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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咒迴)最強死亡九年後》作者:荊舟【完結】

《(咒迴)最強死亡九年後》作者:荊舟【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677個瀏覽者
文案:
  
新宿決戰過去了近兩年,東京已成為詛咒的樂園。
御三家銷聲匿跡,咒術高專分崩離析,只剩突兀覺醒術式的普通人在這混亂國度野蠻生長。
十二歲的瀧見冬青,從邊遠小島來到東京,在被迫成為獻給咒靈的祭品之前,覺醒術式攪亂了儀式。
逃跑的她闖入封鎖的廢墟,遇見了一具被遺棄的屍體。
白發的青年滿身塵灰與傷痕,倚坐在殘垣斷壁裡,仿佛廢置的佛像。
她跌倒在他身前。
背後追殺而來的咒靈探下雙臂,卻忽然停頓,她哭泣著仰頭,於陰雨中望見了晴晝。
水霧。塵埃。暗影。泥濘人間裡,那雙蒼藍的瞳孔仍然瑰麗明淨,成為她一生僅見的奇色。
  
七年後。
從別人口中拼湊出往事的瀧見冬青失眠了一整夜。
「他們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最強咒術師什麼的。」
她在院子裡的搖椅上翻來覆去,看著天空晴轉多雲,聽到在廚房裡燉菜的青年漫不經心地回。
「該加個『曾經』。」
電閃雷鳴,陰雲壓城,風卷來雨的氣息和燉菜的香氣。
晴空逃進青年眼中,那雙漂亮的眼睛望她一眼。
「快點回來,要下雨了。」
她乖乖應了一聲,慢吞吞往家裡走,不知不覺把焦躁拋之腦後。
.
瀧見冬青喜歡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他曾經舉世稱譽,被視為在世神子,也曾經惜敗強敵,連屍體都成為武器。
可是,萬眾矚目也好,無人問津也好。
她喜歡的人——何必是個了不起的人。
.
【食用注意】
1.CP見書名,1V1,HE。
2.中短篇。
3.本文所有原著人物狀態截止漫畫261話,不對後續任何發展負責。
4.被iivv創到開坑!(以下省略三萬髒話)
5.期待評論和收藏的投喂,啾咪!
  
內容標簽: 情有獨鐘 咒回 正劇 日常
搜索關鍵詞:主角:瀧見冬青,五條 ▏ 配角:咒術師 ▏ 其它:她今日清晨來到他身旁,他昨天晚上命已喪。
一句話簡介:瀧見冬青喜歡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立意: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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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渦幕ヾ

  大雨滂沱。

  濕透的發絲像細小的蛇群似的,黏著在臉頰頸側,激起她不休的戰栗。她試圖在雨中大口呼吸,卻只嗆了滿喉的潮澀。

  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她甚至不敢放開聲音,哪怕這雨幕之中誰也聽不到她的哭泣。

  別回頭。

  別回頭。

  別回頭。

  背後的怪物還緊追不舍,剛覺醒的能力正在示警。

  她衝過雨幕,猶如一頭扎進海底的溺水者,強忍著窒息感跌跌撞撞奔跑在廢墟之間,只是一味悶頭向前。

  噗嗵、噗嗵。

  白刃入腹的聲音。屍體倒地的聲音。踩過水窪的聲音。心跳過載的聲音。

  人類的叫喊。怪物的嘶吼。

  記憶和現實攪亂成一團,摧毀了聽覺,她拼命吸氣、呼氣,有一瞬間連恐懼都遠去了,麻木地捕捉到滂沱雨聲。

  就到這裡吧。

  身體不得不放緩速度,嘆息著向大腦傳遞訊息。

  就停留在這大雨裡吧。

  東京的雨,同家鄉的雨,不是也相差仿佛?停下腳步,就當做離鄉者的告慰吧。

  瀕臨極限的她踉蹌幾步,茫然嚅囁著什麼。

  「……我……」

  依靠慣性前進的雙腿,絆到了鋼筋水泥的殘骸。店鋪招牌斷裂在褪色的工業商品上,成為傷人的利器,鮮血淋漓而下的剎那,她微弱的聲音和血一起淌出來。

  「……我討厭雨天。」

  雨水吞下她的聲音,攜著淡紅的血液蜿蜒而下,爬過招牌上鏽蝕的「新宿」字樣。

  她發著抖撐起身體。

  背後有什麼穿過了雨幕,發出怪異的聲響。

  像人類,像野獸,像手掌下嘎吱作響的金屬物。

  她不敢回頭,瘦弱的手臂掙扎往前探,幾乎是在拖著身體爬行。

  哭泣著抬起淚眼的剎那,她望見了一具屍體。

  恰巧搭起的一個角落為他遮蔽了風雨,白發青年滿身塵灰與傷痕,倚坐在殘垣斷壁裡,仿佛被遺棄的佛像。

  隔著搖曳的水簾,她望見濛濛的光。

  新葉初生般的清澈光彩綻放在雨夜中。

  從她身體裡燃起的最後的光輝,點亮了青年的面容。背後怪物探下干枯雙臂抓來的那刻,天地間睜開了第二種色彩——

  她於陰雨中望見了晴晝。

  水霧。塵埃。暗影。泥濘人間裡,那雙蒼藍的瞳孔仍然瑰麗明淨,成為她一生僅見的奇色。

  想要殺死她的攻擊停頓,背後的怪物無聲無息消失。她滾下廢墟,跌落在他身前,不知不覺連哭泣也忘記了。

  而後。

  蒼藍眼眸的佛像向她伸出了手。

  .

  她討厭雨天。

  摩托的轟鳴聲撕裂雨幕,又像准備休憩的野獸那樣逐漸平息下去。瀧見冬青將座駕熄火,取走車鑰匙,不快地摘下了濕漉漉的墨鏡。

  融化大半的棒棒糖被她咬在唇齒間,偶爾顯露出天空似的湛藍色。調色的糖漿凝固成球形,還細心地用白色勾勒了雲朵,是她最近正喜歡的一種。

  咬著糖果,她擦了擦墨鏡,在連綿陰雨裡掃視一圈。

  東京貧民窟常見的水泥叢林,處處缺損的廢棄大廈,被無家可歸的人們挑揀著占據了還算完好的房間,當做新家經營起來。

  死滅洄游後基本崩盤的政府無力修繕,更無力管轄,任由這些地方像瘢痕一樣生長在城市的各處。

  抬頭看了眼幾乎稱得上危房的大廈,她將草草擦拭過的墨鏡扔進後備箱,倚著摩托提高聲量。

  「喂,你。」

  不遠處圍毆瘦弱人影的小混混不耐煩地看了過來,發覺她正指著自己,頓時火大地退出了集體活動,趕來教訓她。

  瀧見冬青等對方趾高氣昂地站到面前了,低頭掃他一眼。

  170cm左右的身高在這個國度幾乎算第一檔,別說女生,就連男性也很有一部分需要仰視她——穿了厚底作戰靴的時候更是如此。

  她站直身體,新葉似的青綠色眼眸冷淡地看著莫名氣弱的人。

  「我要上去一趟,你替我守著車。」

  混混望望她背後高聳入雲的大廈,又看看漆黑的改裝摩托,腦子轉過彎來,大怒。

  「混蛋!你知道老子是誰——」

  「啪」!

  幾只蠅頭結伴飛過,被無形力量捏爆。

  瀧見冬青收回手。

  混混像被掐住了脖子,台詞卡斷在嘴裡,隔一會小聲嘟囔:「不過是四級咒靈……」

  他發覺不對的同伴圍攏過來,躊躇不前,互相交換著眼神竊竊私語。「咒術師誒」,「最起碼三級了吧」,「這種事得先上報老大」,「老大也不敢招惹吧,不怕橫死街頭嗎?萬一她術式詭異怎麼辦」。

  顯露出咒力的少女不耐煩地一把揪住混混後領,把他的脖子「砰」地砸在車把手上。

  她低頭,斜扎的高馬尾滑過肩膀,潮潤的栗色發絲有幾縷貼在了臉頰上。

  被按住的人劇烈咳嗽起來。她用舌尖把糖果撥到一旁含住,鼓起的臉頰十分孩子氣,但語氣卻很粗暴。

  「車有防盜裝置,可我不想回來後看見被刀劃和撬鎖的痕跡。」她拍了拍那顆顫抖的腦袋,「要是有,你就完了。」

  嫌棄地松手甩了甩,她探手撈起摩托另一側懸掛的武器。

  在上下左右看熱鬧的窺伺目光裡,少女拉上夾克的拉鏈,將短弓、箭筒扣上腰側,舉步走向老舊的大廈。


第2章 渦幕ゝ

  如今的東京遍布大大小小的貧民窟,政府無力管轄,自然就招來了其他勢力填補空白。黑.幫與戰後如雨後春筍興起的邪教各自瓜分地盤,成為了這些地帶實際上的管理者。

  瀧見冬青前來的這片區域屬於一個正在擴張的黑.幫組織,會定期祓除二、三級的咒靈,確保普通人不至於大批量死亡,阻礙幫派的保護費收繳事業。

  拋下被強行征用的黑.幫打手,她走進數十層高的大廈。

  原本的商業辦公樓在大戰後被強行改為民用,寄身於此的人們自行加裝了隔斷,將內部地形改變得猶如混沌迷宮。

  她提著短弓,幾乎是在一個個家庭裡穿行,像一頭敏捷的鹿一般不時撥開褪色的布簾、跳過胡亂堆積的雜物。

  瘦骨伶仃的居民們藏在各處,一部分從門縫和雜物堆之間窺探著她的行動,一部分麻木地做著手頭的工作根本不屑於分來一點注意力。

  瀧見冬青對這景像司空見慣。

  早些年她也住在差不多的地方,現在還能憑著感覺,順利地繞出迷宮,抵達樓梯口。

  電梯是別想了。

  就算有電力,也要優先供給居民日常生存,想上樓只能一層層爬上去。

  悶熱逼仄的環境讓她皺了皺眉。順手解決幾只趴在樓梯口的四級咒靈,她邁上階梯。

  目標按理來說在中間樓層,但等她抵達上報者家,只得到一句冷漠的「不見了」。

  九年前的劇變後,東京成為咒力彙聚的高濃度區域之一,就算沒覺醒術式的普通人也可以肉眼觀測到咒靈。暴增的咒靈數量逼迫人從驚恐變得麻木,尤其在這種貧民窟,四級咒靈幾乎與蚊蟲等同,居民早已習慣與它們共存,只有在出現更高等級的咒靈時才會上報給本地區的管理者。

  「三級咒靈出沒」的消息從黑.幫手裡轉給委托人,又被交到瀧見冬青手裡,耽誤時間不少,目標跑掉也不出意料。

  她追問:「有看見往哪個方向去嗎?」

  上報者正在捏飯團,愛答不理地指了指下方。

  瀧見冬青吸氣,轉身下樓。

  ……結果回到了最底層。

  冷著臉再度穿行於迷宮之中,費了好大功夫她才找到不對勁的房間。

  角落裡隔出來的小家一片狼藉,顯然經歷過某些大幅度的掙扎和拖拽。她探身詢問鄰居發生了什麼,有些驚魂未定的女性看了她隨身的短弓和大腿上綁著的匕首一眼,怯怯地比劃了幾下。

  原本住在這的一對兄妹,被看起來像是嬰兒的咒靈拖走了。

  「謝謝。」她掏出口袋裡剩下的棒棒糖塞過去,借著動作把卷起的紙幣推進對方袖套,大步流星轉出角落。

  這次幾乎是飛奔了。

  水泥階梯被幾步跨越,她跑到後來不耐煩地將短弓掛回腰側,空出兩只手直接攀住欄杆借力,一提腰向上翻去。

  大廈頂層受損嚴重,越往上越多塌陷處,瀧見冬青不得已放棄了樓梯,改從樓層裡穿行。等接近咒力感知的位置,不擅長體術的她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呼吸不穩,她放慢腳步往前走,剛穿過一道消失的門扉,就瞥見一道黑影撲了過來。

  她心頭一凜,飛快避讓。

  撲空的人跌倒在地,顧不得呼痛,先大喊起來:「你、你不能進去!」

  瀧見冬青放緩戒備:「你妹妹呢?」

  情報裡被咒靈一同擄走的少年渾身擦傷,狼狽地爬起來,眼裡蓄了淚。

  「不准進去——」十五六歲的少年怒視著她,「咒術師!不會讓你傷害妹妹的!」

  她輕輕「嘖」一聲。

  受到咒力劇變的影響,越來越多普通人覺醒術式成了咒術師,但官方組織缺位的情況下,基本都是恣意妄為的野路子。自視不凡將人命看低,祓除咒靈時不顧及人質導致傷亡的情況屢見不鮮,也不怪咒術師的名聲江河日下。

  救人如救火。懶得爭辯,她閃身衝進房間。

  已經到了頂層,塌陷的屋頂外能看到依舊淅淅瀝瀝飄雨的陰雲。她從彎曲牽連的裸露鋼筋後望見了顫抖的女孩子。

  她跪坐在天台上,腹部血流不止—— 一根臍帶刺穿了她。

  臍帶的另一頭,是還未從胚胎發育完全的咒靈。它皺巴巴的發青皮膚塗滿了粘稠的血液,五官是融化似的一片模糊,正蜷縮在女孩子懷裡,通過臍帶發出響亮的啼哭。

  身不由己環抱著胚胎的女孩子精神瀕臨崩潰,一邊哭一邊發抖,小聲叫著「哥哥」。

  瀧見冬青目光一凝。

  「覺醒成為咒術師了啊……」

  對「同類」的感知補全了她的疑惑。怪不得咒靈會舍近求遠從中層跑到一樓去抓人。

  不知道是否因為環境的變化,如今的咒術師對咒靈的吸引成倍增強,咒力越強的越像黑夜裡的光源一樣。

  分神的一瞬,不管不顧的少年再度撲過來抱住了她的雙腿。

  「別傷害我妹妹!不准、不准分開我們!」他哭吼著。

  頭疼的瀧見冬青掃他一眼:「小子,我正打算干完這一票請人去吃甜點。讓開,別浪費時間。」

  這話大概坐實了少年心底「咒術師都是無差別殺人的惡棍」的印像,不過瀧見冬青並不在乎。

  她咬碎口中殘余的糖果,扯下夾克拉鏈,單手解開了脖頸上佩戴的項鏈。淡藍色花苞掛墜被握在掌心,下一瞬,高高拋起。

  離體那刻,掛墜的花瓣綻開,她一直被收斂著幾近於無的咒力蓬勃燃起,化作青綠色的光輝縈繞在周身。

  控制著女孩子躲避的胚胎停下啼哭,發出渴望的咕噥聲,反而催促著女孩子向塌陷處的空洞膝行。

  瀧見冬青仰頭。

  雙腿還被少年困住難以行動,但她抄弓在手,行雲流水拈出兩支木箭。

  滿弦——

  連射!

  流星飛矢,先後而去。一箭先至切斷臍帶,一箭後發貫穿咒靈!

  胚胎尖利哭叫著消散的剎那,瀧見冬青抬手,接住了下落的掛墜。

  短弓歸位,她將重新合攏的淡藍花苞系回頸上,向前幾步。

  脫力跌下空洞的女孩子被她接住抱在懷裡,嚇得連哭泣都停了。還沒回過神的少年大張著嘴巴呆呆看著她,兩只手還保持著抱著什麼的姿勢。

  瀧見冬青走過去的時候用鞋跟磕了他一腳。

  「小子,我還要請人去吃甜點。跟上,別浪費時間。」

  兄妹倆驚醒的抽噎聲響起的時候,天台塌陷處的陰雨已經停了。

  湛藍色像是從糖果裡融化而來,塗抹出一片晴空。


第3章 渦幕ゞ

  下樓的時候少年一直牽著妹妹的手。

  他跟在瀧見冬青身後,一邊伸著手一邊擦眼淚,全然不顧這動作有多吃力。

  被瀧見冬青抱著的女孩子也啜泣著探出手緊緊握著他的手掌,小聲安慰:「我沒事,哥哥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哥哥的!」

  被迫橫亙在兩人中間的瀧見冬青不爽地放慢了步伐配合他們的動作。

  聽了一會彼此應和的哭聲後,她又無聲嘆了口氣。

  真好啊。

  有無論如何都想要在一起的人,對方也懷抱著同樣的決心。

  腳步聲回響在樓道裡,似乎也踏在記憶的河川,蕩起一陣漣漪。

  她想起一雙蒼藍色的眼睛。

  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七年的人,卻從來沒對她吐露過「我們長久作伴」之類的話語。因為說出口就會變成束縛,所以不做難以實現的約定——有時候她真討厭這種壓倒情感的理智。

  直到走出大廈的門,因思緒而起的孤獨仍然縈繞著胸臆,讓她顯得十分沉默。

  不知不覺跟著她來到摩托車旁的少年不安地睜大紅腫雙眼:「我們就住在一樓……」

  瀧見冬青把女孩子扶上座駕,掃一眼那腹部還在滲血的傷口,再看過去。

  少年閉嘴了。

  她示意他也上車,照應好妹妹,轉眼去看之前蹲在車邊的混混。

  捏著手機的人站了起來,想必得到了戰鬥的情報,沒有立刻出言不遜,只是很不服氣地耷拉著嘴角。

  瀧見冬青打量一下摩托車,見沒有傷痕污漬,也懶得管他,卸下弓箭,傾身去後備箱拿墨鏡。

  趿拉著步子往一邊走的混混嘟嘟囔囔:「敢惹我們組織,之後要你好看……」

  大概是刻意讓人聽見的音量。還剩下兩三個在街邊等他的同伴裡,有一個當即後仰,滿臉「血別濺我身上」的機警。

  瀧見冬青冷笑,帶上墨鏡睥睨他一眼,報出一個地址。

  「我的事務所在那邊。有膽子就來。」她翻身上車,插上鑰匙。

  這下剩下的同伴也站不住了,一把扯住還想還嘴的混混。

  「大哥,是那位、那位啊!」

  引擎開始轟鳴,混混莫名其妙地回了句「哪個玩意?」。

  「嘶,」同伴痛苦面具,「就是幫派手冊上記錄過、這兩年名頭越來越大的那位『准一級』!」

  發動座駕的瀧見冬青聽見了他們的討論,嘴角一抽,很想上前質問:喂、喂、喂,那中二老土的稱號怎麼還上了什麼幫派手冊啊??

  怪不得東京黑.幫越來越爛!

  不想再聽的她一腳油門踩到底,卻還是在逃掉前捕捉到了混混的驚呼。

  「——那個『新宿神弓』?!」

  .

  尷尬。

  瀧見冬青站在地下診所裡的時候還覺得不太自在,一邊關注著女孩子傷口處理的進展,一邊認真思考要不要連夜挑了黑.幫場子燒書滅跡。

  「這個要嗎?」縫合完畢的黑醫拿著東西來找她,打斷了思路。

  她掃一眼托盤上的斷裂臍帶,點頭。

  出診所的時候,除了被打包的臍帶,還有臉色蒼白互相扶持著的一對傷患。

  兄妹倆都被裹了一身的紗布,像兩只拘謹的鵪鶉對她亦步亦趨。

  少年小聲說:「治療費我會努力還的……」

  瀧見冬青懶懶回:「用不著。這點錢買我高興而已。」

  很想感動的少年被她理直氣壯泰然自若的態度噎了回去。

  三人再度上了摩托,這次卻到了商業區。

  作為東京碩果僅存的幾個繁華地區之一,人流擁擠,見多識廣的東京市民們絕不多管閑事,即使他們穿著血污遍布的衣裳也沒人注意。

  擺手把迷惑的兄妹趕向商場入口,她報一個金額,讓他們看著買,然後在兩人眼淚汪汪的時候像打發跑腿一樣命令到。

  「出來前去排隊給我帶一杯奶茶。要藍色的。」指定店鋪的她還補充要求不准耽誤賞味期。

  眼淚是掉不下來了,心情反復橫跳的兄妹滿臉復雜地接下任務,試探著走進了人群。

  摩托停在門外,瀧見冬青倚著它掏出手機。

  系統壁紙是漂亮的晴日天空,她按下快捷通話,清清嗓子。

  「喂。你出門了?」

  多此一舉的寒暄。如果沒有出門對方根本收不到信號,但她不得不借此收拾心情。

  「有點意外,耽誤了時間,我還要一會才能去交委托……」

  .

  【不好意思啦,你多逛一逛吧。】

  少女的聲音傳來耳邊,他不在意地應了聲,反問。

  「有想吃的甜點種類嗎?」

  【我?我對口味沒什麼挑剔,希望顏色是藍色——不過是我請你哦。】

  「誒?」難得有些驚訝的他反問,「是你生日吧?」

  電話那頭的人嘻笑起來:【請你吃我更高興啊!】

  他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那就一起吃吧。」

  如此約定著,他掃了眼地面還勉強維持著完整外皮的一灘咒靈。

  二級強度的怪物撞碎了店鋪大門,卻還沒來得及一逞凶威就被路過的他當場解決。店鋪主人原本已經和員工緊挨著准備迎接死亡了,沒想到峰回路轉,連財物損失都控制在接受範圍內。

  還在戰栗的年長女性站起身,拘謹地來到他面前。

  「咒術師先生,實在感激不盡……!請問您需要多少報酬呢?」

  【之前忽然使用咒力,是遇到敵人了嗎?】

  眼前的與耳邊的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他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打算借機斂財,答:「已經解決了。」

  店主不安地交握雙手,視線自以為隱蔽地瞥過他用縫合線固定的左臂。他把戰鬥前隨手扔在櫃台上的外套拿起來,抖掉灰塵,披上。

  驚慌失措的店主更加不安了。

  他沒在意,平和問:「我記得這家店的羊羹做得不錯,還賣嗎?」

  店主一怔。

  「是、是的……我家的羊羹是傳了幾代的老方子……」她喃喃,陷入回憶的舊影,「母親做得尤其好,當初還成了東京甜點打卡店鋪……」

  話語似乎勾起了某些沉沒的記憶,她忽然忘卻了顧忌,直視過來。

  「那時候,好像也有一位客人經常光顧。白頭發,身材很高大,總是戴著眼罩或者墨鏡——」

  至少190cm的白發青年正低頭看著她。

  「媽媽已經離世九年了,那個客人也沒有再來過。」店主忍不住追問,「是您嗎?可是年紀不太對得上……」

  那時候的青年人,現在還活著的話,也該步入中年、組建家庭了吧?

  但眼前帶著墨鏡的咒術師還是很年輕的模樣。

  不置可否的他笑著打斷了她的回憶:「報酬的話,換一張羊羹兌換券吧。」

  店主還在悄悄打量他,態度松弛了很多,熱情回應:「要慶祝生日嗎?店裡的甜點可以隨意品嘗!不只羊羹,我家的點心味道都很不錯!」

  「謝謝。」他沒有拒絕。

  一直沒掛電話的少女那頭也多了人聲。

  【大姐頭,你的奶茶,保證特別藍。】

  【小子,你是去逛商場不是去加入幫派了吧?怎麼一回來就這麼稱呼我?】

  【大姐頭,你收我做小弟吧!我、我打架還過得去——】

  【姐姐,我雖然不會打架,但是、但是縫補做飯都會……】

  【我拒絕。】

  「收獲頗豐啊。」他評價。

  「煩人的小鬼頭。」大不了幾歲的少女舉高了手機跟他說。

  他笑起來,被警惕地質問「不准聯想到我身上!」。店主微笑著遞過來一張不限時限量的品嘗券,他用左手接了,像普通客人那樣點頭道別。

  走出老店鋪,晴空如洗。他抬眼,墨鏡下的眼眸與天空同色。

  「我來接你。」

  【好啊,路上小心。】


第4章 渦幕々

  把兄妹兩人送回大廈前,瀧見冬青告知了女孩子覺醒術式的消息,科普完一些咒術師基本常識,還幫著測試了一下術式。

  或許是日常負責縫補的原因,目前呈現出操控針線的效果。

  「我對怎麼發掘術式能力也不太了解,」她走的時候留言說,「你有時間就多練練,注意別傷人。」

  沒讓兩人把滿腹感謝的話說出口,她撂下他們風馳電掣地消失了。

  委托人所在地離得不遠。

  她思考著是不是該去找點教材,在宅邸前停下摩托。

  這片高檔住宅區保存完好,西式的、和式的大院子錯落而建,與擁擠衰敗的貧民窟簡直天差地別。

  抬眼一掃掛著的表札,是已經看熟的姓氏。

  「幸若」。

  每次來都心氣難平的她中斷思緒,面無表情跨過院門。接過不少次屋主的委托,她一路暢通無阻,徑直來到會客廳。

  此地主人正在等她。

  「辛苦了,瀧見小姐。」

  姓氏為「幸若」的男人微笑著請她落座,又動手為她斟茶。

  瀧見冬青沒接:「這次沒抓到活的。」

  對方的委托目標基本是三級咒靈,但因為要求捕捉活體,價格也相應開得高。她雖然警惕,可一想到就算自己不接也多的是人能做,還不如就近監視,因此一直合作了下來。

  觀察多次,姑且得出一點結論。

  如今的黑.幫和邪教之於東京,幾乎是同咒靈一樣常見共存的東西。眼前的人與黑.幫合作緊密,但宅邸裡往來的下屬不像是幫派的烏合之眾,更像出自教派組織……

  瀧見冬青對邪教深惡痛絕,然而又束手無策。

  茶水碧幽幽的,蒸騰出水霧,讓她想起了雨的氣息,不由得更不快。對面座位上,年過半百的男人慢悠悠啜飲一口茶水,一雙沉郁的眼睛望過來,語調溫淡。

  「沒關系。瀧見小姐一向守信,這次也應該事出有因……報酬會照價給的。」

  她嘴角微抿,掏出細長的包裹放上茶幾。符咒被解開,散露出裡頭的斷裂臍帶。

  「咒靈剩下的。」

  殘存的臍帶轉化為了可以制作咒具的原始材料,幸若盯著它看一會,露出了笑容。

  「十分感謝。」男人笑著拿起了染血的臍帶,「瀧見小姐,合作愉快。」

  煩躁的瀧見冬青懶得跟他寒暄,收下報酬後點了點頭就告辭出門。

  「呼——」

  離開幸若宅,似乎就掙脫了某片粘稠陰郁的死水,她長出口氣,忍不住喃喃。

  「比咒靈還惡心……」

  不遠處的貧民窟每天都有人餓死,這些還能踩著屍骨住豪宅吃大餐搞陰謀詭計的家伙,惡心透了。

  厭煩的情緒咕咚咕咚翻騰,她從後備箱翻出之前支使少年買回的棒棒糖,隨手挑了一個含住,掏出手機。

  沒等撥號,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在大腦給出反饋前,本能已經驅使著她轉身揚起笑容。

  「五條!」

  傍晚時分了。

  柔和暮色裡,帶著墨鏡的白發青年回贈了她一個微笑。

  .

  「以前總覺得羊羹太甜了,這家店的卻恰到好處誒。」

  「店主有根據客人口味調整配方的習慣。」

  「唔……連這個都知道,是去過的店嗎?」

  「是哦。不過是很久之前了,冬青那時大概還是個小不點吧。」

  「喂喂,不准拿我的年紀開玩笑——像個老頭子一樣!」

  「哇,好強的攻擊力。『老頭子』什麼的讓人想起爛兮兮的老橘子,有點惡心。」

  「明明是五條你形容得比較惡心啦!」

  漆黑摩托從特意打掃專場接待的老牌點心店出發,一路飛馳過東京。

  繁華的商業區,破敗的貧民窟,幽靜無人的廢墟。日落月升,景色變換,不變的是騎車的兩人。

  進入新宿地帶的時候,街邊殘存的電子屏正在報時。

  【2027年10月31日】。

  文明造物最後的光輝閃耀於一線晦月之下,照亮了歸家的他們。街道盡頭,出現了大戰後新宿獨有的風貌——

  詛咒之王的斬擊穿透了時空,將此地分割為無數支離破碎的空間,哪怕在夜幕裡,仍然有變幻莫測的光影氤氳,猶如四分五裂的無色萬華鏡。

  這個埋葬了許多強者的不祥之地,因為破碎塌陷的時空,形成了日本「窪地」的奇特格局,舉國咒力都向著此「下陷處」彙聚。

  最終戰的傳說,徘徊窺伺的野心家,不斷積累的死亡……讓「人外魔境」、「舊時代墳場」的威名不斷遠揚。

  摩托呼嘯過長街,引來暗中一道道視線,下一刻又紛紛退走。

  「那位『新宿神弓』回來了。」有人咕噥著打了個哈欠,「架勢越來越囂張,當自己是特級術師啊……」

  引擎聲消失在空間的迷宮裡,夜幕恢復寂靜。

  .

  回到事務所門口時天已經黑透了。

  月末的月光太過微弱,即使有車燈,眼前依舊一片昏暗,但率先下車的五條悟行動自如,還伸出手來扶她。

  瀧見冬青握住他的手跳下車。

  她的手干燥且溫暖,他的手卻是冰冷的。

  即便借助她的術式蘇醒過來,屍體卻不可能變成活人,永遠暖不熱的體溫仿佛某種提醒。

  她指尖微動,握得更緊了些,才終於感知到一下緩慢的心跳。

  細微震動傳遞來的那刻,五條悟松開了她的手。

  瀧見冬青握住那聲心跳,用另一只手摘下墨鏡,正打算去開院門,又被叫住。

  「冬青。」

  她回身,五條悟正微笑著。

  「生日快樂。」

  啊。

  這麼說起來,確實還沒收到祝福呢。

  車燈射向遠處,余暉照亮眼前人的半張面容。年輕的面容已停滯了變化,還像兩人初遇時那樣,用以遮掩相貌的墨鏡取下後,她至今朝思夕想的蒼藍眼眸注視而來,加速了心跳。

  「不知不覺你已經十九歲了。」無所察覺的人對她笑著,「明年就要成年……」

  曾經焦急期盼著的二十歲臨近了,她恍然,背在身後的雙手絞緊了手指。

  「是哦。」

  回應的聲音有些輕,像她膽怯的心。

  還有一年。

  瀧見冬青凝望著眼前人。

  要說的話,就留給二十歲的自己吧。


第5章 哪天在某處再會ヾ

  「啪嗒」。

  紅漆剝落的立式信箱被打開,一雙青綠色的眼眸挨過來掃了一圈。

  黑乎乎的內部,模模糊糊躺著一封信。那雙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太確定,稍微退開一點,接著,指甲圓潤的、屬於女孩子的手伸了進來。

  那封信被拿起,而後,信箱的箱蓋合攏了。

  .

  「果然是新委托。」

  瀧見冬青拆開信大致看了看,打著哈欠轉身。

  沒有鳥鳴的清晨,唯獨清風徐徐吹動了院子裡枝繁葉茂的冬青樹。11月正值掛果期,一顆顆、一簇簇的深紅漿果密布枝頭,同綠葉一道輕盈地在風中搖曳,遮蔽了大半個院落。

  信箱矗立在樹蔭的角落,是近兩年才安裝的聯絡咒具。原本誕生了詛咒的成對信箱,經過處理後成為在新宿通訊的利器,只需要將其中之一放置在外面的街道上,經由詛咒的聯系,被投遞入內的信封就能無視錯亂的空間轉移到另一個信箱裡。

  事務所建立在被割裂的獨立空間之中,多虧了它們才能正常與外界往來信息。

  瀧見冬青經過同樣被停放在樹下的摩托,抬頭望了眼空蕩蕩的樹冠,有些可惜。

  「沒有動物,這些果子就都浪費了……」

  冬青樹的果實能在枝頭掛上兩個月左右,是雀鳥越冬的糧倉,種在她家鄉院落中的那棵樹,一到秋冬就嘰嘰喳喳一團喧鬧,還能偶爾遇見猴子呢。

  不過新宿的風土,連人都不太養得活,也沒法強求動物繁衍生息。

  拍了拍事務所建立時被自己親手栽下的大樹樹干,她越過它走進屋子裡。

  五條悟正在准備早餐。

  她七扭八歪地趴上沙發,托腮望著開放式廚房裡忙碌的人,揚聲問:「我來幫忙嗎?」

  「免了吧。」煎吐司的人頭也沒抬,「你那剛巧能吃的廚藝,練兩年再來荼毒我的味覺好了。」

  「只是煎吐司而已!怎麼做味道都差不多嘛,是你舌頭太挑剔啦!」她不滿地蹬了下腿。

  沒接這話的五條悟淡定反問:「委托呢?」

  翻了個身,瀧見冬青舉起信件:「多人合作……要去深山老林……」

  越咕噥越困,在她的手砸到臉上前,有人捉住了手腕。

  五條悟俯視著她。

  「通宵的惡果。」明明也陪著熬了一夜的人氣定神閑地評價到。

  她憤憤不平:「誰讓你挑釁啊,對戰游戲也不能一盤都不讓我贏吧!還老是拱火『菜鳥就別勝負心太重啦』——」

  她學他的語氣學到一半,自己先笑起來,邊笑邊吐槽:「到底是誰勝負心太重啊?」

  放開了手腕的五條悟懶洋洋開口。

  「我可是很少輸的,這是身為強者的自尊。」

  還在嘻嘻笑的瀧見冬青爬起來坐好,端起牛奶對他舉杯示意:「看在早餐的份上,原諒你啦。」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她吃完了吐司,喝干最後一口牛奶,叫他。

  「五條、五條。」

  一起收拾殘局的人「嗯?」了一聲,看她一眼。

  「這次委托一起去哦。」她說,「地點在東京之外,恐怕會超過現在術式的極限距離,我們還是別分開了。」

  五條悟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

  「要祓除的咒靈數量很多,委托方說要請上十幾個人,聯絡確認都得好一陣了吧。或許是十二月初。」

  .

  看起來不太靠譜的多人合作委托在12月1日開始了。

  考慮到目的地不適合停車,瀧見冬青這次選的是公共交通出行,然後在路上就體驗了一把什麼叫「聽天由命」。

  哪些地段還在通車,通車的什麼時候發車,發車後什麼時候到達,都變成了測試運氣的考驗。

  一路輾轉到地頭,折騰得她頭暈腦脹,扶著五條悟艱難喘氣。

  「這委托我們非接不可嗎……」

  深感拿到那封信就是個錯誤的她幾經掙扎,為了不損害自己有口皆碑的信用度,還是一臉痛苦地忍下了當場退出的衝動,只是接頭的時候態度變得很冷淡。

  由於她對外的形像一向不太客氣,委托人也不覺有異,將請來的十余個咒術師召集起來分配完任務,就送他們出發了。

  目的地是山中的礦業小鎮,在大戰後因為咒靈盤踞廢棄了幾年,這次由於礦產缺乏被商人重新看中,打算清理干淨繼續采礦。

  一行人在山腳下短暫停留了一陣,互相寒暄介紹,遮遮掩掩通報能力。

  這次隊伍實力最強的就是兩位「准一級」術師,瀧見冬青是其中之一。另一位也是女性,但十分沉默寡言,在一片「久仰久仰」、「幸會幸會」裡,言簡意賅地介紹完術式就不再開口了,抱臂讓到一旁。

  其他人見套不到交情,又來找瀧見冬青。

  她年紀最小,卻憑借身高鶴立雞群。不想做煩人的社交,在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恭維中,她一臉冷淡地打斷。

  「真厲害的人物也不會接這種多人委托。」

  一句話把在場所有人包括自己都罵進去了。差點將她吹噓得拳打新宿腳踢東京名震日本指日可待的眾人紛紛噎住,面露掃興。

  「盛氣凌人的家伙。」有人低聲罵了一句。

  不再指望兩個「准一級」的獨行俠,其他人撇開她們互相聊了起來。好一陣後,這亂七八糟聚集起來的隊伍,開始向山間行進。


第6章 哪天在某處再會ゝ

  爬上山後一行人沒急著進鎮,挑了處地勢較高的陡坡觀察情況。

  不祥的寂靜。鎮子裡空無一人,只有生了蔓藤青苔的房屋和道路靜靜躺在山霧裡,看不到咒靈的身影。

  「還是先偵查一下吧。」求穩的人說。

  瀧見冬青帶著五條悟站在隊伍外,手按著短弓,正凝神打量下方景物,忽然被叫到。

  「不如請瀧見術師打頭陣?」之前被她噎過的其中一員笑呵呵提議,「『新宿神弓』正適合應對眼下的場景吧。」

  慢悠悠瞥他一眼,瀧見冬青提弓在手,退了一步,裝出滿臉不安。

  「哎呀,人家只是個脆弱的遠程術師……探路什麼的太危險了——」

  她仗著年紀小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好像自己真是個難當大任的新人似的。

  「——不如前輩你去嘛。」

  「前輩」確實沒叫錯。她正式入行的時候15歲,到今年也才將將4年,在場的恐怕都比她早成為咒術師。

  刻意針對她的「前輩」一噎。

  瀧見冬青在形色各異的視線中坦然自若地環顧一圈,裝模作樣地感嘆:「社會風氣真是敗壞呀,大家都不尊老愛幼了,遇到危險想要未成年先上……」

  被指桑罵槐的裡有人按捺不住跳出來,沒跟她糾纏「打頭陣」的問題,把矛頭指向了一直百無聊賴旁觀的五條悟。

  「一開始我就想問了,瀧見術師,這位也是同行?」

  她眉目微冷,看那人一眼,抿出個笑:「不是哦。是家屬。」

  四周竊竊私語。

  「簡直把委托當兒戲。」「為什麼這種家伙也能活到變成『准一級』啊……」「說不定是看不慣這『家屬』想趁機除掉他呢?」

  質疑的人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家屬?應該也是咒術師吧,請問術式是什麼?」

  「真啰嗦。」她有點厭煩沒完沒了的試探了,「他只是個普通人。」

  不等對方再開口,瀧見冬青抬手拉弦,驀地一箭射出!

  「散開!」她厲聲喝,不等眾人反應,第二箭已如霹靂閃出!

  山霧不知何時越來越濃,飄來他們周圍。霧色裡,因她前後兩箭迸發了兩道血花,隱匿的咒靈哀嚎著消散了蹤影。

  差點被一爪穿心的質疑者險死還生,悚然一驚,撲向旁邊。

  陡坡面積狹窄,不適合戰鬥,眾人立刻作鳥獸散,各自尋路奔向鎮中。瀧見冬青抽空一掃,另一位「准一級」早已不見蹤影。

  帶著墨鏡的五條悟雙手還插在兜裡,對亂局並不上心,問:「去鎮裡?」

  又射殺幾只咒靈,她點頭:「總要把委托做完。」

  委托人這次找來的咒術師職業道德居然都不錯,面對突變沒選擇逃命,而是優先往危險中心去繼續查探了。

  看一眼幾乎被迷霧掩埋的小鎮,她叮囑。

  「有需要的話你可以直接動手,我會注意咒力儲備的。」

  因為術式影響,五條悟只能共用她的咒力,但損耗太大,想發揮出他的一分力,幾乎要賠進去她數倍份量的咒力,所以很少動手。

  也就是這兩年實力見長,咒力量富余了,瀧見冬青才有底氣隨時留出一部分給他備用。

  一手教出她這個「准一級」的人從容回應:「盡管做你的事,不用擔心我。」

  .

  「嗤啦」。

  繃帶被撕開,一圈圈裹上狹長的傷口,讓她小聲抽了口涼氣。

  「太用力了吧。」坐在石頭上的瀧見冬青咕咕噥噥抗議,「我其實可以自己來的。」

  替她裹傷的五條悟似乎隔著墨鏡睨了她一眼,沒接話。她訕訕收聲,抬眸瞥他一下,又轉開,正好望見鬼鬼祟祟在一旁徘徊的身影。

  是一開始挑頭針對她的兩個人。

  被發現的兩人磨磨蹭蹭走近了,她語氣冷淡。

  「干嘛。」

  對方尷尬彎腰:「那個,剛才戰鬥的時候……感謝你援手。」

  衝進小鎮後,由於大部分咒靈可以借助霧氣藏匿,隊伍傷亡嚴重,雖然最後完成了委托,但活下來的人只剩一半多。這兩人被偷襲時瀧見冬青正好在附近,搭救得及時,成了存活的幸運兒之一。

  為了救人沒來得及躲開攻擊的她漫不經心「哦」了一聲。

  鞠躬的兩人直起腰,躊躇著沒動。

  「還要干嘛?」她看出兩人隱藏的困惑,不耐煩地說,「嘴賤和該死是兩碼事。你們運氣好離得近,我隨手救了而已。」

  不等對方感慨,她擺了擺沒受傷的左手。

  「去、去、去,看到你們就火大。」

  兩人被趕走了。五條悟替她裹完傷,去一邊的小溪洗手。

  這裡是下山途中一處溪流彙聚的空地,幸存的眾人正在休整,上藥的上藥、縫合的縫合,血腥味揮之不去。

  瀧見冬青動了動受傷的右臂,張合五指試圖發力,感覺不是特別影響戰鬥,就隨手披上了夾克。

  死的人太多,她心情不太好,左手托腮,垂下的右手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靠在石頭邊的短弓。

  「瀧見。」

  有人輕悄地走了過來。

  瀧見冬青抬頭看一眼,是一直獨來獨往的另一位「准一級」。

  女性術師戰鬥時也幫忙救了幾個人,沒怎麼受傷。她揚眉,用視線詢問對方的來意。

  被注視的人似乎是來聊天的,談論了一會剛才的經歷,評價到:「如今的咒術師大部分是普通人轉化而來,全憑本能戰鬥,有些連自己的術式都不太清楚。」

  「咒術總監會現在是個空架子,少了官方介入,有這種局面也不意外。」

  對話不知不覺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半道出家的野路子們中有幾個甚至沒聽說過「咒術總監會」,在瀧見冬青開口後面露茫然。

  她發現了,無語:「幾年前那套教材《咒術師應知應會基礎知識》的發行機構——前陣子黑市上不還炒出了高價嗎。」

  由於官方印刷數太少,內容又確實編寫得扎實,言簡意賅、通俗易懂,能讓一個完全的門外漢迅速建立起對咒術相關概念的基本框架,這幾年越來越搶手,翻印、手抄都賣得火熱,原版更是一書難求。

  瀧見冬青入門知識是五條悟教的,倒沒看過這教材,只是吐槽。

  「日本真是完蛋了,這種必需的書連擴大印刷都做不到。」

  聊到這裡,她大概猜出了女性術師的目的。對方只是借和她對話引起其他人的關注,想透露什麼消息。

  沒什麼不滿的她果然聽到了下一句。

  「說起這本書,編著者伊地知潔高為了給新晉術師普及常識,組織了一個流動教室,全國巡回教學。最近的一場在神奈川縣川崎市。」

  瀧見冬青隱約聽說過:「那位『咒術教師』估計是總監會裡難得在做事的人了。」

  她原本沒有在意,配合對方完成了「勸學」就提弓站起。而想必也看不過眼死亡率強行社交一波暗示其他人多上學的女性術師跑得更快,帶著一種說完了這個月話量的解脫表情越過了返回的五條悟。

  「誒、您請留步,那位伊地知潔高——」有人回過味來,還想詳細詢問。

  女性術師早已不見蹤影,瀧見冬青忍不住笑,走向五條悟。

  「這次的隊友都很有意思誒。」她說著,忽然捕捉到了他不同尋常的表情。

  「伊地知潔高」的名字被提起時,那一閃而逝的出神。


第7章 哪天在某處再會ゞ

  列車鳴起笛聲,開始向前駛去。

  瀧見冬青的位置靠窗。她倚著玻璃,看了片刻窗中倒影,冷不丁問。

  「熟人?」

  已經是找委托人結清酬金的返程途中,同行的人除了那短暫的失神沒有任何別的舉動,但她耿耿於懷,還是忍不住重新提起。

  身旁的五條悟在翻雜志。

  九年未更新的舊書紙張已泛黃,圖片搭配文字介紹著沿途的美景美食,依稀是繁華未破滅的模樣。

  他翻著同樣被時間遺留在過往的雜志,平靜地回應了追問。

  「以前是同一所學校的後輩。工作時得到了不少幫助……沒想到現在在做老師啊。」

  簡單的對話到此為止了。她盯著窗戶,視線卻未聚焦,片刻後,果決開口。

  「去川崎市吧。」

  沒去看有些意外地轉過頭來的五條悟,她拉起衛衣的兜帽,閉上雙眼。

  .

  十二歲那年,瀧見冬青在生死關頭覺醒了術式。

  後來被起名為「還魂」的能力,可以消耗咒力召回已死之人的靈魂。憑借它,她喚醒了沉睡在新宿破碎時空裡的五條悟的屍體。

  冰冷的軀體,鮮活的靈魂,經由她扭曲生死的術式,被重新連接,歸來這世界。

  ——然而說是拯救了他,不如說是拯救了自己。

  從咒靈的追殺裡活下來的她緊抓著他,反反復復哭訴:

  「不要再拋棄我……不想再被留下……我、我沒辦法獨自生活……!」

  失去一切的年幼的孩子,將拯救者視作最後的依靠,不顧一切想挽留他。

  可是最初的相處並不如人意。

  蘇醒的亡者更在意過往,總是孤身出門搜集訊息,留下她一個人在家。

  說是家,也不過廢棄大廈裡爭搶來的一個房間,相比貧民窟其他人,大概好在樓層較高,沒有污水橫流、垃圾堆積的問題。

  憑借武力打服的黑.幫和鄰居,對這還算完好的容身之地敬而遠之。她守在家裡,沒有時鐘,沒有人上門,沒有能做的事。只是一味等著、等著,等離開的人還會回來。

  術式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還魂」的範圍受她實力限制,五條悟沒辦法走遠,否則馬上就會因為軀體的咒力耗盡再度死亡。

  【就算不在意我,也會在意生死吧?】

  她祈禱著,無數次徘徊於窗邊,將玻璃擦得透亮,期盼哪一秒發現那歸來的人影。

  好在,等待沒有落空。

  或許是淡紅的黃昏,或許是紺紫的深夜,或許是薄青的黎明,當期盼的人走回大廈階梯的那刻,所有生活的困窘都被拋之腦後。胃袋的飢餓讓步於心靈的饜足,窗後的她又找回笑容。

  這裡將成為她的新家。

  她在卷邊的牆紙上做裝飾,遮蓋霉斑;一天三次地打掃衛生;把逐漸增添的物品擺放整齊。

  五條悟似乎也忘記了離開。

  晴天,他借著天光替她量尺寸;夜晚,點燈拿新布替她裁衣服;要是下雨,就在走廊上削木材制作家具。

  為了養活她,他一樣一樣學著自己做。

  瀧見冬青以為他也願意接納她,在這個新家停下腳步了。

  直到他開始教她咒術。

  2020年12月7日,距離他們相遇已經37天,她的美夢驚醒。

  聽著耳邊耐心地解釋概念的聲音,她哭得止不住,絕望又委屈。這個人根本不想停留,他只想回頭,回他來的地方去——

  人要怎麼留住一個去意已決的靈魂?

  她一邊哭一邊學,看他一步步試探離開的距離,在第二年的12月7日,再度遠行。

  她原本和自己約好,這次會忍住不哭,可是趴在窗戶上望見白發的身影走出大廈的剎那,還是淚如泉湧。

  「五條哥哥——!」

  叫著名字衝下樓,甚至記不清摔了幾跤,然而等她跑到底層的大門口,已經空無一人了。

  是一個陰雨天。她呆呆走到階梯旁,坐下來,被淋得濕漉漉的。

  四周有人窺伺,但還沒誰敢靠近。

  她渾然不顧。

  遠行的人或許不會再回來了,她又變成一個人……接下來要去哪裡呢?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不如就停留在這大雨裡吧。

  即使她討厭雨天。

  像坐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分不清臉上滿布的是淚水還是雨水,她抬手去擦,手在顫抖。

  倒下的那刻,有人接住了她。

  白發青年猶如夢境投下的幻影,重回她眼前。濕漉漉的她呆呆望著同樣濕漉漉的他,早已嘶啞的聲帶又發出泣音,幾乎沁血。

  被背起來時她還在哭,簡直要將一生的眼淚都流干。

  分外沉默的人背著她回家,一層一層往上走,經過病痛纏身、一個勁傾吐幾十年前往事的痴聾老人,經過盲婚啞嫁、忙著互相辱罵廝打的窮困夫妻,經過沒人管束即將復刻父母人生道路的瘦弱孩童,還有那些已經死在飢餓和病痛下、正被鄰居提著手腳扔出去的屍體。

  孤獨的每個人,甚至意識不到孤獨的人們,在搖搖欲墜的大廈裡發出生命頑強掙扎的喧鬧聲。

  快到頂層了,五條悟在家門前停步,望向走廊盡頭破碎的玻璃窗。

  雨雲漸收,風吹來身前。

  「人要怎麼逃離孤獨?」他向仍在哭泣的她感嘆。

  這病症並不分強弱——能被理解的是幸運兒。

  揉著眼睛的她想安慰又不得要領,小聲說:「我會努力的……」

  ——給出很多很多愛,讓你不孤獨。

  但五條悟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彌散的晴光裡,他語調溫和。

  「你……」

  .

  ——列車在川崎市停下的時候,瀧見冬青被報站聲驚醒了。

  睜開眼,五條悟正准備傾身來叫她,晴日光芒澄澈,透過車窗照耀著他,模糊她視線的同時喚起了多年前的聲音。

  【你也正在孤獨之中啊。】


第8章 哪天在某處再會々

  「27,28,29……」

  蛋糕上擁擠地插滿了蠟燭,瀧見冬青點著數,在數到「29」的時候停下了動作。

  「我點火了。」

  坐在對面的五條悟輕閑地抬了抬手示意她繼續。

  「啪嗒」。

  打火機冒出火苗,挨近了一根根細長的蠟燭,逐個點燃。29團星星點點的光亮起來後,她起身去關客廳的燈。

  回來時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蠟燭暈開溫暖的色彩。

  她坐回座位,聽五條悟沉吟:「今年不知道要許什麼願望……感覺能說的都說過了。」

  「給我認真想啦。」她說。

  對面的人漂亮的眼睛彎了彎,勾起一個笑。

  「我對現在的生活沒什麼不滿,要不把願望送給你吧。」

  「沒有這種習俗,以為是捶背券可以隨便轉贈嗎。」她抱怨著,還是沒有強求他許願,「那就吹蠟燭吧。」

  但五條悟突然來了興致:「『捶背券』也不錯,我還沒收到過呢——」

  瀧見冬青盯了他一眼,深吸口氣,扯過一旁原本用作裝飾的彩色卡紙,當場速寫。

  「給你。」她把新出爐的「捶背券」拍到他面前。

  滿意的人收下禮物,終於安安分分開始吹蠟燭。

  「祝五條悟29歲生日快樂。」29團燭光一片片熄滅,她送上每年都不變的祝福。

  五條悟抽空點評:「這是第十次『29歲』了,怪無聊的。明年就不吹蠟燭了吧?」

  儀式感十足的瀧見冬青難得沒有反駁他,凝視著熄滅的燭光面露憂郁。黑暗遮掩了那短暫的蹙眉,在被發現不對之前,她已經重新打開了燈。

  客廳恢復光明,她揚起笑。

  「好,分蛋糕了!」

  因為身體只維持著最低限度的活性,五條悟食量很小,一個蛋糕最後大半歸了她。

  瀧見冬青吞咽著甜膩膩的奶油,含混提醒。

  「之前在川崎市打聽到流動教室是明天開課,我們早點出發嗎?」

  「好啊。」

  應聲的人等她吃完了蛋糕,起身收拾碗碟。她沒有跟著去廚房,在水流聲響起來時仰頭用手臂遮住了雙眼。

  融化的蠟燭還堆疊在桌邊,她咽下最後一絲甜味,思緒跟著流水聲淌下。

  ——下一個十年,誰來點燃29根蠟燭?

  .

  「……在劃分了咒靈的等級後,我們就能相應地確認咒術師的等級……嚴格來說,四級術師要能祓除三級咒靈、三級術師要能祓除二級咒靈,以此類推,術師所對應的咒靈會高一等級……現在有部分術師直接按照能對付的咒靈來標注自己的級別,並不嚴謹——」

  會場裡回蕩著授課的聲音。

  瀧見冬青托腮犯困,手裡的筆一下下點在記錄本上,頭越來越低。

  栽倒之前,她驀地清醒過來。

  講台上懸掛的鐘表已經快到整點,伊地知潔高收拾了一下教案,終於開始結尾。她睡眼朦朧地看了看襯衣西裝一絲不苟的教師,四下環顧。

  大型會場幾乎坐滿了,成為咒術師數量爆炸的最好具現。眼見進入自由提問環節,台下逐漸沸騰起來。

  一片嘈雜裡,她決定再睡個回籠覺。

  又一次醒來時,會場總算空了。零星幾個咨詢的人還圍著伊地知潔高,她拿起筆和本子,提前轉到教師出口蹲點。

  片刻後,一身正裝的男性走了出來。

  「你好。」瀧見冬青自牆上起身,與他照面。

  「您好。」伊地知潔高推了推眼鏡,好脾氣地笑了笑,「還有要問的問題嗎?」

  她慢吞吞地說。

  「不是咨詢。想請伊地知先生去見一個人……」

  伊地知潔高有些為難:「我之後還有工作,能否請那位來辦公室?」

  雖然身為「咒術教師」在民間聲望很高,但大概也遇上過不懷好意的家伙,他顯得警惕起來。

  瀧見冬青直視著他。

  「邀請人是『五條』。」

  她沒有報出全名,然而已經足夠了。在聽到「五條」兩字的瞬間,伊地知潔高便下了決定。

  「請帶路。」

  .

  「五條?什麼五條?」

  被攔住的白發青年露出了一臉詫異。

  藤田不由得遲疑。他磕絆了一下,不太自信地問:「不、不是五條先生嗎?」

  咒術總監會通常會輪換兩三人來輔助伊地知潔高舉辦流動教室,這次正好排到他。上完課後,他不想再等漫長的自由提問環節結束,就仗著老職員的資格提前出來透氣。可是散著步,忽然就瞥見了讓人心神劇震的眼熟背影——

  五條悟不是都死了九年了嗎?!

  簡直像被驚雷劈中,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就三兩步搶上前去攔住了角落裡百無聊賴的白發青年。

  對方似乎比他還意外,即使戴著墨鏡都顯得無辜又茫然。

  頭腦降溫的藤田「嘶」了一聲。

  仔細打量……似乎也不像?

  雖然他和伊地知潔高同一批成為輔助監督,但太過默默無聞以至於沒怎麼接觸御三家人物,說是見過五條悟,也只是大型任務遠遠看過幾眼……

  神經過敏了嗎?

  他盯著那副常見款式的墨鏡,試探著說:「能請您摘下墨鏡嗎?」

  被提出唐突請求的青年沉吟一會,十分懇切地比劃了一下。

  「其實,我是盲人。」

  啊這。

  所料未及的藤田有些尷尬,沒來得及深思,馬上被青年帶跑了思緒。

  對方熱情洋溢地握住了他的手:「哎呀,『五條』什麼的好像是袈裟的名字——您是寺廟裡的大師嗎?我對佛法頗有研究,想和您討論一下經文——」

  「不好意思、我不是……」藤田後仰,試圖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失敗了。

  或許是冬季室外氣溫太低,青年的手冰冷似鐵,紋絲不動。與體溫截然相反的是幾乎不給人插話余地的語速,他被一大段一大段經文砸得頭暈腦脹,好不容易逮住一個空檔,立刻連退三步向對方告別。

  飛快逃走的時候,余光裡隱約瞥見了伊地知潔高步伐匆匆的身影,他沒有在意,徑直返回了室內。


第9章 哪天在某處再會ぁ

  伊地知潔高跟上陌生少女時並沒有多想。

  與兩面宿儺的決戰結束後,咒術界元氣大傷,頂尖戰力幾乎死傷殆盡,連帶著御三家也一落千丈。五條家在澀谷事變後就被刻意針對,沒了家主五條悟的保護,族人不是另尋庇護就是消失無蹤,也有相當一部分死在了動亂裡,現在能確實找到的成員寥寥無幾。

  他跟在五條悟身邊的時間不短,以前人微力弱,現在由於流動教室姑且積攢了一些話語權,有當時失蹤的五條家某位成員想要見他尋求幫助也在情理之中。

  思索著可能會遇上的情況,他抱著教案一路尾隨少女來到院子裡,向角落處走去。

  穿過走廊的時候,視線正巧捕捉到老同事藤田落荒而逃的背影,他迷惑地多看了兩眼。

  「藤田君這是……」

  自語的疑問沒能說完,伊地知潔高望見了轉身的白發青年。

  「嘩啦——」!

  懷裡抱著的教案與資料在松開手的瞬間,散落進寒風之中。川崎市的冬季帶著海洋鹹苦的氣息,他半張著嘴,聲帶都被掐斷在這苦澀裡。

  帶著墨鏡的青年似乎也停頓了一瞬,才若無其事地招了招手。

  ——「你完全沒變化嘛,伊地知。」

  那人笑著對他說。

  海風的氣息凝結,吹進眼眶裡化作了鹹澀的淚。風不停歇,淚水立刻就滿溢出來,連鏡片都蒙上一層霧。

  伊地知潔高摘眼鏡的時候手指在顫抖,反復試了幾次都沒法把那霧氣擦干淨,過了會才後知後覺那水霧升騰在自己的眼睛裡。

  要說什麼呢?

  大腦一片空白,講台上侃侃而談的余裕消失了,他只是重復著一句話。

  「您、您也是……」

  早已長出白發的他流著眼淚回答。

  舉步上前的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教材編得很不錯啊,流動教室是個了不起工作哦!」

  「跟您做過的事比起來不算什麼……」

  畢竟他的初衷只是想重建已經廢棄的東京咒術高專——

  青年大笑:「會以為你在嘲諷我哦?我也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吧。」

  「對、對不起。」

  好像九年的巨變從未發生似的對話,讓他也有了笑容。

  下一句,青年對他說。

  「——沒有我,你們不也好好走到今天了嗎。」

  .

  瀧見冬青第一次見到五條悟這麼情緒外露。

  她自覺地讓出了空間給重逢的舊友,隔著走廊看他們對話。

  伊地知潔高指了指墨鏡,五條悟摘下來看他一眼,解釋了幾句,她零星聽見一部分。

  「……咒力不夠,『六眼』沒有啟用……不帶墨鏡不就馬上被認出來了嗎,畢竟我是個大名人誒……」

  心浮氣躁,不想再聽。

  她悶悶不樂地打算轉身逛逛,又聽見一句。

  「您這幾年在做什麼?」

  「——養孩子。」

  ……可惡!

  憤憤地虛踢了一腳廊柱,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個角落。

  一個勁往前走,也沒注意方向,等再停下來時似乎已經到了會場另一側。上課的人流基本散去了,冬日的庭院蕭瑟靜謐,她在樹籬前站定,理不清愁緒從何而起。

  「唉……」

  最後也只是嘆氣,然而氣息吐到一半,眼前忽然翻下一個黑影。

  「哇——散場了嗎?!虧我緊趕慢趕……」

  輕快落地的翻牆者和她對視了,沒有一點不走尋常路的尷尬,反倒揚起一個爽快明朗的笑容。

  「o-su,你來上課的嗎?」

  瀧見冬青盯著他,環起雙手。

  有著一頭稀奇的深粉短發的年輕人雖然沒得到回應,仍然十分自然地垂下了打招呼的手,相當自來熟地跟她聊了起來。

  「同學,什麼時候下課的啊?伊地知先生還在嗎?我特意來看他的——」

  聊天,備注:單方面。

  瀧見冬青板著臉,完全不想回應,可是對方毫無阻礙地接了下去。

  「因為咒靈在深山老林呆了兩三個月,感覺自己差點變成野人,真是到處都是蚊蟲,幸好冬天來了……」

  這人,為什麼能張口就跟陌生人吐槽委托內容啊。

  避免他展開描述自己的艱苦日常,她深吸口氣,打斷到。

  「我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心情很糟糕嗎。」

  「嗯?很明顯吧。」年輕人笑著回答,「所以才要多聊聊嘛,心情或許就變好了。」

  ……可惡。

  她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還是開口:「伊地知先生沒走,但是正有重要的事。」

  「哦,謝啦!」年輕人比了個敬禮的動作,笑眯眯地說,「那我們先聊會天吧?」

  「你這家伙,找茬嗎。」

  「哈哈哈哈哈。」

  「……你就是在找茬吧!」

  瀧見冬青抬手去揪他衣領,靠近了才發現他眉梢嘴角和臉上其他位置都散落著細小的傷疤,衣物沒能遮擋的脖頸也是傷痕密布,依稀可見經歷過許多次艱苦戰鬥。

  把她氣精神的年輕人沒被抓住,像只敏捷的豹子似的眨眼讓過了她的手,落向身後。她眉頭一皺,本能地去摸短弓,卻只在回頭後望見了對方快要消失在觀景道盡頭的身影。

  雙手攏成喇叭狀的人就算以倒退的姿勢也走得又快又穩,還有閑心跟她告別。

  「有機會回見啦,同學!謝謝你告訴我伊地知先生的消息!我叫虎杖悠仁——」

  放下短弓,瀧見冬青咬牙。

  咒術界真是完蛋了!

  這家伙居然是那個名頭很大的獨行俠——四大特級術師之一為什麼會是這種性格啊!


第10章 哪天在某處再會あ

  「唰」、「唰」的聲音節奏平緩,在室內持續回蕩著。

  刀刃貼著木材劃過,不斷有碎屑從五條悟指掌間墜落。他蒼藍的眼眸凝視著逐漸成型的箭杆,幾乎不必仔細辨認,就能隨手削去歪斜的部分。

  武器庫空間不大,為了保持通風正大開著窗。

  今天有個明亮的白晝,冬日漸冷的風徐徐吹入,推著天光照亮了一根根堆疊起來的、已削磨完畢的木箭。

  薄刃刀轉過箭鋒,落下最後一刀。他將又一根成型的箭矢放入待打磨的籃子裡,並不在意自己正被緊盯著。

  無意識盯著他看了半晌的瀧見冬青有一搭沒一搭地調試著弓弦,心不在焉的,差點被割傷手指——

  「當心。」頭也沒抬的五條悟突然開口。

  她條件反射地停了一下動作,恰好避開血光之災。

  提醒的人不以為意,繼續替她增加武器儲備,她卻悶悶不樂地低下頭。

  難得用上的長弓橫在膝頭,線條流暢,泛著被精心保養的柔光。與平時隨身的短弓、如今正在削磨的箭矢一樣,都是五條悟從選木料開始一步步親手制成。

  最初只是受限於困窘的經濟狀況,不知不覺就演變為了習慣。

  他生前想必從沒做過這些事,和裁布縫衣、修葺房屋一樣,起初都帶著遲疑生澀,每完成一步就要思考一會,但做得多了,也得心應手。

  早幾年瀧見冬青總回憶起對他的第一印像。

  是一座佛像。

  富貴享得,清樸也從容——五條悟是從不以外物為苦的。

  不知道怎麼養出來的十分專注於「我」的性格,因為少有能撼動這內在核心的東西,外顯出來,就有些「唯我獨尊」了。

  他是可以毫不猶豫貫徹自己的意志的人。決定了就盡力去做,不必管路途艱險和結果成敗。

  瀧見冬青學不會這樣的心態。

  她做一件事,必定有所求。

  救人就不希望出現傷亡,喜歡就想得到回應,如果實現所願之事的途中牽連無辜,大概還要瞻前顧後試圖找出兩全的辦法。

  五條悟或許明白她的毛病,總提醒「盡人事就問心無愧」……可她還做不到。

  指腹下的弓弦震顫著,讓她的氣息也不穩。她吸氣,提弓站起,撂下一句「我去試射校准一下」,快步走出了武器庫。

  院落一角釘著靶子,她拈起訓練箭,開弓,校准,開弓,校准,一邊調整弓弦,一邊小聲咕噥。

  「養孩子……把誰當小孩啊……」

  明明現在是她養他——

  「咄」的一聲,無鋒的箭矢沒入箭靶。

  與此同時,「咚咚」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散去不知不覺彙聚的咒力,她沒精打采地走到門邊,一抬頭,特殊的深粉短發躍入眼簾。

  「早啊,瀧見!」來人笑容爽朗,「之前約好過來拜訪的。」

  ……是有這回事。

  牆邊初遇後,虎杖悠仁跑去探望伊地知潔高,正撞上還沒離開的五條悟,引發一番語無倫次悲喜交加的會面。瀧見冬青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趕到現場,迎面就被他握住手感動萬分地納入了親友範疇。

  當時五條悟在一旁介紹:「悠仁是我之前的學生。」

  瀧見冬青笑不出來。

  她板著臉否決虎杖悠仁直接叫名字的舉動,磨磨蹭蹭地存好他和伊地知潔高的手機號碼,留下了事務所的地址和進入方式。

  昨天果不其然收到預約上門做客的信件。

  盯著來人看了一會,她讓開路。

  虎杖悠仁還帶了伴手禮,特產甜點包裝精致,她接過,握著弓的手指指武器庫方向。

  「五條在那。」

  沒有急著去見老師,年輕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手裡的長弓。

  「在練習嗎?」

  「不是。」沒有多解釋,她帶著人到客廳坐下,松開武器,問:「虎杖……」

  微微一頓,選了個敬稱。

  「虎杖前輩,喝茶還是?」

  被詢問的虎杖悠仁不在意地糾正到:「不用加『前輩』。水就好。」

  喝著水,依然能單方面維持聊天的他把話題引到了院子裡的摩托車上。瀧見冬青不知不覺開始回應,歷數她和五條悟改裝車輛的過程,聊著聊著,兩人一起湊到了車前。

  試駕的虎杖悠仁「噢」、「喔」地驚嘆著,在差點撞上院牆前憑借強大的反應神經停住了摩托。

  瀧見冬青趕過去,無語地攥著車把手,對先是「哈哈哈真的很厲害」、接著親親熱熱地開始誇「瀧見你技術很好啊」的他沒了脾氣。

  真該給虎杖悠仁頒個「最佳語言藝術」的獎項,在一眾性格稀奇古怪總歸不好相處的咒術師裡,他的情商簡直鶴立雞群。

  她放棄地嘆了口氣。

  「我不是對你有意見……算了。」她擺擺手,「你去見五條吧。」

  面對年輕人始終平和包容的目光,她也微笑起來。

  「能重逢是好事。我為五條高興。」


第11章 愛的詛咒ヾ

  事務所的兩間臥室是連在一起的,或者說,是類似套間的格局。

  五條悟的臥室靠裡,想出門如果不翻窗就必須經過瀧見冬青的臥室——也許因為作祟的不安,依托廢墟建立事務所時她強烈要求如此。

  那年五條悟正以為她青春期到了,對大多不太合理的要求都采取「行、行、可以」的縱容對策,一直這麼住著,居然不知不覺到了今天。

  錯亂空間裡很難看到星月,因此臥室的夜燈是常亮的。

  瀧見冬青翻過第十九次身,煩躁地爬了起來,抓亂披散的栗色長發。

  夜燈朦朧的光綴在她皺起的眉頭和嘴角,也在虛掩的房門後斜拖出一線微明。逸出臥室的光仿佛牽引著無法寧靜的心,她不由得屏息,猶豫片刻,還是下了床。

  在門後站定,她悄悄探出眼去瞧外間的臥室。

  五條悟沒有開夜燈的習慣,房裡一片黑暗,但被稱為「神弓」的她一向視力不錯,依然在昏沉之中捕捉到了人影的輪廓。

  沒有呼吸起伏,沉睡的人比這夜晚更安靜。

  她忍不住拉開門,走到他床邊。

  為了不妨礙通行,外間的床貼牆放著。事務所沒有暖氣,冬末的時候都換成了厚實的被子,雖然沒什麼意義,可他還是順著她的意思蓋好了。

  在最後一點距離退縮的指尖,已經能感受到不同於活人的冰冷。瀧見冬青收回手,攥緊,默然凝視著五條悟。

  沒有意義的厚被子,就像原本不必要的睡眠。

  屍體不需要休息。他只是因為完全依靠她的咒力活動,為了不給她增加負擔,習慣性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咒力消耗,才會在她休息的時候跟著休息。

  憑借術式「還魂」建立起的聯系,眼下幾乎感覺不到咒力輸送——

  死去的人會做夢嗎?

  如果會的話,有夢到她嗎?

  .

  「我……我覺得、椿,有點奇怪……」

  委托人,全名「來生愛」的女性,一邊艱難地訴說著,一邊絞緊了交握的手指。

  她左手無名指的指根,一枚樸素的銀戒正閃閃發光。

  民居改造而來的茶飲店是半敞開式,幸好3月的京都已經入春,氣候適宜,才讓靠外的位置不至於寒風瑟瑟。

  瀧見冬青咬著奶茶吸管,聽她繼續措辭。

  「我不知道怎麼描述……可是,很奇怪,自從我病好之後就很奇怪……椿是個很樂天的人,尤其是面對我的時候,總喜歡笑,但最近變得很陰沉……還有、還有工作的事,我因為急病曠工了幾天,被老板開除了,不過椿還在工作,然而……」

  敘述在此中斷,來生愛忽然有些恐懼地咬住嘴唇。

  瀧見冬青沒有催促。

  深呼吸幾次,對方勉強冷靜下來,補充到。

  「我覺得不對,趁著出門采購的時候去了椿的店鋪詢問。可是,他的同事告訴我……告訴我……椿、已經失蹤很久了……」

  「我明白了。」

  瀧見冬青一口氣喝完奶茶,起身。

  「那就走吧。」

  .

  來生愛在前方領路,說著「請往這邊」,轉進一條小巷子。

  戰後的京都比起東京是另一種風貌。或完好或廢棄的低矮和風建築錯落,像走進了頹圮的舊時代。

  殘破的紙燈籠在巷子口搖晃,瀧見冬青經過它,按著短弓慢慢往前走。

  瘦弱的委托人魂不守舍,游魂似的穿過巷道。她掃一眼那蹣跚的背影,去看身後的人。

  五條悟手裡捧著外帶的奶茶,悠閑開口。

  「跟我上次來的時候差別蠻大的。」

  她點評:「像恐怖游戲。」

  轉過一個拐角,真正的恐怖游戲畫面來了。

  龜裂的路面,干涸的暗色污漬,歪斜傾塌的民居廢墟。這杳無人聲的社區,處處彌漫著衰腐的氣息。

  來生愛回過神,簡單介紹了兩句:「這一帶原本很熱鬧,但咒靈出現後,居民幾乎被殺光了……政府沒辦法修葺,慢慢的連流浪漢也很少來了——」

  瀧見冬青問:「你和來生椿是最近搬進來的?」

  來生愛搖頭。

  「我們就在這裡長大。被殺害的都是親友近鄰,沒什麼害怕的,所以戰後又回到家裡繼續生活。」

  對話間,目的地到了。

  表札寫著「來生」的一戶建坐落在一片寂靜中,院子有些疏於打理,花草旁逸斜出,蔫答答地生長著。

  來生愛赧然一笑。

  「我生病之後身體一直不太好,沒怎麼收拾……」

  她打開鐵門,請兩人入內。

  瀧見冬青把短弓握在了手裡,跟著穿過院落,來到屋前。

  開門的來生愛小聲喃喃:「距離椿『下班』還有一陣子,請您盡快——」

  「吱呀」的開門聲打斷了呢喃。

  瀧見冬青腳步一頓,在玄關外站定。

  五條悟沒動用咒力,看不出異常,平靜詢問:「你看到什麼了?」

  率先進入家門的來生愛,正抿出一點笑招呼他們不必換鞋、直接進來,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今天是個陰天,淡薄的天光從門外照入,恰巧將微笑的她和腳下、牆上、天花的深紅血跡籠罩在內。瀧見冬青抬眼,望向她身後。

  不祥的斑駁污漬,一路蔓延,從玄關穿過走廊,消失在客廳前。


第12章 愛的詛咒ゝ

  「……一片狼藉啊。」

  瀧見冬青輕聲說著,跨過了客廳門前雜亂的血色腳印。

  窗戶緊閉,窗簾拉了一半,加上陰天光線黯淡,室內有種別樣的昏沉在浮動。

  來生愛似乎沒注意到采光不足的問題,歉意地笑了笑,走到立櫃邊摸索著,拿出了蠟燭與打火機。

  「這一片用水用電都不太方便,家裡才常備蠟燭。」

  微弱火光被點燃,她將燭台放上茶幾,又轉去沙發邊。

  隔著障礙物,瀧見冬青看不太清楚儲水桶的情況,但馬上就見她用紙杯盛了水端過來。

  「請。」來生愛淺笑著將水杯分別遞給兩人。

  瀧見冬青接了,掃一眼,在她轉身的瞬間飛快叮囑五條悟。

  「別喝。」

  經驗比她豐富得多的五條悟直接把水倒進了見底的奶茶裡,然後自然而然地將空掉的水杯和奶茶一起放了下去。

  還端著水杯的瀧見冬青看了會呈現渾濁暗紅的液體,撇撇嘴,把杯子塞到沙發角落。

  不遠處的來生愛翻出手電筒,問到:「瀧見小姐,您要從哪裡開始查看?」

  「一間間看吧。」

  雖然感覺調查已經可以結束了,但瀧見冬青沒急著說出結論。就著手電的光芒,三人開始逐步查看各個房間。

  轉完一圈回到原點,天色越發昏沉。

  瀧見冬青若有所思。

  只有客廳、走廊、玄關這一線密布血跡,殘穢倒是到處都有……看起來,變故最先發生在客廳——

  她正思考著還原現場,忽然聽見了開門聲。

  來生愛面露慌張。

  「今天怎麼會這早……椿……!」

  她不知所措地走向客廳門口,又回頭看手已經放上箭筒的瀧見冬青。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來生愛咬住嘴唇,拉開門試圖把來者勸走。

  「啊、椿,歡迎回家!那個、工作辛苦了,要不要先睡一會?……不、不困的話,洗個澡如何?」

  勸阻失敗,來者堅定不移地走進了客廳。

  箭已在弦,瀧見冬青凝目,隔著一點搖曳的燭光鎖定對方,而後有些出乎意料地「咦」了一聲。

  退開的五條悟同樣意外。

  「嗯?過咒怨靈?」他自語著推翻了猜測,「不太像……」

  不安的來生愛小步跑到雙方之間,攔住來者,又驚恐地阻止拉滿弓的瀧見冬青:「瀧見小姐!我只是委托你來查明椿變得奇怪的原因——」

  瀧見冬青冷冷回:「奇怪?你仔細看看他就知道了。」

  來生愛氣憤且迷惑,一邊說著「我可是每天都和椿在一起生活!」,一邊下意識抬了抬手電。

  慘白的光束照亮了她的未婚夫「來生椿」的身影——

  一旁覺得不對的五條悟摘下墨鏡,短暫啟動了「六眼」。光束上移至來者肩膀上的霎那,蒼藍眼眸微冷。

  「冬青!躲開!」

  「啊、啊啊啊……!!」

  來生愛尖叫著跌倒在地的那一瞬,無頭的軀體衝過了光束和箭矢,向瀧見冬青直撲而來!

  .

  來生愛與來生椿是青梅竹馬。

  兩家人有著同樣的姓氏,見兩個孩子總形影不離,時常開玩笑,正好以後變成一家人。

  玩耍,上學,工作,他們總是在一起,就像親友篤定的那樣,長大後開始了順理成章的戀愛。

  來生椿是個樂天派,勇敢又熱烈。來生愛細心且溫柔,有些怯弱敏感。

  兩人的性格相當契合,連爭吵也很少。

  原本人生應該這樣平淡地持續,等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步入婚姻殿堂,組建新的家庭……然而,席卷日本的亂戰開始了。

  從未聽過的名為咒靈的怪物,突兀覺醒術式的人們。

  捕食,廝殺,欺凌。

  精心維護的家被摧毀,親人朋友一個個死亡,等互相扶持的兩人艱難挨到局勢平靜,回頭一看,已經除了彼此別無其他。

  可人生還要繼續。

  返回從小長大的社區,他們在廢墟裡修補好原本買下做婚房的屋子。來生愛在院子裡種花,來生椿定期打理灌木,鬼域裡頑強地生起人間煙火。

  辛苦找到的工作薪資微薄,但他們一點點攢錢,努力生活,計劃著實現當年決定的婚禮。

  前不久,兩人花掉一部分積蓄買了對戒。

  樸素的銀戒推進無名指指根,要見證他們不離不棄的誓言。

  無常降臨的那日,平靜無風,是一生中最普通的一天。來生愛下班回家,在玄關換鞋。來生椿比她早一會返回,剛進客廳,迎面撞上闖進屋子的咒靈。

  提著巨型剪刀的咒靈眨眼重傷了他,聽到來生愛帶笑的呼喚,被吸引著飄出走廊。來生椿肝膽欲碎,拖著血肉模糊的身體衝出客廳,在玄關撞開了咒靈。

  人力短暫爆發的奇跡,沒能阻擋超凡的力量。

  驚魂未定的來生愛,眼睜睜看著怪物揮動了鏽蝕的剪刀——

  愛人的頭顱,滾落在她懷裡,像一朵椿花離枝。

  血潑了她滿身。

  熾烈的紅。

  粘稠的紅。

  浸透視線,扭曲了她的神智,撕裂了聲帶。

  「啊、啊啊啊……!!」

  尖叫裡,腐蝕性的愛意洶湧出她軀殼。搖晃的她的世界,砸碎在這方寸之地,情感噴發而出,汩汩奔流,燒熔了咒靈,將它與無頭的愛人捏合起來,化作另一種怪異盤桓於此——


第13章 愛的詛咒ゞ

  她生了一場癔病。

  躺在家裡,逐漸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真實虛幻。

  總是帶笑的愛人再也沒有展露笑容,沉默著不說一個字。低熱與暈眩折磨著她,她沒法再去上班,每日在玄關送別早出晚歸的未婚夫,魂不守舍地徘徊在似乎改變了模樣的家。

  很奇怪。

  真奇怪。

  人生忽然就斷裂在某一瞬間,怎麼思考也不明白為何如此。

  到底哪裡不對呢?還是這樣平靜無風、最普通的每一天,她還有哪裡不滿足,非要去探尋一個究竟……

  名為「愛」的怪物聲嘶力竭,在每一次短暫的夢寐裡尖叫,她驚醒,聲帶發痛,麻痹的融化感一直蔓延到指尖。

  在半空搖搖欲墜的心,最終還是驅使著她寫了一封信。花掉大部分積蓄,托人將信送到東京,給這兩年名頭正盛的「新宿神弓」下了委托。

  真相是什麼?她想看明白——

  來生愛睜大了眼睛。

  來生椿的模樣終於展露在她面前。被愛意所詛咒的無頭屍體,呈現出半人半咒靈的畸變形態,他衝過跌倒的她,手裡提著幾乎一人高的巨型剪刀,向被邀請來的咒術師直撲而去。

  腦海嗡鳴,那揮之不去的麻痹感又開始流淌,她的神智都要就此融化。

  視線裡,少女咒術師挽弓,卻受限於地形狹小無法發揮,被來生椿幾下搶到身前。剪刀揮下時簡直像疾電一閃,少女躲避不及,被倏忽貫穿肩胛、釘倒在地。

  鮮紅的血噴濺而出,來生愛渾身一顫。

  「……椿……」

  嘶啞的呼喚沒能阻止來生椿殺人的動作,他毫不留情地拔出鏽蝕的巨剪,兩片刀鋒張開,帶著淋漓血色向少女脖頸直落而下!

  ——「鐺!」

  千鈞一發,青年閃身闖入兩者之間,憑借手掌硬生生擋開了巨剪。兩股力量對衝,掀起的余波四散,將客廳窗戶齊齊震碎!

  窗簾飛舞,陰涼的風奔湧而入,吹得來生愛戰栗不止。她看向一拳打退來生椿的青年,對方白發拂動,一雙幾乎像裁下蒼天一角的奇色眼眸冷冷抬起。

  初見時少女只說他是自己的助理,來生愛沒怎麼注意,可是,可是……

  眼見他一步邁出,幾乎是鬼魅般靠近了來生椿,赤手空拳就將揮舞著巨剪的一方壓制得毫無反擊之力。

  來生愛心跳加劇,恐懼喃喃:「請、請不要殺掉椿……!」

  「哢嚓」,巨剪上裂縫蔓延。青年雙手染血,動作不停,一拳擊穿無頭軀體心口。

  聲帶又開始發痛,來生愛爬坐起來:「住手……!」

  啊啊,不能死,不要死,椿、椿!

  腐蝕性的情感湧出她心頭,化作某樣沉重的東西,落入雙臂。她抱緊滴著血的頭顱,恍惚感覺癔病正卷土重來。

  高熱與暈眩扭曲了理智,她渾渾噩噩呢喃。

  「別離開我……」

  數米外,受到刺激的怪物咒力暴漲,竟然短暫奪回了上風!

  「來生愛……!」

  有人在叫她,她充耳不聞,然而下一瞬,一把匕首揮來,直刺向她懷中的頭顱——來生愛憤怒抬眸,探手抓住了刀刃。

  似乎切斷了痛覺的她怒視著半身狼藉的少女,質問:「你也要傷害椿?!」

  掙扎著起身的少女咬牙握緊匕首:「你清醒點!來生椿早就被咒靈殺死了,現在的怪物只是被咒靈操控的屍體!」

  假話,假話,都是假話!椿才不會離開她!

  來生愛一把揮開匕首,將少女推倒在地。想必壓到了傷口,對方悶哼一聲,不一會地面就暈開血跡。

  她神智混亂:「去死、去死,不准分開我們……」

  然而沒等她將殺人的衝動付諸實施,就聽得一聲巨響。「嗵」的一下,無頭軀體被扔到她身邊,接著,「噗嗤」,只剩半邊的剪刀斜插進軀體,將怪物釘死在地面!

  來生愛呆住。

  一腳踏上剪刀的青年俯瞰著她,沒管腳下掙扎的東西,冷靜又漠然地開口。

  「不要再詛咒這家伙。特級咒靈你控制不住,如果不解咒,我就祓除他。」

  「詛咒……?」她無法理解。

  「『愛』。」青年仿佛短暫陷入了某段懷緬,「我個人認為,這世上沒有比愛更扭曲的詛咒了。」

  來生愛咀嚼著這話,慢慢低眸,看向懷中的頭顱。

  來生椿睜著眼睛,回望她的瞳孔中,還殘留著視死如歸的堅決。

  他如此深愛她,寧肯將唯一的生路贈予。

  不知不覺,眼淚淌滿了臉頰,她哭著舉起頭顱,把它放回無頭軀體的肩膀上。怪物停止了掙扎,來生愛躺下去,伸手擁抱住他。

  「對不起、對不起……」

  預訂的婚禮,許下的約定,做好的計劃,全部沒辦法實現了。

  手下緊擁的軀體漸漸融化,散作虛無,只剩滾落的浸血的銀戒閃閃發光。來生愛撿起戒指攥緊,哭聲撕心裂肺。

  沒有來生椿的明日要到來了——明日她要走向何方?


第14章 愛的詛咒々

  肩胛的傷口持續劇痛著,瀧見冬青難以發力,被五條悟半扶半抱撐起來後,不得不倚著他才勉強站穩。

  咒力傳輸逐漸平緩,但她還是久違地有了被抽空的感覺,然而,顧不上疼痛和虛弱,她有些出神地回想著剛才他所說的話。

  「愛」也是詛咒嗎?

  來生愛的哭聲孤零零回蕩在一片混亂的客廳,干擾了思緒。她看著來生椿消融的軀體,指尖微動,還是猶豫地放棄了發動術式「還魂」。

  見證過的死亡已難以計數,如果每個人都想救,只會拖垮自己。

  她明白的……可總是觸目傷心。

  「放手反而是好事。」深知她想法的五條悟說到,「與其執著於死去的人,不如讓時間治愈,接受新生活。」

  瀧見冬青一頓,以為他在借機勸說自己,不由生出一股悶氣,反駁:「萬一來生小姐接受不了呢?」

  五條悟看她一眼。

  「不是在影射你和我。」他語調沉穩,「要是真覺得該離開,我會自己走的。」

  這下真的大受打擊,瀧見冬青又生氣又想哭。

  毫無自覺的人還在說:「人可沒有那麼脆弱,不會失去誰就無法生活——」

  「——你怎麼知道。」她忍著眼淚打斷,別開頭。

  來生愛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扶著她的人探過臉來,溫和了語氣。

  「冬青不是堅持過來了嗎。」

  瀧見冬青睜大含淚的雙眼。

  失去的那刻痛苦得想要死掉、以為今後自己無論如何無法繼續生活的人——她有的。

  兩歲那年拋棄她的父母。

  十歲那年被殺死的奶奶。

  每一次都想著自己也死掉就好了,最後還是爬了起來,磕磕絆絆走著人生道路……如果再失去眼前的人,她還會有站起來的勇氣嗎?

  她不知道。

  轉過頭看他,眼淚掉下來,她說:「……我覺得不一樣。」

  惹哭她的五條悟按住她肩膀,沒再堅持,只是嘆息著一笑。

  .

  「別動啊。」

  手捏著針線,穩穩穿過皮肉,瀧見冬青一邊縫合一邊提醒到。

  伸著左臂任由她修補斷裂處的五條悟停了一會,又身體微動。「怎麼了嘛」,她剛想抱怨,忽然瞧見一只手挨到了眼前。

  用右手幫她將欲散未散的頰邊頭發挽至耳後,他收回手。

  「好,這下不打擾你了。」

  瀧見冬青驀地一頓。

  瞥一眼沒當回事的五條悟,她耳根發麻,板著臉把那遲遲未褪的冰涼觸感壓下去,繼續埋頭縫合。

  只要用體術戰鬥,就難免影響到腰斬與切斷左臂的傷口,她幫他檢查修補過不少次,即使有些心不在焉,也沒出現動作錯漏。

  斜扎的高馬尾不知何時變得松散了,發尾掃過後頸,讓人靜不下心的酥癢。她拉出縫合線,染血的手不斷觸碰到冰冷肌膚,恍然間又想起他泛涼的手指。

  14歲那年,頭一次蓄起長發的她纏著讓五條悟扎頭發。

  無語的青年看她一陣,放棄地招了招手,接過梳子。也是第一次梳的他手法笨拙,把馬尾扎歪了,但她還是歡欣雀躍,將這發型一直保持到今天……

  或許動手的人早已忘記這件小事,只剩她自己念念不忘。

  【「愛」也是詛咒嗎?】

  疑問回蕩在心頭,瀧見冬青剪斷縫合線。「當啷」,赤紅的針落進托盤,她拿起毛巾替五條悟擦掉血跡,不經意與那雙蒼藍眼眸對視了。

  瑰麗明淨的藍色,晴晝一樣的藍色。

  見到它後,她開始喜歡晴天,養成身上一定要帶著藍色物品的習慣。

  還有甜食,因為他喜歡,她也跟著隨身帶糖果。

  多少有些病態了吧?

  瀧見冬青捫心自問。

  ——我也正在詛咒他嗎?

  .

  由於委托再訪京都的那天,瀧見冬青獨自去了趟廢棄的社區。

  五條悟沒有跟著她去見委托人,迅速交完任務,她趁機開著座駕重返來生宅。

  鐵門上掛著鎖,她三兩下翻進院子,敲了敲門,半晌沒人應。懷著疑慮,她緩步轉到客廳方向。

  窗簾拉著,但之前戰鬥中破碎的玻璃沒有修補,輕風吹動了簾幕,隱約顯出昏暗的內室。

  瀧見冬青揚聲:「來生小姐?」

  呼喚沉寂下去,沒有人回答。

  她深呼吸,從窗口跳進客廳,激起微塵。覆蓋著一層塵灰的屋子,顯然有一陣不見人生活了,客廳倒是被簡單整理過,不像離開時那樣滿地狼藉。

  她走到立櫃邊,上頭還擺著來生愛與來生椿的合照,一角濺了血,模糊兩人幸福的笑容。

  「來生小姐?」她一邊叫人,一邊查看了一圈。

  來生愛確實不在家裡。

  衣櫃裡的衣裳還是滿的,室內盆栽倒是因為沒澆水有些萎蔫,女主人似乎只是出一趟門,過幾天就會返回——

  但她至今沒有回來。

  瀧見冬青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陷入莫名的哀愁。

  失蹤的來生愛到底是想告別過去前往新的城市了,還是自殺追隨來生椿了呢?

  ……已經無法知曉最後的結局。


第15章 愛的詛咒ぁ

  哭聲,吵嚷聲。

  垃圾的氣味,速食品的氣味。

  老舊大廈如常的每一天,少年和妹妹帶著針線盒一路擠出大門,還沒來得及商量今天去哪練習術式,就聽見有人懶懶地招呼。

  「喂,你們兩個。」

  經驗豐富的少年立刻擺出了凶狠的表情瞪過去:「找茬嗎你——」

  熟練的開場白沒能說完,看見騎著摩托的少女的那刻,他聲音卡住了。

  被罵的人慢悠悠隔著墨鏡看他一眼,沒計較,只是隨意招了招手。

  「過來,帶你們去上課。」

  「瀧見姐姐!」妹妹已經歡呼著跑了過去。

  他訥訥跟上,爬上摩托車坐穩,稀裡糊塗間手裡被塞了一套書,好像叫什麼《咒術師應知應會基礎知識》……

  引擎轟鳴,他回過神。

  「啊、上課?!」

  從小野蠻生長,學得最多的是幫派混混罵人通用句式的少年大驚失色。

  .

  流動教室有一場正好在東京開課。

  瀧見冬青把忐忑不安的兄妹倆送進會場,自己在外面逛了兩三個小時,等來下課的伊地知潔高。

  流動教室要講滿一天,自然有咒術總監會派來的其他人輪流授課。伊地知潔高一早收到她要來的消息,於是把課程排在了第一節,正好留出時間來接待她。

  兩人會和,進入會場邊的備課室坐定。

  「瀧見小姐,喝茶嗎?」放下教案,伊地知潔高詢問。

  瀧見冬青沒有拒絕。

  喝了會茶,她有些猶豫地開口:「我想……問問有關五條的事。」

  「五條先生?」一直耐心等待她訴說來意的伊地知潔高怔了怔,不自覺摩挲了一會手邊的文件資料,片刻後,同樣猶豫地回答,「真是慚愧……雖然我跟五條先生認識不少年,但遠稱不上了解他……」

  被歲月風霜沾染的眉宇間浮現幾分遺憾,他推了推眼鏡,還是微笑起來。

  「就談談我知道的吧。」

  關於那位在他入學東京咒術高專時就有了獨步天下的實力的學長,如何從張揚恣意的少年人變成擔負起咒術界的「最強」術師——最後又因為這超人一等的「怪物」似的力量,孤獨地敗亡。

  這是瀧見冬青第一次清楚地得知五條悟的身份。

  「最強術師」,「御三家之五條家的家主」,「東京咒術高專教師」……

  她沒有自行打探過他的過往,他也從不主動提起。

  哪怕兩人就定居在新宿,這個見證了他苦戰死戰到底、連屍體也被利用的臨終之地。

  從與詛咒之王兩面宿儺相抗不落下風的最強術師,到現在連動手都要再三考慮的無名之輩……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呢?

  是她在單方面束縛他嗎?

  瀧見冬青不敢問,茫然轉開思緒,胡亂選了個話頭。

  「五條、還做過老師啊。」

  不是疑問句。

  15歲的時候,五條悟曾經試圖送她像普通孩子那樣去上學,不過失敗了——

  .

  「為什麼我非去學校不可啊……」

  她小聲咕噥,不甘心地踢走腳尖石子。

  「多和同齡人相處有助於塑造健全人格。」冷酷的代理家長不為所動,按著她肩膀推向校門。

  瀧見冬青不服氣,嘀嘀咕咕:「我人格才沒問題呢。」

  然而已經花費積蓄辦理了入學手續,就算看在錢的份上,這一趟也是非去不可了。她一步三回頭地邁進校門,但是身後的人根本沒有挽留,瀟灑地揮了揮手,轉身就走。

  她「哼」了一聲,也大步流星前往教室,在心底大聲吐槽:反正術式範圍就那麼遠,你就繞著學校散步吧!

  被抱怨的五條悟是不是真的在圍繞校園做圓周運動暫且不論,國小肄業的瀧見冬青是真的聽不進課。

  死滅洄游打斷了她的正常升學路線,這幾年,前半部分為了溫飽輾轉掙扎,後半部分盡是戰鬥訓練,她幾乎忘了書本長什麼樣,這樣突兀擠進高一的班級,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從小在家鄉島嶼上山下水,習慣穿深色系又寬松耐磨的衣服,乍一換上女子高中生的制服裙,差點忘記怎麼走路。

  加上周圍學生仿佛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們聊課業、聊商品、聊男生,她根本接不上話,被暗中排擠得難受——想要明著物理霸凌的被她揍得請假一周都沒養好傷——勉強熬了一個月,實在受不了的她強烈要求休學。

  「就算錢拿不回來我也不去了!」

  委屈巴巴的她瞪著提出上學建議的人,不肯再邁出家門一步。

  這一年他們已經在新宿的分割空間裡一磚一瓦搭建起院落房屋,五條悟剛翻完一摞厚實沉重的建築書籍,又妥協地為了她去看從國小到高中的課本,估量著她的知識水平熬夜寫教案。

  一對一授課的時候,他隨口感嘆:「當年在高專教書我都沒這麼認真……」

  難得聽他提起過往,托腮做筆記的瀧見冬青一怔,一直牢記著這句話。

  .

  沉浸於回憶,原本十分傷感的伊地知潔高聽完這件往事,忍不住笑了。

  「其實,五條先生一直沒拿到教師證……沒法教文化課,基本是其他老師或者輔助監督代勞。」

  瀧見冬青不自覺舒展眉峰。

  .

  五條悟講課水平糟糕,但卻是她遇見的最好的老師。

  再也沒有人會這麼用心地替她考慮。

  不知為何失眠的仲夏夜,她輾轉反側,第二天清晨,忽然在照面時改口,將叫了三年多的「五條哥哥」換成「五條」。

  眼帶倦色的五條悟抬眸,問:「怎麼了?」

  她手心見汗,裝模作樣地甜甜一笑。

  「換個稱呼換種心情啊。」

  恐怕以為強制上學的事激起了叛逆期,她在故意嗆他,但五條悟還是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隨你。」

  瀧見冬青失望又松了口氣。

  胸膛裡有什麼正在萌芽,那是愛情嗎?她無法斷定。十五歲的年少愁思,還在等一場春雨。


第16章 愛的詛咒あ

  「伊地知先生——」

  有人推門而入,驚醒了各自沉默的他們。

  「啊……打擾了。」推開一半門的女性動作停滯,露出了有些尷尬的笑容,「那個,我等會再來,實在不好意思……」

  「——三輪,請進吧。」

  伊地知潔高阻止了她重新關上門的舉動,向瀧見冬青歉意一笑:「瀧見小姐,請問還有我能幫上忙的事情嗎?」

  「已經足夠了。謝謝您,打擾了。」

  瀧見冬青自覺起身,正好與入內的女性照面。

  惹眼的淡藍色長發被規規矩矩盤起,女性深藍色的眼眸自斜劉海下略帶好奇地望來,又很快禮貌轉開。

  一身干練職業裝的她在擦肩而過時溫柔輕快地點頭問候了一句:「你好。」

  瀧見冬青回以微笑,往備課室門口走,卻忽然被叫住。

  「瀧見小姐,」伊地知潔高起初有些猶豫,但還是說到,「我想你們兩位可以認識一下。」

  瀧見冬青回頭。

  女性也頗為意外,不過馬上就順著他的意思揚起了笑容,伸出手來。

  瀧見冬青往回走幾步,手被女性柔軟有力的手掌握住了。

  「你好,我是三輪霞。」

  與文職人員的裝扮不同,她手上有著曾常年使用冷兵器磨出的厚繭。

  挽留的伊地知潔高邀請兩人落座,先介紹三輪霞的身份:「三輪現在負責運營咒術總監會的委托系統,兼職吸納新覺醒的咒術師,也涉及部分情報彙總。」

  沒料到會解釋得這麼毫無保留,三輪霞以疑惑驚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住異議,淺笑接話。

  「其實最初只是負責招攬新人,但總監會狀況不好,大家都不太願意加入……委托系統是退而求其次,試圖鼓勵大家主動祓除咒靈才建立起來的,不知不覺反而變成主要任務了。」

  瀧見冬青通過委托系統接過不少任務,自然知道它。這大概是咒術總監會眼下最拿得出手的功績了:監測咒靈動向的「窗」體系崩潰,官方咒術師又數量銳減,祓除咒靈基本看民間自覺。為了遏制暴增的咒靈,總監會整合了「窗」的殘余力量,搭建起一個委托平台,將監測到的咒靈的情報實時更新,鼓動民間咒術師動手——咒靈本身有幾率形成制作咒具的材料,是天然的報酬。

  「流動教室一直有記錄吸引新術師的職責,所以我會定期來找伊地知先生。」把來意也一並講解完,三輪霞看向瀧見冬青。

  可伊地知潔高介紹得十分簡潔:「這位是瀧見冬青。」

  三輪霞手裡應該是有關於她的情報的,只是在等一個交淺言深的理由。

  瀧見冬青皺眉,遲疑再三,沒有打斷伊地知潔高,可他也沒有發聲,只是嘴唇微動。

  【五條】。

  三輪霞看懂了,如遭雷擊。

  .

  「……所以,三輪前輩也是他的學生嗎?」

  三輪霞離開時,瀧見冬青和她同行了一段路,沒忍住在半途問到。

  「嗯、怎麼說呢,」態度親切許多的干練女性露出了類似初見時的尷尬笑容,還有些壓不住的激動,「我是那位的超級粉絲……!」

  啊。

  始料未及的瀧見冬青被雙眼閃閃發亮的她拉住,在剩下的路塞了一耳朵各種各樣的傳聞、情報。

  什麼「出生時就改變了咒術界的格局」啦,什麼「喝咖啡喜歡放很多方糖」啦,什麼「很討厭酒精」啦……

  目送不得不繼續工作的三輪霞意猶未盡地告別,瀧見冬青站在會場大門口發呆。

  胸膛裡「咕咚咕咚」冒出酸澀的氣泡,讓她不由得難過起來。

  好像誰都比她更了解五條悟。

  ——就連他喜歡甜食,都是她16歲那年偶然知道的。

  .

  瀧見冬青直到14歲才算穩定了精神狀況,不再恨不得變成五條悟的隨身掛件。

  大戰之後日本經濟基本回到以物易物的水平,那一年還不見起色,實打實屬於「老弱病殘」之流的兩人維持溫飽尚且需盡力而為。到了她15歲,手頭剛寬裕點,又先是著手修葺房屋,後有打點插班上學,雙管齊下,把兩人的存款數額直接打到紅線邊緣。

  唯一能光明正大外出賺錢的她開始向專職咒術師努力,熬到16歲,錢包再度富裕,終於能松口氣,勻出一部分用來吃喝玩樂。

  社會百廢待興,制糖業自然也受創嚴重,甜食幾乎算奢侈品。她頭一次去商業區,經過展示色彩繽紛、造型各異的甜點櫥窗,發出小聲驚嘆,再看價格,默默轉開視線。

  跟在身邊的五條悟隨口點評一句:「這家造型不錯,味道一般。」

  瀧見冬青眨眨眼:「以前來過嗎?」

  而後聽到漫不經心的笑言。

  「日本應該沒多少我沒嘗試過的甜品店了吧。」

  離開的腳步不知不覺放緩,她回頭看櫥窗,小聲問。

  「……你很喜歡甜食?」

  五條悟沉吟:「是吧。」

  微妙的肯定,卻是她第一次得知他的喜好。說話的人沒在意,聽的人有心,回望的視線在甜點上徘徊好一陣。

  隔幾天就是12月7日,特意接了報酬高危險高的委托,瀧見冬青獨自去漏夜回,趕在生日結束前把禮物送到了五條悟面前。

  在家等她的人臉色冷峻。

  她提著禮物盒的手僵在半空,從雀躍期待變成沮喪委屈,不明所以。

  五條悟掃一眼她裹得嚴嚴實實的上衣,她跟著低頭,腹部已經沁出了血跡——戰鬥中太過急躁,貫穿傷擦著脾髒過去,差點沒撐到買回甜點。

  不敢開口,她老老實實低頭。坐著的人盯著她看了半晌,沒有責罵,還是在她忍不住掉眼淚的時候起身接過了禮物。

  等得太久,甜點奶油微融,不像櫥窗裡那麼好看了。

  瀧見冬青還在咬著嘴唇安靜地哭,忽然被塞了一口甜點。融化的奶油和果醬甜津津的,把眼淚的苦澀壓下去,五條悟摸了摸她的頭。

  .

  16歲的末尾,瀧見冬青對外打出了私人事務所的招牌。

  接到第一個指名委托的那天,她扎著頭發跑過煎蛋的五條悟,忽然心血來潮,大聲說。

  「我想把頭發染成藍色的!」

  栗色的長發蜿蜒纏繞,勾在她手指上,像難解的心緒。窗外太陽雨淅淅瀝瀝,廚房裡的人表情一言難盡地分神看了她一眼。

  她嘻嘻哈哈笑起來。

  跑到客廳,茶幾上躺著一朵淡藍色的花苞,驀地抓住視線。她呆了一下,松開還歪歪扭扭的頭發,拿起它。

  絲線打出的細繩穿過了花苞,是條項鏈。

  五條悟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傳來。

  「染發還是算了,用這個藍色換吧。」

  削弱咒力感應的咒具吊墜被戴上脖頸,起風了,花苞搖搖晃晃,她散落的長發也飄起。

  ……

  瀧見冬青出神地凝視著掌心的花苞。

  淺藍色的吊墜在搖晃,16歲的風吹來如今的她身前。

  遠遠傳來下課的兄妹倆呼喚她的聲音,她在風中又想起不知所蹤的來生愛,放下花苞自問。

  ——等到不得不離別的那天,她是會放五條悟自由,還是寧肯詛咒來挽留呢?


第17章 「瀧見」ヾ

  咒術總監會在東京設置了駐點,算是委托系統的線下交流地,瀧見冬青會定期來這裡收集情報、瀏覽委托。

  來生宅一戰她被巨剪切斷了肩胛處的骨頭,雖然後續找術師處理過傷口,但痊愈需要時間,因此等了兩三個月,一直到進入夏季才重新活躍起來。

  駐點裡是慣常的擁擠。

  總監會挑中的房屋面積不大,想承載起幾乎涵蓋東京都市圈的咒術師人流十分吃力,每次來都嘈雜得讓人頭疼。

  她擠過情報區的人群,來到委托區,稍微松了口氣。

  這一邊至少還有坐下的位置。她決定休息一會,占據了最後一個空位。

  身旁有人在交談。

  「那家伙,在這裡徘徊好幾天了吧。」

  「聽說是妻子被抓走了,急著救人,一直在等誰接委托。」

  「嘖,委托內容我也看過,不可能有人接的……太離譜了,敵方詛咒師『可能是特級水平』——這家伙真的不是胡亂填的嗎?報酬就那麼點,別說不一定找得到的四位特級,就算一級術師也請不起啊,更低級別的一看詳情就跑了。」

  「的確,再怎麼下跪流淚都沒用的啦,太離譜了。」

  瀧見冬青正在掃視刷新的電子屏,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他們所談論的委托。是個營救任務,地點就在東京。

  發出委托的人蜷縮在那塊電子屏下,竭盡全力四處張望著,試圖找出感興趣的咒術師。

  漫不經心的瀧見冬青碰巧與他對視,忽然一怔。

  中年男性腫著兩只眼睛,一頭栗色短發已夾雜了灰白,滿臉頹喪在望見她的那刻,緩緩覆上一層局促。

  她直起腰。

  【哇……!】有女性小小的驚呼聲躍出腦海,因太過久遠,仿佛損壞的磁帶般間雜著斷裂的電流音,【頭發像你……眼睛像我……】

  激動又壓低的男性的失真聲音:【是、是……漂亮的青綠色,像我媽在院子裡種的那顆冬青樹……】

  降臨人世之初的第一段記憶,以命名結尾。

  ——【姓氏是「瀧見」,名字就叫「冬青」吧!】

  瀧見冬青不知不覺站起身,臉帶掙扎的男性已經躊躇著走到她跟前。

  隱約還能看到部分相似之處的兩張面容相對。

  「……冬青……」

  嘶啞的呼喚,與記憶的殘響重合了。

  .

  「……其實,這幾年我們有聽說過你的消息……本來以為是重名……」

  男性一路跟著出了駐點,在落後她一步的位置努力找著話題。

  「或許有猜測過,但是、但是不敢來確認……」

  遠離了人群,四周安靜不少,他絞盡腦汁,聲音結結巴巴的。

  瀧見冬青面無表情,並不接話,大步走回摩托車前。她翻身上車,架上墨鏡,正要擰動把手,驀地被人緊緊攥住了手腕。

  有些遲鈍地轉頭,她冷淡地看過去。

  男性,將她帶來這人世又輕而易舉拋棄她的父親,拉住她不肯放手,在引擎的轟鳴裡痛哭流涕地跪了下去。

  「你的母親已經被抓走快一周了,我找不到願意接委托的咒術師——冬青,請你……」

  瀧見冬青甩開手,俯視痛哭的他片刻,心生疑惑。

  她的父母,感情這麼好的話,為什麼能輕易遺棄女兒?

  記憶的碎片鋒利且傷人,無法從零散畫面裡拼湊出完整的故事——畢竟被無情拋下、扔給爺爺奶奶的那年,她也才滿2歲。

  她早已忘記名字的父親在喊:「求你看在『血緣』的份上,救她一次吧!」

  瀧見冬青啟動座駕,在男性爬起來想追車的時候冷冷開口。

  「別跟上來。委托我接了。」

  .

  趕回事務所,她收拾東西的動作有些倉促。

  五條悟從她亂七八糟的敘述裡捋清緣由,環著雙手看她在武器庫裡來來回回,居然沒教訓她頭腦發熱毫無理智,只是提醒到。

  「匕首沒帶。」

  瀧見冬青松了口氣,想了想:「不帶了吧。如果敵人真是特級,絕對不能讓他近身……不然就死定了。」

  她開始戰鬥訓練太晚,體術一直不太好,近身戰鬥是大短板,平時帶著匕首也基本沒用上。

  五條悟不置可否,在她收拾好准備出門前放下了手,拿起掛在衣領上的墨鏡戴好。

  原本打算獨自前往的瀧見冬青頓了頓,語氣遲疑。

  「就在東京……」

  「別說傻話。」並肩走向院門的人冷靜打斷了她,「注意咒力儲備。」

  她小聲:「好哦。」

  摩托車停在院子外,穿過空間屏障後,坐在後座的五條悟掏出手機看了眼。

  通訊錄裡只存了三個號碼,「冬青」、「悠仁」、「伊地知」。他按下「悠仁」,撥號界面持續了一會,跳斷,無人接聽。

  他沒有再撥,簡單編輯了一條短信發過去。

  抬頭,烈風撲面,低壓雲層在兩人頭頂湧動,盛夏前兆的悶熱在空氣裡陰燃,又隱約泛上來一股潮意。

  是雨的氣息。


第18章 「瀧見」ゝ

  踏進大門的那瞬,地面暈開了水花。

  廢棄的高檔住宅區地面鋪著石磚,一滴滴深色的雨漬濕潤了因罕有人跡而積累的塵灰。隱約的雷鳴裡,瀧見冬青若有所思地左右打量了一下。

  「怎麼?」同行的五條悟問到。

  她隨口答:「幸若宅好像就在附近……說起來這家伙有好幾個月沒發委托了。」

  雖然沒有照過面,但因為之前頻繁又古怪的委托,五條悟也對幸若有些關注,聞言微微皺眉。

  不過心血來潮的思緒,很快被拋之腦後,她不再發聲,穩定呼吸頻率,進入潛行狀態。

  悄無聲息地沿著屋檐陰影一路向前,風雨漸起的晦暗成為最好的掩護,她邁過越發細密的水痕,來到小區深處。落後半步的位置,始終游刃有余的五條悟腳步一停,側過臉示意了一下斜前方。

  瀧見冬青抬手挽弓,在他視線落去的剎那一箭射出!

  藏匿的敵人應勢而倒,甚至來不及驚叫。

  弓弦再響,第二箭疾飛過淅瀝雨簾,將警覺的另一個詛咒師手腕射穿,打斷術式的發動——血色落地的剎那,她猶如麋鹿般靈巧地衝了出去,兩下轉折,消失在下一棟頹坯的屋宇後。

  剩下的敵人開始示警:「有人闖入——!」

  風聲漸緊,拉開暴雨的序幕。

  .

  「嘖。」

  源源不絕的雨水淌過臉頰,瀧見冬青用衣袖擦了把臉,效果聊勝於無。同樣濕透的衣物緊貼在身上,因為吸飽了水有些沉甸甸的。

  不至於妨礙行動,卻很惹人厭。

  「到底聚集了多少人啊……像捅了詛咒師的窩點一樣。」

  輕聲的抱怨被大雨掩蓋,她凝神,驀地返身一箭,將背後露頭的畸形怪物釘死。

  「……連咒靈都出來了。」

  怪物在水中消融,她不由得皺眉。

  不像野生滋長、被吸引過來的咒靈……目標明確地衝著她來,還能和詛咒師配合……有人在操縱嗎?

  對父母怎麼能惹上這種勢力的疑慮再度滑過心頭,她活動一下酸痛的五指,辨別方向。

  從遭遇到的攻擊強度來看,距離「中心」區域越來越近了。

  和式大宅的屋瓦在陰雲下顯露出輪廓,她拈出箭矢,向它飛奔而去。短短一段路,仍然撞上不少詛咒師與咒靈,她左衝右突絕不停留,弓弦猶如琴弦震顫不休,每出一箭必有收獲,風馳電掣般闖到大宅屋外。

  暴雨傾盆。

  「嘩啦啦」的雨聲充塞天地,把異響掩蓋。瀧見冬青短暫空出手去推木門,直到寒意沾染衣角才悚然一驚。

  不知從何而來的冰霜,化作了要吞噬她的巨浪!

  潔白的死亡洶湧而下的剎那,一抹更柔軟的白色衝入視線。她被人騰空抱起,向上掠去——五條悟飄揚的白發發尾劃過她額頭,也浸潤著潮意。

  踏足在屋頂上的青年將她放下,上前一步,俯瞰地面。

  凝固的冰霜停在他腳步之前,形成一道分界線。霜雪延伸的盡處,同樣白發的詛咒師抬起了頭。

  瀧見冬青定了定神,走到他身邊,看向那人。

  分不清性別年齡的齊劉海短發術師面容精致,身著袈裟,一雙仿佛血液稀釋後的梅粉眼瞳靜靜望來。

  隔著雨幕,對方神色微凝,張口。

  「五條悟……」

  為了救她暴露在大雨中的五條悟甩開墨鏡,蒼藍眼眸冷淡掃去一眼。

  「裡梅。沒跟著你的主人一起死,忠心也很有限嘛。」

  顯然被戳中痛處的娃娃臉詛咒師扭曲了面容:「大言不慚……!被宿儺大人殺死的你有什麼可傲慢的!」

  「你倒是把兩面宿儺叫出來再跟老子打一場?」五條悟語氣冰冷,「不然你就死定了。」

  短暫的交談間,剩余的詛咒師、咒靈已經合圍而來。

  瀧見冬青握緊短弓,注意到身邊人瞥來一眼,隱含憂慮。

  遲疑不過一剎,五條悟果斷道。

  「冬青,你去救人。」

  外面除了一個絕對是特級的裡梅,還有不少級別不低的敵人,留下她顯然無法應付。她停頓也只數秒,利落點頭,翻身而下。

  再度推開大宅木門的時候,雨幕裡響起一道新的聲音。

  「這幾年你藏得真嚴實啊,裡梅。」

  瀧見冬青立刻回頭,望見虎杖悠仁輕快又平靜地走進了戰場。

  年輕人像剛從上一場戰鬥脫身,匆匆趕赴此處,衛衣上還殘余著裂痕血跡,但十分從容。他徑直走向臉色凝重的娃娃臉詛咒師,對五條悟的方向比了個大拇指。

  「老師,你去陪瀧見吧。這裡交給我了!」

  .

  「沒有……沒有……」

  大宅裡房間不少,瀧見冬青飛快搜索一圈,沒有見到被擄掠的普通人。

  五條悟提醒到:「或許有地下室。」

  於是兩人轉變探尋方向,果然在角落發現了隱蔽入口。沿著階梯一路向下,走過長長的潮悶廊道,終於進入開闊地帶。

  類似大廳的房間裡零零散散分布著不少人,都被綁了起來。她打眼一掃,忽然發現熟面孔。

  開戰前還談到的幸若正靠在牆邊,一臉疲倦,意外和她對視後雙眼一亮。

  「……怎麼他也在這。」瀧見冬青咕噥,目光掃過中央位置,一怔。

  一位女性正獨自側躺在那裡,生死不知。

  心有所感,她往前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五條悟。

  被注視的人對她安撫一笑:「我去救其他人。小心。」

  看著他往幸若的方向走去,她也深吸口氣,慢慢走向歪倒的女性。

  地下室四角燃著火把,原始的光源搖曳不定,隱約照亮地面彎曲的花紋,像是電路,像是陣法。

  瀧見冬青半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女性肩膀,輕輕將她翻過來。

  一片刺目血紅。

  大半個身體都被血液糊滿的她氣息微弱,瀧見冬青一時不敢下手,茫然片刻,才試著去扶她。

  好在還有意識。似乎感覺到獲救,女性緩緩睜開了眼睛。

  相似的兩雙青綠色瞳孔相對,瀧見冬青不自覺咬住了嘴唇。同樣有些恍惚的女性抬起了手。

  「……冬青……?」

  誕生之初那仿佛間雜著斷裂電流音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頭發像你……眼睛像我……】

  抬起的雙臂,給了不知所措的瀧見冬青一個擁抱。已記不得名字的母親凝視著她,在血色中露出笑容。

  她也心頭微軟,微笑浮現在唇邊:「媽媽……」

  下一瞬。

  刺穿血肉的聲音響起——

  來不及完全綻開的笑枯死在半途,瀧見冬青睜大雙眼,呆呆低頭。

  一根臍帶,自母親的腹部生長而出,鑽進了她的腹部。


第19章 「瀧見」ゞ

  被解開繩索的人接二連三站起,有些木訥地向他道謝,又遵從指示去松綁其他人。

  五條悟見人手足夠,就停了步子,打算救下最後一個人去看看瀧見冬青的情況。

  他俯身。

  有著一雙沉郁眼睛的中年男人不由自主緊盯著他,隨著他伸出手,原本竭力顯得平靜溫淡的神情逐漸扭曲。

  救人的動作頓住。他雙眸微眯,眼睫上未干的雨珠抖落,洗出一片清明銳利。

  似乎察覺自己暴露的男人放棄了無用功的遮掩,將病態的關注擺上明面。

  「『幸若』是吧。」五條悟直起腰俯視他,「你認識我。」

  被叫出姓氏的男人露出了奇異的笑容:「萬分榮幸……竟然有親眼見到您的一天!我這樣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也會被您看在眼裡……」

  「你之前是故意給冬青下委托。」

  忽略這癔病似的自言自語,五條悟冷下臉,當即就要轉身——

  「轟隆」!!

  地下室的天頂驟然碎裂,碎石斷木砸下的須臾間,驚雷炸響,暴雨自裂口洶湧而下,又轉瞬被連綿成片的冰錐凍住,形成一道橫貫上下左右的冰層!

  【冰凝咒法·直瀑】!

  不知道是裡梅和虎杖悠仁戰鬥時意外波及此處,還是刻意計劃,這道冰層直接將地下大廳分割為兩處,正好將瀧見冬青阻隔在另一側。

  火光被寒風掃滅,眼前一片黑暗,五條悟感受到作為「還魂」紐帶的咒力傳輸開始不穩。

  趁機逃開的幸若在黑暗裡發出笑聲。

  「我和瀧見小姐的淵源還要追溯到十八年前。」男人的語氣恢復了裝模作樣的溫和,「2010年,我所創建的『新生活教』迎接了兩位新成員……」

  2007年草創的「新生活教」,蝸居於東京一隅,就算經營了三年,比起當時正飛速擴張的盤星教,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組織。

  一對從邊遠小島來到東京謀生的年輕夫妻,意外見識到咒靈的存在後,心神震撼,對日常背面的世界產生了濃烈的好奇。而後,他們遇見了四處物色信徒的幸若。

  加入教派成為順理成章的發展,這對年輕的夫妻逐漸對「新生活教」秉持的教義深信不疑:

  相比脆弱易逝的人類,不會遭受疾病、壽命威脅的咒靈,無疑是一種更強大更高等的生命。

  ——【擁抱進化吧,人人成為咒靈的新生活就要到來了!】

  彼時還年輕的幸若熱情洋溢地宣講著自己的理念,將心悅誠服的夫妻徹底轉變成了狂信徒。

  姓氏為「瀧見」的夫婦,拋棄了他們才滿兩歲的女兒,開始拼命追逐那理想中的「新生活」——

  男人帶著自得的敘述回蕩在黑暗裡,讓五條悟神情越發陰沉。

  他不敢強行吸取咒力,擔心影響瀧見冬青那邊的戰鬥,試圖憑借經驗捕捉幸若的位置。然而剛鎖定目標想衝過去,就有人撲了過來。

  是之前救下的被綁架的受害者之一。

  木訥的人全身燃起不祥的紅焰,哪怕沒能抓住他,還是揚起了怪異的大笑。

  「為了『新生活』!」

  燃燒的人大笑著爆炸了——血肉橫飛,碎骨擦過躲避不及的五條悟臉頰,劃開一線血痕。

  血雨的余燼中,三三兩兩的身影圍攏過來。

  五條悟抬眸,蒼藍眼瞳亮起殺意。

  .

  暴雨浸染著冰霜的氣息,傾盆而下。碎裂的空洞後顯露出陰雲翻湧的天,和她被拋棄那日如此相似。

  2010年10月31日,滿心期待著兩歲生日會有什麼驚喜的瀧見冬青跟隨父母返回了家鄉屋久島。

  她出生在東京,總是聽父母回憶島上生活。爺爺奶奶親手建立的雜貨鋪,院子裡高大的冬青樹,隨處可見的動物,數千年的古杉,蔚藍的海,連綿的雨……

  這一定是個會銘記一生的生日。

  快樂的她忘卻了這幾個月來逐漸古怪的父母的異常,牽著母親的手走下游艇,頭一次站立在家鄉的土地上。

  屋久島正在下雨。

  滂沱的雨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她透明的雨衣被風吹起,感覺到頭頂的傘移開了。

  被雨打濕的那一瞬,母親松開了牽著她的手。

  【媽媽和爸爸要迎接新生活了,】雨簾融化了母親的面容,她只知道那聲音是平靜溫和的,【冬青,以後你就和爺爺奶奶作伴吧。】

  她茫然地抬頭,被雨打得發顫,直到父母轉身才隱約明白要發生什麼。

  期待的驚喜落空,可這確實將成為她銘記一生的生日。

  【留下我,就沒辦法擁有新生活嗎?】

  孩子氣的疑問沒能挽留父母遠走的步伐,她跌跌撞撞跟在後頭跑,大聲哭泣起來。

  【別丟掉我,媽媽!】

  她聲嘶力竭地呼喚。

  【帶我一起去過新生活吧!冬青會很聽話的……!】

  可是離去的人沒有回頭,她耳邊只剩雨聲——

  「嘩啦」。

  冷雨撲面。

  瀧見冬青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女人,水洗淨了那用以偽裝的血跡,暴露出半身已經不屬於人類的模樣。

  半咒靈化的母親緊緊擁抱著她。

  煉制成咒具的臍帶一舉建功,攀附在她腹部,貪婪吞咽著她的血液與咒力,像要把誕生時贈予的身軀一起銷融吸啜,歸還為未成形的胚胎。

  駐點偶遇時父親痛哭著喊出的那句話回蕩在耳邊。

  ——【求你看在『血緣』的份上,救她一次吧!】

  瀧見冬青忍不住大笑起來。

  劈頭蓋臉的雨冷卻了滾燙的淚,她悲憤難言,遺傳自母親的青綠色眼眸含怒亮起。

  不能死。

  不要死。

  「還魂」的牽系還在提醒,冰層另一側,竭力克制著咒力傳輸的人正擔憂著她——

  麻痹的手指掙扎著摸到腰側短弓,瀧見冬青厲喝一聲,奮力抬臂,將短弓扣進母親頭部,用弓弦絞住了她脖頸!

  電閃雷鳴,青綠色的咒力在震動的天地裡燃起。

  弓弦嘎吱作響——下一秒,絞斷了被困的頭顱!

  浴血的她一把抓住繃斷的弓弦,手指纏繞幾圈固定,顧不上還在吞咽的臍帶,返身一繞,鎖住了不知何時現身的男人的雙臂。

  再也看不出卑微困窘的父親冷冷凝視著她,同樣撕下了偽裝,雙手呈現出類似咒靈的模樣。

  雙方角力,她手指滲血,崩裂出見骨的傷口。

  「特級咒靈……這就是你們心心念念的『新生活』?」瀧見冬青冷笑。

  母親滾落在一旁的頭顱露出微笑,無頭軀體從背後扼住了她的脖頸。

  「冬青,來啊……」已經分不清是咒靈還是人類的女人勸誘到,「不是哭著想和媽媽一起來過新生活嗎?是實現願望的時候了。」

  淚流不止的瀧見冬青咬牙吸氣,怒吼。

  「帶著你們的新生活去死吧!」

  嘶啞的聲音未落,她擰身一腳將控制不住的父親踹開,血肉模糊的兩只手掰開母親的手。

  青綠色咒力在雨中熱烈燃燒起來。

  「——我要走自己的路!」

  親子相殘的剎那,冰層砰然碎裂——青綠色倒卷,又化作一線深紅光彩爆發,於電光火石間切斷了連接母與女的臍帶。

  披霜帶雪的青年闖進雨幕,擋在瀧見冬青身前。蒼藍眼眸抬起的那瞬,某種無形無質卻不可撼動的庇護蔓延而開,將她籠罩。

  【術式·無下限】!

  無歇的冷雨,蠕動的臍帶,都被阻擋在外。滿身狼藉的五條悟伸出雙手,對准了再度撲來的瀧見夫婦。

  殘留在空中的深紅光彩轉化為更為明亮耀眼的藍色輝芒——

  【術式順轉·蒼】!

  沒有血跡,滿臉愕然的男女倏忽坍縮,消失在大雨裡。

  戰栗的瀧見冬青怔怔凝望著他。

  術式的光彩徐徐消散,失去「無下限」的庇護,雨水又侵襲而來。一身赤紅,連白發都滴著血的五條悟退了半步,蒼藍眼眸看來。

  「還好嗎?」他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穩。

  瀧見冬青顫抖得更厲害了,淚水溢出通紅的眼眶,在五條悟繼續後退前,一步邁出,伸手緊緊抱住了他。

  刺鼻的血腥味,在大雨中融化。

  她孩子氣地大哭著,在昏迷前大聲對他說。

  「不准躲,我才不怕!」


第20章 「瀧見」々

  與新生活教派的第一次戰鬥在倉促中落下帷幕。

  五條悟殺死瀧見夫婦後,瀧見冬青咒力難以為繼當場昏迷。虎杖悠仁重傷裡梅、打退其他詛咒師,前來支援,幸若見勢不妙,開啟提前在地下空間布設的裝置,引爆了所在區域的咒力。

  地動山搖,男人趁亂回收了飲飽鮮血與咒力的臍帶,在信徒的掩護下逃之夭夭。

  .

  東京進入了雨水豐沛的季節。

  今天也是個雨天。

  淅淅瀝瀝的水珠打在屋檐,驚醒了她的夢寐。瀧見冬青輾轉反側,還是起身。

  赤足走出客廳,她站在緣側看夜雨點點滴滴,浸潤了空氣與土壤,徘徊良久,不自覺地慢慢順著潮濕的走廊繞過半個屋子,來到臥室區域外。

  足底踩著風吹得泛涼的雨漬,她在合攏的窗扉前止步。

  五條悟的房間寂靜無聲。

  院子裡,冬青樹枝椏簌簌,搖晃不休。她呆呆佇立著,思緒放空。

  手指和腹部的傷口仍然不時抽痛,連帶著心跳也沉重,她忍不住挨近了窗戶,扶著窗沿疲憊地低下頭,前額抵上冰冷的玻璃。

  夜雨在持續。

  片刻後,耳邊傳來「唰啦」一聲。

  瀧見冬青茫然抬眸。玻璃後的簾幕被拉開了,不等她看清楚夤夜中現身的人影,窗戶已經被打開來。

  沒了支撐的腦袋落下去,被人托起。

  青年揉揉她披散的長發,蒼藍眼眸沉靜又綺麗,語調十分溫和。

  「失眠了?」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頭頂的手掌撤離那刻,聲帶顫動,話語脫口而出。

  「……對不起。」

  被道歉的人有些意外地看來,然而,雙目相對後,別樣的勇氣生出胸臆,驅散了她的躊躇。

  「讓你替我完成了艱難的決定……」

  生死相搏時,對父母的憎恨絕非虛假,但如果真的痛下殺手,這也一定會成為她一生的夢魘。

  流淌的雨聲,化作臉頰上斑駁潮意。

  她又開始流淚,帶著哽咽說:「謝謝你保護我。」

  不止這一次。不止這一年。相逢至今遇到的每一個危險,難以面對的所有困難……

  他一直都在。

  要怎麼傳達,才能把這樣的心意完整告訴他?

  笨嘴拙舌的她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朦朧淚眼注視著的人面露驚訝,有片刻沉默。

  像持續一個世紀的寂靜。

  下一瞬,他主動伸出手擁抱了她。

  他們隔著窗扉,彼此依靠,仿佛回到初遇那年,但時光的變遷並非虛假。

  瀧見冬青將額頭靠上五條悟肩膀。

  有哭泣的孩子自往昔奔跑而出,跌跌撞撞衝進夜雨裡。離棄女兒的父母已遠行海波之中,孩子一路哭一路追,試圖挽留被收回的愛——

  她聽著那哭聲漸行漸遠,慢慢止住眼淚。

  揮別那個孩子吧,她已不需要渴求幼年失去的東西……

  夜雨收歇,擁抱她的人低下頭,嘴角是與她相似的微笑。

  ——更珍貴的就在眼前。

  .

  六月的屋久島正值雨季,不過兩人走下渡輪時,正遇上難得的短暫晴天。

  瀧見冬青徑直走過閑置的旅游中心,熟門熟路地踏上棕櫚樹成行的街道。

  「這邊。」她一邊走一邊向五條悟介紹景點,方位詳情信口拈來,充分展現了本地人的豐富經驗。

  死滅洄游造成的變故對這個十分依賴旅游業的島嶼造成了毀滅性打擊。經濟的衰退連帶著常住人口也逐年遞減,原本就只萬人出頭的居民,如今稀少得繞著沿海道路走了四分之一圈都沒遇上幾個。

  人類蹤跡隱沒,帶來了動物活動範圍的擴大。島上代表性的動物,屋久猴、屋久鹿,在植被覆蓋的空屋、開裂的路面上恣意追逐,就算跑過兩人身邊時也不見驚慌,反倒投來好奇的視線。

  瀧見冬青長嘆口氣,神情憂郁:「跟我走的時候相比,變化真大……」

  離開家鄉已經九年,三千多個日夜輪轉,人是物非。

  蔚藍的海岸近在咫尺,她沿著杳無人跡的街道走下去,回到最熟悉的區域。

  「瀧見雜貨鋪」的舊招牌還矗立在路邊。

  無人維護的店面已經在一年年的雨季、大風裡屋瓦破敗,木門都變得歪斜。她看了許久,上前開門。

  鑰匙早就遺失在離鄉的途中,徒手敲開門鎖,她輕悄地穿過塵埃密布的凌亂貨櫃,來到院子裡。

  雜貨鋪是前店後屋的布局,作為隔斷的院子裡種著爺爺奶奶幾十年前開店時親手種下的冬青樹,比起事務所裡那顆,要枝繁葉茂得多。

  青翠的樹冠幾乎像傘蓋似的將整個雜貨鋪覆蓋在內,海風中,斑斑點點的日光漏下來,一片夢幻光影。

  瀧見冬青在樹干前停步。

  那裡隆起著一個簡陋的土堆。

  她蹲下身,掌心貼上溫熱潮濕的泥土,輕聲開口。

  「奶奶,我回來了。」

  站在身後的五條悟聽她認真地敘述別來情形。

  「其實該早點來看望您……可是一直很害怕,總覺得不回來就還能假裝您在這裡等待我……」

  自欺欺人的虛幻想像總要有清醒的一天。

  「就在今天吧。」

  她低下頭,閃閃發亮的淚珠落進泥土裡。

  「我來向您道別了。」


第21章 「瀧見」ぁ

  瀧見冬青與祖父母相遇在大雨之中。

  事先只接到一封簡略信件的瀧見爺爺和瀧見奶奶,期盼著與數年未見的兒、媳再會,哪怕是突發的風雨天,也堅持前往港灣查看,結果找到了哭著徘徊在街道上的她。

  她追著父母到了碼頭,只看到遠行的船只,又跟著船只沿著海濱街道一路奔跑,跑到半途,沒了力氣,駐足原地嚎啕大哭。

  透明的雨衣完全失去作用,她被雨打得瑟瑟發抖,像一株要伏倒在天災下的冬青樹苗。

  路過的兩位老人吃驚地抓住了搖搖晃晃的她的手臂。

  「唉喲,是哪位游客的孩子嗎?迷路了嗎?」瀧見爺爺用瘦削的雙手抱住了她。

  瀧見奶奶把隨身備用的鬥笠舉起來,彎下腰問眼眶紅腫的她:「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她濕漉漉、青綠色的眼眸回望老人,語帶哭腔。

  「瀧見、瀧見冬青……」

  痛惜且驚詫的視線裡,她對他們說。

  「沒有迷路,冬青、冬青是沒人要的孩子了——」

  .

  兩位老人沒能見到所期盼的兒、媳,卻等來了被遺棄的孫女。

  三個人作伴的生活開始了。

  瀧見爺爺是個健談的老人,不管是跟雜貨鋪的供貨商、買東西的客人、還是來屋久島的旅客,都能找到話題迅速熟絡起來。

  休息的時候,他喜歡翻閱詩集,尤其愛中國的古詩。

  瀧見冬青常聽他念,「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冬、春、夏、秋,慢悠悠拖長的吟誦聲伴隨著她度過四季,在一年後戛然而止。

  剛為她慶祝完三歲的生日,天朗氣清,銀河遼闊,瀧見爺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納涼,瀧見冬青搬來小板凳趴在他身邊。

  冬青樹太茂密了,星子在枝椏間閃閃發光,風遠遠捎來海浪的消漲與森林的吐息。

  她聽見爺爺半寐半醒的聲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月初的月亮,只在天際掛了一彎尖尖的淺藍,眼前明亮的,與其說是月光,不如說是星光。

  她低頭看腳尖朦朧的銀白,淺藍的月色幾不可見。

  爺爺像要睡著了。

  後半首詩的呢喃緩緩浸沒入這片光輝——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她抬頭。

  2011年11月,瀧見爺爺無疾而終。留下瀧見冬青與瀧見奶奶相依為命。

  .

  瀧見奶奶是個很喜歡小孩子,很有善心的人。

  屋久島是個多山之島,森林覆蓋了大部分面積,植物蓬勃生長的同時,動物也隨處可見。瀧見奶奶會救助飢餓、受傷的動物,院子一角還留有專門的休憩、進食飲水的區域。

  瀧見冬青時常覺得奶奶像動畫人物一樣神奇,總是很受各種各樣的動物歡迎,連帶著院子也成為野猴、小鹿、鳥雀的聚集地。

  除了動物,瀧見奶奶同樣熱心於照顧生活得不好的小孩子,幾乎被少有父母關愛的兒童們當做了另一個家人。

  可惜也因此,搶走了瀧見奶奶的大部分關注的瀧見冬青深受嫉妒,導致她來到屋久島後,跟島上的大部分孩子相處不來,老是被暗中排擠。

  「瀧見冬青是沒人要的壞孩子!」

  三天兩頭和欺凌她的孩子互相撕扯,並逐漸占了上風,可還是沒能阻止不懂輕重的孩子們專挑痛處挑釁。大受打擊的她哭著躲進森林,流著眼淚怎麼也不想回家。

  來找她的奶奶心急如焚,抱住她後才長嘆口氣。

  「冬青才不是沒人要的孩子,」奶奶緊緊擁抱著告訴她,「是奶奶最珍貴的寶物!」

  「真的嗎?」

  她被牽著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問,每次都得到堅定的回答。

  「當然喲!」

  .

  「你沒教訓回去?」

  聽她說完這段往事的五條悟皺眉。

  瀧見冬青一怔,失笑:「其實我也不怎麼在乎別人的說法啦。奶奶之後大發脾氣,狠狠整治了他們一通呢——而且我打架越來越厲害,再敢說這話的都被揍了。」

  雜貨鋪的院子裡養了很多花草,是瀧見奶奶在世時種下的,數年未經照料,居然還有一部分生長得很好。

  她眷戀地看了一眼,抱著木盒起身。

  五條悟想辦法重新鎖上雜貨鋪大門,跟著她一路往山上走。森林郁郁蒼蒼,路途蜿蜒,一直延伸到人跡罕至的深處。

  兩人在孤獨佇立的墓碑前停步。

  將自冬青樹下挖出的奶奶支離破碎的骸骨安放進墓中,與等待了十七年的瀧見爺爺合葬,她親手蓋棺覆土,重寫碑文。

  「……爺爺,奶奶,請安心休息吧。不需要擔心我。」

  靜靜凝視了一陣,她留下沉默的墳塋往回走。樹蔭濃郁,暫且隔絕了又漸起的雨聲。

  五條悟問:「沒看到嗎?」

  「什麼都沒有……意料之中吧。」

  她仰頭望,看見星星點點的雨滴,神情平和。

  「靈魂滯留通常是執念未消,但也不一定都能留下。爺爺去世的時候應該沒什麼擔心的,奶奶一向看得很開……『還魂』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救啊。」

  垂眸,正看到五條悟的微笑,她眨眨眼,也露出了笑容。

  直到登上離島的渡輪,這笑意都沒有消失。

  她站在船尾,目送黃昏細雨中的屋久島慢慢遠去,想起幼時奶奶常對她說的那句話。

  【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她已經找到自己的出路了嗎?


第22章 「瀧見」あ

  「幸若先生。」

  「幸若先生!」

  「教主大人……!」

  走過教派的中樞,所有人都停下來向他問候。

  幸若溫和地點頭回應,一邊說著「工作辛苦了」,一邊從懸掛著的巨幅標志前途經。

  新生活教創立以來幾經變化、最終形成的教徽——「變異的胚胎」,在一片紅與黑的濃重色調裡俯瞰他。

  幸若攏著雙袖,掌心攥著得來不易、還滴著血的臍帶,面帶微笑地踏進了電梯。

  一路下行,來到研究區域。

  主管早已乖覺地准備好承裝臍帶的容器,他將東西遞出,接過擦手的干淨帕子,問起諸多實驗進展。

  吩咐研究員帶走容器,主管把最近的情況一一彙報,換來一聲遺憾的嘆息。

  兩人已經來到倉儲部分。

  幸若凝視著透明罐體裡浮沉的殘缺血肉,感慨:「比起2018年的研究速度,真是緩慢了不少啊。」

  主管不安且羞愧地低下頭:「讓您失望了……!」

  視線下移,落到罐體前的銘牌上,姓氏為「瀧見」的一男一女的人名正反射著幽光。他平靜地寬慰到。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真人』那樣的特級咒靈,目前也只遇見過一個……『無為轉變』是揭示人與咒靈轉換奧秘的利器,死去真是可惜了。」

  主管訥訥地接不上話,跟著他繼續往前觀覽。

  各種各樣失敗的、沉睡的變異實驗體,與還未完成研究的活體材料,在一個個裝置裡存儲著,彰顯著教派血腥的「功業」。

  即將離開倉儲部分時,主管問了句。

  「瀧見夫婦留下的殘骸要丟掉嗎?」

  幸若想了想,含笑搖頭。

  「瀧見冬青的術式或許可以取代『無為轉變』,成為實現新生活的下一個利器……為了『合作』順利推進,先保存起來吧。」

  他回頭望了眼已經無法分辨的屬於瀧見夫婦的罐體。

  「作為教派的元老,又是第一批成功通過『無為轉變』、保留了部分意識的示範體……如今親生女兒也將派上大用場,瀧見一家可是大功臣啊。」最後一句似乎是對死無全屍的逝者所說,「十分感激,請安心犧牲吧。」

  主管一聲不吭,按照吩咐打開出口,目送他走向下一個區域。

  .

  【新宿分支報告:

  2020年6月

  ……

  吸納了數名新教徒,姓名為……平內源(攜一子平內湯丸、養女瀧見冬青)……】

  泛黃的紙張被一頁頁翻過,直到數月後的記錄。

  【新宿分支報告:

  2020年10月

  ……

  預定按慣例於本月31日舉行每年一度的獻祭儀式,祭品有……瀧見冬青等9人……

  ……

  2020年11月

  獻祭儀式被破壞。

  經查明:

  平內源養女瀧見冬青並非自願獻祭,在儀式開始前出逃。其子平內湯丸為協助瀧見冬青逃亡,以刀刃捅傷平內源,後被平內源殺死。逃亡過程中,瀧見冬青覺醒術式,攪亂營地、導致接受獻祭的咒靈失控,儀式失敗。】

  簡明扼要的總結後是附上的分析。

  【……瀧見冬青的術式喚醒了營地內埋葬的屍骸,猜測為操縱屍體或亡魂……存在範圍限制或者咒力消耗巨大,她逃離營地後,屍骸紛紛倒下……

  (手寫批示):術式特殊,關注動向。】

  再往後翻,開始出現圖像。

  【新宿分支報告:

  2020年12月

  ……

  東京其他分支傳來消息,發現瀧見冬青蹤跡,身邊有青年男性陪伴。

  圖像附後。】

  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白發青年敏銳地察覺到窺視者,一手護住茫然的女孩子,回頭看了鏡頭一眼。隔著墨鏡,仍然有凜冽殺意透出。

  翻頁的手停頓了。

  幸若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張千辛萬苦才被保護下來送到總部的照片,似乎還能回憶起當時陡然激烈的心情。

  「五條悟」。

  早在六眼神子還沒能成為最強術師時,他就已經在關注對方,因此才能只憑一張模糊不已的圖像,便瞬間斷定身份。

  已死之人重返人間,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跡——命運就如此青睞於五條悟,讓他在慘敗殞命數年後還能活過來?!

  幸若冷笑。

  這些年來死去的人千千萬萬,憑什麼只有他能復活?

  「啪」地一聲合上報告冊,將照片下凌亂批示的「二十四小時輪崗監視!」一並遮蓋,幸若撈起另一本厚重的資料。

  【瀧見冬青-檔案】

  【2020年12月

  遵照教主命令執行監視。

  ……

  2021年1月

  被五條悟發現,值班人員死亡。

  ……

  2021年4月

  被五條悟發現,撤離及時,值班人員重傷。

  ……

  2021年6月

  被五條悟發現……

  2021年12月

  傷亡過大,遵照命令暫且停止監視。轉為收集情報。】

  不順利的開局後,記錄變得零散且平緩。

  【2023年10月

  兩人搬出廢棄大廈,進入新宿。

  ……

  疑似於某處空間定居……

  2024年4月

  ……瀧見冬青入讀高一F班……

  2024年5月

  退學。

  2024年6月

  瀧見冬青經咒術總監會注冊,成為三級咒術師。

  ……

  2024年11月

  委托系統數據更新,瀧見冬青成為二級術師。

  2025年11月

  ……

  瀧見冬青得到「新宿神弓」名號……於新宿建立私人事務所……

  2026年

  瀧見冬青踏入「准一級」門檻。】

  再往後,記錄又變得詳細起來,尤其是2027年,時常出現【某月某日,於某地發現/放置三級咒靈,下發委托要求捕捉活體,成功。得到瀧見冬青咒力數據,展開進一步分析。】的語句。

  附加的實驗數據越來越多,直到2027年10月。

  【咒力解析即將完成,胚胎咒靈已投放。】

  幸若忍不住笑了起來。

  彼時的瀧見冬青毫無覺察地親手將能夠絞死自己的臍帶送還到他手上,他可真是拼命克制才沒有嘲諷地笑出聲啊——

  「幸若先生,臍帶的初步處理已經完成了。」有研究員打斷他的思緒。

  他合上檔案,微笑抬頭:「真是好消息,辛苦了。」

  「哪裡!」被誇獎的研究員滿面紅光,「因為順利吸收了目標大量血液和咒力,才能迅速打造出咒具雛形……大概再調試三個月,就能實現預定的功能!」

  「三個月……九月末嗎。」

  他喃喃計算。

  「再加上准備的時間……不如最後就定在10月31日吧。」

  這就到了研究員不能理解的範疇,只是馴服地聆聽幸若笑著自語。

  「『一個人要是有兩個忌日會很麻煩吧』?」他指尖敲著檔案封面,「我還是很認同這句話的。真可惜,為了寶貴的術式,只好打破講究了——想必五條悟不會介意的。」

  男人目光幽幽,凝視著自己已經生出皺紋和斑點的手掌。

  25年前的往事無聲上浮,侵占了腦海。

  懷孕的妻子,變得蒼老的父母。他原本也是最平凡不過的普通人,每日奔波在公司與家庭,為了生活不懈努力。

  可惜,一場意外,一切成空。

  咒靈殺死了所有的家人,只留下下班後發現慘案現場的他聲嘶力竭地號哭。

  無法接受現實,他發了狂地追查凶手,最後闖入光怪陸離的世界背面。

  咒靈,咒術師,術式……以及那個自誕生起就影響了世界的平衡、導致咒靈逐漸強大的「六眼神子」五條悟。

  是咒靈的錯,是咒術師的錯——是五條悟的錯。

  無法理喻的遷怒嗎?

  他並不如此認為。

  然而25年消磨,曾經撕心裂肺的憎恨和絕望都沉澱下來,化作了對理想絕不動搖的追求。

  人類太過脆弱了,就算強如五條悟,也會敗亡。只有化作咒靈,才能真正在這無常橫行的世界生生不息。

  揮退了研究員,幸若起身,穿過機要文書室。

  長長的、曲折的走廊後是開闊庭院。結界外想必是個燦爛的晴天,一掃陰霾。

  「叮咚」。

  提示音響起,他拿出手機。是總部信息中心轉發的情報。

  咒術總監會搭建起的線上委托系統界面裡,打開的個人檔案顯示有更新。

  【瀧見冬青

  級別:一級術師】


第23章 澀谷變局ヾ

  地鐵在沿著線路前進。

  少於維護的車輛與設施,發出了運轉滯澀的震顫,但乘客們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漠然表情。

  車裡處處顯露著時光侵蝕的老舊,衛生狀況也使人擔憂。坐在窗邊的女孩子從污漬上移開目光,不快地鼓起臉頰,小聲抱怨。

  「真是……還沒到嗎,太慢了吧。」

  她穿著制服,顯然剛放學離校,身邊一同乘車的男同學也有些遲疑地皺起了眉。

  「說起來,的確行駛有一陣了。」

  車內乘客不算太多,各自在座位上沉默著,雖然有燈光,卻並非像巨變前那樣能把車廂照得通明,只是零零散散亮著,為所有人籠上一層曖昧的光影。

  女孩子看著這畫面,不由打了個寒噤。

  「雖然能運行就不錯了,但這種樣子,要是獨自一人根本不敢坐地鐵啦……」

  男同學沒有回應閑聊,還在思索。

  「我們從西早稻田站上的車,就算新宿地區一向狀況復雜通行緩慢,也早該到終點站了。」

  「終點北參道距離西早稻田只有3個站台,就算走路也該到啦!」女孩子掏出手機,打算看一眼時間。

  地鐵裡沒有信號,距離又近,她原本沒關注幾點,但大概記得放學時太陽還沒下山,就算七月日落得晚,也不過19:00左右——

  「什、什麼呀……?」

  男同學「嗯?」了一聲,湊過來看,也跟著僵住。

  手機屏泛著冷冷的光,將時間烙進兩人眼底。

  【20:40】

  「已經快兩個小時了?!」女孩子驚呼出聲。

  沉默的乘客們紛紛抬起頭來對她行注目禮,然而來不及為這氛圍戰栗,地鐵的廣播正巧響了起來。

  【感謝您乘坐副都心線電車,目前到站,明治神宮前。】

  「開玩笑吧……明治神宮前站不是2018年就廢棄了嗎……」

  女孩子顫抖著抱緊了背包。男同學站起來,在轟鳴中跑到車門前用力拉了幾下。

  「喂!不是說到站了嗎!我們要下車!」

  地鐵還在提速向前,全然沒有停下的意思。廣播溫柔平穩地播報到。

  【下一站,澀谷。】

  .

  蒼藍色在青年掌心氤氳,心跳一般,收縮,擴張,收縮,擴張,而後,徐徐轉化為深紅。

  瀧見冬青認真注視著這方寸間的色彩轉換,直到術式光彩徐徐消隱,還皺著眉苦思冥想。

  收回手的五條悟問到:「怎麼樣,有理解一點嗎?」

  她環起雙手踱步。

  「好難……好像有了點頭緒,又好像一頭霧水……」

  五條悟閑散微笑:「術式反轉算是艱深的技巧了,一時學不會也正常。」

  踱步的她順口問了句:「你當時怎麼學會的?」

  「研究一下就會了吧。」被問到的人輕描淡寫地回答。

  「……」

  瀧見冬青默默盯了他一眼,咕噥:「好,知道你是聰明人了。」

  五條悟伸手,揉亂了經過身邊的她的栗色長發,在她碎碎念著梳理頭發時笑應。

  「別跟我比啊。」

  不服氣的少女橫過一眼。

  「憑什麼。」

  「那你加油。」他順從地攤了攤手,鼓勵到。

  瀧見冬青氣鼓鼓地加快了踱步的速度,走著走著,思緒越發沉浸。

  「無下限」術式正常使用時,是能將對像之間的距離變成「負無窮」的吸引之力;反轉之後,自然是距離「正無窮」的排斥之力……只要能把握住方向,術式反轉就能邁出第一步……

  「還魂」的反轉會是什麼呢?

  喚醒靈魂的術式,難道會轉變為安撫魂靈的超渡力量嗎?

  「……有什麼用啊。」她嘆氣。

  她特意喚醒的靈魂,又不是為了再舉辦個成佛儀式歡送對方消失——而且,切斷咒力供應不是一樣的效果嗎。

  迄今為止連術式的正應用都只有剛覺醒時那兩次,還全是稀裡糊塗發動的……

  真糟糕。

  認真思考後得到的結論讓人十分沮喪,她悶悶不樂地停下腳步,正好走到了院子一角。紅漆信箱就在身旁,「啪嗒」,輕輕響了一聲。

  「嗯?」

  瀧見冬青一怔,彎下腰打開信箱門,拿出一封信。

  霸占了冬青樹下搖椅的五條悟闔著雙眼問往回走的她。

  「新委托?」

  「嗯,咒術總監會發來的。我看看……」

  她拆開信,掃了一眼,面露嚴肅。

  「『近日,東京地鐵副都心線出現站點異變,原本應當於終點北參道站停止的電車,駛入了早在2018年即廢棄封閉的路線。據初步查探,電車最後抵達的站台,為澀谷』……」

  念到這裡,五條悟已經睜開了眼。

  她看了眼那明亮銳利的蒼藍雙眸,讀完信件。

  「『委托級別:暫定特級。請您自行決定是否接取』。」

  一陣沉默,瀧見冬青合攏信紙,冷靜開口。

  「走吧。就當故地重游了?我還沒見過澀谷站的樣子呢。」

  「又不是什麼美好回憶,故地重游只會覺得晦氣誒。」起身的五條悟漫不經心地回,「地鐵站不都長得一樣嗎,你大概要大失所望了。」

  她和他並肩進屋,去武器庫拿短弓和箭筒,遠遠反駁。

  「才不會失望——」

  一想到能踏上他也曾經站立過的地方,她就心潮澎湃。

  瀧見冬青掛好箭筒,提著短弓跑出去。

  「我准備好了!」

  「怎麼像要去郊游的小孩子。」青年提醒到,「如果真和我當年的事有關,澀谷那邊可不是一級術師能應付的。」

  「總要打過才知道,我也是你親手教出來的嘛!」


第24章 澀谷變局ゝ

  抵達新宿三丁目站附近時,忽然下起了雨。

  細雨霏霏,迎面拂來,讓瀧見冬青下意識皺眉。

  她抬頭看了下昏沉的天色:「總覺得最近遇到的雨天太多啦。」

  七月中旬的氣候正值炎熱,此時雨絲微微,送來一片難得的涼爽。她一向不帶傘,穿過這片雨幕,驀地在站台入口停步。

  ……?

  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她大驚失色,轉頭一把抓住五條悟的手腕。

  「五條、五條!有熊貓!」

  「看到了哦。」突然被迫停下的人也有些意外。

  「竟然有熊貓誒,」她困惑地上下打量那黑白色、圓滾滾的身影,「站台外面的塑像嗎?可是之前來沒見過啊……」

  視線的中心,那頭舉著透明雨傘的熊貓動了動耳朵,沉穩地衝兩人招了招手。

  她石化了。

  「……活的。」

  五條悟神色自若,反過來拉了她一把。她看看他,再看看熊貓,有點語無倫次。

  「為、為什麼會有活的熊貓啊?」

  「畢竟是地鐵站,來乘車的吧。」五條悟以一種稀松平常的語氣說到。

  瀧見冬青十分迷茫地眨了眨眼,簡直像夢游似的走到了堅持不懈招手的熊貓身邊。

  挨近之後,它看起來更不可思議了。幾乎比一人還高的身量,軟綿綿的皮毛,還有憨態可掬的外表——

  寬闊的透明雨傘傾斜,將她也納入遮蔽範圍。

  想起剛才的對話,瀧見冬青抬眸,費解地喃喃:「……乘車的熊貓?」

  舉著傘的熊貓不再招手,發出了沉穩的聲音。

  「是旅行熊貓。」

  語塞。沉默兩秒,她又一次抓住了五條悟的手。

  被逗笑的青年安撫性地放任了這動作,終於解釋到:「不是野生動物,是咒骸。」

  這名詞以前他授課時提過一嘴,瀧見冬青理智回籠,立刻察覺:「來找你的?」

  不置可否的五條悟看向熊貓。

  「只是偶遇。」對方搖頭。

  因為有正事要做,不好長久停留,一行人一面走向地下的站台,一面交談著。

  「熊貓是我老師夜蛾正道制作的特殊咒骸。」五條悟照舊是互相介紹的那個,「瀧見冬青……」

  頓了頓,他把慣常會說的四個字吞回去,含混地收了聲。

  熊貓正在甩著雨傘上的水珠,沒有注意。瀧見冬青打頭陣,警惕著站台裡的危險,同樣心不在焉,只聽清楚前半句。

  「你好,幸會。」她渾然不覺自己錯過了什麼,回應後繼續提著弓四處張望,輕悄地走下光線幽微的樓梯。

  「新宿這邊還很平靜。」一門心思考慮著的她沉吟,「不過本來就夠亂了。空間混沌、詛咒師橫行,地鐵都不太敢在附近停靠,每次運行出事故十有八九都在新宿站點……」

  五條悟已經恢復如常,轉頭問走在最後的熊貓。

  「你也去澀谷?」

  乍然聽見刻骨銘心的地名,咒骸恍惚了一會,才答到:「不是一條線路。我去地下二層,搭丸之內線去池袋。」

  不知不覺,地下二層已經到了。

  熊貓叫住道別的兩人,把透明雨傘掛在一邊,從隨身的挎包裡掏出本子和彩色鉛筆。

  「等等,馬上就好。」它奮筆疾書,中途換了好幾支筆,片刻後,將色彩斑斕的卡片遞給瀧見冬青。

  明信片的款式,背面畫著雨中的三個身影。舉著透明大傘的熊貓,和一左一右站在它身邊的兩人,栗發綠眸的少女,白發墨鏡的青年,即使是簡筆畫也很傳神。

  翻過來,正面是落款。

  【2028年7月15日,細雨,於新宿三丁目站。】

  「我練了好幾年,」熊貓指指圖畫,露出笑容,「還學會了幾種樂器,下次給你們聽!」

  瀧見冬青也忍不住笑,將明信片珍而重之地收好。

  雙方揮別時,提著傘的熊貓還在原地。

  「悟,這次可別死掉了!」

  下樓的五條悟對他舉起大拇指。

  「你好好考慮下次見面的演奏曲目吧——」

  .

  地下三層屬於副都心線,燈光更差了,唯僅工作的幾個燈泡閃爍不定,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

  「出事之後總監會就聯絡政府那邊,通知線路停運了。」

  瀧見冬青扶著隔欄向黑暗裡張望。

  「不過後續還是有人反饋見到了行駛的電車……」

  正介紹著情況,她動作一頓。

  遙遠的隧道盡頭,傳來了車輛碾過軌道的轟鳴。

  有風吹過臉頰,發尾隨風飄起,她退了一步,看著不知從何處駛出的電車在站台緩緩停靠。

  隔欄與車門同步打開。

  「真是來者不拒啊。」

  她提弓當先跨進車門,五條悟隨後而來。車裡乘客零散,睡覺的睡覺,沉默的沉默,一片古怪寂靜。

  兩人站定的瞬間,車門在提示中慢慢合攏。

  電車開動了。

  【感謝您乘坐副都心線電車,目前到站,新宿三丁目。】

  響起的廣播聲溫柔平穩。

  【本次終點,澀谷。】


第25章 澀谷變局ゞ

  「你好,你是從哪個站台上車的?」

  「請問你要在哪裡下車?」

  「終點是澀谷,不覺得很奇怪嗎?」

  得到了沉默以外的第二種答案,然而同樣使人皺眉。瀧見冬青聽著對方毫無異樣的「不奇怪啊」的回復,神色微凝,直起腰。

  幽微車廂內,幾乎被她詢問了個遍的零散乘客或坐或站,看外表都是一副正常人的模樣。

  行駛的電車搖晃著,眼前的畫面也跟著起伏。

  她走回五條悟身邊:「不對勁……都是虛假的幻影嗎?」

  靠在座位上的人搖了搖頭:「未必。『六眼』主要是感應咒力,這種情況用處不大,你試著用『還魂』分辨一下?」

  不久前還在怨念術式作用不明顯的她點頭,深呼吸。

  極端專注狀態下,她能夠憑借「還魂」進入特殊視野,察覺周圍存在的靈魂與狀態——

  雙眼中,世界灰暗下去,唯獨魂魄亮起了輝光。

  活人的靈魂是白晝日光似的金色,因為被軀體隔絕保護著,會顯得柔和且朦朧。不需要仔細分辨,根據這特殊的色彩,她迅速將車廂內的活人標記出來。

  ……竟然有一大半是真實的乘客。

  「思維被扭曲了嗎……」

  喃喃著收回視線,「還魂」還未解除,她看見了身邊人的靈魂。

  屍骸失去了隔絕保護的作用,入目的靈魂流轉著瑰麗的蒼藍色,邊緣有落日似的昏紅余燼浮動,幾乎滿溢而出,反過來覆蓋了早已死亡的身軀。

  被靈魂驅動的身體凝視著她,問到:「結果如何?」

  「大部分是活人。」即使見過不少次,她仍然為這色彩恍惚,「有點棘手。」

  出發路上兩人討論過副都心線異常的原因。五條悟曾提出「昨日重現」的假設:2018年10月31日爆發的澀谷事變中,死去了為數眾多的普通人與咒術師,多年積累下來,亡者的殘留、外界的恐懼,或許在日益濃郁的咒力催化下變成了某種怪談,於特定範圍內「重現」著當日發生的一切。

  「當時參與的還有不少詛咒師和特級咒靈……希望不至於是全盤復刻吧。」提出猜想的他冷靜分析,「不過『我』應該不在裡面。」

  「或許只是普通地誕生了咒靈呢?」瀧見冬青往好處想,「孕育了特級咒胎什麼的。」

  五條悟沒有否定這想法,只是說:「範圍太大了,特級的領域也沒辦法從澀谷蔓延到明治神宮前。」

  定了定神,瀧見冬青思緒轉回眼前,嘆氣。

  「你的猜測估計要成真了。」

  竟然在新宿三丁目就能遇到不存在的列車,肇因就絕不可能是一兩個特級咒靈……「澀谷事變」……

  一級、特級大混戰,加上成千上萬的普通人質,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改造人……

  「既然都『昨日重現』了,就別從外面拉人進來啊。」她掃一圈那些被確認的活人,頭痛不已。

  「正好說明怪談的力量不足,還要從外界補充。」見慣大場面的五條悟十分沉得住氣,只是相當認真地看向她。

  「冬青,」他說,「這種局面,傷亡不可避免,別因為救人瞻前顧後。不把事件遏止在澀谷,死的人才會更多。」

  下意識回避了這問題的瀧見冬青一頓,片刻後微微吸氣。

  「我明白。」

  她握緊短弓,聽到廣播再度響起。

  【目前到站,明治神宮前。】

  提示音裡,車門開了——

  「五條……!」

  突兀湧入的洶湧人流,將兩人阻隔開來。她在服飾各異、似乎要參加萬聖游行的喧鬧人群裡艱難穩住身形,遠遠望了鶴立雞群的白發青年一眼。

  「——等會見!」

  沒有余裕再牽掛個人情感,她果決轉身,衝向之前分辨出的真實乘客。曾回答「不奇怪啊」的年輕男性被她一把揪住衣領,粗暴地推向車廂角落,耳機都擠掉了。

  「躲好,不准動!」

  「喂你這家伙……」

  有些如夢初醒的人剛想抗議,她已經三兩下鑽過人群不見了。

  人流還在湧入車廂,一時使人疑惑巨變之前的東京怎麼這麼擁擠——總是能找到縫隙躋身而過的瀧見冬青額頭見汗,穿過第二個車廂,丟下幾個被強行拎到一起的活人,繼續趕往下一處。

  電車車廂太多,她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但至少在抵達澀谷前盡力幫一把……

  在新宿上車時是在中部位置,她往前半截跑,闖過第四個車廂時,捕捉到不同的聲音。

  年輕人明亮有力的聲線劃破了嘈亂。

  「別亂跑——」

  瀧見冬青有些意外,下一瞬,望見一抹特殊的深粉色。

  現身在車廂連接處的虎杖悠仁渾身浴血,一把抓住滿臉驚恐癱軟的男性,空著的手伸出,飛快地挨個接觸著四周的人。似乎通過觸碰確認了什麼,每當手掌離開一人,在他周圍漂浮的血液就會化作利刃毫不猶豫斬下!

  曾經獨屬於御三家之一加茂家的【赤血操術】,在方寸之間猶如癲狂的惡獸般撕咬出一片殘骸。鮮血四濺,在短短數秒內就將車廂連接處渲染成微縮的地獄景像。

  滿身紅色越發刺目的虎杖悠仁在轉瞬之間清空了四周,將洶湧人流短暫切斷,把手裡止不住發抖的人提起。

  男性嘶聲尖叫:「滾、滾開!啊啊啊啊啊——」

  被吵的微微後仰的虎杖悠仁無語開口。

  「喂喂,我覺得這種情況還能安穩坐著的你們比較可怕啊。死到臨頭不知道躲,被救了反而開始害怕嗎……」

  放棄跟明顯理智崩潰的人講道理,他把對方推回掃空的後方車廂,抬頭。

  人流又開始向前。

  瀧見冬青與他對視一眼,得到一個血色斑駁看起來能讓人做噩夢的爽朗笑容,忍不住嘴角一抽。

  看著他繼續一邊用手觸碰接近的人,一邊毫不猶豫地實行斬殺或救助的決定,動作快如奔雷,幾乎難以用視覺捕捉,她若有所思。

  和「還魂」一樣,是通過接觸分辨靈魂的能力嗎……?

  【赤血操術】效率極高,很快,這節車廂的地面就淌起了一層粘膩的血流。

  幫著把活人挑出推開,瀧見冬青注視著放開手腳的虎杖悠仁無比冷靜地對那些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的身影痛下殺手,還是找了個間隙問到。

  「……一定要殺掉嗎?」

  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特級術師平復呼吸,聲調穩如磐石。

  「如果跟當年進展一樣,這些家伙會變異成改造人。不殺掉的話,被卷進來的無辜者就危險了。」

  血污沾染的金瞳看她一眼,雙眸溫和彎起。

  「我能力不足,只盡力救能救的人。」

  他擦了把臉,再度向前衝去,留下一句。

  「瀧見,你負責救人吧,我來清理!」


第26章 澀谷變局々

  不行……不對勁……

  體力消耗太過劇烈,瀧見冬青不得不停下動作喘了幾口氣。即使被擋開、下一秒又會合攏的人流不斷推擠著她,她被帶得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和虎杖悠仁之間的距離進一步拉大。

  好在,不用她費勁地出聲喊叫,離遠的人就自覺地回身招呼到。

  「瀧見,電車有變化!」

  從來沒有持續維持「還魂」視野如此長時間,一面全神貫注運轉術式,一面還得衝破阻礙救人,她頭暈腦脹,勉強打起精神回以疑問的目光。

  虎杖悠仁神色微凝:「車廂在增加……!」

  按理來說,兩人已經聯手清理了不下十截車廂,最起碼也該回到五條悟所在的中部位置了,但現在根本沒看到那顯眼的身影。

  她不由得焦躁起來。

  「總監會給我發委托詳情的時候注明過失蹤的列車數量,或許是所有駛向澀谷的電車都連接起來了……」

  雖然年輕卻經驗豐富的特級術師給出了推論,她一邊聽一邊努力往對方的位置靠近,然而,行至半途,異變陡生。

  周圍自顧自抱怨著太過擁擠、談論到底為什麼被驅趕至車內的舊日乘客,原本被「赤血操術」殺死都毫無反應,這一瞬,卻忽然尖叫起來。

  剎那沸騰的分貝刺激著耳膜,瀧見冬青一驚。

  「嘭」、「噗」——

  眨眼之間,血肉脹裂的聲響接二連三炸開,人流像被攪亂的漩渦,扭曲著向四面八方擴散!

  被拉長得簡直成了一條人肉繩索的改造人自頭頂墜落,她反手拔出匕首,遲滯一霎,還是斷然斬下。

  血濺滿身,她咬牙後退,掃視一圈。

  入目的除了寥寥一兩個卷入怪談的活人,已經沒有了正常形體的乘客。肢體扭曲的改造人們擠滿了車廂,幾乎把這落腳之處填塞成血肉魔方。

  瀧見冬青強忍著惡心,下意識想尋找五條悟的身影。

  只要憑借「還魂」的牽系,讓咒力傳輸出現變化,想必就能見到擔憂事態找尋而來的他,但她最終沒有這樣做。

  從相遇以來被拯救過太多次……難道要事事依賴他嗎?

  一定還有憑借自己的力量就能做到的——

  沿著虎杖悠仁以「赤血操術」清理出的空隙,她奔出這節車廂,短暫中止的特殊視野再度展開。

  灰暗世界裡,除了虎杖悠仁生命力蓬勃、即使有軀體阻隔仍然耀眼奪目的靈魂光芒,還有兩個黯淡的小光團。

  她跑過的時候,順手將還穿著學生制服的女孩子和她的男同學拉起來,沒等臉色萎靡的他們哭著結結巴巴道完謝,一把拽起被攔腰斬斷的肥大改造人殘骸塞住道路,命令到。

  「躲好!」

  風一般卷過呆滯的兩人,她繼續往前。

  電車似乎無止境地延伸著,她和屬於虎杖悠仁的耀眼光芒越離越遠,陷入一片單調的灰暗。在對距離的判斷都快模糊之前,終於有別樣的色彩闖入視線。

  代表亡者的昏紅余燼飄蕩著,簇擁著核心處獨屬於個人的碧色。

  —— 一個滯留人世的魂靈與她擦肩而過。

  那混混沌沌可還想阻止什麼挽救什麼的樣子,讓跑過的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前方,一馬當先的虎杖悠仁已經停下,她顧不得關注身後,也止步望去。

  不知道第幾個車廂連接處,灰藍長發的異瞳咒靈抬起頭咧開嘴,送來一個白森森、不懷好意的笑。

  「真人……」

  虎杖悠仁難得變了臉色,頭一次流露出殺意。滿身血跡斑駁的他比起咒靈更像非人類,一雙金眸冷冷迎向對方的笑容,而後,猶如捕食的猛獸般撲了過去!

  自舊日陰霾中出現的特級咒靈復制體與他戰作一團,瀧見冬青插不上手,連退幾步讓出空間。

  後方,改造人狂潮洶湧而來。

  她提弓射箭,做著聊勝於無的阻攔,眉頭緊鎖。

  還有什麼辦法?

  咒力?咒具?術式……

  又想起出發前五條悟談及的術式反轉,她拈出下一只箭,不知不覺發動了術式。

  木質的箭矢,燃起鮮烈的青綠色,像輕盈的飛鳥穿梭過人流,在命中目標之前,被相近的碧色捕捉。

  剛才那個擦肩而過的靈魂,一路游蕩著,竟然正好經過了她瞄准的改造人——瀧見冬青暗叫「糟糕」,感受到新的咒力輸送正在成型。

  阻截改造人的動作不得不放緩,在一團亂的局勢崩壞前,白發青年打碎玻璃窗縱身而入,把差點衝過防線的敵人擋了回去。

  或許是考慮到她艱難維持的咒力量,五條悟沒動用術式,只憑借體術戰鬥著,沒時間分心詢問怎麼回事。她還保持著拉弓的姿勢,也緊張得不知道解釋什麼,只是盯著那團逐漸亮起的靈魂。

  虛實交錯的場景,賦予了回歸的亡者形體,當金發碧眼、一身西裝的男性在混亂中現身時,關注著這邊的五條悟和虎杖悠仁不約而同動作一頓。

  瀧見冬青大驚:「小心!」

  特級咒靈真人讓過失神的虎杖悠仁,直衝而來,她擔心威脅到五條悟後背,馬上前去阻攔,甚至顧不得同樣向她擁來的改造人。

  一個照面,倉促迎敵的她就被對方一拳打斷了短弓。來不及更換武器,她咬著牙扔掉斷弓,就准備空手戰鬥,卻在千鈞一發間感覺到匕首被人抽走,下一瞬,刀刃寒光刺入即將與真人接觸的空隙!

  匕首反撩,她的咒力湧出,傳輸給復活的咒術師,化作陌生的術式。

  【十劃咒法·瓦落瓦落】!

  被逼退的特級咒靈大笑:「怎麼!今天是熟人聚會?」

  虎杖悠仁回過神,衝了過來:「瀧見!七海!」

  壓制著咒力的消耗,瀧見冬青頭暈目眩,苦笑按住額頭。

  還拿著她匕首的男性斬殺掉擁來的改造人,再度把她擋在身後,平靜開口。

  「並不想死後還看見你這張臉……」

  他松開領帶,握緊匕首。

  「雖然有很多疑問,但等到解決敵人再說吧。真人,別跑。」


第27章 澀谷變局ぁ

  匕首上再度燃起咒力的同時,一只手攔住了七海建人。

  勉強從戰鬥中抽身的五條悟抬眼示意:「悠仁!」

  「交給我!」知道「還魂」限制的虎杖悠仁雙掌一合,壓縮後又炸裂的血液分化數十,猶如繩索般向真人疾衝而去。

  特級咒靈果然被引走,再度與他戰在一處。

  七海建人微微一怔,視線反射性落在了攔住自己的左臂上,下一瞬面露驚詫。

  五條悟穿著T恤,短袖外就是扎眼的縫合痕跡,斷裂傷口透著隱隱約約一圈暗紅——沒來得及細看,青年已返身重新阻截改造人潮,他跟著轉身,一邊戰鬥一邊分神關注對方,居然發現第二處更讓人悚然的傷口。

  因為躲避攻擊而揚起的T恤下擺,暴露出了一道橫貫整個腰腹的裂痕。縫合線交錯在血肉裡,盡力拉拽著曾經被斬斷的軀體,幾乎使旁觀者生出感同身受的痛覺。

  匕首貫穿敵人脖頸,七海建人抽刀撤步,看五條悟僅憑體術就將人潮一步步往後推,定了定神,忍不住開口。

  「……你也會死嗎?」

  五條悟放緩動作,看他一眼:「就算是我也有輸的可能啊。」

  記憶裡距離兩人上次見面不過一個月,如果是當時一貫輕慢的最強術師,會這樣回答嗎?「當然是我贏」——總以為會聽到類似的話……

  不,或許輕慢的是他自己吧。

  七海建人有些恍神,不知道該怎麼回復。他想起剛才的事,從改造人倒下的空隙裡看了在身後座椅上休息的少女一眼。

  一開始沒注意到的咒力傳輸正穩定地為他供給著行動的力量。

  作為傳輸源頭的少女臉色蒼白,微鬈的栗色長發散落,一雙新葉似的青綠色眼眸正緊盯著這裡,目光大部分時間圍繞在五條悟身邊,偶爾也會憂慮地看看他。

  「……不讓我對付真人,是因為那孩子?」找到新的話題,他平復了幾分情緒。

  「多少也有點復活的自覺吧,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五條悟提醒到,「你現在依靠冬青的咒力活動,戰鬥消耗太大,盡量別用術式。」

  七海建人一刀劈開撲來的改造人,開始控制咒力消耗。

  「怪不得,」他順著話說,「你動作慢吞吞的。」

  「喂喂,有點讓人火大誒。」

  五條悟歪頭讓過偷襲的一拳,返身踹開一個改造人,隨口回應。

  「死前可是被你刻薄了一通,我氣還沒消,當心被記仇。」

  七海建人一愣,認真思考了一下。

  「……你死掉的時候我骨灰都被揚了吧,別冤枉人。」

  哈哈大笑的五條悟從他身邊衝過去,他提刀向前,瞬間補上空位,雙方互換了位置。

  鮮紅的血液噴灑成霧,在兩人之間紛揚而下。

  背對著五條悟的他冷靜反駁。

  「你印像裡的我到底是什麼形像?雖然在高專讀書的時候說過不少混賬話……」

  【現在先休息吧,七海,任務交給悟去處理了。】

  帶著雜音的對話從記憶裡瀝出。

  永遠殺不完的咒靈。好像不會結束的酷暑。意外死亡的唯一的同期。

  崩潰的他靠著停屍房冰冷的牆壁,自暴自棄地說。

  【干脆全部交給他不好嗎?】

  口無遮攔的少年人,沒來得及想到被托付一切的那方也只是年長不到一歲的同輩。畢竟對方那麼強,已經遠遠拋下之前尚能作為同伴的特級術師摯友,獨來獨往地包攬了最艱難最危險的任務。

  五條悟身上籠罩著太多光環,與其他人簡直像是不同的生物。

  「不會輸,不會死,沒有做不到的事」。被保護的人習慣於如此思考,直到見證最強術師敗亡,才終於驚醒。

  世界上沒有不會輸的人。

  肉體凡胎的人類,一定有死亡的那天。既然不是神,那就會有做不到的事。

  【干脆全部交給他不好嗎?】——年少的自己的質問,又在耳邊回響起來,七海建人不由得苦笑。

  ……真是盲目的錯誤啊。

  他長嘆口氣。

  「抱歉……我不該那麼說的。」

  背後的五條悟是什麼表情?大概很困惑吧。

  他握緊匕首,再度迎向不知退卻的改造人,說。

  「五條先生,不會再把所有事都托付給你了——最重要的是各盡其力!」

  .

  緩了口氣的瀧見冬青從座位上站起。

  由於五條悟和七海建人的阻攔,改造人丟下滿地殘肢斷臂,仍然沒能越過防線一步。另一側,虎杖悠仁和真人大打出手,特級的力量幾乎掃空了周圍,同樣將改造人堵得寸步難進。

  「這麼僵持不是辦法……」咒力消耗勉強維持在能接受的範圍內,但她深覺需要盡快改變局面。

  被復活的七海建人已經跟她互通過姓名,趁著後撤的時機提供了一個情報。

  「雖然靈魂狀態沒什麼意識,但我隱約覺得重點在即將到達的『澀谷站』。」

  這的確是個關鍵。

  就算從電車廣播報站開始算,也絕對過去相當長時間了,別說打明治神宮前開到澀谷,橫濱都該到了,可電車還在不緊不慢地往前行駛,沒有一點停下的意思。

  一旁的五條悟給出更具體的推論:「澀谷站的怪談出現不久,就算擁有地利,想重現十年前的場面也還差得遠。不然就不是誘騙祭品去往澀谷,而是從澀谷往外擴散了。」

  瀧見冬青想起之前他打破窗戶躍入車廂,追問:「所以你上車頂去觀察終點情況了?」

  退到她身邊的五條悟點頭。

  「可惜沒看到什麼。距離還不夠,只有一片漆黑,六眼倒是捕捉到了遠方咒力彙聚的痕跡。」

  「分頭行動吧。」七海建人回頭望了他們一眼,「五條先生、瀧見,這裡交給我和虎杖。」

  ,

  爬上電車頂端時,瀧見冬青差點被狂風吹得直接掉下去,還好同行的五條悟拉了她一把。

  她頂著風站穩,向盡頭極目眺望。

  列車沿著軌道疾馳,周圍似乎是隧道,又似乎是純粹的黑暗,只剩遙遠之外浮蕩著一片朦朧紅光——

  血色彌漫的澀谷倒影,正在黑暗裡鼓動,猶如一個孕育中的胚胎。

  連接著所有失蹤電車、幾乎看不到頭尾的「長蛇」沿著臍帶似的軌道游動,往渴望養分的倒影之處輸送著「食物」,一點一滴為它蓄積著力量。

  等到飽足的那天,這倒影就會真正降臨現實,將十年前的噩夢重現吧。

  「副都心線經過新宿,這些列車會帶動『窪地』儲存的咒力,形成一條運輸通道,源源不絕地灌溉怪談……」

  五條悟回頭觀察一陣,臉色冷峻地下了論斷。

  「不能放任,要攔下這列車!」

  瀧見冬青皺眉提出異議。

  「就算攔得住,也治標不治本吧?怪談的源頭沒受到傷害,隨時會出現第二列、第三列電車……看這樣子,至少要特級才有辦法,難道一直派特級術師盯著?」

  然而澀谷倒影還未降世,目前處在虛實之間,就算沿著列車向前也不可能到達其中——有什麼辦法……

  【「還魂」的反轉會是什麼呢?】

  困擾的問題悄然襲上心頭,她在風中閉上雙眼,試圖捕捉一線靈感。

  靈魂。

  人的靈魂能夠滯留,一定是因為正面的情感驅使,她還沒有見過純粹負面情緒充盈的魂魄……

  「還魂」能夠喚起靈魂的正面情感,使自我意識蘇醒,再通過咒力供給行動能源。

  咒力從負面情緒中誕生。

  反轉……

  她或許明白了。

  喚起正面情緒的力量,能夠成為消滅負面情緒的武器嗎?

  之前從五條悟手上接過的備用長弓被舉起,她在身邊人的注視中睜開雙眼,挽弓。

  弓弦緩緩繃緊,木質的弓身彎成一輪滿月,術式力量彙聚弦上,化作箭矢。日光似的淺金色在黑暗中亮起,漸漸的,鋒矢處又暈染開獨屬個人的青綠色。

  像是將活著的魂靈寄托其上——瀧見冬青於風中一箭射出!

  青虹疾閃,攜著貫穿日月的氣勢正中倒影!

  列車轟鳴著,顛倒的澀谷停滯了仿佛包裹在羊水裡的浮蕩,僵死半空。下一瞬,完全相反的兩種力量對衝,構築它的咒力自根基處開始動搖——

  青虹隱沒的位置,血色逐漸融化。

  澀谷倒影無聲崩塌,行駛的列車發出長鳴,減速了。


第28章 共鬥ヾ

  五條悟臉色凝重。

  「別把碗砸了,這可是午飯。」

  接過湯盅的人面無表情:「最基本的咒力控制我還是做得到的。五條先生,讓一讓。」

  湯盅被端著遠離了廚房,一路平穩地擺在餐桌上。五條悟歸置好廚具、洗完手跟過去,在對面落座。

  七海建人面前也有一副碗筷,但他端詳著被揭開的湯盅,沒有動作。

  水豆腐生滾魚片,鮮美的湯汁氤氳著香氣,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一照,色澤也非常美妙。

  「……你廚藝居然不錯。」他有些意外。

  「那當然,」被誇獎的五條悟泰然自若,「很少有我做不好的事誒!」

  七海建人沒來得及點評這毫不自謙的回應,就被鼓動著拿起了餐具。聽著耳邊傳來的「來來來喝一口試試?」,他面露無語之色,嘆氣。

  「你就是想看樂子吧。」

  還沒能適應隨時調動咒力彙集在特定部位的他分了神,原本握在手裡的湯匙「啪嗒」一聲,穿過了恢復半虛化狀態的靈魂跌落在桌面。

  完全沒有被揭穿的心虛,五條悟興致勃勃地比劃了一下。

  「如果通過祭奠儀式上貢的話,會變得能吃嗎?給你點三炷香什麼的……」

  「我拒絕。」七海建人深吸口氣,反擊到,「屍體按理來說也不需要進食吧,五條先生,你特意燉湯根本沒意義——」

  不知何時已經給自己盛了碗湯的五條悟吞下豆腐和魚片,臉上是勝券在握的表情。

  「不,我能吃來著。」

  「……」

  他感覺自己並不存在的大腦血管在跳動,冷漠地轉開了眼睛。然而得意洋洋的青年刻意端著碗轉到了面前。

  想嘆氣。明明已經不需要呼吸的靈魂生起一陣疲憊,讓他不由得質疑自己為什麼會跟著從澀谷來到新宿。

  真該在少女解決怪談之後就地安息的。

  想到這裡,七海建人打斷了窮極無聊跟他討論起「儀式感的重要性」的五條悟,問。

  「瀧見呢?」

  喝完湯的人懶散回答:「一早就出去了,說約了悠仁去測試術式反轉。」

  .

  「七海先生?」

  瀧見冬青眨了眨眼睛,按著弓弦動作一頓。

  「當時因為澀谷怪談領域的特殊性,所以能像活人一樣行動……離開後就恢復靈魂狀態了,雖然看得見,但只有持續消耗咒力才能擁有實體。」

  問起七海建人情況的虎杖悠仁陷入思索。

  「感覺會很無聊。」他握拳錘了下掌心,鬥志昂揚,「好,我會時常帶七海出去逛逛的,生活還是要有目標和儀式感啊!」

  同樣很有儀式感的瀧見冬青點了點頭,給出意見:「『還魂』的範圍現在擴展到了東京都市圈,別跑出去就沒關系。」

  虎杖悠仁驚嘆:「等瀧見你成為特級,說不定五條老師和七海就能全日本暢行無阻了誒。」

  「很難吧,一級術師人數不少,特級可是只有你在內的四位……」

  「只是總監會的官方名單,實際人數更多——」

  解釋到一半,他抬手一指,身周浮動的血液急掠而出,剎那鎖住現身的咒靈長尾。

  瀧見冬青沒有錯過機會,抬手一勾,弓弦上咒力彙聚,青綠色光箭霹靂一閃,直入嘶嚎的咒靈頭顱!

  下一瞬,以箭傷為起點,引發了連鎖崩潰,特級咒靈翻滾的動作逐漸停頓,消失在空氣裡。

  「直接潰散成咒力了……看起來能夠無視等級和量級,只要命中就會不斷擴散。」年輕的特級術師認真分析,「相當厲害的能力!以後不管是什麼咒靈或者詛咒,都很難威脅到你了。」

  大概試探出術式反轉特性的她輕松下來,笑應:「麻煩你陪我跑了一天,還特意去找特級咒靈。」

  虎杖悠仁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說起來,想好名字了嗎?」

  「嗯……非要起名嗎?」她煩惱地皺起眉,隨口說,「術式反轉……干脆叫『祛邪』好了。反正也是針對咒靈這些東西嘛。」

  目標完成,自然到了返回的時候。

  兩人同行,往出山的方向走,經過林蔭搖曳的下坡道時,虎杖悠仁忽然開口。

  「瀧見。」

  瀧見冬青回頭看他,那張面容上是難得的猶豫。

  「有需要我幫忙的話,直說就好。」她爽快道。

  片刻後,虎杖悠仁下定決心,神情變得嚴肅。

  「雖然會很危險……但我有個不情之請。我有位同期,伏黑惠,在與兩面宿儺的戰鬥後,依托自身術式『十種影法術』,化作了盤踞在新宿深處的詛咒……」

  瀧見冬青當然聽說過禪院家赫赫有名的祖傳術式。

  「你想借助『祛邪』對詛咒的特攻,遏制式神『魔虛羅』?還有『還魂』……看樣子,伏黑前輩的意識還沒消失吧,我也可以幫忙接觸靈魂……」

  「是,很危險。魔虛羅經歷過圍攻兩面宿儺的戰鬥,已經成長得難以應付——」

  「要不是強敵,你也不會叫我吧。我答應了。」

  她眼眸彎彎,昂起頭。

  「就算是禪院十影,也要打過才知道勝負!」

  .

  晴日陽光照耀著新宿,支離破碎的空間裂縫反射著陽光,將天地景像分割成錯位的碎片。

  男性觀測著閃耀刺目的碎片之間那淡淡浮動的陰影,過了一會,就覺得雙眼疼痛難忍,不得不離開特制瞭望鏡坐下休息。

  盯著另一方羅盤裝置的同伴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

  「長年累月地看這些也沒什麼意義吧……十影詛咒十年都不見擴散,一直窩在新宿好像睡死了……」

  男性捂著眼睛,因為疼痛有些煩躁:「要不是乙骨憂太一直盯著十影,清理溢出的影子式神,哪會這麼安靜。」

  同伴看了眼羅盤,上面只有一個光點在閃爍,不斷游移著,出現在羅盤分劃出的一個個空間坐標內。

  他不由得感嘆:「十年如一日啊……乙骨憂太雖然現在和十影差不多,都憑借靈魂寄身於術式所化的詛咒內,但真的不用休息嗎……」

  男性不滿地揉了揉眼睛,看向他。

  「監視特級術師乙骨憂太和十影詛咒動向可是教主吩咐的重要任務,你態度端正點。只要他們……」

  同伴嘟囔。

  「是、是,只要把他們引出新宿,教會就能安放裝置,利用這片『窪地』積累的海量咒力推進計劃——」

  再怎麼對這份工作感到疲倦,他還是短暫提振起精神,與男性異口同聲說到。

  「為了新生活!」


第29章 共鬥ゝ

  「我出發了。」

  新制成的短弓被握在手裡,她最後清點一次裝備,在院門口停步。

  八月的冬青樹郁郁蔥蔥,花期已經到了末尾,淡紫色的簇狀花朵星星點點酣眠在綠葉間,偶爾會隨風飄落。

  瀧見冬青跨過零落的花朵,回頭揚起一個笑容。

  「不用擔心。這次的主力是虎杖和乙骨前輩,我只是輔助,不會很危險的。」

  送她出門的五條悟點頭。

  「我會關注情況,戰況不對就往家這邊退。」

  「好哦。」

  她應下,最後看他一眼,揮揮手獨自出發了。

  五條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空間屏障後,過了一陣才慢吞吞往回走,踏進客廳時,看書的七海建人吐槽到。

  「簡直像個空巢老人。」

  他提不起精神地反駁:「胡說八道。」

  翻過一頁,七海建人語氣冷靜:「自從瀧見提出這次戰鬥想獨自前往,你就開始坐立難安,到處沒事找事。」

  「我哪有?」不服氣的他一把搶過那本書,隨手翻了翻,被滿頁的字吵得心浮氣躁,又原路塞回對方手裡,得到一個「我就說」的眼神。

  「冬青已經獨立接取委托好幾年了,有我跟著的次數才算少啊——」他毫無自覺,站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在屋子裡踱步,像一只無所事事想搞破壞的大貓。

  七海建人把倒著的書轉正,嘆氣:「那你在不放心什麼。這麼擔心的話,一早跟瀧見說一起去不就好了。」

  「我跟著的話,冬青不就會一直顧慮我沒辦法放開手使用術式反轉了嗎。」

  「真是沒派上用場的自覺啊。」

  五條悟也開始嘆氣。

  這浮躁是因為擔憂而起嗎?他隱約覺得不對。

  「以前伏黑在的時候,沒看出你還是這種保護過度的家長。」

  與七海建人的閑聊在繼續,他頓了頓,終於停下腳步,於窗邊站定。冬青樹簌簌搖曳著,落花飄來他眼前。

  他伸出手,淡紫的花朵細小可愛,落在掌心。

  「……冬青和惠不一樣。」

  和風徐徐,吹走了他輕淡的回答。

  .

  新宿的空間變換莫測,如果經驗不足,很容易被困死在半途。

  瀧見冬青沒有往深處探索過,一路走來同樣小心翼翼,直到抵達約定的彙合坐標才松了口氣。

  已經在等她的虎杖悠仁隔著一大段距離就開始招手。

  「瀧見!」

  她跑過去,剛停步,就望見從殘垣斷壁後飄出來的身影。

  蒼白的身軀,漆黑的長尾,骨骼分明的利爪,幾乎占據半張臉的尖齒……

  幾乎看不出人類影子的詛咒女王漂浮在半空,莫名顯得有些拘謹。

  她禮貌問好:「乙骨前輩、虎杖,午安。」

  見她態度坦然,沒有被自己的外形嚇到,特級過咒怨靈松了口氣,發出與身份不同的、屬於男生的聲音。

  「瀧見君,謝謝你願意冒險參與。」

  「朋友的邀約,沒什麼好猶豫的吧。」

  太過理所當然的語氣,讓聽到的兩方都一愣。虎杖悠仁大為感動,一把握住瀧見冬青的雙手用力搖了搖。

  「冬青!原來你已經把我當朋友了!」

  「別忽然叫名字,」完全不主動擴展交際圈的孤僻少女冷酷地抽回手,「接下來怎麼走?」

  乙骨憂太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指了指東北方向。

  「還要前進一段,從那邊有條捷徑,可以抵達十影盤踞的空間。」

  他當先領路,類似煙霧的漆黑長尾伸展開來,蜿蜒在跟隨的兩人身邊,是個庇護的姿態。

  瀧見冬青忽視得到訊號後再也不叫她姓氏的虎杖悠仁,提著短弓悶頭趕路,聽到前方特級過咒怨靈發出了第二種嗓音。

  是有些失真的女孩子的聲線。

  「憂太,對別的女生笑了——」

  「裡香,瀧見是特意來幫忙的學妹,不能對她生氣哦。」

  男性與女性,依托於同一個軀體的不同嗓音在互相對話,情形詭異。

  她想起邀約時虎杖悠仁的介紹。

  【和宿儺決戰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總之最後乙骨學長失去了身體,只能以靈魂狀態暫居在外置術式·祈本裡香小姐的身體內,算是兩個意識共存吧……】

  曾經被過度的愛所詛咒、化作特級過咒怨靈留存在身邊的祈本裡香,於2017年「百鬼夜行」事件後靈魂成佛,為戀人乙骨憂太留下了特級過咒怨靈作為外置術式和咒力儲備裝置。

  雖然不得而知本該只剩軀殼的詛咒女王為何還有意識,但在決戰後,特級過咒怨靈幸運地成為乙骨憂太的救命符,挽留了戰死時年僅17歲的少年人的靈魂。

  思緒一閃而過,她跟著同伴們穿過又一道空間裂縫,察覺到四周漸漸暗了下來。

  不知何處而來的影子,悄然浮現。

  「小心。」

  祈本裡香不再發聲,將操縱權交給乙骨憂太,特級過咒怨靈語氣凝重下來。

  她抬手按住弓弦。

  正午的烈日隱去光輝,新宿的廢墟間,暗影猶如霧氣般漂浮而起,逐漸吞噬了他們的視覺。

  穿過最後一道屏障,三人闖進無光之地。

  被黑暗包圍的剎那,有什麼無聲無息的生物接近了。瀧見冬青警覺地翻身躍出,正好讓過撲擊。

  肩膀上凜風掠過,巨型犬一擊落空,竟然在半空踏步轉折,又向她撲來!

  極端的暗影,幾乎將五感都削弱了一大截,她定神,來不及站起,干脆維持半跪的姿勢一箭射出。

  落空了,但犬類動作也受阻,消失在影子裡。

  「冬青!」虎杖悠仁退到附近,來拉她。

  她順勢站起,隱約感覺一條長尾伸到腳邊。

  乙骨憂太?

  不對!

  警覺的瞬間,虎杖悠仁已經一腳踏下,落足處咒力爆發,甚至短暫點亮了她的雙眼。

  【黑閃】!

  重擊截斷了粗壯的蛇尾,嘶鳴聲中,大蛇隱沒了形跡。

  地利太誇張了……絕對不能久戰。

  待發的箭矢暫且垂下,她聽見乙骨憂太的聲音。

  「瀧見,你去找伏黑君的靈魂!悠仁會保護你!」

  特級過咒怨靈疾掠而過,帶起了風,風的另一端,高大的式神現出了輪廓。

  【八握劍異戒神將·魔虛羅】!

  臉生四翼、頭頂輪盤的巨人從暗影中走出,迎風舉起退魔之劍——

  特級過咒怨靈不閃不避,直衝而去。長刀自虛無中落入它掌心,乙骨憂太掠起,一刀劈下。

  刀劍相撞,四濺的咒力如花火炸裂!


第30章 共鬥ゞ

  木箭如流星劃過黑暗,將即將口吐雷電的鵺釘死。

  正在消融的鳥類一雙昏黃色圓瞳漠然注視著她,她目不斜視,徑直從它屍體上飛躍而過,衝向前方。

  用以施展赤血操術的血液流淌在半空,緊隨她左右,盡力清掃一切從暗中襲擊而至的影子式神。她全神貫注維持著「還魂」的視野,任由背生雙翅的巨型蛙類撲來,又被警戒的血液刺穿,速度一直維持著原樣。

  下一刻,奔跑的足音裡加入了另一道腳步聲。

  一直離得不遠、及時擊退強敵返回的虎杖悠仁比沒怎麼動手的她呼吸更平穩,沒有開口催促,只是靜靜跟在身後。

  乙骨憂太與魔虛羅的戰場似乎已經離得遠了,刀劍嘈切如雨的斬擊聲模糊不清,但每一擊引起的余波仍然不斷傳來身邊,讓周圍的暗影也隨之搖晃。

  壓下擔憂,瀧見冬青繼續捕捉著一線直覺,向無法分辨方位的黑暗深處而去。

  有激流噴射而出,水流如瀑布當頭砸下,混亂了感官。

  防護的血液瞬間像傘似的張開,只有零星水珠濺到身上,她擦一把臉,不為所動地踏過流水。

  身邊的虎杖悠仁一步斜跨,衣角在疾風裡「啪啦」作響,響聲消失前,蓄勢撞來的大像已經哀鳴著被一拳擊倒在地。

  水花四濺。

  趁著水聲不絕於耳的時機,頭生巨角的牛肌肉賁起,直衝而來!

  瀧見冬青加速,讓過衝擊,與虎杖悠仁的距離拉遠了。因為超過操縱範圍,周邊環繞的血液有一部分留在了身後。

  她正想停步等一等三兩下解決「貫牛」的虎杖悠仁,暗影忽然騷動起來。

  不同於之前三三兩兩出現的式神,這次簡直像大軍壓境。無窮無盡的「脫兔」自暗中躍起,分別撲向兩人——

  「解!」

  落在後方的虎杖悠仁怒喝,剎那間,咒力所化的虛線於黑暗中展開,遍及了上下左右,密密麻麻的兔子式神身軀上也無法躲避地烙上痕跡,下一秒,不等躍起的它們觸碰到人身,無形刀刃斬落,沿著虛線將一切一分為二!

  紅眼珠的白兔在瀧見冬青眼前被斬為兩截,連帶著周遭黑暗也四分五裂,短暫暴露出烈日藍天與新宿廢墟。

  十影領域被破壞的這一霎那,她驀然抬眸,鎖定了目標的位置。

  暗影又蔓延而來。

  來不及猶豫,她瞬間提速,飛奔過殘垣斷壁,向目的地衝去。

  「虎杖,這裡交給你了!」

  遠遠拋去的話得到憂慮的回復:「冬青!小心!」

  脫兔還在源源不絕湧出,好在似乎被剛才的斬擊激怒了,都一股腦朝著虎杖悠仁圍去。她握著短弓飛奔,打起精神驅散疲憊。

  腳下又變成空空落落的黑暗,她聽見嘶鳴。

  ……!

  驚覺的時候,還是晚了一瞬。

  大蛇吐出的紅信幾乎超過感官捕捉的極限,須臾刺來身前!

  她避無可避,下意識舉起短弓格擋——「哢嚓」!

  擊斷咒具讓蛇信偏移角度,速度慢了幾分,她勉強側身,攻擊擦著肩膀掃過。

  劇痛和血液一齊溢出,瀧見冬青直起腰,瞥一眼再度斷裂的短弓,神經直跳。明知道不該為武器的損耗牽動情緒,血珠流到指尖時她還是狠狠地砸下斷弓,冷冷抬眸。

  「喂,你知道制作一把合適的弓要花多久嗎?」

  游曳在暗影裡伺機而動的大蛇當然不會回答。

  她甩掉手上淌下的血,深吸口氣。

  「五條沒來,我替他告訴你——」

  青綠色咒力蓬勃燃起,重重暗影消融,她所過之處,細碎陽光與生出青苔的廢墟顯露形跡,瞬息間,這景色就蔓延到匍匐的大蛇尾巴尖。

  「給我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

  咒力燃燒的手掌一把攥住那條長尾,對衝的力量頃刻瓦解了式神存在的基礎,它嘶鳴一聲,身軀崩潰!

  怒氣衝衝的瀧見冬青殺死大蛇,一步不停地轉身,繼續奔向鎖定的方位。

  片刻後,核心處的影子同樣被「祛邪」攻破,她終於進入伏黑惠的靈魂所在。

  空蕩蕩的黑暗裡,黑發黑衣的少年蜷縮著身體,沉沉睡著,代表活人靈魂的淺金色光輝已經黯淡得幾不可辨,獨屬個人的深藍色彩也大半被漆黑吞噬,只余邊角還在頑強掙扎。

  「伏黑前輩?」

  瀧見冬青走到少年身前,半蹲下去。

  被呼喚的人毫無反應。

  她遲疑了一下,發動「還魂」,手心燃起咒力鮮明的光芒,輕輕按在對方肩膀上。

  術式起效了。伏黑惠蜷縮的姿勢微微放松,深藍色部分的靈魂呼吸般徐徐亮起。

  【……誰?】

  意識的回應直接飄進心底,頭一次如此與人交流的她怔了怔。

  「我是受人之托,來救你的。」來不及措辭,她開門見山地說,「虎杖悠仁和乙骨憂太正在外面拖住十影式神,我們必須盡快離開……」

  【……】

  沉默。片刻後,傳來了冷淡的回應。

  【夠了。別管我了。】

  「伏黑前輩?」

  雖然出發之前虎杖悠仁有提過伏黑惠當年大戰時就備受打擊,最後牽制了兩面宿儺一次,等詛咒之王一死,還沒蘇醒就精神崩潰化作了詛咒,身體都被十影吞噬……

  出生以來基本沒安慰過別人的瀧見冬青陷入詞窮,深覺應該拉著虎杖悠仁一起來才對。

  「至少想想為了你願意賠上性命的虎杖,和在新宿一守十年的乙骨前輩……一定還有其他許多人——別忽視這些心意。」

  她努力說到,然而根本勸不動。

  伏黑惠的意識再度沉寂,即使「還魂」也無法得到回應了。

  因為身化詛咒,靈魂處在生死之間的特殊狀態,她無法憑借術式強行與伏黑惠建立牽絆,先不管不顧復活了帶走再說——身處領域之中的他只要拒絕,她就束手無策。

  外部的戰鬥越來越激烈,核心處的暗影也開始震顫搖晃,她實在擔心同伴安危,抿唇權衡一瞬,決定劍走偏鋒。

  深吸口氣,術式反轉發動,她伸出手。

  青綠色咒力如水蜿蜒,滲透進伏黑惠靈魂與暗影之間。頭一次進行如此高精度咒力操作,她心弦緊繃,生怕分割得不夠精准,掃到伏黑惠身上,把同樣被詛咒沾染的靈魂和暗影一起打散。

  沉睡的靈魂顫抖起來。同化後的影子幾乎成為他的血肉,「祛邪」的分割帶來了無可遏制的劇痛,讓整個領域都激蕩起漣漪。

  原本一片寂靜的核心處,也出現了式神的身影。


第31章 共鬥々

  汗珠滴落眼睫,瀧見冬青咬牙。

  如果這次退走,還會有下次機會嗎?就算不管持續進化的魔虛羅,伏黑惠的靈魂也支撐不了多久……

  「伏黑前輩!」

  她焦躁不已,在黑白玉犬撲咬過來時不得不散去咒力,匆匆避開。

  「冬青,沒事吧?!」

  或許是阻隔減弱,一路追蹤而來的虎杖悠仁順利闖進核心,及時替她解決掉了不肯罷休的玉犬。

  伏黑惠所在的位置幾乎被越發濃稠的暗影淹沒,只能望見一個背影。

  虎杖悠仁遠遠看著那背影,停頓剎那,阻止了不甘心的瀧見冬青繼續使用「祛邪」。

  「……算了吧,冬青。這種方法太痛苦了。」

  他對那背影揮了揮手,沾著血跡的臉上揚起燦爛笑容,大聲說。

  「我下次再來——惠,你可別睡太沉啊!」

  瀧見冬青跟著他轉身前,似乎瞥見伏黑惠在微微顫抖,但反應太過輕微,似乎是種錯覺。

  衝出核心區域,眼前一亮。

  十影的領域在高烈度的對戰中來不及自愈,已經撕裂出道道刀痕,日光從裂縫中灑落,在內部投下朦朧輝芒。

  「鏘」——!

  特級過咒怨靈自光輝中跌落,長刀脫手而出。

  眼看凌空的魔虛羅就要一劍刺下,虎杖悠仁臉色一變,立刻衝了上去,曾經屬於詛咒之王的術式再度現世。「解」與退魔之劍硬撼,雖然打斷了魔虛羅的進攻,他也被吐血逼退。

  「虎杖,乙骨前輩!」瀧見冬青繞了半圈趕到他們身邊。

  乙骨憂太看不出受沒受傷,只是有些疲倦地搖了搖頭,再度飄起。

  擦掉嘴角血跡的虎杖悠仁也站了起來,身體各處迸裂的傷痕迅速收斂,數秒後就在反轉術式的作用下消失無蹤。

  越戰越勇的魔虛羅俯衝而來,乙骨憂太抬手。

  「瀧見君、悠仁,離遠一點。」

  不需要交流,虎杖悠仁已經明白他的打算,拉住瀧見冬青急退。

  下一瞬。

  「領域展開——真贗相愛!」

  刀劍密布的第二重領域,於暗影之中閉合,將魔虛羅困鎖在內。

  四周又窸窸窣窣地探出了其他式神的影子,瀧見冬青皺眉,聽虎杖悠仁飛快詢問到。

  「惠的情況怎麼樣?」

  「……不太妙,最好這次就喚醒他。」

  她還是說了實話。

  「是嗎……」

  虎杖悠仁環視一圈,視線在核心處的方向停滯一霎,落向封閉的領域。

  「冬青。」

  他說。

  「記得支援乙骨學長,不用管我。」

  她吃了一驚:「你打算做什麼……」

  沒有回應她,虎杖悠仁衝進了領域,而後結界瓦解,魔虛羅脫困的同時,乙骨憂太後退,他頭也不回地衝了上去。

  似乎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交換對手,但瀧見冬青還是不安起來。

  乙骨憂太緩了口氣,對上接二連三躍出的其他式神。她一心二用,憑借「祛邪」清除漏網之魚,緊張地關注著虎杖悠仁方的戰鬥狀況。

  作為歷代十種影法術的最強式神,又經過詛咒化加持,魔虛羅顯然不是虎杖悠仁能獨自解決的對手,「赤血操術」、「解」全部被適應後再也無法造成傷害,他不得不節節敗退。

  瀧見冬青在他被一擊貫穿肩膀、半個身體差點崩潰的時候,忍不住捏住了術式反轉所化的光箭。

  「瀧見君。」乙骨憂太阻止了她。

  「夠了,簡直胡來!」她抗拒道,「就算虎杖賭上性命,伏黑惠也未必會醒來控制十影——」

  或許不夠善良,但她並非對誰都一視同仁。

  「反正都十年了,就算他在今天死去又怎麼樣?」

  對有些驚訝地回過頭的特級過咒怨靈,她冷冷說。

  「不願意自救的人,神也無能為力!」

  沒想到乙骨憂太並不生氣,只是語帶懷念地道:「啊……五條老師也經常說類似的話,瀧見君你果然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人。」

  瀧見冬青一怔,聽到他平靜地補充。

  「不過悠仁既然決定了,難道不算放棄自救嗎?」

  「這怎麼一樣……!」

  「瀧見君,靜觀其變吧。」乙骨憂太飄過她身旁,一邊掃開圍攏的式神,一邊溫和安慰,「伏黑君當年能在最後關頭牽制住宿儺,給了悠仁發出致命一擊全身而退的機會,今天也能回應他不惜一切的執著……他們這一屆的三個人,可是互相托付過性命的。」

  她不甘心地握拳,還是散去了掌心的咒力。

  反轉術式生效得越發緩慢,虎杖悠仁帶著滿身傷痕又衝向不耐煩的魔虛羅,退魔之劍舉起,一切都像慢動作似的,連迸濺的鮮血也凝固在半空。

  【他快死了。】

  有外來意識在心底浮現,瀧見冬青冷冷回答。

  【是你的同期,又不是我的。】

  【……再不動手就沒辦法救下他了……】

  【哦,那你倒是動手啊。】

  滿肚子無明火的她毫不留情回嗆,不出意料得到一段沉默,而後,意識退去了。

  時間又開始流動。

  退魔之劍落下,刺中虎杖悠仁胸膛,血如泉湧,染紅半天,劍尖卻生生在心髒前停頓。

  千瘡百孔的暗影如浪潮般翻湧起來,再度遮天蔽日,在這亙古黑暗之中,突兀靜止的魔虛羅又開始行動。

  巨劍撤出,它張開雙手,接住了下落的虎杖悠仁,平穩地放向地面。之前不曾現身的式神「圓鹿」慢悠悠地踱著步子走出暗影,用脊背馱起了傷痕累累的人。

  微光中,反轉術式得到增幅,將致命傷治愈。虎杖悠仁牽動嘴角,笑了起來。

  魔虛羅高大的身影沉默退去,連帶其他糾纏不休的式神一齊隱沒,只剩悠然自得的圓鹿甩著尾巴慢慢跪伏在地,讓勉強恢復行動能力的虎杖悠仁翻身坐起、倚在自己身體上。

  「真是……」失速的心跳逐漸緩和,瀧見冬青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她在無辜微笑的虎杖悠仁身前半蹲下來,恨恨開口。

  「早知道帶五條一起來!」

  眼神飄忽的人不敢看她,視線落在某處,金色眼眸驀地亮起。她也回頭,望見飄蕩的乙骨憂太身後踉蹌行走的靈魂。

  「惠——!」虎杖悠仁快樂招手。

  伏黑惠苦笑著走到一半,按住了額頭。所有人臉色一變,離得最近的乙骨憂太伸手扶他,肅然問。

  「伏黑君,哪裡不對?」

  瀧見冬青立刻切換到「還魂」視角,果然看見他靈魂上侵染的漆黑活躍起來,將好不容易恢復的深藍色吞沒。

  十影的詛咒……

  意識到什麼,她抬頭環顧,暗影翻湧,氣息正不斷強盛。考慮到這影子幾乎遍布了新宿,十年積攢的量級顯然不是人類能夠輕易掌控……

  伏黑惠已經跪倒在地,一部分軀體轉化為與周遭同樣的暗影,扭曲搖曳著,沒了人類的輪廓。

  ——蘇醒之後的人類心智,能夠壓制詛咒吞噬殺戮的本能嗎?

  現實展示了無情的答案。

  伏黑惠或許在醒來前就有了預感,此時還能冷靜地支撐起身體,發出請求。

  「……瀧見小姐。」他深藍色的眼睛望向她,「拜托了。」

  瀧見冬青這才發現他也那麼年輕,死亡時大概才十五六歲。

  起身的她走到他面前。

  感到不對的虎杖悠仁掙扎著跟了過來,驚疑不定:「怎麼回事,十影反噬了嗎?」

  「悠仁,結果還是讓你白跑一趟……謝謝。」伏黑惠握住他伸出的手,露出淡淡的笑意,「還有乙骨前輩,添了很多麻煩……」

  「你在說什麼啊惠……!」

  「伏黑君……」

  伏黑惠搖搖頭,抬眸凝視皺眉站立的她。

  瀧見冬青沉默片刻,在越來越沉重的氣氛裡冷靜開口。

  「你怕痛嗎。」

  伏黑惠一愣。

  她說:「怕也忍著,我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這下,差點流眼淚的虎杖悠仁和傷感的乙骨憂太都抬起頭盯著她。她深吸口氣,術式反轉的青綠色咒力熱烈燃起,讓一雙同色眼眸也像亮著火焰。

  「十影詛咒的力量太強,如果分割舍棄掉大部分,或許能保持住人性——」

  伏黑惠聽明白了。

  如同血肉般的影子,要舍棄不啻千刀萬剮,但他一瞬停頓都沒有,決絕點頭。

  .

  青綠色劃過,影子一片片剝落。

  本該在屍骸被詛咒吞噬的時候就一同消失的痛覺神經,卻還在隨著每一片影子的離去跳動。他強忍著痛苦,幾乎以為自己要崩潰在這漫長的分離中。

  然而熬到結束,他還是蜷縮在原地。

  十影領域分崩離析,西斜的太陽落入眼底,溫暖了冰冷的靈魂。

  久別的同期握住了他痙攣的手掌。

  和太陽一樣溫暖,又十分堅定有力的手,拉著麻木的他坐起。對方伸出雙臂支撐著他,陪著他一點點重新站起來。

  雙足立定於廢墟之上,他被黃昏輕柔的風吹得有些恍惚,仿佛再世為人。

  施救的少女消耗巨大,困倦得睜不開眼睛,被同樣看不出原貌的學長小心抱起。

  特級過咒怨靈軀體內,發出女孩子不滿的咕噥:「憂太、憂太,怎麼能抱其他女孩子?」

  學長淡定引偏注意力:「可是,這是裡香的身體,應該算是裡香在幫助瀧見君吧。」

  「是、是嗎?」女孩子困惑不已,「如果是裡香來抱的話……」

  「噗,」同期在他耳邊小聲笑,「乙骨學長真厲害。」

  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一行人緩慢走過面目全非的新宿,穿過一個個分隔的空間,在冬青樹郁郁蔥蔥的院落前止步。

  門被推開,落花飄搖,停憩他眼睫。

  他慢慢抬頭。

  冬青樹下,白發青年睜開蒼藍色眼眸,望向了他。

  暮色漸漸沉澱,濃烈的色彩刺痛了雙目,有什麼溢出眼眶,千言萬語凝噎他喉頭。

  影子也會流淚嗎?

  直到淚水打濕臉頰,胸膛裡熔岩般沸騰的情感燒痛了心扉,他才能斷定。

  ——會的。

  即使是稀裡糊塗沉淪了快十年的他,即使是已經失去人類血肉的他,還是有滿腔熱淚要流。

  他在同期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往前走,仿佛新生兒重學行路,張口時聲音嘶啞。

  「……老師。」

  被呼喚的青年起身來迎接他,微笑的樣貌還像兩人第一次見面,將思緒拉扯回近二十年前。

  相似的黃昏。

  還是少年人的老師笑著告訴他:之後交給我吧。

  【要加油哦。變強吧,強到不會被我拋下——】

  ——他辜負這份期待了嗎?

  止不住的眼淚裡,青年揉了揉他的頭發,好像他還是當年的孩子。

  然後,他得到了回答。

  ——「回來就好。」


第32章 共鬥ぁ

  流水聲, 淘洗聲,切菜聲,還有此起彼伏的交談聲。

  滿溢的聲音,淹沒了廚房, 像剛被投入油鍋中的那顆雞蛋一樣, 劈裡啪啦地冒出了煙火氣。

  「我說, 」瀧見冬青無語地放下水淋淋的青菜葉片, 環顧一圈,「廚房不需要那麼多人, 你們干嘛都湊過來。」

  正在准備晚飯, 紺紫色的夜幕閃著星輝, 透過窗戶凝望屋內,燈火通明的廚房幾乎擠滿了。

  原本只有主廚五條悟和作為助手的她,之後自覺身為大人的七海建人前來幫忙, 再過一會,虎杖悠仁自然而然地冒頭接過了削土豆的任務, 連帶著把沉默的伏黑惠按在小板凳上,塞了一把蔥給他。擠擠攘攘地工作了片刻,特級過咒怨靈悄悄出現在木質隔斷後, 試圖把塑料袋裡的豆腐擺出來——

  「乙骨前輩, 」她頭痛地接過了差點四分五裂的豆腐,「你怎麼也跟著湊熱鬧。」

  乙骨憂太不好意思地笑:「大家都在忙,我總不能一個人休息……」

  她長嘆口氣。

  「夠了, 都出去玩。虎杖, 把削好的土豆放下, 伏黑前輩,不用再剝蔥了。」

  把多余人士趕回客廳, 她端著洗好的青菜放到灶台邊。

  五條悟接過,盛出煎蛋開始炒菜,哈哈地笑:「冬青更像前輩一點誒。」

  「不准取笑我。」她板著臉開始處理豆腐。

  因為人數不少,菜色難得豐富,擺滿了一桌。一群人圍著桌子,坐得滿滿當當。

  「啪嗒」一聲,啤酒罐被打開,五條悟繞過了坐在身邊的瀧見冬青:「未成年不准喝酒——悠仁,來一罐嗎?」

  她撇嘴:「就剩兩個月了!」結果被笑著摸了摸頭。

  一旁說著「好啊」的虎杖悠仁接過了啤酒,接下去是猶豫了一會還是點頭的伏黑惠,乙骨憂太飄在椅子上,小心地用指甲尖利的手掌捧起易拉罐,再往下,就基本回到了原位,五條悟示意坐在另一邊的七海建人,遞出又一罐啤酒。

  她還在憤憤不平:「難道伏黑前輩和乙骨前輩就能算成年人嗎?」

  被提到的兩人裡,乙骨憂太陷入沉吟:「靈魂年齡也算數的吧?」

  伏黑惠淡淡微笑著,另辟蹊徑,反問:「人類的標准也能套用到詛咒身上嗎?」

  ……真是地獄笑話。

  涼颼颼的氣氛裡,大家都莫名大笑起來,少年人們東倒西歪擠作一團。

  「這冷笑話真是爛透了,」虎杖悠仁眼淚都笑出來了,被擠在中間動彈不得,大聲吐槽,「十年之後我還要拿出來講!」

  伏黑惠被他勾著脖子,無語:「自相矛盾啊你。」

  「憂太,笑點在哪裡啊?」特級過咒怨靈的意識在互相對話,「嗯……很難解釋哦,裡香……」

  瀧見冬青嘻嘻哈哈坐直,忽然看到身邊人手裡也拿著易拉罐,不由得一怔。

  以往連酒精飲料都不沾的青年含笑望她一眼,喝了一口啤酒。她回過神來,也溫柔了表情,靜靜注視著他和七海建人碰杯。

  虎杖悠仁舉起筷子:「啊,笑餓了,快點開餐吧~」

  「五條老師下廚,真稀奇……真希和棘一定會大吃一驚。」乙骨憂太拿著的是特意調換的勺子。

  最淡定的伏黑惠說到:「他偶爾會自己做甜點,也不算很少下廚吧。」

  ……

  平凡的交談聲裡,夜色漸深。

  .

  「原來你酒量這麼淺。」

  她盯著他被酒氣醺紅的臉頰。

  意識還算清醒的五條悟懶洋洋按了按她頭頂,向裡間的臥室走:「畢竟沒喝過。」

  瀧見冬青追上去,按捺住心跳,若無其事地拉住他的手。

  「直線都走不了啦!當心摔跤。」

  「揍個特級咒靈不在話下哦。」

  這麼說著的人,沒有甩開她的手。兩人並肩前行,短短一段路,進入已經鋪好床的臥室。

  外頭屬於她的那一間讓給了虎杖悠仁和伏黑惠,七海建人、乙骨憂太睡在客廳,盤算下來,她只能和五條悟睡一間房了。

  少女心在暗自竊喜,就算牽著的手被松開還是很高興。臥室裡有獨立衛浴,瀧見冬青推著他去洗漱,又自行換好睡衣打散長發,一邊梳理著一邊點亮小夜燈。

  換了房間的小夜燈光芒恬靜如常,照亮她不自覺帶笑的眼眸。

  窗外冬青樹枝葉婆娑,她哼著歌坐上床沿,看五條悟打著哈欠俯下身。

  「怎麼覺得你比我還高興?」語帶笑意的他掀開鋪在地面的寢具,躺了下去。

  她停下搖晃的雙腿:「你高興的話,我當然就更開心嘛。因為是雙倍的喜悅。」

  小夜燈的光朦朧了彼此的身影,她也滾進被褥裡,攤開四肢。

  看不見月亮,但有如水的月光流淌,晚風穿過落花拂來她面頰。

  她翻身,毫無睡意,再翻回去,輾轉反側,一直滾到床沿,悄悄探頭。

  「有事要跟我說?」伸手可及的位置,已經合上雙眼的青年開口問。

  瀧見冬青趴在被子上,一只手垂下去,指尖微動。

  「是有件事……」到底沒敢伸手,她規規矩矩地回答,「關於乙骨前輩的。」

  十影之戰結束了幾天,她練習術式反轉的時候,不經意用「還魂」的視覺望見過特級過咒怨靈。

  「畢竟是寄居在外置術式裡,就算祈本小姐完全不反對,但靈魂的損耗在所難免……十年的高強度戰鬥,又得不到休養,看起來狀態很糟糕。」

  五條悟睜開了眼睛,蒼藍色凝望她。

  「你想使用『還魂』?」

  她點頭又搖頭:「我問過,乙骨前輩拒絕了,覺得我負擔太重——」

  需要供給咒力的已經有五條悟、七海建人,要是再加上乙骨憂太……雖然日常生活消耗不大,但三人都是頂尖咒術師,難道永遠不戰鬥?

  「乙骨前輩想使用『模仿』術式。」

  屬於乙骨憂太的生得術式「模仿」,如同名字那樣,是可以復刻他人術式的罕見能力,只是想要完全模仿的話,存在時間限制——憑借戒指與外置術式·裡香連接後,只能持續5分鐘。

  如果要依靠「還魂」復活,就得先解決時間的問題。為此,乙骨憂太提出了一個構想:

  以徹底舍棄生得術式為代價,換取「還魂」永駐。

  「『束縛』嗎。」五條悟不置可否,「憂太既然決定了,就這麼辦吧。」

  瀧見冬青眨眨眼。

  「那我明天回復乙骨前輩。」

  夜談告一段落,她也有了困意,扯過枕頭小聲咕噥。

  「晚安……」


第33章 共鬥あ

  「干事或者小組長也就算了, 怎麼能讓平民咒術師成為副會長……!」

  怒氣衝衝的老人揮舞著文件衝進秘書處,大聲質問到。

  正在整理情報的三輪霞起身:「加茂副會長,請您冷靜……」

  「讓開,三輪, 你還不夠資格和我對話!」老人厲聲打斷了她。

  她微微一頓, 淺笑如故。

  「既然是總監會的正式行文, 自然經過了會長批准。」

  「高層的職務任命, 至少要經過全體副會長參與的大會討論,怎麼能一人獨斷?!禪院會長在哪, 我要見她!」

  老人一把將文件拍到桌面, 秘書處原本繁忙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 都慢慢停下了動作。下一秒,忽然降臨的寂靜中,響起了女性冷淡的聲音。

  「不要叫我的姓氏。」

  准備上前的三輪霞默默退回座位, 注視著高挑的女性推門而入。

  她有一頭惹眼的深綠短發,即使燒灼造成的傷疤如火焰般繚繞在所有裸露的肌膚上, 還是能看出秀麗的五官。此時,那雙上挑的眼眸正透過細邊鏡片俯視著佝僂的老人。

  「會長,您就算實在看好對方, 想要破格提拔, 至少也和我們商量一下……」老人的態度立刻平和下來。

  現任咒術總監會會長禪院真希反問:「商量什麼?」

  老人和聲細語:「副會長都有各自的職責,目前不存在多余的事務,總不好把人提拔上來坐冷板凳吧。」

  禪院真希認真看他一眼, 像是贊同的樣子。老人微露喜色, 笑容還沒來得及擴大, 聽到她詢問三輪霞。

  「加茂那邊怎麼樣了?」

  「整合得差不多了,大部分成員願意和我們合作。」

  得到答案的禪院真希頭也不回, 驀地抬腿一腳將覺得不妙的老人踹了出去。

  為了通風,秘書處的窗戶大開著,正好可以讓飛起的他通過——騷動中,誰也沒看清楚禪院真希怎麼抵達窗邊、又是什麼時候拔出了隨身的太刀。

  一刀斬出,血濺三尺,尖叫的老人沒了聲息,摔下高樓。

  女性冷淡且平靜地收刀歸鞘。

  「現在有空缺了,」她說,「把這家伙負責的事交給新人。」

  在一片驚魂未定的工作人員中,三輪霞神情沉靜:「明白。剛才狗卷特級傳訊,已經抵達總監會庫房區域,請您前去會面。」

  「啊。」

  想起這事的禪院真希點了點頭。

  「我現在過去。」

  .

  十年前的大動亂後,咒術總監會從舊址搬遷,在京都一角安置下來。

  由於人力物力全面告急,新修建的庫房有些簡陋,大部分環境要求苛刻的咒具、咒物還是存放在東京咒術高專和京都咒術高專兩所學校的舊址裡。

  禪院真希抵達一向安靜的庫房區域時狗卷棘已經到了。

  失去左臂的咒言師仍然穿著高領外套,將臉頰的咒紋遮擋得嚴嚴實實,只有一雙清澈柔和的紫色眼眸從有些長了的銀發下望來。

  「大芥?」有一陣沒見面的狗卷棘語帶關切。

  禪院真希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短發:「還不是那些老東西……總以為現在依舊是御三家的時代,攬權一個比一個積極,做起事來這也不合規矩那個沒有先例——總有一天要把他們統統掃地出門!」

  多少知道這幾年她和高層艱苦糾纏的狗卷棘面露同情。

  「木魚花。」

  「像虎杖那樣做獨行俠當然比較痛快,可是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這種亂糟糟的世道,想要多做點事總得依靠大勢力……」

  嘆了口氣,禪院真希喃喃。

  「我到底是在利用總監會完成目標,還是被總監會絆住手腳了啊,真不明白。」

  她不再想煩心事,轉而問到。

  「憂太呢?說好今天過來,我特意清場了——」

  話音未落,屋檐陰影處,特級過咒怨靈悄然現出身形。

  「腌魚子!」狗卷棘招了招手。

  乙骨憂太飄到兩人面前,露出笑容:「真希、棘!」

  自從乙骨憂太常駐新宿,同期三人幾乎沒再見面,只是偶爾通訊聯絡,如今聚首不由得各自感慨萬千。

  「說實話,我還以為你要一直呆在那邊了。」禪院真希拍了拍他的手臂,「沒想到還有解放的一天。」

  關於伏黑惠蘇醒的情報在戰鬥結束後就送了過來,兩人沒有多問,聊了聊五條悟的近況,話題轉到今天的重點。

  「『束縛』順利完成了,」乙骨憂太跟著走過重重大門,「雖然以後沒法再使用『模仿』,之前儲存的術式也失效,但『還魂』的能力不會消失。」

  禪院真希利用權限打開一道道驗證關卡,想起第一次聽見這術式後自己整夜整夜的失眠,還是有些恍神。

  伊地知潔高上報五條悟復活的消息時,她吃驚得以為這位前輩在說夢話,後續幾度復核,才勉強接受了消息的真實性。

  「……希望一切順利。」

  情緒復雜的她開啟最深處的門扉,領著兩人在單獨占據了一間房的木箱前停步。

  乙骨憂太語氣微妙。

  「看到裝著自己屍體的棺木,感覺好奇怪。」

  貼滿符咒的木箱被打開,裡面是黑發少年寧靜沉睡的身軀。像是照鏡子,眼中映出那樣貌的時候,他才驚覺幾乎忘記自己原本的樣子了。

  通常由他主導的祈本裡香搶走特級過咒怨靈的控制權,歡呼著衝上去一把抱起了沉睡的人。

  「憂太!憂太!」

  乙骨憂太失笑:「裡香,不放開的話我沒辦法使用術式哦。」

  在特級過咒怨靈滿足貼貼的願望、將身體放開前,他想到什麼,問。

  「之前不是說儲存在東京校密庫裡嗎?」

  禪院真希推了推眼鏡:「是,和釘崎的身體在一起。收到你的消息後臨時調出來的,學校裡除了部分守衛不剩下什麼了,在這邊更方便確認情況吧。」

  既然提到已經廢棄的東京校,話題自然而然轉向了另一位行蹤不定的同期。

  「聽說熊貓一直在旅行?」

  「嗯,隔三差五寄一些明信片和特產過來,看起來樂在其中的樣子。」

  「金槍魚蛋黃醬——」狗卷棘插入對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明信片。

  禪院真希指了指卡片:「喏,最近的一張。」

  乙骨憂太抬眼看去,明信片空白的背面用彩鉛畫著三個身影。細雨霏霏,透明大傘下的熊貓,和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的栗發少女、白發青年。

  可愛的簡筆畫讓他微笑起來。

  「2028年7月15日,細雨,於新宿三丁目站……是一個月前啊。」

  依依不舍的祈本裡香終於放開冰冷的身體,他松了口氣,重新占據主動飄起。在准備「還魂」前,禪院真希隨口問了句。

  「有個『新生活教』,憂太你聽說過嗎?」

  乙骨憂太疑惑:「沒怎麼注意……新宿興起的新邪教嗎?」

  他為了監視十影的狀態,基本在新宿的空間深處行動,不怎麼關注外圍彙聚的各種勢力。

  禪院真希搖頭。

  「算了,沒什麼,一個戰後興起的勢力而已。」她擺了擺手,「你專心使用術式吧,我先走了,還有一堆雜事……棘會守在外面——」

  她一向冷淡的面容上舒展開笑容。

  「等你出來再聚!」


第34章 反魂人偶ヾ

  泛黃的紙張上書寫著沉穩的字跡。

  【2018年

  1月

  在北海道黑市發現了某個古老咒術家族的不成器後代。

  似乎在制作咒骸方面有獨特的心得……真是栩栩如生啊。

  看到實物的我大肆誇贊了他一通, 並表示可以出高價購買相關技術。

  可惜被拒絕了。

  3月

  再次遇到了那家伙,越來越落魄,急需錢財讓他的態度松動很多。

  很遺憾他沒有看穿陷阱的頭腦,沉迷賭博總會成為輸家。

  贏得的錢財正好抵平了購買技術的資金, 十分感謝他的慷慨。

  7月

  咒骸到底無法成為活人。

  復活……我以為自己早就過了輕信這些傳言的年紀了。

  技術的確有可取之處, 交給研究人員吧。

  不過那家伙真該收斂一點。

  打著「復活」的名頭到處販賣所謂的「反魂人偶」, 用死嬰的屍體制作咒骸……就算只是對神智混亂的年輕父母行騙, 也該引起咒術界的注意了。

  9月

  教徒報告那個人偶師被清除了。

  居然派出五條悟和七海建人同行,真是大陣仗啊。

  在北海道停留得太久, 新生活教的分部也走上正軌……該返回東京了。

  離開之前倒是遇見一件趣事。

  名為「渡邊」的男人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出我參與過「反魂人偶」的制作, 一門心思堅信著可以復活自己早夭的女兒, 懇求加入新生活教學習。

  那就祝他得償所願吧。

  就算是虛假的技術,至少也能寄托無望的情感。

  ……】

  「教主,新宿各個位置的咒具基本安裝完畢, 再調試幾天就能激發結界……」

  幸若的視線離開日記,對前來彙報的研究員微笑。

  「不著急。臍帶的改造完工了嗎?」

  「已經制作成能夠吸收術式的咒具了。」回復的研究員舉起貼著符咒的容器。

  幸若放下日記, 拿出了盛裝的物品。

  原本血肉模糊的臍帶,轉變為一根柔韌鮮紅的細線,乍一看去, 仿佛一根紅繩。

  「辛苦了。」他勉勵幾句, 溫和的目光落向半掩的門扉。

  正准備敲門的男人放下手,抱著什麼走進了屋子。

  「渡邊君,你的研究也告一段落了?」

  幸若對乖覺退場的研究員點點頭, 招呼來人落座, 但對方搖頭拒絕了。

  頭發花白、一點也看不出正值壯年的渡邊小心翼翼地伸展開雙臂, 暴露出懷裡稻草捆扎而成的人偶。

  浸透了血液的稻草呈現出暗沉的紅黑色,仿佛具有某種活性。

  「這是最後的成品吧?」幸若感嘆。

  「是。」這些年幾乎不和人交流的渡邊吐詞不暢, 愛惜地撫摸著只有半個手臂長的稻草人偶,「遺體、消耗完了,儲存的最後一罐血液,用來浸泡它……」

  為了亡女加入新生活教的他,一直力圖實現「復活」的奇跡,不斷以女兒的遺骸作為材料進行禁忌研究,十年過去,屍體已經消耗殆盡——

  渡邊緊擁著女兒僅剩的存在,喃喃。

  「一定能成功的……盛載靈魂的容器已經制成了……」

  幸若凝視著他,神情溫和地伸出手:「再加上這個吧。」

  紅繩模樣的咒具躺在掌心,引來渡邊疑惑的一瞥。

  「是用珍貴的臍帶制作的重要物品,」幸若不緊不慢地解釋,「用來捆扎反魂人偶的話,能夠帶來新生。」

  他看著渡邊毫無戒心地相信了這說辭,高興地拿起紅繩纏繞在稻草上,微笑加深。

  「去完成最後一步吧。」

  他說。

  「東京咒術高專的舊址裡,有一個密庫,存放著御三家之加茂先祖留下的以『赤血操術』提煉的血液精華,能夠成為喚醒反魂人偶的鑰匙……」

  渡邊灰暗的雙眼亮起了不惜一切的癲狂之火。

  「奇跡就在眼前了。」

  幸若起身,拍了拍男人瘦削的肩膀,含笑道別。

  「祝你得償所願。」

  「幸若先生……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才好……等我復活女兒,就回來報答您……!」

  千恩萬謝的渡邊抱著反魂人偶離去了,幸若走到窗邊,俯瞰他腳步匆匆地跑過總部院落,一直目送那背影消失。

  空著的手抬起,虛虛搭在無聲浮現的幼小身影頭頂,他對隱約還能看出小女孩模樣的咒靈溫和說到。

  「別擔心,父親馬上就會來陪伴你的。」

  .

  接到三輪霞急報的時候,禪院真希正在處理文件。

  她從密密麻麻的文字報表裡抬起頭來,拍案而起:「怎麼會衝著東京校去?」

  「敵方目標明確,闖過結界後直奔密庫。」三輪霞還在跟傳遞消息的人員聯絡,「留守人員抵擋不住……估計實力在一級術師之上,不確定是否到達特級。」

  「嘖。」

  捏了捏鼻梁,禪院真希問。

  「棘那邊情況如何?」

  三輪霞語速飛快:「狗卷特級還守在庫房核心。」

  「二十多天了,還沒適應嗎……」她沉思片刻,擺了擺手,拿起文件堆旁邊的手機,「我來安排吧。」

  得到決斷的三輪霞應是,說著「那我去監視敵方的前進路線,安排東京校守衛准備迎接支援」,正要退出會長辦公室,又被叫住。

  「等等,三輪,你給瀧見事務所那邊傳信,請他們也動身。」

  撥通電話的禪院真希說到。

  「棘從京都出發未必趕得及——喂,棘,有緊急情況要去一趟東京校……讓憂太來我辦公室,我來保護他。」

  三輪霞一怔,迅速點頭。

  「了解,我這就去。」

  .

  幽深曲折的回廊在前方截斷。

  渡邊跨過倒地的人,來到門前。

  經過無數次改裝加固的密庫大門,咒紋蜿蜒,呈現出漆黑的色澤,冷冷俯瞰著他。他伸出手,膨脹後巨大的、猶如獸類的爪子虛按著門扉合攏處,僅僅如此,就激發了咒紋的防御。

  「可惡、詛咒師……」瀕死的守衛呻.吟著,不甘地呢喃,「你也死到臨頭了……密庫、不是能隨便闖入的……」

  渡邊充耳不聞,將紅線纏繞的稻草人偶往懷裡送去。胸膛青灰色肌膚撕裂,暗紅色的肋骨綴著皮肉,猶如雙翅張開,溫柔地籠住人偶,塞進了他的內髒間保護起來。

  不祥光芒亮起的同時,他張口,嘴角繃到極限,「嘶啦」一聲,裂口幾乎咧到耳後根——

  蟲狀的咒靈從口腔深處擠出,踏著舌面疾衝向密庫大門,而後轟然炸裂!

  咒力爆炸的衝擊瞬間把守衛掃到了回廊深處,搖搖晃晃的渡邊扶正差點斷掉的腦袋,走向徐徐打開的門扉——


第35章 反魂人偶ゝ

  「東京校密庫?」

  瀧見冬青匆匆鎖上事務所院門, 和五條悟一起走出空間裂縫回到新宿街面上。

  九月末熱度稍退,風中飄來隱約的秋意。

  咒術總監會寄來的委托信留在了事務所,她握著手機,聽電話那頭的三輪霞解釋。

  【目前還不知道敵方是要搶奪什麼……密庫裡幾乎都是難以轉移的危險咒具和咒物, 成百上千年的積累, 即使總監會也不清楚完整名單和效果……】

  她不由得轉頭看五條悟。

  同行的青年攤手:「我沒怎麼注意過, 畢竟不是五條家的私產。」

  「總之, 先把敵人控制住。」她別開視線,「不管讓對方拿到什麼都很麻煩——是這個意思吧?」

  三輪霞:【是的, 麻煩了。】

  「我知道了。」

  通訊掛斷, 她深吸口氣。

  虎杖悠仁前不久帶著伏黑惠和七海建人出去旅游散心, 事務所如今只剩她和五條悟能夠行動……

  「說是時間緊迫,不用騎摩托,那要怎麼——」

  五條悟已經向她伸出了手。

  瀧見冬青忽然結巴了一下:「干、干嘛?」

  語氣遲疑, 手卻自覺地遞了出去,被緊握住。

  「咒力消耗可能有點大, 我會盡力控制的。」

  蒼藍眼眸低垂了睫羽,青年挨近,另一只手環住她肩膀, 語帶笑意。

  「帶你走空中通道。」

  她睜大雙眼, 呆了一下,被庇護在穩如山岳的懷抱裡,而後, 咒力翻湧, 無形力量蔓延——

  【無下限】——【術式順轉·蒼】!

  .

  不是。

  不是。

  不是。

  意識越來越不清醒, 身體裡強行儲存的咒靈們在騷動,吵鬧得他頭痛欲裂。

  「閉嘴、閉嘴, 」渡邊狠狠敲打著畸形的腦袋,一雙突出的灰暗眼眸被血沾染,「血液精華……在哪裡……都沒有……」

  一個個隔間、一道道封印被打破,他拖著越來越殘破的身軀,幾欲發狂。

  「藏在哪裡了?!」

  密庫內部空間遼闊,仿佛小型迷宮,還殘存的一部分守衛追擊至此,利用各種封印陷阱極大地阻礙了他的前進速度。他撕碎被逮住的人類猶覺不夠,提著那顆頭顱砸向下一扇門,把場面攪得血腥不已。

  「加茂、加茂……」嘴裡嘟囔著,渡邊掃視燭火幽微的四周,試圖發現某些線索。

  這裡已經是相當接近核心的位置,人造的木質建築讓位給天然形成又後期開鑿的岩洞,黑暗中,只能望見條條通道彙聚於此,每一條道路都開辟著數量不等的儲藏室。

  他無力再思考,決定一個個去看——

  燭火在晃動。

  渡邊敏銳察覺到危險,怒吼一聲,翻滾著躲過了穿透暗影疾射而來的木箭!

  一箭落空,深深沒入岩石的箭尾震顫不休,嗡鳴聲中,第二箭、第三箭已迫來眼前!

  「誰?!」

  活人的氣息,從曲折的通道內逸出,被咒靈的知覺捕捉到,他面露猙獰,向鎖定的方位飛躍而去,卻在撲進通道入口的剎那,望見了迎面的光輝。

  青綠色的咒力鮮烈分明,凝聚成箭矢掙脫黑暗,正正好來到他身前——就像他主動用心髒撞上去似的。

  哀嚎之中,燃燒的光箭射穿了他的胸膛!

  「……竟然還是活著的。」挽弓的少女踏出暗影,一雙青綠色眼眸望向退回岩洞中的他。

  渡邊無暇顧及重傷自己的敵人,兩只利爪慌亂地撕開了胸膛,捧出稻草人偶,左看右看,確認毫無損害才長出口氣。

  「反魂人偶……女兒……別怕!」

  審視著他的少女沒有急著追擊,倒是一同出現的白發青年若有所思。

  「反魂人偶……」

  「以前遇到過?」

  「好像見過,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和七海一起北海道出差的時候發現有詛咒師在販賣這種東西。」

  並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兩人自顧自地對話著。

  「居然要你出馬,是什麼東西?」

  「一個騙局而已,說是能夠『復活』死者,其實只是為了斂財——」

  他嘶吼著打斷了這句話。

  「——不是騙局!你們這種平庸的人怎麼會懂……!」

  啊啊,期盼已久的奇跡就要實現,不准任何人阻礙他!

  反魂人偶被他緊緊抱在懷裡,身軀再次響起撕裂扭曲的聲音,徹底失去人類的模樣。生出八條肢體的他,一躍而起,倒立在岩洞頂上,向意外的兩人甩出了白骨長尾!

  .

  狗卷棘在密庫中飛奔。

  他趕來比較遲,一路遇見的守衛幾乎死傷殆盡,偶有幸存的,只是指指深處,示意他快走。

  ……翻得亂七八糟。

  沿途封印遭受暴力破壞,導致內部封存的咒具和咒物損壞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具有活性的都四散跑開,成為潛藏的致命威脅。

  幸好進來前重新激發了大門的機關,能暫時封堵住這些東西,防止逸散……不過還停留在裡面的人就危險了。

  他深吸口氣,已經拉下的高領後,嘴角咒紋醒目。

  「【開啟】!」

  通往核心的捷徑之門還閉鎖著,沒時間慢吞吞解開封印,他簡單粗暴地使用咒言打開了它,向更深處飛奔。

  抵達人造建築退去、岩石蔓延而來的區域時,遠遠傳來了戰鬥聲。

  「去死吧——!」

  幾乎不像人類的嘶嚎,伴隨著岩石崩落的巨響在空間裡回蕩,狗卷棘衝進岩洞,發現這裡已經坍塌了大半,相當一部分失去封印的咒具、咒物擁擠在碎石之間,導致空間充塞著高高低低的雜音,瞬間就奪去聽覺。

  「唔……!」猝不及防之下,他雙耳流血,眼前景色都晃了晃。

  早一步趕到的兩人正在和蜘蛛似的咒靈對峙,皺眉的白發青年回頭看他一眼,緩和了表情微微示意。

  狗卷棘眼眸一亮,看看情況,把敘舊的衝動壓下去,翻上碎石向他們靠近。

  甩著尾巴的咒靈被他的靠近刺激,尖嘯著就要往空隙鑽入,他勉強辨認了一下格局,神色微變。

  「【停下】!」

  咒言術波及的範圍太廣,把一些咒物也囊括進去,分攤之下威力減弱,被發狂的咒靈掙脫。

  他離得遠,阻攔不及,倒是身在高處的少女機敏地挽弓配合,可惜箭矢被第二輪塌方打斷了。

  岩洞中的三人都凝重地看了岌岌可危的空間一眼。

  要是塌陷的話附著在建築上的結界也會崩潰……密庫裡似乎有自毀裝置……

  狗卷棘感到為難,繞過被封堵的區域,視野剛一開闊,就望見少女跳下縫隙、追蹤咒靈而去的背影。

  他呆了一下,趕到老師身邊,用目光詢問。

  「這樣過不去誒,棘,看你的了。」老師拍拍他肩膀。

  狗卷棘頓了頓,聽話地開口。

  「【擴張吧】!」

  咒言驅使下,裂縫變大了。

  .

  瀧見冬青沿著幸存的通道急追。

  這條路上幾乎沒有其他儲藏室,清淨異常,徑直往前延伸著。

  領先不少的咒靈恐怕已經抵達終點,她想起前來支援的狗卷棘隱現驚怒的表情,有些好奇裡面到底存放著什麼,好在這疑問馬上就得到了解答——

  翻騰得亂糟糟的石室內,一身制服的少女安眠在棺木中,曾經受到致命傷的左半邊臉頰被細心清創、縫合、妝點,開滿了紅色的薔薇花。

  「沒有……?」含混念叨著的咒靈揮舞著畸形的肢體,聲調逐漸凄厲,「不在這裡……在哪裡?!」

  「喂!」眼看它要砸中少女的遺體,瀧見冬青沉下臉,短弓張開抬手一箭,「別褻瀆死者!」

  兩只手臂環抱著反魂人偶的咒靈已經沒有理智,哀嚎著陷入混亂。

  「血液、血液,什麼血液?她的血液、你的血液……把血液給我!」

  白骨長尾倏忽刺到眼前,她千鈞一發讓過,拈著箭矢不及挽弓,干脆甩手如同飛鏢般投擲而出,反倒起了奇效。

  ——木箭射中了咒靈小心呵護的人偶。

  紅繩捆扎的稻草人偶,從咒靈掌心脫出,跌落下去,正好停在少女遺骸之上。

  赤紅的光彩爆發了。

  「人偶,啊啊,人偶!」咒靈異化的面孔流露出驚恐之色,「不可能,明明是為我的女兒准備的容器!」

  猶如回光返照,它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叫聲。

  「還給我——!」

  赤紅的光芒,像薔薇的色澤,越發濃郁起來。瀧見冬青一向對靈魂的波動敏感,不由得驚詫地盯著那本以為是騙局的反魂人偶,下意識切換到「還魂」視角。

  隨後趕來的五條悟和狗卷棘接手了癲狂的咒靈,她定神看去,竟然在遺骸中望見了靈魂——

  一直停留在軀體內的亡魂散發出耀眼的橙色,蘇醒般微微浮空,下一瞬,被稻草人偶捕捉,脫離了軀體向人偶流去。

  「冬青!」難得聽到五條悟急迫的語氣,「那東西在針對野薔薇的靈魂嗎!」

  她衝到棺木邊,探手抓住反魂人偶,頭也不回地應到。

  「我來處理!」

  術式發動的同時,即將落敗的咒靈流出了血淚,絕望吶喊。

  「別想搶走我女兒復活的機會——統統去死!」

  她扶著棺木邊緣,甚至來不及回頭,只聽見狗卷棘怒喝。

  「【沉睡吧】!」

  太遲了,化作咒靈的男人引爆了自己的靈魂,連同身體內殘余的數十怪物一起,化作無法阻攔的浪潮席卷而來,剎那間帶動搖搖欲墜的空間往下塌陷。

  結界崩毀,地動山搖。

  在密庫成為埋骨之地的前一瞬,無量蒼藍爆發,「無下限」的絕對防御展開,隨後,「蒼」卷著三人以及釘崎野薔薇的遺骸消失無蹤。


第36章 反魂人偶ゞ

  「還魂」視覺中的世界灰暗一片, 她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眼前的反魂人偶。

  亮眼的橙色靈魂經過近一個月的努力分離,已經大半脫離了人偶的吸引,返回原本的軀體之內,剩下的那部分經由一道氤氳的光流牽連, 拉扯著軀體與人偶, 等待重歸完整的時機。

  「看起來狀態穩定……」瀧見冬青放下人偶, 詢問等待她結束觀察的釘崎野薔薇, 「野薔薇,最近沒出現什麼異常吧?」

  橙色短發的少女有一雙同樣奪目的漂亮眼眸, 笑容爽朗地答復到:「完全沒事!」

  例行檢查結束了, 她們繼續在冬青樹的樹蔭下散步, 昨天趕回事務所、陪同在側的虎杖悠仁忍不住滿頭問號。

  「明明我走之前還是『釘崎前輩』來著?」

  釘崎野薔薇一巴掌拍中他胳膊:「少管女孩子的友誼。」

  和同期的身高差進一步拉大讓她不爽地環起了雙手,看看沒什麼變化的伏黑惠才滿意點頭。

  走在她身邊的瀧見冬青正想把反魂人偶遞還:「在徹底分離前注意別讓人偶離太遠……」

  可是人偶半路被截走了。

  神出鬼沒的青年舉起稻草人偶晃了晃,勾起嘴角:「控制距離有變化嗎?」

  瀧見冬青因為太過熟悉提前察覺到氣息, 被截走東西也很淡定,放下手說:「還沒測試。」

  其他三人都吃了一驚。

  「干嘛突然冒出來。」伏黑惠吐槽。

  「真沒警戒心啊惠, 按理來說你該是第一個發現的。」

  「我也不會時時刻刻盯著影子的變化吧……」

  「等等,」釘崎野薔薇警惕地加入對話,「五條老師, 不准把人偶——」

  晚了一步, 眨眼間,五條悟已經刻意帶著人偶退到了院門口。

  釘崎野薔薇沒說完的話中斷在喉嚨裡,身體驀地軟倒下去, 只剩一雙眼睛還能控制, 怒氣衝衝地眨了眨。幸好虎杖悠仁就在身邊, 一把扶住了她。

  「看起來能控制身體的最遠距離沒怎麼增加。」沒有被瞪著的自覺,五條悟閑散點評。

  他手裡的反魂人偶開始活動, 掙扎著抓住五指微松的機會三兩下跳到他頭頂,火冒三丈地拼命踩著那頭白發,把柔順的發絲攪得亂七八糟,他卻還渾不在意地哈哈哈大笑。

  人偶飛快跳下他頭頂,邁著稻草捆扎的雙腿一溜煙跑回身體邊,恢復行動能力的釘崎野薔薇一把撈起安靜下去的人偶抄起隨身的榔頭。

  「無良教師!你給我站住……!」

  「來追我啊~」

  正打鬧著,關著的院門被推開了。

  「哇……怎麼了?」

  黑發白衣的少年背著刀,讓過滿含怒氣揮來的榔頭,對措手不及的釘崎野薔薇露出溫和笑容。

  「釘崎君,看樣子身體恢復得不錯?」

  「啊……乙骨前輩……」釘崎野薔薇尷尬地退了幾步。

  特級過咒怨靈在乙骨憂太背後冒頭,攀著他肩膀憂心忡忡:「憂太,沒受傷嗎?」

  他微笑回應:「沒事哦,裡香。」

  「喲,憂太,『還魂』的適應期結束了?」停止逃跑的五條悟招了招手。

  他點頭。

  「老師。基本能夠正常行動了,抱歉之前沒趕上密庫的戰鬥……」他語帶歉意,跨進院門往一旁讓了讓,「出發的時候,真希說有必要給大家做一次身體檢查排除隱患,所以我帶著人一起過來了——」

  束著長發的女性抬眸,眼角淚痣點綴著精致五官,神情淡淡。手拂過披著的風衣下擺,她取下唇齒間咬著的香煙,隔著飄渺霧氣凝視五條悟。

  「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五條。」

  .

  原本站在院子中的瀧見冬青不知不覺退到了一邊。

  乙骨憂太領著家入硝子到來後,五條悟被眾人圍了起來,沒有留下她介入的余地。她又看了簇擁中心的白發青年一眼,失落地往回走。

  坐在客廳的七海建人發現了她的身影。

  她沒什麼精神地打招呼,覺得直接走掉不太禮貌,就在他對面落座,窩進了沙發裡。

  「瀧見。」看書的人抬頭注視她。

  發呆的她慢吞吞「嗯?」一聲,聽見對方冷不丁問到。

  「你喜歡五條先生?」

  「什、什麼?!」

  瀧見冬青大驚失色,耳朵漲得通紅,語塞片刻,又在七海建人冷靜的目光裡泄了氣,悶悶不樂地咬住嘴唇。

  「……五條真是笨蛋……」

  她小聲咕噥,然而深知五條悟並不是看不出來——他只是根本不往這方面想。

  更泄氣了。

  「雖然不太能想像那家伙喜歡誰的樣子,但我覺得不是沒有希望。」突兀挑破戀心的七海建人再度說出了出乎她意料的話。

  她呆呆歪頭,得到一個微笑。

  「瀧見,你也很遲鈍啊。」

  .

  與七海建人的談話終止於他提出想搬出事務所。

  九月時虎杖悠仁帶他在東京都市圈內逛了個來回,證實只要不超過「還魂」的範圍完全可以自由行動,一直覺得事務所不太方便留居多人的他就生出了這念頭。

  瀧見冬青當然沒有異議,客氣表示去留隨意,反正事務所就在這裡,想回來隨時都沒問題。

  結束話題後是熱熱鬧鬧的聚餐。

  大家沉浸於回憶往昔,瀧見冬青還是插不上話,安安靜靜坐在五條悟旁邊,看他跟舊友學生談笑風生。

  然而她並不是被忽視的那個。

  五條悟這次沒喝酒,給自己和她倒了蜜瓜蘇打的飲料,每結束一段對話,就趁機來和她碰杯。

  蘇打水「劈裡啪啦」在唇舌間爆炸,她在甜津津的滋味裡釋然了,也微笑起來。

  旁觀也好。

  凝視著身邊人的笑容,她想。

  他高興就夠了。

  清掃完廚余垃圾,虎杖悠仁和釘崎野薔薇、伏黑惠、乙骨憂太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麼,說到一半,他忽然返過身來看她。

  「——冬青要是在的話,不就算不上驚喜了嗎?」

  「嗯?」

  她疑惑止步。

  虎杖悠仁笑著提醒:「明天、明天啦,不是你成年的生日嗎?」

  「啊……」

  今天已經是10月30日了。

  她恍然驚覺,最近一個月都在關注釘崎野薔薇的狀態,居然忘了這件事——

  在他們帶著笑意的注視裡,最後一絲寂寞也從心底散去了。

  「那我早點睡,讓你們准備驚喜!」

  瀧見冬青笑盈盈地擺了擺手,互道晚安,腳步輕快地走向臥室。

  因為多了女孩子,這次她回到自己的臥室休息,室友是家入硝子和釘崎野薔薇,現在兩人都還在客廳。

  獨自洗漱完畢躺上床時,她又想起午後七海建人的話。

  「你也很遲鈍」……是她猜測的意思嗎?

  理不清思緒的她嘆氣合上雙眼。

  .

  時鐘在轉動。

  夜深了,即將到來的嶄新的一天,正在每一次「滴答」聲裡接近。

  幸若凝視著黑夜裡的新宿,空間錯位造成的迷離光影搖晃著,似乎因為啟動的咒具泛起了漣漪,一片奇異景像。

  身後的新生活教分部人來人往,教徒們緊張地進行最後調試,有高層來向他確認。

  「教主,您真的要親自參與嗎?」

  「錯過了澀谷事變,又錯過了對戰兩面宿儺……」幸若溫和回答,「至少不能再錯過今天。」

  新的進化鑰匙近在眼前,他要在見證六眼神子的敗亡後,親手拿到孕育希望的「臍帶」。

  「開始吧。」

  他吩咐到,低頭對一直跟在身邊的小女孩咒靈說。

  「讓反魂人偶准備行動。」


第37章 前夜

  【五條老師?嗯……雖然經常有出人意料的舉動, 但上課還是很認真的!實戰教學居然是深夜把我叫出去旁觀他暴揍特級咒靈誒哈哈哈。】

  【他不太講理論……忽然跳過一堆論證說結果,讓人一頭霧水,覺得沒什麼效果就大部分時間上實操了吧。會根據學生的實力挑選對手倒是真的。】

  【嗯——印像嗎,沒個正型但其實挺可靠吧, 請客毫不猶豫這點好評, 因為很強所以很安心什麼的, 雖然一直吐槽但我對成為他的學生沒意見哦。】

  【誒, 我也要問嗎?我是中途轉學……發生了不好的事差點被執行死刑了哈哈……是老師阻止命令,給了我目標, 我非常感激他!】

  她從課桌上抬起頭, 被人按中頭頂。

  「在老師的課上居然打瞌睡, 太讓人傷心了吧,冬青。」

  睡眼朦朧的她連忙坐正,小聲咕噥。

  「完全聽不懂啦老師, 理論課是非上不可嗎?不如出去打個咒靈放松一下……」

  這提議得到了同期們的熱烈響應,虎杖悠仁和釘崎野薔薇強烈贊同, 伏黑惠沒跟著起哄,但也把教材反扣在桌面了。

  青年蒼藍色的眼眸掃視他們,架起雙手。

  「外出——」

  一雙雙渴望的眼睛盯著他, 他板著臉, 下一秒,露出閃亮笑容。

  「那就帶你們去打咒靈!」

  她歡呼一聲從座位上跳起,提起掛在椅背上的短弓就一馬當先地衝出了教室。釘崎野薔薇緊隨在後, 虎杖悠仁大叫著「等等啊你們!」追了上來, 留下伏黑惠在最後嘆氣。

  「喂喂, 」被撇下的老師揚聲說,「你們把戶外活動當下課了吧——」

  「快點跟上啊五條老師, 不然就真的『下課』了!」

  她奔跑著回過身,一邊大聲回應,一邊嬉笑著揮了揮手。

  晴晝起了風,視線盡頭的人追上來,身量逐漸變化成少年人特有的高挑瘦削,她也矮下去一點。

  一同奔跑的虎杖悠仁等人不見了,身邊只剩他一個。

  【五條?在高專讀書的時候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完全不會說話,是個笨蛋。不過當朋友還不錯。】

  【五條先生嗎。讀書時就是特級術師了,所以我和他任務交集很少。沒什麼前輩的威嚴,不過某方面來說這是優點吧。】

  少年轉瞬搶到了她身前,抬手一點,術式化作蒼藍色將躍起的咒靈吞噬。

  她箭仍在弦,目標卻已消失,不由得惱怒地松開了手。

  「五條!干嘛搶我的怪!」

  一秒結束戰鬥的少年露出意氣飛揚的笑容。

  「誰讓你這麼弱,動作太慢就老實看著啦。」

  「我可是一級術師了,別瞧不起人——」額角青筋直跳,她舉起短弓去敲他的頭,被輕松躲過。

  少年裝模作樣地用上誠懇語氣。

  「一級和特級差別還蠻大的誒,而且我被評特級是最高只有特級。」

  「夠了,你的嘴說話前先過一下腦子,不然晚上別睡太死……!」

  她咬牙切齒,追著哈哈哈不當回事的少年往前跑,路過一個冰激凌攤,一把拽住他的手。

  「請客!」

  「憑什麼?」

  「害我白跑一趟還氣得口干舌燥,快點補償啦!」

  糾纏片刻,還是拿到了冰激凌,和他雙眼一樣的漂亮藍色。帶著涼意的甜化開,她含著這甜味,嘴角抿出一圈藍色的「胡須」。

  腳步不知何時輕快起來,她獨自行走在城市間,幼小的身軀穿行過人流,與一陣風迎面。

  【我?小時候的生活還挺枯燥的,各種訓練和課程,不過也經常逃課就是了,一個人跑到城市裡閑逛之類……】

  栗色短發飄起的瞬間,她同白發的小男孩擦肩而過。

  青綠色眼眸轉過去,望見一片蒼藍。

  「啪嗒」。

  門開了,瀧見冬青在夜色裡驚醒。

  走進臥室正准備替她掖被子的五條悟微微一笑:「吵醒你了?」

  她搖搖頭,躺著看他一眼,忽然爬起來。昏暗裡,兩人的距離拉近,像個懸而未決的吻。

  他摸了摸她額頭。

  「還沒到子夜哦。」

  「滴答」、「滴答」,時針在向著明日轉動。虛掩的房門後,客廳燈光朦朧,眾人的交談聲漸漸微弱。

  「快裝飾完了,硝子和野薔薇大概等會過來。」

  還恍惚著的她只是怔怔凝視著五條悟,回憶起兩人剛相遇時。

  她睡相一直不老實,那時的他不太管她,結果一次變天後著涼發起高燒,缺醫少藥,病得很重。大概終於明白她有多脆弱的他放心不下,做什麼事都要不時來看看她的情況,甚至自此後就留下了秋冬換季時會格外注意她睡眠狀況的習慣。

  那一年午夜夢回,床邊總有人影,不笑的青年面容冷峻,看起來十分孤獨。

  「你還是覺得孤獨嗎?」

  心潮起伏,她問出了口。

  她一直遺憾他的人生自己全盤錯過,得知他的往事後,時常幻想自己更早與他相遇。

  二十八歲時正鬥志昂揚的他。十八歲時正青春年少的他。八歲時正率真無邪的他……

  但是,望見他的此刻,她忽然又醒悟。

  相遇永遠不算遲來。

  哪怕是垂垂老矣的八十八歲、八百八十歲、八萬八千歲—— 一生一會的摯愛,只要和他相遇,都是恰逢其時。

  被詢問的五條悟還沒有回答,瀧見冬青已經彎起眼眸。

  「完全的相互理解大概是做不到的事,或許我還會有感到孤獨的時候。」她笑著自語,「但我已經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該做的是什麼了。」

  眼前人是心上人,她終於有勇氣說。

  「——與孤獨和解吧,我已經不再懼怕它了。」

  凝視著的蒼藍眼眸因為意外睜大,她托腮,笑容燦爛,目送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離開了臥室。

  「滴答」、「滴答」。

  時鐘在轉動。

  成年之日就在眼前,她等待這一天已經數年。

  【如果成人了,就會有即使被拒絕也不害怕、再次獨自生活的勇氣嗎?】

  往昔還膽怯著的她不知道。

  但是,不會一直是小孩子,不能一直被當成小孩子,等到成年那天,就沒有借口再拖延——

  二十歲的生日,她要向他告白。

  不論是從家人變成戀人的契機,還是生活分崩離析的轉折……胸膛裡熾熱的戀心,要結束綿延的痛楚,即使只換來眼淚也罷。

  ——希望明天是個好晴天。

  指針轉動,釘崎野薔薇推門而入,打著哈欠看一眼時間,得意微笑。

  「哼哼,第一個送出祝福的是我了~」

  瀧見冬青還帶著笑,看少女輕快走來,反魂人偶正掛在腰間搖晃,紅繩奪目。

  沒上鎖的窗外起風了。

  第二陣敲門聲,家入硝子也臉帶倦色地走進屋。

  「哢噠」。

  午夜零點,指針重合的剎那,遠雷炸響。

  大雨滂沱而下,一根「紅繩」刺穿了她——


第38章 人外魔境新宿決戰

  音浪撼天動地。

  然而等轟鳴的雷聲迫近眼前了, 她才發覺,戰栗的並非自己的身軀,而是四周的空間。

  變起倉促,瀧見冬青和釘崎野薔薇兩個當事人都來不及反應, 居然是家入硝子率先回神, 在見血的瞬間就衝過來抓住了她們的手, 避免了三人在緊隨而至的激蕩中分離。

  ——萬華鏡般的旋轉光彩裡, 整個新宿分崩離析!

  空間錯位又融合的巨大力量將三人直拋而起,仿佛狂風吹起草芥。視野天旋地轉, 她暈眩前最後一眼, 只望見巨力下坍塌的事務所。

  再睜開眼, 風狂雨急,迎面打來。

  瀧見冬青半跪在地,被家入硝子扶住, 反轉術式治愈的力量經由交握的手源源不斷傳輸而至。

  刺進腹部的「紅繩」在雨中顯露原貌,臍帶的血肉鼓動著, 不斷吸啜她的咒力與血液……不、不對,還有別的什麼……

  她濕透的睫羽顫抖起來。

  ——是術式。

  剜骨抽髓的劇痛裡,「還魂」正在一絲一縷被臍帶吞吃。

  連接的另一頭, 釘崎野薔薇獨自站立著, 全身僵硬,手維持著攥緊腰間反魂人偶想要扯下的動作,再不能繼續分毫。

  瀧見冬青看了系著臍帶的人偶一眼, 苦笑。

  「幸若……」

  已經暴露過一次的武器, 要怎麼自然而然地送還到她身邊, 還能伺機而動?……當然是讓她以為是自己搶奪回來的。

  雨水如注,已經將三人都淋得濕透。震蕩似乎逐漸平息了, 原本就是殘垣斷壁的新宿廢墟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棟高層建築,幾乎被移平,然而,代表空間錯位的迷離光彩褪去後,另一道暗光壓抑的結界拔地而起,再度籠罩這片區域。

  家入硝子抬眼看了看閉合的結界,語氣還維持著冷靜:「瀧見,這咒具到底是什麼效果?」

  瀧見冬青一頓,強壓下劇痛定了定神。

  「……在吸取術式。」

  家入硝子和五感正常的釘崎野薔薇同時變了臉色。

  她不欲糾纏這一點,反問:「其他人怎麼樣,家入小姐,你有注意到嗎?」

  「空間震蕩的時候,似乎看見伏黑化身影子卷起一部分人,被拋向遠處了……」

  話音未落,有男性急促的呼喚聲穿過雨幕。

  「瀧見、釘崎!家入小姐!情況怎麼樣?!」

  她抬頭,望見七海建人匆匆奔來,身後還跟著提刀的乙骨憂太。

  兩方碰面,等家入硝子簡要介紹完,七海建人的神情已經不是難看足以形容。

  他手裡握著大概是異變前隨手撈起的水果刀,審視了一下釘崎野薔薇的狀態,沉聲對瀧見冬青說:「瀧見,我用一下術式。」

  她微微點頭。

  下一秒,刀光斬落臍帶7:3處的位置——落空了。更准確地說,是穿透了過去。

  明明擁有實體的臍帶牽扯在雨中,任憑如何嘗試都無法斬斷。在七海建人和乙骨憂太都無奈搖頭後,她深吸口氣,喃喃。

  「是血緣……」

  被制作成咒具的臍帶,成為了「瀧見」的血緣像征,如果不能斬斷「血緣」這一聯系,就無法對它造成傷害。

  自嘲的笑容溢出唇角,她想起六月時那場雨和死去的父母,忍不住閉了閉眼。

  終於衝破一點人偶控制的釘崎野薔薇發出嘶啞的聲音。

  「殺掉我吧!」

  橙發的少女紅著眼眶目光決絕。

  「因為還儲存著我的一部分靈魂,反魂人偶才能控制我——殺掉我,或許能從人偶入手阻止臍帶——」

  犧牲的決意沒能吐露完整,嘈雜的雨幕搖晃起來。簡直是剎那之間,結界內部的咒力噴湧,有如實質般衝天而起!

  他們所在的似乎是中心地帶,四面八方咒力潮湧,向著結界邊界傾瀉,然後,接二連三於半途生長出形體——

  作為這個國度「窪地」的新宿,在這十年間不斷積蓄著全國流淌而至的咒力,如今,這誰也無法計量、猶如汪洋的咒力一舉爆發,全部轉化為了咒靈!

  所有人都驚詫地怔在了原地。

  中心處仿佛風暴眼,暫時還平靜著,可咒力與咒靈的洪流奔騰,震顫了大地,同樣讓他們有了無法立足的窒息感。

  「真是夢回『百鬼夜行』和『澀谷事變』……不,比那陣仗更大……」七海建人也有了一瞬茫然。

  這已經不是人力能夠挽回的災難了。

  等這源源不絕的咒靈潮衝出結界,不光是新宿周邊,東京、乃至整個日本都會變成地獄。還有人能活下來嗎?就算是特級術師,恐怕也很難在這種量級的衝擊下自保……尤其是咒靈潮裡並不缺少特級。

  或許是面臨的局面原本就很糟糕,這次是瀧見冬青率先鎮定下來。

  她松開家入硝子的手,艱難起身,反轉術式的治愈效果消失,大腦反而在痛楚中更加清醒了。

  釘崎野薔薇站在她對面,抿住嘴唇:「冬青……」

  「別說傻話,」她語調冷靜,「這種時候,殺掉你也無濟於事。」

  乙骨憂太剛踏進咒力浪潮、試圖穩住身形清理咒靈,被她叫住。

  「乙骨前輩。」

  結界之外在騷動,同樣有什麼洶湧而來——被驅趕的人潮,與無數咒靈在結界邊緣重疊,兩方對衝的那一刻,鮮血染紅了新宿的土地。

  她伸出手。

  「聽說裡香小姐擁有咒力儲備的能力?請將戒指借給我。」

  特級過咒怨靈已經顯現,聞言抗拒到:「不要、不要,不想跟憂太以外的人連接!」

  乙骨憂太卻認真望她一眼,主動摘下了戒指。

  「裡香,」他將戒指放進特級過咒怨靈的掌心,「拜托了。」

  祈本裡香止住聲音,左右看看,還是怏怏地離開了他的身邊,飄向伸手的她。

  她臉色蒼白地微笑,拿起戒指。

  指環推進指根的時候,耳邊浮現出奶奶慈祥的低語,久遠的聲音柔和且朦朧,對她說:

  【冬青是有慈悲心的樹木。】

  根、皮、枝、葉,都有不同的功用,就連整個冬天都不會掉落的果實,也會成為動物越冬的糧倉。

  【它的代表意義,是「生命」哦。】

  「領域展開……」

  哀嚎。嘶吼。嘩啦不休的雨聲。

  她展開雙臂,仰頭看無星無月的天空,聲線平穩。

  「——濟生救死。」

  晦暗世界中,青綠色光華衝天而起!

  血染的土地一角,伏倒的殘枝撐開碎石浮土,迎著風雨長成參天大樹,枝冠撐開,覆蓋整個新宿。簌簌聲裡,點滴咒力與綠葉紅果一同飄零而下,猶如螢火點亮了天地。

  在這渺小又耀眼的光輝中,無窮無盡的咒靈潮一滯,如霜雪不斷消融,被撕裂身軀、斬斷手腳的人類,自瀕死狀態蘇醒,哭泣著停留於人間——

  .

  10月31日的鐘聲敲響,拉開大戰的序幕。

  第一分鐘。

  伏黑惠化身影子,只來得及裹住五條悟和虎杖悠仁,就被卷入劇震之中。

  坍毀的事務所掩埋了為慶生准備的精心裝飾和禮物,連院子裡的冬青樹都被砸斷,於大雨中轟然倒塌。

  第五分鐘。

  無暇顧及其他,影子勉強抵消空間轉移帶來的傷害,他們被拋向新宿之外,才穩住身形,結界就倏忽生長,封鎖了新宿。

  虎杖悠仁衝上前去,一拳擊中暗光凜然的帷幕:「可惡……是阻止外界術師入內——」

  第七分鐘。

  攻擊結界沒能取得成效,然而三人要面對更嚴峻的問題。

  地動山搖,從黑暗之後,衝出了數不盡的咒靈。

  震驚之色尚未退去,身後也傳來千百道雜亂的足音——

  一臉驚恐、不知道被什麼驅趕著的人潮,推搡著湧過了他們,瞬間將三人分割開來。

  皮肉被撕裂,肢體被扯斷,血液噴湧幾乎蓋過滂沱大雨,轉眼,身邊就變成了恐怖的地獄。

  伏黑惠甚至無暇感到憤怒或者悲哀,緩過的氣息再度提起,人身潰散,重歸十影形態,飛速穿梭在生死的浪濤裡開始阻截咒靈、拯救人類。

  第十二分鐘。

  虎杖悠仁還在結界邊緣,一邊救人一邊想要找到突破口。

  離得更遠一些的五條悟不知為何神情越來越陰沉,幾乎沒怎麼使用咒力,只憑借戰鬥經驗在人群裡游走。

  瀧見那邊出事了……?

  模糊猜測一閃而過,伏黑惠不由得分心關注老師的情況。

  「五條悟。」

  有人在人潮裡站住腳,與青年對面相視。

  人形,卻並非活人。制作得栩栩如生的人偶是年輕男性的模樣,正從容微笑著。

  五條悟卻似乎立刻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冷冷開口。

  「幸若,又是你。」

  被叫破身份的幸若還是很平靜,溫和得像是同老友敘舊。

  「很抱歉這次沒能親身前來見面,但在結束之前,多少有些話想與您聊一聊。」

  「你這種雜碎也只會怕死地躲在陰溝裡。」冷笑的五條悟撥開人流,向人偶的位置衝去。

  幸若並沒有躲。

  「自從二十余年前我就在關注您……可惜,澀谷、新宿,兩次大戰都因為自身的弱小錯過。」

  死於咒靈手下的妻兒父母,光怪陸離的世界背面,以及立於異常頂端的六眼神子,和當時困窘得連容身之處都沒有的他。

  逆著人潮,兩方接近了。

  「你為什麼會出生呢?」大雨之中,在心底咀嚼了千萬次的疑問湧出舌尖,幸若凝視已經逼近眼前的青年,「如果不出生,世界還是很平靜,也不會造就今天的我……」

  打破了世界的均衡、將本就愈演愈烈的咒靈與術師的爭端導向更加極端局面的最強術師,圍繞他的陰謀層出不窮,牽連多少無辜死者,可最終他並沒有擔負起拯救一切的期待。

  澀谷事變中死去的人。

  新宿決戰後死去的人。

  如果會輸的話,干脆一開始就不要出現——

  「不過,也感謝你出生了,讓我看到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人偶被一拳擊碎頭顱,他倒地之前還是暢快微笑著的,剩下的一只眼球盯著面露厭煩、神情冰冷的青年,斷斷續續發出了詛咒。

  「去死吧、五條神子,人類……不,新咒靈們、會感謝你的!」

  第十四分鐘。

  人偶倒下的那刻,結界被光芒點亮了——

  黑暗的籠中新宿,撐開冬青樹宏偉的剪影,樹影婆娑映出的剎那,咒靈潮突兀減弱,甚至有僅剩半個身軀的人躺在結界邊緣清醒地睜開了雙眼。

  五條悟回身,臉上冰冷融化成震悚。

  .

  子夜零點以來的第十九分鐘。

  領域展開的第五分鐘。

  特級過咒怨靈連接時間結束,艱難支撐消耗的咒力瞬間消失大半,瀧見冬青身體一晃,倚著巨樹的樹干才沒有栽倒在地。

  「給。」聲音微弱,她摘下戒指還給祈本裡香,看特級過咒怨靈焦急地衝向遠方祓除咒靈的乙骨憂太。

  其他人也離得很遠,七海建人陪在家入硝子身邊,保護她救治被「濟生救死」強行固定存活狀態的傷患,只剩無法動彈的釘崎野薔薇還陪著她。

  大雨被樹葉遮蔽,零星打落,橙發少女眼中卻依舊有水色滿溢。

  「冬青、停下吧……」

  即使是意外借助樹木打破範圍限制的奇跡的領域,也終將受限於人力。與反魂人偶共感的釘崎野薔薇已經捕捉到不祥的陰霾。

  是啊。

  該停下了。

  咒力即將見底,術式也逐漸破碎,她該考慮結局了。

  「野薔薇,」不可思議,她又有了一點力氣,說出的話流暢異常,「臍帶截留的『還魂』,應該足夠支撐你的復活狀態,不過恐怕沒辦法擺脫反魂人偶。」

  釘崎野薔薇睜大雙眼。

  「七海先生……有點棘手……希望你們之後能研究出解決的辦法。」

  還有四周那些沒被救治完的傷者,如果現在撤掉領域,只有死路一條。

  要怎麼拖延領域消散的時間?

  她輕輕嘆了口氣,僵硬的手掌貼上背後的樹干。

  冬青樹還在不斷飄落葉片和果實,枝葉漸漸稀疏了,她掌心挨近的時候,傳來溫柔的回應。

  「噗嗤」。

  順從著心願,一根枝條探下樹梢,穿透了她的心髒。

  她被挑了起來。

  「冬青——!」

  釘崎野薔薇的嘶喊越來越遠,越來越多的樹枝伸向她,托著她來到樹冠之上,俯瞰整個新宿。

  漆黑的結界猶如牢籠閉鎖著這片天地。

  她極目遠眺,望向最後關切的方向。

  看不見五條悟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那裡。

  枝條交織的木弓送來手邊,她支撐著不斷腐爛化作冬青樹養料的身軀,挽弓如滿月。

  青綠色的靈魂,彙聚成箭矢——

  .

  第二十分鐘。

  狂風卷起,離弦的箭矢射穿了結界。

  覆蓋新宿的黑暗應勢破碎,五條悟抬頭,望見了橫貫蒼穹的流星。

  青綠色光流輕盈如飛鳥投林,沒入心口的剎那,牽絆他十年的無形聯系斷開——清溪似的咒力斷流,換來整個天地敞開懷抱。

  新宿地區的咒力幾乎停頓了一下,向他洶湧而來。

  原本的焦躁化作一瞬空白,而後,蒼藍眼眸在咒力狂潮裡點亮了燃燒的怒色!

  超越全盛狀態的青年踏空掠起,「無下限」術式發動,極限操作下的「蒼」撕裂雨雲,分化千萬以新宿為中心向整個東京蔓延,阻截逃逸的咒靈。

  天空一線彎彎月牙剛露頭,就被漫天蒼藍色淹沒。猶如逆轉日夜,下一次眨眼,那瑰麗明淨的色彩灑落人間,砸碎了晴晝!

  .

  她第一次挽弓學射箭,當然也是五條悟教的。

  青年親手做的練習短弓被握在手裡,剛剛好的重量和弧度,她抿著唇發力,不得要領,被耐心的他握住顫抖的雙手,引領著張開弓弦。

  木棍裹著棉布,教她的人笑眯眯地退開,來到弓箭前方,比了比自己的心口。

  「一般要瞄准致命部位,人類的話就是心髒、脖子……來,試試看?」

  不想傷害他。膽怯的她力氣不足,手臂開始搖晃,卻還是在正色要求中松開弓弦。

  歪歪扭扭的木棍,在青年胸膛留下白色痕跡。

  「唉呀,偏了一點。」被射中的人笑著鼓勵她,「沒關系,多多練習,下次一定會正中靶心!」

  於是她也露出笑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原本瘦小無力的手,已經生出老繭,足夠在千百次的挽弓中穩如磐石。

  瀧見冬青向後靠去,驕傲地說。

  「我這次可沒射偏哦!」

  坐在她背後的青年支撐著她,含笑誇獎:「是啊,超准的,畢竟是我教出來的嘛。」

  有淡淡的風,水汽與土腥氣撲鼻,她栗色長發飄起。

  片刻沉默,她問。

  「你會不會很傷心?」

  不等五條悟回答,她又馬上接。

  「傷心也沒辦法啦,有很多人要救,我只想得出這種笨辦法……」

  今天是10月31日,她的計劃還沒開始就被迫結束了。

  被斬斷的牽絆,讓心頭空空落落,她喃喃。

  「『還魂』對你來說是束縛嗎?我知道你很多次都想離開……但我太害怕被丟下了。」

  那麼多恐懼,那麼多感情,那麼多期盼,全部成為空想,可她反倒露出釋然的笑容。

  告白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吞下,她第一次叫出身後人的名字。

  「悟。」

  算了吧,希望最後留給你的不是詛咒。

  「——走吧。你自由了。」

  抬頭的那刻,雨雲散去,夜幕上的月牙正恬靜安睡,天涯盡頭,依稀亮起了蒼藍色的晝光。

  今天一定是個好晴天。

  她笑著起身。

  兒時爺爺慢悠悠讀詩的聲音,再度於耳畔回響: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明亮得不可思議的月色,落在她肩頭頰側,一片惹人憐愛的皎白。

  她向前走,今夜的明月將一路照耀著她,遠送千裡萬裡,送她去往蒼藍之外——

  南去吧。

  是游子歸鄉的時候了。


第39章 南去ヾ

  天放晴了。

  一連數日都是澄澈如洗的蒼空明日, 照耀著仍屹立於新宿之上的參天巨樹。

  冬青扎根在被夷平為廢墟、血染的土地裡,自由自在地舒展枝椏,碧葉紅果與青綠色的咒力微光隨風飄蕩,繼續庇護樹蔭下的生命, 即使自身正逐漸凋零。

  釘崎野薔薇站在斑駁搖晃的日影裡, 眺望了片刻樹冠裡的枯枝敗葉, 再度舉步。

  簌簌的風聲過耳, 有人來到她身邊。

  「野薔薇。」虎杖悠仁聲音低沉,「家入小姐的救治快結束了, 你不去醫療點檢查一下嗎?」

  她漫步著, 腰間裹滿符咒的反魂人偶隨腳步起伏:「一開始就檢查過了吧。隔絕措施還不錯, 沒有再被控制。」

  同期指的並不是這個,但欲言又止一陣,還是沒有多說, 陪著她靜靜穿過連綿的樹蔭。

  不知不覺,來到了靠近邊緣的位置。

  醫療點設置在反方向, 這一邊少見人跡,空曠得有些清冷。兩人的步伐變慢了。

  灰頭土臉的銀發咒言師用獨臂擦擦汗,紫眸看向接近的他們, 點了點頭。

  「狗卷前輩。」虎杖悠仁打招呼, 「……還在清理嗎?」

  「鮭魚。」

  已經離得不遠,從這裡就能輕松望見被來回翻找的痕跡,和重新平整過、又打下地基的房屋一角雛形。

  三人腳下有暗影翻湧, 滲透在每一寸泥土裡, 似乎在搜尋什麼。

  虎杖悠仁叫住影子:「惠。」

  暗影停了下來, 升騰入空中,化作人形。

  滿臉疲憊的伏黑惠有所預料般開口分享到:「能找到的基本都翻出來了……大部分損壞嚴重, 不知道五條老師會怎麼處理。」

  「他打算一件件修復吧。」一直沉默的釘崎野薔薇忽然說,「外界購入的電器可以再買,事務所還有相當一部分陳設是手工制品,既然他能做出來,當然就可以修好。」

  話音落下,四人都忍不住望向前方。

  磚石壘砌的房屋一角外,就是分類堆積的物品殘骸,不過戰後平靜宣告要重建事務所的人並不在那裡忙碌,只能隱約瞥見重重遮擋後一點背影。

  .

  「七海先生,狀態如何?」

  「正常。」

  伊地知潔高在本子上記錄著,往後又退了幾步,跨出冬青樹蔭庇的範圍,看向同樣走出樹影的七海建人。

  「現在呢?」

  「咒力的補充消失了。」

  「那麼,只要這棵樹還沒有徹底枯死、『還魂』就不會失效……」

  他繼續在便攜本上書寫,過了一會,有些猶豫地問到。

  「五條先生那邊是什麼情況……?」

  七海建人回到樹影內,淡淡回:「直接去問他更好吧。」

  「……他現在的樣子……」

  「雖然不算好事,但他一向很理智,瀧見犧牲的時候不也第一時間選擇了消滅咒靈救人嗎。」

  撕裂雨夜的蒼藍色,將本該造成嚴重傷亡的咒靈潮遏制在了新宿周邊,沒有進一步損害東京其他地區。難以想像五條悟是怎麼在恢復實力的瞬間就做出決斷並付諸實施的。

  或許難以撼動的心智才是最強術師遠超同儕的原因。

  伊地知潔高躊躇地嘆氣,攥著紙筆往回走,繞一圈,抵達近日徘徊多次的地點。

  白發青年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不斷翻找殘骸或砌磚鋪牆,而是罕見地躺在搖椅裡——木質搖椅是昨天剛修復完畢的——十分悠閑的模樣。

  他腳步緩慢,走近了才發現對方正拿著什麼東西。

  「五條先生……」

  平穩地從濕透了又陰干的信封裡抽出皺巴巴的信紙,五條悟沒有抬眼,只是應到。

  「伊地知啊,怎麼了?」

  伊地知潔高小心一瞥,捕捉到信封上已經模糊的清利字跡,像女孩子的手筆。

  【致 五條】

  他沒敢再看,繃直了背,翻開本子:「家入小姐想要收集大家的身體情況,尤其是『還魂』的狀態……您感覺如何?」

  「還不錯。」被詢問的人果然如同七海建人判斷的那樣,情緒穩定、思維清晰,「咒力限制基本消失,除了野薔薇那部分被人偶奪取的術式,剩下的『還魂』冬青都送給我了。」

  「冬青」,這幾天所有人避而不談的名字被青年平靜說出,讓他心頭一緊。

  伊地知潔高磕絆了一下:「那、我明白了,十分感謝……」

  他寫完記錄,抬頭,因為高度的差距還是不免掃到了信紙的內容。

  【又是一年雨季,在冬意造訪前,想將這封信交給你。

  (大段塗改)

  (大段塗改)

  (因為自暴自棄筆跡變得潦草)

  都說愛戀會使人成為詩人,但我寫了一封接一封的信,怎麼也無法把心緒描述成足夠優美的語句……我並非文豪,輸在才學,可絕不是戀心不如人。

  這是一封也不會被你看到的信。

  我預想過許許多多的告白方式,試圖斟酌每一個要說出口的字,如今又覺得,成功與這些都無關,只取決於你。

  你懷抱著怎樣的心意?與我相同嗎?

  為此輾轉反側的每一個夜晚,才深覺「愛」並非良藥,或許真像你所說的那樣,是「詛咒」也說不定。

  (大段塗改)

  (筆跡恢復端正)

  是「詛咒」也好。還記得來生家的委托嗎?比起來生愛,我寧願成為來生椿,在太過濃烈的愛裡腐蝕成無頭的怪物——我並非想要「詛咒」你,而是期盼你來「詛咒」我吧。

  從幼時被拋棄那一刻起,就有疑問在我心底啼哭不休。

  ——我是沒人要的孩子嗎?

  奶奶去世後,再也沒有人會一遍接一遍否定我的疑問……要得到很多很多愛,要成為最珍貴的那個,「瀧見冬青」不是可以隨意丟下的「身外之物」,我要成為誰的血中血、肉中肉、骨中骨——

  然而選擇你的話,想必永遠無法實現這願望。

  真是煎熬……但想了又想,滿足遠遠大過遺憾。

  我喜歡一個人。

  十二歲他挽救我於萬一,陪我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教會我成為更勇敢的人,像我的家人,像我的朋友,像我的戀人,是個擁有慈悲心的好人。

  就算不喜歡我,也希望他喜歡的人、喜歡的世界,不要辜負他。

  .

  瀧見冬青

  2028年6月末

  於屋久島渡輪】


第40章 南去ゝ

  12月的京都已經成為寒冬的盤踞之所。

  他穿過門扉進入咒術總監會大樓時, 裹挾著滿身蕭索冰冷的氣息,不知是懾於這氣息,還是近一月來被反復提及的往日威名,途經之處人群紛紛避讓, 只留給他一片寂靜。

  五條悟視若無睹, 獨自走向最高層的會長辦公室。

  推開門, 交談聲滿溢而出, 他隔著墨鏡掃一眼室內,有些意外。

  難得的人員齊聚, 除去留在新宿的釘崎野薔薇、七海建人和負責坐鎮保護他們的乙骨憂太, 虎杖悠仁、伏黑惠、狗卷棘、三輪霞, 乃至時常忙得不見人影的禪院真希都在屋子裡,見他入內,都中止了談話望來。

  五條悟點頭回應, 隨手帶上門。

  會長辦公室清空了一面牆,貼著一副詳盡的巨型地圖, 幾乎能鎖定日本境內的每一條街道,有不少區域釘著紅色的圖釘。

  他走到人群聚集的地圖前,不見動手, 身旁盒子裡的新圖釘就漂浮而起, 一閃,深深刺入地圖一角,點綴上又一抹紅色。

  「那麼, 這一個新生活教的分部也被清理掉了……」三輪霞翻開資料本標注, 點了點數, 「目前探查到的差不多就是這些,基本肅清完畢, 新目標要等對邪教徒的審訊結束、挖出新情報才行。」

  禪院真希問:「五條老師,沒找到什麼線索嗎?」

  近期連軸轉跑遍日本、單槍匹馬挑翻了大部分新生活教分部的五條悟平淡回到:「沒發現總部的位置。伊地知留下收拾,或許會有什麼收獲。」

  這麼說著的他並不像抱有期待的樣子。

  「真希,麻煩繼續發動總監會的力量。」他露出微笑,殘存的冷峻化開,「如果有新的線索就聯系我,我先回新宿了。」

  原本是虎杖悠仁、伏黑惠和狗卷棘在根據總監會提供的情報追查新生活教蹤跡,但他的怒火並未停歇,才會特意放下修復事務所的工作,親自跑一趟京都,又輾轉全國。

  如今秋天結束,凄涼的冬日似乎終於冷卻幾分胸膛中的燒灼感,他想起重新搭起框架的院落房屋,覺得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離開前,學生們一起送他下樓。

  有披著鬥篷的瘦弱男性低頭走來,差點迎面撞上他們,被眼疾手快的三輪霞一把拉住。

  秘書長頭疼地提醒:「天生目術師,多少注意看路,當心受傷。」

  捧著水晶球的天生目驚慌地抬頭瞥了眼,見人影幢幢,頓時緊張起來,小聲道歉:「不好意思……我不太留心四周……」

  禪院真希在兩人對話時簡要介紹了一句。

  「天生目,一級術師,術式是『靈視』,能觀察到不少奇特的線索。目前在總監會供職。」

  「對不起、打擾了。」一看就不怎麼社交的天生目拉了拉鬥篷,舉高水晶球,垂落的視線一個勁盯著淨透的球體,飛快貼到牆邊。

  一行人都沒把小插曲放在心上,道路暢通後繼續向前走,然而,原本安安靜靜的天生目輕咦一聲,忽然喃喃開口。

  「啊……請您留步……!」

  被叫住的五條悟回過頭。

  天生目的鬥篷已經滑下去了,水晶球被舉到他雙眼前,映出青年的身影。

  「您的身體裡,有靈魂正在熱烈燃燒著呢——」

  完全忘記恐懼的男性眼眸發亮,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球體,水晶凌然的光輝映入他眼底,浮現一點青綠色。

  五條悟應得緩慢。

  「你說什麼?」

  「靈視」中,沉眠的少女靈魂潛藏在青年的身影深處,仿佛柴薪般燃燒著青綠色火焰。天生目為這不曾見過的景像感嘆著。

  「似乎是將靈魂抽出、逃逸寄居到別人身體裡的手段……術式真是多種多樣啊,竟然能這樣強行存活一段時間——您如果擔心的話,還是盡早請人驅趕掉陌生靈魂比較好,萬一被寄生就麻煩了……」

  他不自覺的興奮碎碎念,中斷於青年的眼神。

  .

  「瀧見的情況和我不一樣。雖然『十影』詛咒可以在虛實之間轉化,但我頭一次用來探查靈魂位置……」

  伏黑惠神情凝重。

  12月7日,覆蓋新宿的冬青樹枯死的枝葉幾乎占據大半。大戰裡被波及的人經過家入硝子不眠不休的救治,大部分恢復健康回到住處,只剩小半還停留在醫療點休養。

  返回事務所附近的他們支起帳篷短暫安頓下來,立刻投入對天生目觀察結果的討論。

  「就算不提危險性,」七海建人冷靜地提出異議,「要怎麼喚醒瀧見的靈魂、喚醒了又怎麼救她?」

  存世的「還魂」術式,一部分被咒具臍帶吸收、帶在釘崎野薔薇身邊,大半被瀧見冬青的靈魂存儲贈予了五條悟,還有一份是乙骨憂太舍棄生得術式「模仿」得來,全部只能作用於自身,根本無法復活別人——哪怕是術式的原主人都不行。

  瀧見冬青的軀體已經完全腐爛成為冬青樹養料,只剩受損瀕死的靈魂,一旦蘇醒,到底是加速崩潰還是出現奇跡?

  率先提出構想、又一直沉默旁觀他們討論的五條悟終於發聲。

  「冬青樹。」

  在一道道不明所以的視線中,他說。

  「就像憂太寄魂在特級過咒怨靈內,冬青也可以。」

  其他人面露驚訝。

  ——這顆被瀧見冬青領域催生、又吸收了她血肉的巨樹,或許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身軀……

  「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如此做下決斷的青年向伏黑惠示意,起身走向帳篷裡側的床鋪。

  暗影無聲蔓延而來,他合上雙眼,克制反擊的衝動任由影子向軀體深處下潛、意識跟在其後沒入靈魂——

  觸碰到青綠色的瞬間,他失去了意識。

  .

  她從森林裡跑出來時已經是午後。

  常年繚繞在古木間的濕潤霧氣,猶如輕紗披在她身周,下一刻又隨著迎面的風絲絲縷縷消散了。

  即將年滿的十歲的瀧見冬青將冷霧拋下,拍著蹭髒的寬大T恤向前跑。

  秋末的屋久島天晴氣朗,日光普照下,蒼翠深林漸變成灰白街道,她沿著蜿蜒的路途前進,來到遼闊的淺藍旁邊。

  海浪層層疊疊湧上岸,她拎著鞋赤腳走過水波,哼著歌甩了甩頭,栗色短發蓬松炸起,像一只剛打過滾的小狗。

  晴晝的海洋閃閃發光,波濤仿佛破碎的銀鏡,映得她也滿身斑駁水色。

  海鷗在長鳴。

  啼聲裡,她無憂無慮地抬起頭,而後忽然一怔。

  視線落去的方向,身著和服的男孩子踏過潮水,掀開純白的睫羽——他從海的深處、天的盡頭來,一雙眼眸是瑰麗明淨的蒼藍色。

  起風了。

  青綠凝望蒼藍,瀧見冬青呆呆止步。


第41章 南去ゞ

  「我對他一見鐘情了。」

  瀧見冬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正托腮坐在午後的台階上。

  已經放學的校園靜謐又空曠,風吹過綠植,攜著潮聲湧來她們耳畔。可惜身邊的玩伴完全不關注她莊嚴且慎重的宣告,一個勁埋頭啃零食, 嘴裡「哢嚓哢嚓」作響。

  擺出深沉表情的她沒能繼續訴說自己纖細幽微的心緒, 很快被不絕於耳的「哢嚓哢嚓」氣到環起雙手。

  「陽子!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咬著半截薯片的小島陽子無辜抬眼。

  「大姐頭, 」扎著黑色卷發、虎牙尖尖的女孩子迅速吃掉薯片, 拍拍手嚴肅點頭,「我聽著呢, 你看上誰了, 明天我就去教育他怎麼做合格男友——」

  瀧見冬青冷笑:「這不是完全沒在聽嗎。」

  瞪了漏掉前因後果全程狀況外的玩伴一眼, 她一把搶過還剩半包的薯片,「哢嚓哢嚓」宣布。

  「明天不給你帶零食了!」

  小島陽子頓時眼淚汪汪,拽起書包跟在她身後跳下台階:「大姐頭、大姐頭, 再說一次吧,這次我會認真聽的……!」

  她大步走過廣場, 把空掉的包裝袋扔進垃圾簍,氣呼呼地跨出校門。

  「我不想說啦!」

  「嗚……可是,之前班級裡那些女生扎堆討論戀愛話題、給男生送情書的時候, 大姐頭你不是說『真無聊』嗎……」

  加起來才勉強夠到成年年齡的兩個女孩子, 堂而皇之地談起「戀愛」和「情書」,莫名有種使人發笑的天真。

  提著書包的小學生瀧見冬青回頭:「那怎麼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小島陽子小聲嘀咕,「男生都差不多嘛, 莽莽撞撞的,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屋久島唯一的小學被她們拋在身後, 走不了幾步,蔚藍海波映入視線。

  10月的海島氣候宜人, 日光暖洋洋地擁抱著天地。

  瀧見冬青因為身世和從小就幫著奶奶打理雜貨鋪的原因,一向是島上的「名人」,走出學校後一路遇見的居民紛紛招呼到。

  「才回家?放學有一陣了哦。」

  「冬青,雜貨鋪什麼時候上架新貨物?我之前和瀧見奶奶商量過,麻煩她買一點東西的……」

  「放學啦冬青。」

  她一一回應,然後有點不耐煩地拽住小島陽子,開始飛奔,穿過窄長的街道,一口氣跑回了雜貨鋪附近。

  「大、大姐頭,跑不動了……」小島陽子一停下就扒住她肩膀艱難喘氣,被她得意地批評。

  「完全不行啊陽子,體力真差勁,以後打架會輸的。」

  「我是、技巧派……」

  小島陽子被她拉著搖搖晃晃往前走,幾分鐘後,「瀧見雜貨鋪」的招牌出現在眼前。

  今天不知為何店鋪裡擠滿了客人。

  她也吃了一驚,觀望一會,隱約生出某種猜測,而緩過氣的小島陽子擼起校服的長袖,一馬當先地衝進去替她開路了。

  仿佛兩尾魚鑽進荷塘,她們順利擠到前排,踮起腳尖,看見了櫃台後矮小的身影。

  坐著高腳凳還是顯得身量不足的男孩子一手操作著結賬系統,一手扯下塑料袋往裡放商品,即使在眾目睽睽之下依舊神情淡定、姿態從容。

  他有一頭顯眼的白發,身上和服印著蜻蜓圖案,顯然是某種高檔布料,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不屬於這個島嶼的氣息。

  「承惠2060日元。」

  男孩子送走一個客人,又迎來下一個,繁雜的小商品堆滿櫃台,他只是抬眼一掃,就利落地開始輸入種類和數量,最後收拾好結賬,居然分毫不差。

  嘖嘖稱奇的女性出門前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他幾眼。

  男孩子對滿屋稀奇的打量視若無睹,漂亮得讓人屏住呼吸的蒼藍眼眸落在顧客排起的隊伍裡。

  「不准插隊。」他對不耐煩想往前擠的人說,「不然就出去。」

  冷靜平和的語氣,但被盯著的人訕訕地退了兩步,竟然不敢跟他對視。

  小島陽子從進來起就沒閉上的嘴開合幾下,看看他又看看瀧見冬青,喃喃。

  「大姐頭,你說得對。這怎麼一樣啊……」

  瀧見冬青撇嘴,不理呆若木雞的玩伴,彎腰鑽進櫃台後。

  「悟!怎麼留下你看店,奶奶出去了嗎?」

  男孩子伸手拉住她,等她在另一方高腳凳上坐穩,才松手微笑。

  「瀧見奶奶說有新貨物到了,要出門半天,我替她招待一下。」

  她一邊點頭一邊放下書包塞進櫃台底,熟練地挽起袖子招呼客人。

  「這個?只剩貨架上的兩包啦,要買的話一起帶走吧——」

  .

  晚餐過後,兩個小孩子一起在院子裡休息。

  冬青樹樹梢上是閃閃發亮的銀河,他們並肩躺在寬大的搖椅上,瀧見冬青抬手畫個圈,語帶遺憾。

  「要是你再早來一兩個月,就能看到螢火蟲啦。」

  地上是拖長的蟲鳴,低沉啼叫的鳥兒飛過天空,他們在生機勃勃的夜曲裡搖晃,被摩挲得光滑一片的木質搖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收拾完的瀧見奶奶拿著薄毯走過來:「快入冬了,別貪涼,當心生病。」

  蓋毯子的時候,老人摸了摸五條悟的頭。

  「已經一周了……孩子,你還不想回家嗎?」

  瀧見冬青在一旁咕噥:「奶奶,悟都說他是自己來島上的了……」

  瀧見奶奶嚴肅地看她一眼:「離家出走可不是好事,家裡人要急壞了!」

  忽然出現在海邊、又被她帶回來的陌生男孩子,顯然並非島上居民的子女,但瀧見奶奶報警後,警察也沒能查到姓氏為「五條」的游客,想帶五條悟去發布廣播辨認親屬,也被相當有主見的他斷然拒絕。

  【我是自己來屋久島的。不需要監護人,我可以獨自生活。】

  明明還年幼的他對警察如此陳述,交談時的態度仿佛平等的成年人。

  屋久島居民不多,設施不完備,考量來考量去,最後還是把一時半會無法離開的他交給了品德有口皆碑的瀧見奶奶,三人共同生活到今天,已經七天有余。

  被追問過不少次家人問題的五條悟重申:「不是離家出走。」

  他有些煩惱地嘆氣。

  「我家不怎麼管我的事,而且我早就過了需要監護的年紀了。」

  從正式開始咒術訓練,他實力一日千裡,沒幾年就能隨心所欲甩開家裡安排的護衛獨自逃課逛街……就算真是眼下身體的年齡,五條家也不敢對他離開東京跑到偏遠海島的行為抱怨什麼。

  可惜瀧見奶奶抓錯重點,露出了痛惜的表情。

  「你的父母……」

  五條悟:「……」

  把五條家的情況解釋清楚似乎不太可能,他決定略過這些,隨口回到。

  「很小就分開了,我幾乎沒見過他們。」

  氣氛越來越凝重,瀧見奶奶不敢再問,長吁短嘆地回屋了。

  瀧見冬青靠近他耳邊,小聲說。

  「沒關系……我也不怎麼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反正有沒有他們都是一樣生活嘛。」

  她猶豫了一會,還是勇敢地張開雙臂抱了抱他,露出笑臉。

  「以後就是我們陪著你啦!」


第42章 南去々

  窸窸窣窣, 毛絨絨的栗色腦袋從房門後探出來。

  瀧見奶奶笑呵呵地招招手:「冬青,來,讓奶奶看看。」

  青綠色眼眸亮晶晶的,眨了又眨, 猶豫片刻, 它的主人還是推開門輕盈地跑進了客廳。

  「我的手藝果然沒退步, 」瀧見奶奶笑眯眯地摸摸她的頭, 已經生出皺紋與斑點的手指穿過亂蓬蓬的栗色短發,捋順了糾纏發絲, 將一枚葉片狀的發夾推進鬢角, 壓住一邊的短發, 「好,漂亮的小姑娘可以出門了!」

  紅莓色的布料縫制出的長裙裙擺還在搖晃,貼著她小腿, 她摸摸細密的針腳,一步三回頭地走向玄關。

  瀧見奶奶揮揮手:「再不走小悟要回來了哦?」

  緊張的瀧見冬青立刻拉開屋門, 一邊跑一邊道別。

  「我、我出發啦,奶奶!」

  「玩得開心——」老人帶笑的話被留在身後,她跑遠了。

  十月下旬, 棕櫚樹懶洋洋地佇立在街邊, 目送她像一道霓虹飄過重重屋宇,往更南方去。

  是學校放假的日子,輕快走到半路, 正趴在二樓臥室窗口的小島陽子大吃一驚地探出頭來。

  「大姐頭!你怎麼穿裙子了!」

  瀧見冬青抬頭望一眼:「別說得好像海龜穿鞋一樣——」

  剛來島上那兩年, 瀧見奶奶還喜歡給她買顏色鮮亮的小裙子, 但是之後她上山下海到處摸爬滾打,好氣又好笑的奶奶為了減少換洗的工作量, 漸漸地只剩下很男孩子氣的深色系衣服了。

  幾年不穿裙子,她也有些不自在,按了按裙擺強裝鎮定。

  小島陽子攀著窗沿大聲問:「你要去玩嗎?帶我一個吧!」

  沒等她拒絕,女孩子一溜煙衝出家門到了面前,圍著她轉圈。

  「帶我一個嘛大姐頭!」

  再想甩掉已經來不及了,她板著臉帶著小尾巴繼續往前,來到溫泉聚集的區域,遇上第二個不速之客。

  「哼。瀧見。」

  蹲在【平內湯屋】舊店面前的男孩子人還沒起身,找茬的話就扔到了兩人跟前。

  小島陽子怒目而視:「平內湯丸,你想挨揍嗎!」

  「別叫我全名。」臭著臉的男孩子理著寸頭,圓臉圓眼,的確很像一顆丸子。

  他站直了,比小島陽子要高一點,身材倒是瘦長的,還穿著皺巴巴的學校制服。

  「平內」一家祖祖輩輩生活在屋久島,經營著一家湯屋,可惜近些年常住人口減少,旅游業也一般,導致收入不見起色。繼承湯屋的平內源年輕時就外出闖蕩,只留下妻子獨自在島上撫養兒子平內湯丸,然而平內夫人由於勞累過度早早去世,幾乎是瀧見冬青來島上不久,「平內湯屋」就倒閉了,只剩平內湯丸一個人,靠著東家買衣西家送飯一路長起來——

  瀧見奶奶是伸出援手的人裡最上心的那個,從衣食住行掛念到學校成績,比那個據說在鹿兒島縣打工定時寄錢回來的父親平內源更像平內湯丸的家人。

  瀧見冬青原本對隔三差五來家裡蹭飯的平內湯丸沒什麼意見,但沒想到對方反倒覺得自己的愛被搶走,一直致力於招惹排擠她。

  自從她被欺負哭、躲進森林讓瀧見奶奶找了大半天的那次衝突後,平內湯丸就被禁止再來雜貨鋪吃飯。雙方相看兩厭,偶爾學校碰面、路上偶遇都免不了拉開架勢撕扯一場。

  深知他們不對付的小島陽子當仁不讓站出來:「別擋道,耽誤大姐頭的事你就完了。」

  ……這不是完全起到反效果嗎。

  瀧見冬青無語,果然看見致力於給她找不痛快的平內湯丸來了精神。

  「你們別想過去,」他張開雙臂,「除非跨過我的屍體!」

  下一秒,一拳把他揍倒在地的瀧見冬青冷酷開口。

  「滾。」

  平內湯丸比她大兩三歲,已經升上初中部——並沒什麼用處,她今年衛冕屋久島「孩子王」,可不是靠雜貨鋪層出不窮的零食和玩具,而是從剛會跑教訓到初中部的打架本領。

  真不知道他屢戰屢敗還在每一次見面嘴賤討打是出於什麼心理……

  預定的時間快到了,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約五條悟去西部林道逛逛,決不能在這裡耽誤——

  「冬青?」

  意料之外的聲音,讓還沒收回拳頭的她渾身一僵。

  平內湯丸捂著鼻子躺在地上,她看看指節上沾到的血跡,急中生智,瞬間彎腰一把薅住他的手裝模作樣往上拉。

  「啊哈哈哈,悟,你怎麼在這裡?」她無辜微笑,「平內君突然流鼻血了,我正准備扶他起來呢……」

  狀況外的小島陽子看看五條悟又看看她,一臉茫然:「大姐頭,不是你把他……」

  「閉嘴,陽子,你不看氣氛的嗎。」她從微笑裡擠出小聲的斥責。

  不肯起來的平內湯丸發出嘲笑聲,得到小島陽子的怒視。

  「你笑什麼!」

  瀧見冬青攥著他的手在用力,他笑容扭曲,終於學會委婉點,陰陽怪氣地回:「我想起高興的事。」

  把他強行拉起來的瀧見冬青甜甜微笑,自以為隱蔽地狠狠踩了他一腳。

  「什麼嘛,說出來分享一下?」

  「最近,有一部很搞笑的電視劇誒,」平內湯丸臉色猙獰,忍住叫聲,「誠心推薦你們去看……《我是大哥大》……」

  直覺他沒說好話,她眯起雙眼盯他一眼,還是不想浪費時間的心情占了上風,松開手。

  留下百般不情願的小島陽子看住平內湯丸,她理了理起褶的長裙,若無其事地走向一直彎著嘴角旁觀的人。

  「不是約好在西部林道入口見嘛?」

  「想著你大概快到了,就往這邊走了一段。」

  兩人穿過溫泉區域的時候,途經一家正在放電視的旅店,演員台詞跳出安靜街道。

  ——【明美,你講話不看場合的嗎?!場合!】

  瀧見冬青腳步一頓,「哢嚓哢嚓」轉過僵硬的腦袋。

  電視裡,一身制服裙的少女可可愛愛地揮舞著「天靈靈地靈靈」的手勢送走心上人,轉頭扭曲了漂亮的五官,對女伴怒吼,然後惡狠狠地一腳踹中了倒地的敵人。

  屋裡的旅店老板哈哈大笑,跟誰在聊天:「不良少女裝乖還蠻搞笑的,這部劇最近很火,打發時間挺不錯——」

  「不良少女」。

  「裝乖」。

  總感覺每個詞都在影射自己的瀧見冬青呆呆收回視線,幾秒後,針對平內湯丸的爆炸怒氣打碎一顆少女心,她咬住嘴唇,被氣哭了。

  「根本、就是那家伙湊上來挑釁,」她掉著眼淚去看身邊的人,「我才不是隨隨便便揍他的……!」

  期待的約會泡湯了,虧她特意拜托奶奶做的新裙子——委屈得不行的瀧見冬青說話也語無倫次。

  可是辯解剛開始,失笑的五條悟就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指尖滑過葉片發卡,落下來,比了個和電視裡一樣「施展魔法」的手勢,故意模仿到。

  「天靈靈地靈靈。」

  含著眼淚的瀧見冬青抬眸看他。

  他替她擦掉眼淚,語調溫和。

  「我知道。新裙子很漂亮,冬青一直很好,要有這種自信啊。」


第43章 南去ぁ

  10月31日, 20:14。

  她從院子裡進屋的時候起了風。

  淅淅瀝瀝的雨絲,緊跟著足音飄進門扉,瀧見冬青回頭看一眼,怏怏地咕噥起來。

  「雨還沒停啊……」

  從19:00開始落下的細雨, 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反倒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屋久島向來有「一個月下三十五天的雨」的俗語, 但即使在這個日本降雨量最多的地方呆了八年, 她仍然不喜歡雨天。

  至少希望生日這種重要的日子天氣晴朗……她耷拉著眉眼把雨點關在門後,走進客廳。

  已經是夜晚, 家裡開著燈, 坐在桌邊的瀧見奶奶招招手。

  「要吹蠟燭了, 快來坐好喲。」

  瀧見冬青笑逐顏開,將遺憾拋之腦後,快樂地小跑過去, 坐在了奶奶對面。

  插好最後一根蠟燭,五條悟轉去關燈, 瀧見奶奶抬手點火,燈光熄滅的剎那,十團火苗亮了起來。

  有人在她身邊落座。

  20:31, 時鐘滴答作響。

  借著微渺的火光, 她看了看身邊的五條悟和對面的奶奶,眉眼彎彎,交握雙手, 闔上了雙眼。

  要許個什麼願望呢?

  無憂無慮的她思緒散漫, 黑漆漆的視線卻忽然一亮——絕非生日蠟燭能點亮的光輝中, 視線驀然拉高。

  .

  「她」撞到了一個陌生男性。

  高速移動停止時的衝擊,即使有術式中和仍然讓對方一個踉蹌。

  【抱歉。】

  簡短地留下一句話, 「她」繼續向前。

  .

  「怎麼了,想不出願望來嗎?」

  奶奶笑呵呵的聲音拉回她的神智,瀧見冬青倉促睜開眼,晃了晃腦袋。

  20:38,繁華商場與擁擠人群從視野裡退去,她還是好端端坐在墊高的凳子上。

  「咦……?」

  纖細的生日蠟燭燒掉一半,火光越發黯淡。

  「澀谷……」

  不知為何從胸臆中流淌而出的地名,讓在場的其他兩人一怔。窗外閃電跌落雲腳,撕裂越發緊密的雨幕。

  「啊呀,」瀧見奶奶有些驚訝地問,「是想去東京玩嗎?」

  迷茫的她聞言雙眼一亮。

  資訊發達的時代,即使蝸居偏遠小島的人也能通過互聯網見識大都會的景像,要說不期待去東京旅行肯定是騙人的。

  她立刻把茫然扔開,用力點頭。

  「哇!可以去嗎?」

  瀧見奶奶沉吟,在她閃閃發亮的眼眸注視中爽快回答:「好喲。」

  興奮的她歡呼著從凳子上跳下來,一把拉住正皺眉的男孩子,連聲說。

  「帶悟一起去吧!」她晃了晃牽著的手,「一起去東京!」

  五條悟有些沉默,似乎陷入某種思索,心不在焉地點頭。

  瀧見奶奶笑著提醒:「好、好,快把蠟燭吹掉,要融化在蛋糕上了……」

  瀧見冬青笑嘻嘻地深吸一口氣,鼓起臉頰,吹向只剩一點殘余的生日蠟燭——

  火光熄滅,樹根封閉的現代化車站覆蓋視線。

  .

  【我如果逃掉,你們會殺死這裡所有人吧?】

  「她」站在軌道中央,對面的敵方有著非人的怪異外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那個人在說什麼?】

  【不對,是四個人吧?】

  怪物在嘈雜中張嘴大笑。

  【就算你不逃、也一樣——】

  車站轟鳴,連帶大地也震顫,人群如布偶般擁擠著跌落軌道,潮水似的向「她」湧來,下一秒,血肉飛濺!

  .

  瀧見冬青驚恐尖叫,客廳燈光在叫聲裡「啪」地打亮,身邊的五條悟伸手抱住了她肩膀。

  「冬青!」他冷靜安慰,「不是你,不用看!」

  從血腥場面裡勉強回神,她瑟瑟發抖,睜大眼睛看他。

  五條悟似乎明白了怎麼回事,松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一直等到她驚魂甫定才停下。

  開燈的瀧見奶奶卻渾然不覺有異,還是笑呵呵地招呼她切蛋糕。

  「冬青,來,分蛋糕了。」

  她咬著嘴唇看老人把蛋糕分成一大一小兩塊,然後將大的那塊推給她。

  「奶奶,你忘記分給悟了……」搞不清楚狀況的她下意識開口,沒有得到回應,只好在瀧見奶奶催促「快點吃吧」的聲音裡,自己動手切開了蛋糕,遞給五條悟。

  又皺起眉的男孩子接了。

  甜津津的奶油融化在口腔裡,可她味同嚼蠟,看看吃得很沉默的身邊人,再看看已經念叨著什麼時候去東京旅行、要提前安排雜貨鋪工作的奶奶,漸漸地也開始恍惚。

  時鐘滴答滴答,轉過21:15,窗外風急雨驟,響起雷鳴。

  「轟隆隆」——列車進站了。

  .

  扭曲得幾無人形的乘客從車門裡傾瀉而下,推擠著想乘車逃命的人尖叫返回。

  「她」站在人潮裡,終於動容。

  臉上有著縫合線的咒靈衝來眼前,「她」在驚疑裡冷冷抬眸,與對方戰鬥起來。

  無法攻擊到「她」,被打退的咒靈反倒露出滿懷惡意的笑。

  【告訴你人類特別令我作嘔的地方之一吧……數量實在太多了。】

  封閉車站的樹根展開,活人猶如大雨傾盆而下,接著,被敵方接二連三的術式割裂斬斷,化作死去的殘肢斷臂。

  「她」在滿目猩紅裡倉促四顧。

  .

  「怎麼樣,蛋糕好吃嗎?」

  瀧見奶奶慈愛的詢問穿過雨聲傳來她耳畔,瀧見冬青呆呆抬頭。

  視線裡有紅色,紅莓色的長裙,比血液更溫柔鮮艷,旋轉起來的時候,像盛放的花朵。才縫制好不久的新裙子,提醒著她轉頭去看身邊。

  但那裡沒有人。

  空空蕩蕩的身側,只有虛無。時鐘還在旋轉,21點已經過半,指針向著22點移動。

  雨幕滂沱,吞沒她的急切呼喚。

  「悟——!」

  .

  2018年10月31日晚,屋久島開始大雨連綿,仿佛本已遠離的雨季卷土重來。

  隨著永遠不停歇的雨水到來的,是不斷誕生、增加的咒靈。

  這段晦暗潮濕的回憶斷斷續續,從瀧見冬青十歲生日當晚,就被她的情感起伏衝擊得幾乎斷絕靈魂連接的五條悟,只從零星畫面裡捕捉到部分信息。

  出現失蹤事件的島嶼。陸續被發現的屍體。人心惶惶的居民。日漸惡劣的天氣。

  港口封閉前,小島陽子的父母帶著她逃離了屋久島,女孩子沒能跟瀧見冬青道別就消失不見。

  寄錢的渠道中斷運行,平內湯丸得不到接濟,漲紅臉來敲雜貨鋪的門,得到瀧見奶奶包攬三餐的承諾。

  12月24日,天簡直像被撕開了口子,大雨漫灌,海洋都呈現一片鉛灰色。

  約好來吃飯的平內湯丸錯過了早餐、午餐,到接近晚飯的時間還沒露面,讓瀧見奶奶變得憂心忡忡。

  老人在天黑前決定出門找人。瀧見冬青不安挽留,甚至自告奮勇想要自己去,都沒能阻止瀧見奶奶披上雨衣、在玄關撐開傘。

  郁郁蔥蔥的冬青樹遮風避雨十分有效,但也讓視野越發昏暗。

  枝葉搖晃,同瀧見冬青一同送別了瀧見奶奶瘦小的背影,她扶著門框,因為恐懼不停掉著眼淚。

  可是沒有辦法,她太過年幼,是被視為除了玩耍學習做不到別的的年紀,只能目送自己唯僅的親人走進無情冷雨。

  不肯進屋的她縮在門邊等到夜幕降臨,飢餓、寒冷、黑暗,她牙關發顫,被淋得半身濕漉漉,而後,有惶亂的敲門聲遠遠傳來。

  她一躍而起,忘記拿起手邊的傘,直接衝進雨裡,渾身滴著水跑過寂靜的雜貨鋪,一把拉開店門——

  不是瀧見奶奶。

  瑟瑟發抖、同樣濕透了的平內湯丸衣服上到處都是泥痕污漬,臉頰蹭破一道長口子,血已經被衝沒了,剩下翻卷的皮肉,看著十分可怕。

  臉色慘白的他嘴唇顫抖,嚅囁幾下,嚎啕大哭。

  「有、有怪物……我不是故意……對不起、對不起……」

  搖搖欲墜的男孩子跪坐下去,跌在她腳邊。瀧見冬青的臉也一點點失去血色。

  她沉默地俯視他一眼,一聲不吭就要往外衝,被驚恐的平內湯丸抱住了雙腿。

  「瀧、瀧見……!有怪物啊,不能去、會死的——」

  她來不及避開,僵硬的身體被帶得也倒了下去。兩人滾做一團,落在雨水幾乎彙聚成河流的街道上,她搶先直起身,揪住還在戰栗的他的衣領。

  「該死的是你!」

  和冰冷的雨不同,有滾燙的液體溢出眼眶,淌滿臉頰,她咬牙切齒、聲嘶力竭。

  「你怎麼不去死——!」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的平內湯丸崩潰大哭,被扔進水流裡,然而,當瀧見冬青重新站起想要邁步時,一只發抖的手還是緊緊攥住了她的腳腕。

  別去、別去。

  失去語言能力的人哭著仰頭看她,執拗且堅持,反復開合嘴唇。

  ——【瀧見,別死】。


第44章 南去あ

  平內湯丸很討厭自己的名字。

  他出生時, 屋久島的旅游業還沒有現在這樣蕭條,母親含著期許,希望他能好好繼承家裡祖傳的湯屋,為他起名「湯丸」。

  一開始他很為其中的寓意感到自豪, 然而, 同齡的孩子總嘲笑他「名字老土」、「像江戶時代的人」。

  這樣的話聽多了, 慢慢地, 他也覺得「湯丸」十分難聽,被叫名字時會下意識皺起臉來。

  別扭了幾年, 嘲笑他的同齡人被他揮舞著拳頭趕走, 唯一堅持稱呼他「湯丸」的母親病逝, 再沒人會叫起這名字後,他又恍惚。

  不是孤兒卻勝似孤兒的生活到來,他輾轉鄰裡間, 也學會為衣食發愁。

  好在住得不遠的瀧見奶奶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對關照他十分上心, 幾乎像第二個家人。

  「平內小子!」老人常常在他放學路過雜貨鋪時開口招呼,塞給他新鮮的玩具、零食,讓他記得准時來吃飯。

  獨自一人的生活逐漸不那麼難熬, 但與此同時, 嫉妒心在暗處日夜增長,讓他走上曾經厭惡的欺凌者的舊路。

  瀧見奶奶當然有自己的親人——在他受到照顧之前,名為「冬青」的女孩子就已經成為了雜貨鋪的小主人。

  干淨整潔的新衣, 齊全漂亮的文具, 仔細包好的書皮……栗發綠眸的女孩子, 被愛滋養著,在島嶼上自由自在地成長。他每次在學校、在雜貨鋪見到她, 總忍不住怒氣。

  「瀧見」的血緣紐帶緊緊牽系著老人和孫女,他不過是偶爾由於憐憫得以拾撿愛的殘余的過客。

  無法遏制的嫉妒,不可理喻的憤怒。

  諷刺,排擠,絞盡腦汁說出惡毒的嘲笑,瀧見冬青哭著跑開的那天,也成為他被瀧見奶奶掃地出門的日子。

  總是微笑的老人滿臉失望,讓他不要再來雜貨鋪吃飯。

  他垂著腦袋,慢吞吞地走下街道,眼淚糊住聲帶。

  獨自一人的生活卷土重來。

  小學畢業了,又升上初中部。他依靠著父親寄來的錢胡亂敷衍,得過且過,偶爾拒絕左鄰右舍的接濟。

  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和瀧見冬青仍未斷絕的糾纏。

  他數年如一日,致力於在每次遇見她時嘴賤招惹,略過有關父母家人的話題,嘲笑她爬山潛水髒兮兮的臉頰、常常不上不下的考試成績、沒什麼朋友的人緣,就算總是被揍得鼻青臉腫也不放棄——結果反倒因此成了彼此最常往來的人。

  毫無新意的日常,本該不斷延續……直到那場大雨降下。

  宣告2018年結束的鉛灰色冷雨,奪走了瀧見奶奶的生命。為了尋找被怪物追逐的他,老人冒險出門,最後又毅然攔住怪物,交換他唯一的生路。

  平內湯丸失魂落魄逃出山林,回到雜貨鋪,在夜色裡死死攔住想去找人的瀧見冬青。

  雨幕滂沱,居然無法吞沒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肺腑震顫,在這哭聲裡找回幾分理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連拖帶拽將人拉回屋。

  雨還在下。

  越下越大的雨,讓海面一天天漫漲起來,圍困了屋久島。

  水災,斷電,物資告急,愈加頻繁目睹的怪物。

  遠離繁華的島嶼,如今也正遠離人世,幸存者窮途末路,終於撕裂道德皮囊化身野獸。

  害怕瀧見冬青出事,平內湯丸一直賴在雜貨鋪,可有限的精力實在防不住一心捕捉機會的她,還是在某個清晨看丟了人。

  女孩子踏著雨簾跑出大門,只留下睜開眼後驚慌失措的他,和一群餓紅了眼的災民。

  雜貨鋪什麼都賣,除去零食還有糧食,奇怪的大雨開始後瀧見奶奶相當有先見之明地補滿貨物、閉門歇業,現在店裡還是堆得滿滿當當。

  平內湯丸結結巴巴張開手臂:「不准、不准進來!這裡是私人店鋪——」

  沒有人聽他說話,烏泱泱的人群砸開搖搖欲墜的大門,一擁而上。

  .

  斷斷續續的靈魂鏈接在某一瞬短暫穩定下來。

  五條悟定神,感受到迎面的風雨。

  「她」在山林間奔跑,像蹄上裹滿淤泥的麋鹿,跌跌撞撞的,彷徨於每一從灌木、每一顆杉樹,睜大疲憊的眼眸搜尋著什麼。

  冬季的嚴寒穿透潮濕衣物,逼迫「她」瑟瑟發抖。「她」戰栗著,一寸寸土地審視過去,不顧雨絲連綿,從清晨翻找至日暮。

  天黑了。

  山坡下的淤泥裡,模模糊糊躺著一攤人形。

  「她」心如擂鼓,連滾帶爬落下去,摸到熟悉的衣物,和一截殘肢。

  瀧見奶奶露出白骨的手掌,握在「她」手裡,仿佛攥緊一塊冰,使「她」牙關發顫,呼吸困難。

  想要哭泣,眼淚卻似乎在這些天都流干了,只剩眼眶裡空蕩蕩的刺痛。

  雨水滴滴答答,「她」翻開淤泥,早已腐爛、四分五裂的屍體,從懷抱裡滑落,「她」又跪下去拾撿,脫掉外套一個個摞起、包裹,最後一手提著系好的外套,一手抱著放不進去的頭顱,搖搖晃晃往回走。

  長夜漫漫,路好像走不完似的。

  第二天清晨,「她」回到雜貨鋪,看見一片狼藉。

  被洗劫的家裡,強盜們早一哄而散,只剩頭破血流的平內湯丸躲在角落裡哭泣。

  「她」頭暈目眩,臉色灰敗。

  實在搞不懂,為什麼「人類」可以做出這種事來。

  懷裡的頭顱和「她」一起望向平內湯丸。

  「她」說。

  「你也滾。」

  .

  十歲那年,瀧見冬青將奶奶埋葬在了雜貨鋪院子裡的冬青樹下。

  幾十年歷史的店鋪,在雨中走向終結,為一去不復還的平凡畫上句號。

  獨自一人的她在狼藉的家裡渾渾噩噩生存,直到雨勢減弱,港口恢復通航。

  伴隨船只而來的,是傳說一般怪誕,關於「咒靈」、「咒術師」、「死滅洄游」的消息。

  來自世界裡側的衝擊,使得整個國家天翻地覆。

  與此同時,在僅剩的存糧耗盡,被餓死之前,瀧見冬青等來了拉著父親平內源再度造訪的平內湯丸。

  失去工作回到家鄉屋久島的平內源,正打算帶著兒子平內湯丸前往大城市謀生,卻在臨走前禁不住兒子的懇求答應了帶著她一起走。

  瀧見冬青當然不願意,躲在冬青樹後吼他們:「我不是沒人要的孩子……!不需要別人來照顧!」

  可惜支撐不住激動的情緒,體力不支暈倒過去,再睜眼,已經身處駛離屋久島的渡輪。

  木已成舟,無可奈何。

  她只好跟著平內父子一起,輾轉一個個城鎮,謀求生路。

  天放晴了,局勢卻日漸艱難。

  帶著兩個小孩的中年男人,並沒有一技之長,始終找不到足以安頓下來的工作。原本雖然沒什麼好臉色,但從不虐待她、盡力給一口食物的平內源越來越陰郁暴躁。

  咒靈劇增,詛咒遍地,邪教興盛。

  2020年6月,來到東京的平內源經受不住蠱惑,加入「新生活」教派,被洗腦成信徒。

  不安的瀧見冬青跟著念叨「開始新生活」的他搬進位於新宿附近的教派家屬區域,親眼見證他一天比一天狂熱——

  人是會改變的。

  相處兩年,就算再暴躁也從來不動手的長輩,為了證明自己的虔誠,決定參加「新生活」教10月31日舉行的年度大祭,將她當做祭品獻上。

  容光煥發的男性對她說:「冬青,是時候報答這兩年的養育之恩了。」

  瀧見冬青安靜地看他一眼,低下頭。

  沒有反駁,她盯著腳尖漏進來的一線陽光,悶聲應好。

  身後似乎有響動,她轉頭,看到一片衣角,男孩子高瘦的身影消失在門扉外。平內源正滿意地暢想著祭祀後更進一步的教派地位,沒有注意這些。

  10月31日當天,瀧見冬青換上紅莓色長裙,推開臥室門。

  兩年前縫制的裙子,除了裙擺從小腿收到膝彎,居然還是十分合身,大概要歸功於她高了不少,卻瘦得沒長幾兩肉。

  今天是她十二歲的生日,但沒人記得。

  平內源在玄關等她,她沉默著走過去,被他攥住手腕。

  屋外已經有了祭祀的氣氛,教徒們聚集在一起發出歡呼,仿佛一場萬聖游行。推開門的剎那,火把揮舞的光輝,熱烈撲面,同樣點亮了刺目的寒光——

  不知何時在門外等候的平內湯丸,手持利刃,一刀捅進了自己父親的腹部!

  瀧見冬青睜大雙眼。

  逆著火光的少年,已經擺脫年幼的稚嫩,有了成人的影子。那雙含著淚的決絕雙眼望她一瞬,重新轉回不可思議的男性身上。

  反應過來的平內源漲紅眼,一把抓住抽出又刺來的刀,暴怒。

  「你要為了這個賠錢貨殺你老子?!」

  驚雷乍響。

  電光一閃,將利刃映得雪亮斑駁,光影割裂父子二人的面龐。

  平內湯丸忍著哽咽,冷冷開口:「你瘋了。」

  他在起風的霎那強行抽回刀,兩手握緊刀柄,想要止住顫抖,又劈下,聲音嘶啞。

  「——不是你的兒子,就可以死嗎?!」

  門外喧囂不停,有教徒唱起歌,荒腔走板的祭祀歌曲,引來一陣哄笑。冷風卷過火焰,撒來一把夜雨的前哨。

  「轟隆」雷鳴裡,茫然退到客廳中央的瀧見冬青聽見一聲怒吼。

  ——「瀧見,跑啊!」

  她渾身一顫。

  已和父親差不多高的少年合身撞開平內源,將敞開的大門留給她。她聽從指令往外跑,紅裙揚起,跨過門扉那刻忍不住回頭望一眼,看見血色淋漓的利刃被發狂的平內源搶在手,一刀砍出——

  平內湯丸倒地,她踉蹌撲入忽來的夜雨。

  【冬青!】

  有人牽住了她的手。

  消失已久的男孩子在雨幕中隱現,蒼藍眼眸帶著憂慮。她呆呆地被拉著開始奔跑。

  發現不對的教徒圍攏過來,她穿行於黑壓壓的人潮,後知後覺流下眼淚。

  平內湯丸的屍體越離越遠,她嚎啕出聲,眼中世界搖晃不止,雨珠亂跳,水色裡升騰出青綠微光。

  如同夜來風雨一般全無預兆覺醒的生得術式,喚起腳下四處埋葬的屍骸。不知多少冤死在血腥祭祀之中的亡者,與驚詫的教徒混戰在一處,接著,連帶激怒了正准備接受祭品的咒靈。

  雨水和血水流淌在一處,瀧見冬青衝出「新生活」教派,慌不擇路闖入新宿中心。

  身後咒靈窮追不舍,雨幕滂沱。

  廢墟之中,牽著她逃亡的身影若隱若現,仿佛幽魂。

  「悟……?」

  她止不住地哭泣,彷徨不已。

  前方真的有誰在指引她嗎?

  其實空無一人吧。

  跌跌撞撞邁開步伐,昏沉裡禁不住陷入回憶。

  屋久島湛藍海洋,山峰上蒼翠森林,學校下課鈴,玩伴的笑容,雜貨鋪,冬青樹,晴晝,微風,糖果,念著詩的爺爺,撐開傘的奶奶。

  艱難險阻一路向北的旅程,長路漫漫迢迢,此時立足的東京,距離南方家鄉已經十分遙遠,再怎麼回頭也望不見舊日景色了。

  【想去東京旅游!】——曾經許下的生日願望,絕不是為了如此實現。

  不想死去,不要死去。

  即使從今以後獨自生存也沒關系——

  牽著她的幻影消失了,她握緊空空如也的掌心,衝過陡坡,跌下去,鮮血淋漓。

  「……我討厭雨天。」

  哭泣著呢喃出的聲音,細如游絲,她手往前探,拖著身體繼續爬行。

  ——別停留在大雨裡,去找自己的出路吧!

  下一剎,白發青年沉眠的身影映入眼簾。

  雨幕中,青綠色流光點滴飛起,奄奄一息的瀧見冬青松開十指,恍惚望見一雙手伸來。

  睜開眼的青年,拉起了她。

  不停歇的雨水,幾乎代替了眼淚,從他牽住她的瞬間,無形庇護環繞而來,阻隔這淚雨。

  青綠升騰而起,蒼藍席卷而下。

  兩種色彩的咒力於天地間交彙,青年緊擁住她。

  「冬青不是沒人要的孩子,」她依偎著命運的轉折,聽見他說,「是我最珍貴的寶物。」


第45章 向北ヾ

  感知到季節的流轉時, 已經進入冬天了。

  12月的東京到處彌漫著冷霧,人去樓空的新宿更顯蕭條,天空中不停歇飄零的綠葉紅果與咒力微光一同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冬青樹幾乎枯死的枝椏上重新綻放的青綠。

  遮天蔽日的樹冠間浮動著一層淺淡陰影, 將新生的綠芽籠罩, 阻斷了外人的觀察。

  伏黑惠收回貼著樹干的手, 抬起頭。

  「瀧見,今天感覺如何?」

  冬青樹傳來了簌簌的震動, 有聲音自他心底響起。

  【一切正常, 能感覺到正在「生長」……】

  伏黑惠點點頭。

  對目前狀況沒什麼經驗的他姑且叮囑到:「影子只能關注到外部狀況, 如果有不對及時告訴我。」

  棲身於冬青樹中的靈魂向他道謝,他繼續陪著聊了兩句,察覺接近的身影, 停下交談。

  「我還有事,先走了。回見。」

  他往外走, 與來人錯身時,被拍了拍肩膀,於是也露出微笑。

  矗立原地的冬青樹顯而易見地高興起來, 枝椏摩擦的簌簌聲變大, 點滴青綠色微光浮現,繞著來人轉了一圈,撲進解除「無下限」防護的軀體。

  依托於咒力的意識, 連接了對方的思緒, 聲音自心中響起。

  【五條!】

  「今天感覺怎麼樣?」五條悟問出相似的話, 伸手觸碰樹干。

  他的體溫依然很低,樹木的外殼同樣冰冷, 都融入四周縈繞的冬日氣氛。

  瀧見冬青的語氣倒是十分快樂。

  【靈魂融合進展不錯,就是「發芽」的感覺好奇怪——】

  指腹摩挲著樹干,他一面聽著,一面沿著冬青樹轉了半圈。

  女孩子的聲音停了停。

  【啊,對了……】

  他駐足抬頭,下一瞬,又接收到話語。

  【今天是個晴天哦!】

  這樣說著的她,分開了樹冠,自冬青樹頂端探下一節枝條。

  原本被遮蔽的晴空落入他眼底,清透的一片蔚藍。無色日光浸泡著、生長著新葉的枝條環繞住他,挨近擁抱時,透出曬得暖烘烘的溫度。

  在這溫度裡,屍骸胸膛響起緩慢的一聲心跳。

  五條悟微笑起來,收回的手輕輕握住枝條。

  【咦?這是什麼?】

  葉片晃了晃,枝條伸展,剛被掛上去的繪馬也開始搖搖擺擺。

  瀧見冬青凝神感應,終於分辨清木牌上面熟悉的字跡。

  「一蓮托生」。

  ——願你我共往淨土,托生於同一株蓮花。

  .

  接近十二月下旬時,冬青樹重新變得郁郁蔥蔥,多虧伏黑惠用「十影」遮掩,才沒有引起周邊騷動。

  事務所的重建還在收尾,聚集起來的同伴們繼續帳篷野營生活,有事商討就在樹干旁布置場地,方便瀧見冬青參與。

  這天,為了考慮靈魂融合後的下一步舉動,大家召開了新的會議。

  瀧見冬青探下枝條,一邊小口啜飲著特意給她倒的清水,一邊旁聽。

  「不能使用咒骸嗎?」坐在風口的熊貓詢問。

  「瀧見君的靈魂已經與冬青樹融合,沒辦法脫離……」乙骨憂太搖頭,「我之所以能換回自己的身體,是因為只寄居在特級過咒怨靈體內,她的情況不一樣。」

  釘崎野薔薇托腮皺眉:「也不能一直被困在樹裡吧。其他的不便都可以再說……沒辦法移動,難道永遠呆在新宿?」

  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沒什麼思路,漸漸收聲看向五條悟。

  沒怎麼參與話題的他正給空了的茶杯續水,讓枝條繼續浸泡葉片,受到矚目後才抬眼沉吟了一下。

  「有點思路。」不負眾望,他說。

  「冬青,樹的體型可以縮小嗎?」

  被問到的枝條甩了甩葉片,暈出咒力微光。

  【可以,控制在一人大小沒問題。】

  「惠,影子脫離你的控制能夠存在多久?」

  伏黑惠一怔,不太肯定地回答:「因為是詛咒,不被刻意祓除應該能一直存在……但使用起來肯定會損耗。」

  第三問,五條悟轉向了虎杖悠仁。

  「悠仁,赤血操術掌握得怎麼樣?」

  虎杖悠仁舉手:「沒問題!」

  救治結束後仍然時不時造訪以備需要、如今正好參會的家入硝子若有所思,拈著沒點燃的香煙看了五條悟一眼。

  「骨、肉、血……我記得是加茂家的禁術吧?」

  被注視的人坦然自若:「御三家私下的交流不少,他們的書庫我也去過。」

  家入硝子挑眉:「我說那一年加茂家怎麼老針對你……你直接從禁書區搶東西了?」

  她仔細回憶當年出於興趣翻閱過的古舊書籍,確認相關內容還沒有忘記,就點了點頭。

  「先試試吧。我提前做一下實驗。」

  .

  在瀧見冬青贊助了好些根樹枝、虎杖悠仁和伏黑惠傾力配合、試驗了數十次後,幾乎不眠不休的家入硝子終於宣布方案可行,放他們回去休息一天調整狀態。

  次日,家入硝子主導、五條悟輔助的「化形」手術順利完成。

  以縮小的冬青樹為「骨」、【赤血操術】注入的「血」作為養分來源、【十影】提供的「肉」模擬人類外表,瀧見冬青得以恢復原貌。

  新奇的她操縱著身體邁步,搖搖晃晃倒進五條悟懷裡。

  有點疲憊的青年扶住她。

  影子和血液構築起來的外殼十分輕盈,多虧了樹木「骨架」沉重,才穩穩立足於地上,不至於隨風飄蕩起來。

  大概是顧慮到這點,扶著她的人力道也很克制。

  接天連地的冬青樹已不見蹤影,頭頂天清氣朗,只剩淡淡的影子浮動。四周不知何時沒了人影,唯獨他們站在原地。

  冬日的風透露出雪的訊息,吹過她時,明明不懼寒暑的新身體還是不自覺依偎向眼前的人。

  伸出的雙手,得到了回應。

  五條悟擁抱住她。

  相擁的剎那,回憶幻境終末所聽見的那句話又回蕩在耳畔——

  【冬青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是我最珍貴的寶物。】

  她眨眨眼,忽然說。

  「我喜歡你。」

  風吹過身旁,瀧見冬青抬起頭。

  「這句話,我等了四年啦!」

  十六歲發芽的愛慕,日日夜夜生長,成為如今的參天大樹,她終於等到親口說出的時機。

  「如果太早說出口,或許會被當成小孩子的錯覺吧。因為被救了才產生錯覺,因為一直在一起生活才產生錯覺,因為年紀小一時衝動才產生錯覺……」

  不知反復斟酌多少次的腹稿被拋之腦後,她毫無保留地傾吐出熱烈心緒。

  「才不是的!我是有認真考慮過,一直忍到今天,才以一個能為自己感情負責的成年人的身份來告白的——」

  她松開的手環住所愛之人的脖頸,臉頰挨過去。

  「『瀧見冬青喜歡五條悟』——我要堂堂正正說出來!」

  青年順從她的力道被攬下。

  「我也同樣喜歡你。」

  他溫和地回應。

  「最近時常遺憾自己來得太遲……但如果更早相遇,或許就不是今天的樣子……」

  瀧見冬青已不自覺微笑起來,低頭的五條悟在那微笑上落下一個吻,也是笑著的。

  「——遲來一會也好,人生還長著呢。」


第46章 向北ゝ

  2028年12月24日。

  平安夜的新生活教派總部, 也有了一點節日的氛圍。

  像要潔淨一切的初雪從白晝起就紛揚不休,將庭院銀裝素裹,引得經過窗邊的教徒們放緩腳步。

  幸若走進大廳時,正遇見一位手捧鮮紅蘋果的年輕女性。兩人對面, 身為教徒家屬的女性有些慌亂, 握著蘋果想要遮掩卻找不到合適的位置, 不由得膽怯地低下頭。

  「教主……」

  幸若沒有訓斥她, 反而和煦一笑:「看來今年也會是『平安』的一年。時間不早了,難得的節日, 是回去陪伴家人, 還是參加教內的聚餐?」

  被親切語調緩和了情緒的女性羞怯微笑:「馬上要回家了……」

  她准備轉身前, 鼓起勇氣伸出手:「這個、想要送給您!」

  不等幸若反應,她將緞帶包裝的蘋果塞進他手裡,飛快說到。

  「多虧了您, 我們才能找到容身之所……!新的一年,我們也會努力做貢獻的——為了『新生活』!」

  女性的身影穿過雪夜向家屬區奔去, 漸漸跑遠了。站在原地的幸若握著蘋果審視片刻,抬眼看向同樣鮮紅刺目的懸掛教徽。

  變異的胚胎在鮮血中酣眠,等待被孕育出的那刻。

  他目光沉冷, 隨手將蘋果揣進寬大衣袖, 環視大廳。

  十月末在新宿掀起的大亂犧牲不少精英教徒,後續為了抵擋咒術總監會的清剿又陸續派出去一部分人員,如今總部內只留下了維持運轉的人手, 顯得空蕩蕩的。

  他對零星兩三個經過大廳的教徒頷首示意, 緩緩踱步到大門邊。

  雪還在下, 純白的碎片在夜色裡仿佛會發光似的,呼應著門廳放射出的燈芒。他欣賞的目光上移, 於漆黑的夜影、純白的飛雪間,望見了第三種色彩。

  清亮鮮明的青綠色。

  猶如一叢新葉在這寒冬違反自然規律地發了芽,蓬勃生長起來,肆無忌憚彰顯著生命力——

  有著新葉般眼眸的女孩子,站在結界邊緣的圍欄上望向他,栗色長發飄揚而起,抬手挽弓。

  下一瞬,燃燒著咒力的箭矢疾閃襲來!

  幸若面色陡變!

  他狼狽不堪地搶在被箭矢貫穿前翻進門廳,袖中蘋果隨之摔落在地,汁水橫流。緊接著,姍姍來遲的警報拉響,幾乎震動整座建築。

  「教主!」有震驚的信徒衝過來護衛他。

  被圍攏在中心的幸若神情陰沉,快步奔向樓梯,心底浮現出不祥的預感。

  明明被結界保護在獨立空間裡、連大部分教徒都不清楚方位的總部,竟然能被人無聲無息入侵……以及,親眼見證死亡的瀧見冬青居然還能復活——

  到底是哪裡出現了漏洞?!

  .

  新宿的夜晚比起東京其他地區更為黑暗。沒有一絲燈光的夜色裡,暗影湧動,仍舊是樹蔭遮天蓋地的模樣。

  「憂太,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回到你身邊啊……」不斷輸送著咒力的特級過咒怨靈在抱怨,顯得沒精打采的。

  「堅持過今晚就好,裡香,辛苦你了。」

  乙骨憂太安撫完祈本裡香,又仰頭看暗影擬態的冬青樹,憂慮問:「伏黑君,還撐得住嗎?」

  自瀧見冬青恢復人身起,為了蒙蔽新生活教探測、以影子形態代替巨樹數日的伏黑惠,咒力消耗劇烈,甚至不得不拜托祈本裡香從旁輔助……

  【沒問題。】影子中傳遞出的意識簡短回應到。

  乙骨憂太皺眉轉開視線,望向老師和朋友們突襲而去的方向,喃喃。

  「希望一切順利。」

  .

  人太多了。

  七海建人握緊武器,斟酌著沒有下殺手,只得目送冷酷命令信徒舍生忘死前來阻攔的罪魁禍首逃進密道。

  「七海!」隔了一段距離的虎杖悠仁收回拳頭,看他一眼。

  他沉穩應:「沒事,你專心。」

  武器調轉方向,換成刀背,他矮身躲過敵人的撲抱,被人潮衝擊得更加遠離了同伴。

  有某處閘門被開啟,原本圍攻的正常人類換成了畸形殘疾的半咒靈化怪物,他敲暈狂信徒的動作一頓,吐出一口氣。

  「你們這種家伙,來來回回只有這一招嗎。」

  咒力的束縛已經不復存在,他換回刀刃,發動了術式。

  【十劃咒法·瓦落瓦落】!

  .

  虎杖悠仁不自覺地分散注意力看向另一處開始見血的戰鬥,正想衝破包圍去支援,忽然腳步一頓。

  悄無聲息拔地而起的冰錐被他避開,他驀地轉頭,鎖定了熟悉的人影。

  半年前臨陣逃亡的短發詛咒師重傷痊愈,再度出手攔截,抬手時袈裟揚起,拂開一片冰霜!

  「裡梅,」虎杖悠仁躍起,雙眼緊盯著對方,「這次你別想逃!」

  .

  奔行在交錯的地下設施間的釘崎野薔薇迷失了方向。

  「可惡,干嘛把老巢建得像迷宮一樣……!」

  憤憤吐槽的她揚手灑出長釘,將三三兩兩穿過牆壁襲來的咒靈釘死,繼續向前探索,轉過拐角,警惕地放慢了步伐。

  「特級咒靈?」

  孤零零飄蕩在廊道裡的小女孩仰起一張面目全非的畸形面容,渴求地探出手,伸向她腰間懸掛的稻草人偶。

  【爸、爸。】

  不剩多少神智的咒靈,高興地撲了過來,尖利指甲直刺心髒部位。

  【我的!】

  她沉默一瞬,抬手扯下貼滿符咒的人偶扔過去。

  失去效用的封印符咒在半空被撕扯開,血色浸透的稻草人偶落入臨時轉變目標的小女孩咒靈懷裡,雖然殘留著捆扎的痕跡,但臍帶化作的紅繩已不見蹤影。

  釘崎野薔薇舉起咒具榔頭。

  「人偶還你,抱歉,去成佛吧——」

  .

  匆匆衝進封印區,幸若左右環顧,驚怒地發現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所有教徒都被派出去阻攔來襲者,但從不斷的轟鳴聲、大樓震蕩感來看,並沒能起到預想的作用。

  他呼吸急促,定了定神,咬牙走向黑暗中的控制台,就要一把按上驗證區——

  「【不許動】!」

  聲音自身後追蹤而來,將他強行控制住。

  幸若不用回頭,也知道銀發咒言師馬上就要趕到。他面露猙獰,憑借隨身的咒具強行衝破控制,直接砸開緊急按鈕,用血液開啟了危險咒具、咒物的封印,隨後,在腳步聲逼近前逃往下一個區域。

  他手上流淌著鮮血,四周騷動的危險顧及這封印前被刻下的警示,暫時略過他湧向後方的咒言師,沒將他一並困住。

  走廊燈光閃爍,在他焦躁地擠進開啟到一半的電子門時「啪」地熄滅。

  斷電了。

  倉儲區域伸手不見五指,他依靠記憶穿行在一個個罐體之間,雙眼忽然瞥見一道身影。

  應急標識的微光終於點亮部分視野,靜立於某個透明罐體前的高挑身影微微動作,轉過半圈,冷冷望向他。

  青綠色眼眸鮮明懾人。

  幸若止步。

  提著弓的女孩子,另一只手腕上纏著一截「紅繩」,呈現出不祥的紅色,仔細觀察,更像血肉的質感。

  那「紅繩」斷裂的尾端繞在她的手指間,活物似的搖搖擺擺,指向那個透明罐體。

  一切困惑得到解答,幸若苦笑。

  「臍帶……」

  新宿動亂時,反魂人偶之上的臍帶沒能在吸收「還魂」術式後循著「血緣」的牽系自行返回教派總部,他猜測是暫時被封印了,然而瀧見冬青死前神來一箭解放了五條悟的戰力,新生活教應對圍剿尚且難以支撐,一時也無力研究如何回收臍帶……

  沒想到最後,被人反利用「血緣」的指引,借助臍帶定位了教派總部。

  他帶著滿腔荒誕感看了眼透明罐體裡沉浮的瀧見夫婦殘骸,嘆息。

  「早知如此,半年前就該處理掉這些垃圾。」

  對面的瀧見冬青漠然以對,臍帶纏繞的手自腰側箭囊拈出木箭,咒力燃起。

  青綠色照亮空間,幸若笑起來,惡狠狠地凝視著她。

  「死吧,死吧,一起死好了!你們也別想跑!」

  挽弓的女孩子冷淡嗤笑。

  「你在說啟動的咒力引.爆.裝置?」

  新生活教研發出的新裝置,能夠瞬間引爆一片區域的咒力,的確是難以防御的大殺器,可是——

  「不如猜猜,五條現在在干什麼?」

  幸若的笑容僵住。

  突襲戰爆發至今,一直讓他提心吊膽,卻始終不見人影的五條悟……

  大樓的震顫,源源不絕地傳遞至地底深處,轟鳴聲,崩塌聲,如預期那樣響起,但遠稱不上聲勢浩大。

  「瀧見——!」

  最後的嘶吼中斷於喉頭,箭矢穿透他身軀。幸若睜著雙眼向後倒,望見墜落的碎石。

  天花板四分五裂,砸碎了一個個巨大的玻璃罐,液體嘩啦溢灑,伴隨著血肉殘肢被砸碎的聲音。

  被掩埋之前,他又看到大雪。

  初雪覆蓋了屍骸和廢墟,只留下潔淨一切的純白。

  .

  黎明時分,雪停了。

  一天一夜的堆積,讓目之所及都變得白茫茫一片,給搜救行動造成了不少阻礙。

  新生活教總部除了死不足惜的狂信徒,還有相當一部分教徒家屬,需要進行進一步審訊篩查,才能定罪或者改造。為了不傷及無辜,剛結束戰鬥的眾人繼續投身救援,術式、領域齊出,才堪堪趕在日出前結束忙碌。

  瀧見冬青解除領域【濟生救死】,慢吞吞走到坍塌的大樓廢墟上,低下頭有些出神。

  「怎麼了?」

  輕巧停在她身邊的青年問到。

  視線似乎穿透了鋼筋水泥,落在地下區域那碎裂的玻璃罐和血肉渣滓上,她簡短介紹了幾句瀧見夫婦殘骸的下場,語氣平靜。

  「省了處理的步驟。」

  五條悟沒有做出評價,只是看向她手上纏繞的紅色。

  臍帶在寒風裡縮瑟,她迎著日出抬起手,用力攥緊。血液飛濺,碎裂的臍帶滑下掌心。

  紅色的朝陽升起來,紅色的血緣落下去。

  身旁人伸出手攬住她,瀧見冬青靠過去,圓滿一個擁抱。

  潔白天地裡,一段新的人生要啟程,這次是兩個人的旅途。

  .

  .

  (正文完)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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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錯看,這2個人是永生了嗎(?
幸若真的是很討厭的一個反派了…
不過他是反派讓人討厭也挺正常的
噁心誠度就像x屋之x的x思?
總之…感謝分享囉~
時間是無價的禮物,累積選擇與自由,讓每個清晨都充滿安心與對生活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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