重要的)欲望上年輕。
這種返老還童是如何成為可能的?它是受到我們物種的生物性基底支撐的嗎?為什麼雖然我們(包括個人與社會)會繼續老去,但卻變得更年輕?我們的返老還童為我們預備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未來?這些問題都環繞著和橫穿過先前提過的核心問題:從歷史的觀點看我們是多大年紀?我選擇用一個多面向的方法來探索這些問題:它把相關的生物學和演化因素列入考慮,又把主要焦點放在西方文化史的大輪廓。確實,我發現我除了有必要提供讀者一套年齡哲學以外,還有必要提供一套歷史哲學,因為在人類領域,年紀和歷史乃是不可解開地交織在一起。
對於席捲西方文化和許多其他文化的返老還童現象(一種前所未有的現象),本書的態度充其量是憂喜參半。最起碼,我會設法評估它對我們未來隱含的風險(這是假定人類還有未來的話)。隨著它以愈來愈兇猛的勢頭打亂歷史連續性,我們的時代已經讓那些不是誕生於其新發明的新奇之中的人感到疏離。奧登(W. H. Auden)在〈年長公民寫的打油詩〉(Doggerel by a Senior Citizen)的一開始如是說:「在一九六九年的今日,我不會把地球稱為我的星球。」自一九六九年以後,感受到自己的世界被佔奪的公民愈來愈多,感覺也愈來愈來熾烈。在二○一四年的今天,一個較老的人不會了解小孩、少年或青年的想法,所以也幾乎不可能提供年輕人指引,為他們指出通向成熟或公共事務領域之路(年輕人最後總得扛起公共事務的擔子,要不就是得為未能做到付出慘痛代價)。跨世代連續性(intergenerational continuity)毀壞至如此程度的社會是否可以長存,猶待時間來揭分曉。
本書的其中一個主張是,我們這個對年輕癡迷的社會事實上是在對它自以為崇拜的年輕發起戰爭。乍看之下,這個世界現在主要是屬於年輕一代(有著自行其是心態和沉迷科技小玩意的一代),但實質上,我們時代正自覺或不自覺地奪去年輕人賴以成長茁壯所最需要的東西。它奪去他們的閒散、遮蔽、孤獨和創造性想像力(這些都是人格的生成本源)。它奪去他們的自發性、驚奇(wonder)和失敗的自由。它奪去他們閉上眼睛自行想像的能力,讓他們無法在電影、電視和電腦螢幕的框架外思考。它奪去他們與大自然的廣袤和具體關係——沒有這種關係,人就不可能與宇宙有連通感,而人生也會始終保持在本質上無意義的狀態。它奪去年輕人與「過去」人的連續性,而這個「過去」的未來是他們很快便有責任打造。
幼兒化(infantilize)欲望或粉碎世界的相對穩定性對「年輕」毫無裨益。逼年輕人住在一個缺乏歷史深度或密度的「現在」也不會對「年輕」有所裨益。一個社會能帶給年輕人的最大祝福是把他們變成歷史的繼承人,不致淪為歷史的孤兒。那也是社會能帶給自身的最大祝福,因為繼承人可以透過創造性更新讓社會的歷史遺產回春。相反地,孤兒只會把「過去」視為異類,視為無法接近的大陸。基於讓人費解的理由(至少是讓本書作者費解),我們的時代看來正一心一意要把整個世界變成孤兒院。
本書無意推銷一種對未來的末日觀點。我不準備提供任何預言,哪怕原因只在我們時代的無休止劇烈變動會帶來何種結果是不可能預測的。就目前觀之,沒有人有能力斷言,過去幾十年刮起的返老還童風暴到底是會通向真正的回春,或只是通向文化的幼兒化。最後結果將端視我們是否找到方法,接引出新的和較年輕的文化成熟形式。就此而言,沒有事情比決心活出我們的年紀(act our age)更加重要。我指的是我們的歷史年紀(historical age)。過去並不會因為我們對它失去記憶而不復存在。不管我們自不自覺得到,一段幾百萬年的歷史潛伏在我們裡面。我們也許是人類文明史上「最年輕」的社會,但我們同時也是最老的,而且會愈來愈老。
著手寫這書的時候,我面對兩個選擇:把它寫得要命的長或是饒人的短。我選擇了後者。因為決心不把事情過度簡化,本書以隨筆筆法處理盤根錯節問題的風格有時也許會讓讀者感到困惑。不過,要是我覺得它缺乏內在敘事邏輯或一貫性的內核,斷不會把它呈現在讀者面前。不管看起來有多麼迂迴曲折,本書都絕不會讓讀者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