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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鬼滅)虛構之春》作者:棲瀧【完結】

《(鬼滅)虛構之春》作者:棲瀧【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54個瀏覽者
文案:

我想要變成月亮。
因為我所愛的人,悲慘而不自知的他……
再也無法見到太陽。

內容標簽: 情有獨鐘 前世今生 少年漫 鬼滅 正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源睦月,無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我曾與人許下約定
立意: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不會擁有的幸福。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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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時,他是以新任醫師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的。

  那時正是明治元年,維新運動、江戶城改名、還發表了政體書,雖然這些都影響不到我多少,但家僕們卻討論得十分熱烈。

  因為從小身體不好,只能長年臥病在床,但好在家中還算寬裕,家族又不參與政事,所以我才能日復一日過著平淡的生活。

  其實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換醫師了,所以對於新醫師的到來,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小時候請來的醫師們總會說我大概活不過下一個春節,所以父親和母親每年都要做一次心理准備,但後來卻發現,雖然我的身體一直沒能好起來,卻總能奇跡般擺脫醫師們的斷言,活過他們所說的一個又一個春節。

  他們將這歸為神的眷顧,對賜予了我這份眷顧的神明深懷感激,並且堅信我是被神明所寵愛的孩子。

  正因如此,相比於醫師的話,他們更加相信神社的神官和寺廟的和尚。

  而上一個醫師被辭退的原因我也知道,因為家僕們告訴了我——那個醫師又說了我可能活不過下一個春節。

  也難怪父親和母親帶著新醫師來見我時,會露出那樣小心翼翼的表情。

  其實他們還是在害怕,害怕我真的會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死去,所以每當有醫師說出那種話,他們都要去神社或者寺廟中為我祈福,然後再請來新的醫師。

  父親和母親不會把自己為我做的事情悉數告訴我,但家僕們卻很喜歡跑來我面前向我彙報,因為每次他們帶來新消息,我都會把自己的首飾或是零錢送給他們。

  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所以首飾放在盒子裡也是落灰,零錢更不用說,就算存上滿滿一盒也沒有可以供我使用的地方。

  比起我,家裡的僕人們更需要這些東西。

  因為想為我梳頭後戴上漂亮的發飾,卻沒能找到她給我買的那個,母親曾經問過我,那些首飾都去了哪裡。在我告訴她實情,並對她解釋了原因之後,母親抱著我哭泣了很長時間。

  我被她抱在懷裡,因為坐起的時間太長而覺得肺部的空氣慢慢減少,但我仍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我知道,如果將這種感覺告訴她,她一定會更加傷心。

  我很感激他們為我做的任何事,也希望自己能回應他們的期待,但當他們離開房間,只剩下收拾藥箱的醫師和躺在床上的我時,我還是側過臉,抬起眼睛問對方——

  「我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吧?」

  和以前的感覺有所不同,最近我的身體似乎更差了,有時夜裡還會咳出血塊,雖然每次都會用帕子捂好藏起來,但父親和母親恐怕也已經發現了。

  他們看向我的目光,滿滿的盡是哀憐。

  聽到這樣的問題,醫師停下了收拾的動作,反問我:「你想要活下去嗎?」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明明對常人而言只是普通的笑容,甚至連大笑的程度都算不上,但我的身體卻讓我連這樣的表情都無法支撐,以至於呼吸都變得困難。

  醫師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睛裡裝著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他是個十分年輕而又英俊的青年,有著一頭微卷的黑發,紅色的眸子漂亮得像是寶石一般通透明亮。聽說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西醫。

  難怪身上有種和其他醫師完全不同的味道。

  對於他的提問,我其實都覺得無所謂。

  我既不覺得痛苦,也沒有感到害怕,身體的不適早已習慣,就算再繼續惡化也可以忍耐。但是父母看向我的目光卻讓我覺得——他們所承受的痛苦,似乎比我更甚。

  所以,「大概……是想的吧。」我輕輕地說。


第2章

  新來的醫師似乎比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人有著更加高超的醫術,自從他接手治療之後,我的身體竟開始好轉起來。

  這樣的變化在上一個醫師所說的春節之後變得尤為明顯,我不僅可以下床走動,甚至偶爾還能在太陽落山時,坐在院子裡眺望那些我早已忘記的景致。

  父親和母親自然對這樣的好轉很是高興,於是想送給醫生大筆錢財,以此請求他能長久地留在這裡,單獨為我進行治療。

  但醫師卻拒絕了他們的請求,仍只以普通醫師的身份相隔數日來訪一次,並且每次都非常准時,就像精密的西洋鐘表一般。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山頭,廊上點起了照明的油燈,我坐在和室內,望著從院子入口和佣人一起進來的黑發醫師,朝他揮了揮手。

  我從未在醫師臉上見到過半分笑意,也沒見他露出過輕松或是愉快的神色,他總是面無表情,看起來像是比我這個真正的病人還要悲觀。

  或許用悲觀這個詞不太合適,因為他眼裡也沒有悲傷,有的只是漫無邊際的空洞……和虛無。

  「今天感覺如何了?」提著藥箱的醫師問我。

  「似乎好很多了。」

  因為是西醫,所以治療的方法也和以往的醫師不太一樣,服藥的同時還要接受注射,我看著醫師將針頭插入皮膚,針筒裡的藥水慢慢減少。

  「你不害怕嗎?」將針管收起來時,他罕見地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因為沒什麼好害怕的吧。」我說,「雖然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醫具,但畢竟是醫師先生帶來的東西,我知道醫師先生很努力地想要挽救我的生命,所以一點也不害怕。」

  醫師沒有因為我的回答露出笑容,反而因此沉下了臉色。

  他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

  因為常年無法外出,只能在待在家中,父母為了讓我不覺寂寞而購置了大量書籍。或許是因為身體上的缺陷已經足夠明顯,所以用其他方面的天賦進行了填補。

  在看書的時候我便發現了這點——我能輕易對他人的心情和想法感同身受。

  而我的直覺也會告訴我,應該說怎樣的話、做怎樣的事,才能最好地照顧到他人的感受,當我每次按照直覺做完之後,他人的回應也都會如我預料一般。

  然而待在醫師身邊的時候,這樣的天賦便完全失去了作用。他是唯一讓我也覺得不知所措的人。

  我看不到他的內心,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他,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醫師先生似乎確實想從我口中得到什麼答案。

  不過以他現在的反應來看,我大概又說錯話了吧。

  我也曾問過醫師的年齡,是在他第二次前來出診的時候,但他沒有直接告訴我,而是反問:「你覺得我看起來是什麼年紀?」

  醫師有著一雙很獨特的眼睛,有時瞳孔還會像獸類一般豎起,就像是某種蟄伏在暗處的危險生物,等待著暴起咬斷獵物脖頸的最佳時機。

  被這樣的雙眸緊盯著,我卻開了個玩笑:「只看表面很多時候都會出錯呢,或許醫師先生活了幾百上千年也說不定。」

  說完這句話之後,周遭的空氣倏然變得冰冷,有如實質般的寒氣扼住了我的脖頸。

  我立馬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但在那之後醫師卻再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仿佛那日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一般。

  也正是從那日之後,我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


第3章

  夏天悄無聲息地來臨,我的身體狀況也好轉到了足以支撐我在沒什麼大太陽的天氣外出的程度,當家僕們告知我夏日祭將在近日舉行時,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也已經可以去參加這樣的活動了。

  她們笑容燦爛地向我描述著夏日祭有多麼有趣,由衷地為我的康復感到高興,說著說著,卻低低地啜泣起來:「老爺和夫人一定也會很高興。」

  「那就不要為我哭泣了,」我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摸著她的臉輕聲說:「謝謝你們一直都陪著我。」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才會為願意為他人祈禱和祝願,能被大家這樣關心,我也覺得很感激。

  在她們走後,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看書時,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隱約記得,幼時身體還沒那麼糟糕的時候,父親曾將我抱在懷中,帶著我和母親一起出去看過煙火。雖說那時的記憶已然十分遙遠,但現今想來,那時我們一家人必定都是抱著喜悅的心情一同外出吧。

  然而再仔細想想,即便是已經遙遠得幾乎褪色的記憶,只要足夠重要,那也足以使人難以忘懷。

  太陽落山之後,醫師先生再次前來出診,慣例的注射結束,我在他收拾東西時叫住了他:「我聽說近日河岸附近會有煙花,醫師先生會去看嗎?」

  醫師抬起臉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不會。」

  「為什麼呢?」我抱著膝蓋問他:「大家都說煙花很好看,雖然我已經不記得那是什麼樣子了,但既然大家都這樣說,那一定是真的很好看吧。醫師先生真的不去看看嗎?」

  醫師沒有回答我,但我覺得他似乎對這些東西不屑一顧,因為他看都沒再看我一眼,就直接提著藥箱打算離開了。

  「我那天一定會去哦。」我看著他的背影說:「我那天會和父親還有母親一起去看煙花。」

  醫師腳步都沒有停頓半秒,身形徹底被障門阻擋,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

  在聽說我想一家人一起去看煙花之後,母親低下了腦袋,半晌後用手抹了抹臉,才再次抬起臉,睜著泛紅的眼睛說好。

  當天晚上我便看到了母親為我准備的浴衣——然而其實在我提出請求之前,她就已經為我准備好了這些。她總是這樣,哪怕我有半分需要的可能,她都會為我准備好。

  「我甚至以為,再也看不到你出門的樣子了。」母親撫摸著浴衣,半垂著眸子聲音有些顫抖:「或許你已經忘記了,但小時候的你曾經說過,以後的每一年也要和父親還有母親一起出來看煙花……所以我每年都會給你准備好浴衣……」

  望著泣不成聲的母親,我在心底裡向她說了對不起。

  「不要哭啦,母親大人。」我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臉:「沒能履行約定是我的錯,但是以後不會了,我們每一年都可以一起去看煙花……可以看好多好多年呢。」

  在我說完之後,母親果然不再哭泣了,而是擦去了眼淚,說要給我買些漂亮的新首飾。

  我其實並不在意首飾,但母親執意如此,並在第二天一大早出了門——她是想帶我一起去的,但今天的天氣太好了,早早地升起了太陽,所以只能作罷。

  中午她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的東西甚至讓我懷疑她是不是把店鋪都搬空了。

  但母親卻仍覺得太少,以至在晚上快要出門時,她從那堆新首飾裡反復挑揀著,為我挑選夏日祭時和浴衣相配的樣式,仿佛要把這些年來沒能給我的東西全部一起補上來。我坐在鏡台前任她打扮,直到她滿意了才去庭院裡與父親會面。

  父親望著我怔愣了片刻,在母親的提醒下才回過神來,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腦袋,卻又在碰到之前收了回去。

  「那就走吧。」他轉過身說。

  父親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出來之後我才發現,外面的街道熱鬧得有些出人意料,人群也比想像中更加擁擠,雖然父親和母親一直都緊緊跟在我身邊,但在某個地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引發轟亂之後,我還是和父母走散了。

  四周對我而言都過於陌生,我既不認識身邊的人,也認不出回去的路,在這種情況下,與其到處亂跑,還不如找個人少的地方等著父母和家僕們一起來找我。

  他們現在一定已經擔心壞了……

  就在我這樣想著,准備退出擁擠的人群時,卻不小心撞到了身邊的人人。

  「對不起……」我抬起臉看清了那人的長相,愣了一下:「醫師先生?」

  雖然在我提問時對我說不會來,但我卻在夏日祭上看到了他。

  他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你笑什麼?」

  我看著他,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醫師先生果然還是因為覺得煙花很好看,所以才會出來吧?」

  黑發的醫師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我,卻在我快要被其他人撞到的時候伸手幫我擋住了那人。

  「謝謝您。」我站在他身邊,因為只到他的肩膀,所以不得不仰視他:「您是一個人出來的嗎?」

  「嗯,」醫師像是想到了什麼:「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因為我不小心和家人走散了,」我說,「不過您不用擔心,我可以在這裡等會兒,等到人少些的時候家人們就能找到我了。」

  「那如果一直等不到呢?」

  「不會的哦,」我彎了彎眸子看著他:「因為我知道大家都很在乎我,所以他們一定會來找我,不管是在夏日祭還是在其他地方,他們都會把我找回去的。」

  正是因為父親和母親的堅持,我才能從前往彼岸的道路上被拉回來。

  不過不止他們,「我也要謝謝您,醫師先生,謝謝您為我治療。」

  聽到這話的醫師先生微微低下了腦袋,像是要看清我的臉一樣注視著我,我眨了眨眼睛,看到那雙猩紅眼眸中豎起的瞳孔。

  不僅是瞳孔,他的皮膚也蒼白得有些過分了,即便是已經如此靠近,我卻沒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仿佛某種……連提起都讓人擔憂的生物。

  四周過分的熱鬧和我們之間的沉默形成對比,移動的人群時不時會蹭到醫師,他顯然並不喜歡被人觸碰,眉頭皺得很緊。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扶著我讓我不至於被人擠得站不住腳。

  於是在我提議去人少些的地方時,醫師先生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考慮什麼一樣。

  為了避免走散,他牽住了我的手。

  或許是因為入夜的緣故,他的手有些涼,但走在前面幫我帶路的背影卻很可靠,我不由得翹起了嘴角,在他轉過身時向他道謝。

  「你只會說謝謝嗎?」

  我遲疑了一下:「醫師先生一直都在幫我,我要是不感謝的話……」說到這裡,我想了想,取下了頭上的發簪捧到他眼前:「我把這個送給您吧。」

  雖然醫師或許並不缺錢,但我也只能想到這樣的方式。

  過了好幾秒,他抬起手,收下了那支發簪。

  天空倏然亮起璀璨的色彩,我轉頭望著那些絢麗奪目的煙火笑了起來,回過臉對醫師先生說:「您看到了嗎?是和您期待中一樣漂亮的煙花吧?」

  明明應該是很高興的時候,他卻像是在思考什麼一樣,某一瞬的表情極為嚴肅,但下一刻又收斂起來,垂下眸子望著我輕聲答道:「是啊,很漂亮。」

  聽到他低沉的聲線,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說的並不是煙花。

  雖說身體已經好轉,但在夜裡久站對我而言還是有些困難,醫師先生看出了我的臉色變化,帶著我來到街邊的店鋪休息,我看到店主正在制作的東西,有些好奇。

  「這是玩具嗎?」

  「哈哈,不是哦小姐,」店主熱情地對我說:「是蘋果糖。」

  糖啊……雖然不怎麼出門,但我曾從家僕們口中得知糖是極為珍貴的東西,雖然以家中的條件也並非負擔不起,但因為生病,我其實從未吃過這些——而蘋果糖更是連聽都沒聽過。

  「給我拿一個吧。」醫師先生從我身後將錢遞給店主,店主接過之後,把圓圓的蘋果糖遞了出來。

  醫師接過之後,轉手遞給了我。

  我抬起臉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他說:「只是嘗幾口沒關系的。」

  因為是醫師先生說的話,所以我相信了——是很奇妙的味道。

  奇妙到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就像我今天的心情,抬起手指摸了摸臉頰,指尖有些濕潤。

  「很難吃嗎?」醫師看著我問。

  我搖了搖頭:「不是的,一切都很好。今天的煙花很好看,蘋果糖很好吃,醫師先生也很溫柔,我覺得很高興。」

  雖然醫師先生還是沒笑,但我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現在一定也是高興的。

  「醫師先生,到時候我們一起過下一個春節吧?」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低下頭咬了一口我手裡的蘋果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讓我難以捉摸,像是難以入口,又像真的覺得很好吃。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在這個時候,我突然很想再問他一個問題。

  「等我好起來了,可以嫁給醫師先生嗎?」


第4章

  這句話說出口的下一刻,我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

  而以醫師先生的性格,必定是不願意回答這種問題的。

  「抱歉,讓您為難了吧,是我太失禮了。」我嘗試著挽回現在的局面,以此來化解後續可能出現的尷尬場面,「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嫁給我……嗎?」醫師先生低著腦袋,輕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問題。

  他的聲音不太正常。

  我抬起臉,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是陷入了某種復雜的情緒中,猩紅的眸子裡豎瞳暗沉。直覺告訴我這個表情或許並非是給我的,因為他更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太好的回憶。

  難道是因為,在醫師先生的過去,也發生過什麼類似的事情嗎?

  是我的話讓他想起了那些東西,所以他的表情才會這麼難看?

  按理來說,這時候我應該說點什麼才對,但在面對醫師先生時,我的天賦總會失去作用,在我想好怎麼開口之前,醫師先生的注意力已經回到了我的身上。

  他認真注視著我的樣子與平時的冷淡相差甚遠,以至於我看著那樣的眼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反應過來之後,才驚覺醫師先生竟給了我回答。

  他的表情讓人看不出喜怒,嘴角微微翹起,應該是在笑,但眼底的神色卻不甚清晰。

  低沉的嗓音淌入我的耳中,帶著晚風的柔和:「這件事,等過了來年的春節再說吧。」

  「……」

  聞言我愣了一下,好一會兒也沒能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他。

  「醫師先生的意思是……」

  我驚訝地捂著嘴,踮起腳試圖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睜大了眼睛又確認了一遍:「您是答應要和我一起過下一個春節了嗎?」

  醫師沒有動作,默許了我的靠近,臉上的神色也沒有發生變化。

  或許真的是因為今天的一切都太過美好,所以醫師先生也被這樣的氣氛所感染,說出了平日裡不會說的話,也露出了平日裡不會出現的表情。

  他的笑容很淺,但足以讓那張冷淡的面孔變得溫柔。

  既然不否認,那便是認可了我的回答。他別過臉望著空中絢爛的煙火,側臉的輪廓也映上了煙火的暖意。

  穿著黑色浴衣的醫師,他垂在身側的手掌被寬大的衣袖遮擋,我盯著他的衣袖,而後試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頭頂有一雙紅梅色的眸子微垂著看向我,其中卻沒有拒絕的意味。

  細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在觸碰時主動攀上我的手指。並非是我的錯覺,也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醫師先生的手確實比常年臥病在床的我更加冰涼。

  但握住那只手,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空中的煙花照映下來的火光落在身上……我覺得,這已經是醫師先生最溫暖的時刻了。

  ——*——

  在煙火放完之後,街道上的人群稀疏了許多,出來游玩的人們逐漸離去,父母和家僕們也終於找到了站在街邊店鋪外的我。

  醫師先生已經離開了,走的時候他將自己的羽織留給了我,即便穿了許久,寬大的羽織上卻並未留下半分暖意——這也讓我的猜測更加明確。

  醫師先生,或許並非人類。

  我曾聽聞在家中幫工的女佣們說,在這世上有一種被稱之為「鬼」的生物,它們的外形雖與常人相仿,實際上卻是以人之血肉為食的殘忍怪物。

  不僅如此,「鬼」既不會被普通的武器殺死、也不會老去,這種不論是壽命還是力量都在人類之上的存在,對人類而言無疑是巨大的災難。

  女佣們只將其當做異聞講給我聽,但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那時便覺得,「鬼」是真實存在的。

  而在見到醫師先生的第一眼,看到他裸.露出來的皮膚、眼眸中豎起的瞳孔,以及身上的特殊氣息,便足以證明我的直覺沒有出錯。

  我的嗅覺自小就很靈敏,所以偶爾能聞到,醫師前來出診的時候,身上帶著的淡淡血腥味。

  對醫師來說,有這種味道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的直覺卻告訴我,這股血腥味的來歷與普通醫師是不一樣的。

  因為在有些時候,醫師先生看向我的眼神裡,會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神色。

  或許醫師先生早就察覺了我對他身份的揣測,不過,正如我知而不言,醫師先生同樣沒有道明這一事實。

  正因如此,我們才能像今天一樣,一起看著漂亮的煙花。

  而在我看來,只是這樣也已經足夠了。

  站在店鋪門口,母親臉色蒼白地摸著我的臉,口中喚著我的名字,神色緊張地從頭到腳打量著我,反復詢問我的身體狀況。

  「我沒事的,母親大人。」我握住她的手,讓她安下心來,視線投向同樣緊張的父親,解釋道:「和你們走散之後,我在街道上遇到了醫師先生,你們找來之前,他一直都在這裡陪著我。」

  聞言父親和母親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神,母親神色復雜地將視線放回我身上,半晌才說:「你沒事就好……」

  然而誰也沒想到,我的沒事只是暫時的,約莫是夜裡在河邊待了太久,回去的當晚我又病倒了。

  這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父親和母親也都急得團團轉,忙不迭給醫師先生打了電話,請他趕緊過來看看。

  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畢竟我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轉,突然間又病得這麼嚴重,很難不讓人想起之前那些醫師們說過的「活不過下一個春節」。

  我躺在寢具內,腦袋有些昏沉,也分不清過了多久。睜開眼看到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醫師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他摘下白色的禮帽遞給女佣,蹲下身體將藥箱放在榻榻米上。

  醫師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轉過臉問其他人:「是從河邊回來就這樣了嗎?」

  我半睜著眼睛,聽到女佣說:「是睡下之後才這樣的……」

  其實我們從街上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臉上有些發燙,只不過沒放在心上,直到睡下之後,半夜裡覺得有些口渴,於是喚了女佣進來,這才發現我正在發燒。

  醫師聽完女佣的話,說道:「應當是夜裡受了涼,開些藥下次多注意些便可。」

  接下來他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只知道第二天醒來,女佣告訴我昨夜父親和母親似乎和醫師先生單獨談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明,醫師先生才從家中離開。

  我有些疑惑:「那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嗎?」

  女佣搖了搖頭。

  因為想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什麼,所以我去問了母親,但母親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只對我說沒什麼事。

  我能察覺到,她一定有事瞞著我。

  或許……又是因為我的病情。

  醫師開的藥很快吃完了,我的身體卻沒能完全康復,自回來後又開始時不時咳嗽,連帶著走動都變得困難起來。

  母親臉上的憂忡更甚,但我也隱約察覺到了奇怪的變化。

  她望向我的眼神,帶上了某種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情緒,像是掙扎,又像是愧疚。

  我依偎在她懷中,輕聲開口:「母親大人,您確實有事瞞著我吧?」

  母親的身體僵硬了一瞬,她將下巴抵在我的發頂,低低地哭泣著,淚水從臉頰滾落下來,落在我的頭頂:「對不起……睦月。」

  我並沒有覺得母親有哪裡對不起我,正相反,是我對不起他們才對。

  因為從小身體不好,所以一直讓他們擔心的我。不得不常年依賴著醫師們,用各種藥物延續著生命的我。以及現在這個,已經到了快要適婚的年齡,卻因為身體原因絕不可能迎來那一天的我……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

  我大概能猜到醫師先生和父親母親說了什麼了。

  我也能隱約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又開始朝著不太好的方向發展了。

  前些時日短暫的康復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後續的病情來得愈發迅猛,當醫師先生再次前來出診時,沉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擠出一個笑容看著他,「對不起呀,醫師先生。」

  就像初遇時那般,這個笑容也幾乎費盡了我的力氣,但比起那時,我卻開始覺得有些難過了。

  因為,「我可能……」

  「既然不舒服,就別說話了。」醫師先生打斷了我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他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就像不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麼一樣。

  我聽話地閉上了嘴,手掌卻從寢具中伸了出來。

  醫師先生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我使不上什麼力氣,只是將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能夠遇到您,我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在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醫師先生也開口了:「只是這樣就覺得很高興了嗎?」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聞言他皺起了眉頭,又問了一遍初遇時的問題:「你想要活下去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反問道:「總是這樣問我的醫師先生,希望我活下去嗎?」


第5章

  醫師先生必然是希望我活下去的。

  這絕非無跡可尋的臆測,雖然他從未親口說過這種話,但他的所作所為、以及這些時日所表現出來的態度,無疑都是希望我能在這世上活得更加長久些。

  正如我之前在煙火大會上所說,不論是父母還是醫師,包括家中的僕人們,大家都發自內心地希望我能活下去。

  其中緣由無需深究,既然他們的心情已經傳達到了我這裡,那在這種時候,我本人的想法其實早就不重要了。

  但醫師卻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說道:「我是在問你的想法。」

  大多數時候我都不明白醫師先生究竟在想些什麼,現在也一樣。

  從出生到現在,甚至包括父母親,大家都沒有問過我是怎麼想的——不會問我想不想要那些首飾,也不會問我想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生活。

  他們不會詢問我的想法,也從未讓我做過選擇,只是貫徹著自己認為最好的決定,默默地為我做著那些事情。

  我既沒有覺得他們哪裡做得不好,也並不抗拒他們為我做的任何決定,只是當醫師先生對我說想知道我的想法時,我忽然意識到,他似乎是頭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人。

  而這是我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該怎麼說才好呢?

  我回視了那雙猩紅的眸子,沉吟片刻:「那麼我的回答依舊沒有改變。」

  雖然嘴上說著這樣的話,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想法其實已經開始發生變化了。

  之所以不在意以前那些醫師們所說的「活不過下一個春節」,是因為對以前的我而言,能否活到那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每天都過著與前一日相差無幾的生活,實在沒有強求的必要。

  誠然,在那天到來時父親和母親都會很難過,但這也是不可避免的未來。

  人類的生命總歸只有那麼長,更何況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有自知之明,雖然沒像醫師們斷言那般早夭,卻也絕不可能活過二十歲。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只不過我本人並不排斥這樣的歸宿。

  ——而這種念頭只延續到了遇見醫師先生之前。

  我頭一次有了喜歡的人,即便他可能並非人類,也不影響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情。

  況且,醫師先生也並非對我完全沒有好感。

  有一點值得在意的是,醫師似乎對我「是否想要活下去」這個問題抱以極深的執念,所以才會兩次問我同一個問題。

  可我的直覺卻告訴我,現在並非給出確切回答的最佳時機。

  而且我能隱隱察覺,我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沒能想起來。

  我的回答讓醫師先生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他一句話也沒說,將自己的手掌從我的手下抽出,而後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藥箱。

  冰冷的藥水從針管進入血管,醫師先生從始至終都保持著安靜,像是因為我給出了不符合他設想的回答,所以賭氣不願意和我說話一般,收拾了藥箱便起身准備離開。

  我沒有叫住他,只是躺在寢具內看著他的背影,某一刻忽然覺得,那道身影竟無端透出了幾分寂寥。

  我抿了抿唇,這時候醫師已經離開了房間,可他的背影透出的寂寥之感卻縈繞在我的心頭,讓我不由得反復回味著。

  我對他的了解其實並不多,且大多浮於表面,我知道醫師先生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西醫,從穿著打扮就可以看出其家境不亞於我們,他有著著高超的醫術,又生了一副俊秀的相貌……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足以稱得上優秀。

  所以這種感覺,一定……只是我的錯覺吧?

  ——*——

  臨近深秋的時候,母親的好友來家中做客了。

  聽家僕說,那位穿著新潮洋裝的夫人與母親交談了許久,在臨走時還特意來我的院子裡看了我。只可惜我那時身體不適睡著了,沒能看到她的模樣。

  不過在當天夜裡,來看我的母親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喜色。她一進門便對我說:「睦月,我有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我坐起身,聽她對我說起了今日從好友那裡聽聞的「萬世極樂教」。

  那是個存在已有百余年的宗教,聽說其教祖有神明轉世之類的傳聞,母親的好友現今也是教眾之一,因為知曉我的身體狀況,所以對她提議帶著我前去參拜。

  可所謂的極樂之地,真是存在的嗎?

  比起神佛之類,我其實更加相信醫學,但如果這樣能讓母親寬心些,那麼和她去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事。

  於是待我的身體稍微好些的時候,母親帶著我乘汽車出了門。

  萬世極樂教畢竟只是小教派,自然不在城中,開車去也要數小時。我有些暈車,便靠在母親肩頭小憩,待到醒來時,我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以前我偶爾也會和母親一起前去神社或是寺廟參拜——在我精神較好的時候。見識了各種規模的寺廟,說實話,這裡看起來比我想像中要氣派很多。

  穿著統一服裝的教徒們行走在教內,前來接引的教徒將我們帶進了一個房間——裡面燃著熏香,木質的屏風豎在房間中央,在屏風的另一邊正是萬世極樂教的教祖大人。

  出乎意料的是,屏風後響起的聲音十分年輕。

  平靜而又溫和,慈悲而又憐憫,就像是真正的佛祖一般,當母親對他祈禱之時,那聲音總會不厭其煩地給予回應。

  我覺得自己應該收回之前的偏見,相比於我以前去過的那些寺廟,這位教祖大人雖然尚且年輕,卻絲毫不遜色於我曾見過的任何一位內供。

  母親與其交談了許久,不僅說清了自己的來意,連同我過去反反復復時好時壞的身體狀況也說了好幾遍。

  「多麼可憐啊……」教祖大人輕聲說著,聲音裡滿是悲憐。

  在母親說完我的狀況之後,他決定親自見我,於是讓教眾先將母親帶到其他房間休息,並且撤掉了屏風。

  正如聲音一樣年輕的青年端坐在金色的蓮座之上,白橡色的頭發垂在肩頭,琉璃一般的眼睛泛著斑斕的色彩,那裡面依稀可見淚水的漣漪——是恍若神明一般的美麗。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有些相信了神明轉世的傳聞,倘若並非神明,怎會有此等光彩?

  他將我喚至跟前,或許是我的眼神過於直白了些,教祖大人微微側下腦袋:「為何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您的眼睛很漂亮。」

  教祖笑了起來,握著扇子遮擋了下半張臉,眼睛微闔,將那裡面的光彩遮擋了大半。

  笑罷,他才接著說:「以往也有很多人這樣覺得,但當著我的面說出來的,卻只有少數。」

  「是因為害怕貶低了神明嗎?」

  「不,」教祖大人搖了搖頭:「只是因為沒機會說出來罷了。」

  分明面上一直掛著笑容,但我卻沒能從他身上察覺到半分笑意,同樣,即便這張臉上還殘留著方才聽聞我的病情後落下的淚水,卻也看不出什麼悲傷的情緒。

  這與我聽到的、他的聲音所流露出來的感情完全不一樣。

  我拿出手帕,擦淨了他臉上的淚痕。

  放下手帕時他臉上的表情已經悉數消失,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像是有些驚訝。

  年輕的教祖笑了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平白添了幾分稚氣,他這時候可看不出什麼慈悲的佛祖模樣,語氣活潑道:「我的名字是童磨哦,你叫什麼?」

  明明母親早就已經告知過我的名字,但既然教祖大人又問了,那我也只能再回答一遍:「源睦月。」

  「睦月,」自稱童磨的教祖大人重復了一遍我的名字,低下了腦袋,漂亮的眸子貼得很近,語氣輕柔地說:「睦月留在這裡陪我吧。」

  這雙眼睛確實帶著神明的魔力,不論教祖本人是用什麼語氣說的話,眼中所見之景皆是溫柔至極。

  我頓了一下。

  並非只是因為他說這句話,也因為他靠近時身上傳來的味道。

  雖然房間裡點了熏香干擾了這股味道,但在過分靠近時,我還是聞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血腥味——是和某個人很相似的味道。

  「不願意嗎?」

  不知道我的沉默落在教祖大人眼中是什麼意思,他又問了我一遍,我抬起臉看著他,搖頭說:「不願意。」

  教祖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追問道:「舍不得家人嗎?」

  我又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麼?」

  我對他說:「因為我並不覺得教祖大人能治好我的病。」

  之前也說過,相比於遙不可及的神佛,我更信任醫師們的醫術,至少迄今為止我還從未聽聞過僅靠祈禱便能康復的病人。

  教祖大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大笑起來,摸了摸我的腦袋:「睦月真可愛呀。」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躲開他的觸碰。

  「但沒有嘗試過的事情,怎麼可以隨便下定論呢?」教祖大人收回手。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就像我之前一樣,如果不直接告訴醫師先生我想要嫁給他,怎麼會知道他也並不討厭我呢。

  所以我點了點頭,告知了母親教祖大人希望我在教內多待些時間。


第6章

  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只覺得萬世極樂教這個名字很奇怪,像是那種七拼八湊出幾個人,然後四處宣揚教義,只為吸引更多信徒的旁支末流。

  但在來了之後,我卻覺得,叫這個名字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那位教祖大人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笑著的,不笑的時候則是悲天憫人的模樣,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有萬世極樂。與此相對應的是教內信徒們,無論何等身份,無論何等遭遇,在教內的待遇皆是一視同仁。

  數日過後,我也對教內的情況有了基本的了解,誠然這是個堪稱世外桃源的地方,但於我而言,無論是待在這裡,亦或待在家中,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只是……母親似乎不這樣想。

  在我告訴她想在此處多待些時日之時,母親便吩咐司機先回去告知父親,自己則是陪我一同留在了這裡。

  與在家中的作息相差無幾的我不同,母親會在每日清晨早早起來,和教內的信徒們一起誦經、坐禪、祈禱,一舉一動無不透露著虔誠的意味——甚至與那些常年生活在教內的信徒們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此教祖大人召見我的時候,也說起了這事。

  「睦月一定很幸福吧,因為有這樣愛你的母親。」他盤腿坐著,單手支著側臉笑道:「她自從來了這裡,便一直在為你祈禱,希望你能早日康復。」

  「是啊。」我輕聲答道。

  我自然是幸福的,換做任何一個人處於我的位置,想必也是同樣的感受——有人關心我、有人期待我、也有人愛著我。

  所以我抬起臉看向他,瞥見那雙嵌在眼眶裡的眸子如彩虹般冶麗。

  「那麼教祖大人幸福嗎?」

  當我這樣詢問時,教祖臉上的笑意似乎短暫地凝滯了,但那樣的神態只在臉上停留了瞬息,再細看又是無可挑剔的溫和笑意,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

  他彎了彎眼睛,虹色的眸子滿是綺麗:「因為我希望大家都能變得幸福,所以自己當然也是如此。」

  明明嘴上說著幸福的話,可我卻感覺不到他的幸福,這讓我想起了醫師先生,只不過醫師先生顯然與教祖大人不同。

  我注視著那雙漂亮而絢麗的眼睛,再次問道:「真的是這樣嗎?」

  教祖大人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沒有表情的臉上無悲無喜,雖然這種說法很奇怪,但我卻覺得,這似乎才是真正的他。

  他微微低下腦袋,眼中的神色不甚明晰,低沉的聲線無端透著曖/昧的意味:「為什麼這麼問?」

  我沒有退開距離回避他的靠近,反而是將身體向前微傾,再次縮短了自己與他的距離。在這個距離已經能清楚地聞到來自他身上的血腥味——是比初見時更加濃重的氣息。

  但我現在所關注的並非這股血腥味的由來,而是——

  「因為我感受不到您的幸福。」我看著眼前這張平靜到沒有半分情緒波動的臉說:「您的臉上會出現表情,悲傷的時候會哭,喜悅的時候會笑,難過時會垂下眸子,似乎一眼就能讓人看出喜怒哀樂。您的聲音也的確帶著感情,哭泣時會聲線會顫抖,高興時音調會上揚,難過的時候也會低沉下來……」

  「所以我覺得很奇怪。」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出了自己的疑惑:「這些我都看到了,也聽到了,卻絲毫都感受不到。」

  我曾從他的聲音中聽到憐憫,也在他的臉上看到淚水,卻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這份悲傷。而他喜悅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亦是如此。

  但這與醫師先生相處時的情況又不一樣,我知道醫師先生身上存在著這些感情,只是我無法對他的情緒感同身受。而教祖大人卻並非讓我捉摸不透,倒更像是……他的一切情緒都只是浮於表面的偽裝。

  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發自內心的,都只是虛假的面具罷了。

  最後這句話留在了心底,因為我知道,即便我不說出來,他也必定能明白我在想些什麼了。

  「……是嗎?」教祖大人眯了眯眼睛,臉上的神色依舊沒有太大的波動。

  但這時候周遭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像是有某種危險的氣息開始在空氣中彌漫起來。

  於是我接著說道:「我認識的一個人,總覺得和您有些相似。」

  教祖大人沉默了片刻,臉上再次掛上了笑意,將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所帶來的冰冷一掃而空,又變回了平日的光風霽月,似乎頗有興趣地問道:「那是個怎樣的人呢?」

  「是家中請來的醫師。」我在腦海中回憶了醫師先生的模樣並描述給教祖大人,說起他有一雙獨特的紅色眼睛時,教祖眼中神色微變,像是想起了什麼的樣子。

  他問道:「那位醫師叫什麼名字?」

  我平日裡從不稱呼醫師先生的姓名,原因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我覺得這其中存在某種違和感,就好像……醫師先生並不是叫這個名字。

  「是月彥先生。」

  教祖手中把玩著金色的扇子,扇葉上雕刻著精致的紋路,當他張開扇面時,我才意識到這些扇葉的邊緣似乎過於鋒利了。

  從扇緣折射出冰冷而銳利的光澤,教祖眼瞼微垂,指尖摩挲著扇葉上的花紋。

  我看著他的指尖,而後抬起眼睛對他說:「說起來,教祖大人身上的味道,和月彥先生有點像呢。」

  教祖大人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了那種天真又溫柔的笑意。

  「睦月,」他撫摸著我的發頂,聲音輕柔地喚著我的名字,手掌慢慢從發頂滑落至臉頰:「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只是有時候,太過聰明也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

  我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了下來,反問道:「原來您是這樣想的嗎?」

  他似乎對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並不感到意外,非常自然地收回了手掌,將其放在自己的腿上。

  「所以睦月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我停頓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備後:「教祖大人,並不是人類吧?」

  我們之前的氣氛頓時沉默下來了。

  其實不用問也能知道答案,不過教祖大人倒很給我面子,他狀似無奈地攤了攤手,一副很苦惱的樣子:「既然被你發現了,那也沒辦法了呢~」

  只是嘴上這樣說而已。

  被我戳穿了非人之身的教祖大人,完全沒有半分被此事困擾的意味。

  分明這時只有我們二人在房間裡,但他卻沒對我做任何事,甚至連一句「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的威脅之語都沒有。

  「你還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啊,」教祖雙手托著自己的臉頰,嘟囔起來:「這種時候不應該是害怕或者警惕嗎,什麼話都敢說也就算了,哪有人會這麼直白地戳穿了別人的身份之後還坐在這裡不動呢~」

  所謂的「鬼」是以人類為食的殘忍怪物,哪怕外表看起來與人類再怎麼相似,也無法掩蓋其應當歸屬於異類的本質。教祖大人說得沒錯,我這時候確實不應該繼續坐在這裡。

  「那麼……」我站起身來,朝他躬身道:「失禮了,我還是先回房間,明天再過來吧。」

  垂下的白色帷帳之上,懸掛著用漢字書寫的「極樂」二字,坐在帳內的教祖大人笑意盎然,仿佛那二字就是他本人的真實寫照。

  「這樣倒像是我在趕你走一樣了,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哦。」教祖大人解釋道:「我啊,其實心裡是很喜歡睦月的,所以才會希望你在教內多留一段時間。」

  「是的,我相信您。」我對他說。

  教祖歪了歪腦袋,臉上流露出些許疑惑的神色,他鼓起臉頰看著我,卻沒有說話。

  我對他說:「和您聊天的時候,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雖然感受不到情緒的波動起伏,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也的確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教祖啞然失笑,彩虹般的眸子被眼瞼遮擋,他慢慢睜開眼睛,那裡面的神采依舊漂亮得毫無陰霾。

  「既然這樣的話……」

  教祖抬起手,拿掉了自己的帽子,因為頭頂被帽子遮擋,我這時才看到在他的頭頂,有一小片鮮艷如潑上去的血液般顯眼的顏色。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發頂的顏色吸引了:「這是什麼?」

  起初我以為真的是不甚染上的血液,但教祖大人拉起了我的手,將我的手掌放在了他的腦袋上。

  他坐在蒲墊上的高度比我站起來更低些,當我下意識摸了摸手下的發絲時,教祖大人則是仰著臉看著我。

  「很驚訝吧,因為覺得這是沾上去的血跡嗎?」

  他笑得很高興,像是做了什麼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一樣,面上帶著點小小的得意:「是那位大人將血分給我的時候留下的痕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洗不掉了……」

  雖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位大人」是誰,但將這種事情隨口告訴我,真的可以嗎?

  「沒關系的哦。」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些什麼,教祖大人握著我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睦月你看,我摸了你的頭發和臉頰,你也摸了我,所以我們之間的關系就算是好起來了吧?」

  我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發現好像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的,於是點了點頭。

  他笑道:「那麼明天早點過來吧,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哦。」


第7章

  第二天我去找教祖大人的時候,他果真如昨日所說那般,特意早早地坐在了蒲墊上等我過來。

  「其實我是更喜歡晚上的,原因睦月也是知道的吧。」似乎是等了我很久,所以我來了之後也還是覺得無趣,教祖大人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扇子:「如果是白天的話,想要出門走走都沒辦法……對了,說到這個的話,睦月更喜歡什麼時候呢?」

  忽然問我這個問題的教祖大人,手掌托著自己的臉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

  其實於我而言而言,外面的時間究竟白天還是晚上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我對此並沒有特別的喜好。

  「一定要選的話,那還是晚上吧。」

  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教祖大人為此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問道:「那麼今天晚上睦月要和我一起出去散步嗎?」

  近幾日天氣愈發轉涼,白日裡還沒什麼特殊的感覺,但一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這份寒意便會放大數倍——不過想必對鬼來說,就算再冷也沒什麼關系吧。

  見我沒有說話,教祖大人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這幾日剛好是月中,晴天的晚上會有很漂亮的滿月呢,睦月不想出去看一看嗎?」

  我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更何況教祖大人微笑起來的樣子很難讓人說出拒絕的話。

  於是在太陽下山之後,母親依舊在殿內祈禱的時候,我和教祖大人一起來到了院子裡。

  因為萬世極樂教的教址選在了靠近山中的地區,所以有很寬闊的面積,院子裡種著許多不知名的樹木和花草,也有冬天亦不枯黃的常青樹種。

  環繞周圍的樹叢將院子包裹,天空中雲層稀疏,很容易便能看到那輪明亮通透的滿月,揮灑而下皎潔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教祖大人年輕的面孔和冶麗的瞳眸。

  「今晚的月色很美吧?」教祖大人輕聲笑道:「其實我以前也會出來看月亮,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我側過臉看他,教祖微微抬起臉,目光直直地看著天上的圓月,明亮的月色落進他的眸子裡,又有種區別於白天的幽靜冷清。

  「教內有很多教眾。」我說。

  如果他想找人陪自己看月亮,是不可能找不到的。

  教祖大人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應和道:「是啊,有很多教眾呢~」

  白天的萬世極樂教,哪怕大家都刻意保持了安靜,也會有一種難以避免的熱鬧感,就好像白天的教祖一樣,總能讓人感受到活潑歡快的意味。

  但到了夜裡,一切都開始沉澱下來,就連教祖臉上的笑意,都變得安靜了不少。

  安靜得……像是真正的溫柔一樣。

  「我沒有騙你哦,睦月。」我們安靜地看了好一會兒天上的圓月,他忽然側過臉看著我說:「我的確有能讓你的身體好起來的辦法。」

  其實我能猜到是什麼辦法了。

  昨天教祖把帽子摘下來,讓我看他頭上那片潑血般的痕跡時,我就已經猜到了。

  「因為我希望大家都能變得幸福,所以一直都在為此而努力哦。」教祖大人說:「睦月有時候也會覺得很痛苦吧,明明有愛你的父母,出身又很富裕,原本應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卻因為身體的緣故……」

  我輕笑起來的聲音打斷了教祖大人的話,他停了下來,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我揚起了嘴角看向他:「抱歉……不過,原來您是這樣看待我的啊。」

  教祖大人面上疑惑的神色更甚,像是不能理解我為何發笑,問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我歪了歪腦袋,對他說了實話:「我從來都不覺得痛苦哦。」

  「不管是病情加重還是其他的什麼時候,我都不覺得有什麼好痛苦的。」我抬起臉看著天上的圓月:「您知道命運嗎?哪怕是再平靜的湖水,也會因為雨水的降落、清風的吹拂而泛起漣漪,這是不可避免的、一定會發生的事情。」

  「這就是命運。」

  教祖大人眨了眨眼睛,注視著我的臉,像是要仔仔細細地看清我一樣。

  過了數秒,他忽然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啊。」

  我不知道他從我的話裡明白了什麼,但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覺得——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只需要接受就好了,順從命運的安排,一切都會是最合適的結果。

  「但你還是想要活下去的吧?」教祖大人又問我。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之前醫師先生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他一邊問著我是否想要活下去,一邊又竭盡全力為我醫治,雖說用的方法不同,但母親的想法亦是如此。」

  「誒呀呀——聽到了意料之外的奇怪回答呢,」教祖不知從何處摸出了他的扇子,頗有些苦惱地用合著的扇頂抵著自己的額頭:「那麼你是怎麼對他說的呢?」

  「我說大概是想的。」

  「那就是不太想了?」

  「也不是,」我想了想自己那時的心情,大概是覺得:「既然我自己認為這種事情不管怎樣都無所謂的話,那如果大家都希望我能活下去,就按照他們的意思來好了。」

  「哈哈哈,」教祖大人張開扇子,半掩著下巴笑道:「真是奇怪的想法呢~所以我這是被拒絕了嗎?說實話,以前我也遇到過一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但和你不同的是,她遇到我的時候已經快要死掉啦,身體被火燒得像焦炭一樣,她的哥哥抱著她在街上四處奔走,希望有人能救救她,真是太可憐了~」

  說著說著,教祖大人臉上的笑意被淚水衝散,哭泣得聲音哽咽,似乎連回憶起那樣的過往都覺得悲傷:「可是我的想法和睦月不一樣呢。生命都是很寶貴的東西,所以我出手幫了他們,給他們分了血,兩個人都給了哦。」

  得知教祖大人曾做過這樣的事情,我感慨道:「是嗎,您真善良啊。」

  「那個女孩子現在也已經長大了呢,變得比人類時更加漂亮,還成為了吉原花街裡很有名氣的花魁。」教祖大人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注視著我說:「因為變成了鬼,所以他們都獲得了幸福。」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但是……

  「變成了鬼,就一定能獲得幸福嗎?」

  教祖大人不說話了,或許是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確實是你會說出來的話呢,」教祖大人感嘆道:「但人們總會想活下去的吧,不管是用什麼辦法,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是哦。」我輕聲反駁了他:「生命並非是最重要的,比活下去更加重要的東西、更加吸引人的東西,是存在的。」

  教祖安靜地看著我,就在他想開口的時候,有其他人進入了院子。

  「睦月!你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面?」是神色緊張的母親,她跑過來握住了我的手,聲音都高了幾個度:「你看,手都已經冷成這個樣子了,難道你沒有一點感覺嗎?」

  說著,母親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我肩頭,將我摟進懷中,握著我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讓它們回暖。

  我抵著她的額頭,「對不起啊,母親大人,我以後一定會注意的。」

  完全被忽視的教祖大人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母親帶著我離開時,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站立在月光下的教祖大人,停駐在他臉上的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時候他的臉上竟帶著隱約的落寞與失神,不過更多的,反而像是某種……近似於向往的神采。

  *

  我不出意外地病倒了。

  雖然母親在將我帶回房間之後便急匆匆想要為我熬制姜湯,但教內卻沒能找到生姜,她也只能從教眾那裡要來些熱水,幫我驅散身上的寒意。

  「睦月,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要是想賞月的話,再等些時日,等到天氣暖和些的時候……」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全然沒有發覺自己根本沒看到那時候站在我身邊的教祖大人。

  直到第二天清晨,教祖大人聽說了我生病的消息,趕過來探望我的時候,母親才後知後覺的知道昨晚我們是一起出去賞月的。

  「居然是和教祖大人嗎?」母親顯然十分意外,也難怪,畢竟她一直都在和教徒們誦經,自然沒注意到我每日都會去和教祖大人見面。

  「真是抱歉啊,」教祖大人帶著歉意和憐憫說道:「要是我不帶睦月出去的話……不過夫人您不用害怕哦,因為我是絕對不會看著睦月在我面前死去的。」

  母親不明白這句話究竟代表著什麼,但我聽明白了,按照教祖大人的理解,既然是母親希望我活下去……

  「不,」我剛想說些什麼,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伴隨著咳嗽聲而來的,是從喉嚨裡上湧的腥甜血液。

  衣服和被子都被弄髒了,呼吸亦是愈發困難,房間裡的空氣讓人覺得愈發沉悶。

  「睦月!」

  母親的驚叫聲響起的瞬間,我看到了教祖大人臉上的悲傷與憐憫更甚,他一面安撫著母親,一面握住了我的手。

  「真可憐啊。」他說。

  我想起了他昨日對我講的那個女孩,在那時,他一定也是這樣看著她,對她說著憐憫的話語、落下同情的淚水——哪怕實際上並沒有對她產生所謂的憐憫之情。

  「是啊,」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看著那雙漂亮的、彩虹一般的眸子裡淌下的淚水,輕聲說:「真可憐啊。」


第8章

  面對教祖大人的挽留,我選擇了回家。

  哪怕再怎麼寄希望於神佛,母親也還沒迷信到真覺得教祖大人比醫師先生更加可靠——更何況昨天夜裡我明明是和教祖大人一起外出賞月,今日卻臥病在床,這就是神佛並非任何時候都能起作用的最好證明。

  母親深知這點,所以當我對她說出想要回家的時候,她即刻通知了早已回來的司機先生做好准備。

  我們出門時陽光已經十分明亮,教祖大人自是無法跟出來,而是站在檐廊的陰影處目送我們離開,我看到那雙彩虹色的眸子微微斂起,教祖大人俊秀的面容上掛著一副十分擔憂的表情。

  我朝他揮了揮手,教祖大人臉上的擔憂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露出了小虎牙的笑容,並且為了回應我而更加賣力地揮舞著自己的右手。

  教祖的確不希望我死去,雖然這份希望並不強烈,但至少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想法。

  像他這樣的存在,有這樣的想法已經很難得了。

  萬世極樂教是個很好的地方,教祖大人也是很善良的人,只不過我現在需要的並非是他的善良,而是其他的東西。

  我想要再見醫師先生一面。

  自己也說不出來緣由,大腦一片空白時,唯一冒出的念頭只有這個。

  或許正是因為抱著這樣的念頭,所以哪怕在上車之前身體就已經極為不適,我也依舊沒有睡過去。

  但當我們回到家中,因沒能打通電話而派去醫師先生的住所請人的佣人,卻沒能帶回任何人。

  家僕解釋道:「我在月彥先生的住所門口敲了很久,但是裡面沒有任何反應,周圍的住戶們也問了,都說不知道月彥先生在不在……」

  「怎麼會這樣,難道是剛好出診了嗎?」

  父親的話語中透著焦急,其中還伴隨著嘆息,母親握著我的手安慰我,我只覺得眼前的景色似乎愈發模糊。

  但想要見到醫師先生的念頭卻依舊清晰,以至於支撐著我沒有陷入昏睡。

  沒有其他能找到醫師先生的辦法,父親和母親只好吩咐下去,讓家僕再去找別的醫師,好在東京這種大地方,只是想隨便找位醫師的話,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雖說是臨時請來的醫師,但我的病情總歸是穩定下來了,服了藥之後我自己也覺得精神好了許多。父親和母親都以為醫師先生只是碰巧出診了,我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這樣的推測在太陽落山後,醫師先生主動來訪時得到了驗證。我坐在榻榻米上看著他打開藥箱,從裡面拿出了聽診器。

  就像傳聞中那樣,「鬼」真的無法在陽光下行走。不管是醫師先生還是教祖大人,我都未能見過他們站在陽光下的模樣。

  「醫師先生今天白天真的不在家嗎?」

  聽到我這樣詢問的醫師手下一頓,抬起眼睛反問道:「那你覺得我那時候在哪裡?」

  ——或許就在家中,只是沒有開門。

  雖然心底裡冒出了這種想法,嘴上卻沒有說到半句。

  「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想問問您……對了,前些日子我出去了幾天,是和母親一起去了她的友人推薦的教派裡。」

  醫師先生淡淡地應了一聲,似乎對此事沒什麼興趣,隨口問道:「所以是在那裡做了什麼,又把自己弄生病了?」

  直到我告訴他:「是因為夜裡和教祖大人出去賞月的時候受了涼。」

  聽到這句話的醫師先生皺了皺眉頭,像是有些不悅,約莫是出於醫師想要治病救人的心理,對我這種不顧自己身體的舉動感到煩惱或是無奈吧。

  然而不知為何,房間裡的氣氛不知何時竟像是凝結了起來,分明早就已經關好了障門,卻無端能感受到些許涼意。

  我忽而意識到了什麼,卻沒有說話,只是抿了抿唇看著醫師先生。

  過了片刻,醫師先生才冷冷地開口:「好看嗎?」

  我誠懇地說:「很漂亮。」

  這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想法,不管是那時的圓月還是教祖大人眼中的絢麗,都是非常漂亮的景致。

  但是……

  「我其實更想和醫師先生一起賞月。」

  雖然醫師先生的眼睛完全不如教祖大人絢爛耀眼,但要是詢問我的看法,那麼我更希望看到的,還是醫師先生的眼睛。

  我問他:「醫師先生有一起賞月的人嗎?」

  教祖大人身邊有數以百計的教眾,卻無法從中找出一個和他一起看月亮的人,那麼從未在身邊出現過任何人、連助手都沒有一個的醫師先生,有一起賞月的人選嗎?

  醫師先生望向我的眼神變得很是復雜,他似乎思考了許久,才慢慢地說:「以前有過。」

  我很想問問那個人是誰,是他的家人還是戀人?但看著那雙猩紅的眸子裡倒映出來的身影,最終我還是什麼都沒能問出來,而是對他說:「那麼以後也會有。」

  醫師先生怔愣了一瞬,而後露出了轉瞬即逝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輕輕地說了一個字:「嗯。」

  這回愣住的人變成了我,醫師先生還是頭一次主動對我做出這種堪稱親昵的動作,甚至讓我覺得他有點不太像他了。

  或許是我眼中的驚詫過於顯眼,醫師先生很快便放下了自己的手掌,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又變回了平日裡那副冷淡的模樣。

  「醫師先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竟抬起手將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他的頭上,進來時便摘下了帽子的醫師,在此刻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般看著我。

  在那樣的目光下,我非但沒有收回手,反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頭,感受著手下柔軟的發絲,而後將手掌放在了他的臉頰上。

  是和教祖大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分明觸碰時所感受到的涼意都差不多,但心情卻是相差甚遠。

  教祖大人握著我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時,我的內心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而我主動觸碰醫師先生的時候,內心卻忽然生出了一種難掩的喜悅。

  「我們的關系變好了嗎?」

  放下手掌的時候,我湊近了問他。

  醫師先生像是仍難以理解我的行為,臉上的表情幾經變化,而後吐出一句:「誰教你的?」

  或許醫師先生並不喜歡這樣的觸碰。看清楚他的臉色之後,我退回了榻上,低下腦袋沒有作聲。

  這次不僅是說錯話了,同時還做錯事了。

  「是教祖大人說,這樣做了關系就能好起來。」

  說到這個,我想起了自己早就想問的問題:「醫師先生認識萬世極樂教的教祖,童磨大人嗎?」

  我一面發問,一面小心翼翼地抬起臉,醫師先生的表情似乎在聽到這個名字時更難看了,黑沉沉的像是陰雲密布的天空。

  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醫師先生說:「認識。」

  本來還想問問他們是如何相識的,但看著醫師先生的臉色,我覺得還是不要再問下去比較好。

  過了好一會兒,醫師先生的臉色稍霽,我試探性地喚了他告訴我的名字:「月彥先生?」

  他沒有回答。

  「月彥先生不是您真正的名字吧?」我大著膽子問道:「您真正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原本我是不抱什麼希望的,但沒想到的是,幾乎在我問出問題的下一刻,醫師先生便給了我回復:「無慘,鬼舞辻無慘。」

  「鬼舞辻無慘……」

  按理來說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我卻對此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這個名字已經在唇齒間纏繞了無數遍。

  在我輕聲重復這個名字時,醫師先生望向我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過我看著其他的什麼人。

  他的臉愈發靠近,等我反應過來,感受到的是額頭上傳來的涼意。

  柔軟的觸感從額頭傳遞下來,醫師先生直回身體,對我說:「注意休息,下次不要再出去賞月了。」

  我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

  「也不要隨便摸其他人,沒有什麼關系會變好的說法……」

  說到這裡的時候,醫師先生停頓了一下,又改口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就算不做那種事也能變好。」

  「是因為您剛才……」話語頓了一下,我想了想,而後傾過身,也親了一下醫師先生的額頭,然後問他:「這樣做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時候醫師先生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慌亂來形容。

  他別過臉,聲音悶悶的:「不要對其他人做這種事。」

  我點點頭:「我知道啊,但醫師先生不是別人,所以我做了。」

  醫師先生和教祖大人是不一樣的,這份不一樣並非只是我對他們情緒的感知,更是我面對他們時內心產生的不同的感覺。

  我喜歡醫師先生,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所以在醫師先生收拾好東西准備離開時,我親口告訴了他。

  「我喜歡您,醫師先生,是想要嫁給您、想要和您一起老去的那種喜歡。」

  醫師先生離開時的背影莫名讓人覺得有些狼狽——就像是落荒而逃一樣。


第9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冬天來臨的時候,家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母親有了身孕。

  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為早在多年前產下我之後,便曾有醫師斷言過母親不會再有生育的機會。

  剛開始的那幾年,父親和母親也不相信這樣的結果,於是四處尋醫問藥,只可惜走訪了很多地方,得到的回答也都大同小異。

  再加上那之後不久我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父親和母親的重心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或許是因為害怕自己的「貪得無厭」會引來神明的不悅,他們便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

  然而誰都沒能想到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竟再次有了身孕。

  家僕們對此議論紛紛,哪怕再怎麼小心謹慎地隱瞞,也難免還是傳入了我的耳中。

  約莫是覺得這個消息可能會刺激到我,父親和母親皆是對此閉口不談,這也導致我得知此事時,家中幾乎已經無人不知了。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隱瞞的。

  我既不覺得母親對我的態度會因此發生轉變,也不覺得弟弟或是妹妹的誕生會對我產生任何不好的影響。

  恰恰相反,倘若我真的在某一個春節來臨之前離去,父親和母親也能為了他們的另一個孩子重新打起精神。

  對我來說,這應該是好事才對。

  只是……家僕們似乎不這樣想。

  雖說近來已經無法外出,但我偶爾還是會在暖和的天氣裡去走廊上透透氣,在那裡,我聽到了家僕們的閑聊。

  有在家中已經數十年的佣人,對這個家的了解甚至勝過我,而在她們看來,在黃泉的入口不斷徘徊的我,當母親懷孕的消息穿出的那一天,便已經失去了在這個家中的地位。

  「睦月小姐雖然溫柔又心善,但是誰又能知道她究竟還剩下多少時日呢?更何況夫人現在又有了身孕,恐怕用不了多時,她便……」

  剩下的內容我其實很想繼續聽下去,但身後卻傳來了呼喚我的聲音,負責照顧我起居的女佣有些疑惑地停在我身後:「您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裡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沒有走進去,只是回過頭,問她找我有什麼事情。

  「您又忘記了嗎?上個月說好了今天要再去一趟萬世極樂教,夫人見您不在房裡,才讓我出來找您的。」

  倘若不知道母親懷孕的消息,我必定會欣然同意,但以現在的狀況來看,母親的身體其實不太適合舟車勞頓。

  在我見到母親並向她點明此事時,母親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她急切地想要向我解釋什麼,看到這樣的表情,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明白的,母親大人。」我對她說:「我知道母親大人在想些什麼,所以完全不用擔心我。」

  而且,在過去的那麼多年裡,他們為我做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

  母親面上的疲倦顯而易見,我摸了摸她的臉:「還是先回去休息比較好吧?等過段時間再去見教祖大人也沒關系。」

  母親也認可了我的提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直到當天傍晚,醫師先生再次前來出診。

  他說起了這件事情,而後問我:「你不擔心嗎?」

  我搖了搖頭:「為什麼大家都覺得我應該擔心呢?」

  醫師先生沉默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果那個孩子,比你更加健康、更加優秀……」

  「那難道不是很好嗎?」我反問道:「大家都會很高興吧,因為那個孩子的誕生。」

  「是啊,」醫師先生應和道:「大家都會很高興。」

  嘴上說著「高興」,但醫師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笑意,也聽不出半分認同。

  他總是如此,嘴上說著的話和心中的想法完全不同。

  「但是你又該怎麼辦呢?」醫師先生輕聲問我。

  我不太明白他想說什麼,但更多的還是意外——醫師先生少有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在擔心我一樣。

  但問題是,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我上次說過,我認識童磨,」醫師抬起眼眸,注視著我說道:「在前幾日,我也去了一趟萬世極樂教。」

  上次和醫師先生提起童磨大人時,他臉上的表情很是難看,甚至讓我產生了一種他們是不是仇人的猜測,但今日一看,似乎又並非如此。

  於是我問他:「醫師先生也是萬世極樂教的教眾之一嗎?」

  「不,」醫師否認:「只是有事想問他,所以去了一趟而已。」他補充道:「是關於你和你母親的事。」

  我眨了眨眼,等著他的後話。

  「童磨告訴了我一件事,」醫師頓了頓,像是在猶豫顧及什麼一般,但過了幾秒鐘,他還是接著說了:「你的母親,那時似乎並不只是在為你祈禱。」

  我愣了一下,不太能理解醫師先生為何對我說這種話。

  「那時候你們在教中待了好幾天,她日日都會去殿內祈禱,卻並非是為了你,而是……」

  聽到這裡的時候,我覺得醫師先生打聽得可謂是十分仔細了,就像是特意為了這件事去找了童磨大人一樣。

  所以我順勢詢問:「……而是什麼?」

  「而是為了她真正的願望,」醫師先生說:「她希望能再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只知道當醫師先生說出這句話之後,我沉默了許久。

  「是嗎。」

  最後能說出口的,也只有這兩個字而已。

  仔細想想,我其實不太相信醫師先生所言,母親懷孕一事誰也未能料到,倘若神佛真有這麼靈驗,那豈不是什麼心願都能被聽到了。

  我並非完全不信神佛,只是覺得,就算是神佛,也不會如此慷慨大方地有求必應。

  或許是見我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醫師先生進行了慣例的檢查之後便出了門,臨走時,他對我說:「你母親現在的身體狀況也是我在負責檢查。」

  那之後過了差不多個把月,我才明白醫師先生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因為在第一次生產時落下了病根,母親這次的情況其實很是復雜,其中也包含了她年齡的緣故,好在醫師先生來得比較頻繁,所以母親的安全才得到了基本的保障。

  大家都很清楚,醫師先生的醫術毋庸置疑。

  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家中所有人的重心都轉移到了懷孕的母親身上。

  父親工作本就繁忙,以往還能偶爾抽出時間過來看我,但母親懷孕之後,他便再沒有來過一次。

  不僅如此,家僕們對我的態度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我聽到了那些人的閑聊,雖說並沒有聽出來究竟是誰,但過來找我聊天說話的佣人,確實越來越少了。

  天氣日愈寒冷,我偶爾會將障門拉開一條小小的縫隙,望著院子裡那些一天天減少的綠色,盼望著什麼時候能有個較為暖和的日子。

  雖然母親因為懷孕的緣故無法陪我出門,但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去一趟萬世極樂教。

  那日醫師先生的話近來在耳畔響起的次數越來越多,如果不去找童磨大人問個明白,我自己也覺得無法安心。

  在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比較暖和的日子時,我主動向母親提了這件事。

  母親那時正因孕吐而臥床休息,聽聞此事本想打起精神陪我一同前往,卻被我拒絕了。

  她其實更希望我能等明年春日再出門,免得又因為天氣的緣故生病,但我執意要去,她也沒有過多阻攔。

  *

  再次見面時童磨大人的笑容依舊帶著無憂無慮的天真爛漫,漂亮的彩虹色眸子裡笑意吟吟:「我還以為睦月不會再來了呢~」

  「只是因為前些時候的天氣不方便出門而已。」

  我抵達教內已是傍晚,冬日的太陽下山早,教祖大人站在檐廊下,望著即將完全落下山頭的斜陽,一副在出神的樣子。

  「您很無聊嗎?」

  「也不算吧,」教祖笑了笑:「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也有很多,所以睦月完全不用擔心我哦。」

  「倒是你,這次居然是一個人過來,有什麼原因嗎?」

  教祖大人問我的時候,我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教祖大人和無慘先生是什麼關系呢?」

  聽到無慘先生的名字時,教祖大人的臉色凝滯了一瞬,雖然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用那副笑意盎然的樣子回答道:「這個問題還是去問他比較好呢,如果是睦月你去問的話,或許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也說不定。」

  我不知道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究竟是什麼,但教祖大人的語氣似乎有些奇怪。

  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暫且放一下,回歸到我現在最想知道的事情:「我的母親,真的很希望能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嗎?」

  教祖大人面上燦爛的笑意收斂了下來,變得慈悲而又溫柔,他說:「是的。」

  「教內與她一起祈禱的信徒告訴了我,她原本以為你的母親是為了你日日禱告,但沒想到的是,有一日她們說話時,你的母親才透露出她真正的願望……」

  教祖大人闔起眼瞼,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就像是……在為自己居然親口告知了我這種事情而感到悲傷。


第10章

  站在我身旁的教祖無聲地落下淚水,他微微睜開眼睛,被水光浸潤的彩虹色眸子恍若名貴的寶石般絢麗奪目。

  但是——

  「是假的。」

  我輕聲說。

  說辭也好、同情也好、淚水也好……全都是假的。

  在我說出這句話時,教祖大人抬起手想要擦拭臉頰上淚水的動作戛然而止,他放下手掌,側過臉將目光移到了我的臉上。

  我在他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模樣。

  ——也正如他眸中的神色,無悲無喜。

  「別這麼說嘛,睦月。」教祖大人臉上分明還殘留著淚水,表情卻由悲傷變成了惋惜,隨意轉變表情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得心應手到不需要任何過渡。

  他說:「我是因為顧及你的感受,覺得你可能更希望得到這樣的回答,才說了這些話的。」

  教祖大人的說辭十分誠懇,正如同他日日傾聽著教徒們的祈禱與訴求,竭盡全力地安撫著他們的心情,口中反復說著順從他們心意的話語。

  畢竟有時候,真話反而不如假話好聽。

  人們不會在意自己知道的是否真實,只會關注,這是否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這般想來,我似乎才是不解風情、浪費他人好意的一方,分明教祖大人已經在努力照顧我的感受,我卻絲毫沒有領情的意思。

  好在教祖大人並沒有生氣。

  「不過也沒有關系啦,因為我早就知道你不會相信這種說辭。」教祖聳聳肩,對此事毫不在意,而是略有些疑惑地問我:「不過既然心底裡已經有了答案,那為什麼還要特意過來問我呢?」

  我認真想了想。

  「大概是因為……」

  外面的斜陽已經徹底落下山頭,天色愈發暗淡,呼吸著山中特有的帶著涼意的氣息,我輕聲說:「大概是因為,我想要相信一下醫師先生吧。」

  因為無法對醫師先生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更加在意他的想法,也更加在意從他口中說出的內容。

  當醫師先生對我留下那句話時,我其實能隱約察覺到他想要暗示我什麼——那種事情無論怎樣都好,當時我腦海中的想法只有這個。

  或許對父親和母親來說都過於殘忍了,但我其實一直都明白,我對他們的感情,和他們對我的感情,本就是不對等的。

  或許我會想到來找教祖大人也是如此,並非是因為我認識的人太少,只有他會願意耐心地聽我說起這些,更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而那正是一直以來被我忽視的……我自己。

  在初次見到教祖大人的時候,看著他端坐在蓮座之上,用那樣專注而又溫柔的表情傾聽著母親的祈禱,我便忽然明白了自身的缺失感究竟從何而來。

  屬於我自己的感情,似乎太過稀薄了。

  和教祖大人不同的是,我能夠感受到喜怒哀樂,能理解他人心中所想,但即便如此,我也無法像他們愛我一樣回應他們的付出。

  所以我所做的事情,歸根究底,和教祖大人又有什麼差別呢?

  教祖大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在空曠的檐廊回蕩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嘴角依舊翹得很高。

  「您覺得很可笑嗎?」

  我問他。

  教祖大人對醫師先生的態度很奇怪,似乎帶著點尊重,但其言行舉止,又不像是真的尊重醫師先生。

  「不不不,」教祖大人連連搖頭,環抱著雙臂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畢竟我的記性一直都很好,重要的東西一個都不會忘記。」

  嘴上這樣說著,教祖大人卻沒有絲毫要向我講述他想起的那件「以前的事情」的意思。

  氣氛不知何時沉默下來,天色已經完全暗沉,明明白天那麼晴朗,可一到了夜裡,天上卻連星星也不見幾顆。

  廊間垂掛著燈籠,燭火的微光落在教祖身上,他安靜下來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愈發虛無,仿佛連自身的存在都變得薄弱了許多。

  感受著如此奇妙的變化,我卻想起了醫師先生。

  我曾對他說更想和他一起賞月,可如今想來,連這個願望是否有實現的那天也無法確定。

  「真奇怪啊。」我感慨道。

  沉默的氛圍被打破,教祖大人只是向我垂下眸子,沒有作聲。

  「明明以前都不會有這種想法。」我抬起臉看著教祖:「我覺得有些難過。」

  讓人無法舒展眉頭的悲傷,以及那股強烈到無法忽視的不甘,交織在一起時,便再也擠不出半分笑意。

  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影響,也不是為了回應任何人而作出的反應,而是發自內心的,為自己的心願無法達成而產生的情緒。

  就像那時的煙火大會上,接過醫師先生遞來的蘋果糖時,心中猛然湧出的喜悅一般強烈。

  淚水不知何時浸濕了臉頰,教祖大人的反應我也無從顧及,更何況他這時候的存在感本就不強。

  當我平靜下來,重新抬起頭時,面對的是教祖大人有些復雜的眼神。

  「如果睦月需要我幫忙的話,我隨時都樂意哦。」教祖立馬精神抖擻地說:「雖然你並不是萬世極樂教的信徒,但如果睦月得到了幸福,我也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他一邊說著,又不知從何處拿出了扇子,在凹陷下去的花紋中殘留著的,是已經發黑的干涸的血跡。

  所以在他看來——

  「解脫了就算是獲得幸福了嗎?」

  「當然。」教祖語氣肯定地說。

  「那麼我拒絕。」

  教祖大人想要做什麼,從他拿出扇子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在他看來,既然活著只能感受到痛苦,人世間充滿了悲傷,那麼死亡便能幫助人們逃離這些苦難,哪怕所謂的天堂其實並不存在,對死去的人來說也沒有任何區別了。

  至少他們的確不用再承受著人世的負擔——這就是真正的幸福。

  但我並不需要以這樣的方式解脫。

  教祖大人像是不放心似的,再次確認了一遍:「真的不需要嗎?」

  我搖了搖頭。

  「可是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

  我的臉色如何其實並不重要,但教祖大人卻嘆了口氣,他低下腦袋,視線落在了我的手上,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握住了我的手。

  「教祖大人?」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太意外了。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嘛,」教祖大人很快便松了手,將自己披在肩頭的外袍拿了下來,蓋在我身上:「要是又因為和我在外面賞月生了病,那位大人又會生氣了吧~」

  說這話的教祖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就好像剛才那個連工具都准備好了,隨時都能讓我解脫的人不是他一樣。

  「那位大人?」我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您說的是醫師先生嗎?」

  明明嘴上稱呼著他為「那位大人」,但態度上卻看不到什麼敬畏的神色,想必是因為,醫師先生雖然看起來冷淡又嚴肅,實際上卻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吧。

  所以平日裡總是笑嘻嘻的教祖大人,一定很受醫師先生的青睞。

  畢竟教祖大人也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那位大人的脾氣,睦月應該也很清楚吧?」教祖大人無奈地攤了攤手,聳聳肩說。

  我點了點頭,回憶起醫師先生每次與我見面時的表現。

  雖然大部分時候,醫師先生看起來都不怎麼好親近,但如果向他表達了自己的真實心意,卻意外的是個會接受並予以回應的人。

  我望著教祖大人說:「醫師先生是個很好的人。」

  教祖大人沒有反駁,想必也是同意了我的說法。

  不知聊了多久,我已經覺得腿腳有些酸痛,教祖大人卻絲毫沒有顯露出疲態,仍是朝氣蓬勃地詢問我的身體狀況。

  在聽說了曾經有很多醫師斷言過我活不過春節的時候,教祖大人這次沒有落淚了。

  他笑得很是燦爛:「但是睦月卻一直活到了現在,真好呀。」

  我覺得,這句話應該是教祖大人的真心話才對。

  雖說我能聽出教祖大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很多時候,我都無法理解他說這些話的原因。

  就像我不明白——在那時我點明了他非人的身份,他卻沒有對我做任何事。

  「因為很有趣哦,」教祖大人對我說:「在我見到睦月的第一眼,就發現了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才會問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我。」

  「如果我那時候說了願意呢?」

  教祖大人安靜地笑了:「那麼,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我怔住了。

  這個回答讓我的思緒混亂了片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教祖大人的聲音。

  他說——

  「在你死去的那一天來臨之前,我都會把你留在身邊。」


第11章

  頭一天夜裡厚重的雲層正是雨水的征兆,瓢潑大雨徹底打亂了我的返程計劃。

  會對鬼造成威脅的陽光被悉數遮掩,一絲一毫也無法透下。

  教祖大人站在走廊上,木質的檐廊邊緣被水打濕,有細細的水珠濺落在他身上。

  他將手伸出屋檐,任由雨水打濕手掌,過了片刻:「其實留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吧?」

  他這話說的,倒像是在挽留我一樣了。

  明明昨天夜裡我才對他說過那種話。

  當教祖說願意一直把我留在身邊時,我也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在我有生之年,我想要留在的,是醫師先生身邊。」

  而那時候的教祖大人則是半垂著眼瞼不言不語,實在讓人摸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反應。

  不過想來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吧,總歸也不過是玩笑一般的說辭。

  畢竟我們都十分清楚,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我恐怕真的時日無多了。

  天色陰沉,大雨滂沱。

  我沒有說話,教祖大人亦不會催促我,就這樣安靜地站在廊上,雨水墜落的聲音恰好緩和了我們之間的沉默,不知站在廊邊看了多久,我的喉嚨開始發癢了。

  起初只是略有些不適,而後是捂著嘴小聲地咳嗽,直到後來,咳嗽的聲音逐漸蓋住了雨聲,最開始那股細微的癢意在此刻仿佛焰火的引線,連帶同五髒六腑都開始震動起來。

  有什麼從喉間湧了出來。

  濺落了雨水堆積出淺淺水窪的檐廊染上了發黑的紅色,濃稠的血液在水窪中擴散,以至於本就狼狽的景像變得愈發駭人。

  沒有任何反應,教祖大人依舊站在廊邊,仿佛沒有看到也沒有聞到,平靜而又沉默。

  我半倚著牆壁,捂嘴時從指縫中滲出的血液不斷往下滴落。

  約莫是失血過多造成的頭暈,只能看到教祖的身影變成了重重疊疊的人影,彩虹色的眸子由遠及近,意外的是,當視線歸於漆黑時,反而難得地產生了安靜的感覺。

  只不過隨之而來的遺憾之感,也因此變得格外鮮明了。

  *

  我醒來時,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家中,然而睜開眼看到的人影卻讓我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中。

  跪坐在榻前的醫師先生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憂慮著什麼,以至於我叫了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沉默地看著我數秒,他才說出一句:「你醒了。」

  「醫師先生為什麼會在這裡?」

  「相比於這個問題,更有必要了解的,難道不是……」醫師先生赭色的眸子縮了縮,仿佛質問一般:「你為何一定要在這種時候去萬世極樂教?」

  我這時候其實不太想說話,但是看著醫師先生的表情,我又忍不住想對他說些什麼。

  不過如果直接開口,說不定他又會露出那種黑沉沉的臉色吧。

  於是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頰。

  雖說就坐在我身邊,但是躺在寢具內的我,即便伸長了手也夠不到坐得端正的醫師先生的臉。

  「您能稍微低一下頭嗎?」

  我輕聲說。

  醫師先生面不改色地低下腦袋,甚至有種主動將臉頰蹭上我手心的意味。

  就像是家中曾經養過的貓犬一般。

  真難得啊,這樣的醫師先生。

  我舒了口氣,對他說:「因為我想要更加了解您。」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意料之外的回答,醫師先生神色微怔。

  他聲音低沉地問:「不是因為在意你母親又懷孕了嗎?」

  我否認了:「那種事,無論怎樣都沒關系了。」

  醫師先生聽罷,「因為你並非是無可替代的,既然他們有了新的孩子,那從此以後也就不再需要你了。」

  明明身體都已經溫柔地回應了我,嘴上卻說著傷人的尖銳話語,有時候,醫師先生的這種性格也會讓人覺得有些無奈。

  不過,「這是好事。」

  我是這樣回答的。

  「替代我的那個孩子一定比我更愛他們,也會比我更加符合他們的期待。」

  「你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不甘嗎?」

  醫師先生一副比我更加在意的模樣,若不是十分清楚不可能,我幾乎要有種他才是父母的孩子的錯覺了。

  「比自己更加優秀、更加健康也更加受人重視的人,你真的完全不會嫉妒嗎?」

  「……不。」

  我將手掌從醫師先生臉上移開,握住了他的手,「因為完全沒有必要。」

  醫師先生的表情這時候甚至可以算得上頹然,「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的心情,或是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執著於這個問題,不管是哪個原因,我都覺得沒必要去思考這些了。

  因為醫師先生這時候需要的,或許並非是絕對正確的答案。

  「醫師先生,並不是人類吧。」

  所以無法理解人類的心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又怎樣?」

  醫師先生皺起眉頭,「我抵達了人類無法抵達的境界,我已經是真正完美的生物,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不管是……」

  「但您還是感到了困惑。」

  ——並且又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打斷了他的自述,眼皮有些發沉。

  那種似乎遺忘了什麼的感覺,在點明醫師先生並非人類之後更加明顯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一事實,在他說自己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時,反駁的衝動令我打斷了他的自述。

  ——你說的不對。

  我想這樣告訴他,但以醫師先生的性格,這樣說的話他又要生氣了。

  所以我只是說:「童磨大人曾對我說,他很樂意幫我獲得解脫。」

  「那麼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您覺得要怎樣才能算是解脫了呢?」

  聽到這個提問的醫師頓了頓,「舍棄不願忘記的一切,沒有在意的東西了,就可以算是解脫了。」

  「確實是您會說出來的話啊。」

  我輕聲說。

  「但我覺得,真正的解脫,應當是對一切都能坦然接受,不留有任何遺憾……」

  倘若是遇到醫師先生之前的我,那麼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去,都能算作解脫。

  醫師先生卻從我口中聽出了不同的意思。

  「你已經解脫了嗎?」

  猩紅的眸子盯著我的眼睛,本該是我握著他的手,但不知何時卻變成了他握著我的手。

  安靜了許久之後,我開口了:「再問我一次吧。」

  或許是因為聲音太小,亦或者醫師先生沒能明白我的意思。

  「什麼?」

  「那個問題,『你想要活下去嗎?』」我停頓了一下,喘了喘氣,「再問我一遍吧。」

  醫師先生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不明白。

  我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不由得對他心生憐憫。

  仿佛那時候教祖大人看我或是看母親一樣——不,不是這種淺薄的感情。

  我是發自內心地,對這樣的醫師先生感到憐惜。

  多麼可憐啊……

  我所愛的人,悲慘而不自知的他。

  這是比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無法體會到人世間的喜怒哀樂的教祖大人更加令人同情的存在。

  他又問了我:「你想要活下去嗎?」

  我這次沒有說話,而是用手肘撐著床鋪坐了起來,醫師先生半扶著我的背脊,從他身上傳來的涼意滲入皮膚,那一刻仿佛是跨過了他所經歷的近千年孤獨的時光。

  我能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次的情況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我仿佛能看到地獄的業火在眼前焚燒,一步步逼近的正是死亡。

  冥冥之中仿佛有所告知,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那裡面滿滿倒映著我的身影——仿佛眼中只有我的存在。

  「在我死後,還會有人像我一樣愛著您嗎?」

  我忽然問他。

  「對您來說,我是無可替代的人嗎?」亦或者,「還是可有可無,可以被隨意取代的?」

  醫師先生不說話了,他的臉色比我更加蒼白,若是單看臉色,反而是他更像命不久矣。

  醫師先生的反應意味著什麼,我已經不需要去猜測了,早在那時候——我問他是否有一起賞月的人選的時候,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就明白了。

  ——不會了。不會再有了。

  所以,「我想。」

  「我想要一直一直,注視著您。」我扶著他的肩膀,直起身體抵著他的額頭,「而不是讓您,親眼見證我的死亡。」

  沒有呼吸的感覺,也沒有心跳的聲音,所謂的「鬼」正是這般,除了擁有人類皮囊之外,便再與人類毫無共通點。

  在我說出「死亡」這一詞語的時候,醫師先生仿佛想起了什麼格外深刻的東西,又像是被戳中了痛點一般,血色的眸子愈發深沉。

  但那雙手將我擁入懷中的動作卻很溫柔,仿佛在刻意壓制著自己一般,他的動作一直很輕。

  就連冰冷的唇齒接觸之時,也是纏/綿而又小心。

  直到淡淡的腥甜開始在唇舌間交彙。

  ——這並非是我的血液,而是醫師先生的。

  沒有任何疑惑思考的時間,扭曲而又猙獰的痛覺侵襲了整具身體,這比之前任何一次病情加重帶來的疼痛更加劇烈,以至於我也忍不住抓緊了醫師先生的肩膀。

  因劇痛而痙攣的眼皮讓視線都變得模糊,口中甚至發不出任何聲音,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出現在視線內的醫師先生,他的臉變得有些模糊。

  意識逐漸潰散的同時,腦海中仿佛有某些已經褪色的記憶開始浮現。

  而在最後,我似乎看到了醫師先生臉上一閃而過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慌。

  【明治篇.完】


第12章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男孩時,正值春日。

  白日天氣晴好,庭院中的櫻樹開了花,淺不可聞的花香氤氳在空氣中,我在侍女的陪同下外出走了走,夜裡正准備就寢時,家僕告知我父親回到了家中。

  說是要去探訪舊友的父親,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年幼的男孩。

  我來到大廳時,在點亮的燈光下看到了那個男孩的樣貌。

  那個男孩約莫十一二歲的模樣,黑色的短發軟軟地趴在頭上,面上灑落著些許燈光帶來的陰影,梅紅色的眸子大而無神。

  不知是木訥還是生性冷淡,當父親將他帶到我面前時,他才慢慢地抬起眼,與我對視了數秒。

  只是數秒,而後又低下頭,不說話也沒有動作。

  ——是個很奇怪的孩子。

  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像。

  我那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他為何會與父親一起回來,只是覺得這孩子的性格很是特別。

  父親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示,只是看著那個孩子對我說:「這孩子的名字是清直,睦月是姐姐,以後要和清直好好相處啊。」

  他向我介紹的時候本想伸出手摸摸那孩子的腦袋,卻被他躲了過去,父親伸出的手停滯在半空,略有些尷尬地握拳咳嗽了一聲。

  而那個男孩,只是半垂著腦袋站在那裡,似乎一切都與他毫無關聯。

  這種反應……

  若不是當天夜裡父親便與我解釋了這孩子的身世,我大抵要以為這是父親在外面和哪個女人生的孩子了。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父親面露無奈,神色又透出憐憫和悵然:「我去到那裡的時候,渡邊家已經只剩下這孩子了,倘若將他留在那裡,想必他一個人定會難以生活。」

  父親此次出門要去探望的舊友,是他年輕時在京都道館裡往來甚密的同門師兄,只不過後來各自離開道館回到家中,便逐漸失了聯系。

  「前些時候他派人給我送了信過來,約我去京都敘舊,未料到我因公事耽擱,遲了些時日去,竟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父親的語氣中滿是惋惜與遺憾。

  不僅如此,他似乎又把責任歸咎在了自己身上。並且因此想起了幾年前也是因病過世的母親。

  「那就對清直好些吧。」我輕聲對他說:「節哀順變,父親大人。」

  倘若父親能看開些,對他自己而言也是好事。

  但若是他真的能看開,那恐怕也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因為父親沉沉地嘆了口氣,憂愁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睦月……」

  他喚著我的名字,眼神極為復雜,我一看便知曉——

  「您又在思念母親了,對嗎?」

  在我尚且年幼時,母親便因病過世了,不僅如此,也正是在那一年,原本身體健康的我忽然變得愈發虛弱起來。

  哪怕時至今日,家中請來的諸多醫師們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沒能讓我的身體恢復健康。

  父親請來的不局限於醫師,也曾有來訪的僧侶說這大抵是某種詛咒,亦或者是所為何事降下的懲罰——只不過每次都只是說了這些話便嘆息著搖起頭來,告知父親自己並沒有解決的對策。

  因為這本就是我的命運。

  但父親是個過於有責任心的人,所以將一切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不論是母親的病逝還是我的虛弱,都讓他自責愧疚了許久。

  「睦月,你怪我嗎?」

  在母親剛去世不久的日子裡,父親幾乎日日要問我這樣的問題,他總說是自己沒能保護好母親,又說自己一個人能給我的東西必然不夠。

  直到我也開始生病了。

  他坐在我的榻前,沉默了良久。

  「果然……我根本無法照顧好你。」他說:「不管是你母親還是你,我誰也照顧不了。」

  而在那時,我反駁了他。

  「不是的。」我看著他的臉對他說:「不管是母親還是我,您都已經為我們做了足夠多的事情,給了我們足夠多的愛護,所以不用為此感到自責。」

  而我也是發自內心地覺得,不論是母親的死亡還是我的病情,都只要順其自然便好了。

  「命運本就如此,這並非任何人的錯。」

  作為南町奉行的父親,平時裡要處理的政務本就繁多,卻會每日抽出時間回家陪我和母親吃晚飯,會在櫻花盛開的時候帶我們外出賞花,用盡可能多的時間照顧著我們。

  我一直都記得,在年幼時,和父母親一起外出賞花時,父親將我抱在懷中,母親笑容溫柔地注視著我們……

  連同那份回憶,都帶著淺淡柔軟的花香。

  「您做得已經足夠好了。」

  我說。

  「所以,不要再自責了。」

  *

  那個名叫清直的孩子,被安置在了我的住所附近。

  作為旗本武士,父親食有千石,平日裡自己卻十分節儉,因為家中更多的花銷,全部都是因為我。

  若非父親食祿較為豐厚,恐怕我也用不起那些名貴的藥材——只可惜藥汁的味道卻不會因為它的昂貴變得容易入口。

  不過我早就習慣了,所以苦澀一些也沒有關系。

  雖說早已習慣這些味道,但父親還是在家中備了金平糖,每次喝藥時都會拿出一兩塊,希望這樣能讓我好受些。

  起初我覺得有沒有金平糖都沒什麼區別,甚至說,不吃這種東西反而更好些——畢竟是舶來品,其價格不菲,若是省下來用作其他花銷反而更好。

  但看著父親將包好的金平糖遞給我的表情,我卻改了主意。

  如果這樣能讓他更好受些,那還是備著比較好。

  距離清直來到家中已經過了數日,分明我們的住所離得極近——因為父親覺得我們年級相仿,或許會讓他更容易接受些。但他卻像是完全不想與我往來一般,我根本沒能見過他幾次。

  尤其是白天,清直的房間總是緊緊地閉著,仿佛外面有什麼洪水猛獸會將他吃掉一般。

  連早飯和午飯,都是由侍女送到他的房間裡,卻不會在裡面停留半刻——據我的貼身侍女說,去給清直送飯的侍女都說,無論她們說什麼,清直從來不會回應她們半句。

  「難道是因為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我托著下巴想,或許是因為他以前遇到過什麼事情,所以變成了這種性格?

  隨意的猜測猜對的可能性並不大,我其實很擅長理解他人內心的想法,無論是高興的還是悲傷的,我都能對他們的想法感同身受。

  比如侍女對我的時而羨慕時而同情,父親內心揮之不去的自責,甚至連那些初次見面的人,我也能體會到他們的感情。

  但是,有一個人例外。

  迄今為止我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才會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便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孩子。

  只有那個名為清直的男孩,我看不穿他的想法,也讀不懂他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我們見面的機會太少了吧。

  我用這樣的說法說服了自己,並且在傍晚太陽差不多完全落山的時候,看到了終於打開房門的清直。

  那時我正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檐廊上,准備前往大廳。只有在晚飯的時候,清直才會出門和我們一起用膳。

  他吃東西的時候動作極為文雅,一舉一動透露出的無不是矜貴,由此可以得知,起碼並不是受到了虐待而變成現在這種性格。

  父親既然決定要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自然不會強迫他做不想做的事,白天不願意出門也好,不喜言語也罷,都沒有太大的關系。

  更何況這些舉動也只是讓人覺得他的性格有些古怪,並不會影響到其他人。

  所以在吃完晚飯之後,父親回到書房處理未完成的公務時,我問清直要不要和我一起在院子裡走走。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也沒在用完晚膳後便直接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站起身,「那我們走吧?」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更不會開口,只是我在放緩了步子的時候,黑發的男孩也步履緩慢地跟在我的身邊。

  他這回倒不像初見時那般低著腦袋了,我也得以更加細致地看清他的長相,尚且年幼的男孩五官俊秀,仿佛已經能依稀看到其長大之後的俊美。

  我不由得笑了笑,卻發現那孩子竟一直微微抬起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雙梅紅色的眼睛裡,似乎也多了幾分光彩。


第13章 番外

  鬼舞辻無慘又見到了她。

  富商家病弱的獨女——源睦月。

  源睦月……

  他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聲帶震動時仿佛連許久未曾跳動的心髒都變得鮮活起來。

  距離上一次相遇已經過去多久,他也不記得了。

  而這絕非是因為記性太差。

  或許是因為受鬼的體質的影響,鬼舞辻無慘的記憶力其實非常優秀,哪怕是更加久遠的事情,他也能記得很清楚——不論是身為人類時病弱的軀體帶來的無力與輕視,還是變為鬼之後的強大與震撼,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可一旦涉及到了她,卻似乎連記憶都變得笨拙起來。

  鬼舞辻無慘不信神佛,但那個人卻是他千年來唯一見過的神跡。

  一開始,源家的佣人過來請他出診的時候,鬼舞辻無慘本是想拒絕的。

  他那時只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而假裝成醫師,給自己取了個月彥的假名,平日裡多是賣些藥物——偶爾會在藥中混入自己的血液,以此對用藥的人進行研究觀察。

  畢竟只能在夜裡出門,在大部分人眼中還是過於奇怪了——哪怕他的說辭是自己患有皮膚病,不能照射日光。

  給自己增添煩憂這種事,鬼舞辻無慘素來不願意做。

  但在無慘第一次拒絕他們的邀請時,他從那個佣人的口中聽到了她的名字。

  那人喚她睦月小姐。

  源氏……睦月。

  源睦月。

  鬼舞辻無慘答應了。

  並非是同名同姓的他人,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無慘便能夠肯定,她就是那個人。

  不會錯的。

  哪怕因病弱而變得消瘦蒼白,躺在寢具內的模樣安靜又孱弱,微弱的燭光落在她的臉頰,忽明忽暗間甚至感覺不到幾分生機……

  ——原來她已經,變成這樣了啊。

  無慘只覺得有些恍惚,視線停留在她的臉上,他看到年少秀美的少女露出輕淺的笑意,柔聲安撫著她現在的父母。

  鬼舞辻無慘聽不到其他人的話——實際上是不想聽,他本就沒必要聽那些,進入他耳中的只有屬於少女的聲音,輕柔得似乎下一秒便要消散殆盡。

  分明早已感受不到寒冷,但在此刻,無慘卻忽而有種全身發冷的感覺,這並非屬於身為鬼的他,而是屬於——

  人類的。

  是源自人類之心的感情。

  而那是本該被他舍棄的、無需在意的東西。

  他聽到自己用平淡而冷靜的聲音開口,讓其他人暫且出去,以便於更好地為她進行診治。

  無慘的動作很鎮定,與他心中那些洶湧著的奇異情緒截然不同,仿佛軀體早已與感情分離,面對著她的只是這具屬於「鬼」的身軀。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做一個多余的動作,診治結束後收拾著藥箱的時候,他聽到了少女的聲音。

  她問:「我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吧?」

  鬼舞辻無慘忽然僵住了,甚至忘記了自己下一個動作應該做什麼,他抬起臉看向少女的方向,對上了那雙燦若霞光的眸子。

  分明瞳眸的顏色是深沉的黑,卻比無慘的紅更加絢麗奪目,與那雙眸子對視的瞬間,無慘下意識開口了:「你想要活下去嗎?」

  問題脫口而出的瞬間,他似乎從哪裡借來了幾分安寧,又像是因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等待她的答復上,那份僵硬之感倒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而這時候,無慘才明白她的笑意為何如此輕淺。

  因為對普通人而言極為尋常的笑容,卻是她的身體承受不起的負擔。

  無慘自己也不知道那時候自己在想些什麼,因為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看著她蜷縮在寢具內劇烈地咳嗽著,許久之後才逐漸停歇。

  她的聲音更輕了。

  「大概,是想的吧。」

  *

  鬼舞辻無慘想要救她。

  這世間除他之外所有的鬼,都是他用自己的血液轉化的,接受的血液多少決定了鬼的強弱,也決定了無慘對他們的重視程度。

  但他並不想把血給她。

  並非是因為吝嗇,而是其他的,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於是他真的認真為她進行了治療。

  自從變成鬼之後,鬼舞辻無慘多年來一直在尋找能克服陽光的方法,自學的醫術在多年的沉澱之下,也勉強有了幾分成就。

  如果他全力想要延長一個人的壽命,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看著病榻上的少女日益好轉,甚至挺過了那年的寒冬。

  看著她康復起來的模樣,無慘卻忽然生出了某種近似驚慌的心情——他似乎,並不希望她徹底痊愈。

  這樣的心情,讓無慘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尤其是給她進行了注射之後——分明在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但是針尖刺入皮膚的時候,她卻完全沒有流露出半分害怕的神色。

  無慘並不喜歡這種反應。

  但他喜歡她注視著自己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拒絕了她一同前往河岸欣賞煙花的邀請,卻在煙花升起之前獨自來到了河邊——他很輕松地在人群之中一眼找到了她,並看著她與那些人走散。

  於是他來到了她的身邊。

  這時候的源睦月依舊看不出半分慌亂的模樣,鎮定得像是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雖然明知道她不是這樣的想法,但無慘還是遏制不住心底裡升起的無名焦慮。

  直到她露出了那種表情——意料之外、悲傷而又喜悅、笑容與淚水交織在一起……

  鬼舞辻無慘心裡的那根弦,忽然斷掉了。

  於是無慘在她驚詫的目光中咬了她的蘋果糖,在她問出那句「等我好起來了,可以嫁給醫師先生嗎?」的時候,對她說出了來年的春節。

  仿佛詛咒一般的存在,永遠也不會來臨的——約定之春。

  源睦月既是無慘所見的唯一神跡,也是他所經歷的,最大的詛咒。

  他希望她能活下來,又見不得她光風霽月的模樣,這樣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樣,讓時間一天又一天流逝而去。

  然後他見到了很多的血——還有面色慘白的她。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像她一樣愛著鬼舞辻無慘了。

  拼盡全力,付出一切,哪怕需要跨越的是人鬼的隔閡與時光的洪流——

  她還是希望能陪伴在他的身邊。

  而在分給了她血的下一刻,看著她露出那般痛苦表情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也終於明白了他不想把血分給她的原因。

  因為源睦月……不可能變成鬼。


第14章

  春日的夜晚還帶著些許涼意,侍女便回房間去為我取外衣。庭院中只剩下我和清直,不知為何,那孩子安靜地注視著我的模樣,竟無端讓我生出了幾分熟悉感。

  似乎在我也不記得的什麼時候,也曾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可惜的是思來想去也得不到答案,於是只能就此作罷。

  今日的夜空雲團稀疏,星辰皎月都看得十分清楚。我走到外廊邊緣,在木質的檐廊坐下,而後看著站在我身前的男孩,拍了拍身邊的廊板。

  以坐下後的高度來說,想要看到他的臉,是需要微微仰起腦袋的。我維持著這個姿勢問他:「可以陪我一起坐坐嗎?」

  若是多想些,或許是因為他覺得我仰著腦袋看他會有些辛苦,所以才會真的坐了下來吧——雖然依舊是一言不發。

  能對我的言語有所反應已經很出人意料,我也不對他能和我說些什麼抱有希望,於是自言自語般開口道:「今天的天氣很好呢,所以晚上的月亮也很明亮。」

  繁星閃爍,弦月瑩潤。

  但是——

  「嗯。」

  微不可聞的聲音從身側傳來,讓我差點懷疑是自己否聽錯了。

  因為側過臉望向他的時候,那孩子依舊是緊抿著嘴唇,面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仿佛剛才發出聲音的人並不是他。

  尚未長開的五官顯露在皎潔的月色和廊下的燭光中,圓圓的眼睛和尚且帶著稚氣的面容——我忽然發覺,坐下時他的身形看起來更加單薄,甚至給人一種仿佛也是常年臥病在床的感覺。

  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所以我也沒有對自己忽然冒出來的想法發表任何言論,只是笑了笑,問他:「清直喜歡月亮嗎?」

  一定是因為喜歡,所以我一提到月亮便開口與我說話了。

  他本是半垂著腦袋,聞言抬起了頭,也像我剛才那樣,看了看懸掛在天上的皎月。

  月光照進他的眸子裡,本是梅紅的眸子,色澤卻似乎愈發暗沉下來,甚至隱約透露出了幾分血液般的猩紅。

  不僅如此,他的瞳孔也仿佛在某個瞬間發生了變化,本沒什麼神采的眸子裡,竟顯現出了銳利的豎瞳。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再看時一切又都和平時的樣子相差無幾。

  所以……或許是我看花了眼吧。

  「你喜歡嗎?」

  過了片刻,他反問我。

  我這時其實已經可以徹底肯定他並非木訥之人,因為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眼中的神色便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似乎有什麼復雜的情緒在其中閃爍著。

  或許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亦或許是想起了什麼人,我也無從而知。

  於是我點了點頭。

  事實上我對白天和黑夜的感覺是差不多的,只要是溫度適宜、可以出門稍微透透氣的時候,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沒什麼區別。

  但是他卻因為聽到了這個回答,連原本面無表情板著的那張面孔都柔和了幾分。

  這個時候的男孩就像是卸下了冰冷的面具,將最真實也是最直白的感受展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著他,心想——看來他真的,很喜歡月亮啊。

  *

  那之後我和那孩子之間的關系似乎稍微變好了一點點,不過也只是一點點。

  白日裡他依舊不出門,就算太陽下山後見了面,也少有開口的時候,尤其是在人多的時候——雖然這個「人多」也不過是家中的幾個人罷了,他卻因此愈發沉默得像是不會說話一樣。

  最明顯的表現便是,和我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譬如偶爾在庭院裡散步或是坐在檐廊上休息時,他還偶爾會回答一下我的問題——其實都是些沒什麼意思的話題,以前和侍女聊起時對方都沒什麼反應,但他卻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樣子。

  可一旦到了父親詢問他在源家的生活有沒有什麼不適,是否還需要些什麼的時候,那孩子卻總是低著腦袋一言不發,每次都是以說了一堆的父親訕訕閉嘴為結局。

  父親偶爾會對此表現出擔憂,因為他一開始說的「連舊友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的真相,其實是在他抵達那裡之前,渡邊家便已經被凶殘的盜賊們闖入了家中。

  那是十分殘忍而又戲劇化的悲劇。

  渡邊家值錢的東西全部被洗劫一空,四處可見打鬥掙扎的痕跡,死去的屍體隨意散落在家中各處,不僅是主人們,甚至就連家中的僕人們也被悉數滅口——除了一個例外。

  那就是渡邊家的長子,渡邊清直。

  父親是在檐廊下面找到他的,在他查看了整個房子的所有屍體之後,發現那裡面並沒有舊友提起過的他的長子的屍體,於是仔仔細細搜查了房子的各處,最後找到了躲在那下面的男孩。

  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和舊友見過面,只是偶爾的書信往來,所以這其實是父親第一次親眼見到清直。

  或許是因為經歷了這般殘忍的慘劇,那個有著梅紅色眼睛的男孩眼神空洞地看著他,讓人一看便心生憐憫。

  多麼悲慘的孩子啊……

  父親這樣想著,於是將其帶回了家中。

  他盡可能不在那孩子面前提起這次事件,正是因為不希望他再次回憶起那樣的景像——哪怕是父親這樣見了許多案子的官員,也在看到當時慘烈的景像時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那起案件由專門處理縱火案和惡性盜賊事件的火付盜賊改方接手了,因為火付盜賊改方的長官長谷川平藏大人也是父親年輕時在道館的同門之一,所以案情一旦有了什麼進展,長谷川大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告知父親。

  「前些時候,平藏說在另一些地方也發現了類似的作案方法,並且每次都在現場發現了一塊木牌。」

  包括渡邊家也是,除了亂七八糟踩滿了地板、可以看出盜賊人數眾多的血腳印之外,他們能找到的唯一有用的東西便只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木牌。

  父親談起此事,表情變得格外肅穆,背脊也挺得筆直——我知道,這是對逝者的尊重與痛惋。

  「木牌啊……」我輕聲重復了一遍,問道:「這是能找到凶手的線索嗎?」

  父親點了點頭,沉吟道:「上面寫著『血頭丹兵衛』的字樣。」

  我覺得這幾個字似乎有些熟悉,便想起了之前曾在父親的書房裡見過的案宗,但那上面所記載的只是潛入偷盜,並且只偷了極少的錢財,更沒有傷到任何人。

  然而現今這般所作所為——

  「這真是……」我皺起了眉頭,抿了抿唇一時間竟不知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半晌也只能想到一句:「太殘忍了。」

  不僅殘忍,其做法還極其惡劣,就像是在炫耀或是向官府示威一般——但從這點便可以看出,對方是極盡卑劣之法的惡徒。

  而父親曾對我說過,真正的盜賊們,應當是遵守著盜賊三則「不殺不犯不搶窮人」,即不殺人、不侵犯婦女、不搶過多財物的,有著堅定原則的人。

  或許是因為看到我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父親立馬意識到自己在我面前說得太多了,「這些話本來不應該讓你聽到的……」他遲疑了一下,嘆息道:「不過清直那孩子現在的樣子,或許真的是因為受了太大的刺激吧。」

  我能體會到父親的心情,也本該對父親的話表示認同,但是回想起那時候,那個孩子坐在檐廊上看著月亮的樣子……或許,有哪裡不對。

  那樣的表情安靜而又平和——他並不恐懼發生了那般慘劇的黑夜,甚至可以說是,只有黑暗的地方才能給他帶來安全感。

  果然很奇怪啊。

  然而看著父親憂慮的模樣,我把心中的疑點壓了下去,畢竟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吧?

  因為聽說長谷川大人抓住的一個或許與血頭丹兵衛有關聯的盜賊終於願意開口了,父親也顧不上和我的交談,急匆匆地換了衣服出門。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站在檐廊上時,看著清直緊閉的房門略微停留了一會兒。

  我去敲了門。

  這時候已是下午,陽光斜斜地灑落下來,正好落在檐廊和障門上。我從未見過清直站在陽光下的模樣,也大抵能猜到他不會來給我開門。

  所以最後也只能看了看緊閉的障門,猶豫了片刻——我其實很想直接把門推開,但是我與他之間的關系還沒有親密到這種程度,若是做了這種事情,說不定會被討厭……

  然後他就會像面對父親時那樣面對我。

  一想到有可能造成這樣的後果,放在障門上的手便收了回來,我嘆了口氣,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因為父親在離開時特意告知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吃飯,所以用膳的時間依舊沒有改變——清直照常出現在了晚飯的時刻,卻沒有對父親為何不在表現出絲毫疑惑。

  直到我半是遲疑地告知他:「父親今日去了長谷川大人家中。」

  清直大抵並不知曉長谷川大人是誰,所以只是抬起臉,神色平靜地看了我一眼。

  我說:「那是專門處理縱火與惡性盜賊的火付盜賊改方的首領。」

  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那孩子的眼神在瞬間變了,瞳孔緊縮的模樣,幾乎和那日夜裡,我看到的那雙銳利的豎瞳一模一樣。


第15章

  父親回來時,帶回了血頭丹兵衛已經被抓獲的消息。

  「是真的血頭丹兵衛嗎?」

  父親搖了搖頭,「那個提供線索的盜賊指認說是冒充的,他說,『真正的血頭丹兵衛,絕對不會是做出這種事的混賬。』」

  我抬起臉看著父親,頓了頓:「所以,其實就是真的吧。」

  只是那個盜賊不願意接受現實,不願意相信那就是他曾經仰慕過的、嚴守盜賊三則的血頭丹兵衛,所以才說是冒充的。

  在我看來,父親正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父親沒有說話,或許也是在感慨惋惜著什麼吧。

  人類總歸是復雜的,時間一長,受到了影響或是自己本身的想法產生變化,都是很正常的。

  因為人都是會變的。

  作為南町奉行的父親,對於這種事情本該司空見慣了才對。

  但這一次他卻露出了這幅表情,更多的還是因為在擔憂這件事對清直會有什麼影響。

  「這件事……要告訴清直嗎?」

  殺害了渡邊家所有人、貪婪而又殘忍的凶手,已經被抓到了。

  父親詢問的語氣中帶著猶豫,應該是覺得那孩子似乎與我更親近些,所以才來詢問我的看法。

  「告訴他吧。」我說。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也沒有思考太多,我只是想到了晚飯時他的神色,覺得他應該會想知道此事的結果。

  對於他來說,知道真相應該比什麼都不知道更好才對。

  告知他結果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身上,顧及清直不喜人多的性格,我拒絕了侍女的陪同,獨自來到清直的房間門口。

  抬起手正想要敲門的時候,障門卻「唰」的一聲被拉了開來。

  黑發的男孩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眼神平靜,梅紅色的眸子裡沒有一絲波瀾。

  難道是因為一直在意著晚飯時我說的話,所以才會站在門口難以入睡?

  我壓下這些雜亂的念頭,回歸到自己的來意。

  我是來告知他:「闖入渡邊家的凶手,已經被抓住了。」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後,清直的眸子暗了暗,抓著門框的手似乎在瞬間縮緊了。

  他抿緊了嘴唇,好一會兒才問:「是什麼人?」

  「盜賊血頭丹兵衛。」

  我把自己知道的相關內容全部告訴了他,而清直則是半垂著腦袋,沉默地聽完了所有內容。

  天色本就暗沉,又因他垂著腦袋,我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抓著障門的手指指節泛白。

  或許之前只是在假裝而已。

  我忽然這樣覺得。

  因為不願接受那樣的事實,所以才表現的若無其事——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看著他這幅模樣,我也不由得心生憐憫,於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等到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抱住了他。

  不知是身體本就如此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清直的體溫很低,幾乎感受不到暖意,所以我略微收緊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緊了。

  「這樣會覺得暖和些嗎?」

  我輕聲問他。

  聞言他似乎僵住了,沒有掙扎也沒有回應,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

  但過了片刻,我卻察覺到了背上多出的重量。

  ——清直也回應了我的擁抱,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我的背上。

  「為什麼?」

  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些因將腦袋埋在我懷中而產生的沉悶。

  所以說,不管看起來如何冷漠,實際上也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只是用那樣的表現來拉開自己與其他人的距離,然而實際上內心所想的卻是完全相反。

  ——希望能有人和我說話,希望能有人給我溫暖。

  一定是因為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在不經意間,用那樣的、帶著或許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渴望的眼神看著我。

  所以我過來了。

  「因為我覺得,你或許是需要我的。」

  很奇怪,分明是第一次見到清直,我卻在他身上察覺到了十分熟悉的感覺,仿佛認識許久一般,所以對他露出那種冷漠而又孤獨的表情時,不由得想要和他說說話。

  清直沉默了許久,到最後也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只是在松開我的時候,抬起臉注視著我的眼睛。

  「那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忽然問出了這種問題。

  這時候的清直眼神銳利而又直白,甚至無端讓人產生了一種壓迫感,仿佛站在我眼前的並非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而是其他的什麼人。

  但面對這個問題,我點頭了。

  清直皺了皺眉頭,表情似乎有些不悅:「為什麼不說出來?」

  「為什麼一定要說出來?」

  他不說話了,只有那雙猩紅的瞳眸依舊注視著我。

  我嘆了口氣,說道:「我會的。」

  「我會一直陪著你。」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的嘴角竟罕見地浮現出些許笑意,只是極為清淺,想要稍微仔細地看看,卻早已收斂回去了。

  當天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我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在年幼時也曾出現過,卻總在醒來後被忘得一干二淨,只有再次夢見的時候,才會驚覺自己曾見過這般夢境的夢。

  夢中有看不清臉的人,還有高挑消瘦的背影,有人握著我的手,不知是我還是他在說話。

  「這是咒……」

  什麼是咒?

  我覺得這或許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直到天色明亮,我從寢具內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木質的房梁,才忽然意識到——

  這一次的夢境,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不僅是內容多了些什麼,也是因為,這是我頭一次在醒來之後還能記得夢中似乎說過什麼話。

  所以究竟什麼是咒呢?

  詢問父親時他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詢問我為何要問這個,我若是將自己的夢告知他,或許他又要擔心了。

  所以,「是在書上看到了這個字眼,所以想問問父親大人的想法。」

  我對他撒了謊。

  但同時我也想到了,既然如此,我確實可以嘗試著翻翻書,看是否能從書中發現些什麼。

  打著這樣的念頭,我求了父親打開書房,去他的書架上取了些書籍下來。

  父親對此自然不會反對,只是叮囑道:「看完之後要記得放回來哦。」

  回到自己的房間,翻開書籍後我才意識到這都是些游記,江戶城內往來人口眾多,加之盛行識字之風,所以有許多人會寫下自己的游記並發行。

  略有些失望的同時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我隨手翻了幾頁,卻不由得被上面的內容所吸引,以至於連太陽下山了也未能發覺。

  直到有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本以為是侍女,也就沒有說什麼,然而對方卻一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於是我側過臉看了一眼——

  「清直?」

  黑發紅眼的男孩坐在我身旁,視線落在我手中的書本上,似乎也在看著那上面的內容。

  「你喜歡書嗎?」

  他問我。

  我點了點頭,其實父親之前也為我購置了大量書籍,為的就是我因身體原因不能出門時,能在家中不覺寂寞。

  「因為是挺有意思的事情,」我想了想,「游記的話,會寫到很多地方的東西,能外出行走的人,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

  看著那上面的文字,便似乎自己也一同經歷了那樣的旅程。

  清直看了看我手中的書本,又看了看我的臉,問道:「你想出門嗎?」

  其實我也並非完全不能踏出大門半步,偶爾在天氣好的時候,我也會隨父親去町奉行所看看,或者在他去拜訪長谷川大人時一同前往。

  我只是不能出遠門而已。

  所以我搖了搖頭。

  清直又露出了那種皺著眉頭的表情,似乎難以理解我的想法。

  「我覺得這樣就可以了。」

  我說。

  「並非是什麼都要得到、什麼都去做,才能叫做圓滿,無關緊要的事情其實做不做都沒有關系的。」

  聽到這話的清直神色微怔,他的臉色變了變,而後別過腦袋不再看我了。

  我覺得他或許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了——又或者是我說的話對他來說有些莫名其妙吧。

  於是我問他:「清直認識上面所有的字嗎?」

  「不認識。」他說。

  「那我來讀給你聽好了。」

  我拿起書本,給他念起了上面的文字,並非是我的錯覺,偶爾抬起頭看著他的時候,我便發現了一件事。

  他望向我的眼神,那種沉默而又專注的眼神,像是真的在認真地看著我,又像是……透過我在看著其他的什麼人。

  他究竟在想什麼,我也無法肯定。但我也發現了,無論在何時,這孩子的坐姿永遠是挺直了脊背的模樣,而除了坐姿之外的一舉一動,也皆是帶著無可挑剔的矜貴。

  完全不像是父親所說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所能表現出來的模樣。

  所以在念完了那一頁之後,我忽然聽了下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清直?」

  沒有任何反應。

  過了一會兒,他才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一般,神色略帶疑惑地看著我。

  我在那時候便肯定了一件事情——渡邊清直,或許並非是他的名字。


第16章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父親又因公事的緣故要去火付盜賊改方一趟。

  他告知我們此事時正是晚飯的時間,我抬起臉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坐在我身邊的男孩。

  父親的聲音似乎十分平常地響起——

  「平藏說好久沒看到你了,阿順也挺想你的,剛好今晚有機會,就和我一起過去走走吧。」

  阿順是長谷川平藏大人的女兒,比我小了幾歲,我們上門拜訪時每次都會纏著我一起玩手鞠,是個活潑又可愛的小姑娘。

  父親雖嘴上是這樣說著,但我卻能明白,倘若只是想帶我出門,又何必等到入夜才開口呢?

  應該是長谷川大人也想見見清直吧——畢竟是舊友的孩子。

  我點頭答應了父親的提議,便順勢問道:「清直也和我們一起去吧?」

  其實在相處了幾個月之後,我對清直的部分喜好也有所了解了,甚至自某一次白天敲響了他的障門得到回應之後,便似乎就此得到了進入他房間的默許。

  ——白日裡他的障門也會留下一條小小的縫隙,就像是刻意為我拉開一般。

  於是在白天的時候,我偶爾也會拿些書跑到他的房間和他一起看。

  書籍多是從父親的書房裡拿出來的,除了游記之外偶爾也會捎上幾本古籍——是用漢字書寫的,昔日從唐國傳來的詩詞歌賦。

  和最初我問他是否識得書上全部字時,他回答的那句「不認識」有些矛盾,時間一長我才發現,他在各種知識的儲備上,似乎早已遠超於我。

  就連我都是看了好幾遍才勉強能讀通順的白樂天詩集,清直卻能隨口說出裡面的詩句。

  以至於某次我坐在榻榻米上,聽到清直用那種低沉而又輕淺的聲音吟誦著那些詩句時,我竟也不由得愣住了。

  並非是驚訝於他的學識,而是在他念出那句詩時,忽而有種幾近心悸的感覺。

  其他事情暫且放到一邊,在我問出那句話時,父親也有些緊張地等待著他的答復。

  在這種沉默而備受矚目的氛圍中,清直抬起眼睛盯著我。

  梅紅色的眸子平靜無波,然而那雙眼睛注視著我的樣子,卻像是在詢問我的意見一般。

  所以我握住了他的手,回視他的眼睛,試探性地詢問道:「清直會陪我一起去吧?」

  他低下了腦袋,視線似乎落在了我握著他的手上,而後輕聲答道:「嗯。」

  而在我打算將手收回來的時候,卻發現——他也握住了我的手掌。

  就像那日我擁抱了他一般,他也給了我回應。

  很多時候我其實都不能理解清直的想法,他似乎對什麼都不在意,看什麼都是一副冷淡又平靜的樣子,但在另一些時候的表現卻讓人不由得在意起來,譬如偶爾望向我的沉靜目光,亦或者出人意料的回應。

  我沒有掙脫,也沒有開口讓他松手,在對視了數秒之後,我們就這樣起身了。

  這天夜裡,是我牽著清直的手,帶著他跟在父親身後一起前去拜訪了長谷川大人。

  *

  抵達長谷川大人的居所時已經能清晰地看到天上的皎月。長谷川大人的妻子久榮夫人為我們端來茶水和點心,木質的廊板上傳來嗒嗒的腳步聲,一個小小的身影跑過來撲進了我的懷中。

  我被她突然撲過來的動作撞得有些站不住腳,但腰間卻傳來一股力道——有人扶住了我往後倒的身體。

  而那種明明很靠近了,卻感受不到什麼溫度的感覺,是從誰身上散發出來的,我也很清楚。

  有著及頸短發的小女孩從我懷裡仰起腦袋,笑著舉起手中的手鞠:「睦月姐姐來陪我玩嗎?」

  「阿順還是那麼喜歡睦月啊。」

  長谷川大人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隨之而來的是爽朗的笑聲,以及父親的附和。

  「清直也很喜歡睦月呀,來的時候還要一直拉著姐姐的手,像是怕走丟了一樣呢。」

  父親笑著打趣。

  長谷川大人也很配合地說:「哦——是嘛,看來睦月這個姐姐當得很稱職呢,大家都很喜歡你啊。」

  雖然在外面——尤其是在強盜中,長谷川大人有著「鬼平」這樣的稱號,但在我看來,他一直都是個和藹可親的好人。

  父親以前曾對我說過,年幼時我似乎便與長谷川大人很是親近,原因是那時他在過於忙碌的時候,偶爾會將我寄放在久榮夫人身邊托她照顧一下我。

  而我在那時則是經常會爬到長谷川大人背上去扯他的頭發。

  說來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我年幼時,長谷川大人的頭發比現在更長些,即便梳成一束扎起,卻仍能看出其微卷的弧度。

  後來或許是我慢慢長大了,而長谷川大人也把頭發剪短了,所以那種事沒有發生了。

  我對此似乎也有點印像,但更多的還是對那頭微卷的長發——只不過有一點很奇怪,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還曾有過披散著微卷的長發,微微弓著身體的消瘦背影。

  而長谷川大人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所以那個身影……真的是他嗎?

  在打趣過後,父親摸了摸我的腦袋,對我說:「帶著弟弟妹妹去院子裡玩吧。」

  阿順不用多說便十分聽話地跳下了檐廊,我拉著清直的手,也跟了上去。

  說是要商討事情,所以把我們趕了下來,但事實上他們會討論些什麼,在父親開口的時候我就能猜到了。

  「你叫什麼名字?」

  當我將視線放在父親那邊,試圖從他們的表情揣摩具體說了些什麼的時候,阿順則是一臉好奇地看著清直——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又是年齡相仿的孩子,阿順會對他感興趣也很正常。

  然而清直卻完全沒有要回答她的意思,不僅如此,他依舊保持著那副冷漠不看人的表情,以至於阿順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最後甚至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早就料到有可能出現這樣的局面,便上前幾步擋了擋阿順的視線,並且代為介紹了他。

  不過說實話,其實我也並不太受得住阿順這樣的性格。

  她過於活潑,精力又很旺盛,甚至能整日裡四處跑動——我最多也只能陪她玩一小會兒,便不太能玩得動了。

  然而或許是因為家中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每次我一來,阿順都能高興上許久,哪怕我說玩累了,她也要在我坐下休息時,在我的身邊玩著小布包。

  但是今天卻有些奇怪。

  清直自然不會參與我們間的游戲,但他時常沉默地看著我,這一點我很清楚。

  我和阿順的手鞠玩了沒多久,阿順便抿緊了嘴唇,似乎已經對此沒什麼興趣的樣子。

  我正想問她怎麼回事,門口卻傳來一道年輕爽朗的男聲——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我回來了!」

  一只手裡拿著木刀,另一只手中提著一個小油紙包的少年出現在我們面前。

  「阿順,我給你買了……誒?睦月你什麼時候來了?!」

  他一見到我便露出了極為驚訝的神色,甚至有種像是被嚇一跳的感覺。

  這是長谷川大人的長子——

  「辰藏哥哥。」

  他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又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提著東西,便將那個油紙包遞給我,略有些局促地說:「這是我回來時在桐屋買的黑糖,給你吧。」

  我看了看阿順,「但是這不是帶給阿順的嗎?」

  沒等他回答,阿順便搶先接過了油紙包,然後塞到我的手裡:「下次哥哥還可以給我買,這個就給睦月姐姐吧!」

  既然都已經說到這裡了,那我也沒再拒絕,摸了摸阿順的腦袋:「謝謝阿順。」

  不只是阿順,「也謝謝辰藏哥哥。」

  站得筆直的辰藏哥哥像是不知道要看哪裡才好,東張西望了半天才將視線落在我身上。

  「不、不客氣。」

  辰藏哥哥沒能和我們待多久,便說要先回房間去換衣服。父親看著他的背影,略有些感慨道:「以前我們還在道館修行的時候,也是和辰藏差不多的年紀啊……」

  長谷川大人笑了笑:「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辰藏哥哥離開後,阿順也跟著他跑到了內院,我看了看手中的油紙包,抬起臉看見清直也直勾勾地盯著我手裡的東西。

  這種眼神……

  「你想吃嗎?」

  我其實不怎麼覺得清直會喜歡吃糖,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什麼其他的緣由,於是便拆開了油紙包,取出一塊黑糖遞給他。

  清直的眼神褪去了那份直白銳利,意外得像是有些呆呆地看著我。

  見他露出這幅表情,我也不由得笑了笑,將手伸過去些,把黑糖塞進了他的口中。

  「好吃嗎?」

  我問他。

  清直沒有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臉上的表情有些難以捉摸。

  我給自己也塞了一塊,不算膩人的甜味在口中擴散,讓人不由得心情都明朗了幾分。

  或許是因為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清直問我:「你喜歡嗎?」

  「黑糖嗎?」我一邊把剩下的糖塊包回去,一邊回答道:「算是喜歡吧。」

  只不過因為身體的緣故,所以很少吃到這些……

  「我也可以給你買。」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向他。

  黑發紅眼的男孩認真地看著我說:「這種東西,我也可以給你買。」


第17章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認真得有些過分,不僅不像是隨口一提,倒像是在許下什麼承諾似的。

  「好呀。」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在他微微皺起眉頭時撫上他的臉頰。

  「那我要提前謝謝清直。」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後,他似乎又陷入了什麼糾結的情緒中,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最後又歸於平靜。

  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我也把辰藏哥哥給我的黑糖送給父親嘗了。

  視線落在我手中的油紙包上,父親略有些感慨地說:「想當初你母親還在的時候,差點就把你和辰藏的婚事也定下來了……」

  一提到母親,父親的語氣總會帶上些沉重與悵然,這時也是如此,說到這裡時,父親停頓了好一會兒。

  然而並非是我的錯覺,在父親說完這句話之後,清直握著我的手收緊了許多。

  我怔了一瞬,想起那時候在火付盜賊改方時他的表現,立馬意識到他或許不太喜歡辰藏哥哥,便將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手背上稍作安撫。

  然後我們便聽到了父親接下來說的話:「不過還好最後這事不了了之了,要是真的定了下來,反而會叫人頭疼。」

  不僅是清直,聽到這話時我也有些意外。

  「為什麼?」

  我下意識問出這話的下一刻,清直的視線便直勾勾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以至於我立馬閉上了嘴,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父親沒太在意我們之間的細微變化,只是解釋道:「因為現在的辰藏還不是個值得讓人依靠的男人啊,」父親一面說著,一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衣領:「你也看到了吧?」

  這個動作代表著什麼,我自然是清楚的——辰藏哥哥之所以急著去換衣服,並不是因為白日裡練劍出了汗,更多的還是因為衣領不慎沾上的紅色口脂。

  以及在我們靠得比較近時,從他身上傳來的不屬於他的淡淡的香味。

  「簡直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啊,」父親半是嘆息道:「平藏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平日總是游走在花街酒館裡,就連白天喝得酩汀大醉都是常有的事……」

  說到這裡時,父親還一邊嘆氣一邊搖了搖頭。

  雖然父親嘴上這樣說著,但以我對辰藏哥哥的印像來說,當然也可能是長谷川大人經常在家的緣故,辰藏哥哥到底還是不會像父親說的長谷川大人年輕時那般肆意。

  「但是長谷川大人的劍術很高超呢。」

  我隨口提了一句。

  「那是因為他年輕時也還是在這方面下了苦工,」父親略帶惋惜地說:「但是辰藏現在還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為何會沒有這方面的想法,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沒有一定要守護的東西,沒有無論如何也要去追逐的事物,所以自然而然沒有磨礪自己的必要。

  對此我也只能勸慰道:「人總歸是會改變的,就像長谷川大人一樣,或許等過幾年辰藏哥哥也會開始努力起來了。」

  父親笑了笑,打趣道:「那如果你真的要喜歡辰藏,也再等個十年八年,等他變成了平藏那樣成熟又穩重的性格,再來考慮這種事情吧。」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表示會將此事銘記在心。

  在我和父親說話時,清直則是一直牽著我的手,從頭到尾沒有發表半句言論。

  然而說話時我偶爾會側過臉看看他的反應,卻總能從他臉上看到些許細微的變化。

  不知道他具體在想些什麼,只知道,當我們談及此事時,清直只是表面上沒什麼反應,實則把我們的對話全部聽了進去。

  在回到家中之後,父親叮囑了我們早些休息之後便去了書房,我還不太想睡覺,便拉著清直又去院子裡散步。

  「你很高興嗎?」

  當清直問出這樣的問題時,我點了點頭,反問道:「清直今天不高興嗎?阿順明明很可愛呀,辰藏哥哥也一直都很……」

  說到這裡時,我停頓了一下,把後邊的話咽了回去。

  「很怎樣?」

  出乎意料的是,清直居然接著問了下去。

  他的眼神十分冷靜,從裡面看不出什麼波動,分明在身高上比我還要矮上一點,這種時候卻無端讓人產生了一種壓迫感。

  「……一直都很照顧我。」

  清直蹙了蹙眉頭,反問道:「你需要他的照顧嗎?」

  這句話倒莫名有種諷刺的意味了,以至於我也茫然了片刻,不知道清直為何突然變成這樣。

  就像是……在質問我一般。

  不能明白他的想法於我而言是十分困擾的時候,就好像有時候我們明明坐在一起,靠得很近,我卻完全不能理解他注視我時的眼神,究竟代表著怎樣的含義。

  我希望自己能更加了解他,卻不寄希望於他能坦然地將自己內心的想法告知我,於是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斷與想法,嘗試著與他進行溝通。

  「清直,」我在靠近邊緣的木質廊板上坐下,抬起臉看著他:「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亦或者……是在害怕著什麼。

  聞言他松了松眉頭,表情似乎有些難以自持,這時候倒沒了平日裡那種故作老成的感覺,反而更加貼合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樣子。

  因為覺得自己受到了忽視,因為覺得我比起他來說更加喜歡和在意辰藏哥哥,所以開始鬧起別扭來什麼的……

  在心底裡嘆了口氣,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半仰著腦袋看著他:「既然這樣的話,那清直願意照顧我嗎?」

  他頓時愣住了。

  我繼續說:「辰藏哥哥每次出門都會給阿順帶禮物,還會去道館練習劍術,就是為了保護阿順和久榮夫人。」

  以我個人的看法,清直會忽然出現這種情況,必定是覺得自己受到的重視不夠,所以想要用這幅樣子來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那麼只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受到重視的,自己是被需要著的,就可以讓他再次安心下來了吧?

  所以我握著他的手問他:「清直願意保護我嗎?」

  黑發紅眸的男孩眼中倒映著我的身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覺得維持這個姿勢已經覺得有些不適了。

  所以或許是因為看到了我的表情,清直竟彎下了腰,環著我的脖子,將我的腦袋輕輕地按進了懷裡。

  夏夜的庭院中時常會飛過星星點點的螢光,伴隨著略顯聒噪的蟲鳴蛙叫,抱著我的男孩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道:「我願意。」

  這道聲音低沉得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男孩能發出來的,也不像是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進我耳中的。

  更像是……經過了遙遠的旅程,帶著滄桑與積澱的歲月,再次來到了我的身邊。


第18章

  在那日與我許下約定的清直,主動向父親開口說希望能去道館修行。

  這是他頭一次與父親進行交談,我雖未親眼見到那時他們面對面的景像,但也能從平時清直的表現,想像出來清直在面對父親時,那副生硬又不自然的模樣。

  然而父親在我面前提及清直時的表情,卻讓我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

  清直在父親面前的表現,真的如我所想一般嗎?

  這就要看父親是如何評價他了。

  他對我說清直是個十分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是因為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受了刺激,所以才會一直無法與其他人交流,好在有了我的關心,於是也能逐漸走出那樣的過去,接受現在這樣的生活。

  「清直雖然因為身體原因不能照射陽光,但是修習劍術是在道館裡面,只要每天太陽升起之前出門,再在太陽下山之後回來,也就沒什麼影響了。」

  我帶著詫然聽完了父親略顯欣慰的話語,以及清直在完全未對我提及時做出的決定,對這樣的變化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直到父親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面上露出笑意,對我說:「睦月確實有好好地照顧弟弟呢。」

  我忽然明白了,在這種時候,我什麼都不說反而是最好的回答。

  不過說實話,起初父親也只以為清直是見到辰藏哥哥之後,心血來潮有了想要去道館的想法,所以才會對他提出這樣的請求。

  ——因為身體緣故每日都要早出晚歸,估摸著用不了幾日便會放棄吧。

  父親是抱著這樣的念頭,隨時都准備著安撫清直受挫後的心情,甚至還為此提前叮囑過我,讓我到時候多安慰一下清直。

  然而在那之後清直卻是真的日日前往道館,從未有過半天懈怠的時候。

  就連父親,也不由得被他的堅定所打動了。

  在他好不容易有機會問及清直為何要堅持去道館修行時,面容尚且稚嫩的男孩用認真的語氣回答道:「因為我答應了睦月,以後會保護她的。」

  雖說年紀比我小了幾歲,但這孩子卻從未叫過我姐姐,而是喚著我的名字。

  我覺得這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父親亦不會勉強於他,也就任由他去了。

  但是直到清直說出這句話之後,父親對他的看法卻似乎因此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我雖未主動告知父親此事,卻也不覺得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所以當父親前來詢問我的時候,我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他的表情似乎變得有些遲疑,那一瞬像是想到了些什麼,但很快又自己打消了這種念頭,只是嘆道我們之間的關系真好。

  可我並不這樣覺得。

  誠然清直在整個源家最親近的人似乎是我,但我每每看著他在望向我時不經意間露出的神色,卻覺得他似乎有太多事情沒有告訴我。

  這種感覺在他前往道館修行之後變得尤為明顯——我們之間的交流似乎越來越少了。

  「清直,」在某日的晚飯之後,我叫住了他,就像那日我第一次向他提出邀請一般,我問:「要和我一起去院子裡走走嗎?」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

  那就是答應了。

  現今已是深冬,獨屬於這個季節的冷意裹挾著簌簌寒風來臨,踩在檐廊上便能感受到這份凍人的溫度。

  平日裡身上便沒什麼溫度的清直,在這種時候則是更讓人覺得格外冰冷——甚至仿佛某種連血液流動也緩慢得可怕的生物一般。

  我們沒有下去院子裡,只是站在檐廊上,看著彼此在燈光下染上橘紅的臉頰。

  「道館好玩嗎?」我問他。

  清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要怎麼回答我,過了一會兒,他說:「還好。」

  我不知道他的劍術如何,只是看著男孩單薄的身影,猜想這種事情對他而言或許有些難度。

  或許是看出了我在想些什麼,清直皺起了眉頭,直接明了地對我說:「不用擔心不必要的事情。」

  他所說的「不必要的擔心」,就是對他身體是否能承受這種活動的擔憂。

  在後來我才從父親口中得知,道館的弟子們都很佩服清直——雖然年紀尚輕,劍術卻已經十分優異了。

  他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

  但我這時候並不知道這些,所以仍沒有放下心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我同他說:「清直其實沒必要太過勉強自己,如果有堅持不住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來告訴我。」

  在我說完之後,他立馬回答道:「沒有。」

  不僅如此,他還伸手拿下了我的手掌,似乎略帶些不悅:「別把我當成小孩子。」

  ——可明明就還是個小孩子啊。

  我其實很想這樣說,但看著他認真的神色,便也收斂了開玩笑的心思,點了點頭。

  把其他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我笑道:「那早點休息吧,清直。」

  *

  那之後過了幾天,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了清直在道館內的表現。

  「說實話,左馬把這個情況告訴我之後,我也驚訝了好一陣,畢竟清直看起來比較瘦弱,我還以為他只是去鍛煉一下,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天賦。」

  父親贊嘆的同時,也看了看我:「你母親年少的時候,劍術也很厲害。」

  隱約還記得,母親尚且在世的時候,曾問過我是否想要修習劍術。

  ——「睦月一定會很喜歡的,畢竟我在你這個年紀,也已經對這些開始感興趣了。」

  ——「為什麼要學?因為要守護在意的人呀,就像我想要守護睦月一樣……」

  我已經不太記得清她的臉了,只記得在她過世之前,纏.綿病榻時曾握著我的手,對我說著道歉的話。

  不能再陪伴我長大,也不能再教會我任何東西。

  「睦月……」

  父親喚我的聲音和回憶中母親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我眨了眨眼睛,「怎麼了嗎?」

  父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不,沒什麼。」

  總歸還是什麼也沒對我說。

  只不過從他的表情,從那些欲言又止的模樣中,我也能讀出父親的想法。

  對我的愧疚,對我的期盼,倘若母親還在世,倘若我的身體沒有惡化,那麼我現在或許也會像母親年少時那般,握著木刀重復著練習的動作。

  只不過我自己也很清楚——我在這方面其實沒什麼天賦。

  然而當我在清直面前提及此事時,他卻暗了暗眸子,似乎又在思考回憶著什麼東西。

  「不是的。」他否認道:「你一直……都很好。」

  他的神色太過復雜,以至於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麼。

  我也只能跟他說:「我聽父親說,清直在劍術方面很有天賦呢,真厲害呀。」

  分明是誇贊的話語,但清直的神色卻因此沉郁下來,他低下腦袋:「沒什麼厲害的。」

  「別這麼說嘛,或許清直自己還覺得需要努力,但是對我來說已經很厲害了哦,」我對他說:「你看,我就完全做不到呢。」

  在我說完這話後,他的身體似乎繃緊了許多,半晌才抬起臉看著我,像是要確認什麼一般:「你想要修習劍術嗎?」

  我或許理解了他的想法。

  因為覺得自己擁有了我沒有的東西,所以會想要知道我是否在意這種事情。

  「不啊,」我同他說:「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怎樣都好,因為天賦是生來就注定的東西,過分在意只會徒增煩惱,所以清直完全沒必要想這麼多。」

  我握住了那雙冰冷的手,沒能從那上面感受到半分粗糙。

  分明練習了許久,從父親口中也聽到,道館的人都說清直每日都要練習許久——即便如此,他的手指依舊柔軟白皙,摸不到半分硬繭。

  我想起了自己曾看過的書中,那些光怪陸離的妖精神怪。

  「清直,」我看著他,本是想問他些什麼,但是正在這時,視野的邊緣卻飄起了白色。

  ——下雪了。

  稀碎的雪花緩緩飄落,很快便融化在地面上。在發現我喚了他一聲卻沒有後話之後,清直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

  我抬起臉看了看天空,側過臉對他說:「下雪了呢……」

  「是啊,」男孩順著我的視線望出去,附和道:「下雪了。」

  我依舊握著他的手,握著他那哪怕一直捂著也捂不熱的手,問道:「你覺得冷嗎?」

  他低頭看了看我們的手掌,又看了看我的臉,輕輕地說:「不。」

  騙人。

  分明一直都沒有溫度。

  但是那雙眸子裡裝著的情緒卻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暖。

  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在我的肩頭,又攏了攏。

  做這個動作時我們的距離靠得極近,也正因如此,我愈發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種不似人類的涼意。

  在這時,黑發紅眸的男孩注視著我,問道:「你覺得冷嗎?」

  我側過臉沒有看他,而是看著地面上不知何時已經覆蓋上的、薄薄的積雪。

  「不冷。」

  我說。

  「應該說是……很暖和。」


第19章

  天氣逐漸溫暖起來了,不知不覺間山神祭的日子日益逼近,家中的佣人告知我,在山神祭的時候,河邊附近可以看到漂亮的煙花。

  距離上一次參加山神祭已經過去多久,我也不太能記得了,只是依稀有些印像,昔日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們曾一家人一起參加過這樣的祭典。

  那些漂亮的煙花,熱鬧的人群,以及幸福美滿的家庭……

  遙遠的回憶似乎被籠上了朦朧的細紗,變得那樣模糊不清。現如今依舊存在的,只有我與父親存在的源家,以及他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悲傷。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父親才不願意再在那天帶我出去吧——在那一天的時候,他總會推說自己公務繁忙,對我說著道歉的話,又急匆匆趕回町奉行所,整夜也不會再回來。

  我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情,自然不會責怪他,況且這種事情於我而言也並非什麼要緊之事,所以參加與否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但是今年的山神祭卻有些不同於往常。

  我從侍女口中得知消息的時候,清直恰好從廊間路過,聽到了侍女用興致勃勃的語氣描述那樣的場景,於是邁開步子走進了我的房間,坐在我身邊輕聲詢問我是否想要出去參加山神祭。

  那樣的距離,如同耳鬢私語一般。

  「清直想要去嗎?」我稍稍後退了幾步,反問他。

  那黑發紅眼的男孩遲疑了片刻,面上露出似乎有些難以抉擇的神色。

  見狀我開口道:「那就再想想吧,也不需要太著急,反正從現在到那時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在晚膳時父親竟也知曉了此事,並且說出了讓我詫然的話語。

  他放下碗筷時說道:「睦月其實還是想要出去玩的吧?畢竟是一年只有一次的祭典,以往我都沒有時間陪你出去……」說到這裡,父親話鋒一轉:「不過現在既然有清直在家,那到時候就帶著姐姐一起出去逛逛吧。」

  席間的氣氛沉默了一瞬,沒有人說話,我將視線投向清直,那男孩的嘴角翹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是矜貴而又文雅的完美笑容。

  他點頭答應下來了。

  如果說清直會同意尚且在我意料之中,那露出了這般笑容、表現出了這般姿態神情的男孩,倒真的讓我覺得有些陌生起來了。

  清直應該是這樣的嗎?

  我不太清楚,只是父親卻對他這樣的表現十分滿意,也因此露出了贊揚欣賞的神色。

  這樣的局面讓我陷入了沉思之中,明明我們每日都在見面,但只不過是前往道館修行了數月,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讓我覺得都陌生起來了……

  約莫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晚膳結束時回去的路上,清直開口詢問了我原因。

  「難道你不想出去嗎?」

  ——還是不想和我出去?

  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我覺得他就是這個意思。

  在我面前說著讓我不要將他當做小孩子的清直,實際上在我眼前時的表現,不正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有的樣子嗎?

  所以我搖頭道:「也不是不想,只是倘若父親不希望我出去,那就算不出去也沒什麼關系。」

  聞言他停下了腳步,側過臉看向我:「為什麼?」

  不知道這個「為什麼」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也停了下來,站在廊上用疑惑的眼神詢問著他。

  不知他想到了什麼,低沉著聲音道:「為什麼總是順著別人的想法?你自己是怎麼想的,難道就完全無所謂嗎?」

  清直這時候露出的比我更加在意此事的模樣,讓我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既沒有感到痛苦也不覺得難過,正是因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所以我是真心覺得隨便怎樣都好——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清直似乎誤解了我的想法。

  為了他人委屈自己,亦或者沒有任何主見只是任人擺弄,無論他是怎樣認為的,對我而言都不是什麼正確答案。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知他:「正是因為沒什麼特別在意的東西,所以才會覺得隨便怎樣都可以呀。」

  聽聞這話的清直在瞬間沉下了臉色,就像是因為聽到我說出這樣的話而感到不悅。

  我不太明白其中的緣由,但或許……又和他的某些心思有關吧。

  清直在某些時候表現得確實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可在另一些時候,他看向我的目光,卻讓我覺得這完全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出現的眼神。

  那樣的幽深而又遙遠,仿佛他看的並不是我,而是其他的什麼回憶之中的存在。

  我自認為自己的回答無任何不妥,可清直似乎不這樣想。

  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擠出聲音,仿佛是從喉嚨裡壓出來的一字一句,沉重卻又輕淺:「你難道就沒有在意的東西嗎?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手的東西,對你來說就真的完全不存在嗎?」

  他說這話時倒顯得有些執拗了,梅紅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一副等不到我的回答便誓不罷休的模樣。

  所謂在意的東西,其實也算是有的,但要說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手的話……那樣的存在,似乎並非現在的我所能想像的東西。

  哪怕我一言不發,清直也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抿緊了嘴唇,眉頭緊蹙著凝視我。

  「真的沒有嗎?」

  他又問了一遍。

  這是個相當固執的孩子,我一直都很清楚,無論是什麼事情,他都過於認真了。

  按理來說我其實可以告訴他是存在的,可若是他繼續深究下去,那我恐怕又會招架不住,所以干脆實話實話。

  清直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似乎變得更加蒼白了,望向我的眼神混雜著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眸子裡似乎一閃而過鋒利的豎瞳,那神色沉沉得仿佛帶著遙遠的色彩。

  我只好安撫道:「雖然現在還沒有,但以後或許就有了吧。」

  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我撫平他皺起的眉頭,在那白得有些過分的皮膚上停留了片刻,捧著他的臉對他說:「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等到我真的有了特別在意的東西,有了無論如何也想要留住的存在,那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清直,這樣可以嗎?」

  而需要在意的是,在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完全沒能想到,在不久之後,那一天居然真的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第20章

  在我的夢境中出現了煙花綻放的場面——那般短暫而又絢麗的景致,正如同不經意間在腦海中閃爍著的單薄身影。

  或許是因為期待著山神祭的來臨,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吧。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是夢中的景像卻讓我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

  因為那夢境裡出現的,並非只有煙花。

  還有看不清臉的男人穿著黑色的浴衣,牽著我的手走在熱鬧的人群之中,我稍稍落後他半步,能看到的是他削瘦的肩膀和朦朧的側臉。

  哪怕是在夢境之中,只要注視著那道身影,周遭的一切也仿佛都與我無關了。

  可記憶中的現實未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也敢肯定那並非父親或是長谷川大人的背影,況且以夢境中視線的高度來看,也不是年幼時的我所能看到的視角。

  這也導致在醒過來的時候,我似乎還能感受到那份緊張而又喜悅的心情,也正因如此,回過神來才會覺得心裡仿佛缺失了什麼一般。

  ——「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手的東西,對你來說就真的完全不存在嗎?」

  腦海中似乎響起了清直那個執拗的問題,我垂著腦袋注視著自己的手掌——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手的東西……

  或許對我來說,確實是存在的。

  因為我也很清楚,明明只是個夢而已,我卻不由得在意起來了。

  畢竟時常出現在夢境中的那個人影……近來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從幼年時朦朧的身影,醒來後便記不清的夢到了什麼的過去,慢慢變成了現在這樣,除了面容依舊不甚明晰,其他卻真實得仿佛親身經歷過一般的現實。

  這樣的變化在讓我愈發在意的同時,被我忽視的某些東西也開始逐漸萌生了幼芽。

  因為那個夢境中的身影,在某一日竟仿佛從夢中脫骨而出,十分真切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和清直的背影重合在一起了。

  *

  在那一天,我和清直一同去了舉行山神祭的河邊。

  出門時父親便特意叮囑了我們許多遍,讓我在外出時一定要跟緊清直,倘若在人多的地方走散,確實是十分危險的事情——更何況現如今許多地方已經有了「鬼」的傳聞,謹慎些總歸不是什麼壞事。

  所謂的「鬼」,是近來擴散得愈發凶猛的流言中,一種危險而又可怕的存在。

  它們有著人類的外表,卻將人類當做食物,是極為殘忍而又凶惡的生物。

  「清直覺得,鬼是真實存在的嗎?」

  站在我身邊的清直不知何時竟已比我高出了半個腦袋,記憶中本該是稚嫩青澀的面孔似乎也長開了許多,屬於少年的俊秀清雋逐漸顯露,在街邊燈籠的光影下,他稍稍側過臉與我交談,細長的眼睛裡噙著淺淡的笑意。

  「你覺得存在嗎?」

  他問我。

  家中的侍女們也曾在閑聊時提及過這種本該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奇異生物——正如現今盛行的百物語之流,都只不過是口口相傳間刻意制造出來的鬼魅魍魎,存活於人類的話語之中,但也僅限如此。

  但我在那時便與她們有著不同的看法——我覺得,那樣的東西,是真的存在的。

  不管是百物語也好,還是食人的惡鬼也罷,在我看來,那些都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所以我在清直面前也點了點頭,「我覺得存在呀。」

  不僅如此,「畏懼著陽光,狩獵著人類,只出沒於夜晚的存在……」說著說著,我看向清直:「說起來,清直也只在晚上才會出來呢。」

  自我見到他的第一眼,這個孩子便從未出現在陽光之下,哪怕用患有怪病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也會有人對此抱有懷疑的態度。

  至少家中的佣人們就曾偷偷議論過,只不過這事傳到父親耳中之後,他便重重地責罰了那些說出這種話的佣人們。

  我只是隨口一提,然而清直的臉色卻似乎在我說出這話的時候發生了變化,那樣的神色轉瞬即逝——卻足以讓人深思許久。

  或許是因為他也聽到了嘴碎的佣人們議論的言語——平白無故受到誹謗與揣度,對失去了親人的孩子有多大的打擊,只要稍稍想想便能得知。

  然而在我說出那種話的時候,清直的神態卻不像是被話語刺傷的模樣——而是一種……驚慌。

  就在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些什麼的時候,不知從何處跑來的孩子撞上了我的身體,人群本就擁擠,我踉蹌了幾步,與清直的距離也拉遠了幾分。

  流動的人群幾乎能在瞬息間將我們阻隔開來,而那撞到了我的孩子也在下一秒又不知跑向了何處。

  在清直主動握住我的手時,我嘆了口氣,往他的身邊靠攏了幾分:「果然就像父親說的那樣,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走散啊……」

  「不會走散的。」他側過臉,十指交握的手指又收緊了些,用肯定的語氣對我說:「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其實只要牽住了就不會走散,但清直將我拉回身邊時卻刻意松開手,將自己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縫,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掌。

  細碎的發絲散落在他的額角,微微低下腦袋的少年溫柔而又認真。

  視線落在我們交握著的手上,我笑了起來:「是啊,還好有清直在呀。」

  他牽著我在人群中行走著,四處環繞著叫賣的聲音,推著木車的小販們售賣著遠從海的另一邊運來的貨物,今夜的熱鬧程度遠勝於平日的任何一天。

  但奇怪的是,我卻無法將注意力放在那些熱鬧的人群中。略微先我半步的少年,我望著他的肩膀和側臉,從這個角度望去,我發現了一件事情——這時候的場景竟與那縹緲的夢境極為相仿。

  同樣是熱鬧的人群,來來往往穿梭的身影,街邊紅色的燈籠映出燈光,落在身上時似乎也帶上了溫柔的暖意。

  我忽然停住了腳步,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清直。」

  少年回過頭來看我,那雙紅色的眸子,在這一刻仿佛連夢中的朦朧也一並驅散開來了。

  他低下腦袋,面孔離我極近,「怎麼了嗎?」

  看著這張臉,我竟愣了好一會兒,收緊了手中握住的另一個人的手掌——並非是在夢中。

  但是那種心悸的感覺,以及眼前這副過於相似的景像,甚至讓我有些分不清自己現在究竟在做些什麼。

  「睦月?」

  我抬起臉怔怔地看著喚出我名字的少年,從他的眸子裡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

  「不,」我眨了眨眼,低下腦袋,「沒什麼事。」

  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甚至不知道煙花是何時開始放起的,只知道當我真正回過神來,五彩斑斕的火光已經徹底照亮了我身旁少年的身姿。

  似乎在什麼時候,也曾有人和我一起看著煙花。

  我盯著半空中的花火,忽然想——

  今晚沒有月亮。

  *

  沒有月亮是因為雲層過於厚重了,所以在我們准備回家的時候,突然下起了朦朧的細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為了躲避可能下大的夜雨,也顧及著我的身體或許無法承受雨水的涼意,清直拉著我躲在了街邊的店鋪裡。

  「蘋果糖……」

  不知為何,我的口中竟說出了這個詞語。

  站在我身邊的清直有些疑惑地看著我,「蘋果糖……是什麼?」

  這時候連我自己也愣住了,因為蘋果糖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

  但是從字面上的意義來說——

  「是用蘋果做成的糖嗎?」

  那少年用略帶遲疑的聲音問我:「睦月想要?」

  我張了張嘴,還沒有說出話的時候,清直便對我說:「那我給你買吧。」

  就像那時候看到辰藏哥哥將黑糖送給我一樣——他確實做到了。

  從道館回來的路上,哪怕刻意繞到那裡,也要給我帶回來黑糖,直到我的房間裡堆積了一大堆,不得不分給佣人們,才讓他停了下來。

  原本想要說的話是什麼,我自己也忘記了,只知道我那時點了點頭,輕聲回答道:「好啊。」

  或許對我而言,真正肯定自己確實有無法放手的東西,就是在那個時候吧。

  畢竟在第二天,清直前往道館練習的時候,刻意找了許多人詢問,得到的回答卻都說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他卻沒有因此作罷,也沒有告知我——我隨口一提的東西並不存在,而是自己去桐屋買了黑糖,將他一起買回的蘋果洗淨之後,切碎了熬煮成蘋果味的糖。

  他帶著那樣的東西過來見我時,眼中的神采比被煙花照亮時還要漂亮。

  他問我:「這是你要的蘋果糖嗎?」

  我嘗了嘗那些敲碎的黑色糖塊,在那個少年期待的眼神中點了點頭:「是的。」

  是不是已經無所謂了,我所在意的也並非是蘋果糖,而是另外一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

  是他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只會展現在我面前的溫柔與喜悅。

  那個黑發紅眼的少年,確實無法再讓我將他當成小孩子了。


第21章

  不知道是因為山神祭那天的夜裡吹了風,還是因為那些事實上難以下咽的「蘋果糖」造成的影響,那之後的幾日裡,我的身體一直不大舒服。

  頭腦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倒是其次,畢竟夜裡總是覺得難以入睡,會有這樣的結果也是正常。但咳嗽的跡像也愈發嚴重起來,甚至在某一日晚膳的時候,竟當著父親的面咳出了血塊。

  血液的腥息侵染了本該安靜平和的氛圍,讓整個源家都陷入了一種焦躁的局面。

  大驚失色的父親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們去請來醫師,又讓侍女將我扶回房間。然而為我診脈之後的醫師,面上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哪怕已經盡可能地掩飾了自己的表情,也足以讓我察覺到很多東西。

  「睦月小姐的病情……」醫師的聲音略有些遲疑,隨後卻看著父親說:「先開幾副藥服下,待日後再多多調理些便可。」

  我聽出了這話裡言不由衷的意味。

  那醫師望向父親的眼神,分明是還有其他話要單獨告知他的模樣。

  不能讓作為病人的我知曉,卻要告知父親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只要稍稍思考,便能得出最為接近的答案。

  但既然醫師的言辭已經如此委婉,我也沒有說破什麼的必要。在他表示要先回去配藥再讓人送來的時候,父親也緊跟著站起身來,柔聲叮囑我要好好休息,便要去送醫師出門。

  在角落裡沉默了許久的清直,也在他們都離開之後,安靜地跪坐在我的榻前。他略微低著腦袋,燭火的光亮落在他的臉上,我能看到那眼下投出的淺淺陰影,卻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究竟如何。

  但想必——

  「不必太擔心我。」

  我覆上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掌,在下一刻便能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涼意——那蒼白的皮膚竟比我更像臥病在床的模樣。

  他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抬起臉看著我。

  「你害怕嗎?」

  我輕笑起來:「害怕什麼呢?」

  「害怕病痛、害怕死亡、害怕一切能威脅到生命的東西。」

  他低低地說著,聲音裡滿含著我無法理解的情緒。

  「我並不害怕。」

  這是實話,誠然,於人類而言病痛死亡皆是不祥之物,但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態,過分強求什麼反而會落到難堪的局面。

  不論是病痛還是死亡,它們本身其實都不可怕,因為真正可怕的是無法接受那樣的現實。

  正如父親一直對母親的死耿耿於懷,時至今日我也未曾見他展露幾分真心的笑顏。

  疾病帶走了母親的生命,也帶走了父親的幸福與喜悅。

  若我也發生了什麼意外,於父親而言必定也是沉重的打擊。

  不僅如此,我望向清直——在醫師露出那般遲疑的神色時,清直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起來。

  大家都希望我能好起來,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所以我露出了笑容,捏了捏他的手掌安撫道:「醫師不是說了嗎,只要服幾副藥就會好起來了,所以清直完全不用害怕啊。」

  詢問我是否害怕的少年,分明是自己在恐懼著將會降臨在我身上的東西。

  他在害怕著沒有我的未來。

  「我沒有害怕。」他否認得很是迅速,緊蹙著眉頭的樣子,使得那張已經逐漸褪去稚嫩的面孔變得過分嚴肅起來了。

  梅紅色的眸子壓過了燭光,展露在我眼前的是如血液一般危險艷麗的色澤。

  我閉了閉眼睛,對他說:「那清直能給我讀讀父親新買的游記嗎?我現在不太想起身了。」

  聞言他眼中的銳利緩緩散開,面上的神色也變得安靜下來,一眼不發地起身從書櫃裡取出了那本游記,用不大不小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念著。

  那聲音平緩溫和,正如他這時候認真又安靜的模樣。

  *

  雖然不知道醫師究竟有什麼話瞞著我只告訴了父親,但在服了藥之後,我的身體確實有所好轉了。

  然而清直每日給我念書的舉動卻沒有停下——比起自己一個人看,果然還是和人一起比較有趣。

  更何況當我提出這般請求的時候,清直也沒有冷下臉來拒絕我。

  那就是答應了。

  只是沒過多久,聽清直念書的人卻不僅我一個了。

  ——除我之外的另一人,是個尚且年幼卻格外引人注目的孩子。

  那是一個,有著彩色眸子的幼童。

  初次見面時那孩子身上披著袈裟,看起來約莫六七歲的模樣,他就這樣安靜乖巧地站在父親的身邊,仰起腦袋看著我,白淨的臉上滿是懵懂與好奇。

  和初次見面時露出那副冷漠無法親近模樣的清直完全不同,這孩子乖巧懂事得在來到源家的數日間便贏得了家中幾乎所有人的歡心。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在源家的原因……

  並非是父親的哪位舊友又出了意外,我那時從父親的臉上能讀出的只有憐憫的情緒——是對這個孩子產生的憐憫。

  他將手掌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指著我對他說:「這是我的女兒睦月。」

  睜大了眼睛打量我的孩童,眼中仿佛裝著斑斕的彩虹。

  是極為絢麗而又世間罕見的景致。

  小小的孩子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對我說:「您好,睦月小姐。」

  他對我用了敬語。

  「你好,」我朝他伸出了手掌,在那小小的手放在我的手中時,我問他:「你的名字是什麼呢?」

  那孩子笑得更加天真爛漫:「是童磨。」

  沒有姓氏,只有一個名。

  在已經允許平民帶姓的現在,絕大部分普通人都有了自己的姓氏,而那些沒有姓氏的孩子,多半是……

  在將童磨交給家中年長的侍女,讓她先帶著這孩子去換身衣服的時候,父親站在庭院的檐廊上,我在他身旁詢問道:

  「是孤兒嗎?」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點頭道:「是前幾日的事情了。」

  他的語氣有些凝重。

  那是一個名為「極樂教」的小教派,誕生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有一對普通的夫妻生下了不普通的孩子——是極為特殊的、眼中仿佛裝著彩虹一般的孩子。

  哪怕放在江戶這種大城中,這樣的孩子也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正因如此,那對夫妻便堅信著那個孩子能聽到來自神明的聲音。

  或許正是因為受到了神的眷顧,所以那孩子才會既聰明又善良,小小的年紀便展現出了遠超年齡的善解人意。

  當人們跪在他面前,向他訴說著自己遭受的苦難,希望能就此解脫,祈求他幫助自己前往極樂的時候,那孩子竟悲傷地落下了淚水。

  於是他們將那孩子奉為聖子,那孩子的父親則是當上了教主,教徒的數量也因為那個孩子的存在日益增加,但畢竟規模只有這麼大,也不至於造成什麼影響。

  官府本不會主動干涉這種沒什麼名氣的小教派,但是父親卻把這個孩子帶回家來了。

  我問他:「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父親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沉重:「那孩子的父親與教內的許多女教徒……」談及這裡,父親頓了頓。

  這個意思我是能明白的——和許多女教徒發生了不該發生的關系——所以我順著父親的話接了下去:「然後呢,是他的母親做了什麼事嗎?」

  父親點頭道:「這些事情被那孩子的母親知曉了,於是她在拿著刀殺死了他的父親之後,自己也在他身邊自盡了。」

  母親殺死了父親再自盡,只留下一個年幼的孩子,的確是令人痛心的慘劇。

  但父親卻補充道:「那個孩子目睹了全部的經過,他的母親殺掉他的父親時,他也和他們在同一個房間裡,而且因為剛好是晚上,教徒們都睡著了,所以那孩子是和他父母的屍體在一起待了一整晚。」

  我愣住了。

  那樣的場面哪怕沒有親眼見到,也能想像是何等血腥殘忍的樣子,然而親眼目睹雙親的死亡,並且單獨和他們的屍體在同一個房間待了一整夜的童磨……

  為什麼我在見到他的時候,卻沒能從他身上察覺到有關這種事情的一分一毫?

  那個孩子展現出來的樣子,太過正常了。

  以至於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而這樣比較起來,那時候剛來到源家的清直,站在父親身旁那副冷漠而空洞的模樣,反倒才更像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第22章

  清直似乎不太喜歡童磨,這一點從他第一次見到童磨的時候便顯露了端倪。

  因為家中並沒有適合這個年齡男孩的衣物,所以童磨穿的其實是家中佣人孩子的衣服——那已經是被洗得有些泛白的舊衣服了。

  脫下袈裟的同時也將那頂帽子摘了下來,露出那頭白橡色的頭發,同樣是極為罕見的特殊顏色。

  但那張臉上的笑容依舊天真而又明朗。

  所以即便不再作所謂神子的打扮,那孩子依舊是那麼的惹人憐愛,以至於一路走過來,家中大半遇到他的佣人都要停下來多看他幾眼。

  ——那個傳聞,即便是在江戶城中,也已經有很多人聽到了。

  擁有著七彩眼眸的孩童,是神明派下的使者,所以能聽到來自極樂的聲音,也能讓人們獲得幸福與解脫。

  說實話,在我看來,這樣的傳聞甚至比吃人的惡鬼更加離譜。

  假使這世間真存在著所謂神明,又豈是一般人能隨意見到的呢?

  只可惜人們大多都願意相信前者,相信神明眷顧著世人,能為人們賜予幸福與解脫——這大抵便是向往美好的天性使然。

  清直和童磨的第一次會面是在晚飯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孩子端坐在父親的身邊,在我和清直進門時朝著我們問好。

  清直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頭。

  他露出的這般模樣也不算罕見,因此父親只當作沒有看見,並未責備他半分,反倒是介紹起來:「這個孩子的名字是童磨……」

  「他會住很久嗎?」

  清直打斷了父親的話。

  雖說之前也不見他與父親有幾分親近,但從父親這時候的面色變化來看,恐怕在此前清直也沒有表現出如此失禮的一面吧。

  我瞥見父親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拉了拉他的衣袖:「清直……」

  他低著頭側過臉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幾秒鐘。

  「抱歉,我失禮了。」

  少年低著腦袋輕聲說著,然而他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連晚膳也沒有吃,清直便直接轉身走到了檐廊上。

  我沒來得及拉住他,看了看他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父親。

  「父親大人,我今天胃口不大好,也想先去休息了……」

  隨意說出的蹩腳借口,恐怕就算是童磨也不會相信吧。

  好在父親也沒有真正生氣,於是便點點頭,「那待會兒我讓侍女給你送些吃食。」

  我在半路追上了清直——像是在刻意等我一般,那道身影的步伐並沒有多快。

  我從身後牽住了他的衣袖,沒有說話,只是跟著他的腳步一直有著。

  這時候正是太陽落山不久,空氣中仿佛還留存著白日裡陽光帶來的暖意,庭院裡有星星點點的螢火上下飛舞。

  他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不問我嗎?」

  過了一會兒,他主動開口了。

  我看著他在我面前轉過身,面對著我:「為什麼不問我原因?」

  視線相交時能看到那雙眼睛裡瑰麗的色澤:「為什麼一定要問呢?」

  我對他說:「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清直有不喜歡的東西很正常啊,就好像剛來這裡的時候,也是板著一張臉,而且父親想要摸摸你腦袋的時候,你也是立刻退開來了。」

  沒有一定要知道原因的必要,也沒有一定要詢問理由的必要,知道這個結果已經足夠了。

  只要知道——清直不喜歡那個孩子。就已經可以了。

  「那孩子應該只會在我們家中住一段時間,等到父親將他父母的那個案件處理好了,估計就會有其他人把他接走了吧。」

  我是這樣理解的。

  因為當我和父親站在檐廊上交談時,父親從來沒有展現出一絲一毫想要將那孩子留下來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的意圖。

  雖說也不是養不起,但父親本身沒有這方面的意向,清直又在見到他的第一面便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父親自然不會為此徒增煩惱。

  至於他到時候究竟會去哪裡,就不是我應該擔心的問題了。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解釋起了作用,還是清直從我的話裡領會到了什麼,他的臉色轉霽,抬起手指將我臉頰的碎發別在了耳後。

  當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時,黑發紅眼的少年抿了抿唇:「這樣更好看些。」

  我笑了起來:「那原本不好看嗎?」

  他頓了頓,輕聲答道:「原本也很好看。」

  本意只是想開個玩笑,畢竟以我對清直的了解,倘若我問出這種問題,他恐怕也只會沉默不語,或許還會把我一個人留在檐廊上自己跑進房間——

  並非是出於惱怒的不滿,而是另外一種,認同卻不願開口的情緒。

  這樣的回答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於我愣了好一會兒,等反應過來,才發現清直這時候竟是笑著看向我的。

  那般柔軟明麗的笑容,就好像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少年。

  於是乎我又怔住了,我忽然覺得——記憶裡似乎也曾有人用這樣的笑容看著我,溫柔而又專注。

  想些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東西,遠不如現實所面臨的存在靠譜,我不知道清直盯著我看了多久,只知道等我回過神來,聽到的便是這個少年約我出去游玩的邀請。

  「有些店鋪還沒有關門,想要出去看看嗎?」

  認真說起來,其實除了父親帶著我們一起去拜訪長谷川大人,以及之前的山神祭之外,我便再沒有和清直一起出過門。

  「外面不太安全,所以睦月絕對不要跟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出門。」——這是父親告誡了我許多次的話語。

  南町奉行的身份給了他地位的權利,也帶來了仇家與敵視,誰也不清楚源家裡面是否有不屬於源家的人,父親的告誡也是為了保護我。

  但是當清直朝著我伸出手的時候,我卻什麼都沒有想,只是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他的手心裡。

  「想。」我說。

  *

  於我而言,去街上的店鋪裡買東西其實遠不如在家中好。

  街上的人很多,哪怕是普通的日子裡,江戶城中也總是燈火通明地延續著這份熱鬧,那些腰間別著長刀的浪人武士們,意氣風發地行走在街道上。

  「渡邊?」

  我們走在街上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年輕男子的喊聲,一個束起頭發的少年跑了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下。

  「我本來只是覺得背影像,所以隨便喊喊,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你啊,話說你以前不都是太陽一下山就要回源家嗎,難不成這回終於開竅了……」

  那是個過分熱情的少年,看起來只比清直大上幾歲的模樣,說話時還往我臉上看了好幾眼,朝著清直擠眉弄眼。

  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抬起臉看了看清直。

  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對那人的態度也很是冷淡,但那個少年卻似乎一點也沒有氣餒,而是看著我笑嘻嘻地問:「您是哪家的小姐呢?」

  「南町奉行,源家。」

  在我作出答復之後,那個少年的眼睛仿佛在瞬間亮了起來,一副有一大堆話要和我說的模樣。

  然而就在這時,清直牽起了我的手,視線都完全沒有落在那人臉上。

  他語氣冷淡地開口:「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先走了。」

  這就是不願意和他多聊的意思。

  我略帶歉意地朝著那人微微頜首,只看到他臉上可惜的神色。

  原本出來時心情還很好的清直,這時候的步伐卻加快了好幾倍,不知何時已經長得比我還要高出許多的少年,被他牽著走的時候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步子。

  「清直!」

  我叫住了他。

  清直停下了腳步,轉過臉看著我,過了片刻,他說:「已經到了。」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眼前這個店鋪掛著的名字,忽然發現我們已經走到了仲町。

  看了看身邊的清直,觸及那張臉上不太明朗的神色,我在心底裡嘆了口氣,不覺得我們還有再逛下去的必要了。

  於是我對他說自己走得有些累了,想要早點回家休息。

  清直沉沉地注視著我,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更為陰郁。

  「那就回去吧。」

  末了,他也只說了這句話。

  *

  從外面回來之後,從進門的那一刻起,清直便加快了腳步,這次他是真的沒有半分要等我的意圖,幾乎在轉瞬間便消失在我眼前。

  我垂了垂眸子,不由得嘆了口氣。

  「您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稚嫩的童音在我的下方響起,我凝神一看,那個白瓷般的男孩正站在我面前,仰著腦袋看著我:「如果是在為什麼感到煩惱的話,您可以告訴我哦。」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腦袋。

  「為什麼這麼問呢?」

  童磨眨了眨眼睛,那雙虹色的眸子裡流轉著漂亮而純粹的絢麗色澤:「因為您在嘆氣吧,如果是無憂無慮的話,那絕對不會嘆氣的。」

  我有些驚異於他對這些事情的理解,卻並沒有要對他傾訴些什麼的意圖。

  於是我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說:「雖然很謝謝你,但是不用哦。」

  聞言他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被我突然想起的問題打斷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房間?」


第23章

  「因為我在等您,我有事情想要問您。」

  那孩子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情嗎?」

  他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像是為了能從我的表情讀出什麼一般,讓人不由覺得——

  對於察言觀色這種事情,這孩子似乎嫻熟得有些過分了。

  然而想到之前父親與我交談時所說的,這孩子因為天生的彩色眸子而被認為能聽到神明的聲音,被當作神子的過去。

  於是我握住了他的雙手,同樣回視他:「不是你的錯。」

  這確實是真話,童磨並沒有做錯什麼,所以也沒有因此而煩惱的必要。

  他歪了歪腦袋,面露不解:「但是清直少爺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是因為討厭我嗎?」

  「那是因為……」我遲疑了一下,回答道:「他本就是這種性格。」

  不喜歡與他人來往,也不喜歡和人交流,在這種前提下,能願意讓我進入他的房間,願意坐在我面前為我念著游記,我所享受的已經是十分難得的待遇了。

  聞言童磨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判斷我話中的真假,過了片刻,他抿了抿嘴唇,神色認真地詢問我:「那睦月小姐討厭我嗎?」

  我笑了笑,搖頭道:「當然不。」

  誠然,我從童磨身上並不能讀出什麼心情的變化,可單從他所表現出來的極為乖巧懂事的模樣來看,便不會讓人心生厭惡。

  甚至可以說——更惹人憐愛才對。

  過去的生活究竟如何,才讓他變成了這般模樣呢?

  這就是我無從得知的事情了。

  沒有刻意詢問他那些過往和緣由,我將他送回了房間,在門口松開了牽著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早些睡覺吧。」

  那孩子站在門口看著我,用輕快而又活潑的語氣,仰著臉對我說:「睦月小姐晚安哦。」

  我為他關上了障門:「晚安呀,童磨。」

  *

  過了數日,吃過午飯後,我正在房間裡翻看詩集,走廊上忽然傳來嗒嗒的腳步聲,已經換上了新衣服的童磨雙手扒在我的障門上,只探出半個腦袋來看我。

  我抬起臉,看到的便是他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

  「怎麼不直接進來?」

  我放下手中的詩集,朝他招了招手。

  那孩子見狀,將腦袋又伸進來了些,左右環顧了一圈,像是在尋找著什麼,然後才跑到我面前坐下。

  「是在找什麼東西嗎?」我問:「想要什麼的話,可以直接告訴我。」

  童磨的坐姿極為乖巧,似乎是因為以前時常需要傾聽信徒們的傾訴,所以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

  以至於他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其他孩子那般好動,而是能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對我說:「沒有呀。」

  既然如此,我也沒再深究這個問題,正打算將詩集收起來陪他出去走走,童磨卻好奇地傾過身體盯著那些紙張。

  「睦月小姐很喜歡看書嗎?」

  他問。

  見我點頭,他的眸子似乎又明亮了幾分,像是被陽光照射的彩虹一般,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那我可以聽您讀一讀嗎?」

  這樣的請求……

  我同意了。

  童磨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雖說年紀尚小,此前也從未有人教他習字,但當我為他念著那些詩句時,他卻能很快地循著我的念法復述出來。

  ——他似乎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

  正因如此,原本只是坐在我面前的童磨,也不知何時爬進了我的懷中,與我一同看著我念給他聽的那些詩句。

  因為是漢字,所以念法也和平時我們常用的發音相差甚遠,我是因為年幼時母親一直教習著,所以才能識得許多,但童磨卻只是聽我念了一遍,便能將我念過的詩句有模有樣地復述出來。

  不驚訝是不可能的,「童磨真的以前從來沒有學過嗎?」

  我看著他橡白色的發頂,那孩子側過腦袋回過來看我:「沒有哦。」

  他解釋道:「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都不會看書,教徒們也只會和我說話,所以……睦月小姐是第一個為我念書的人。」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稚嫩的面容滿是無憂無慮神色:「您也是第一個教我識字的人。」

  我不由得攏了攏懷中的孩子,抱著他讀了許久詩集,直到天色漸暗,走廊上慣例出現了那道屬於少年的身影。

  是來叫我一起去正堂吃晚膳的清直。

  在視線觸及我懷中的童磨時,他的臉色似乎變了變,眉頭微蹙,梅紅色的眸子也暗了幾分。

  他往房中走了幾步,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我還沒有回答,童磨便從我身上下來,舉著詩集跑到他面前對他說:「睦月小姐在教我識字。」

  清直的臉色沒有轉霽,不僅如此,似乎還變得更難看了些。

  他果然還是不喜歡童磨。

  雖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緣由,但也沒必要為此煩憂,我站在他們中間,一只手牽著童磨,另一只手牽起了清直。

  「好啦,先去正堂再說吧。」

  屬於少年的手腕顯然和孩童不同,光是骨骼便能感受出來,不僅如此,清直的手指也早已不如初見時那般幼小,而是愈發清瘦纖長。

  不過對於我教童磨習字這件事,清直似乎一直十分在意。

  並且在用過晚膳之後,童磨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甚至主動提出讓他來教。

  我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清直會願意教童磨習字嗎?

  「怎麼,難道我就不可以嗎?」

  並不是因為這樣的想法,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樣的驚詫一直延續到我們真的三個人坐在我的房間裡,我和童磨一起坐著聽清直念書的時候,都還沒能緩過來。

  所以在童磨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清直還留在我這裡的時候,我試探性地問道:「你生氣了嗎?」

  雖然沒有半句言語,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沒有。」

  他否認得極為迅速。

  一聽就是假話,果然還是很不坦率啊……

  「是因為我給童磨念書了嗎?」

  我問他。

  ——所以害怕我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姐姐。這樣的理由似乎也不無道理。

  但是清直沒有看我,像是沒聽到一般繼續整理著書櫃。

  而我平日裡看完書每次都會放回原本的位置,根本沒什麼整理的必要。

  ——那就是我猜錯了。

  「清直?」

  我喚著他的名字,忽然想到了什麼。

  「……難道是因為我沒有抱著你念過書嗎?」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清直放書的動作頓住了,過了片刻,才繼續著之前的動作——速度卻放緩了起來。

  居然是因為這種原因……

  介於稚嫩與成熟之間的少年,雖偶爾會表現出極為可靠而又冷靜的一面,但有時候,也會因為一些小事而獨自生著悶氣。

  一旦想清楚了其中的緣由,倒讓人不由得有些發笑。與此同時也又些無奈——

  「那麼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呀。」

  我說著,從他身後環住了他的腰身。

  已經長得比我還要高上幾分的少年,這時候的狀態似乎極為僵硬,在我將臉貼在他背上時,也依舊是一動不動的狀態。

  不過既然沒有掙脫,那就是不抗拒的意思了。

  過了片刻,當我將他松開來時,少年的狀態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像是不敢看我一般別過了臉。

  我沒能看清楚他這時候是什麼表情,也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只好對他說了聲晚安,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嗯。」

  他低聲答應著,聲音似乎有些奇怪。

  *

  第二日的早晨,當我起身時清直已經出了門,侍女在為我更衣的時候,提及了近來聽聞的一件事情。

  「是我去書房送茶時聽到老爺和真田大人在談及此事,」她說著,又補充道:「只是倒茶的時候聽到了幾句而已。」

  「是什麼事情呢?」

  讓她露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侍女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道:「江戶城中,似乎也出現了鬼的痕跡。」

  聞言我愣了一下,看向她:「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聽到真田大人說,仲町那邊的藤本家似乎便是遭到了鬼的襲擊。」她說這話時不由得睜大了眼睛,語氣也變得愈發神秘:「家中包括佣人都全部被殺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找到。」

  這種描述……

  「難道不是闖入的盜賊嗎?」

  就像前幾年的血頭丹兵衛,也是做出了幾乎相同的事情。

  侍女搖了搖頭:「可是藤本家並沒有損失財物,如果是盜賊的話……」

  「那也有可能是仇家吧。」

  我又提出了一種可能,而這也是我認為最貼切的真相。

  畢竟雖然相信鬼的存在,但隨隨便便什麼事情都安到鬼的頭上,也是沒有道理的事。

  侍女搖了搖頭:「但是我聽說,藤本家的那些屍體,看起來並非是被刀劍所傷,更像是被什麼猛獸的爪子劃開來了……江戶城中哪裡會有真正的猛獸呢?」

  這樣一說,倒讓我覺得有些在意起來了。

  於是在清直回來之後,我也隨口向他提及了此事。

  「是嗎,」清直淡淡地應了一聲:「我沒聽到什麼。」

  然而那時候也跟在我身後的侍女,卻在夜裡清直回房之後,告訴我說。

  「藤本家的小少爺,明明是和清直少爺在同一個道館中修習劍術的同門啊……」


第24章

  但是以清直的性格,哪怕對方是他的同門,只要他對那人沒什麼興趣,也極有可能連對方的名字也記不住吧。

  所以說,「只不過是同門罷了。」

  聽了我的解釋,侍女似乎也覺得挺有道理——她跟在我身邊這麼長時間,更能確切地感受到清直對待其他人有多麼冷淡。

  「畢竟清直少爺也只有在您面前才會收起那份對待其他人的冷漠。」

  侍女感慨道。

  「不過……」她的神色也變得有些恍惚起來,像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如果不是您將我帶回了源家,我恐怕也無法像現在這樣安定地生活吧。」

  我看了看她,沒有說話。

  並非是什麼值得被特意拿出來說的事情,只不過是路過時看到了與我年紀相仿,卻正在被虐待的小姑娘,於是懇求母親將她買了下來,變成了我的侍女。

  「睦月小姐,」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紅:「無論如何……我也希望您能獲得幸福。」

  我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謝謝你。」

  因為她是個善良又溫柔的好姑娘,所以才會一直一來都為我著想,認真又細致地照顧著我的日常起居。

  「我一直都很幸福。」

  *

  我沒有不幸福的理由。

  母親在世時我是她最寵愛的孩子,她過世後父親亦將自己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我,不僅是父母,家中的佣人們亦是從未對我有半分怠慢——在我身邊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並且都最好的一面展現在了我的面前。

  所以在童磨過來找我,卻發現我一個人坐在房中發呆,詢問我是否遇到了什麼煩惱,並表示可以告訴他的時候,我搖了搖頭。

  「睦月小姐真的不需要說出來嗎?」童磨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您看起來明明是有心事的模樣。」

  「但這也是很正常的吧?」

  我說。

  「總是一帆風順的人生是不存在的,就好像絕對平靜的湖面也不會存在一樣,但凡活著的人,總是會遇到許多波折。」

  童磨剛開始是露出了懵懂的神色,但在我說完之後卻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將那雙彩虹色的瑰麗眸子湊到我面前。

  「所以睦月小姐現在也是遇到波折了嗎?」

  我點了點頭,「算是吧。」

  「那麼您是因此覺得痛苦嗎?」

  他這般詢問的時候,我又搖頭了。

  「我並不痛苦。」

  「那難道是不幸?」

  「也沒有不幸。」

  「那就是悲慘。」

  「並沒有這種事情……」

  我輕聲回答著他的問題,看到他面上的神色又變得極為糾結,那張圓圓的小臉皺在一起,一副極為苦惱的樣子。

  「可是您沒有笑。」

  他對我說:「如果您真的沒有感到痛苦和不幸,那為什麼不笑呢?」

  這個問題讓我也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覺得痛苦嗎?」

  我反問他。

  或許對於普通的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問題似乎有些過於深奧了,但我知道,對童磨而言這個問題已經足夠清晰。

  那個孩子搖了搖頭。

  我摸了摸他的臉,然後握著他的手說:「但你現在也沒有笑呀。」

  他面上的糾結驀地散去了,只留下那副略有些呆愣的模樣。

  像是陷入了什麼難以脫出的怪圈,說完這句話之後,這個話題便不約而同地結束了。

  *

  那之後過了沒多久,父親忽然單獨將我叫到了書房。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一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的模樣,讓我也不由得坐直了些。

  「睦月,」父親輕聲喚著我的名字,望向我的目光十分復雜,那是融合了懷念與欣慰的情緒,最後卻化為了只言片語。

  他說:「你……已經長大了啊。」

  我曾聽家中年長些的佣人們說過,父親與母親相戀時,母親正是十六七歲的年紀——是和現在的我差不多的年紀。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父親……」

  「睦月,」他打斷了我,說出了早已准備好的言辭,「你對清直那個孩子,有什麼看法嗎?」

  當父親問出這個問題時,我便能體會到他的心情了。

  但是,「清直他,是個很好的孩子。」

  我也只能這麼回答。

  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雖然父親時常要忙於公務,但對我的關心他也從未少過半分,因而對我的了解也算是較為清楚。

  即便如此,他還是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能結為夫妻。」

  我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見我沒有立即反駁,父親繼續說,「雖然那孩子性格較為冷淡,又因病不能見到陽光,但那孩子在劍術上有著非常人能及的天賦,也並非沒有保護你的力量。更何況他早就說過,修習劍術是為了要保護你。」

  正如之前在提及辰藏哥哥的時候所說,人一旦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便會不斷地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因為只有強大起來了,才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露出了遲疑的神色。

  父親嘆了口氣:「近幾年來我也能看到你們之間的相處,何況你也不是不清楚,在整個源家,你是唯一一個他會願意主動親近的人。」

  不論是對清直還是對我,父親都算得上盡職盡責了。

  但是,「清直的年齡還小。」

  所以哪怕我不反對此事,他也不一定會願意。

  更進一步說,就算他現在願意,也可能只是因為年紀尚輕,將來也有後悔的可能。

  畢竟我和清直之間的相處,更多的還是如姐弟一般。

  在我看來,他會願意親近我,會因為我對其他的孩子太過親近而生氣,都是因為將我當作了家人。

  所以父親也說:「這一點我也有所考慮,如果你們不能結為夫妻的話,那我便把清直收為養子吧,畢竟他在源家好幾年,卻一直都沒有正式的身份……」

  我之前還產生過為何父親不將清直收為養子的疑惑,那時候自己得出的結論是——父親或許是覺得讓清直保留原本的姓名更好些。

  只是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意圖在其中。

  「那麼,等有空了再找個時間和清直單獨說說吧……」

  正當我提出建議的時候,障門外卻突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不用特意找時間。」

  推開障門的少年站立在門口,他邁開步子走到我們面前,在父親面前跽坐下來,俊秀的少年面孔上滿是認真的神色:「您有什麼話,現在就可以對我說。」

  我下意識看了看父親。

  清直為何會如此湊巧地在這時候出現,原因我們都不清楚,但既然其本人已經這樣說了,父親也沒有隱瞞的想法。

  他將自己的意思告知清直,而後問道:「你是如何想的呢?」

  無論清直做出了何等選擇,都不會對我們之間的關系產生不好的影響——我是這般肯定的。

  而他卻毫不猶豫地說:「我願意。」

  這反而讓我有些遲疑了,並非認為清直無法擔負起責任,也不是害怕他將來會違背承諾,只是——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在之前的那一次生病時,父親請來的醫師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不過父親既然會提出這樣的建議,那難道是我那時想多了嗎?

  我很清楚父親不會告知我醫師究竟和他說了什麼,因而也沒有多問的必要,只是在遲疑過後,我抬起臉時,卻看到清直和父親都在盯著我看。

  「那麼睦月是怎麼想的呢?」

  之前那些模棱兩可的答復在清直肯定的回答下被徹底推倒,其他二人都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我自然是願意的。

  再睜開眼睛時,坐在我身邊的清直竟露出了堪稱明朗的笑意,仿佛一掃身上的冷漠與疏離,連同與父親對話時也笑意盎然。

  我太意外了。

  這時候的清直,他的那份喜悅似乎連同我都能一並感染,讓我從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能靠胡亂猜測,到這時候這般,只是坐在他身邊,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

  清直,他是真正地期待著能與我結為夫妻,並且熱切地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只不過……

  「清直的年齡比睦月要小上兩歲……」

  所以哪怕彼此都同意了這份婚約,那也恐怕還要再等上兩年,才能將其履行。

  當父親說出這句話時,清直的臉色變得極為復雜,像是有些懊惱,又像是……帶著某種憂慮。

  尤其是當我說出希望能在春節過後舉行婚禮時,清直用那般深沉的眼神看著我時,總會讓我產生某種難以形容的沉重感。


第25章

  第二日的傍晚,清直回來時久違地又給我帶了禮物。

  不是早就吃膩的黑糖,而是浪花屋裡售賣的白梅香發油。

  「為什麼突然想到送這種東西給我?」

  我下意識問出了這個問題。

  聞言清直沉默了一下,而後將瓷瓶放在矮桌上:「那天不是說了要去店鋪裡看看嗎。」

  雖說最後還是沒有去成。

  但是,「所以才要特意去給我買回來嗎?」

  我笑了起來,傾過身體湊近了些,看到清直面上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便能想像到他去買東西時的心情有多復雜了。

  之所以過了這麼久才送給我,是去之前做了許久的心理准備,還是想了許久才給我送過來呢?

  這些都不重要了。

  只是這樣細小的舉動,我便能夠明白——清直昨日的言語並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那時必定也是抱著與我同樣的心情,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沒有打開瓷瓶便能聞見香味,清直安靜地注視著我,忽然問起我把梳子放在了哪裡。

  我眨了眨眼睛,似乎能猜到他想要做什麼了。

  ——清直頭一次為我梳了頭發。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雖說一開始的幾個動作有些生疏,但令人驚訝的是,清直竟從頭到尾完全沒有扯疼過我。

  他一手拿著梳子,另一只手撫著我的頭發,一邊為我梳理著那些長發,一邊將他買回來的發油抹在手中的頭發上。

  淡淡的白梅香在室內擴散,倒無端憑添了幾分暖意和甜息。

  那個少年的動作極為輕緩,略帶涼意的手指觸碰到我的頭頂時,我卻忽然又生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明明是第一次為我做這種事,然而他卻嫻熟得像是做過許多次一般,這樣的感覺放在我身上也是一樣的——就好像在以前的什麼我也不記得了的時候,也曾有人這般溫柔地為我梳著頭發。

  不約而同的沉默讓房間裡只有淡淡的香味氤氳彌漫,橘色的燭光映在障門上,倘若不是侍女的出現打亂了這份安靜,恐怕我也不知道我們之中要什麼時候才會有人主動開口。

  ——不能開口。

  在那時,我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因為害怕一開口,這份仿佛已經能回憶起什麼的熟悉感便會消失——取而代之的將會是心中不知為何升起的、對即將要失去什麼一般的恐慌。

  侍女的視線在觸及我們是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驚詫,而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很正常。

  畢竟父親還並未將這份口頭上的婚約告知家中的其他人——是我主動提出的請求,是我希望父親暫時不要將此事宣揚。

  並非是因為害怕清直真的會在約定的日子來臨之前想明白,原來他對我的感情其實並非所謂的戀情。而是因為一些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

  就好像是——只要說出來了,讓大家都知道了,這一天便再也不會來臨了。

  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我自己也不清楚,但侍女面上復雜的神色我卻能夠理解。

  因為在她看來,我和清直之間從始至終也只是姐弟之間的情誼。

  清直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他在侍女的注視下為我細細地梳理著頭發,而後從懷中拿出了一支發簪。

  我愈發意外了。

  明明在此前都還只是普通的相處,僅僅一天時間,便變化得如此迅速,倒讓我也有些不大適應了。

  不過我也沒有拒絕清直為我綰起頭發的舉動。

  手頭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現在的模樣,便轉過臉正面看著他,詢問道:「好看嗎?」

  清直露出淺淺的笑意,為我扶正了發簪:「很好看。」

  他那精致秀麗的眉眼現在展現出來的,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柔和的模樣,平時裡難得一見的笑容,在這兩天卻出現得得過分頻繁且真實。

  不僅如此,甚至是在路上遇到和他打招呼的佣人,清直竟也罕見地點了點頭,全是回答了。

  只是因為這件事,真的就讓能他高興到這種程度嗎?

  望著清直的側臉,我不由有些發笑。

  我們一起前去用晚膳時,父親在看到我的瞬間也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張了張嘴:「你這幅打扮是……」

  我下意識摸摸頭上的發簪,笑道:「是清直特意去浪花屋給我買了發油,還有這個。」

  父親愣了一下,將視線落在清直身上,看了看他,又看看我——最後也只是笑著嘆了口氣。

  是默許的意思。

  而同樣坐在矮桌旁看著我們的童磨,卻睜著琉璃般的漂亮眸子,視線移動時不知想到了什麼。

  因為在用過晚膳之後,清直回去自己的房間未過多久,他便拉開了我的障門,將小小的身子擠了進來。

  我有些意外:「童磨有什麼事情嗎?」

  那孩子站在我面前,比我跪坐時的高度要高一些,在我不明所以的時候,他伸出手放在了我的頭上,摸了摸我頭上還未摘下的發簪。

  「我可以給您梳頭嗎?」

  他忽然開口道。

  我注視著他的臉,那張圓圓的稚嫩小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似乎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什麼東西。

  所以我問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因為……」童磨十分認真地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我也希望您能喜歡我。」


第26章 26

  乍一聽到這種話的時候,我愣了一下。

  然而觸及那孩子的神色,以及他看著我時,露出的與平日裡相差甚遠的天真模樣,我卻能明白他並非是說笑。

  這恐怕是童磨,最為真實的想法了。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卻沒有答應他的請求。

  「為什麼不可以呢?」童磨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您不喜歡我嗎?」

  我搖頭,「不是這樣的。」

  「童磨一直都是個善良又懂事的孩子,我怎麼會討厭呢?」

  在這樣解釋之後,童磨鼓起了臉頰,「可是您喜歡清直少爺吧,他給您梳頭,給您買了發簪,您就更喜歡他了對不對?」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干脆將他抱了起來,起身推開障門。

  這時候外面的月亮正好是滿月,皎潔的月光穿過黑沉沉的天幕落在地面,與廊下的燈籠散出的燈光融合在一起,半明半暗間所能看到的是極為溫和柔軟的色彩。

  我抱著懷中的童磨,視線往向夜空,問道:「你看到了嗎?」

  童磨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半空中的月亮,不解道:「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美麗的景色,看到了喜歡的東西。」

  我輕輕地說:「有時候喜歡就是喜歡,不管做沒做什麼,只要看到了,心中就會覺得美麗,就會產生感情。」

  「正如同我們現在看到的月亮,我一直都很喜歡月亮,並非是因為月亮為我做了什麼,它只要懸掛在半空中,出現在它應該存在的時候、應該存在的地方,就已經足夠了。」

  童磨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雙漂亮的虹色眸子在月光與燭光的折射下散發出極為絢麗醒目的色澤,被那樣的眼睛注視著,我也不由得笑著回視他。

  「我不明白。」

  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童磨,並不能理解我話中所蘊含的感情。

  「為什麼看到月亮會覺得美麗?為什麼喜歡就是喜歡?什麼都不做,真的能被人喜歡嗎?」

  童磨對我說:「以前父親和母親說我的眼睛和頭發顏色都很漂亮,所以覺得我能聽到神明的聲音,於是創建了極樂教。大家都相信了他們說的話,認為我是被神選中的孩子,能夠與神明大人進行交流,所以向我訴說著自己的苦痛,希望我能幫助他們前往極樂……」

  他說這話的時候從始至終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無論是自己被無知的父母當做了招攬信徒的工具,還是那些可憐人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年幼的孩子身上,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

  他對這些,沒有任何感觸。

  「但是你告訴我了。」

  我將懷中的孩童抱緊了些,把臉頰貼在他的額角,「你看,以前你都只會對我說,『睦月小姐如果有什麼煩惱,都可以來告訴我哦。』但是現在,你把自己的煩惱告訴了我。」

  聞及這番話,那被奉為神子的孩童微微睜大了眼睛,虹色的眸子完整清晰地展露在我的面前。

  「我的……煩惱?」

  他下意識重復了一遍,似乎仍是無法理解,卻又像是已經陷入了某種復雜糾結的思路之中。

  「童磨是真心認同他們的想法,覺得自己確實是他們所說的『能聽到神明聲音的孩子』,認為自己真的能將他們送去極樂世界嗎?」

  在我這般詢問他之後,那孩子思考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

  「極樂是不存在的,那都是人類虛構出來的童話,」童磨說:「人一旦死去,只會變成一堆肉塊。」

  會說出這番話語的童磨,一直以來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接受著來自信徒們的傾訴和請求呢?

  一想到這裡,我便愈發憐惜起他。

  所以我對他說:「那麼這就是煩惱,被迫做著自己其實無法做到的事情,被他人寄托過多希望在自己身上……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都是煩惱。」

  童磨只是無法產生這些感情,他感覺不到這些情緒,但是——只要告訴他,他便能理解這些感情究竟代表著什麼。

  「把自己的煩惱說出來之後,就會覺得很輕松。」

  我一只手托著那孩子,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將他攏在懷中,「覺得輕松了,也是一種幸福。」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能明白。那孩子伸手環住了我的脖子,將自己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問我:「那這是什麼呢?」

  「這也是喜歡。」我對他說:「因為我喜歡童磨,所以才會和你一起出來看月亮,所以才會聽你向我傾訴,希望自己能解決你的煩惱,我希望你也能獲得幸福。」

  聞言童磨將自己的腦袋靠得更近了,他蹭了蹭我的臉頰,說:「我也喜歡睦月小姐。」

  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是屬於孩童的天真而又稚嫩的聲音,在此刻,這個孩子似乎也正如同每一個普通的孩子一般——他也確實,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所以……

  「我希望睦月小姐,也能獲得幸福。」


第27章

  「可是幸福又是什麼呢?」

  坐在我懷中的童磨搭著我的肩膀, 抬起臉來看我:「睦月小姐幸福嗎?」

  面對他的提問, 我點了點頭。

  那個小小的孩子張大了眼睛湊到我面前,幾乎要將自己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就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看清我的表情、理解我的意思。

  但事實上,我很清楚——哪怕我們之間不留一絲間隔, 他也感受不到所謂的幸福。

  不論是我口中所說的希望他能獲得幸福,還是他模仿著我的口吻說出來的希望我能獲得幸福, 對他而言,都只不過是普通的言語罷了。

  只是不帶任何感情的、平靜而又蒼白的語言。

  因為那孩子又一本正經地問我:「究竟要怎樣才能算是幸福呢?」

  「大概就是……」我想了想, 對他說:「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會失去,想要擁有的東西都能得到, 對他人付出的感情都能有所回報。」

  大概是這樣吧?

  聽到這些話的童磨眨了眨眼睛, 似乎依舊不能理解我的言語。

  於是我換了一種說法:「不會感受到痛苦, 也不需要承受任何悲傷與苦難,任何事情都不會再讓自己感到不甘……」

  不知是聽懂了什麼還是領會到了什麼, 童磨的眼睛驀地亮了起來,那雙本就璀璨奪目的虹色眸子在這般神色的浸潤下變得愈發動人。

  他笑了起來, 那模樣仿佛真的如我所希望那般——純粹而又幸福。

  然而就在這時, 旁邊不遠處的另一扇障門忽然打開來了,月色依舊無言地揮灑著蒼白的月色,落在視線內少年的面頰上,讓那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有些迫人。一只手扶著門框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深紅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如血液一般深邃。

  我其實不太能看清楚他面上具體的表情, 可單是看著那雙眼睛, 便能明白——清直現在的心情似乎不怎麼明朗。

  明明方才回房時還是一副心情明朗的模樣, 為何忽然間又沉下了臉色呢?

  想要理解他的想法並非易事,但他這時候為何會讓人產生這種壓抑的感覺,卻很容易猜測。

  我將懷中的孩童放下,那孩子踩上木質的廊板,轉過腦袋看向清直的方向。

  其實在以往,童磨一直都十分擅長察言觀色,因為知道清直不大喜歡他,所以都會盡可能減少自己與其見面的機會。

  然而這一次卻不太一樣。

  在清直明顯產生了不悅的時候,他卻主動站了出來,並且在清直向我們走來時主動上前與他問好。

  「晚上好,清直少爺。」

  他露出慣例的乖巧笑意,仰著圓圓的小臉望著清直,得到的卻是眉頭緊蹙的隨意一瞥。

  在燈光下走向我們的清直,面上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陰沉與不喜,當童磨主動向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僅是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男童。

  沒有說一句話,仿佛沒有看到童磨一般,他又抬起眸子,將視線放在我臉上:「這麼晚了,為什麼還要出來?」

  「因為……」我在心底裡嘆了口氣,為他突如其來的質問般的語氣。我回答道:「今夜的月色很漂亮,不是嗎?」

  漂亮的月色十分常見,露出這般神色的清直也十分常見,雖說這般模樣的清直也是清直,但是——

  我摸了摸他的臉:「你又生氣了嗎?」

  清直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移開腦袋,將自己的臉從我手中移開。

  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恐怕不是一般的心情不佳了。

  那麼原因呢?是因為我抱起了童磨?亦或是因為我和童磨也看了月亮?

  這樣的問題如果問出來,一定會讓他的眉頭皺得更厲害,只要想想就能明白這樣的後果。

  於是在守夜的侍女聽到我們談話的聲音來到我們面前時,我讓她先將童磨帶回了房間。

  被侍女牽走的時候,那孩子還回過腦袋看了我好幾次,更是留下了:「我一定會牢牢地記住睦月小姐,會一直一直都喜歡著睦月小姐的。」這樣的話。

  我一時間啞然失笑,然而回過頭看到的,卻是清直愈發難看的臉色。

  「只是個孩子罷了。」我試探性地牽住了他的手指,觸及到那些帶著涼意的指節,將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但是在我心目中,清直已經不是孩子了哦。」

  聞言他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細小的驚詫與動容,我握著他的手掌繼續說:「童磨問我能不能給我梳頭,原因是希望我能喜歡他的時候,我可是直接拒絕了呢。」

  雖然童磨他尚不清楚那些事情意味著什麼,只將我和清直之間的關系理解為普通的家人之間的感情,但是清直本人一定很清楚,這些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因為這是只有我們之間才能做的事情,」我對他說:「所以其他人都不可以哦。」

  聞言他的臉色頓時好看了很多,只是仍有些余留的不悅,我認真地想了想,腦海中靈光一現。

  難道是因為——「清直,」我十分認真且仔細地思考著將他抱起來的可能性,而後得到的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的,於是也只能誠懇地告訴他:「雖然我也很想……但是以我的力氣,是真的不可能抱得動你的。」

  上次不就是這樣嗎?我抱著童磨坐在榻榻米上看書,也要回抱清直,他才能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看著眼前的少年比我高出了大半個腦袋的身形,我覺得這個問題得嚴肅思考。

  聞言清直也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呆呆地看著我,似乎是在理解我話中的意思,不過也僅是過了數秒,他便反應過來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細微的笑意。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腳尖便已經離開了地面,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下意識環住了眼前少年的脖子,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清直將我抱了起來。

  因為我說自己抱不動他,他便將我們之間的身份轉換了一下,就像我抱著童磨那般,一只手托著我不會掉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

  但是和我抱著童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彼此在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樣吧,因為我對童磨那孩子有的只是憐惜和關愛,但是對清直的感情卻是看待戀人的喜歡。

  雖然他總是沉默寡言,時常會露出陰沉嚇人(聽侍女是這般描述的)的臉色,又不喜歡和其他人來往,一派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但是——我喜歡他,這種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抵著清直的額頭,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我們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在這個近得有些過分的距離下,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變得紊亂起來。

  隨之而來的是呼吸愈發困難的感覺,以及喉嚨裡不受控制地湧出的——血液。

  清直臉上的笑意頓時凝滯了,甚至在那個瞬間能看到的是極為罕見的手足無措的模樣,就好像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少年,在遇到這種從未遇到過的情況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地睜大了眼睛,長著嘴卻什麼話也沒能說出來。

  不知是否因為病情的緣故,我的眼皮變得極為沉重,不僅如此,身體也是幾乎無法動彈,雖然很想再仔細地看看他,想要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想要開口安慰他,但是——我睜不開眼睛,也抬不起手,在心底裡已經想好的勸慰的話語,一個字也發不出聲音。

  我忽然覺得有些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並非害怕自己會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於自己的感受更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數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剛來源家不久時發生的事情了。

  我因為生病的緣故,父親為我請來了醫師,然而那位醫師在為我診治之後,卻極為直接地搖了搖頭,似乎是覺得我已經沒有多大的生機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著憐憫與同情。

  父親頓時變了臉色,哪怕我沒有因為醫師的動作與神態產生任何傷心與害怕,他也依舊將醫師喚出了房間,單獨與其進行了交談。

  在那個時候,我和清直之間的關系還遠算不上親近,大概也只能說是在廊間遇到了,倘若我主動向他打招呼,他也會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回應。

  只是這樣的熟悉程度罷了。

  然而那時候醫師來時正好是傍晚,太陽剛剛落下山頭,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後,我躺在寢具中抬起眼睛,卻看到了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陰影所覆蓋,加之我那時本就身體不適,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地站在門口,直到我開口喚了他的名字,問他是否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他才輕聲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問我:「你想要活下去嗎?」

  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倘若被父親聽到,恐怕又會為了不讓我受到刺激——雖然我並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將清直帶離。

  然而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第一產生的感覺,卻是覺得這句話極為熟悉。

  就好像曾經也有什麼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所以那個時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張了張嘴,腦海中一片空白,聲音卻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這樣的聲音說服一般,我自己也覺得確實如此,雖說我早已習慣時不時來臨的病痛,也早已習慣那些苦澀的藥汁,對所謂的死亡也沒有恐懼與害怕的念頭,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親的父親,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無法從過去的幸福中走出來,無法接受現在這般結果的父親,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會堅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為了他,我也要盡可能地多活一些時間。

  但人類的生老病死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盡可能地將這些無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遲些到來罷了。

  清直那時候說了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沒說什麼——他只是安靜地看著我,過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著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現在所面臨的情況和那時其實極為相似,被驚動的父親忙不迭地請來了先前那位醫師,那位委婉的、會顧及我這個病人心情的醫師。

  正如同上次診治之後一樣,這位醫師依舊是將情緒和憂慮都藏在了心底裡,寬慰我說只是普通的風寒,勸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風,安靜地修養一些時日,多喝幾副藥便可。

  他在說謊。

  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為憐憫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也沒有一個人點明,我也能夠感受到,人類必定會來臨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臨了。

  但是這一次,我卻體會到了不一樣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繼續堅持便多堅持些時日,若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是那樣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抗拒與不甘的情緒。

  我不希望自己在這種時刻死去。

  因為……

  跪坐在我身旁的清直沉默地注視著我,那雙梅紅色的眸子愈發深邃,仿佛他也在什麼想法之間糾葛不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喚著他的名字。

  「清直,」這時候發出的聲音極為沙啞,就好像是從喉嚨裡硬生生擠出來一般,一點也不好聽,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告訴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會死去,也不要害怕沒有我的未來。

  我想要這樣告訴他,然而這些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清直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掌,那張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的少年人的面孔,那上面沉沉的滿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就好像——他是對已經失去過卻又復得的東西,即將再次失去時那般許多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緒混雜在一起的恐懼。

  我仿佛忽然理解了什麼一般,將許久之前便想提出的問題說了出來。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呢?」

  不是渡邊清直,早在許久之前我便已經確定了,他的名字並非這個。

  父親舊友的遺孤恐怕也是假的,只是因為父親從未見過他那舊友的孩子,所以他才能以這個身份、以這個名字來到源家——父親也曾隨意地向我提起過,清直和他的父親,也就是父親記憶之中的渡邊先生完全不一樣。

  父親只認為是清直更像母親的緣故,而他也沒有見過渡邊夫人,便不再思考這個問題,然而在我看來,或許他的長相,完全與渡邊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聯系。

  當那張本是年幼的面孔愈發長開時我便發現了,無論是那張稚嫩的臉,還是那張俊秀的臉,似乎都能給我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我們或許在什麼時候曾經見過。

  我已經不記得那些時候,而他卻記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要用這般模樣來見我,即便有可能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為作偽。

  那個少年沉默了好一會兒,深邃的紅瞳之中,他的瞳孔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獸類一般的豎瞳,隨之發生變化的也有顯露出來的氣質。

  「無慘,」他輕聲說:「鬼舞辻無慘。」

  「無慘……」簡單的字眼在唇齒之間纏/綿不清,我忽然很想笑一笑,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單純想要如此。

  然而伴隨著笑意一同產生的還有劇烈的咳嗽。

  他將我擁入懷中,在我的額頭上落下帶著涼意的親吻,手掌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脊。

  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我是這樣認為的。

  伴隨著那個名字脫口而出的,還有某些在我腦海中本是模糊不清的記憶——那個單薄而又消瘦的背影,微卷的長發垂墜在背後,微微低下腦袋輕聲咳嗽的模樣……

  以及我握著他的手,對他說這就是咒。

  那是我的記憶還是其他人的記憶?我這時候已經分不清了,甚至連這時候是清醒還是沉睡著,我也不太能分得清。

  似乎有什麼光怪陸離的景像不斷在眼前浮現,我倚靠著的人身上的溫度極低,卻正好能將我身上那些過高的熱意帶走。

  *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從明障子門外投進來的光亮將整個房間照得極為明亮,自稱鬼舞辻無慘的少年也不知何時離開了。

  留在我身邊的只有侍女。

  她見我醒來,立馬去將熬好的藥汁端來了我的面前,看著我喝藥時,面上露出了自責的神色,抿緊了嘴唇一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卻又遲疑的模樣。

  其實她就算不開口,我也能看出她想要對我說些什麼。

  「不是你的錯。」我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會臥病在床、無法自由活動,甚至連出去多吹了會兒風便要驚動父親,「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是我自己的原因。

  侍女注視著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語氣卻滿是傷感與挫敗:「我看不出您在想些什麼。」

  她仿佛是要將長久以來自己的疑惑與不解都告知我——因為覺得,如果再不說,或許就沒有機會說了。

  「從小時候就是這樣,您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其他人的想法,無論是老爺還是家中的其他人,您的一舉一動,展現出來的都會像是大家所期盼的那般……但是,我卻無法理解您的想法,不論是您平時露出的笑容,還是在病痛纏身時那些仿佛絲毫不帶懼意的話語,我都無法理解,當您露出這樣的表情,說出這些話時,您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侍女的聲音本是平靜的,然而到了後面,語速卻越來越快,語氣中也帶上了急迫與激動。

  就像她所說的一般,在這種時候,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因為想要幫助我,因為想要成為對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想要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對她說:「一直以來,涼子都陪在我的身邊,都在照顧著我,你也總是能輕易地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呀,所以完全沒必要為這種事情煩惱。」

  哪怕有一天不能再繼續陪在我的身邊,也不要感到悲傷。

  我對她說:「對本該遺忘和舍棄的東西懷有過多的思念與不舍,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希望,涼子不要把我記在心裡。」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這樣將我忘記,對她而言反而會更好一些。

  然而在面對無慘的時候,我卻無法說出這樣的話。

  當涼子在聽到我說了這番話語,陷入了沉沉的思慮之後,聽聞此事的童磨也來到了我的房間。

  他告知我,「源町奉行大人已經告訴我,那些事情都已經處理完畢了。」

  關於他父母的事情,倘若放在普通的人家裡,哪怕是這樣的慘劇,也只會是被記錄一番,而後放進奉行所罷了。

  但是涉及到了教派,哪怕只是個小教派,他們要是產生動亂,對官府來說也是不必要的麻煩——這才是父親為何要將童磨暫時帶回家中的原因。

  再怎麼樣,那些信徒們也無法闖進源家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我伸出手,看著那孩子將小小的手放進我的手掌裡,問道:「所以你要走了嗎?」

  他點點頭。

  「要去哪裡呢?」

  父母都已經去世,也沒有其他親人,他能去哪裡呢?哪怕不仔細思考,也能得出答案。

  那孩子告訴我:「是回到寺廟裡。」

  回到那個,因他而誕生、將他奉為神子的寺廟。

  我沉默了一下,最後也只能說:「對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本是放在我手心裡的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小小軟軟的,聲音卻很沉穩。

  「您為什麼要對我道歉呢?」

  他並不明白。

  「因為我說希望你能獲得幸福,而你現在卻又要去承受那些煩惱。」

  哪怕我想要將他留下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孩子歪了歪腦袋,似乎在思考我的話語中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情緒。

  「沒有關系哦。」他似乎是想清楚了,於是鄭重其事地給了我回答:「我不會責怪您,也不會生氣的,所以完全沒有關系。」

  我笑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

  因為感受不到那些情緒,所以這些都不存在?並非是如此的。

  「童磨,等你回去之後,就把我說過的話都忘記吧。」我對他說:「包括與我的相見,與我有關的一切,都不要記在心裡。」

  他難以理解:「為什麼呢?」

  因為,「正因無法理解,所以才要忘記。」

  我是抱著何等的情緒將那些話告訴他,他完全無法理解,所以若是從表面上的字眼理解出來的話語,或許會與我想要告知他的內容相差甚遠——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止是因為這個。

  我自己也已經能夠清楚地明白,他們是否能記住我,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對他們來說,卻是不一樣的。

  這只會徒增痛苦與憂愁罷了——哪怕童磨不會產生那些情緒。

  在我說完這話之後,童磨頭一次反駁了我。

  那孩子拒絕了我的請求,對我說:「我不要。」

  我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分明臉上仍是那副乖巧又懂事的神色,說著的卻是在此前從未對我說過的、與我說出來的話完全相反的字眼,他對我說:「我會一直記得您的。」

  那副執拗而又認真的模樣,讓我有些發笑。

  我嘆了口氣,沒有與他爭執,而是輕聲說:「那就記住吧。」

  他和涼子是不一樣的,會給涼子帶來痛苦的東西,或許對他而言,反而是能讓他沉思回憶許久,是能讓他產生「感情」的東西。

  「睦月小姐,」在臨走的時候,童磨對我說:「我以後也會一直喜歡您的。」

  這時候已經沒有反駁他的必要了,所以我點了點頭,「謝謝童磨。」

  然而到這裡還沒有結束,那孩子固執地追問道:「那麼您會一直喜歡我嗎?」

  我裝作思考著的模樣,對他說:「這個啊……或許會吧。」

  聞言童磨鼓起臉頰,像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樣子,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只是撐著地板站起身來,朝著門外走去。

  我有些艱難地坐了起來,在他走到門口,回過身來看我的時候,朝他揮了揮手。

  再見了……

  *

  在童磨走後,父親也來到了我的房間。

  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他的神情極為萎靡,與那些疲怠的神色結合在一起的日益蒼老的面孔,滿是憂愁與痛苦的氣息。

  「對不起,父親大人。」

  除了這種蒼白無力的道歉,我也無法為他做些什麼了。

  然而父親卻不願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搖了搖頭,對我說:「不,不是你的錯。」

  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需要大量藥材維持生命,因為時常生病,所以總會在夜間將父親驚醒,讓他在白日裡忙碌之後,夜裡也無法好好休息……

  確實是我的錯。

  但父親並不想聽到我說這些,我也只是將這些話藏在了心裡,沒有在他面前直接開口。

  這種事情已經無法再隱瞞下去了,我自己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十分清楚,父親也不打算再像以前那般勸慰我、自欺欺人地覺得——只要他不把醫師的話告訴我,那麼我就真的只是偶然染上了風寒,實際上只需要付幾服藥就能好起來。

  這些都是假的,不過是維持在表面的所謂「康復」罷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頹然地垂下腦袋,語氣沉重而又悲傷:「是我的錯,睦月。」

  「我沒能保護好任何人,也沒能讓你變得幸福,明明醫師已經告訴過我你的情況,但我還是想讓清直娶你……」他的腦袋垂得更低了:「我也對不起渡邊,讓他唯一的孩子承受這樣的痛苦。」

  我垂下了眼瞼,沒有說話。

  我不能打斷這樣的悲傷,也無法消除父親的痛苦,倘若將真相告知於他,告訴他,他所說的清直並非是現在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清直,恐怕父親會更加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吧。

  在有些時候,謊言反而能讓人更加輕松。

  「睦月……」他猶豫了許久,而後才對我說:「無論是我還是你的母親,我們都希望能看到你出嫁的那天……」

  雖然母親已經無法再看到了,但父親說:「等到了那邊的世界,我一定會告訴她,這樣的景像究竟是如何的。」

  父親的想法極為悲觀,但我的現狀卻也和他的想法沒什麼區別了——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所以……

  「我想把你和清直的婚期提前,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春節了,」父親說到這裡,又對我說:「我已經詢問了清直的意見,他也聽到了醫師的話,即便如此,他還是同意了我的請求,所以……」

  所以他來詢問我的意見了,只要我也同意,那麼婚約就可以提前履行,在下一個春節的時候,我便可以與那人結為夫妻。

  哪怕——也僅僅是如此罷了。

  那麼在我死後,無慘又該怎麼辦呢?

  代替我履行著作為子女的義務,將他營造出來的虛假的現實繼續維持下去,還是就此離開,讓父親獨自一人緬懷著那些事情。

  我其實本不該思考這些,因為哪怕是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我的心中也沒有過多的感觸,在我死後會發生一些什麼樣的事情,我其實一點也不在意。

  我所在意的,只是那個人的想法。

  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腦袋裡胡亂想的東西無法讓我對現在這個問題作出回答,但這種問題,本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知曉——我是否想要和那人舉行婚禮?

  「那就把婚期提前吧。」

  我輕聲說著,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是極為蒼白而又無力的手。

  我本該是這樣的嗎?

  不知為何,在此刻我忽然產生了這樣的疑惑,無論是這個南町奉行家的小姐的身份、還是這具孱弱多病的身軀,似乎都本不該是屬於我的東西。

  這是一種極為奇怪的感受,仿佛巨石一般壓在了心頭,讓人覺得——倘若無法弄清楚這點,那也就無法變得輕松起來。

  得到了我肯定回答的父親,將我擁入了懷中,將自己的臉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哭了。

  雖然時常露出悲傷的情緒,但在我面前的父親,頭一次露出這般脆弱的姿態,仿佛是要這些年來所承受的痛苦,一並釋放出來一般。

  他一面壓抑著哭泣的聲音,一面向我道歉。

  「對不起……睦月……」

  我在心底裡否定了他的言語——並不是他的錯。

  *

  夜裡無慘又來到了我的房間,他低聲吩咐侍女先出去,而後與我單獨坐在了房間裡。

  安靜的燭光籠罩著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間我似乎能看到他面上露出的、在此前從未在我面前展現過的某種復雜的情緒——像是懷念、又像是不甘。

  都只不過是我的胡亂猜測罷了——侍女說我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他人的想法,然而對於無慘,這種說法卻完全錯誤了。

  為何會無法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他的想法感同身受,我自己也無法解釋,就像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對於其他人只有愧疚而沒有不甘的心情,在面對無慘時則完全相反了。

  走進來的少年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徑直走到書櫃前,抬起手從那一櫃子的書裡面拿出了許久之前曾為我念過的白樂天詩集。

  他的嗓音輕柔而又哀婉,仿佛也將自己代入了其中,而在念到了某一句詩的時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平安時代的遣唐使從那與之隔海相望的國家帶回了許多東西,名貴的絲綢、獨特的植物、以及那些凄美哀婉的風雅之頌、還有他現在手裡所拿著的,書寫著那個聞名許久的愛情故事的詩篇。

  「很悲傷吧?」

  我忽然這樣問他。

  或許是在問長恨歌,亦或許是在問他本人——那縈繞在他身上的,揮之不去的虛無與孤獨,在醫師告知了他我的病情之後,如潮水般將人吞沒。

  聞言他只是安靜地注視著我,忽然問出了一個問題:「你想要和我天長地久嗎?」

  我略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他會說出這種話的確在我的預料之外。

  見我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低聲喚著我的名字,完完整整的把我們的名字全部說了出來:「源睦月,你想要和鬼舞辻無慘天長地久嗎?」

  ——名字是最短的咒。

  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這句話,隨之而來的也有那時候在夢中,我握著眼前之人的雙手,對他說:「這便是咒。」

  而我們都被咒束縛了。

  於是我點了點頭,將他擁入了懷中,對他說:「我願意。」

  *

  我是真心想要與他一起老去,所以在此前覺得無所謂的事情,現今也全部發生了改變。

  醫師開出的藥方分明沒有多大的區別,但在喝藥時我的心情,卻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侍女在看到我露出以前未曾有過的神色之時,也呆愣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從我手中接過藥碗:「您……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了?」

  我同她說了父親的決定:「等過了春節,我就要與他結為夫妻了。」

  侍女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誰,雖說家中的大家在聽到這一消息時都感到極為驚訝——比我小了兩歲、沒有任何家人在世的少年,在此前一直展現出的模樣都是難以親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對我有戀慕之情的那個人,居然要在春節過後與我結婚了。

  「老爺該不會是……」

  我也曾隱約聽到了這種風聲。

  以為我毫不知情的侍女們跑到我的面前來告知我這一消息,睜大了眼睛神情嚴肅地看著我,似乎只要我流露出半分不願,她們便要想辦法去讓父親將這一決定取消。

  「睦月小姐,您如果不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們,雖然我們身份低微,但是……」

  「父親已經告知我了,」坐在寢具內喝完藥汁,我將碗放回案幾上:「我同意了。」

  聞言她們全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像是難以理解我為何會做出這種決定一般,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無法說出口。

  在有些人看來,只是父親因為聽到了我的病情一時間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而我只是順從了父親的意思。

  這件事傳到外面變成了怎樣,我並不清楚,但是長谷川平藏大人帶著自己的家眷來到了源家,他與父親單獨進了書房進行交談,阿順和久榮夫人則是來到了我的房間探望我。

  平日裡總是笑得天真又活潑的阿順這次卻看不到半分笑容,她用那般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我,在久榮夫人隨著侍女前往茶室的時候,爬到我的寢具裡抱住了我的腰。

  「睦月姐姐要嫁給別人了嗎?」

  我點了點頭:「是啊。」

  聞言阿順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嫁給哥哥嗎?我想和睦月姐姐一起玩。」

  看樣子長谷川大人和久榮夫人都沒有告知阿順我的病情,因而她也只知道:我將要嫁給除了她哥哥之外的其他人了。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就算不嫁給辰藏哥哥,我也可以和阿順一起玩呀。」

  到底還是小孩子,在我說了這些話之後,阿順似乎也覺得是這個道理,神色便也不像剛開始那般沮喪,而是問我:「睦月姐姐喜歡清直哥哥嗎?」

  我笑了笑,「我喜歡他。」

  「為什麼呀,」阿順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當初我們一起去長谷川家做客時的情況:「明明辰藏哥哥比他更溫柔,也比他更愛笑,還會給睦月姐姐買黑糖……」

  我搖了搖頭:「不能這樣比較哦……」

  「他啊……」


第28章

  「他啊……和其他的任何人都是不一樣的。」

  至少在我心目中如此。

  我對阿順說:「比他更加溫柔、更加和善也更加容易親近的人確實有很多, 就像阿順說的那樣, 辰藏哥哥的性格就比他要好上許多,但是喜歡這種事情,是不能單單用這些東西來衡量的。 」

  聞言阿順露出了懵懂的神色, 顯然對她而言這種話過於深奧了。

  但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在思考了片刻之後, 阿順歪了歪腦袋看著我:「所以喜歡一個人就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嗎?哪怕他一點也不好,也能成為睦月姐姐最喜歡的人嗎?」

  她說到後面, 直接皺起了眉頭,顯然還是在記仇——畢竟當時阿順和無慘見面的時候, 他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印像也的確可以算得上是「一點也不好了」。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等阿順長大之後就會明白了。」

  聽到這話, 阿順撇了撇嘴, 露出了苦惱的神色:「可是長大還要好久啊……如果要長到睦月姐姐這麼大……」

  她一邊說著,攤開手掌掰著手指頭數了起來, 算著自己和我相差了多少歲。

  看到這番舉動,我忽然有些感慨, 「長到我這麼大……」

  也還是不夠的。

  對於其他人、對於任何一個普通人而言, 我的生命也可以算得上過於短暫了。

  不過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本就如此,被天災人禍帶走的生命每年都不計其數。

  但是,「阿順會長得比我更大的。」我對她說:「會長到比我更加成熟的年紀,然後遇到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人,與他產生戀情、結為夫妻, 和他真正地天長地久下去。」

  阿順認真地聽著, 睜大了眼睛反問我:「天長地久是什麼?」

  我輕聲說:「就是一直一直在一起、無論怎樣都不會分離, 直到兩個人都變成頭發花白的老人,再回憶著過去那些互相陪伴的時光,在幸福中一起前往極樂。」

  聞言阿順露出了不解,屬於孩子的敏銳,聽出了我話語中的言不由衷,於是詢問我:「那睦月姐姐不可以和清直哥哥天長地久嗎?」

  我沉默下來了。

  這樣的問題……

  這並非是我的意願所能決定的問題了,正如無慘問我是否有這樣的想法時,我便已經清楚——哪怕我說了想,說了願意,說了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也改變不了宿命的結局。

  我和他之間所隔的,是無法克服的天命。

  我們所要面臨的,是我的身體愈發惡化、根本無法繼續陪伴在他身邊的未來。

  或許是我沉默了時間太長了,阿順又叫了我一聲,見我將視線重新放在她身上,年幼的女孩認真地詢問我:「睦月姐姐的病要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呢?」

  哪怕她的家人都沒有告訴她實情,這個孩子依舊看到了我身上的病氣——是與真正健康的普通人格格不入的虛弱之感。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回答道:「等到了應該好起來的那天,大概就能夠好起來了吧。」

  只是……那一天,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

  長谷川大人一家離開的時候,顧及到我的身體不大適合出門,也就拒絕了我去門口送他們的提議。

  說著要去為我把今天的藥汁端來的侍女,卻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回來。正當我百無聊賴地拿起了放在枕邊的詩集,想要隨手翻閱一下的時候,卻有人拉開了障門。

  端著食案進來的無慘,將食案放在了我身旁的矮桌上,而後端起食案上的藥碗,遞到了我的手中。

  他的動作十分仔細,似是怕那碗壁可能會燙到我的手,他還刻意將兩只手捧著那個碗,自己感受了一下碗壁的溫度,確認沒什麼大問題才送到了我的面前。

  只要看到他,嘴角便會無意識地揚起,這也是我不經意間才發現的事情——正如現在。

  我從他手中接過碗,看了看碗中黑乎乎的、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味的藥汁,不知為何,正想喝藥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

  我並不害怕苦澀、也不厭惡這種難聞的味道,在此前喝藥的時候從不會有任何遲疑。於我而言,喝藥不過是極為普通而又正常的事情,加之又很清楚醫師們常叮囑著「要趁熱喝下才更加有效」,便更不會拖延。

  可是當無慘將手中的藥碗遞給我時,我卻忽然想再等一等。

  我想要多和他說幾句話,因為忽然有種感覺——必須要現在就說。

  我抬起臉,將視線從藥汁移向他的眼睛,望著那雙紅梅色的眸子,我問他:「能再給我讀讀詩嗎?」

  聞言無慘垂下眼瞼,傾身拿起了蓋在我膝上的詩集,隨意翻開了一頁,用輕柔而又緩慢的節奏低低地念著那些我早已熟記於心的詩句。

  聽著他的聲音,我慢慢地把碗中的藥汁全部喝完了。

  而當我放下藥碗時,才發現雖然念詩的聲音一直都在持續著,但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卻早已從紙張上移開,落在了我的身上,用那般專注而又沉默的視線沉沉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似乎親眼看著我將這碗藥喝下,於他而言是什麼重要的大事一般。

  一如我重視著他、重視他的一舉一動和他所有的想法——他對我的感情亦是如此。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未過片刻,我卻發現了什麼——他這時候的樣子似乎有些奇怪。

  面色蒼白的少年沒有說話,同樣沒什麼血色的薄唇抿緊,下拉的嘴角平添了幾分陰郁感——雖說平時的大部分時候也是如此,但這時候無慘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卻像是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一般,讓我不由得想要開口和他說說話,問問他這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是……

  我的身體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分明以往喝過藥之後從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並非是藥汁的苦澀所帶來的嗆人和反胃,而是一種,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游走著、難以忍耐的疼痛和無法言喻的窒息之感。

  喉嚨仿佛被無形的手掌扼住,和以往那種克制不住想要咳嗽的衝動,會有腥甜的血液從喉腔裡翻湧而上的正常反應完全不一樣。

  更不似偶感風寒時會出現的頭腦昏沉、渾身發燙無力的感覺。而是……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正在被什麼東西侵蝕的體驗。

  那是有什麼不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在血液中翻湧叫囂著,仿佛要鑽出皮膚一般的暴虐——是深入骨髓的疼痛。

  手中的藥碗早在不知何時便掉落下去了,也顧不上究竟是掉在了寢具上還是榻榻米上,因為此刻的我甚至連自己的身體坐起來的動作都無法維持,更不要提去關注些其他的什麼事情。

  「怎麼……回事……」

  從喉嚨裡擠出的幾個字眼之後,便再無法說出半句言語,我費力地抬起臉,想要看看身邊的那個人,卻發現他的臉已經變得模糊起來。

  我覺得有些遺憾,然而這份遺憾卻被突如其來的更加劇烈的疼痛所覆蓋。

  扭曲而又猙獰的疼痛所帶來的是痙攣一般的抽搐,無法克制也無法緩解,這番模樣必定是極為狼狽且難看的,我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了身體,卻發覺意識似乎也在像視線一樣愈發模糊起來。

  ——我會死嗎?

  腦海中只留下了這樣的疑惑。

  但這個清晰的疑惑很快又被亂七八糟的想法衝散了,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這般從未有過的疼痛之感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那碗藥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無慘這個時候,仍在看著我嗎?

  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答案便也跟著它一同湧現出來。

  ——不要看我。

  我不希望他再看著這樣的我。

  就在這時,似乎有什麼人將我抱了起來,帶著涼意的手掌將我擁入懷中,冰冷的觸感帶走了部分的疼痛,我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不要害怕。」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是將我擁在懷中的無慘。

  視線內已經看不清楚臉的人將我擁在懷中,冰冷纖長的手指覆在我的臉上,他為我梳理著散亂在臉上的長發,在我的額頭和眉眼落在冰冷的吻。

  「不要害怕……」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也不知究竟是在對我說,還是也在對自己說著——不要害怕。

  我忽然有些難過了。

  然而我卻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身體還是感情所帶來的情緒,仿佛要將皮膚撕裂一般的痛覺再次侵襲了整具身體,這是此前從未有過——哪怕是病情最為嚴重的時候,也無法與之比擬的疼痛。

  我大抵是在落淚的吧。

  因為臉上有濕漉漉的感覺,帶走了面頰本就不多的熱意,而這份涼意卻短暫地換來了片刻明晰的視覺。

  我看到了他的臉——是極為熟悉的臉。

  這份熟悉並非僅僅來源於這幾年短暫的相處,而是更加久遠與悠長的過去與未來的時光,是從那些時間的夾縫中滲透出來的,帶著被歲月侵染之後的沉澱與深邃。

  在更早之前或者更晚之後的時間裡,我們一定也是曾經見過的。

  我曾聽聞過一種說法——在人即將死去的時候,腦海中會閃現出所有的記憶,無論是那些原本以為早就忘記的東西,還是自以為一點也不重要的存在,全部都能在短暫的瞬間湧現出來。

  所以我看到了許多此前從未想起過的景像。

  這並非是先祖也並非是他人的記憶,而是屬於我自己的,來自不知道何時的自己的記憶。

  【江戶篇.完】


第29章

  夜幕低垂, 圓月高懸。鬼舞辻無慘久違地回到了那個他極為熟悉的地方——很多年前這個地方叫做平安京, 而現在它的名字是京都。

  鬼舞辻無慘曾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十幾年,用著那具孱弱的身體——那具吹會兒風便會頭暈,受了涼就會咳嗽, 不能跑也不能跳,甚至連外出行走都困難的軀體。

  而那個時候, 他也還不是鬼舞辻無慘。

  那是他曾經身為人類時的過去。

  距離他變成鬼已經過去了一千年,這一千年來他從未回到過這個地方, 甚至每每到了要回想起這裡的時候,都會刻意將那些翻湧而上的記憶壓落心底……

  那些, 全都是和她有關的記憶。

  但是今天很奇怪。

  鬼舞辻無慘仿佛是受到了什麼指引一般, 就像是在冥冥之中聽到了什麼人的聲音——哪怕他既不信神佛、亦不信天命。

  因為那個聲音告訴他, 在這裡,他或許能遇到某個人。

  所以他來了。

  比之一千多年前, 賀茂神社早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除了主要的結構沒什麼變動, 其他的細節早在歲月的變遷中截然不同。

  夜裡神社裡的人都入睡了, 只有幾個守夜的巫女還在神社內走動,鬼舞辻無慘下意識避開了她們,只是憑借著記憶中的路線,抵達了他的目的地。

  現如今正值夏日,夜空中雲層稀疏, 哪怕換成普通人, 也能清晰地看到地面上的景色, 更不要說本就適應了黑暗、視力極佳的鬼舞辻無慘。

  他踩在木質的檐廊上,從拐角處轉過來,視線內忽然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個坐在檐廊上,仰著腦袋望著夜空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著神社裡常見的巫女服,背對著他,烏黑的頭發垂墜在檐廊上,那道小小的身影似乎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

  她用細細的、帶著些賭氣意味的聲音說:「不親口道歉的話,我是不會原諒你的哦。」

  聽到這個聲音,鬼舞辻無慘忽然有種心悸的感覺。

  哪怕她沒有回過頭,他也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份——

  「睦月姬。」

  這個名字脫口而出之後,小姑娘忽然轉過了腦袋,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歪了歪腦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誰?」

  鬼舞辻無慘驀地說不出話了。

  見狀她鼓起了臉頰,略帶些惱怒地開口:「是晴明大人讓你來的嗎?那你回去告訴他好了,我不要你們來說,我要他自己來找我說。」

  原本只是沉默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鬼舞辻無慘,頓時愣住了。

  她口中的晴明大人,不管怎麼想,鬼舞辻無慘也只能想到那位平安時代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但屬於他們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一千年。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小姑娘又開口了,她像是才看清楚鬼舞辻無慘的打扮,惱怒的神色被疑惑和好奇所取代:「你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呢?」

  自從明治維新之後,國內逐漸流行起了來自西洋的服飾和習慣,鬼舞辻無慘也毫不落後地換上了西裝——雖說只是在上層階級流行起來的東西,但是要說現在還有人完全沒有看過,在京都這種地方也是不大可能找的出來了。

  所以……

  「還是說,你不是晴明大人派來的嗎?」小姑娘環抱著雙手一派沉思的模樣:「那是博雅兄長?還是賴光兄長?或者是宮裡面的人嗎……」

  她一拍手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宮裡派來的遣唐使對吧?這也是從唐國帶回來的東西嗎?」

  她睜大著亮晶晶的眸子,那雙漂亮的眼睛仿佛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更加明亮通透。

  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懷疑,那麼現在鬼舞辻無慘已經能夠肯定了——這次的情況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他沒有說話,只是在她的注視下走近,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任由著那些古久的記憶湧出腦海。

  小姑娘見他不說話,皺著眉頭撇了撇嘴:「你好奇怪啊,難道是啞巴嗎?」

  分明對她來說,面前的男人只是個陌生人罷了,但她卻依舊可以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上半天,直到發現不管她怎麼說,對方都沒有任何回答的時候,她才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副挫敗的模樣。

  坐在檐廊上的小姑娘彎下腰,手肘支在大腿上,雙手托著自己的臉頰,圓圓的小臉被擠成一團,看起來軟軟呼呼的。

  她露出苦惱的神色,像是在憂愁著什麼,然而只有一直注視著她的鬼舞辻無慘能發現,事實上安靜下來的小姑娘仍在時不時移過眼睛,偷偷摸摸地瞄著這個打扮奇怪的男人。

  「喂——」

  她拉長了語調,放下手扯了扯他的風衣衣尾,這時候的語氣仿佛在撒嬌一般:「你為什麼不理我啊。」

  鬼舞辻無慘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語氣平靜而又溫柔:「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爬上木質的檐廊,她眯著眼湊到鬼舞辻無慘面前,幾乎要把自己的眼睛貼在他臉上。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她忽然說。

  鬼舞辻無慘驟然縮緊了瞳孔。

  「但是是在哪裡呢……」小姑娘又開始思考起來,得出的結果卻是:「啊……完全想不起來。」

  鬼舞辻無慘忽然松了一口氣,但隨之而來的失落卻把那份心情極快地掩蓋了。

  「一定是因為天太黑了。」小姑娘言辭振振地解釋道:「因為到處都黑乎乎的,所以我看不清楚,就想不起來了。」

  她說:「我好討厭晚上啊。」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點冷。

  但他的聲音依舊很平靜,「為什麼呢?」

  小姑娘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因為晚上一點意思也沒有啊,又冷又黑,也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什麼都不能做了,誰會喜歡晚上呢?」

  鬼舞辻無慘頓了頓,輕聲回答道:「……是嗎。」

  「當然呀。」小姑娘鼓著臉毫不猶豫地附和。

  「但你還是喜歡月亮的吧?」鬼舞辻無慘忽然問她。

  這本是他極為肯定的事實,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小姑娘居然搖了搖頭:「不喜歡。」

  「為什麼?」

  幾乎是在她作出答復的同一時間,鬼舞辻無慘便追問起來,「為什麼?」

  「為什麼要喜歡?」小姑娘一臉疑惑地看著他,說出來的話卻很直白:「太陽又明亮又溫暖,我喜歡太陽。」

  鬼舞辻無慘怔愣在那裡,張了張嘴,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說:「因為咒。」

  這是她曾親口告知他的,那個比現在的她年紀更大些的少女,曾握著他的手,將他的手背貼在自己的面頰上,笑意盈盈地對他說:「這是咒。」

  可這回發愣的換成了另一個人,小姑娘瞪圓了眼睛,氣呼呼地否認:「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呢,你根本就不懂這個。」她撇撇嘴,略帶不滿地說:「不懂就不要學晴明大人說話了嘛。」

  倘若將現在這幅場面放到任何一只鬼或是鬼殺隊的隊員面前,必定都會覺得極為荒謬,但現實確實如此,否定了鬼舞辻無慘的小姑娘仍是鼓著臉看他,說著那些童言無忌的話語。

  「晴明大人那麼厲害,會有人想要模仿也是很正常的,我也一直都很喜歡晴明大人,」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當然,這也不是說可以仗著我喜歡他就不來和我道歉……喂——你怎麼又在發呆啦!」

  鬼舞辻無慘盯著她的眼睛,忽然開口了。

  「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小姑娘完全沒有聽清,於是往他身邊爬了兩步,趴在他身邊問:「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再說一遍嘛。」

  但是鬼舞辻無慘沒有再開口了。

  而那個小姑娘則是趴在他身上捧著他的臉,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又問他:「我好像真的見過你。」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心情已經不如初次聽到這個問題那般動搖,只是回視了她的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

  小姑娘顯然不太滿意他的這種態度,忽然用力捏了捏他的臉頰,在鬼舞辻無慘露出驚詫的表情時笑了起來。

  她說:「你也看看我呀,認真地看一看,如果我們真的見過,那你肯定會認識我的,你想起來也是一樣嘛。」

  看著這樣的笑容,聽著這樣的話語,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分明早已不需要呼吸,但在這時他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異常沉悶。

  於是他站了起來,不受控制地邁開了腳步。

  「你要走了嗎?」

  小姑娘的聲音忽然在他背後響起。

  鬼舞辻無慘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那稚嫩的聲音又問他:「你不帶我一起走嗎?」

  鬼舞辻無慘縮緊了瞳孔,腦袋裡倏然有什麼東西湧現出來,他猛然回過了頭,注視著自己身後的小姑娘。

  年幼的女孩露出什麼計劃終於得逞似的笑容:「被我騙到了吧?」

  「雖然只是細微的變化,但我還是發現了哦,這裡並不是我的庭院。」小姑娘頗為神氣地背著雙手說:「我可是立馬就發現了呢。」

  鬼舞辻無慘忽然有些不太明白現在的狀況了。

  直到小姑娘拉住了他的衣尾,仰著腦袋看著他:「所以你的名字是什麼呢?」

  鬼舞辻無慘張了張嘴:「無慘……鬼舞辻無慘。」

  聞言小姑娘忽然露出了不太高興的神色,否認道:「不對,不是這個。」

  她搖了搖頭,執拗地說:「是無慘。」

  ——只是無慘。

  小姑娘把他的衣尾攥得緊緊的:「你是我的無慘,不是鬼舞辻的。」


第30章

  無慘大人帶回了一個人類的小姑娘, 這一消息很快便在鬼中流傳開來。

  最先知道的是上弦和下弦, 而後是更低級別的鬼。那些已經有幾十上百年沒有相見過的上弦們,在聽聞這個消息後紛紛進行了聯絡。

  但是無慘大人的想法究竟如何,從來不是他們能揣摩出來的。

  他有時會隨意將自己的血分給普通人, 讓他們變成見不得陽光的鬼,有時候又會毫無緣由地把自己賦予他們的力量悉數收回來, 絲毫不在意對方的死活。

  見到他的次數越多,其他人越能明白不要去試圖揣摩他的想法這一真理。

  那位大人的脾氣乖張又惡劣, 甚至比之上弦之六的兄妹更加不講道理——雖然實際上也沒人能獲得和他講道理的資格。

  直到他們親眼看到了那個人類的小姑娘拽著他的衣擺鬧脾氣的模樣。

  其實這本該是高興的事情才對,無慘前幾日從賀茂神社裡把那個穿著巫女服的小姑娘拐了回來——在對方自願的前提下。

  當她嚷著鬧著要出去玩時, 無慘也十分順她心意地帶著她出了門。

  雖說已經變成鬼的無慘只能在夜裡出門, 這一點讓小姑娘有些不大高興, 但在他們出來後看到了夜裡依舊燈火通明的東京時,小姑娘那張軟軟的小臉上還是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無慘牽著她的手和她走在街道上, 被她拽著在各種攤位和店鋪前跑來跑去,小姑娘滿臉好奇地盯著那些對她而言極為新奇的東西, 卻也只限於看看而已。

  「沒有想買的嗎?」無慘見她在那個賣點心的鋪子前站了好一會兒,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小點心,便對她說:「想買什麼可以告訴我。」

  聞言小姑娘抬起臉看著他。無慘今日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頭上戴了頂帽子,微卷的頭發被壓在帽檐下,牽著她的樣子, 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親帶著自己年幼的女兒出來玩耍一般。

  從他們身邊路過的行人聽到他溫柔的言語, 也都不由得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打心底裡認為他是個極為稱職的好父親。

  雖說實際情況其實和他們想像中相差甚遠。

  小姑娘鼓了鼓臉頰,似乎還是一副很渴望的模樣,卻搖了搖頭。

  「不行。」

  無慘有些奇怪:「為什麼不行呢?」

  小姑娘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沒有錢還你呀。」

  無慘沒忍住笑了起來:「我不用你還。」

  「那也不行。」她仍是固執地搖了搖頭:「那我不就是一直欠著你了嗎,才不要。」

  無慘反問她:「為什麼不能一直欠著我呢?」

  這個問題似乎把她給問倒了,小姑娘想了想,皺起了眉頭。

  無慘的眼神柔和下來,聲音也愈發柔軟:「你不是說過嗎?我是你的無慘,那我的東西不就是你的東西嗎?」

  聞言她抬起臉盯著他,正當無慘以為她要松口的時候,她卻搖頭了:「不對,不能這麼算的。」

  她說:「晴明大人是我的師父,但是我的東西也不是他的東西呀。」

  選擇性過濾掉了另一個人的名字,見她如此執著,無慘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任由她牽著自己在街上走來走去,直到她覺得累了。

  小姑娘停下了腳步,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張開了手。

  「你蹲下來。」她說。

  無慘這時候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或許是因為聽到了她剛才的話心生不滿,所以他也要做點什麼讓她感受一下自己的心情,因此他非但沒有順她的意,還問道:「為什麼我要聽你的呢?」

  小姑娘頓時愣住了,她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很是認真地說:「因為你是我的無慘啊,難道我連抱抱你都不可以嗎?」

  她的語氣過於理所應當,以至於無慘竟也沒能說出反駁的話,只是無奈地嘆了嘆氣,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小姑娘立馬摟著他的脖子不肯松開了。

  「我不想走路了。」她說:「你抱我走嘛。」

  無慘依舊蹲著沒有起身。

  小姑娘半是惱怒半是委屈地說:「要是晴明大人的話,一定不會拒絕我的。」

  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無慘的臉色終於不受控制地變了變,染上了些許陰郁之色的模樣讓小姑娘心悸了一下,下意識松開了環著他脖子的手臂。

  但無慘卻將她抱了起來。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奇怪,明明街道上依舊是熱熱鬧鬧的景像,但小姑娘卻察覺到他明顯不高興了。

  「你怎麼啦?」她問。

  無慘沒有說話。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也不太敢開口了,只好任由他將自己帶回了無限城。

  這裡是鳴女的血鬼術所制造出來的空間,哪怕是白天也不會有半分太陽照射進來。看著懷裡抱著琵琶、上半張臉完全被長長的頭發蓋住的鳴女,小姑娘露出了有些好奇的神色。

  於是在無慘沒有表示不可以的情況下,小姑娘扒開了她的頭發,然後被那張只有一只大眼睛的臉嚇得臉色發白。

  她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皺著小臉道:「這種樣子一點也不好看。」

  聞言鳴女下意識看向了無慘,男人的臉色也在聽到她說出這話時產生了變化。

  畢竟是無慘制造出來的鬼,被她否認也就意味著——她並不喜歡無慘做的這些事情。

  或許她本人沒什麼察覺,但其他鬼都感受到了——無慘大人的心情,經常會因為她輕飄飄的一句話而發生變化。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情況。

  甚至當作為上弦二的童磨因為聽說了這個小姑娘的存在而特意跑過來看她的時候,無慘還差點就要把人攔下不讓他們見面了。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呢~」

  有著彩虹色眸子的上弦之鬼托著下巴蹲在她面前,「你有名字嗎?」

  意料之外的是,在童磨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小姑娘卻是警惕地看著他說:「不可以把名字隨便告訴陌生人。」

  童磨頓時就笑了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那我先把名字告訴你吧,我是童磨哦,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那這樣的話我就不是陌生人了吧?」

  聞言小姑娘仍是搖頭,邁開腿跑到了無慘身邊,抱著他的腰拒絕道:「無慘不讓我和奇怪的人說話。」

  童磨不由得沉默了,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略有些可惜地說:「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呢,我們本來還可以成為朋友的……」

  他拉長了語調,沒再往後面說,而是用那副哀愁的表情看著她,似乎真的對此非常遺憾。

  小姑娘無動於衷:「不可能的。」

  童磨反問:「為什麼呢?」

  「因為你不是真心想要和我成為朋友啊,」小姑娘一臉認真地說:「晴明大人……」她說到這裡,忽然改口道:「無慘不會讓我和你做朋友的。」

  童磨忽然笑了,這次有幾分真心實意他自己也不清楚,但聽到這話的無慘,他臉上的笑意卻是實實在在做不了假的。

  小姑娘踮起腳尖示意他將腦袋低下來,無慘也十分順從地讓她貼在自己耳邊,聽著她對他說:「我看出來了哦,無慘不喜歡他吧?」

  小姑娘的語氣十分得意,「所以不用擔心,我絕對不會和他做朋友的。」

  無慘的心情頓時就沒那麼糟糕了,甚至覺得童磨看起來都有點用了。

  *

  那個人類小姑娘的重要性顯然不局限於此,在其他的一些時候,也足以看出她在無慘心目中的地位。

  最好的證明就是,有個不知道這個人類小姑娘的特殊性,只以為她是無慘隨意養來玩的小寵物的鬼,竟對她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導致小姑娘那幾天看無慘的眼神都極為奇怪。

  直到無慘被她盯得有些心底發毛,便主動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他們對我說,無慘總有一天會把我吃掉,是真的嗎?」

  無慘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正想發火問是誰說的,但是看了看小姑娘臉上那副要哭不哭的樣子,還是先壓住了火氣安撫道:「沒有這種事。」

  見她的臉色還是那般,以為她在害怕的無慘又補充道:「不用害怕,這種事不可能會發生的。」

  但小姑娘卻搖了搖頭:「我沒有害怕呀,我只是覺得,就算要吃掉,也應該是我把無慘吃掉才對。」

  無慘頓時就愣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她的「童言無忌」。

  「我沒有開玩笑哦。」小姑娘一臉認真地解釋道:「如果無慘把我吃掉了,一定會覺得很難過吧?我不希望你難過。」

  無慘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因為小姑娘真的認真思考分析起來,自己要是被吃掉之後會有什麼後果。

  「我其實全都看出來了,不管是鳴女還是其他的鬼,大家其實都不怎麼喜歡無慘,明明他們和無慘相處的時間才更長吧?可是大家都不喜歡你,太可憐了。」

  無慘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要是換做任何一個人來和他說這種話,必定都會立馬腦袋和身體分離。但是看著眼前小姑娘認真的樣子,無慘卻什麼都做不了了。

  「你看,不會再有人比我更喜歡你了。」

  她對他說。

  「所以如果我也消失了,那無慘也太可憐了吧。」


第31章

  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無慘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他的記性並不差, 卻總是下意識不去回憶作為人類時的過往,不僅如此,那些有關於她的一切, 也都只會在他們重逢的短暫時光中被重新提起。

  他就像是在逃避著那些過去——哪怕對他而言,那些從不是痛苦難堪的過往。

  無慘作為人類時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差, 但不可否認的是,睦月從未在意過這些, 不僅如此,她甚至會因為這一原因對他更加愛護, 對他付出更多心血。

  那是他身為人類時, 也被人所愛的過去。

  然而他卻親手毀掉了一切。

  無慘蹲下了身,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面前的小姑娘,她那副認真的模樣, 沒有一絲一毫作偽的成分。

  她是真的這樣認為。

  這般理直氣壯的模樣……她本就該是這樣才對。

  正如她在那日的夜裡對他說,她既不喜歡黑夜也不喜歡月亮, 真正屬於她的應當是白日和暖陽才對。

  無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些本該被遺忘拋棄的作為人類的過往——一直都藏在他的心底,從未消失分毫。

  那時候的她是天賦卓絕的睦月姬,身份高貴的女四宮,師從安倍晴明,自己又是賀茂齋宮……

  不管怎麼看, 她的未來都只會是一帆風順才對。

  但是因為那所謂的「咒」, 卻變成了後來的模樣。

  無慘回憶著他們的每一次相遇, 他想,源睦月應當是憎恨著他才對,所以在那時才會拿著她的賴光兄長送的童子切安綱過來找他。

  或許在那個時候,她的的確確是想要殺掉他的。

  因為無慘變成了鬼舞辻無慘,並且想要讓她也變成與自己一樣的鬼。

  哪怕是在那次轉生之後,他們第二次「初遇」的時候,源睦月依舊展現出了那份恨意,恨意驅使她站在了無慘的對立面,也驅使無慘親手切開了她的喉嚨。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但他的的確確做出了無法挽回的事情。

  那些猩紅的、帶著仇恨與報復的血液從他的指尖滴出,落進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中,作為鬼殺隊劍士的少女卻並未像另一個鬼殺隊劍士——繼國嚴勝一般,接受他的血液之後變成變成與他一樣的惡鬼。

  無慘覺得,一切都是因為那些恨意。

  那些平安時代產生的她對他的恨意與不甘延續到了他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哪怕無慘在此前從未想過他們還有再次見面的可能。

  因為這份仇恨的存在,源睦月沒能接受他的血液裡所蘊含的力量——這也是咒。

  正如曾經的她深愛著無慘,是一樣的咒。

  但這些都是無慘自己的想法。

  見他久久沒有說話,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有些遲疑了,怯生生地問他:「你生氣了嗎?」

  她這時候倒開始反思起來,雖然大家確實都不喜歡無慘,但就像大家都不喜歡童磨一樣——他們本人肯定都是不知道的呀。

  所以她就這樣把事實說出了來,好像的確有些不太好。

  小姑娘反省完畢之後,扭扭捏捏地在他面前絞著手指頭,聲音細細的:「對不起……」

  無慘聽到了這聲對不起,卻覺得這話無論怎麼聽都只有刺耳的感覺。

  她說的就是事實,沒什麼好道歉的才對。

  倘若說真的有人能讓無慘開始反思起來,那麼從過去的一千年開始,直至今日也只有那一個人而已。

  她曾經是身份高貴的睦月姬,而後卻變成了源睦月——無慘從未給她帶來任何幸福,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無慘忽然開始反思起來——反思著那些有關於她的一切,但這份沉默落在小姑娘眼中卻像是不願意原諒她了。

  她扯了扯無慘的衣領,「你還是很難過嗎?」

  無慘怔了一下。

  在小姑娘看來,他之所以會不說話,正是因為被她說穿了真相,所以對這樣的事實感到難過——如果是生氣了,肯定不會露出這般悲傷的神色。

  「我看出來了呀,」小姑娘摸了摸他的臉:「無慘現在很傷心吧,我就是因為不希望你傷心,所以才要告訴你的。」

  她又重復了一遍道歉的話:「對不起。」

  無慘想對她說沒關系,但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因為哪怕是他這種人,也從來都認為——會變成如今這般,從來不是源睦月的錯。

  她什麼都沒有做錯。

  那位睦月姬曾是整個平安京最為聲名遠揚的姬君,也本該作為東宮妃站在萬人之上的地位。

  硬要說她哪裡有錯的話,那大概就是喜歡了無慘吧。

  小姑娘見狀更加著急了:「你……你別哭啊……」

  雖然實際上無慘並沒有落淚,但小姑娘卻覺得他這時候的表情和正在哭泣也沒什麼區別了。

  因為從他身上蔓延而出的痛苦與悲傷,已經徹底無法被隱藏了。

  她像是不知所措一般,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無慘的視線驟然一片黑暗,但觸覺卻因此變得更加清晰——尤其是小姑娘溫熱的手掌捂在他眼睛上的觸感。

  溫暖得令人想要落淚。

  無慘已經很久沒能感覺到這樣的溫暖了,他後來所見到的源睦月,一次比一次更加蒼白無力,那些來自神明的眷顧也都被神明悉數收回,不僅如此,鬼舞辻無慘從未見過的天罰,似乎也都降臨在了她的身上。

  源睦月所受到的懲罰,甚至遠勝於產屋敷一族。

  那曾是無慘的同族。

  因為家族中出現了「鬼」,所以產屋敷一族也受到了詛咒,每一任的家主都活不過三十歲,而且身體只會越來越差……

  僅僅因為同族這一原因,他們便受到了如此嚴重的懲罰。

  那麼與無慘的關系更加密切,差一點就成為了他的妻子的那位睦月姬,她所受到的懲罰又是如何呢?

  「……我沒有哭。」

  無慘用喑啞的聲音說。

  他的確沒有哭,鬼這種生物和人類不一樣,並非是說鬼就沒有眼淚,童磨那種連感情都沒有的鬼掉起眼淚來都是說掉就掉——這種生理上人類能出現的反應,鬼也一樣能出現。

  只不過因為鬼的眼睛一直都很濕潤,所以連眨眼都不需要,這件極其細微的小事也被小姑娘察覺到了。

  「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嗎?」

  她摸著無慘的臉對他說:「沒關系的啦,我也不會嫌棄無慘的。」

  小姑娘信誓旦旦地開口,就像是在做著什麼鄭重其事的承諾一般:「不管無慘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嫌棄無慘的。」

  這話脫口而出的瞬間,無慘便睜大了眼睛,縮緊瞳孔的模樣讓他平添了幾分危險的感覺。

  但直覺一向敏銳的小姑娘卻像是完全沒能察覺到一般,甚至連放在他臉上的手都沒有縮回去。

  「不過這是有前提的哦,」她補充道:「如果無慘真的做了很過分很過分的事情,讓我也覺得生氣了、無法接受,那無慘應該怎麼辦才對?」

  小姑娘問問題的神色極其認真,她扯了扯無慘的臉頰:「不許再裝啞巴啦,你不回答的話我就要生氣啦。」

  在這世上大抵也就只有她一人敢做出扯無慘的臉頰這種膽大妄為的事情了,換作任何一個其他人,恐怕都早在摸到他的臉之前就腦袋搬家了。

  而她不僅做了,還做了好幾次,毫無壓力的樣子就像是真的肯定無慘絕對不會對她做些什麼一般。

  不過她倒也沒錯就是了,不管她再怎麼膽大妄為,無慘也的確不會傷到她半分。

  在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之後,無慘也早就明白了,源睦月從來沒有違背過她的承諾,也從未放棄過任何一個有可能和他在一起的機會。

  正如一千多年前的那個時候。

  其他人的眼光如何,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心底裡到現在才明確這一點,但在此之前,無慘的表現其實就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事實。

  不管是在上下弦面前,還是在其他的鬼面前,他都從未像對待其他人那般對待這個小小的女孩子。

  於是無慘依舊很配合地問她:「你希望我怎樣做?」

  究竟要怎麼辦,才算是正確的。

  這是曾經的無慘,每一次都想問卻又沒能問出口的問題。

  他曾以為無論如何,與他結下約定的源睦月都會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但現實卻給了他沉痛的打擊,告訴他無論再怎麼牢靠的誓言,也都有因各種意外而破碎的時候。

  小姑娘鼓了鼓臉頰認真思考著,而後對他說:「要道歉。」

  「不管是做錯了什麼事情,都一定要道歉才可以,雖然……」她頓了頓,有些賭氣意味地說:「可能我向你道歉了,你也不會原諒我,甚至都可能根本不理我……」

  無慘正想辯解著什麼,卻被她用自認為凶神惡煞但實際上沒有一點殺傷力,用那圓圓的眼睛表現出來只是可愛有余而氣勢不足的神情,打斷了。

  她說:「可如果無慘向我道歉的話,我一定會原諒你的。」

  無慘張了張嘴。

  「我聽到了。」小姑娘忽然抱住了他的腦袋,對他說:「其實那天夜裡我就聽到了,無慘在向我道歉,在跟我說對不起。」

  「我原諒你了哦。」她用輕快的語氣對他說:「我不會怪你的,所以完全不用擔心。」

  無慘也抱住了這個小小的孩子,沒有什麼其他的感受,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後悔和慶幸。

  他這一次遇到的,是那個還會願意把一切都親口告知他的、天真而又懵懂的小姑娘。

  所以……

  就在無慘想要對她說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她的身體不知何時竟變得有些透明了。

  他最為擔心的場景還是出現了。

  哪怕鬼舞辻無慘再怎麼避免思考這樣的問題,也無法阻止這一天的到來。

  這本就是偷來的時光,是從時間的縫隙裡被抽出的、存在而又不存在的東西。

  小姑娘這時候的表情卻很平靜,就像是早早做好了這一天將要到來的准備,比之臉色大變的無慘更是明顯。她說出來的話依舊是那種稚嫩的語調,內容卻讓無慘面上的表情頓時凝滯了。

  她說:「所以在以後見到我的時候,無慘也要對我道歉呀,只要你親口對我道歉的話,我一定會原諒你的。」


第32章 番外

  鬼舞辻無慘實在沒能想到, 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見到她的名字。

  在他的腳下躺著凌亂的屍體, 雜亂的血色腳印散落在木質的地板上,四處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幾乎找不出半件值錢的東西……需要解釋一下的是, 這並非鬼舞辻無慘的手筆。

  只是因為在路上聞見了過於濃重的血腥味,所以才循著這股腥息來到此處宅邸的鬼舞辻無慘, 從書房中那堆散落的紙張中撿到了男主人的信件。

  而從信中,鬼舞辻無慘得知了——他那年輕時相識的、現如今正任南町奉行的朋友, 有一個名為源睦月的女兒。

  只是在信件中一筆帶過的字眼,卻讓鬼舞辻無慘視線觸及的瞬間縮緊了瞳孔, 緊緊地注視著那幾個字沉默許久。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 已經過去太久了。

  但鬼舞辻無慘依舊沒能忘記她, 哪怕他們曾在過去的時光中彼此仇恨、不死不休。

  但現如今……

  鬼舞辻無慘將那封信件收進了懷中,在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這裡的時候, 將自己擬態成了這戶人家已經死去的小兒子的年齡,又讓手下的鬼將那具屍體趕緊處理掉, 自己則是屈尊降貴躲進了檐廊下面。

  分明很清楚, 倘若是不想出任何一處紕漏,便應當把自己的樣貌也變成那孩子的模樣——這種程度的擬態對鬼舞辻無慘而言再簡單不過了。

  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鬼使神差般讓自己縮小成了十一二歲時的模樣。

  因為在此前從未見過渡邊家的幼子,所以趕來渡邊家的源町奉行順理成章將他當成了渡邊清直,並且把他帶回了源家。

  在那個夜晚, 鬼舞辻無慘久違地見到了她。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起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 在那久遠的過去, 自己依舊作為人類的時光中,他們的初遇——他那時也是這樣的年齡。

  但那時候的睦月姬卻與現在他們之間的年齡差完全相反——那時候的她,比之現在要年幼許多。

  他其實很想多看看她,看看她現在是何等模樣,但目光觸及到那張臉的時候,他卻像是被什麼刺到一般,只是與她對視了數秒又低下腦袋。

  而她的反應也極為冷淡。

  鬼舞辻無慘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這時候的心情,復雜而又糾結,希望靠近又想遠離——她疏離冷淡的表現會讓他心生不悅,可若是在初見時便像她父親一樣,因為他那偽造的身份背景而親近善待他,也會讓他覺得坐立難安。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大抵便是她的父親將他的房間安置在了源睦月的房間附近。

  先不提這樣的安排是否有失妥當,單從鬼舞辻無慘自己而言,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費了多大的氣力,才控制住見到她時止不住顫抖的雙手。

  他曾親手……

  鬼舞辻無慘會用這般虛假的身份來見她,也有著自己的考量——倘若是鬼舞辻無慘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她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呢?

  分明很清楚她什麼都不會記得了,但鬼舞辻無慘還是無法想像那樣的場面。

  他也不敢肯定,那份已經延續了許久的恨意,是否還會延續到如今。

  所以「渡邊清直」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無慘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與她進行交談,是她主動提出要一起去院子裡走走的時候。

  是極為平淡而又尋常的語氣,不帶一絲一毫異樣與不該有的情緒。

  於是無慘同意了。

  坐在她身邊一起望著天上的弦月時,鬼舞辻無慘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他們也曾這般平靜地並肩而坐……

  但在那時候,睦月還會主動將自己的腦袋靠在他的肩頭。

  那樣的時光,已經過去太久了——覆蓋著它的卻是一些極為難堪的對峙。

  可對於現在的他們而言,那也已經過去了。

  無慘聽著她親口對自己說喜歡月亮的時候,心裡似乎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終於被放了下來——那些阻礙著他與源睦月的東西,仿佛也在頃刻間轟然倒塌。

  過去那些值得回憶的事情又變成了嶄新的記憶,無慘聽她用不怎麼熟悉的語調念起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詩句,望向她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恍惚。

  有什麼東西,終歸是發生變化了。

  但鬼舞辻無慘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改變了。

  直到他親眼看到源睦月竟連握刀的姿勢都擺不好,勉強地笑笑之後,把木刀還給她的父親,對他說:「您也知道的,我在這方面向來都沒什麼天賦……」

  ——不對。

  鬼舞辻無慘想要否認這句話,在他記憶中的她,這方面可謂是天賦異稟才對。

  所以說,改變的東西果然太多了。

  一如源睦月本身,又如他們之間的關系。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恨她的……或許這樣說也不對,他更多的還是在責怪她,明明是她親口許下的承諾,卻因為那樣的小事而違背了自己的承諾。

  他甚至覺得,她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她自己的錯才對——因為她違背了自己親口說出來的「咒」。

  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人,並不是「鬼舞辻無慘」,而是「渡邊清直」。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在他們一同前往火付盜賊改的長官長谷川平藏府中做客時,看著那個少年將本是給自己的妹妹帶的黑糖遞給她之後,對她說自己也能給她買。

  然而這樣的話落在她的耳中大抵就跟小孩子說的「等我長大之後一定要怎樣怎樣」一般,基本沒什麼說服力。

  都是因為他如今的這副模樣——這副比她還要小上幾歲的模樣。

  這是鬼舞辻無慘頭一次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策了。

  但他抓住了到手的機會,在源町奉行提到所謂的「守護」「可靠」時,主動向其提出自己也想要去道館修行的想法。

  雖然實際上他完全沒有去那種地方修行的必要,但為了那些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這種表面功夫也是不可避免的。

  而在此同時,他也履行了自己說出口的話,在每日回去時都會給源睦月帶上桐屋的黑糖,直到她的房間裡都堆不下這樣的禮物,甚至不得不分給下人。

  或許他自己不會承認,但事實上,鬼舞辻無慘其實是喜歡這種生活的,就像是普通的人類一般,安穩而又平淡地生活著,然後他們之間的感情會越來越好,直到迎來轉變的機會。

  從「姐弟」變成夫妻的機會。

  倘若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的話,事情的結局也本該是如此的——那些在許久之前未能完成的心願,都能在許久之後再次實現。

  但鬼舞辻無慘卻從她身上看到了足以令他恐慌的東西——她生病了。

  明明一起前往山神祭之前,她的身體都沒有表現過太嚴重的惡化情況,只需要仔細調理便沒有太大的問題……哪怕有一天她不再是南町奉行的女兒,鬼舞辻無慘也有足夠的資金繼續供她用那些昂貴的藥材續命。

  他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他們這次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哪怕他並非「鬼舞辻無慘」,而是「渡邊清直」。

  這種事情,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鬼舞辻無慘在意的只有她的想法,哪怕只是隨口一提的話語,他也能記上好長一段時間,但凡是她的心願,鬼舞辻無慘也都會想方設法去為她達成。

  而他自己也絲毫不排斥自己所產生的這些想法。

  但源睦月卻和他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樣,她用那般平靜的語氣說出不管怎樣都沒關系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便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了。

  ——我這般在意你,你憑什麼不在意我呢?

  這本就是他會產生的想法。

  他付出了多少,別人就該回報他多少,甚至要成倍地還給他——無論是物質上的東西還是其他的什麼,都是如此。

  這樣的想法在他心中盤踞虯結,又如跗骨之蛆般揮之不去。

  可每每源睦月對他說了什麼,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為她實現願望的心情。

  只是隨口一提的「蘋果糖」,鬼舞辻無慘卻在前往道館修行時幾乎問遍了道館中的每一個人,可惜得到的結果都是根本沒聽說這樣的東西。

  那這是從何而來的想法呢?

  鬼舞辻無慘其實根本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只是覺得,既然源睦月會說出這個詞語,那肯定就表示——她是想要的。

  所以鬼舞辻無慘也想要為她實現這個心願。

  他從桐屋買了黑糖,又去買了蘋果,數百年沒有接觸過灶台的「鬼」進入了廚房,動作生疏而又笨拙地給她削掉那些口感不好的蘋果皮,把果肉切成小塊放進鍋裡與黑糖一起熬煮起來。

  在變成鬼之後,他便失去了人類時的味覺,曾經那些作為人類時能嘗出酸甜苦辣的食物現如今全都味同嚼蠟,所以鬼舞辻無慘既不知道他以前買了無數次的黑糖是什麼味道,也不知道他親手給她做的「蘋果糖」又是什麼味道。

  如果換做其他人,或許還能想到讓別人幫忙先試試味道,但完全沒有這方面經驗的無慘,他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不是能想到這一點的人。

  於是他便帶著那些已經涼下來再次凝固,似乎變得更黑了許多的「蘋果糖」,興高采烈地跑去源睦月的房間送給他了。

  那個少女笑得眉眼柔和,在「蘋果糖」入口之後半掩著下巴低下了腦袋,但抬起臉時無慘卻看到了她愈發燦爛的笑容。

  所以——一定是很好吃的蘋果糖吧。


第33章 番外

  然而在那日之後, 源睦月的病情卻忽然加重了許多。

  從道館回來的鬼舞辻無慘沉默地站在角落裡, 看著那些因她而忙碌起來的人類——醫師欲言又止的神色落入他的眼中,這是他極為熟悉的模樣。

  在久遠的過去的時光裡,他也曾時常見到這樣的目光。

  已經成為了「鬼」的鬼舞辻無慘聽力也變得好上了幾百倍, 只要集中精神,聽到些源睦月聽不到的聲音也是很簡單的事情。

  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昏暗的燭光落在源睦月的臉上,鬼舞辻無慘仿佛能看到她的未來——臉色蒼白、虛弱病態……

  他垂下了眼眸, 聽到那醫師親口告訴她的父親,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再康復了。若是運氣好, 便有可能再活幾年, 但要是有什麼意外……誰也不知道那樣的意外會在哪一天降臨。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但就在這種時候, 溫熱柔軟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溫柔的少女輕笑著, 仿佛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般:「不必太擔心我。」

  ——我是在擔心她嗎?鬼舞辻無慘想。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鬼舞辻無慘只是覺得,哪怕在這種時候也仍能溫柔地笑著, 這樣的她, 看起來未免也太過刺眼了。

  他從不喜歡她露出這般模樣。

  這般……仿佛什麼都不在意,也不會被什麼東西留住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想要的東西有很多,身為人類時他想要健康的身體,變成鬼之後他想要完美的永生,但源睦月……鬼舞辻無慘時常無法理解, 她究竟想要些什麼呢?

  他只聽到那個少女對他說:「我並不害怕。」

  因為不害怕失去, 所以也沒什麼好挽留的。

  鬼舞辻無慘聽罷, 賭氣般否認了她,告訴她自己也沒有害怕。

  沒有害怕她不存在的時光,也沒有害怕……她對自己露出仇視的目光。

  他在心裡也重復著這樣的話語,仿佛是要說服自己一般。

  但假話總歸是假話,在那個有著彩虹色眸子的幼童出現在源家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便倏然繃緊了心弦。

  那個孩子有著可愛的樣貌、貼心的性格,會識時務地用孩童特有的天真而又稚嫩的聲音說著那些惹人喜歡的話語。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覺得這麼小的孩子能造成什麼威脅,他只是單純的……不喜歡源睦月親近其他人而已。

  用那副似乎對誰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對所有人都露出一樣燦爛的笑容……

  那些卑賤的螻蟻會心生喜悅,但鬼舞辻無慘的心情卻截然相反。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他的確希望,自己能成為她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不需要在意其他的任何人,鬼舞辻無慘一直都維持著這樣的想法,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他既不能殺掉她身邊的侍女,也不能動她的家人,這樣做會產生怎樣的後果,鬼舞辻無慘自己也已經很清楚了。

  源睦月和他的想法並不相同。只是想到這點,無慘便覺得難以忍耐。

  可是看著她的臉,無慘伸出手的動作卻變成了為她將落在臉頰上的碎發別到耳後的舉動。

  那樣的過去……有了一次也已經夠了。

  鬼舞辻無慘這般告訴自己。

  他將她帶去夜裡的街道上,本是想平復自己的心情,卻未料到會遇見道場裡的人——他根本就不想有任何往來,甚至連臉都不想記住的人類,自顧自地湊到他們面前,完全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自以為是地向她搭話的模樣,徹底點燃了無慘的怒意。

  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不管怎樣都不會有人在意,所以不管怎樣都可以。

  這就是鬼舞辻無慘的想法。

  但面對童磨的時候,他卻不能做出一樣的舉動——起碼在這種時候、他依舊住在源家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什麼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著那個小鬼趁著他不在源睦月身邊的時候,狡猾而又靈敏地擠到她的身邊,試圖占據著本該是屬於他的位置。

  哪怕很清楚童磨的這些舉動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他還是遏制不住對童磨越來越深的厭惡之感。

  因為她居然將那個孩子抱在懷中,用那般溫和柔軟的語氣教他識字。

  鬼舞辻無慘剛來的時候,她其實也曾給他念過游記,因為那時候他說自己不識字。但是在後續的日子裡,鬼舞辻無慘卻沒有將「不識字」這一點貫徹下去,甚至展現出了比她更加淵博的學識。

  這是他這幾百年來的積澱。

  鬼舞辻無慘不知花了多大的氣力才克制住自己額頭凸起的青筋和想要擰斷他脖子的念頭,用平靜的語氣說著自己也可以教他識字。

  然而源睦月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小心翼翼地從他的背後環住他的腰身,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背上——那樣的溫度,仿佛能將他灼燒融化一般。

  一定是有哪裡出現了問題,鬼舞辻無慘想。

  所以連他也變得不正常了。

  甚至做出了偷聽源町奉行和源睦月的對話,在聽到那個男人詢問她對「渡邊清直」的看法,並親口說出希望他們能結為夫妻時,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這個人類似乎也不是那麼讓人心生不悅了。

  起碼還是有點用處的。

  令他沒能想到的是,一直以來都沒有對他展露出半分不悅的源睦月,在這種時候卻猶豫了起來。

  很難說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不論她的說辭如何、不管是再怎麼合理的解釋,也不足以安撫無慘的情緒。

  這不公平。他想。

  同樣的問題倘若是放在鬼舞辻無慘身上,他絕對不會有半分猶豫,這是他在罕見的「換位思考」之後得出的結論,如果有人問他願不願意和源睦月結為夫妻,鬼舞辻無慘絕對會立刻點頭同意。

  這就是他的答案。

  可源睦月卻猶豫了。

  鬼舞辻無慘終於克制不住自己繼續待在外面,他拉開了障門,也不顧裡面的人是怎麼看他的,只要源町奉行問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答案了。

  毫不猶豫點頭的鬼舞辻無慘緊緊地盯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的源睦月,在當著他的面再次聽到這個問題是,她也點頭了——是閉著眼睛的。

  或許她並不太願意。

  但終歸是同意了。

  鬼舞辻無慘自己都沒能發覺,明明他這時候應該是生氣才對,然而看到她點頭的樣子,他卻下意識地揚起了嘴角。

  這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僅僅是因為她的一個細小的舉動罷了。

  源睦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無慘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曾經認為自己應當也是愛著她的,但有時候卻又覺得她的臉、她的聲音、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樣,都刺眼到讓他完全不想看到她。

  可到了真正看不到她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卻又止不住地思念起她來。

  或許這也是「咒」,是現在的他根本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開的「咒」。

  他為她梳理著長發,一如許久之前常做的那般,又將她抱在懷中,甚至希望能永遠將這樣的時光維持下去。

  不要再去胡思亂想了。無慘這樣告訴自己。

  於是在那位醫師再次來到源家,露出了更加悲憐的神色時,鬼舞辻無慘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把她留下來。

  用他的血,把她變成鬼。

  只要這樣做,源睦月便不會再被病痛所擾,他就可以將她一直留在身邊了。

  她親口問出了那個問題,「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呢?」

  鬼舞辻無慘的腦袋倏然變得一片空白,許久之後他才冒出了一個念頭——或許早在許久之前,她就已經知曉了自己「渡邊清直」的身份其實是假的。

  隨之而來的是道不明緣由的喜悅,既然早就知曉了這種事,卻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半句,這不正是說明了,源睦月所在意的,從來就不是所謂的「渡邊清直」。

  這個身份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影響。

  聽到自己的名字再次從她口中說出,那般熟悉而又令人懷念的語調,輕輕地喚著他「無慘」的少女被他擁入懷中,他在她的額角與面頰落下帶著涼意的吻,感受著那些來自她的溫度。

  無慘其實並不喜歡人類的溫度,但病中的少女在某些地方的溫度卻比普通人還要高。那樣的溫度從無慘的指尖傳遞到神經,卻讓他連頭腦都變得發熱起來。

  他想要與她天長地久。

  從很久很久之前便產生了的念頭,直至如今依舊沒有改變——哪怕他時常分不清自己對她究竟是愛是恨,但這樣的想法卻從來沒有發生過改變。

  哪怕是互相仇恨著,他也想把她留在身邊。

  這本就是鬼舞辻無慘會有的念頭,更何況現如今的源睦月,也沒有絲毫猶豫地抱住了他,對他說著「我願意」。

  那麼這一次,絕對不會再像上一次那樣了。

  這是源睦月親口說出來的話,她親口告訴了他——她是心甘情願的。

  所以一定能成功的。

  仿佛是為了說服自己一般,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刻意剔除了那些有可能出現的不好的結果。

  他不自覺地避免了直接將自己的血喂給她的舉動,將自己的血放入了她的藥中,只是很少很少的劑量。普通人類承受不住他的血液,往往是因為他給的時候輸入的劑量過於隨意了,但這次的劑量是他計算過的,按理來說一定能夠成功的劑量……

  鬼舞辻無慘目不轉睛地盯著源睦月喝下了摻雜著他血液的藥汁,看著她……變成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再一次親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第34章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時, 已是落日時分。

  昏沉的夜幕重重落下, 空氣中彌漫著黏稠的黑暗,廊間掛上的燈籠在黑暗中映出朦朧的橘色火光。我正在自己的房間裡練習琵琶,休息時忽然聽到障門外木質的檐廊傳來腳步聲與低聲輕語。

  我的院子在城中的最東處, 平日裡除了母親偶爾會過來,其余時候大多只有侍女裡子陪在身邊照顧。

  我理所當然將那聲音誤認為母親過來看我了, 便讓裡子打開了障門,正想起身迎接母親, 卻未料到視線內竟出現了一道極為陌生的身影。

  從門外路過的作巫女打扮的年輕女子,有著一頭漂亮的黑發。

  那些略有些卷曲弧度的長發垂墜在肩頭, 為她平白增添了幾分迤邐的意味。

  側臉的輪廓精致昳麗, 艷麗的眉眼在昏暗的火光下煜煜生輝, 那些暖橘色的光影零碎地落在她的面頰與五官,便如同物語中那些美貌的姬君。

  這是我所見過的, 除母親外最美的女子。

  但她與母親是截然相反的美貌。

  聽到障門打開的聲音,本是從門口路過的女子也頓住腳步, 她稍稍側過臉望向我——我這時才發覺, 她的眼睛竟是罕見的紅梅之色。

  「睦月姬……」

  門外的侍女一見到障門打開,便慌亂地伏跪在廊上,似是在為打擾到我的練習而心生惶恐。

  「沒事的,」我將琵琶放在裡子手中,「我只是以為, 是母親大人來了。」

  門外的侍女起身後仍低著腦袋, 害怕我責備般緊張地輕聲解釋道:「這位是路過城中, 前來借宿的巫女大人。」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

  果然,大家都是不喜歡我的。

  哪怕我實際上從未親自下令責罰過任何人,但因為我而受到懲罰的侍從侍女們,卻從不在少數。

  所以說,都是因為我……

  是因為我作為城主之女,卻有著一具孱弱連自由行走這種小事都不能做到身軀。

  而一旦我出了什麼事情——哪怕只是因為不慎吹風受涼,身邊的侍女們也要被父親大人責罰。

  但這是不對的。

  我的身體狀況,和她們並沒有關系。

  我也曾對父親這般解釋過,告訴他大家都是好人,倘若是因為這種不相干的事情受到懲罰,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然而父親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臉看向我。

  他並未責罵我,甚至沒有說話,但看著他的臉,以及那雙眼睛,我便能夠理解他的想法了。

  ——這對他們來說,也不公平。

  造成這一切的,實際上還是我。

  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勸說父親不要在意這些,也無法幫到侍女們分毫,於是也只能保持著沉默,盡可能不讓其他人靠近。

  為了自己不受懲罰,侍女們小心翼翼遠離我的態度,也並沒有什麼錯處。

  只不過令我有些在意的是,那位巫女朝我微微頜首的矜貴模樣,看起來著實不像個普通的巫女。

  倒更像是那些冷漠而又傲慢的京都貴族。

  曾有京中的客人們前來拜訪,父親也派人將我叫去廳中相見,那位貴族公子有著俊秀的容貌和得體的舉止,可言談間卻總會不自覺透露出幾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那是發自骨子裡,認為自己更為高貴的傲慢。

  所以在對方吟詠著和歌向我暗示些什麼的時候,我只是用手帕掩唇咳嗽了幾聲。

  這並非故意而為,身體忽然感到不適是常有的情況,自然——

  咳出血來也是常有的情況。

  拿開時那上面已經沾上了些許猩紅的血跡,我抬起臉看了看他的臉色,眼見對方收斂了那份情深款款的作態,正了正身子移開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和我所預料的姿態,一模一樣。

  我並不在意那位貴族公子如何看待我,也不在意在那天之後我的名聲又會如何,但母親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卻讓我搬出了她的院子,獨自住進了最東邊的院落中。

  ——這裡本該是待客用的地方。

  所以現如今這位女巫大人也出現在了這裡。

  我點了點頭,唇角勾起禮貌的弧度,並未在意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為何要將這位巫女安排到我的院子裡借宿。

  總歸……也不過是那些原因罷了。

  因為從小體弱多病,所以只能在屋子裡安坐著的我,實在讓他們花費了過多的心思。

  進出城主府的醫師林林總總有多少,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只知道無論是哪位醫師,在見到我之後也都只會露出無能為力的神色。

  只是單純的體弱。

  僅此而已。

  正因為病情過於簡單,所以才沒有什麼特別的、有效的醫治方法,醫師們開的藥方也大多是大同小異,父親和母親望向我的目光,亦是愈發沉默悲傷。

  畢竟……他們也只有我這一個孩子。

  和母親住在一起時,我便時常見到她落淚的模樣,或許是因為我的身體,亦或許也有為自己的命運。

  她沒能生出除我之外的其他孩子。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已經無所謂的,只要……

  只要是健康的孩子,其他事情怎樣都沒有關系。

  正因為我能夠對她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才要從她的院子裡搬出來,每每見到我的時候,對她而言也是痛苦與折磨。

  哪怕她從未親口說過。

  哪怕每次面對我的時候,她都會刻意掩蓋住那份悲傷,轉而用溫柔的笑意將我攏在懷中,偶爾還會哼唱著輕輕的歌謠。

  母親大人是愛我的,這一點我很清楚。

  但在絕大部分時候,人們心中都不會只有愛這一種念頭。

  *

  或許是我沉默的時間過長了些,畢竟本以為只是點點頭打個照顧她便會離開,可意料之外的是,那位巫女卻邁開步子,自顧自地走進了我的房間。

  而跟在她旁邊的侍女也只是在她抬腳的瞬間張了張嘴,又立馬閉了回去。

  這必定是父親大人或是母親大人的意思。

  不只是將我康復的希望寄托在醫師身上,在我服了藥卻也沒什麼明顯好轉的時候,他們也曾請來寺廟中的僧侶和神社中的神官,為我進行著祈福的儀式,希望能借此增加我康復的機會。

  站在我眼前的巫女大人,她的視線落在裡子手中的琵琶上,眼神流轉間忽然開口:「我方才從院門進來時,聽到了一陣極為美妙的琵琶聲。」

  我笑了笑,看著她在我面前坐下。

  「想必那琵琶聲定是睦月姬所奏。」

  她說話時倒收斂了那份冷漠的矜貴模樣,而是流露出清淺的笑意,與之前我所見到的那位貴族公子的笑意截然相反——這是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適的笑容。

  「您過譽了,」我輕聲答道:「只是隨意撥弄罷了。」

  這麼說倒也沒錯,雖然在年幼時母親曾請過彈奏琵琶的樂師前來教我,但那位樂師卻在聽了我彈奏的樂曲後向母親請辭了。

  我曾以為是自己沒有天賦,但母親錯愕中帶著驚喜的模樣卻否認了我的猜測。

  只是那位樂師覺得……我應當請更好的樂師才對。

  但這件事卻因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而耽誤了許久,以至於如今依舊只是我獨自練習。

  巫女聞言卻並未將這個話題就此休止,而是繼續問我:「那首曲子有名字嗎?」

  父親和母親其實為我找來了許多曲譜,但我方才彈奏的那首,卻並非曲譜中的曲子,而是……

  「大抵是有的,」我說:「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那是我拿到琵琶的時候,便能從指尖流瀉出來的,自己也不知是何時學會,亦不知曉是從何處得知的曲子。

  聞言巫女卻眯了眯眼睛,那雙紅梅色的眸子似乎深沉了許多,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對我說道:「我曾在京都聽過這首曲子。」

  那麼,「您知道它的名字嗎?」

  巫女大人並未直接回答我,而是繼續自顧自地說著:「許久以前曾有一位名為蟬丸的盲法師,那時也只有他通曉著無人能知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她的語氣中滿是懷念的意味。

  於是我問她:「您認識蟬丸法師嗎?」

  巫女搖了搖頭:「我認識除他外另一個也會演奏這兩首曲子的人。」

  這兩句話,似乎有些衝突了。

  然而她說完這話,卻似乎不願意再對我多說些什麼了,讓我連問問她那人是誰的心思也消退下去,只開口道:「那麼我方才彈出的曲子……」

  「是《流泉》。」

  她說。

  「你手中的琵琶,是叫『玄像』吧。」

  我微怔了一瞬,不由得有些意外,分明只是頭一次見面的巫女,這時候卻莫名讓人生出了幾分熟悉的感覺。

  就像是……在以前的什麼地方,我們也曾相識一般。

  尤其是她詢問我是否能為她演奏一曲時,或許是因為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請求,我竟完全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言語。

  但這一次,我並未為她演奏《流泉》。

  「是《啄木》。」

  曲畢之後,黑發紅眸的巫女注釋著我,那般深沉而又耐人尋味的眼神,倒讓我也無端有些遲疑起來。

  甚至下意識將之前那個未能說出口的問題提了出來:「您所認識的那位也會彈奏這兩首秘曲的人,是誰呢?」

  巫女大人又不說話了,依舊用沉默的目光注視著我,房裡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奇怪,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忽然響起了低低的女聲。

  她說:「是我心生傾慕之人。」

  我眨了眨眼睛,「那他一定也是喜歡您吧。」

  聞言巫女挑了挑眉眼,狹長的眼形加上昏暗的燈光,更讓她顯得過分靡艷起來。

  漂亮的紅唇微微張開,她的唇角也翹了起來:「那是自然。」


第35章

  那位巫女大人笑起來的樣子, 美麗得如同雪下寒梅般過分引人注目。

  姣好的唇形微微翹起的模樣,宛如紅梅點綴在雪一樣素白的皮膚上, 那雙眼睛裡泛起的漣漪甚至能拂開室內的黑暗, 為這黯淡的房間平白增添了幾分明艷之色。

  然而這份逼人的艷麗卻讓我下意識移開了目光, 將視線落在打開的障門上。

  雖說巫女進入了我的房間,但領著她過來的侍女, 卻依舊在門外的檐廊上等候著。

  她一言不發地低著腦袋,安靜得像是毫無存在的感覺。

  於是我問她:「巫女大人的房間, 是安排在哪裡呢?」

  約莫沒意識到我是在同她說話, 侍女沒有回應,在過了片刻之後,沒有聽到任何回答的侍女才抬起腦袋, 與一直看向她的我對上了視線。

  短暫地對視了瞬間,她又低下腦袋小聲地答道:「就在您的對面。」

  我稍稍將視線移至對面, 畢竟是待客用的院子, 院子裡的房間自然也時常有人過來打理清掃。

  只不過近來因為我搬至此處的緣故,為了不打擾到我, 侍女們前來打掃的次數也變少了許多。

  ——所以打掃房間肯定也需要些時間。

  「這樣啊, 那……」想著既然已經入夜, 那也不便久留,我正打算與巫女大人告別, 然而視線移回她身上時, 卻發現她依舊沒有半分要起身的意圖。

  既然如此, 我也不好趕她離開, 便吩咐侍女先去為她收拾房間,又讓裡子也過去幫忙。

  房間裡只剩下我們二人,氣氛似乎在某個瞬間又發生了什麼變化,那位年輕的巫女冷不丁開口了:「今夜的月色很漂亮。」

  我愣了一下,回過神便看到她將視線投向外面的樣子,展露在我面前的是柔美的側臉和白皙的脖頸,巫女大人回過臉來,聲音輕柔地對我說:「您覺得呢?」

  她的嗓音讓我覺得有些微妙,似乎有種與其長相截然不同的柔和感,就好像這不該是她的語氣,而是從什麼人身上學來的。

  我點頭,提議道:「您想去外面坐坐嗎?」

  因為身體緣故,我平日裡便少有出房門的時候——不論是白日的烈陽還是夜晚的冷風,都足以對我的身體造成威脅。

  但今晚的溫度十分舒適,又沒什麼風,所以勉強可以出門透透氣。

  巫女用行動同意了我的提議,與我一同坐在檐廊上,眺望著那輪弦月之時,我忽然生出了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又是這樣。

  從以前開始便是如此,有時明明是第一次做什麼事,卻總會無端生出些熟悉感。更有些時候,在夢境裡都會出現從未見過的人或者情景。

  按理來說,我本不該在意這些的,但心中那股仿佛被什麼所堵塞的感覺,卻讓我不由得對這些事情上心。

  ——我大抵是忘記了什麼。

  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忘記了什麼。

  這股空蕩蕩的感覺橫貫在心頭,久久不能退散。

  過分安靜的氛圍蔓延在我們身邊,可我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異樣,而是仿佛早已習慣這種氣氛一般——就像是早已與身旁的巫女相識。

  「我……以前見過您嗎?」

  下意識將這句話說出了口,我自己也有些發愣。

  巫女眯了眯眼睛,紅梅色的眸子似乎在某個瞬間變成了銳利的豎瞳,帶著壓迫感的視線襲來,她輕聲答道:「不,沒有見過。」

  嘴上雖是這樣說著,但表情看起來卻有些矛盾,我垂下了眼瞼未多言語,卻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您是從京都來的嗎?」

  擅自打聽他人的私事實在不是妥當的舉措,但巫女大人卻並未在意,而是在默認後回答道:「我離開京都已經很久了。」

  她說這話時目不轉睛注視著我的模樣,令我忽而生出了些許緊張的感覺,甚至沒有經過思考,便問她:「那您為什麼要離開呢?」

  這話似乎戳中了巫女大人的某個點,她的臉色微變,在我不清楚究竟是何種變化時,她回答道:「因為那個人也離開了。」

  我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明白了她口中的「那個人」指的是誰。

  必定就是她所傾慕之人了。

  倘若繼續問下去,難免觸及巫女大人一些不願與他人訴說的過往,於是我也收住了提問的心思,只對她說:「想必您一定很在意他。」

  不知為何,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卻莫名生出了些許違和感——這次是明顯到無法忽視的地步了。

  早在她說起那位也會彈奏這兩首秘曲的人時,極為細微的違和便已經在心底裡埋下了種子。

  就像是在反駁我一般——哪怕這是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面,而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她。

  本以為巫女大人只會點點頭隨口附和一句便作罷,但她卻難得主動說起了自己的事情。

  她的聲音很輕,系數落入了我的耳中,仿佛耳語般隱秘卻又蘊含著難以察覺的情緒。

  她說:「在意或是不在意,又能如何呢……」

  似是哀怨,又像怒意。

  「但這兩種感覺是不一樣的吧?」我反問她。

  巫女的嘴角翹起了緊小的弧度,似笑非笑般問:「有什麼不一樣?」

  這是個嘲諷般的微笑,讓我不由得開始懷疑他們之間是否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而更加令我在意的一點是,說這話時的巫女,她的語氣全然聽不出半分方才的溫和柔軟。

  但我卻意外的沒有覺得她這般說話有什麼不妥,反而有種——這才是真實的她——這樣的感覺。

  沒等我回答,她又自顧自地換了話題,「說起來,睦月姬是否去過京都呢?」

  她這時候的聲音又恢復了原本的平和,轉變的速度足以令人咋舌。

  仿佛真的對此感到好奇一般,她望著我等待著回答,我眨了眨眼,搖頭道:「並未去過。」

  「是因為身體不便嗎?」

  她問。

  「還是說,是因為城主不願意讓您外出?」

  雖然大部分因素還是第一個,但我仔細想了想,發覺自己似乎也並非完全因身體不便而不出門,只是覺得——

  「沒什麼一定要去的理由吧……」

  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不管是出門也好,還是前往京都也罷,於我而言都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父親和母親也不會希望看到我時不時提出些任性過分要求的模樣。

  事實上,我非但對前往京都沒有任何向往,反而下意識有些排斥那個地方。

  但巫女大人卻似乎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便沉下了臉色,似是有些不悅。

  過了數息,她問道:「為什麼?」

  我怔了怔,有些不大能理解她的意思。

  似乎是見我露出這般表情,巫女大人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話有些不妥,抿了抿嘴唇收回視線。

  她解釋道:「京都的繁華絕非小城所能比擬,我只是有些意外,睦月姬竟沒有分毫向往?」

  這話倒是在誇耀一般,我本是這樣想的。

  但在我解釋緣由之後,她卻微微蹙起了眉頭。

  「為什麼會排斥京都呢?」她不依不撓地問我:「是因為京都有什麼讓你討厭的東西嗎?」

  明明嘴上是這樣問的,但我卻有種預感,仿佛只要我點了頭,便會有什麼不太好的事情發生。

  於是我搖了搖頭,道:「大概是因為咒吧。」

  在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巫女大人的注意在瞬間被什麼字眼纏住了,她縮緊了瞳孔,眼睛睜大著張了張嘴。

  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然而會說出這種話,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了。

  ——「咒」是什麼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在那個瞬間,似乎想起了往日曾夢到過的什麼東西。

  夢裡有穿著白色狩衣的男人,與我一同坐在木質的檐廊上,我們身旁似乎還有其他什麼人——大家都在笑著。

  是溫暖而又值得高興的場景。

  但是……

  同樣是那句話為媒介,卻有另一個截然相反的場景。

  在氣氛沉悶的房間裡,有著用手帕捂嘴咳嗽的消瘦青年,分明那並非我親眼所見的景像,但心底裡驟然升起的沉重卻一直壓在心頭。

  在巫女大人不知為何而陷入沉默時,我望見對面的房間打開了障門。

  正想提醒巫女大人,視線落在她身上時,卻忽然從她臉上看到了極為熟悉的神色——是一種難以名狀的、仿佛失去了什麼重要之物才會露出的表情。

  一如我似乎忘記了某些東西卻又無從而尋。

  就在這時,侍女們也已經收拾好房間回來了,腳步聲在幾步之外頓住,侍女輕聲告知我一切都已經准備好,自己則是靠牆站著等著吩咐。

  見她仍未回過神來,我出聲提醒道:「早些休息吧,巫女大人。」

  我們待在外面的時間不算長,可短短的時間裡我卻與其一見如故,甚至還生了想明日再與其相見的念頭。

  而在提醒完後,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還不知道巫女大人的名字。

  正想開口問她,仿佛提前預知了我的問題一般,她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道:「無慘。」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便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是被什麼牽起了心神,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頃刻間占據了我的腦海。

  「這是……」

  巫女大人的眼尾微微挑起,開口道:「是我的名字。」

  這還真是個……極為奇怪的名字。

  但更奇怪的卻是我自己,因為在她前往自己房間之後,我還低聲念起了這個名字。

  「無慘……」

  似乎在記憶裡的不知名時間裡,我也曾像現在這樣,躺在寢具內,低低地喚著這個名字。


第36章

  前來借宿的巫女大人是個很奇怪的人。

  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 卻也是我的真實想法。

  且不說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單從我的感覺而言,只是平時的一些小事, 便能看出許多異樣。

  永遠也不會在白日敞開障門,從未被人見過用膳的模樣, 哪怕是送去膳食的侍女,也都只是將那些飯食放在門口便離開,等到了下一次再過來送飯時,才將原本的食具收走。

  不僅如此, 來到城中已經過了數日, 那位巫女仍是每日待在房中, 似乎沒有任何要離開的意思。

  這顯然和那夜所聽說的「路過借宿」有些不大一樣。

  我並不知曉父親和母親的想法究竟如何, 也不知曉留下來的巫女大人在想些什麼,但若是要問起我對此有什麼看法——

  大抵是有些高興的。

  自幼年起, 跟在我身邊的侍女們便對我小心翼翼,甚至連在我面前大聲些說話了都會臉色大變,原因似乎是害怕我會因此受驚或是心煩。

  那些對普通人而言輕而易舉的尋常事, 放在我身上卻會變得極為艱難, 聽母親說, 在年幼時我甚至曾有過因為侍女在進入房間時不慎將房門打開了些, 便被灌入的冷風吹得生了重病高燒不起的經歷。

  那次的病情來得過分迅猛,以至於父親和母親都慌了心神, 幾乎請來了城內所有的醫師, 又夜以繼日地陪在我身邊照顧我。

  ——而那個侍女, 則是再沒有出現過了。

  那之後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便愈發小心謹慎,對待侍女們的態度也愈發嚴苛起來。所以在面對我的時候,侍女們大多都有些膽戰心驚。

  諸如此類的事情,單是我知道的便已經足夠多了,更別提那些未能傳入我耳中的——哪怕侍女們因此對我心生恨意,都是完全理所應當的。

  但是……並沒有憎恨我的人。

  最多也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而相對的,喜歡我的人似乎也沒有幾個,哪怕是貼身侍女裡子,對待我時亦只是恪守本分。

  父親大人忙於事務,自然察覺不了這般微妙的氛圍,母親大人倒是察覺到了,只不過她也沒有解決的對策。

  因為她很清楚——事情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與她也是有關的。

  這一認知使母親大人愈發痛苦,哪怕她在我面前時總會用笑容將那些情緒掩蓋下去,也無法蓋住那些從眉眼間不自覺流露出的悲傷。

  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也能明白她究竟忍受著怎樣的掙扎與折磨,但是——

  我的想法,與母親並不相同。

  我既不覺得自幼體弱多病有多麼悲哀,也早已習慣這具孱弱的身軀,對我而言,不能跑跳並非是難以忍耐的事情,就算無法像普通人那般生活也沒有關系。

  不管怎樣都可以,這就是我的想法。

  我能夠理解母親大人的想法,但她是否能理解我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我其實很想告訴她,不需要為我擔憂、也不必為此感到痛苦,但母親大人強撐起笑意來到我面前時,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她並不需要聽到這些。

  倘若將我的想法告訴她,只會加重她的負擔,讓本就已經喘不過氣的母親大人愈發難過。

  我需要做的,只是當母親來看望我、憐愛地將我抱住時,安靜地依偎在她的懷中。

  對她而言,只需要這樣就足夠了。

  我希望母親大人能輕松些,所以在她快要支撐不住,哪怕只是看到我也難以維持平日那副面孔時,搬到了最東邊的院子裡。

  在那之後仿佛是遵循著某種未曾言明的約定一般,除了裡子外我幾乎見不到任何其他人,哪怕是在適合出門的時候,也只是在院子裡稍微走走,從不會走出院門。

  這樣的生活哪怕一直持續下去也沒有關系——我是真心這樣認為。

  至少……在那位巫女大人出現在我面前的前一刻,我仍是如此確信。

  我大抵是喜歡她的。至少我自己是如此認為。

  不僅僅是因為那若有若無的熟悉感,更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遇到過像她那樣的人。

  每每到了夜裡,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山頭之後,地面上再沒有半分陽光落下的痕跡,巫女大人便會打開那扇障門,隔著庭院將那沉靜的目光投向我的房間。

  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將視線投向了對面緊閉的障門——自前幾日夜裡巫女大人來到城中之後,那扇門便只會在太陽落山之後才打開。

  與我一樣的是,巫女大人也是自從進入了這個院子,便再也沒有出過院門了。

  只有到了夜裡,巫女才會拉開她的障門,有時她會隔著庭院與我對視片刻,等我過去或是自己過來。

  有時她又像是只為了打開障門透透氣,或是其他的我也不知道的理由,

  雖然這種事可能有些奇怪——分明相識也不過數日,但我對巫女大人的在意程度,似乎有些不太尋常了。

  在某些時候,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錯,分明誰也沒有說話,卻似乎能在沉默無言間感到什麼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

  偶爾有白天下雨的日子,似乎對陽光抱有厭惡或是畏懼的巫女大人也會從檐廊下走到我的房前,在輕輕地叩響障門、聽到我的回答之後,才從推開的縫隙中進來。

  說實話,我是喜歡那樣的感覺的。

  而每到了這種情況,裡子都會默默地離開房間,給我和巫女大人留出單獨相處的地方。

  分明以往裡子也常會在房間裡陪著我,分明都是只有二人獨處,但裡子和巫女大人給我的感受卻截然不同。

  我從未像在意巫女大人一般在意任何人。

  當我的腦海中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甚至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而也正是這時候,面前忽然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你在走神。」

  巫女大人忽然說。

  剛回過神的我又愣了一下,彈奏著琵琶的手指也停頓下來,笑了笑將琵琶放下。

  「被您看出來了,」我輕聲說:「因為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聽到這話,巫女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有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在燭光下愈發明亮,黑色如墨的微蜷長發垂落在她的臉頰兩側,勾勒出惑人弧度的同時,也襯得本就白皙的皮膚幾乎透露出病態的蒼白。

  不得不說,這是極為妖艷的美麗——哪怕她面上的表情永遠都冷淡得過分,也不會削弱這份靡艷之感。

  不過若是仔細查看便會發現,巫女大人的皮膚,似乎的確與常人不大一樣。

  我因常年不能外出的緣故,皮膚自然要比侍女和母親她們要白上許多,也正因如此,身體的溫度亦是比起常人要低許多。

  但巫女大人的身體很健康。

  雖只是我的判斷,但也是有跡可循的,不論是從挺得筆直的脊背還是端莊矜持的舉動,都足以看出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所以才讓人覺得奇怪。

  明明是身體健康的巫女大人,她的皮膚的蒼白程度卻足以與我相比——甚至可以說比我更甚。

  我也曾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她的手指,而後發現,從那層薄薄的皮膚上,根本感受不到半分溫度。

  可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什麼,也不會影響到我對她的看法。

  不知是否因為這句話從哪個方面引起了巫女大人的興趣,她接口問道:「是有趣的事情嗎?」

  我想了想,「也算是吧。」

  對我來說,的確是有趣的事情了。

  聞言巫女大人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本以為她會繼續追問我是什麼事情——畢竟她一副的確很感興趣的模樣。

  但事實上,巫女大人卻像是能從我的表情讀出什麼一般,在注視我許久之後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正當我思考著她究竟想了些什麼的時候,巫女忽然拿起了我剛放下的琵琶。

  我有些好奇地問她:「您也會彈奏琵琶嗎?」

  巫女的表情似乎有細微的變化,她略有些生疏地撥弄了幾下弦,說道:「以前有人教過我一點。」

  完全不需要追問,只要看著她面上的表情便能明白——她口中的那個人,必定就是她曾傾慕過的人。

  我不由得開始想像起來,能被巫女大人所傾慕之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這樣的思緒被不知何時奏起的琵琶聲打斷了,彈奏著曲子的巫女大人,她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就像是在懷念著什麼一般,不僅是表情,連同從她指尖瀉出的曲子,也染上了某種不知名的思念。

  分明在以前,我從未在任何地方聽到過這首曲子,但在這個時候,我卻覺得它實在熟悉得過分了。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流落,我甚至忘記了將它們擦掉,以至於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巫女大人已經彈奏完了這首曲子。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忽然抬起了手指——冰冷的、沒有任何體溫的手指觸碰到皮膚的瞬間,便極為強勢地帶走了臉頰上的溫度,讓我愈發覺得有種從脊骨往上升起的寒意。

  是很奇怪的,想要親近又有些抗拒的感覺。

  我下意識別開了臉,從懷中取出帕子擦拭了臉頰的淚水,問道:「這首曲子,又叫什麼名字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這時候的巫女大人又壓下了嘴角,方才見到過的淺到幾乎看不出的笑意,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

  還沒來得及思考究竟是什麼原因,巫女大人便道:「時候也不早了,睦月姬還是早些休息吧。」

  ——睦月姬。

  並非只有她會這般喚我,但從巫女大人口中吐出來的字眼,卻能讓人覺得有種不同於其他人的獨特感。

  就好像……這幾個字眼中,其實包含著什麼其他的深意。

  巫女大人分明說著從未見過我,可在某些時候,當我抬起眼睛將視線投向她,從她那沒來得及遮掩下去的眼神裡,卻能顯而易見地讀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讓我不由覺得——

  或許在某個記憶中並未出現過的時刻,我們的確是見過的。


第37章

  以往我們也曾有過一起待到更晚的時候, 坐在寬敞安靜的和室內一起眺望著空中的明月,月色的光華灑落在巫女大人的臉上,在眼底落下淺淺的陰影。

  在我偶爾因注視她的時間過長而略有些失神的時候,巫女大人也總會露出淺不可見的笑意——她並不討厭我的目光,也不討厭與我共處。

  所以巫女在方才所說的話, 也只能說明——這時候的巫女大人,似乎不太想再繼續待在這裡和我交談下去了。

  雖然沒能問出那首曲子究竟是什麼名字,但我其實已經將調子記在了腦海中, 本想今晚便彈奏一遍, 但在巫女大人離開後的片刻,侍女便進來詢問我是否要將琵琶收起來。

  昏黃的燭光零碎地散落在玄像上, 我看了它一眼,又抬起臉看了看燭光下侍女面無表情的面孔, 輕聲答道:「收起來吧。」

  *

  第二日起來時已是日上梢頭, 母親罕見的來到了我的院子裡,或許是因為許久未曾見面的緣故,所以她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這時候又能露出平日裡那種刻意制造出來的溫柔笑容。

  在我低聲問好之後, 她抬起臉看了看我的房間,隨她一同前來的侍女們退出和室, 走時還不忘善解人意地拉上障門。

  房間裡只剩下我和母親, 這種獨處其實極為尋常, 但這一次, 我卻從母親的眼神中讀出了某些不太尋常的東西。

  因一言不發而導致的沉默在我們之間擴散, 如薄霧般氤氳在空氣中,坐在我面前的母親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睦月,」似乎是思考斟酌了許久,母親才慢慢開口,喚著我名字的語氣有些遲疑,說出來的話也帶著猶豫的意味:「你近來……能感覺好些了嗎」

  我沉默了片刻。

  我的身體狀況一直如此,醫師們也曾說過,若非神跡,要想康復便只是痴人說夢罷了。

  母親大人也很清楚我的情況,會問出這種問題……總歸只是為了心裡能好受些。

  所以——

  「已經好多了。」我只需要這般回答便可。

  我只需要告訴她,她想聽到的答案。

  「不然您可以去問問裡子呀,近來我還時常會和巫女大人一起去庭院裡透氣,所以您大可不必擔憂這些。」

  聞言母親的臉上顯露出幾分喜色,似乎的確在為我的「好轉」而感到高興。

  「那既然如此,就多留巫女大人多住些時日吧。」母親大人摸了摸我的臉頰,注視著我的臉好一會兒,像是心血來潮般說道:「睦月很喜歡她吧。」

  我面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這句話來得有些突然,也不像母親一貫的風格,我已經習慣她那些自欺欺人的言語,也習慣了隨著她的心意附和她——正因如此,乍一聽到這句話中那種過分認真肯定的語氣,倒不由得有些怔愣起來。

  這並不像是她會說出來的話。

  我一直覺得,母親大人是個過分天真而又盲目的人,不論是父親還是我、亦或者是城中的其他人,她都從來無法看清任何人。

  會有這種想法並非因為對她不滿,恰恰相反,我從未對母親有過任何意見,也並未對她的所作所為做出任何評價。

  只是覺得……沒有一定要這樣做的必要。

  但母親在這方面的想法也與我不同——她希望自己能參與到我的生活中,也希望自己能參與到我的人際往來中。

  說出這話時母親大人的神色極為溫柔,並非是平日那種刻意營造出來的姿態,而是發自內心地在為我感到高興。

  「我看出來了啊,」母親大人對我說:「睦月提起她的時候,和提起其他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張了張嘴,表情大抵有些呆愣,「……是嗎。」

  聞言母親垂下了眼瞼,大抵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在許久之前她知曉了侍女們對我的看法之後,便為我帶來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

  那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安靜而又沉默地跟在母親的身後,當我坐在寢具內望向她時,能看到的也只是枯黃毛糙的發頂……和未被衣物所包裹的地方,露出的干瘦皮膚。

  母親的想法也很簡單,她希望整日只能坐在房間裡的我能高興些,便覺得,如果有年齡相仿的「朋友」陪著我,或許我看起來就會沒那麼寂寞了。

  我那時的想法如何,自己也不太記得了,但我仍記得母親曾輕輕地將那個瘦小的孩子往我前面推了推,對我說:「睦月給她取個名字吧?」

  出於某些我自己也不太能理解的原因,在那個時候,我拒絕了她的提議。

  並沒有直白地將這種話說出口,只是用撒嬌的語氣對母親說,希望這個名字由她來取。

  那就是我現如今的貼身侍女「裡子」名字的由來——那是母親親自賦予她的名,因為我只能在房間裡面,所以母親便希望她也能一直在裡面陪著我。

  而在那個時候,我卻仿佛從她們身上,看到了什麼東西聯結在一起的痕跡。

  ——那就是所謂的「咒」。

  被咒所束縛的裡子,一直以來都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盡心盡力地陪在我身邊照顧我。

  但裡子對我產生的作用卻讓母親失望了——我們沒能成為朋友,也沒有像母親想像中那般,關系變得親近起來。

  或許也正因如此,母親才會對這方面格外執著吧。

  ——出於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她希望我能擁有「朋友」。

  而現在,那位「朋友」正與我只相隔一個庭院。

  「如果是很重要的友人,那麼一定要好好相處,要珍惜能與對方在一起的每一刻,將那些重要的回憶牢牢地記在心裡。」

  母親握著我的手說。

  她的眼神中滿含著復雜的神色,過了許久才接著道:「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發自內心地在意什麼人。」

  我下意識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這時候我其實應該對她說些勸慰的話,但聲音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般無法傳出,於是只能看著母親像來時那般,帶著她的侍女離開了我的院子。

  將她們離開時闔上的障門打開,我坐在門口,視線卻穿過庭院落在對面那扇障門上,這個時候我心中忽然生出了某種衝動,便起身自己從櫃子裡取出了玄像,抱著它敲響了巫女大人的房門。

  以往我也並非沒有來過巫女大人的房間,但那時都是入夜之後,且是在巫女大人主動將障門打開之後發生的事情。

  我隔著庭院用眼神與她交流著,在看出她並沒有要動身過來的意圖之後,便主動起身前往她的房間。可是像這樣的白天……

  我從未來過。

  「進來吧。」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從裡面傳來了輕柔的女聲,我小心地推開障門,邁開步子踏入了房中。

  現在臨近中午,正是太陽最為熱烈的時間段,陽光透過薄薄的明障子投在榻榻米上,被門框切割成平整的塊狀。

  和夜裡過來時房間裡燃著燭光看到的景像感覺截然不同,那時候只有小小的火光氤氳在房間裡,巫女大人跪坐在見不到任何太陽的角落中,抬起眼瞼看了我一眼。

  「您有何事呢?」她注視著我,輕聲問道。

  看著那張表情冷淡的面孔,我忽然覺得自己這時候大抵是有些膽怯的——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似乎在瞬間侵襲了整具身軀,連同頭腦也變得遲鈍起來。

  但身體的動作遠比腦海中的想法要更加迅速,等到反應過來之後,我才發覺自己已經在巫女大人面前坐下了。

  巫女大人挑了挑眉,卻沒有對此發表什麼看法,而是仿佛默認一般,對我失禮的舉動視而不見。

  我抱緊了懷中的玄像:「您昨晚彈奏的那首曲子……」

  「我忘記了。」

  她突兀地打斷我,依舊是沒什麼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只是不怎麼重要的小事,所以我也忘記了。」

  「……這樣啊。」

  沮喪失落的感覺從心底裡湧出的同時,似乎還夾雜進了某些模糊不清的奇怪感受,像是生氣又像難過,五味雜陳時連視線也不敢再投向巫女大人了。

  但我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我還是記得的。

  在最初湧出的強烈感情略淡之後,我在巫女大人面前將她昨晚彈奏的曲子也彈奏了一遍,等到能夠再抬起臉看向她的時候,看到卻是巫女大人皺起的眉頭。

  「您怎麼了?」我下意識放輕了聲音,略有些遲疑地開口:「臉色似乎不大好?」

  聞言巫女大人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時候的表情不大對勁,便抬起衣袖遮了遮下巴,再放下手時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失禮了。」

  她說。

  但是從這句話中,我卻聽出了不屬於她的感覺——而像是,她又在刻意模仿著什麼人了。

  不知不覺間視線又在她臉上停留了過長的時間,越看越能發現某些端倪,在巫女大人也變得有些疑惑的目光中,我摸了摸她的臉頰,開口道:「您的長相……」

  她倏然縮緊了瞳孔,連身體也明顯變得有些僵硬。

  我說:「似乎讓人覺得有些熟悉。」

  「……」巫女大人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背,卻沒有將我的手掌拿下來。

  她的皮膚實在涼得有些過分了,那些青色的血管在素白的肌膚下蜿蜒著,卻無法給身體制造任何溫度。

  雖然這麼說確實有些過分了,但是她給我的感覺,真的就像是某種除人類之外的存在。


第38章

  或許是這時候的氣氛過於安靜了,再加上我們的身體本就靠近, 以至於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在空氣中氤氳著不知名的沉默, 將呼吸的聲音擴大了數倍。

  但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 一直都在注視著我的巫女大人,她的眸色似乎變得深沉了許多。

  微蜷的長發垂墜在她的臉側, 那份深沉的黑色似乎已經將記憶之中的艷麗紅梅色侵染殆盡, 如血液般深邃的色澤覆蓋了原本的明麗。

  與她強勢的目光對視了許久, 是我先將視線從她的眼睛移開,落在精致的五官上,越看越覺得……

  「與你有些相似,對嗎?」像是為了打破這份沉默一般,巫女大人突兀地開口道。

  面前的巫女稍稍低下腦袋,長而茂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淺淺的陰影,這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從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到現在為止, 最為溫和柔軟的神色。

  溫柔到……和我認知中的她一點也不像了。

  以至於——

  「這樣的話, 是不是更像了?」

  繾綣溫柔的語氣在我的耳畔響起, 與之相對應的是面上露出的那般罕見的神色, 猩紅的瞳眸深邃惑人, 那雙眸子遠勝過我之前的十幾年中所見過的任何色彩。

  無法抗拒、無法忽視,也無法再維持平靜。

  當她這般詢問時,就連胸腔中心髒跳動的聲音都變得怪異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那些早已被封閉的地方掙扎而出, 強烈到令人無法靜下心來。

  只是神色語氣發生了改變, 便能給人一種截然相反的感覺。按理來說這副模樣本該更容易讓人心生親近之感才對, 然而事實上,發生了這種變化的巫女大人,反倒讓我覺得極為陌生了。

  這本不該是她會有的模樣——這就是我心底裡最為明晰的念頭。從那些雜亂無章的想法中脫穎而出,占據了最顯眼的位置。

  詭譎的違和感蔓延到了全身,令我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了出來,移開視線的動作大抵也是狼狽的,就像是不敢再看她一樣。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想。

  哪怕只認識了數十日,我也覺得——這樣的巫女大人,太陌生了。

  從一開始就被刻意忽略的違和感,終於到了無法再忽略下去的時候——難言的復雜情緒在心底蔓延,我抿了抿唇,卻沒有說話。

  哪怕不抬起眼睛看她,也能想像到巫女面上的表情,我的舉動大抵又讓她皺起了眉頭,以至於我所聽到的聲音裡也帶上了明顯的不悅:「又怎麼了嗎?」

  我頓了頓,遲疑了一下:「……不,沒什麼。」

  不知是我的話所導致、還是我遲疑的態度讓她想到了什麼。話未說完,下頜便傳來了些許意料之外的力道,伴隨著一陣涼薄的香息,我們之間的距離再次縮短了許多,幾乎是只要稍微有動作便會貼上彼此肌膚的距離。

  這是個極為失禮的舉動,絲毫不符合巫女大人的身份,但我對此卻連半句責備或是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被迫抬起了眼睛。

  傾身靠近的巫女大人仍在捏著我的下巴,抬起眼睛我便對上了那雙眸色深沉的眼睛——那裡面滿是我看不明白的神色。

  說實話,我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在此前完全沒有想過巫女大人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說來也有些奇怪,在巫女大人之前,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們的想法都很容易被看透,不論是高興還是沮喪、喜悅或是悲痛……都是很容易讓人讀懂的情緒。

  唯獨巫女大人是不一樣的。

  我雖然有時也能看出她的想法和意圖,能明白她這時候的心情如何,但在另一些時候,她眼中的神色卻復雜得足以令我的心神也無法寧靜下來,更無力思考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了。

  就像現在——

  「你討厭我嗎?」她忽然問道。

  我頓時呆住了。

  這句話中所蘊含的情緒遠比我想像中更加難以捉摸,以至於一時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巫女大人說出這句話的語氣,與其說是詢問,倒更像是在質問一般,仿佛只要我搖搖腦袋或是吐出半個「是」字,便又會導致某些極為惡劣的後果。

  所以我搖了搖頭。

  但這其實並非是被震懾恐嚇出來的回答,而是我的本意。

  「我很喜歡巫女大人。」

  只有這句話,哪怕不經過思考和糾結也能脫口而出——因為這是我心底裡最為清晰的念頭。

  我喜歡巫女大人,從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已經埋下了種子,當她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的瞬間,心中便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就像是平靜的湖面突然泛起漣漪,起初只是極為輕淺的幅度,但當她主動踏入我的房間,坐在我面前用那般認真的神態傾聽著我所彈奏的曲子時,漣漪也就開始擴散起來了。

  所以在那之後,我才會時不時打開障門,才會時常將視線投向對面的障門,在與她對視時生出難言的喜悅,會為她細微的表情與動作牽掛心神。

  回憶起短暫的相處,在這些短暫的時日中我所產生的情緒,甚至遠遠勝過了之前的任何時間——我對巫女大人的感情,也遠比對之前的任何一個人要來得強烈明顯。

  這時候我才突然明白,那所謂的違和感一點也不重要,不論露出了怎樣的神色做出了怎樣的事情……

  「我一直都很喜歡您,無慘大人。」

  從口中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便仿佛有什麼東西發生了改變,腦海中甚至生出些許刺痛的感覺,仿佛在暗示著這個名字其實早就深深地扎進了我的骨血之中。

  我看著巫女大人的眼睛慢慢睜大,瞳孔緊縮的模樣顯然是因為這個所導致的結果。

  「無慘,」她慢慢開口,注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叫我無慘就可以了。」

  在我按照她的要求喚她之後,巫女大人竟像是高興過了頭一般,眨眼的頻率都變得紊亂了,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要對我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扶上了我的肩膀,將我擁入了懷中。

  即便沒有任何言語,也能讓彼此明白我們這時候的心情是一樣的。

  我因為喜歡巫女大人,所以想要與她成為友人——這並非是以往那種母親希望我能不再寂寞,所以必須要擁有的「友人」。而是我自己發自內心的渴求。

  我希望巫女大人能留在城中,留在城主府,留在這座院子裡……留在我身邊。

  所以,「您願意留下來嗎?」

  巫女大人並未立刻做出回答,而是收緊了手臂,她的下巴搭在我的肩膀,臉頰自然貼上了我的脖頸。

  突如其來的涼意讓我不受控制地顫了顫。

  過了好一會兒,巫女才輕聲回答:「我也一直都很喜歡你……」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竟覺得她的聲線在這時候有些顫抖,宛如在悲傷著什麼一般,說著:「一直一直……」

  但是將我松開後坐直了的巫女大人,面上卻沒有任何異樣。

  既沒有落淚的痕跡,也沒有眼眶發紅,只是那原本總是下垂著的嘴角,稍稍往上提了些弧度。

  所以……確實是我的錯覺吧。

  正是這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的聲音,侍女將障門拉開了一條縫隙,而後把食案從縫隙中放了進來。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所見到的也只有她的一只手臂而已。

  「是我不想在白天見到其他人,所以希望她們不要進入房間。」

  或許是因為我看向門口的時間稍微長了些,巫女大人便對我解釋道。

  聞言我愣了愣,忽然想起了什麼:「那我還在白天過來找您……十分抱歉,我下次一定……」

  想到自己現在還在打擾她,我正欲起身離開,卻聽到了巫女大人的笑聲。

  我眨了眨眼睛,既然會露出笑容,那也就表示沒有生氣吧?

  但令我奇怪的是:「您在笑什麼?」

  巫女大人傾過腦袋,「只是覺得,以往並沒有見過睦月姬露出這般神色,於是感到有趣罷了。」

  揶揄般的話語讓我面上有些發熱,低下腦袋握緊了自己的手,但換一種角度來思考——這是不是說明,我和巫女大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更好了呢?

  巫女大人收斂了笑意,忽然牽起了我的手掌:「不必在意這些。」

  她對我說:「其他人是其他人,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不管你什麼時候過來找我,我都十分樂意。」

  我略有些呆愣地看著巫女大人的臉,那些精致艷麗的五官——狹長的眉眼微微上挑,形狀姣好的唇形……這本該是攻擊性極強的美貌,卻都被眼中的神色軟化了許多。

  真要說起來,她現在這副模樣才更不符合我心目中對她的認知。

  但在這種時候,我卻完全不覺得有哪裡奇怪,也不覺得她露出這樣的姿態有什麼問題了。

  因為她說——

  「如果是你的話,根本無需在意這種事情。」

  而這也是我的想法。

  如果是她的話、只要是她的話……只要是無慘,那無論怎樣都沒有關系了。

  「巫女大人,」這一次是我主動抱住了她,我貼在她的耳旁,輕聲問道:「那麼在您的生命中,還有什麼一定要離開這裡才能去做的事情嗎?」

  我這時候忽然有些緊張起來,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會影響到我最想問她的內容。

  巫女大人幾乎沒有猶豫,便告訴我:「沒有了。」

  那麼——

  「您願意一直留在這裡,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第39章

  聞言巫女大人的表情以極快的速度產生了細微的變化, 剛開始像是在高興, 嘴角甚至掛上了似有若無的笑意, 可沒過一會兒又仿佛是想起了什麼不太好的回憶, 只一瞬間便繃緊了面上的神情。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緩慢地開口道:「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就像是做出什麼鄭重的承諾一般, 她給了我肯定的答復。

  我相信巫女大人說的每一句話,也相信她對我許下的每一個承諾,正如我在意她一般,在我看來,巫女大人必定也是這般在意我的。

  好朋友之間要做些什麼?

  當我想到這個問題時, 腦袋便忽然轉不動了。正因為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 所以思考起來更是鄭重而又謹慎。

  看到巫女大人門口那仍未動過的食案,我忽然有了想法——

  於是我便打算讓裡子將原本要送到我房中的午膳也送來巫女大人的房間, 想要在這裡與她一同用餐。

  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後,我詢問巫女大人的意見:「我希望能和您一起吃午飯, 可以嗎?」

  「……」

  聞言巫女大人臉色微變, 但還是點點頭表示了同意。

  她這個同意似乎有些勉強, 連點頭的動作都有些僵硬。

  見狀我本想說若是有什麼不便, 那也不必刻意迎合我,但未能開口將這句話說出來,便被巫女大人看穿了想法。

  「我說可以。」

  她的語氣帶著一貫的不容置喙。

  我把沒能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起身去了門外通知對面的裡子, 又將巫女大人的食案放在她面前。

  不一會兒, 我的願望便化為了現實。

  說不高興肯定是假的, 心底裡的雀躍甚至難以用言語形容,但若是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肯定會給巫女大人留下不好的印像。

  退一步講,哪怕她並不在意我是否失禮,我也不希望她看到我不好的一面。

  我想把我最好的樣子給她看,也想……

  她能更喜歡我些。

  雖然這種想法似乎有些奇怪,但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母親曾對我說過,所謂的友人,便是能與自己分享著一切喜怒哀樂之人。

  我那時雖能明白母親的想法,卻並不覺得自己也會遇到這樣的人。但那般念頭,在見到巫女大人的瞬間便消失了。

  甚至可以說,我現在所擁有的感情,或許正是從巫女大人那裡分開的也說不定。

  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才終於回過神來,但未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巫女大人食案上的飯菜沒被動過分毫。

  「您沒胃口嗎?」我下意識問她。

  「……不。」

  嘴上雖是這樣回答,但巫女大人的表情卻變得有些奇怪,而且半晌也沒有看到她拿起筷子,顯然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樣。

  我有些疑惑起來:「那難道是因為您不喜歡今天的菜色嗎?」

  聽到這話,巫女大人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神色,她抬起袖子掩了掩唇,回答道:「我今日確實沒什麼……」

  說這話時巫女大人的眼神也變得飄忽起來,但滑到我臉上的時候,她卻停了下來,看著我的臉放下了衣袖。

  仿佛是為了什麼而妥協一般,她對我說:「我今日確實沒什麼不喜歡的菜色。」

  我歪了歪腦袋,總覺得巫女大人這話似乎說得更加勉強了,但又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也就沒再深究。

  一起用過午膳之後,本該是極適合一起散步的時候,但對巫女大人而言,只有這點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的。

  哪怕我拉著她的手臂用懇求的眼神看了她好一會兒,也沒能讓她松口答應。

  ——但是得到了她的解釋。

  據說是因為自幼患有怪疾,所以只要皮膚一碰到陽光便會被灼傷,不僅會產生劇烈的疼痛,若是被太陽照到的皮膚太多,甚至有可能會留下極為醜陋的疤痕。

  我頓時呆住了。

  「對不起……」

  在不清楚具體情況的前提下,便提出這般任性的請求,實在是過分了。

  巫女大人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沒必要自責。」

  她對我說:「這並非你的錯……」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其他原因,總覺得巫女大人這句話中像是還隱藏些什麼其他的情緒。

  就像是……

  自責之類的。

  在我們談話時裡子也為我取來了幼時母親送我的和歌集,她的本意是希望我能通曉這些,但在我看來……

  「您覺得,通曉和歌有什麼作用呢?」

  隨意翻閱時,我問起了巫女大人的看法。

  只是從表面看,便讓人覺得她看起來並不像不識字的山野神社巫女,而像是那些大神社中有著優越教養的貴女們。

  事實上,在看到我手中的和歌集時,她也的確能認出那上面所書寫的漢字。

  「為了傳達心意。」

  她說出了這種話。

  「言語不便說出的話,便要用文字來傳達。」

  我眨了眨眼,忽然問:「您給那個人寫過和歌嗎?」

  聞言巫女大人垂下了眼瞼,微微側過臉,視線輕移與我對視。

  柔美的側臉和姣好的眼形,在看到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輕輕抬起的瞬間,似乎連心跳都慢了半拍。

  巫女大人忽然笑了。

  「寫過的。」

  我不自覺地靠近了些。

  她說:「我給那個人遞過和歌,也收到過那個人的和歌。」

  聽到這種回答,我忽然有些好奇她與那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才會分離。

  明明是互相戀慕的二人……

  但是我沒有問她。

  不知為何,心底裡忽然冒出了一個聲音制止了我,似乎在告誡我——不要問任何有關於過去的事情。

  如果什麼都知道了,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所以我安靜下來,坐在巫女大人身旁與她一起翻閱著那本和歌集。偶爾在哪頁多停留了片刻,巫女大人也會用輕輕的聲音吟詠著那些和歌。

  雖說並沒有直接照射到我們身上,但陽光仍將空氣變得暖洋洋,伴隨著這份暖意而生的倦意不知不覺侵襲而來,眼皮也變得有些沉重。

  本只是想靠在巫女大人肩上,但不知何時竟完全被睡意吞沒,等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躺在了巫女大人的懷中。

  淺色的羽織蓋在了我的身上,睜開眼睛所見到的,便是巫女大人白色的上衣。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時甚至還在那上面蹭了蹭,直到視線徹底明晰,抬起頭看到巫女大人面無表情的臉,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

  我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了。

  腦袋裡湧出各種混亂的念頭,但在將這些壓下,並想出真正合適的言語開口之前,巫女大人先說話了:「房中有些悶,若是想透透氣的話,可以去廊間走走。」

  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識看了看門口的方向——天色早已不如我睡著前那般明亮,估計已經是接近太陽落山的時候了。

  那在我睡著時過去的時間……似乎也不算短了。

  巫女大人的房間面朝東邊,這時候門口正好沒有陽光,若是要出去走走,大抵也是沒什麼關系的。

  一想到因為自己不小心睡著而導致巫女大人抱著我坐了許久,心底裡便有些不大能過意的去,正想著要如何才能彌補什麼,卻忽然發現……

  「您的耳朵……是因為房中太悶了嗎?」

  所以連耳尖也泛起了紅意。

  因為以往經常不能開門吹風,所以我對這種情況極為清楚,再加上自身也是類似的體質,一旦到了較冷或是較悶的地方,臉頰便會泛起紅暈,每每都要許久才能褪去。

  但有些奇怪的是……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並沒有發燙的感覺。

  巫女大人的表情變得有些……該怎麼說?局促嗎?就像是被戳破了什麼秘密一般,露出了緊張而又慌亂的模樣。

  這樣的巫女大人,才真正是我頭一次見到。

  她的視線飄忽時忽然又停在了我的臉上,似乎是因為看到了我的表情,所以極快地收斂了自己面上的情緒,反問我:「你笑什麼?」

  我想了想:「只是覺得,巫女大人不論什麼樣子都很好看。一想到這點,一看到您,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露出笑容。」

  並非我的錯覺,聞言巫女大人的耳根似乎也變紅了,但在我克制不住想要伸手摸摸她的時候,她卻直接起身拉開了障門。

  「果然房間裡還是太悶了,不是說要出去走走嗎?」

  巫女大人說罷,率先走了出去,停在房間門口回過頭:「還不出來嗎?」

  我撐著榻榻米站起身來,撫平了衣服上的褶皺,來到巫女大人面前,在她伸出手時握住了她的手掌。

  忽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就像是在更早之前的時候,也曾有人向我伸出過手——但是記憶中的那個人,大抵是沒有巫女大人這般溫柔的。

  因為在那些不甚明晰的記憶中,我所握著的那只手掌,也遠比巫女大人的手掌更加蒼白無力。

  更重要的是,那似乎是一只……男人的手掌。

  握著巫女大人的手走在木質的檐廊上,避開那些被日光所照射到的地方,看到視線內斑駁的光影移動時,我忽然停住了腳步。

  「太陽下山了。」

  不知為何,這句話便突兀地從口中蹦了出來,我下意識抬起臉看了看天空。

  然後突然發現——

  今天晚上,是滿月。

  「已經快要到冬天了啊……」

  這般感慨的時候,巫女大人也抬起了臉,卻是提出了一個更為奇怪而跳躍的問題。

  她問我:「你喜歡春節嗎?」


第40章

  以往的春節, 城中總會張燈結彩, 人來人往時的確很熱鬧, 只是……

  對我來說,外面的街道熱鬧與否,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城主府中少有將所謂節日的氣氛帶入的時候,不僅僅是因為母親不大喜歡這種吵鬧的環境, 也因為父親認為這種熱鬧毫無意義。

  但我知道, 其中必定也有我的原因。

  我的身體並不會因為春節的到來而有所好轉, 也不足以支撐我去同城中的人們一起參加祭典,我所能做到的, 也只不過是和侍女一起待在房間裡——最多也只是坐在檐廊上,沉默地聽著那些從遠處傳來的鼎沸人聲。

  我也曾問過裡子是否想要去和其他人一起參加祭典,倘若她流露出半分渴望的情緒, 那麼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她強行留在院落中陪我。

  在父親和母親都沒有陪在我身邊的時刻,她的存在似乎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更何況我其實並不覺得自己需要有人寸步不離地守著。

  但裡子沒有回答我。

  這時候我便突然有種奇異的感受——仿佛是被什麼所束縛一般, 甚至連不應當產生的念頭都會被扼住, 連表現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屬於裡子的心情。

  而要想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般感情的產生, 除了不知究竟是何物,只有一個名存在的「咒」, 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了。

  春節對我本沒有太大的意義,在此前的每一個春節, 我的看法也沒有因任何人而改變。

  可當巫女大人這般詢問我的時候, 卻覺得內心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浮湧起來。

  ——我喜歡春節嗎?

  這般詢問自己的時候,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前提是,我想像到了有巫女大人陪伴在身邊度過的春節。

  但是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像是被什麼遮掩了一般。

  我對她說:「大概,是喜歡的吧。」

  無名的緊張湧上心頭,卻似乎又夾雜了某些難言的不安,可真要仔細品味起來,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巫女大人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似是微微蹙起了眉頭,連帶著那雙血色的眸子也染上了幾分暗色。

  只是一瞬間,我便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讓她覺得不高興的話。

  而我卻連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也沒能弄清楚。

  是因為我說了「喜歡」,還是因為說了「大概」,巫女大人突兀地問出這個問題,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一旦開始胡思亂想,便再也無法安靜下來了,更別提靜下心來思考。

  於是我干脆閉上嘴沒再說話了。

  只有木屐踩在木質的廊板上發出細微的聲音,當彼此都不再有開口意圖的時候,那麼離這一次會面的結束也差不了多久了。

  果不出我所料,未過多時,巫女大人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檐廊,又回到自己的房間緊緊地閉上了房門。

  她走得極為果斷,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哪怕是在進入房間後關門的瞬間,也沒向我投來半分目光。

  所以……真的是生氣了吧?

  是因為我的某句話?

  我站在檐廊上盯著廊末的障門看了許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裡子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提醒我務必注意身體。

  天色已經逐漸暗淡下來,夜晚的風帶來了些許涼意,裡子將手中的唐衣披在我身上,道:「您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了。」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回過神來,攏了攏剛披上的外袍,「謝謝你,裡子。」

  裡子低下了腦袋沒有說話,也沒再多說任何一句話,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等待著我的決定。

  在這種時候我也只好先隨裡子回到房間,等到了合適的環境裡再慢慢思考方才的對話究竟有什麼問題。

  可剛一坐下,我便想起了一件事情。

  巫女大人現在的心情或許不大好,而在我看來,去那裡坐坐或許能讓她的心情稍微好轉些。

  於是我便吩咐裡子去轉告巫女大人,在院子的最裡端有一眼溫湯。

  那是自我年幼時便存在的溫泉,無論是裡面的溫度還是那邊的環境都極適合當做調整心情的地方。

  父親公務繁忙,素來沒時間花在這種東西上,母親又對此沒什麼興趣,因而除我之外,那裡平時也少有人至。

  在裡子回來告知了我巫女大人那平淡到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回應後,我卻又不大敢肯定巫女大人這時候的想法究竟如何了。

  這大抵是不想去的意思吧?

  所以我果然還是應該親自再去問問?

  本是想著吃過晚飯之後便去巫女大人的房間找她,但轉念一想,我今日在巫女大人的房間裡睡了那麼長時間,身上的衣物總歸還是換一下再去見她更為妥當。

  所以在快要走到巫女大人門口時,我又掉回了頭原路返回,走進房間讓裡子為我找了身換洗的衣物,再與我一同前往那眼溫湯。

  裡子向來清楚我在洗浴時的習慣,便在門口將衣物交給我,自己則是待在門口准備等我出來。

  這種情況正常到就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所以到了這種時候,我依舊沒能察覺到任何異樣。

  直到我獨自一人穿過了裡面的房間,來到極為熟悉的溫泉旁,卻忽然開始懷疑起自己視線內所見到的畫面。

  我在朦朧的霧氣中隱約見到了一個人影。

  常年不會涼下的溫泉,四周總是環繞著朦朧的水霧,再加上平日裡鮮有人至,以至於連這個人影的真實性都開始被質疑起來。

  但若是仔細看看——

  黑色微蜷的長發有些濕漉漉地搭在她的肩頭,紅梅色的眸子在氤氳散開的水霧中分外明顯。

  泡在溫泉中的人,很明顯——

  我愣了一下:「……巫女大人?」

  明明我讓裡子轉告她時,巫女大人的回答聽不出任何要過來的意圖,但在我鬼使神差做出了決定之後,卻真的在這裡遇到了她。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巫女大人像是有些害羞一般,將自己的身體往水下壓了壓,只露出了腦袋。

  「你笑什麼?」

  巫女大人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

  「我只是覺得,能在這裡見到您,實在有些意外。」我想了想,實話實說:「畢竟您那時候的回答,讓我覺得您或許只想一個人在房間裡安靜一下。」

  聞言巫女大人的表情似乎有所變化,卻被水霧纏繞著變得分外朦朧,我不大能看得清她這時候究竟是什麼表情,但是——

  「等等——你……」

  巫女大人的聲音忽然大了數倍。

  我一面將最外層的唐衣放好,一面移過臉看向她:「您有什麼事嗎?」

  巫女大人瞪大了眼睛一副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表情。

  我歪了歪腦袋,忽然想到了什麼:「您是不喜歡有人一起嗎?」

  意識到這點之後,我頓時明白了自己的隨意與唐突,「抱歉,我現在就出去……」

  但是在我轉過腦袋正打算離開的時候,身後卻傳來將我叫住的聲音:「等等!」

  我有些疑惑地回過頭。

  巫女大人別開了臉沒有看我,卻是在對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既然已經說到這種程度,那其實足以證明——巫女大人並不排斥我,也沒有拒絕我一同沐浴的意思。

  但是不知為何,當我褪下衣物的時候,巫女大人的反應卻顯得有些奇怪。

  和黃昏時那種因為受到什麼心情的影響而產生的奇怪冷淡截然不同,她這時候倒像是完全不敢看我一般,整個人都要埋到水裡去了。

  在我將衣物褪去,試探著將腳探進池子裡感受水溫的時候,巫女大人整個人都背對著我,一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過頭來看我的模樣。

  我其實並不在意這些,畢竟我與巫女大人是互相認可的朋友,而她本人也親口告訴我並不排斥我與她一同下水。

  既是如此,只是一起泡溫泉,那也並非是什麼大事。

  只不過說來也有些奇怪,明明我都沒覺得有什麼害羞的地方,下水時更是想要離巫女大人近些,但巫女大人的表現卻顯得比我更加羞怯,尤其是當我試著靠近她的時候,她甚至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

  這絕非是我的錯覺,因為巫女大人這時候給人的感覺,完全不是平日裡那副冷冰冰或是捉摸不透的模樣。

  只需要一眼便能被看出心裡的想法,只需要一瞬便能察覺到這時候的表情與動作。

  「您沒必要刻意這樣的,」看到巫女大人這般模樣,我還是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下水,便對她說:「我還是上岸好了。」

  然而這時候巫女大人卻又開口道:「我說可以。」

  但在水裡說出來的這句話,卻完全不像平日裡穿著衣服時和我說話的語氣了。

  該怎麼說呢……

  巫女大人這時候的狀態,便像是那種,身體一面抗拒著,心裡卻在強行安撫自己,讓自己能夠平復心情來面對我。

  心底裡忽然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戳動了一下,我眨了眨眼睛,湊到了巫女大人的耳邊。

  「巫女大人。」

  在我靠近她後背的時候,巫女大人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卻又以極快的速度鎮定下來,用泰然自若的語氣回答我:「什麼事?」

  我貼在她的耳邊,不由得笑了起來,口中的話完全不需要思考便蹦了出來。

  我對她說:「我喜歡您。」

  巫女大人的身體這時候忽然變得有些僵硬了,她緩慢地轉過腦袋,面上的表情一時間讓我有些難以揣摩。

  但面對我的喜歡,她也給了回答。

  「嗯。」


第41章

  在絕大多數時候, 巫女大人都是個極不坦率的人,這是從之前的相處中便能總結出的結論。

  不論是平日的交談也好, 還是往來時的舉動也罷,單是在我能夠理解的範圍內,她都時常會說出與內心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話,也會做出與內心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舉動。

  正因如此,那些偶爾才會出現的、順從自己心意的回答, 才顯得彌足珍貴。

  當我趴在巫女大人身旁,問起她是否也喜歡我的時候,她所露出的難以啟齒般的表情, 則是在朦朧的水霧下顯得格外可愛。

  霧氣極大地削弱了巫女大人身上的鋒利感,梅紅色的眸子仿佛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細紗,面上的表情因沒有正對著我而看得不太清晰——尤其是在低下腦袋的時候,巫女大人的側臉也被微微蜷起的黑發遮擋了大半。

  但這些都絲毫無損她的美貌, 反倒更因這種微妙的反差而愈發引人注目。

  以至於我又開始思考自己的話是否真的太過為難巫女大人了。畢竟對她而言,這種口頭上的說笑大抵也是沒什麼意義的無聊舉動。

  但就在我思考著該說些什麼讓這個話題就這樣過去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身旁傳來極小的聲音。

  「喜歡……」

  是從巫女大人口中發出的聲音。

  輕輕的、細細的、仿佛能夠隨著水霧一起飄散在空中一般, 卻直直地砸進了心底裡,炸起的驚濤駭浪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這比之前在房間裡聽到的那聲喜歡更令人意外——那時候巫女大人鄭重其事的模樣, 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了。

  但這時候的巫女……

  大抵是受了水溫的影響,就連巫女大人一貫冰冷的皮膚也被浸染了溫度,甚至連同說出來的話也是如此, 那輕飄飄的言語裹著某種令人心醉的熱意鑽進耳中, 讓人不由得面上發燙。

  到了這種時候, 哪怕是我也覺得有些害羞了。

  好在有溫泉的水溫作為掩飾,所以給發燙的臉頰和泛紅的耳尖都找到了絕佳的理由,哪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仍是誰也沒有戳穿誰。

  感覺再在溫泉裡泡下去,我便要被湧上頭腦的熱意衝得找不到南北了。

  只好先從水中上來,在擦干了身上的水漬、換上了新的裡衣之後,這才敢再一次將視線放到巫女大人身上。

  已經換上了素色裡衣的巫女大人,她那頭濕漉漉的黑發貼在肩上,從發絲中擴散開的水跡暈濕了衣物,見狀我提醒道:「您不用把頭發擦干嗎?」

  聞言巫女大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摸了摸自己的長發,又看了看我的頭發——依舊是干的。

  因為早在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裡子便已經為我盤好了頭發。

  現如今早已入冬,夜裡的溫度急轉直下,而以我的身體狀況,倘若在夜裡打濕了頭發,又會有很大的概率頭疼或是發熱,所以自從出現過一兩次這樣的情況之後,裡子便每次都會為我先將頭發盤好。

  可巫女大人卻是直接披著頭發下了水,再加上時不時將下半張臉都埋進水中的舉動,導致那頭弧度微卷的烏黑長發自她上岸之後便一直在往衣服上滴著水珠。

  「如果就這樣不管不顧的話,哪怕是您,也有可能會因此生病吧?」

  我還從未見過巫女大人生病的模樣——那會是什麼樣呢?

  一旦想到某個話題,便總會不自覺地延伸下去,這種習慣究竟是好是壞,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倘若只是詢問我現在的想法,我自然是不希望巫女大人生病的。

  順手拿起一旁的干帕子,我正打算為巫女大人擦干頭發,干燥的帕子擦過濕漉漉的黑發,往下滴落的水珠逐漸減少,但未過多時,我卻突然發現巫女大人似乎一直都在注視著我。

  面對面坐著的我們,因為擦頭發的動作靠得極近,巫女大人這時候的樣子,不知怎的,總讓人覺得有種透過我在回憶著什麼的感覺。

  這種視線總會時不時令我想起些奇怪的東西。

  倘若真的有「轉生」,那或許是我曾經的記憶也說不定,畢竟那些,全部都是我未曾經歷過的、未曾見到過的、也未曾感受過的,不知從何而來的記憶。

  繼續低下腦袋為巫女大人擦頭發時,我忽然又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情——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和巫女大人沒什麼關系,但若是仔細想想,便又會有些不太一樣的收獲。

  在我年幼時城中曾來過一位賣藥郎,雖說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我仍記得他的模樣——那副模樣,哪怕放到現在,也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奇特的樣子。

  不知為何,他那俊秀的面孔上竟畫著妖冶的花紋,便如浮世繪中那些艷麗而又浮誇的紋路,不僅外貌如此,連背著的箱子裡裝的藥也多得令人咂舌。

  甚至能讓人開始懷疑,他究竟是如何備得了這麼多種類的藥物?

  在種種難以理解的事情裡夾雜著的、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便是——那不是位普通的賣藥郎。

  雖然他本人一直這般自稱。

  那正是我又生病了的時候,病情來得過分迅猛,以至於連城中的醫師們都對我的狀況束手無策,甚至頗有一種盡人事聽天命的悲戚之感,無奈之下父親只好請來了曾偶然在街上聽說過的那位賣藥郎。

  那位賣藥郎前幾日才來到城中,現如今暫居在一家旅店中,聽城中的其他人說,他賣出的藥物似乎比起城中那些醫師們的還要有效。

  正因如此,在沒有更好選擇的前提下,那位不知姓名的賣藥郎便來到了城主府中。

  我那時候因病情而覺眼前發黑,哪怕睜開眼睛也不太能看清楚他的模樣,只有那幾道冶麗的花紋在第一面時便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裡。

  那位不知名的賣藥郎從藥箱裡拿出了不知名的藥物,他告知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雖說我的身體不能因此痊愈,卻也能夠勉強延緩衰敗的速度。

  這種時候換做其他人恐怕也會對他產生懷疑,畢竟賣藥郎不管是來歷還是身份都過於神秘,誰也不敢保證他開出的藥物究竟會產生什麼效果。事後我聽裡子說,父親本是不打算將那種東西喂給我的,但母親卻相信了賣藥郎的話,親自喂我服下了藥物。

  只因為……那位賣藥郎說不出藥物的名字,卻說出了我的病因。

  哪怕對於我的病因,他也只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奇怪到根本不足以讓他人理解任何東西——

  他說:「睦月姬會變成如今這般,是因為『咒』。」

  父親大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詛咒,他一面辯解著不論是自己還是妻子,亦或者我還是城主府中的其他人,大家都從未做過什麼壞事。

  ……但那些話只說到了一半。

  實際上是有過的——對他人做過的不好的事情。

  甚至嚴格來說,也不止是不好的程度,那種事情……足以令人產生怨恨了。

  「是……那個侍女嗎?」

  父親喃喃自語起來,面色發白地垂下了腦袋,而在我醒過來時,聽到的便是這樣的問題。

  「因為憎恨我們,所以在死後她的怨恨也留在了城主府中,甚至還要來報復我的女兒嗎?睦月這一次,是因為她嗎?」

  父親大人的表情,這時候著實有些瘆人。

  其實他口中的那個「她」,我大抵也已經知曉了。是那個曾讓我受了涼生病的侍女,自某一天後便再未出現過的她,結局如何也顯而易見。

  我下意識看向了賣藥郎。

  那個年輕而又冶麗的青年似笑非笑般看向父親,不知是嘲諷還是憐憫,只是一眼,便又將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忽然說:「您醒了,睦月姬。」

  話音剛落,父親也如夢初醒般收斂了面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表情,換上了平日常見的嚴肅,卻是放柔了聲音詢問我這時候感覺如何。

  「我……」剛一開口,便發現喉嚨干澀得過分,只能又閉上了嘴,接過侍女送來的溫水抿了兩口。

  這時候賣藥郎又開口解釋道:「是『咒』,而不是『詛咒』。」

  父親大人不明白其中的差別,這是極尋常的事情,我直覺自己應該能明白的,可仔細想想,記憶中卻絲毫沒有具體解釋的內容。

  所以說,「您覺得,什麼是『咒』呢?」

  我問他:「您所說的『咒』,究竟是什麼呢?」

  聞言賣藥郎似乎毫不意外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讓整張面孔都變得明朗了幾分。

  那位面上畫著艷麗花紋的賣藥郎告訴我:「『咒』是言語,『咒』是真名,『咒』便是您。」

  話音落下後四周一片寂靜,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我亦是似懂非懂。

  不知從哪個角落中倏然冒出來了奇怪的記憶,在神樂鈴揮動著響起祭樂之時,我主動握著另一個人的手,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我沒能想起來那個名字。

  「睦月姬?」

  耳畔傳來的聲音讓我猛然回過神來,眨了眨眼才發覺巫女大人在用略帶些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您在走神嗎?」

  我掩飾性換了一邊的頭發繼續擦著:「只是稍微想起了一些事情。」

  巫女大人實際上並非喜歡追根問底的人,但這時候她卻主動問我:「能為我說說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道:「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罷了……」

  「您不願意嗎?」她問。

  巫女大人的聲音很輕,但過於靠近的距離卻足以讓我聽得一清二楚,甚至還有略帶涼意的氣息擦過耳畔,留下的卻是耳朵發燙的窘迫感。

  「我……」


第42章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只是覺得您大抵不會想知道這些小事罷了。」

  不過既然巫女大人想要知道,那麼告訴她也沒有關系。

  可在我將年幼時的那場大病,以及那位神秘的賣藥郎曾對我說過的話悉數告知巫女大人之後, 巫女大人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怪異起來。

  那張昳麗的面孔上露出的表情, 似是擔憂又似思慮,但更多的卻像是某種難以言喻的、無法理解的……該說是怨憎嗎?

  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並非針對我的情緒,而更近於對纏繞在我身上那些揮之不去的、因體弱多病而導致的病氣。

  在緊蹙著眉頭注視著我的同時, 巫女大人又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很輕, 卻滿含著復雜的情緒。

  「你覺得痛苦嗎?」

  我一時間有些不太明白巫女大人問題中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麼,是現在的我?還是指那時的我?

  或許都有吧。但是——

  我思考了片刻,眨了眨眼反問她:「痛苦什麼呢?」

  或者換一種說法——我又需要為了什麼而感到痛苦呢?

  從小時候我便有所察覺, 因我的身體狀況所造成的影響, 對我產生的效果其實完全沒有多大。

  而事實上,其他人大抵也能感受到, 它們對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產生的效果才更加顯著——愁眉不展的父親和憂心忡忡的母親,無論是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所體會到的情緒都遠比我深刻。

  仿佛連同我未能產生的那些感情,也一並被塞進了他們心中。

  「因這具孱弱的身體而產生的痛苦,」巫女大人的聲音裡滿是我聽不懂的情緒,將她的嗓音壓得喑啞而又低沉:「不能跑也不能跳, 稍微做些什麼都會覺得難受, 甚至連在有風和太陽的時候外出這樣的小事都需要謹慎斟酌, 哪怕是多走兩步都有可能會喘不過氣……看到自己被困在這樣的身體中,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覺得難以忍受嗎?」

  巫女大人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那雙紅梅色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是想從我的眼神中看出我這時候的想法。

  這句話中所蘊含的情緒,遠比任何時候更加沉重低落——就好像,巫女大人也曾經歷過類似或者同樣的事情一般。

  通常來說也的確是這樣,人類只有在經歷了同等甚至更甚的痛苦之後,才能對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

  但是……

  我並沒有產生巫女大人所說的那些念頭。

  「為什麼?」

  她難以理解般問我,不知何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赤色的眸子裡瞳孔豎起。

  那是宛如瑰麗的寶石般純粹而又剔透的色澤,卻因眼底的神色而泛起陣陣波紋,甚至變得愈發暗沉。

  見到巫女大人露出這樣的神色,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解釋道:「大概是因為覺得這沒有任何意義吧。」

  想了想,也只有這種說法更加貼切我的心境。

  正因如此,我才未能感受到巫女大人所說的那些東西,也沒能與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一樣,時刻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憂心。

  「不論是身體的健康與否,還是其他的什麼事情,都不是能靠痛苦和難過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對她說:「況且我也從不覺得您說的那些是多麼難以忍受的事情。您看,巫女大人不也是因為怪疾而不能見到陽光嗎?」

  聞言巫女大人抿緊了嘴角,下墜的弧度讓她整張臉的神色都朝著不悅的方向開始移動了。

  我繼續說道:「但是巫女大人還是可以在沒有太陽的時候出來呀。所以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雖然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但是除去那些事情之外,也還有其他很多可以做的事,所以完全沒有到令人無法忍耐的地步。」

  巫女大人露出了怔愣的神色,深邃的紅瞳裡什麼情緒都讀不出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問道:「那如果你連現在能做的這些事情都無法辦到了,到了那種時候,也還會這樣想嗎?」

  我想了想,覺得將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說得太過肯定似乎也不太好,但以我這時候的想法而言:「既然您問的是現在的我,那麼現在的我也可以告訴您,我還是會這樣想的。」

  「我不明白……」話音未落,巫女大人便已經開口了,她握緊了手掌,發白的指節按在木質的地板上,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

  「不需要強迫自己去明白。」

  瞥見她握拳的動作,我將自己的手掌蓋在了她的手背上,慢慢揉開了她的拳頭——事實上,在我們的手掌相接觸的時候,她的力道便已經松卸下來。

  我握起她的手掌,不由得笑了起來:「人都會有無法理解的事情,也會有無法掌控的事情,要想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抓住,這樣的想法,才更會給自身帶來痛苦。」

  聞言巫女大人睜大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微微低下腦袋,將視線放在我們的手掌上——

  她將自己的手指慢慢地從我的指縫中穿插過去,十指交握後收緊了手掌。

  虛無的聲音遙遙而至,便像是穿過了層層隔閡,最後還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巫女說:「所以……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這並非提問,倒更像是某種感慨,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什麼一般,巫女大人的唇邊竟也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雖說我並不知道巫女大人究竟想明白了什麼,但看她現在的樣子——

  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吧。

  *

  當天晚上我睡在了巫女大人的房間裡。

  在我為巫女大人擦干了頭發之後,我們從溫泉回到了她的房間,在門口時我吩咐了裡子將我的寢具搬到巫女大人的的房間來鋪好。

  而在我們一起去我的房間裡取完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再一起前往巫女大人的房間時,拉開障門看到的便是兩副已經鋪好、擺在一起的寢具。

  氤氳在房中的燭光柔和了巫女大人的五官,或許也有因眼神的變化而產生的影響在其中,巫女大人這時候的模樣,讓我覺得,她比任何一個時候都顯得更加平易近人。

  甚至在發現我一直在注視著她的時候,巫女大人還會朝著我翹起細微的弧度,似是安撫般溫柔得過分。

  我不願打破這份少有的親密氛圍,便什麼話也沒說,只有角落中炭火的微光映紅了黑暗的夾腳,釋放暖意的木炭燃燒時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原本在溫泉中沁入的暖意,早在廊間又被寒風吹走了大半,我早在進來後便自己縮進了寢具內,又攏上了厚厚的被子,但穿著同樣單薄的巫女大人卻仍坐在榻榻米上,看起來似乎並沒有要立刻睡覺的意思。

  我靠在枕頭上望向正襟危坐的巫女大人,忍不住出聲打破了這時候的安靜:「您還不睡嗎?」

  聞言巫女低下腦袋看了我一眼:「您先睡吧,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睡嗎?」

  在巫女大人的解釋說完之前,我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您在做的,是很重要的、一定要現在就做完的事情嗎?」

  我努力睜開眼睛、微微抬起臉以便能讓巫女大人看清楚我這時候的表情——雖然之前是說過「不需要明白」這種話,但若是放到現在來說,我其實還是希望她能理解我這時候的想法。

  見狀巫女大人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掀開她的被子,也躺進了寢具中。

  我們這時候相隔的,也只有幾個腦袋那麼遠的距離,躺下時能看到是彼此露在被子外的腦袋,看著巫女大人這時候的模樣,我挪了挪身子,往她的方向靠攏了些。

  但即便如此,仍覺得似乎還有什麼沒做完的事,只是稍作思考,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於是我又問:「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嗎?」

  巫女大人怔了怔,像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畢竟以我們現在的姿勢,其實也已經是「一起睡」了。

  還不夠……

  我仍覺得不夠。

  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遠了。

  在剛才一起泡溫泉的時候,我才忽然明白之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比起遠遠地看著,我還是希望能更靠近巫女大人。

  所以——

  在巫女大人還沒有回答的時候,我大著膽子從自己的寢具中出來,鑽進了她的被子裡,探出腦袋時剛好看到巫女大人面上驚詫的神色,以及我們之間只余數寸的距離。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巫女大人的身體更僵硬了,就像是那時候我在溫泉中靠近她時的反應一般,像是抗拒、又像是……

  羞赧?

  但在我縮在她身側,詢問她是否可以的時候,巫女大人卻已經恢復了平靜的表情,輕聲道:「嗯。」

  不同於我所認識的其他女子,巫女大人的身上有一種很淺淡的香味,但並非是脂粉或香薰的味道,而更像是某種植物般、輕柔自然的氣味。

  因為太過清淡,也只有在這般靠近的時候才能有所察覺,以至於往常那般的相處中,我竟從未聞到過這股味道。

  但不知為何,躺在巫女大人的身側時,我卻忽然又生出了某種奇詭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就好像我曾經也與什麼人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哪怕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具體該是如何,但有一點敢肯定的是,從那個人身上傳來的味道,必定不似巫女大人這般。

  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因長年累月的熏染而沾上的、難以揮去的藥味。

  仿佛有什麼顛倒了一般的混亂感侵襲而來,卻又因巫女大人那無論如何也無法產生熱意的身體而變得冷靜,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眼尾,看到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滿印著我的面容。

  有什麼話不受控制般脫口而出了——

  「夜安,無慘。」

  然而巫女大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個令我無論如何也沒能想到的動作,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竟微微側過臉頰,那略帶涼意的嘴唇碰了碰我的手掌,在我受驚般將手縮回寢具中之後,巫女大人眯起了眸子,輕聲道:「夜安,睦月姬。」

  *

  不知是因為在從溫泉回房的路上吹了冷風,還是因為與巫女大人同榻而眠時被她身上的涼意所影響,第二日起來時我便覺得頭腦有些發燙,昏昏沉沉的打不起勁來。

  裡子對這種事情已經見怪不怪,甚至因為我常年小病不斷的緣故,她也被送去醫館學習了一陣子,所以這種簡單的病症哪怕不去請醫師來也能解決。

  但是當裡子將藥汁送來巫女大人的房間時,她的臉上卻不自覺露出了嫌惡的神色——仿佛深知那碗中的東西有多麼難以入口一般。

  我不由得開始懷疑起,巫女大人是否也曾因為她所說的不能見陽光的怪疾而被迫服藥治療,所以才會露出這般神色。

  但這種事情,總歸不太好開口。

  但在我喝完藥汁後,巫女大人所露出的微妙神色卻令人愈發在意起來。

  「不苦嗎?」

  她忽然問我。

  事實上,我已經有很久沒生病了。

  當然,這是相較於往常的頻率而言。在以往,我幾乎每個月都要病上那麼一兩次,雖說也不是什麼嚴重的病情,但偶爾還是會因此驚動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

  慌亂下請來醫師們進行治療,稍有好轉後又會舊病復發,我的身體便一直是持續重復著這一過程。

  可這次的病情到來時,卻是已經距離上次過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了——自從巫女大人來到城中之後,我還是頭一次在她面前顯現病容。

  實際上母親也曾在前幾日又光顧了我的院子——她只是在庭院中站了一會兒,沒有叫侍女過來告知我,也沒有進入我的房間。

  我是在事後聽到了裡子的傳達,才知曉母親一直認為我的身體能夠有所「好轉」是因為巫女大人的緣故。

  不僅如此,聽裡子的說法,父親大抵也是如此認為的。

  也不奇怪他們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既然醫師們已經無法讓我的身體痊愈,那麼將希望寄托於神佛也並非是難以理解的行為。

  更何況——大家皆是有目共睹,巫女大人的到來的確對「祛除邪祟」有所作用,既然這樣的話,那麼一直讓她留在城主府反倒是好事。

  可看著巫女大人面上露出的神色,聽到她詢問我藥汁是否苦澀的聲音,我便能夠明白——巫女大人並未對我做任何事情。

  只是巧合罷了。

  我搖了搖頭,又將身體縮回了寢具內,看到巫女大人垂墜在身側的長發,卻不由得伸出手捻了捻。

  巫女大人挑了挑眉,卻未將頭發從我指尖拉出來,也沒有動身遠離我,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任由我動手動腳。

  白日裡的溫度雖比夜裡更高些,但還是要依靠炭火取暖,喝過藥後舒服些的身體加上四周暖洋洋的溫度,很難不讓人犯起困來。

  不知何時睡著的我,醒來後才發現自己竟一直抓著巫女大人的發尾——看來是睡覺前沒能放手,所以便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再次醒來。

  不過……

  「您為什麼不把我的手拿開呢?」

  我略感歉意道:「這樣對您來說一定很不舒服吧?抱歉。」

  聞言巫女大人隨意地移開了眼睛,只說了聲:「無事。」

  那些與我截然不同的帶著卷曲弧度的長發,隨意散落在巫女大人身側時的模樣,雖說的確很美麗,但有時候恐怕還是會有些礙事吧?

  思及此處,我取來了木梳,坐在巫女大人面前時湊近了她:「我來為您梳頭吧?」

  聞言巫女大人眼尾微微上挑,卻似乎並未意外,反倒是毫不抗拒地轉過了腦袋,將那頭漂亮的長發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其實並未學過如何挽發,但在以往裡子為我梳頭時,我曾從銅鏡中看到她的動作,再加上以前仍和母親住在一個院子裡時,偶爾去母親的房間裡,能看到侍女們正在為母親挽發的場景。

  並非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按照記憶中的樣子為巫女大人挽上了母親曾梳過的發型,將那頭微蜷的黑發盤起後,只有鬢角落下幾縷碎發,落在潔白如玉的面孔上,更襯出一種令人驚心的美貌。

  但很快我便意識到,這種發型也只能在我與巫女大人二人獨處時梳起——這是已經嫁為人婦的女子才會挽起的發型。

  巫女大人必定也是知曉的,但為了不擾毀我的心情,卻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任由我打扮著。

  是因為在意我,將我視作重要的友人,正如我喜歡她一般喜歡著我,所以才會任由我對她做著這些事情。

  我所擁有的,是這世間第一個令我極為在意,卻也回應了我的在意的友人。

  滿浸在心裡油然而生的喜悅中,我放下梳子,拿來銅鏡讓巫女大人欣賞自己這時候的模樣。

  不知她是否看清楚了自己的樣子,但那雙紅梅色的眸子望向我時,卻將我的倒影清晰地刻在了眼底。

  我一時沒忍住,又想要逗逗巫女大人,便將手中的梳子塞進了她的手中,道:「您能為我也梳一次頭嗎?」

  聞言巫女大人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手中的木梳,又看了看我,露出的似乎是有些為難的神色。

  我頓時明白了:「您不會嗎?」

  聽到這話,巫女大人卻正了神色反駁道:「只是不怎麼熟練罷了,你……你轉過來吧。」

  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實際上巫女大人的動作卻比「不怎麼熟練」更加生疏,甚至可以說是從來沒碰過這種東西,以至於連最基本的梳理都無法做好。

  因睡覺而導致的糾纏在一起的發絲,直接被巫女大人粗/暴地扯開,因此而牽動的發根和頭皮,甚至能讓人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但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只是……巫女大人似乎在嘗試著為我梳起同樣的發型,得到的結果卻是歪歪扭扭,顯然是失敗了。

  「也很好看呀。」

  我捋了捋臉頰兩旁的幾縷碎發,讓自己盡量看起來自然些:「巫女大人已經做得很好了。」

  聞言巫女卻蹙起了眉頭,伸出手想要拆掉這個發型,卻被我搶先一步按住了頭發:「真的已經很好了。」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告訴她說:「我很喜歡。」

  我環住了巫女纖細的腰肢:「只要是巫女大人為我做的,我都一定會喜歡的。」

  聞言巫女大人本想拆掉發型的手往下落了落,放在了我的背脊上,略帶涼意的手掌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脊背。

  過了好一會兒,巫女大人忽然開口道:「但我想給你更好的。」

  在我還沒來得及回應的時候,巫女大人便補充道:「你也值得更好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分明是極為溫柔而令人感動的話語,但我卻無端覺得有些詭譎,甚至能從巫女大人放在我背上的手掌感受到某種沁入骨髓的寒意。

  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之後過了很久我才反應過來,這時候的巫女大人,或許一點也不高興——她更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仿佛只要我一點頭認可,便又會讓她的心情急轉直下。

  但這時候的我卻下意識忽視了那份怪異的感覺,只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在這時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覺得巫女大人已經足夠好了。」

  我從她懷中抬起腦袋:「或許實際上來說,更好的東西確實是存在的,但在我眼中,只要是巫女大人給我的,那就是我所認為的最好的了。」

  聞言巫女的身體仿佛在一瞬間變得僵硬起來,連同本在輕撫著我的脊背的手掌,也輕輕地顫抖起來。

  她沉沉地注視著我,忽然笑了起來,主動低下腦袋,用自己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你真的是這樣認為嗎?」

  帶著涼意的氣息落在我的面頰,長長的睫羽幾乎能撲打在我的眼皮上,巫女大人半闔著眸子,嘴角的弧度惑人而又旖旎。

  我下意識點了點頭,動作時也帶動了巫女大人點頭。

  「那麼……」巫女大人仍是伸手拆掉了那個歪歪扭扭的發型,她一面動手,一面貼著我的臉頰,嘴唇幾乎貼在我的耳朵上,流瀉而出的聲音便如吟詠著動人的和歌。

  「我以後一定能做得更好的,」巫女大人貼在我耳邊輕聲道:「所以每一次,我都會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這既是承諾也是誓言,是聯系著彼此感情的「咒」與「緣」。


第43章

  正如巫女大人的承諾所言, 那之後她也時常為我梳頭,手法從一開始的生疏到後來的嫻熟,統共也只花了十余日罷了。

  仿佛已經成了某種習慣一般, 巫女大人收手示意已經完成之後,我看著銅鏡中自己的倒影,左右側了側臉——那上面已經絲毫看不出第一次那般凌亂的痕跡。

  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挽起的頭發,我下意識稱贊道:「您很有天賦呢,只是花了十余日便能做到這種地步了。」

  聞言巫女大人沉默了一下, 抬起眸子看著鏡中我的模樣, 卻是慢慢開口道:「有遠比我天賦更加出眾的人。」

  我怔了一瞬——這句話中的意味深沉, 遠不如她表面上說出口那般輕松。

  巫女大人時常會讓我覺得不解的原因也有這其中的一部分,我能隱約察覺到, 每當她提及某個人的時候,自身總會陷入難以理解的糾結中。

  像是在懷念著、可又並非純粹的思念,倒更像是摻雜了過多的復雜情感後, 連自己也無法判斷出究竟是什麼正在占據上風了。

  而那個人是誰,憑我的直覺來看——

  大抵就是她曾經戀慕過的那個人吧。

  每次提及那人的時候,巫女大人的神情都不會是同一種模樣, 有時她會露出溫柔而恍惚的神色, 可有時卻又是握緊了拳頭面色陰沉,讓人實在不明白她究竟對那個人懷抱著怎樣的感情。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巫女大人忘不了那個人。

  正因為無法忘記,所以才總會在不經意間, 甚至是連自己都未能反應過來的時候, 又談起了與那人有關的事情。

  便如現在。

  我直覺巫女大人口中所說的比她更有天賦的又會是那個「她所傾慕之人」, 按理來說這時候我最多也只該是有些好奇而已,可不知為何,心底裡卻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心情,而產生這種心情的原因,其實也已經一目了然。

  明明一開始還不怎麼在意她口中的「那個人」,可相處的時間越長,聽到的次數越多,反倒是越不想聽到有關於那個人的事情。

  或許是某些人心都會產生的占有欲在作祟,哪怕在巫女大人心目中,我與那人的地位截然不同,我仍是不想從她口中反復聽到她所在意的其他人。

  只是……這樣的念頭,總歸也只會留在心底裡罷了。

  大抵是我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了,也不知巫女大人想到了些什麼,竟主動問我:「你不好奇我所說的是誰嗎?」

  哪怕她問了我這樣的問題,我也只是輕笑了一下,回答道:「如果您願意告訴我的話,自然會跟我說的。」

  聞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紅唇微啟,就在我以為她會主動開口告知我那人究竟有何等天賦時,巫女大人卻說:「睦月姬的天賦也遠勝於常人了。」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為何突然便說到了我身上。

  巫女大人繼續說:「只是聽我彈奏了一遍的曲子,便能在隔日完整地奏出,哪怕此前從未幫任何人挽發,也能在拿到梳子時便做得宛如練習過許多次一般。」

  她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眸底的色澤流轉著瑰麗的光彩,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又平添了幾分靡艷之感。

  我眨了眨眼睛,「您怎麼知道我此前從未幫任何人挽發呢?」

  明明也只是在城主府中生活了數月而已。

  聞言巫女大人面上的神色凝滯了一瞬,卻又以極快的速度重新調整好,別來眼睛回答道:「只是偶然間聽侍女們提起過罷了。」

  可巫女大人與我同住在一個院落,平日裡除了送飯的侍女也沒幾個人會踏足此處——更何況除了剛開始的幾天外,後來的日子裡我和巫女大人都幾乎是寸步不離,甚至連夜晚入睡也是同榻而眠。

  所以說,她是從哪個侍女口中得知的呢?

  雖說覺得有些奇怪,但畢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可巫女大人的反應卻顯得不太正常,連和我說話時的語氣也變得怪異起來。

  「您不舒服嗎?」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巫女大人抬起手掌扶了扶自己的額角,「實在是失禮了。」

  我本想再多問問她到底是哪裡不舒服,但巫女大人這時候卻像是不願待在我身邊一般,對我說想要自己休息一下,便從我的房間裡推開障門,消失在了我的視線內。

  雖說這種說法有些奇怪,但巫女大人離開時的模樣,總覺得……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大抵是我的錯覺吧。

  *

  連著好幾日,巫女大人都像是在刻意躲著我一般,不僅我去敲門時對我說自己身體抱恙,連我提出讓裡子為其進行診治時,她也只回答說休息幾日便可以了。

  這分明就是不想見到我罷了。

  我回憶起那日所發生的事情,左思右想也沒能弄明白究竟是什麼地方讓巫女大人生氣或是難過了。

  但正當我坐在房中嘆氣時,卻有母親身邊的侍女敲響了我的障門。

  「睦月姬,夫人請您去廳中一趟。」

  聽到這聲,我略有些意外,母親已有許久未曾讓人請我出過房門,現在卻讓我去廳中……

  我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反問道:「母親大人又說是所為何事嗎?」

  門外的侍女平靜地回答:「並未說明。」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頭,忽然想起了什麼:「那麼……是來了什麼客人嗎?」

  或許又是如往常一般,那些京中的貴族們說起想要見我,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也不好推脫。

  而侍女也給了我肯定的回答:「確實來了一位客人。」

  就在我猜測那位客人的身份時,侍女卻補充道:「那位客人,似乎是一位賣藥郎。」

  我愣了一瞬,正在開門的手也頓住了,障門半開時看到門外侍女的臉,追問道:「那位賣藥郎是不是臉上畫著紅色的花紋,背著一個大木箱?」

  聞言感到詫異的人變成了侍女,她點了點頭,似是不明白我為何會知曉這些。

  也難怪她不認識,畢竟離那位賣藥郎上一次來到城中,也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後來的侍女,大多是不知曉此事的。

  既是如此,那也沒有再多詢問的必要,當我換好衣物來到廳中,便一眼看見了那位打扮奇特的賣藥郎。

  「許久不見,睦月姬近來安好?」

  青年俊秀的五官被那些深紅的花紋襯得愈發艷麗,微微翹起的唇角顯露出優雅的弧度,嗓音輕柔。

  我點點頭,在母親大人朝我伸出手時,在她身旁坐下,答道:「勞您掛心,一切安好。」

  雖說已經過去許多年,但不知是我的記憶不太清晰,還是歲月的確未能在他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跡,我竟覺得眼前的賣藥郎與多年前相比竟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略微幾句寒暄之後,我便沒再開口說話,只是聽著父親大人旁敲側擊般向賣藥郎詢問我的身體狀況,然而得到的回答也皆是模棱兩可。

  幾番來回之後父親大抵也明白了賣藥郎的意思,便不再對此事過多詢問,而是在聽到賣藥郎應允會留在府中住上幾日後,便告知我們要去繼續處理事務了。

  父親大人一走,母親大人似乎也不怎麼能打起精神了,見狀我主動開口道:「母親大人若是累了,便先回房中休息吧。」

  沒有拒絕我的提議,母親大人回房之後,除開侍奉在側的侍女們,廳中只余下我與賣藥郎。

  在我開口之前,賣藥郎主動道:「我恰巧從此處路過,便打算順便進來拜訪您。」

  我眨了眨眼睛,不太能明白他這句話:「您是刻意來看我的嗎?」

  聞言賣藥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是也不是。」

  腦袋裡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令人稍微有些在意。

  我又想起了年幼時的事——是第一次見到賣藥郎的時候。

  那時我只有幾歲大,房間裡擠滿了緊張的侍女們,父親大人因難以遏制自己的心情而選擇去庭院中稍作冷靜,母親大人因為擔心他也一起出門了。

  房間裡除了那些侍女們,便只剩下我和賣藥郎。

  說來也有些奇怪,分明我才剛從病中醒來,但神志卻意外地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賣藥郎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對他說:「你在看什麼?」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時候為何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分明賣藥郎看向的是我的方向,但在那時候的我看來,他卻並不在看我。

  「我在看您現在未能看到的東西。」

  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我忘記自己那時是如何回答了,也忘記後來發生了什麼,甚至不記得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是何時回到房間的。

  只知道,我在不知名的時刻裡想起了某些東西,卻沒能想起一個人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您當初有對我說過這句話嗎?」

  思緒回到現在後,我忽然問起了賣藥郎。

  誰料他竟搖了搖頭,「我從未對您說過這句話。」

  那麼這話……是誰說的呢?

  疑惑只困擾了瞬息,便被賣藥郎的聲音打散,他忽然問我:「您已經明白了嗎?」

  這個問題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稍作思考,我便已經清楚他所指的是什麼事情。

  賣藥郎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他問我:「您有在意的東西嗎?」

  是在說出了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咒」之後。

  而那時候我卻沒能給出答復。

  父親和母親都在我身邊的時刻,倘若將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對他們而言顯然並非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並非不愛他們,只是覺得……自己對他們的感情,遠不如他們在我身上傾注的心血。

  這是不對等的。

  所以在那時,哪怕賣藥郎已經對我的心知肚明,也依舊沒有戳穿我像是沒能聽懂這句話一般的沉默。

  但在這個時候,他卻再次提及了這個問題。

  而我給了他回答。

  我告訴他:「有。」

  仿佛未蔔先知一般,賣藥郎詢問道:「是因為遇到了什麼人嗎?」

  我點點頭,對他說:「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我將巫女大人視作最要好的朋友,並且相信她必定也是以同等的心情對待我。

  但心底裡冒出的聲音,卻讓我開始有些動搖了。

  因為我想起來了那個名字——那個在許多面前便應該想起,卻一直模糊不清的名字。

  「那個人的名字是什麼呢?」

  「是……無慘。」

  我回答道:「那是位極為美麗的巫女大人。」

  聞言賣藥郎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卻開口詢問我:「您喜歡她嗎?」

  沒有絲毫猶豫,我點了點頭,「那是我唯一的友人。」

  聞言賣藥郎注視著我的眼睛,半晌卻突然問道:「她也是這樣想的嗎?」

  我點了點頭,但幅度卻比上一次小了些。不過以巫女大人平時的表現來看,不管怎麼說也肯定是將我視作唯一的吧?

  然而這時候,賣藥郎的神色卻似乎有了細微的變化,他半斂起眸子,輕聲道:「如果被名為『誤會』的咒所束縛,那麼將會迎來的,也必定是悲哀的結局。」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竟覺得賣藥郎這時候的語氣中半斂著憐憫。

  我沒有要質疑巫女大人的意圖,只是覺得……似乎有哪裡出了問題。

  在我與賣藥郎的對話中,似乎總有些不太一致的地方。

  「但我與巫女大人之間並不存在誤會。」我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也一直都會是最好的朋友。」

  聞言賣藥郎面色沒有絲毫變化,仍是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柔和的五官總會給人一種容易親近的感覺。

  「既然您的想法是這般……」賣藥郎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剩下的內容我沒有聽清,也不覺得有一定要聽清的必要,便沒在繼續執著於此了。

  * *

  有關於賣藥郎的到來,受到影響最明顯的其實是城中的侍女,哪怕是我也發現了這一情況——自他來到城中,未過幾日,大半的侍女便都已經對其十分親近。

  大抵是其溫和體貼的性格使然,所以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與城中的其他人親近起來。而這種事情,大抵永遠也不會發生在另一位客人身上。

  我說的正是巫女大人。

  來到城中已經數月,甚至從未與除我外的任何人有過「交談」這般普通的往來,我這時才發現,對巫女大人而言,我所占據的位置似乎完全配得上我心中所想的我們之間的關系。

  可自那日不知為何事而避開我之後,我們見面的次數便屈指可數了,更何況在賣藥郎來到城中以後,我還愈發覺得巫女大人像是連為我打開障門也不願意了。

  這時候我便想起了賣藥郎所說的話。

  倘若是因為什麼誤會,導致我與巫女大人之間的感情受到影響……

  那麼她在某天忽然來向我告別,便如賣藥郎一般再也不知道是否會有下一次見面——這種事情,只是稍微想想便足以讓我無法安定下來。

  於是在想清楚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麼避免那一天到來之後,我在夜裡再次敲響了巫女大人的障門。

  站在門口聽到裡面傳來不甚清晰的回答聲。她本又是以身體不適拒絕我,但我卻沒有因此而像往常那般自行離開,反倒是未經她的許可自己拉開了障門,從門縫中鑽進了她的房間。

  若是以往,在做出這般舉動時我甚至完全不需要思考巫女大人會有什麼反應。但是現如今卻連邁開腳時的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總覺得自己這時候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

  視線內,巫女大人背對著我坐在矮桌前,桌上燃著的蠟燭映出她的身形,將那個朦朧的輪廓投墜在木質的地板上。

  我進門的動作肯定已經落入了她的耳中,但巫女大人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仍是背對著我,像是什麼也不知道一般坐在那裡。

  我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慢慢地坐在了她的影子裡。

  又做了好一會兒心理准備,才輕聲開口喚她:「巫女大人?」

  在我主動發出了聲音之後,巫女大人仍是沒有任何反應,落入我眼中的只有那個纖瘦單薄的背影。

  這時候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在什麼時候,我也曾這樣坐在某個人的影子裡,看著他沉默地背對著我,什麼話也不說、什麼動作也沒有……甚至連生機也望不見幾分。

  「您是在生氣嗎?」

  我開口問她。

  聞言巫女大人的脊背似乎輕微地動了動,卻依舊沒有轉身。

  我稍微有了點底氣,試探性地問她:「難道是因為我說了什麼話嗎?」

  我的聲音停止後,沉默的氣氛開始在房中擴散,昏暗的燭光氤氳在和室裡,冬日帶來的森森寒意沁入皮膚,令人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其實我進來時便發現了,巫女大人的房間沒有點燃木炭。

  並非是沒有,我能看到盛放木炭的火盆被放在遠離寢具的角落裡,也大抵能夠猜到原因——巫女大人,似乎不大喜歡在房間裡燃起木炭。

  那時候從溫泉回來,房間裡也是這般寒冷,是因為我抱著自己的肩膀摸了摸,所以巫女大人才會將點燃木炭。

  在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自然不會做這種讓自己覺得不喜歡的事情。

  雖說不明白造成這一習慣的原因,但從巫女大人的舉動來看,她對我的在意程度,必定比表面上那副冷淡的模樣更深。

  見狀我繼續問:「那是因為什麼事情呢?」

  巫女大人依舊沒有答復,一動不動的模樣令我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如果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您才變成這樣,那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呢?」

  我也無法理解了。

  而這句話依舊沒有得到回答。

  我沉默了片刻,最後開口道:「無慘,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不只是我之前的話累積到了一定程度,還是這句話戳中了她的某個點,巫女大人終於轉過身來,血色的眸子注視著我的眼睛,微微蜷起的長發垂墜在身側。

  「睦月姬。」巫女大人輕聲開口,說的卻是與我的提問完全挨不上邊的話題,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想出。

  她說:「我聽說前幾日城中來了位賣藥郎。」

  聞言我也怔了一瞬,不太明白為什麼忽然會提及另一個人。

  可既然巫女大人開了口,那我也只能回答:「是的。」

  「您覺得,那是個怎樣的人呢?」

  巫女大人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令人無端有些心驚。

  我眨了眨眼睛,遲疑了一下:「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聞言巫女大人蹙起了眉頭,顯而易見的不悅顯露在臉上,我頓時意識到自己似乎不應該說那種話,便補充道:「但在我看來,巫女大人遠比他要溫柔得多。」

  巫女大人臉上的表情倏然變得有些微妙。

  她眉頭緊鎖,帶著質疑意味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沒必要用這種話來討好我。」

  會說出這種話也恰恰證明了,巫女大人對自己的脾氣其實很有自知之明。

  但是——

  「我沒有在討好您哦。」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指尖,冰冷的觸感在本就寒冷的天氣中愈發凍人:「雖然您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生氣,還總是時不時對我露出冷淡的臉色,絕大部分時候都會讓我覺得難以揣摩……」

  聽到這裡,巫女大人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黑沉沉的陰郁爬上了面容,仿佛下一秒又要讓我立馬離開她的房間。

  但在那之前,我握緊了她的手掌。

  「我之所以會對您產生感情,自然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巫女大人的表情倏然變得有些呆愣起來。

  她低頭看了看我們交叉相握的手掌,正欲開口:「所以你……」

  「所以我會喜歡您,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我接著她的話說:「因為您會用那種令我不得不在意的眼神看我,也會對我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更會為了我而勉強自己做著實際上並不喜歡的事情。」

  我傾過身體靠近了她,干脆摟住了她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肩頭,湊到她耳邊輕聲詢問道:「我們能和好嗎?」

  雖然我最後還是沒弄懂巫女大人心情變化的原因,但結果總歸是令人滿意的。

  在我這般詢問過後,巫女大人也回應了我的擁抱,輕輕地嗯了一聲。

  而巫女大人也終於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第44章

  那之後沒過幾天, 賣藥郎便來向我辭行,侍女過來告知我此事時,恰好巫女大人也在我的身邊,便與我一同來到了廳中。

  賣藥郎已經在這裡等候多時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巫女大人出現在賣藥郎面前時,藥郎的表情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 卻在被我捕捉到之前又極快地掩飾下去了。

  就好像……他們也是認識的一樣。

  我愣了愣, 下意識側過臉看了看巫女大人的臉色,卻只看見那張昳麗的面容布滿陰沉——仿佛是看到了什麼極為不喜的東西一般。

  我不太能理解為何會出現這種場面。

  仍是注視著她的側臉,我伸出手碰了碰巫女大人的手背,她才如夢初醒般收斂了面上的神色, 復而坦然自若地側過臉看向我:「怎麼了嗎?」

  就好像剛才我所看到的那些都只不過是錯覺一般。

  我遲疑了一下, 最後還是回答道:「沒什麼。」

  仿佛沒有看到我們之間細小的舉動, 藥郎安靜地站在門口等著我們走近, 才開口同我問好。

  似乎真的只是想與我告別,賣藥郎沒有半句多余的話語, 也沒有半分遲疑猶豫,甚至我出於對天氣的擔憂而對其進行挽留的時候, 他也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可現在正在下雪。

  厚重的雲層將太陽的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沒能投下來半分陽光——這也是為何巫女大人能同我一起從院子裡出來的原因。

  事實上, 地面已經開始有了積雪的痕跡,並且按照現在的天氣情況來看, 接下來的幾日恐怕也不會有放晴的跡像。

  「您真的要在這種時候離開嗎?」

  出於對其安危的考慮, 我忍不住又問了一遍:「若是一直下雪, 也不便於行走吧?」

  哪怕我這般詢問了,賣藥郎的神色依舊沒有太大的變化,仍是點了點頭,對我說:「近幾日多有叨擾了。」

  沒有多做停留,在說完這話後,賣藥郎便如來時那般背著他的藥箱離開了城主府,我看著他慢慢走遠的背影,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可當我將視線移向身邊之人時,卻看到巫女大人望了望那位賣藥郎離開的方向,眯了眯血色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將自己的手指插/入她的手心,「您又怎麼了嗎?」

  這時候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所以想要對她說什麼也無需要再多顧忌什麼:「從侍女過來告訴我藥郎要離開的時候,您的臉色就變得奇怪起來了。」

  聞言巫女大人斂了斂眸色,開口道:「已經沒事了。」

  我不太相信,依舊盯著她。

  「真的沒什麼事情了。」

  巫女大人甚至還安撫似的在我面前露出了幾分笑意,看樣子是真的不打算對我多說些什麼了。

  既然這樣,我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的必要。便和巫女大人一起回到了房間裡,讓自己滿浸在炭火燃起時所產生的溫度中。

  大抵又是因為我的緣故,巫女大人的房間裡也總會燃著炭火,所以每次我去往那裡的時候,所感受到的也總是暖和的溫度。

  雖說只是些細微的變化,但對我們而言,卻更像是一種無聲地交談,巫女大人用行動在告知我,她對待我的態度,也是一樣認真而在意。

  但這樣的融洽也只維持了數日。

  細雪輕輕地墜落在地面,庭院中的櫻樹早已掛滿了白霜,地面滿是潔白的雪色,母親大人忽然來到了我的房中。

  她身上帶著從門外帶來的寒意,在門口脫掉了外衣,又在火盆旁驅散了身上的寒氣,這才來到我面前。

  「睦月。」母親在我面前坐下,將手掌輕輕地疊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上的神色柔和:「我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見她露出這般罕見的、甚至可以說是帶著些緊張雀躍的神情,我也不由得有些好奇了:「是什麼事情呢?」

  畢竟,母親已經很久沒有在我面前露出除悲傷外的情緒了——哪怕她在外表上的掩飾動作再多,也無法遮擋藏在內心的真實想法。

  我是由衷地為她能有所改變而感到高興。

  在我這般詢問後,母親大人卻並未第一時間開口,而是看了看我的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背。

  不同於我常年難以暖和起來的指尖,母親大人的手掌很溫暖,不屬於我的溫度從另一個人的皮膚傳遞而來,令我不由得有些怔愣。

  我已經太久沒有握過除巫女大人外其他人的手掌了——從她的手心裡傳來的溫度,是與巫女大人冰冷的掌心截然相反的觸感。

  母親頓了頓,似乎是在思考著應該如何開口一般,過了片刻,她才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說:「你也已經到了適婚的年紀了……」

  我本以為母親大人又是在憂心我的身體狀況,但通常來說她說出這種話時,絕對又是滿懷著憐惜與傷感。

  可我這時卻沒能從她身上感受到這些。

  仔細思考之後便能夠發現,母親大人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更多的是帶著些猶豫和躊躇。

  換一種角度想想,又像是在猶豫中夾雜了一絲絲欣慰的心情。

  復雜得不太好用語言來進行描述。

  而這對於母親來說,顯然是極為不同尋常的表現。

  我沒有催促她,也沒有猜測些什麼,只是等待著她的後文。

  母親大人抬起眼睛看著我,忽然道:「你父親為你答應了一門婚事。」

  「……」

  我沒能說出話來。

  這句話落入耳中的時刻,甚至讓人有些懷疑是否聽錯了聲音,但視線內所看到的母親大人的表情卻不似作假,也就是說……確實是實情。

  她說父親大人為我定下了婚事。

  可是——

  「為什麼?」

  我不明白。

  為什麼突然間就要做出這種決定呢?

  我甚至早已做好了不會迎來這一天的准備,雖然對我而言,是否有這麼一天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明明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希望能看到我出嫁的那天,所以興致勃勃地為我張羅挑選著合適的對像,但在嘗試著與那些人稍稍來往後,最後的結果也都是不了了之了。

  並非只是出於對方的看法——對方因無法接受我的身體狀況而拒絕的情況時有發生。

  但更多時候,也有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覺得我似乎對那些人不太感興趣,所以最後還是為我拒絕了那些東西。

  但現在母親大人卻突然告知我,父親大人已經為我定下了婚事?

  這種事情,未免也太過出人意料了。

  哪怕是我,一時間也有些轉不過彎來了。

  母親大人顯然也料到了我會這般詢問,仿佛早有准備一般,她握緊了我的手掌,對我解釋道:「這次和以往是不一樣的。」

  我有些疑惑起來。

  母親繼續說:「對方是京都的貴族,因為許久之前曾偶然見過你一面,所以一直都念念不忘,甚至因此思念成疾,所以才會派了侍從前來告知我們,他希望能與你共結連理。」

  聽完這話,我忽然有些明白母親的想法了。

  之前我所見到的那些人大多身體健康,最壞也不過是疏於鍛煉以至於有些瘦弱,和我生來體弱多病的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

  但是……

  這一次的情況比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特別。

  母親大人這次告知我的所謂「婚事」,另一方也與我有著相似的處境。

  他有著同樣因病情而孱弱的身體。

  父親大人的想法究竟如何,我這時候不太能揣摩出來,但母親大人的想法很簡單——在她看來,只要是她覺得能讓我「獲得幸福」的事情,她都會義無反顧地為竭盡所能。

  我很感激母親大人對我的疼愛,也很感激那位我並不記得是何時見過的貴族公子送來的和歌,但是——

  我並沒有這方面的心思。

  若是數月之前母親前來告知我,要讓我嫁去京都,那麼我絕對不會有任何想法——從一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時候的我,必定會這般想著,然後點頭同意母親大人告知我的決定,並安靜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但是,這時候我卻忽然想要拒絕了。

  因為不想離開。

  並非是不想離開這座城池,也並非是不想離開自己的院落,更不是不願意離開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身側。

  而是……我曾與巫女大人許下承諾,我們會一直都待在這裡。

  而巫女大人也一直都在信守著這個承諾。

  此前我從未拒絕或是反駁過母親大人做出的任何決定,也從未質疑過他們對我說的任何一句話,但是現在,我卻反問她:「一定要這樣嗎?」

  母親大人大抵還沒聽出來我話語中的猶豫和抗拒,只是點點頭,面上略微帶著笑意。

  她摸了摸我的臉頰,詢問道:「睦月是想要穿我那時候的白無垢,還是另找人再做一身呢?」

  她想得遠比我要多得多,也更詳細得多。

  母親大人甚至不需要我的任何回答,她自己便能夠告訴自己:「還是另做新的更好些吧?城中也有許多技藝高超的裁縫,要一起去看看……不,讓他們都帶著布料過來吧,正好也多給你做幾身衣服……」

  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母親大人甚至連儀式的細節都開始思考起來,像是完全沒有想到——我甚至還沒有點頭同意這門婚事。

  「母親大人。」

  我喚住了她,打斷了她自言自語般的話。

  「我不想要。」

  母親頓時愣住了,像是沒有聽清楚我在說些什麼一般,她睜大了眼睛反問我:「睦月?」

  沒等我繼續開口,她便又開始絮絮叨叨:「雖說我那時的白無垢也沒什麼不好,但總歸還是覺得,應該給你……」

  母親大人徹底誤解了我的意思。

  「我說的是,我不想嫁出去。」

  我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不想要這門婚事。」

  聞言母親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似乎是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會有說出這種話的一天,她面上的表情幾經變化,最後仍是難以置信。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過了好一會兒,房間裡的寂靜沉默持續了許久,母親大人才開口打破了這份詭譎的安靜:「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我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只是抵著腦袋。

  母親的聲音變得低落了許多:「我以為你會高興的,睦月,你為什麼不願意呢?是因為不想離開城中,還是因為已經有了……」

  說到這裡,母親大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異樣一般,卻沒有說出來,而是不留痕跡地轉變了話題。

  「可是你父親已經應允了對方,甚至給你們定好了日子,只要等到春節過後天氣溫暖起來了,你們就可以……」

  聞言我忽然怔住了。

  春節……嗎?

  等過了春節便成婚什麼的,總覺得……似乎在更早之前或是更晚之後的某個時刻中,也曾有人這樣對我說過。

  我忽然便覺得,就這樣答應了也沒什麼關系。甚至可以說,我隱約希望著那一天的到來。

  與其說我是期待著見到那個人,倒不如說,我只是在期待著那個時間的到來。

  原因也很簡單——那個所謂的春節,比之我與巫女大人的約定,倒像是更為重要一般。

  便像是我在其他的什麼時候也曾與與人許下過約定——是過了春節,便要成婚的約定。

  只是想到巫女大人,我卻又沉默起來,沒有抬起臉看母親這時候的表情究竟如何,只是推說自己不太舒服,便讓母親暫且離開了我的房間。

  而需要找這種借口的原因也很簡單——

  我去找巫女大人說了這件事情。

  告訴她父親大人為我定下了婚事,甚至連日子也已經決定好了。

  我有些遲疑地補充道:「母親大人今日才告訴了我這件事情。」

  坐在我面前的巫女大人低垂著腦袋,面上的神色因低下頭時投落的陰影而變得晦暗不明,見她半晌沒有回應,我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聽到了一句提問。

  「你答應了嗎?」

  我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擺,沒有說話。

  未能聽到回答的巫女大人猛地抬起臉,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早已豎起了血色的瞳孔,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覺得巫女大人這時候的樣子格外危險。

  仿佛質問一般,她說:「所以你要成婚了,對嗎?」

  當她這般詢問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遍體生寒。

  雖說外面的庭院中仍有細雪紛紛揚揚,但房間內分明燃著炭火,微紅的火光所帶來的溫度氤氳在房間裡,按理來說絕不會讓人有這種感情才對。

  我輕聲開口:「父親大人已經答應了。」

  雖說平日裡似乎事事都會順著我的心意,但事實上,我也很清楚,父親大人做出的決定,絕不像母親那般受感情驅使。

  他必定是覺得,這樣做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才會同意這門親事。

  而作為城主的父親,他所能想到的是什麼,我大抵也是能夠明白的。

  事實上母親大人也只是來告知我事情的結果,哪怕我對她說了沒有這方面的意願,她也會在父親大人的三言兩語之下認定我只是忽然鬧起了小脾氣。

  他們的想法如何,與我並沒有太大的聯系,我的所思所想也並不會因為他們的想法而產生改變,想要在第一時間告訴巫女大人,只是因為我想問她一個問題。

  「您要和我一起走嗎?」

  聞言巫女大人愣了一瞬,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前,我繼續解釋道:「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但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一起走吧。」

  巫女大人像是豁然開朗一般,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對我說:「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我一時間沒能有所防備,被她突然靠近的舉動嚇了一跳,身體稍微往後傾斜了一下,卻被巫女大人拉了回來。

  那雙帶著涼意的手握著我的手掌,容貌妍麗的巫女輕輕地笑了起來,甚至連紅梅的眸色都明亮了幾分。

  這時候巫女大人的神情卻完全看不出方才的陰沉晦暗,反倒是有種欣喜雀躍的感覺。

  見狀我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便對她說道:「那我就去告訴母親大人一聲,等我出嫁的時候,巫女大人也會和我一起離開城中。」

  「但恐怕要稍微委屈一下您,只能讓您以侍女的身份陪我一起……」

  話音未落,巫女大人的臉色便已幾經變化,注視著我的模樣無端透著詭譎,令人連剩下的話都只能默默地咽回喉嚨。

  她沒有說話,沉默時某種凝重的氛圍在我們之間擴散,空氣仿佛也如膠狀般凝結。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或許巫女大人的想法——她在聽到我說的「一起離開」後產生的理解,和我本身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大抵是不太一樣的。

  巫女大人想要和我一起離開,去往我也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這才是她所理解的意思。

  但我所希望的,卻是將她一起帶去京都。

  巫女大人本身便是京都出身,所以我才想試探性地詢問她是否願意與我一同前往,卻沒有想到巫女大人竟會誤解我的意思。

  這時候想要解釋什麼反而更讓雙方都難以開口,但我覺得,還是要說些什麼才對。

  於是我問她:「您想帶我去哪裡呢?」

  或許對於巫女大人來說,四處游歷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但我們都很清楚,我的身體狀況根本不足以支撐稍長時間的步行——更不要說有時候難以預料的天氣因素……只是稍有風雨便足以摧垮我的身體。

  聞言巫女大人依舊緊蹙著眉頭,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像是想清楚一般:「你想要去哪裡都可以。」

  我怔了怔,望著她認真的神色,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但是——腦袋裡只剩下一片空白。

  沒有任何想法,也看不到任何念頭。

  「我不知道。」

  我並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也沒有一定要做的事情——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從以前開始我便對一切都覺得沒有太大的區別,但當巫女大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的視線便不受控制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隨之一同落下的還有我的心。

  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足以牽動我的心弦,我唯一的願望便是能不要因此與巫女大人分別。

  倘若我們之間真的有離別的那一天來臨,也不該是因為這種原因——因為我要嫁去京都這種原因。

  哪怕是因為……我的身體不足以讓我繼續留在她身邊這樣的原因,也遠比上一個理由要更好得多。

  聞言巫女大人頓了頓,忽然又問起我:「你是真的願意嫁給那個人嗎?」

  我雖不太明白巫女大人為何這般發問,但面對這個問題,我點了點頭。

  這的確是真實的想法,倘若不用考慮與巫女大人分別這一因素,那麼嫁與不嫁其實都沒什麼關系。

  其實早在看到我點頭時,巫女大人的臉色就已經足夠難看了,可就像是仍不死心一般,她又繼續問我:「一定要是那個人嗎?」

  這般執拗地詢問著,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其實也並不清楚,但我這時候的想法卻極為清晰。

  那個在我記憶中沒能留下絲毫印像,只是今天才從母親口中知曉,甚至連年紀、容貌和名字我都完全不知道人。

  我一定要嫁給那個人嗎?

  自然不是。

  所以我搖了搖頭,實話實說了:「其實嫁給誰都是差不多的吧,只是因為父親大人答應的是我與那人的婚約。」

  只不過相比於「婚約」,我更在意的反倒是「時間」。

  是那個似乎在我心底裡留下了什麼痕跡般的「春節」。

  而心底裡的這些話,我卻完全沒能說出來。

  聞言巫女大人像是明白了什麼一般,抿起嘴角別了別腦袋,望了望障門的方向,忽然開口對我說道:「您想聽琵琶嗎?」

  我不太明白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明明剛剛還像是下一秒便又要迎來關系破裂或是再也無法像以往那般相處的結局,但巫女大人卻罕見地沒有生氣。

  這似乎不太像她平日裡會做出的正常反應,以至於我看向她的目光也帶上了些許恍惚。

  見狀巫女大人在我的注視下站起身來,對我說讓我在這裡稍微等她片刻,她去我的房間裡取一下琵琶。

  我點了點頭,看著她推門出去後又拉上了障門,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裡。

  說來也有些奇怪,總覺得……巫女大人這一次去我房間裡取東西所用的時間,似乎比往常要更長些?


第45章

  回來時的巫女大人, 面上的神色已經平靜了許多, 不僅如此, 似乎連心情也發生了變化。

  這種感覺也十分明晰地體現在了她所彈奏的曲子裡,那些美妙的樂曲從她纖長的指尖流瀉而出, 縈繞在和室內久久未散。

  「今日就先到這裡吧。」

  不知過了多久,巫女大人將懷中的琵琶遞給我, 又望了望火盆中早已化為白灰的木炭,對我說道:「睦月姬近來定是有諸多事宜要進行准備,我就不多打擾您了。」

  這話中的意思,竟是在讓我去為即將到來的婚期做准備。

  我愣了一瞬, 不知道在方才出去的短暫時間裡,巫女大人究竟想到了些什麼,但結果總歸是好的。

  「那麼……」我鼓起勇氣問她:「您會和我一起去嗎?」

  聞言巫女大人笑了笑, 翹起唇角回答道:「那是自然。」

  她慢悠悠地抬起眼眸, 眼尾弧度明艷:「不論是哪裡我都會和你一起去,就像你所說的那般, 我們一直都會在一起的。」

  其實直覺告訴我巫女大人的話中似乎還包含著什麼其他的意味, 但還沒來得及深想, 便又被巫女大人的舉動打斷了思緒。

  她忽然主動靠近了我,伸出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在你眼裡, 我有多重要呢?」

  我微微一怔, 對她的提問深感詫異。

  在我看來, 巫女大人是斷斷不會問出這般話語的, 可是——

  迄今為止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再多這麼一件似乎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於是我告訴她:「是我心目中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聞言巫女大人似乎有些高興,但又像是還不太滿意,仍是問道:「那麼比起其他人來說呢?」

  她一個個地舉起例子來:「比那個賣藥郎重要嗎?」

  我毫不遲疑地點頭。

  「比裡子重要嗎?」

  我繼續點了點頭。

  「那……」巫女大人的眸色深了下來,她微微傾過身體,靠近了我,輕聲開口道:「比你的家人呢?」

  我這時才發現,這才是巫女大人真正的問題。

  賣藥郎也好、裡子也好,都只不過是不重要的鋪墊和幌子。

  最後的問題,才她真正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大抵是因為我暫時的沉默,以至於巫女大人的面色又開始朝著不太好的方向發展,她斂了斂眸中的神色,眉頭似乎也有要蹙起的征兆。

  但在她皺眉之前,我回答道:「是您比較重要。」

  我對她說出了這種話。

  並非是不在意家人,只是覺得……巫女大人是和他們不一樣的存在。

  在我的心目中,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位置一直存在,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能對他們的想法感同身受,卻無法像他們那樣,對我自己產生同樣的心情。

  但我對巫女大人的感情,卻是一種——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她,想要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也想要,與她產生同等的感情。

  我很清楚,這是不一樣的。

  倘若說我真的有什麼無法放下的東西,那也只有與巫女大人的約定了。

  我們約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所以——

  巫女大人聞言宛如松了口氣般,她靠得更近了,伸出手抱了抱我,卻又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便將我送開。

  「這算是什麼呢?」

  她忽然開口問我。

  我想了想,正想說是約定,但話到了嘴邊卻忽然轉了個彎,回答道:「這是『咒』。」

  巫女大人倏然睜大了眼睛。

  *

  正當我也說服了自己,開始為婚期的到來進行准備的時候,卻忽然收到了來自侍女的轉告。

  她對我說,那是父親的意思,他在思考了許久之後,又覺得那般草率地為我作出決定,根本沒能考慮到我的心情,於是便告知了京都派來的送信的人,想要回絕這門婚事。

  我不太明白父親大人忽然改變想法的原因,但因為近幾日已是深冬,紛紛揚揚的大雪蓋滿了林間小路,在這種時候出門顯然不是什麼正確的選擇。

  正因如此,那位從京都遠道而來的送信人,也不得不暫且在城中多留幾日。

  白雪皚皚,寒氣逼人,我坐在房間裡聽完父親大人要侍女轉告給我的話,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您想要嫁過去嗎?」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直白地掛在了臉上,再加上這位侍女大抵也是新來不久,竟對我搭起了話。

  我搖搖頭,「只是覺得,似乎有哪裡很奇怪。」

  具體是哪個點奇怪,我也說不上來,但侍女卻眨了眨眼睛,對我說:「確實有些奇怪呢。」

  我下意識將視線投向了她。

  侍女說:「近幾日城主大人似乎身體有些不適,所以一直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我聽說有時候還能聽到奇怪的聲音……啊,不過您也不用太擔心,已經請了醫師過來看過了,說是一點小問題而已。」

  我眨了眨眼睛,一時間沒能適應這樣的答復。

  來送信的侍女遠比我想像中更加活潑,不僅在我面前嘰嘰喳喳說了好一會兒,到了快要走的時候,仍有些意猶未盡地看了看我。

  見狀我不由得笑了起來:「下次如果有時間,再過來找我吧。」

  侍女露出了不太敢肯定的神色:「真的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對她說:「平日裡我身邊也只有裡子照顧,其實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可以去找母親大人說一聲,也過來我這邊……」

  聞言侍女露出了遲疑的神色,似乎有些心動,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夫人最近……似乎也心情不怎麼好。」

  聞言我愣了愣,長期待在院子裡所導致的消息閉塞,也間接影響了我對城中所發生的事情的了解。

  既然侍女告知了我近來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狀態都不怎麼好,那麼我肯定也不能只是繼續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在侍女離開之後,我喚來了裡子,讓她為我整理好儀容,正照著鏡子檢查是否得體時,卻又有人推開了障門。

  已經換上尋常衣物的巫女大人站在門口,略有些意外地掃視了我一眼:「您要出門嗎?」

  她皺了皺眉頭,又確認了一遍:「在這種天氣嗎?」

  「只是去探望一下父親大人,」我對她說:「我聽侍女們說父親大人的身體近來似乎有些抱恙,去看看總歸更放心些。」

  聞言巫女大人沒有吭聲,在我詢問她這身打扮如何時,也是很配合地點了點頭,對我說:「很漂亮。」

  只是句很簡單而普通的稱贊,但我卻無端覺得面上有些發燙。

  大抵也有為了掩飾的意味在其中,匆匆向巫女大人告別之後,我帶著裡子來到了父親的居所。

  我也聽到了所謂「奇怪的聲音」。

  就在我正想要敲響房門的時候,忽然從房間裡傳來了不怎麼明顯的,仿佛什麼野獸在飢餓或是警惕時、從喉嚨裡發出的低低聲響。

  想要敲門的手頓在了半空中,我詢問起守在院落門口的侍從,父親是否帶回了什麼獸類。

  「比如貓或者狗之類的?」

  聞言侍從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似乎是不明白我為何會突然問出這種問題。

  其實這時候我就已經明白了——

  「沒有。」

  侍從這般回答道。

  心底裡倏然升起了某種奇怪的念頭,像是隱隱約約對這種情況有所察覺,又朦朧得什麼也無法看清。

  復雜的情緒在心底裡糾纏盤虯,到底還是沒能敲響父親大人的房門,我又朝著來時的路線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沒想到的是巫女大人竟仍在我的房中等我。見我回來,她起身詢問道:「城主大人的情況如何?」

  我搖了搖頭,在她面前坐下,在巫女大人為我倒水時接過她手中的杯子,回答道:「我沒有見到父親大人。」

  聞言巫女大人問我:「怎麼了嗎?」

  「只是覺得……不見似乎也沒什麼關系。」

  我想了一會兒,總歸還是沒能想明白那種詭譎的感覺從何而來——像是在逃避或是刻意避免什麼一般,我生生放下了本可以敲門的指節。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無言地告訴我——不要這樣做。

  而我也下意識沒有去探望母親,哪怕母親的居所距離父親也只有約莫幾個庭院那麼遠的距離。

  * *

  那之後又過了幾日,天氣似乎略有些好轉,甚至隱約露出了幾分陽光。

  可外面的溫度卻沒有因為這幾分微弱的陽光而有所回溫。

  厚重的積雪散發出深沉的寒意,吹刮而過的寒風凜冽刺骨,因為被寒意和風雪所阻擋,從京都來的送信人又多在城中留了幾日。

  「若是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或許等到春節來的時候,才有可能從城中離開吧。」

  活潑的侍女在我面前說:「您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明明是您的婚事。」

  聞言我歪了歪腦袋,「也不需要在意什麼吧,反正是回絕了。」

  聞言侍女點點頭:「不知道城主大人在想些什麼呢,明明之前都還答應得爽快利落,結果只過了幾天又突然變了主意。好在從京都來的那位送信人那時候也因為天氣原因多停留了幾日,不然又要派人去京都送去新的消息,恐怕又會是很麻煩的事情。」

  我點點頭當做是回答了。

  見狀侍女沉默了一下,聲音小了些:「是我的話太多了嗎?您似乎……」

  「沒有的事。」我對她說:「能有人主動來找我說話,我覺得很高興,所以完全不需要有所顧忌。」

  聽到這話,侍女的神色也輕松了許多,她近來時常跑來找我,說話時也是從原本的規規矩矩到現在的隨性自然。

  她告訴我:「原本聽其他人的說法,我還以為您是個不易親近的人,但在見了面之後,我便覺得您比傳聞中親切多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障門忽然被人拉了開來,從障門在踏入房中的巫女大人視線落在我對面的侍女身上,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侍女沒有捕捉到這點,但我看到了。

  見狀我便讓侍女暫且回去,理由是我和巫女大人有些事情要說。

  在障門拉開又合攏,只余下我與巫女大人的時候,巫女大人竟主動開口問我:「你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呢?」

  她說這話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無端讓人有些心裡發虛。

  我抿了抿嘴唇,忽然想起了方才侍女隨口向我提到過的一件事。

  「我聽侍女說,父親大人的身體似乎一直都未能徹底康復,甚至近幾日都只是在自己的房間裡,連出門的時刻都少有。」

  說到這裡,我頓了頓,看著巫女大人沒什麼變化的臉色,詢問道:「果然我還是應該去看看吧……」

  「看了又能怎樣呢?」

  巫女大人竟這般回答道:「你既非醫師,也無法對此產生什麼改變,看或是不看,其結果不都是相差無幾?」

  我想了想,事情確實是如巫女大人所說的這般。

  但是——

  「去了總會比沒去更好些吧?」

  聞言巫女大人皺了皺眉頭,「隨你吧。」

  嘴上是這樣說了,但實際上我卻依舊沒能見到父親大人。這次並非是我的原因,而是父親大人吩咐了守門的侍從,無論是誰也不許進入他的院子裡。

  哪怕是一日三餐都只被放在門口的地方,這般做法……忽然讓我生出了某種熟悉感。

  剛來這裡時的巫女大人,似乎也一直都是讓侍女們做著這種事情。

  她是因為患有怪疾所以無法見到太陽,那麼父親大人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就在我疑惑不解地回到房間不久,忽然有腳步聲在障門外響起,障門被人打開後,露出的是熟悉的母親的臉。

  她的臉色遠比我之前所見到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難看,像是因什麼而困擾憂愁,卻又像是帶著某種極為強烈的驚慌失措。

  完全沒有以往那般的優雅嫻靜,母親大人甚至連外衣都沒有脫下,便來到了我的面前,從外面帶進來的涼意撲面而來,令我不由得往後仰了仰。

  我開始猜測起母親之所以會露出這般模樣的原因,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或許和父親大人近來的異樣有關。

  思及此處,安慰的話語便已經抵達了嘴邊,在聽到母親對我說:「睦月,我覺得你父親他近來似乎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時候,我正准備開口,卻被母親大人握住了雙手。

  她的手抓得緊緊的,帶著從外面帶來的涼意,絲絲縷縷滲入皮膚。

  「你發現了嗎?睦月,」母親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過房門,去送飯的侍女們告訴我,那些被放在門口的食物一口也沒有動,你父親他……」

  母親的眼睛瞪得很大,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聲音,側過腦袋在四周望了望,確認房間裡的確只有我們二人之後,她正松了一口氣,打算開口告訴我什麼:「我那天看到……」

  障門忽然被人拉開來了。

  背光站在門口的巫女大人,那些弧度微蜷的鬢發落在她的肩頭,猩紅的眸子似乎在閃爍著什麼奇異的光澤。

  母親大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正有些疑惑,明明今日出了太陽,為何巫女大人又會出現在這裡,卻在望向門外後忽然發覺,不知何時,厚重的雲層又將那些不小心透露下來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了。

  「您怎麼突然過來了?」

  我有些疑惑地問起原因。

  巫女大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抬起眸子瞥了一眼母親大人,我下意識也看向母親,她的臉上依舊掛著略帶驚慌的表情。

  見狀我正想對巫女大人說這時候不太方便見她,想請她再等等,等母親大人離開之後我再去她的房中找她。

  但意料之外的是,巫女大人竟在我身旁坐了下來,與我一同坐在母親對面,微微頜首道:「您好。」

  母親只是沉默著。

  見狀巫女大人繼續說:「原本早就應該找時間同您稍微聊聊,也是想感謝您能讓我留在城中這麼多時日,只是苦於一直未能找到機會,既然今日恰好遇到了,您有空嗎?」

  巫女大人的神色極為誠懇認真,似乎真的如她所說那般,她就是為了向母親表達謝意,又湊巧在過來找我時在我房中見到了母親,所以便想和她多聊幾句。

  但母親的臉色卻不大好看。

  她面色發白,別開了眼睛沒有與巫女大人對視,在我身上遲疑了一會兒,卻仍是移開了視線低下腦袋。

  就在我覺得有些奇怪的時候,母親大人扶了扶自己的額頭,對我們說道:「抱歉,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大舒服,有什麼事情……」

  說到這裡,母親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接續起來:「有什麼事情,就放到下次再來說吧,我想先回去休息了。」

  聞言我們也沒有阻攔的理由,巫女大人亦是沒有任何要強行挽留母親的意圖,畢竟那種話留到什麼時候說都可以。

  但看著母親起身的模樣,我卻忽然覺得——她似乎在發抖。

  就像是看到或是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所以對其深感恐懼一般,就連繼續維持自己的儀態,都已經做不到了。

  而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我似乎也能察覺到什麼。

  ——大抵是因為巫女大人吧。

  明明在和我交談時都沒有露出這幅模樣,但在巫女大人進來之後,卻忽然停下了原本要對我說的話題,甚至在巫女大人開口後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巫女大人很可怕嗎?

  我從不這樣覺得。

  雖說在某些時候她確實會露出極為難看的臉色,而那時的模樣,也的確有些嚇人,但也僅是如此,遠達不到母親會露出那般神色的地步。

  或者也有其他的可能,在我看不到的時候,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裡,巫女大人做了某些足以讓母親也感到恐懼的事情。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了。

  而巫女大人的表現也明顯與平時不太一樣,她來得過於及時,就在母親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大抵是很重要的事情,在這種時候,她忽然推開了障門。

  大家都變得很奇怪了。

  我忽然有些不太能理解現在的狀況,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亦或是巫女大人,越是與我親近的人,現如今所表現出來的樣子越奇怪,以至於我下意識叫住了母親。

  在她將顫抖著的手放在障門上,正准備拉開障門離開的時候,我對她說:「請您多保重身體。」

  聞言母親大人似乎僵住了,手掌按在障門上一動不動,過了片刻,她才抬起腦袋,回過臉對我說:「睦月,京都來的送信之人還未離開。」

  只留下了這麼句令人摸不到頭腦的話,母親大人便推開了障門,身形徹底消失在我們面前。

  我眨了眨眼睛別過臉看著巫女大人,她剛從母親大人身上收回視線,眼神裡似乎也還保留些些許凜冽的意味,讓我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在與我對上眼神之後,巫女大人便輕輕地抬了抬下頜,對我說:「京都來的送信之人是否已經離開城中,對你來說重要嗎?」

  我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

  既然父親已經回絕了對方的提親,那麼那人便已經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了。

  在我這般解釋之後,巫女大人像是有些滿意地勾起了細微的弧度,「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去管那些與你無關的事情了。」

  在她這樣說完之後,便取出了詩集想要與我一同翻閱,但我的腦海裡卻總是不由得浮現出母親大人臨走時留下的那句話。

  ——並非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在對巫女大人露出了明顯的懼怕之後,母親在落荒而逃的最後一刻,對我說出了這句話。

  這正是說明了,她有想要告訴我的話,而這些話恰恰與那時房間裡的另一個人——也就是巫女大人有關。

  她想要告訴我的是——離開這裡。

  如果有機會的話,那就盡快離開這裡。

  母親大人從不知道,我曾生出過哪怕是要嫁去京都,也想要將巫女大人一起帶去那裡——這樣的心思。

  而她也不會知道,即便她對我說出了這句話,即便我也聽出了她的意思,哪怕是到了這種時候,我也沒能對巫女大人生出半分恐懼。

  我坐在她的身邊,沉默地注視著她的側臉,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連時光都變得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忽然開口了——

  「無慘。」

  我喚著她的名字,在她側過臉望向我的時候,我問她:「你的名字,只是無慘嗎?」

  雖說沒有姓氏也是極為普遍尋常的事情,但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個問題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脫口而出了。

  而她卻搖了搖頭,對我說——


第46章

  ——鬼舞辻無慘。

  這是巫女大人親口告知我的、屬於她的名字。

  當這幾個字眼從她的唇齒間鑽出來的瞬間, 我便察覺到了某種異樣——帶著難言的抗拒感從心底油然而生。

  就像是……心底裡忽然有什麼想要反駁她的聲音一般。

  這樣的心情來得過分突兀且奇詭, 令我自己也怔愣了片刻。

  大抵是我這時候的神色過於明顯了, 巫女大人抬了抬眸子,「有什麼問題嗎?」

  這時候我其實應該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將我的感覺告知巫女大人,但想要開口的時候卻仿佛遇到了無形的隔閡, 將那些原本能夠脫口而出的話語硬生生攔在了口中,半個字眼也沒能透露出去。

  看著巫女大人望向我的眼神,我張了張嘴,重復了一遍她所說的那個名字:「鬼舞辻無慘……嗎?」

  聞言巫女大人的面色微變, 本該是沒什麼表情的面孔上忽然泛起了些許沉思般的神色,當她注視我時,這樣的表情便顯得尤為明晰。

  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詭譎的靜寂於房間內逐漸蔓延。打破這份靜寂的並非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 而是一無所知地敲響了障門的侍女。

  不知道巫女大人這時候在想些什麼,至少我此刻是完全冷靜不下來, 難以名狀的混亂在這個名字進入腦海時便逐漸侵蝕了意識。

  我甚至不知道巫女大人是何時離開房間的, 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來, 面前坐著的人就早已經從巫女大人變成了那個活潑的侍女。

  侍女眨了眨眼睛,傾著腦袋詢問道:「您有在聽嗎?」

  如夢初醒般,我看了看她, 又低下腦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輕聲開口:「抱歉, 我剛才……有些走神了。」

  聞言侍女嘆了口氣, 似乎是遲疑了一下,而後用小心翼翼的、帶著些同情的語氣開口道:「雖然以我的身份對您說這種話確實是不自量力,但是說心裡話,我還是希望您能看開些。」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畢竟城主大人已經有好些時日沒有理會城中的事務了,夫人也一直都……」

  其實從之前的相處便能看出,侍女並不是擅長安慰或是委婉暗示他人的人,所以說出來的話也較為直白,哪怕沒能說完,我也已經明白了她想要告知我的意思。

  於是我對她說:「我會再找機會去見見父親大人的。」

  聽到這裡,侍女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還有什麼事情嗎?」

  在我主動詢問之後,侍女才開口道:「我聽說,近來城中似乎總有人失蹤……」

  從侍女的口中,我得知了城中的近況。因為陸陸續續有人失蹤這種事情的發生,目前城中的情況似乎也不太穩定了。

  聞言我垂下了眼瞼,輕聲對她說:「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對她說出了這樣的話。

  那之後沒過幾天,城中便又來了客人。

  厚重的積雪絲毫沒有將要消融的征兆,凜冽的寒風吹過,刮走了身上為數不多的暖意。

  穿過走廊時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因為父親大人閉門不出,母親大人又偶然染上了風寒,接待客人的任務便不得不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位身著黑衣,腰側掛著太刀的年輕劍士。

  他自稱是「鬼殺隊」的隊員,因為聽到鎹鴉說城中近來連續有多人失蹤,所以在完成了原本的任務後便趕來了城中查探情況。

  「鬼殺隊?」

  畢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稱,我有些好奇地詢問道:「那是什麼呢?」

  聞言劍士正了正神色,在向為他送來熱茶的侍女道謝之後,才開口對我說:「您知道『鬼』嗎?」

  雖然沒有聽什麼人說過,但我曾在書上見到過,那上面極盡可怕地描述著所謂的「鬼」們,多半是殘忍而又暴虐的存在。

  是四處為惡的殘忍怪物。

  但我總覺得,劍士大人所說的,或許並非是我在書中所看到的那種東西。

  於是我在說完自己的理解後向他求證:「是那種『鬼』嗎?」

  劍士大人搖了搖頭。

  「也是呢,畢竟書上所說的那些,大抵也都是些不存在的東西吧。」

  在我這般開口之後,劍士大人回答道:「或許您說得確實沒錯,但我要告訴您,現如今這世上確實存在著的『鬼』,雖然與書中所說的不太相同,卻也是一種以人類為食,而外表與人類別無二致的存在。」

  這便是我頭一次從人口中得知了所謂「鬼」的存在。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麼,「所以您會來這裡,莫非是因為覺得……」

  劍士大人點了點頭:「或許城中那些失蹤的人,正是被『鬼』吃掉了。」

  聞言四周的侍女們皆是面露驚恐,少數幾個沒覺得害怕的,恐怕也只是因為將劍士大人的話當成了假話。

  因為大家都沒有見過所謂的鬼,在城中乃至附近,都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半分與「鬼」有關的事跡。

  但我卻能肯定——他說的都是真的。

  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感覺,也有看到了他的打扮與一舉一動後作出的判斷。

  從他腰側所別的那把太刀來看,便能知曉他的確是位勇敢的獵鬼人,雖說味道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我其實聞到了——從不遠處的劍士身上傳來的,奇怪的血腥味。

  哪怕是坐在我面前也依舊保持著警惕的身體,以及從我進來時便不留痕跡地打量著我們的視線,都足以說明他並不是什麼普通人。

  而劍士大人對我們沒有任何惡意,那雙黑色的眸子裡所擁有的,只是滿滿的堅毅和決心。

  「您辛苦了。」

  我能夠感受到劍士的心情,自然也能知曉他的意圖,便對他說:「既然如此,您若是不嫌棄的話,我便讓人去為您收拾間屋子,暫且稍作休息,明日再進行查探吧。」

  劍士沒有拒絕:「有勞您了。」

  我搖了搖頭:「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們的地方,您可以盡管提出來,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近來身體都不大舒服,所以只能由我來接待您,本就多有失禮了。」

  聞言劍士大人點頭,了然道:「原來如此,既然這樣的話,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讓我在城中到處走走嗎?」

  其實按理來說我作為主人方是應該陪同巡查的,但以我的身體狀況,卻完全不足以做到這種事情。

  在向劍士說明了情況之後,我對他說:「我可以讓侍從們陪您在城中四處巡查。」

  聞言劍士年輕的面孔上露出了幾分笑意,他對我說:「睦月姬您能如此通情達理,實在感激不盡。」

  劍士大人,是個很好的人。

  所以才會為了保護本不相干的人而努力著。

  在侍女將他帶去客房後,我又去了一趟父親大人的院子,結果也是不出意外地被攔在了院門外。

  「父親大人仍是不願意見任何人嗎?」

  我問守門的侍從們,「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我有些擔心……」

  聞言侍從們也露出了遲疑的神色,面面相覷後為難地說:「睦月姬,這是城主大人的命令,我們也不好違背。」

  我自然知曉他們的為難,但是——

  「父親大人不會對我生氣的,」我對他們說:「就說是我硬要闖進去好了。」

  侍從們雖仍是遲疑著,卻沒在我踏出腳步時攔住我了,似乎是默認了我的建議,他們也沒在我踏入院落時趕來將我送出去。

  我順利來到了父親大人的房間門口。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似乎從門縫中透出了某種奇怪的味道,像是鐵鏽的腥味、又像是什麼東西腐爛般的熏臭。

  在我敲響房門之前,障門便忽然自己拉開了一條縫隙——不是自己拉開的,一只慘白的手掌壓在障門邊緣,從拉開的縫隙中,我只看到了父親大人的半張臉。

  我下意識喚了一聲父親大人,得到的回應卻是一道直勾勾往向我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此前我從未在父親身上見到過,復雜而又陰沉,像是嫌惡又像憎恨,可若是仔細看看,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父親大人半晌也沒有回應,面容半是被障門遮擋,我看著他露出來的那半張臉,那上面看不出半分血色。

  「您……還好嗎?」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父親大人像是極其艱難地擠出來一個難看的笑容,「你怎麼過來了?我不是對侍從們說了,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嗎?」

  聞言我解釋道:「是我一定要闖進來,侍從們也不敢攔我……父親大人,我有些擔憂您的身體。」

  父親大人的眼珠子詭異地轉動了一下,嘴角動了動,像是在遏制著什麼念頭一般,面上的表情甚至都變得有些猙獰起來。

  「以後不要再過來了,睦月。」

  父親大人對我說:「我的病情若是傳染給你,對你的身體負擔太重了,你還是盡快回自己的院子裡吧。」

  像是為了讓我趕緊離開一般,父親大人說完便打算拉上障門。

  「請等一下,」我按住了障門的另一邊,提及了我所聞到的味道:「您……流血了嗎?」

  聽到這話,父親大人睜大了眼睛,語氣有些生硬地詢問道:「你聞到了嗎?」

  我點點頭:「還是再讓醫師過來看看吧,父親大人,大家都希望您能早日康復。」

  在我說完後,父親大人竟像是松了口氣一般,但很快又收斂了這份……慶幸嗎?

  他對我說:「我會再讓人去請醫師過來的,你還是快些回房吧……」說到這裡,他似乎又還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那位巫女大人,現如今還在城中嗎?」

  我雖不太明白父親大人為何會突然問起巫女大人,但仍回答道:「還在,您有什麼事要找她嗎?」

  因身體不適,所以想請巫女大人為其進行拔禊的儀式,這樣的理由似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我總覺得,父親大人並不是這個意思。

  他提起巫女大人的時候,更多的是一種小心翼翼——就像是在畏懼害怕著她或是她身上的什麼東西一般。

  而父親的回答也恰好印證了這點。

  他略帶急促地回絕道:「不!沒有事情!」

  或許是我在聽完這句話後睜大了眼睛的模樣讓父親大人意識到了什麼,他很快又解釋道:「我只是覺得自她來到城中也沒有好好招待過,所以有些遺憾。」

  「那麼等您好起來了,我們再一起好好招待巫女大人吧?」

  在我提出這樣的建議後,父親大人也附和稱是,而在我離開之前,我告訴了父親大人:「今日城中來了一位年輕的劍士,他自稱是鬼殺隊中的人,為了調查近來城中連續有人失蹤的事情而來。」

  聞言父親抓著門邊的手緊了緊,似乎心情也是同樣緊張,他詢問道:「那他現在在哪裡?」

  「我請他留在了府中過夜,畢竟趕了許久的路,想必在路途中也已經很勞累了,便想讓他先休息一下,明日再調查此事。」

  聞言父親大人沉默了一下,「你安排好了就好。」

  *

  從父親大人的院落中回來時,我在路上遇到了劍士大人。

  劍士的名字是遠山義禮,這是他在初次見面時便告知了我的事情。

  「遠山大人是需要些什麼嗎?」

  在我這般詢問的時候,劍士回答道:「我還是想盡快去調查一下城中的情況。」

  他告訴我,因為太陽會對鬼造成威脅,所以為了穩妥起見,鬼大多都只會在夜裡行動。

  「若是等到入夜的話,鬼的行動會變得更加便利,所以我還是想看看能不能在白天找到些線索。」

  既然劍士大人執意如此,那我便也只好吩咐侍從隨其一同出門,在送走了他們之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推開障門所感受到的便是火盆中燃燒的木炭所產生的溫暖,視線內所見到的,卻是巫女大人的背影。

  聽到推門的聲音,巫女大人轉過身來,嘴角露出一個緊小的弧度,「你回來了。」

  我點點頭,在她面前坐下,「您是何時過來的呢?」

  聞言巫女大人揚了揚手中的詩集:「從我來時開始看,已經看到了這一頁了。」

  我掃視了一眼,發現巫女大人已經看完了大半了。

  這也就說明,巫女大人在我房中已經等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

  「是因為什麼事情呢?」

  巫女大人詢問道:「你以往可不會在外面待那麼久。」

  她瞥了瞥我的外衣,在我開口回答之前伸手拂去不慎落在那上面的細雪:「外面很冷吧?」

  我點點頭,解釋道:「您也聽說了吧,近來城中有人失蹤的事情。今日來了位鬼殺隊的劍士,說是來調查這件事是否與鬼有關的。」

  聞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伸出的手頓了頓,動作變得略有些僵硬,「是嗎?叫什麼名字呢?」

  「遠山義禮。」

  聞言巫女大人眯了眯眼睛,我/干脆脫下外衣,也沒將其掛起來,只是隨意扔在地上。

  巫女大人看了我一眼,「他現在在府中嗎?」

  我搖頭:「劍士大人去外面查探情況了。」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巫女大人竟輕笑了一聲:「不愧是水柱,果然行事小心謹慎。」

  我愣了一下,不只是因為看到巫女大人這個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嘲諷更為貼切的表情。

  也是因為——

  「水柱是什麼?」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問她:「您認識遠山大人嗎?」

  巫女大人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漫不經心地說:「以前在京都的時候聽說鬼殺隊的存在,鬼殺隊中最為優秀的劍士們會被稱之為『柱』,雖然沒有見過面,但偶然聽到過幾個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

  我沒有深究巫女大人那個笑容的真實含義,也沒有再多問些什麼。

  但後來我再偶然回憶起這些過往,卻不由得開始思考起,倘若我一開始就點明了一切,將想要詢問的問題全部都在巫女大人面前說出來,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那樣了。

  只是……那樣做的可能性,也只是存在於想像中罷了。

  *

  在入夜之後,我聽到侍女們前來稟報劍士大人已經回來的消息。

  這時候恰好巫女大人也在身邊,她沒有特意坐到我身旁,只是在做著自己的事情,偶爾才會抬起臉看我一眼。

  「有什麼收獲嗎?」我問侍女。

  聞言侍女們搖了搖頭,告訴我:「遠山大人什麼都沒有說。」

  那很大的可能性便是沒有收獲了。

  到底是第一天,這樣的結果也不怎麼出人意料,但侍女在提及到某件事的時候,我卻不由得有些在意起來。

  「遠山大人詢問了我們近來城中是否有什麼奇怪的人來過。」

  「那你們是怎麼說的呢?」

  聽到這話,侍女有些猶豫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巫女大人的方向,一副想說又不好說的樣子。

  我頓時便能明白——她們說了巫女大人。

  也不怪她們會覺得巫女大人奇怪,哪怕是和她相處了許久的我,也無法否認這一事實。

  更何況按照劍士大人所說——鬼害怕陽光,害怕紫藤花。這樣的說法,巫女大人似乎也挺符合前面這點的。

  在意識到我已經明白之後,侍女補充道:「我們也說了前些時日來拜訪過您的買藥郎,還有近幾日才離開的那位京都來的大人。」

  不管是哪個人,其實都能挑出一堆值得懷疑的地方。

  「那劍士大人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侍女告訴我:「劍士大人又詳細地詢問了每個人的具體情況,然後便什麼也沒有再多說了。」

  了解完情況,我示意侍女們先回自己的房間,直到她們都已離開,才來到巫女大人身邊。

  「您聽到了吧?」我問她:「侍女們說劍士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聞言巫女大人點了點頭,表情依舊平靜無波。

  見她露出這般模樣,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您見過鬼嗎?」

  巫女大人拿著書的手忽然放下來了,她轉過臉將視線放在我臉上,片刻之後輕聲道:「見過。」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見到的,是什麼樣的鬼呢?」

  聞言巫女大人似乎陷入了回憶中,「是一個……為了能夠活下去,所以吃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女性的鬼。」

  我愣了一下。

  巫女大人的語氣很平淡,便如同在說今日的菜色一般普通,甚至讓我覺得——

  在她看來,這種事情也就與我們平時的用膳相差無幾。

  「巫女大人不害怕嗎?」

  我問她:「您是如何從鬼手中逃脫的呢?」

  巫女半斂起眸子:「那種事也沒什麼好說的,倒是你,今日在外邊吹了那麼久的冷風,還不早點休息的話,怕是又要頭疼了。」

  巫女大人的語氣極為嫻熟,甚至已經熟練到將我塞進寢具內,催促著我盡快脫掉外衣——

  一副我再沒有動作就要來幫我做的架勢。

  我其實還沒什麼困意,但為了不讓巫女大人擔心,便順勢脫掉了自己的外衣。

  本以為巫女大人今天也會留在我房裡,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在我躺好之後,她卻站了起來,似乎是要離開了。

  我下意識伸手牽住了她的裙裾:「您今晚不和我一起睡嗎?」

  聞言巫女大人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詢問道:「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了,不僅是因為平時便養成了這種習慣,更是因為近來城中發生的事。

  雖說城主府中暫時還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但巫女大人一個人睡的話,恐怕還是不怎麼安全吧。

  在聽到我的解釋之後,巫女倏地笑了笑,「相比於我,你不是更危險些嗎?」

  「那巫女大人留下來保護我呀。」

  在我這樣說完之後,巫女大人眨了眨眼睛,抿著嘴唇移開了視線。

  她沒有點頭同意,可實際上的動作卻足以表明其意願,在脫下身上的外衣之後,巫女大人掀開了我寢具的一角。

  大抵是因為和我一起烤火的時間越來越長,巫女大人身上的溫度似乎也比一開始如冰塊那般的寒冷暖和了些,就連之前那些晚上一起睡覺的時候,也沒有再將我凍醒過了。

  同榻而眠對我們來說早已並非稀奇事,但在我伸手用自己的手掌握住巫女大人的手時,她的表情還是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我往她身邊更靠近了些:「您冷嗎?」

  我們這時候的距離已經是身體緊貼在一起了,感受到從巫女大人身上傳來的溫度,我問她:「這樣是不是會暖和些?」

  回應我的是一個溫暖的擁抱,以及一聲貼在耳邊的——

  「是。」


第47章

  第二日起床不久, 侍女便又過來找我, 她告訴我:「遠山大人有事想要找您。」

  明明是昨天才來到城中,卻連一分一秒都不願意放過, 在見到了劍士大人之後我才知曉, 他其實夜裡也沒能入睡。

  「是因為不習慣城中的環境嗎?」

  在我這般詢問後,劍士大人搖了搖頭, 「只是總覺得有些不大安心, 所以干脆就不睡了。」

  「遠山大人, 」我想了想, 還是開口了:「但是這樣的話, 您的身體真的能支撐下去嗎?」

  在他回答之前, 我繼續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大家自然都是想要盡快找明真相,可現如今根本沒什麼線索……您太過勉強自己了。」

  聞言劍士大人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沉默了一下,點頭道:「您說得對, 十分抱歉。」

  其實他完全沒有需要道歉的理由。

  嘴上說著我說得對, 但實際上劍士卻絲毫沒有要去休息的念頭,而是看了看周圍,對我說:「我能單獨和您談談嗎?」

  聞言守在四周的侍女們低下了腦袋。我大抵也能察覺到他的用意,便點點頭讓其他人暫且出去。

  年輕的劍士坐在我的面前, 在確認其他人都已經離開之後, 他才開口道:「雖有些冒昧, 但我還想問您些問題, 希望您能盡可能將實情告知我。」

  面色嚴肅的劍士抿了抿唇,開口道:「我聽說您昨日去探望了城主大人,您覺得城主大人的情況如何呢?」

  其實在劍士大人開口的時候,我就能隱約猜測出他想要問些什麼了。

  「父親大人的臉色似乎不大好看,皮膚也比往常看起來要更加蒼白……」

  「那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劍士大人倏然問道:「比如是否會畏懼陽光,再比如氣味之類的……您有沒有聞到血腥味?」

  ——劍士大人在懷疑父親大人。

  這樣的認知頃刻間占據了我的心神,讓我遲疑了一瞬。

  我還是點頭了:「聞到了。」

  雖然是很淡的味道,卻實實在在是從父親大人的身上散發出。那並不似他原本就有的,倒更像是——從指縫爪牙間殘留下來的氣味。

  而我曾從劍士大人口中得知,「鬼」是以人類為食的殘忍生物。

  聞言劍士大人的神情更加認真了,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做出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對我說:「實不相瞞,我昨晚在城中調查了那些人的失蹤時間和地點之後,發現了一件很令人在意的事情。」

  「是什麼事?」

  「那些失蹤之人的住所,倘若按照失蹤的時間來進行排列,和城主府是從遠到近的距離……」

  劍士大人忽然提到這點,似乎是想要暗示我什麼。

  「而現如今,除了城主府內,城中的其他地方幾乎都已經有人失蹤了。」

  話說到這種地步,倘若我再不明白劍士大人想要告知我什麼,那才能說是不正常了。

  我輕聲道:「所以您覺得『鬼』就在城主府內,對嗎?」

  劍士大人沒有否認。

  我沉默下來了。

  大抵是見我沒有回答,劍士大人正襟危坐地開口:「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和城主大人見一面。」

  ——然後確定父親大人是否就是那只「鬼」。

  很難說我這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其實早在昨日見到父親的時候,我便已經有所察覺,只是總歸還帶著點不願意相信的心思,但今日劍士大人卻當著我的面告知了我他的懷疑。

  「我會為您安排的。」

  這就是我的回答。

  劍士大人躬身道:「感激不盡。」

  我閉了閉眼睛,忽然覺得有些頭暈,於是抬起手按著額頭:「這件事我會盡快給您答復,也請遠山大人暫且回去休息吧。」

  可劍士卻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我抬起臉看到了他的表情,「您還有什麼事情嗎?」

  「我聽聞城主府中在數月前來了一位巫女,而她的名字是無慘……」說到這裡,劍士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對我說:「實不相瞞,我曾從主公口中得知,在這世間只有一只可以將人類轉化為鬼的鬼,而他的名字——」

  我注視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

  他說:「是鬼舞辻無慘。」

  而那正是巫女大人的名字。

  巫女一開始只告知了我們她的名字是「無慘」,後來的「鬼舞辻無慘」則僅在與我單獨相處時提到過一次,所以劍士大人所知曉的,也只是從侍女的口中聽到的「無慘」。

  這樣一來,他對巫女大人的懷疑便驟然降下了許多。

  思緒忽然陷入了詭譎的混亂中,我下意識低下了腦袋,皺起眉頭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回過頭問他:「您說的是『他』?」

  聞言劍士點了點頭,「鬼舞辻無慘無疑是男性,所以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那位巫女大抵只是巧合吧。」

  我倏然想起了巫女大人曾說過的話,「巫女大人說她也聽說過鬼殺隊的事情,雖然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的,但或許她的名字與此有關也說不定。」

  這已經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為合適的理由了。

  顯然也是看出了我此刻明顯身體不適,遠山大人說罷,又詢問起了我的身體狀況,在將守在屋外的裡子叫進來之後,他仍是不大放心。

  「不如我一起送您回去吧?」劍士大人說。

  話音未落,便又有一道聲音在門口響起:「不必了。」

  那是我極為熟悉的女聲。

  站在門口的巫女大人抬腳踏入和室,在劍士大人略有些詫異的目光中開口:「睦月姬由我來照顧就可以了。」

  這本就是巫女大人的性格,強勢得甚至可以稱得上任性,再加上不容許他人反駁的語氣,以至於劍士大人一時間竟沒能說出話來。

  「您是……」

  遲疑了片刻,劍士大人才開口詢問,「是睦月姬曾提到過的巫女大人嗎?」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巫女大人這時候的臉色似乎不大好看,便像是厭煩或者嫌惡著劍士大人一般,「這種事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呢,鬼殺隊的人都這麼喜歡管閑事嗎?」

  聽到這話,我扯了扯她的衣袖。

  大抵是我的小動作也產生了些許作用,巫女大人的臉色總算變得正常了些,但仍沒有什麼友善的意味,甚至讓人不由得懷疑起她和鬼殺隊是否有什麼難解的怨仇一般。

  而在我看來,鬼殺隊的人根本沒有半分令人討厭的點。

  劍士大人自巫女大人出現在他面前時便一直在打量著她,那樣的視線似乎更讓巫女大人不悅,「若是沒什麼事情,睦月姬便要休息了。」

  這就是明顯的趕人了。

  在巫女大人說出這種話之後,劍士大人也沒有再繼續留下的理由,在離開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巫女大人,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一般,心事重重地踏出了房門。

  在他走後,我才松了一口氣,松開拉著巫女大人的衣袖詢問道:「您怎麼突然出來了?」

  聞言巫女大人望了望外面——因為下雪的緣故,天氣陰暗見不到半分陽光。

  「我去你房中找你時看到你不在,便料想是來這裡了。」

  在她說話時,我沒忍住咳嗽了一下。見狀她皺了皺眉頭,忽然湊近了臉看我:「臉這麼紅,又是生病了嗎?」

  我愣了一下,正想說自己沒事,卻被巫女大人脫口而出的話打斷了:「那種亂七八糟的小事怎樣都好,就算放任不管也沒什麼關系。」

  其實我這時候不應該和巫女大人反著來才對,但聽到她說出這樣的話,又展現那副仿佛不將一切放在眼中的模樣,我還是忍不住反駁了:「可如果放任下去,城中的其他人又可能會失蹤。」

  「失蹤了又怎樣呢?那種事和你又沒有關系。」

  巫女大人說得過於理所當然,以至於我都沉默了一下。

  「但他們的家人會很傷心。」

  聞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那你會傷心嗎?」

  在她這般詢問之後,我思考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我並未見過那些人,也未見過那些人傷心的模樣,只是憑借自己的想法做出的判斷、產生的念頭,所帶來的情感也稱不上有多沉重。

  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只是有這樣的想法而已。

  但巫女大人大概沒能理解我的想法,因為在我搖頭之後,她便對我說:「既然這樣的話,那些人是死是活又有什麼關系,他們的生死對你造成的影響甚至不如天氣的變化來得直接。」

  我想了想,覺得巫女大人說得的確很有道理。

  他人的生氣的確不會對我造成太大的影響,尤其是那些本就素不相識之人,反倒是惡劣的天氣時常讓我的身體陷入病痛之中,但是……

  心底裡依舊有著想要反駁的聲音。

  我想要告訴巫女大人的話有太多太多,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完,再加上風寒所帶來的頭暈讓我的腦袋愈發昏沉,頭腦中的思路也無法再繼續保持清晰了。

  巫女大人的懷抱很溫暖,熟悉的味道給人帶來的安心感加重了困意,我靠在巫女大人懷裡沒再發表什麼意見,只是任由自己慢慢失去了意識。

  *

  當我醒過來時,天色似乎又暗了許多——大抵是臨近黃昏了。

  約莫是巫女大人將我送回了房間吧,睜開眼睛我便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之前的和室內了。

  就在我估量著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遠遠傳來的喧鬧聲。那其中似乎夾雜著人群雜亂的腳步與短促的尖叫,又像是什麼東西坍塌砸落在地面上……

  不是地震,因為我的房間沒有感受到那樣的震動。

  按理來說城主府中應該不會有這樣的聲音才對,就在我對此感到意外,張開嘴開始喊起裡子的名字,想要問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卻發現在我喚了數聲之後,仍沒有得到半句回應。

  「裡子?」

  我一面掀開被子,一面將外衣披在身上,剛睡醒所導致的頭昏腦漲仍未完全褪去,卻已經比方才睡著前的情況好上許多。

  在仍是沒有人回應我的情況下,我自己拉開了障門。

  一開門便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風,吹劃而來時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四處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遠遠傳來的什麼撞擊在一起的聲音。

  我皺起了眉頭,忽然望見對面的障門被人拉開,穿著黑色唐衣的巫女大人站在門口,對著我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分明一開始還被不知為何發出的奇怪聲音所困擾著,但在見到巫女大人的時候,我卻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安心的感覺。

  本以為巫女大人既然拉開了障門,那麼下一步肯定是從她的房間走來我這邊,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仍安靜地站在自己的房門口——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個動作也沒有做。

  仿佛是在思考或是等待著什麼一般,巫女大人用那雙梅紅色的眸子緊緊地注視著我。

  於是我主動踏出了房門,穿過檐廊來到了她的面前。

  我問她:「您在看什麼呢?」

  聞言巫女大人抬起了臉望向庭院外的地方,「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她望去的方向,其實正是產生聲音的方向:「那您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嗎?裡子又去哪裡了呢?我剛才醒過來叫了她好多聲也沒有人回答。」

  就在我說完這話不到半秒,便忽然有什麼東西自空中墜落下來,重重地砸在庭院中厚重的積雪上,劃下一條極長的痕跡。

  然而再仔細一看,卻會發現——

  「父親大人?」

  那狼狽地在雪地上翻滾著的,赫然是昨日才與我見過面的父親大人。

  他的衣裳此刻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破了許多,在裂開的縫隙上可以看到深紅色的血跡,因為在雪地上擦行了一段距離的緣故,身上滿是白色的雪粒。

  我驚訝地看著父親大人從雪地上爬起來,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本該十分普通的手指這時候卻變得指甲尖利,不正常地比平時大了好幾倍,甚至整個人都變得像是某種野獸般齜牙咧嘴。

  就在他從雪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又有一道人影從圍牆上跳了過來,黑色的羽織在風中獵獵作響。

  那道人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雪地上,也是極為眼熟的身影。

  「遠山先生?」

  穿著黑色羽織的劍士早已拔出了腰間的長刀,那鋒利的刀劍正指著父親大人,他的表情極為凝重,眼神緊緊地盯著不遠處的父親大人,在聽到我的聲音之後也沒有移開視線。

  「睦月姬,我知道您現在肯定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但安全起見,還是請您先和巫女大人一起離開這裡,等我處理完之後再去找你們。」

  他的語氣十分冷靜,言辭間盡是在為我們考慮。

  其實早在聞到父親大人身上傳來的味道時,我便已經能夠肯定父親大人身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而母親大人顯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在那時候特意來到我的房間裡,用強行壓下慌亂與恐懼的語氣對我說,京都的送信人還未離開。

  她那時候便想讓我離開了。

  但我卻沒有聽她的話,繼續留在了城中。

  而現在劍士大人也在讓我離開。我其實本該聽從劍士大人的話,和巫女大人一起離開院子,但是——

  在我拉住巫女大人的手,打算帶她一起走的時候,卻被她拉了回來。

  父親大人表情驚恐地朝著我們的方向喊道:「求您救救我吧!大人!」

  那聲音裡滿是恐懼與敬畏。

  我的身體不由得有些顫抖,卻被巫女大人攏在了懷中,她在我耳旁輕聲說:「你在害怕嗎?」

  我低下了腦袋沒有說話。

  但劍士大人的聲音卻變得極為意外,連音量也上升了許多,完全沒有了平日裡那種冷靜的感覺。

  「難道你真的是鬼舞辻無慘?」劍士大人顯然難以相信:「怎麼會,明明身上完全沒有『鬼』的氣息,又是女性……」

  劍士大人陷入了某種懷疑中,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麼,「睦月姬該不會也已經……」

  他甚至開始懷疑起了我的身份。

  聞言巫女大人在我耳邊輕聲笑了起來,「睦月姬是人類,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我抬起臉看了看她的臉,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想要弄明白現在的狀況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大家的身份都一目了然——已經變成了食人惡鬼的父親大人,遠道而來為了斬殺鬼而留下的劍士大人,以及……將父親變成了鬼的巫女大人。

  早在巫女大人對劍士露出厭惡的表情,對城中時常有人失蹤的事情表現出的漫不經心裡,其實就已經可以看出端倪了。

  只是我不願意相信罷了。

  或者說,是明知道這些,卻還是下意識將那些有可能破壞原本平靜生活的念頭強行壓制下去,讓自己不去思考這些。

  ——是我的錯。

  如果我早些點明,或許就不會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了。

  局面陷入了詭異的僵持,誰也沒有動作,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大人先開口了。

  他朝著我們的方向跑來,「您為什麼還不把這個人類……」

  話未說完,我便看到了猩紅的血跡濺落在白色的雪地上,與那些厚重的積雪融化在一起,伴隨著什麼圓滾滾的東西掉落在積雪上的細小聲音響起,我猛然睜大了眼睛。

  那是父親的頭顱。

  失去了頭顱的身體也很快無力地倒在了雪地上,從脖子上汨汨地湧出血液,未過片刻,父親大人的身體竟就這樣消散在了雪地上。

  我的視線內只剩下那片血跡了。

  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感受不出。

  我這時候應該是什麼心情的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

  而喚醒我的是劍士急促的大喊聲。

  「快跑!睦月姬!」

  他一面叫喊著,一面朝著我這邊的巫女大人揮出了刀劍,並非是我的錯覺,在那個瞬間,我視線內他的動作竟變得遲緩了許多。

  一舉一動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其實在以往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況。

  早在年幼時見到其他人做什麼事情的時候,我便能看到他們所做的每一個細節,然後以同樣的方式重復著那樣的事情。

  父親和母親曾對此感到極為驕傲,甚至認定我受到了神的眷顧,為我請來拔禊的神官,又請人為我進行了占蔔。

  但是……沒人能蔔出任何東西。

  哪怕是那些極有名氣的神官們,也都是在為我蔔算後搖頭嘆氣,什麼也不肯多說。

  直到某一次,土御門家的陰陽師偶然路過城中,破例為我蔔了一卦。

  ——那是平安時代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後人。

  或許我還未被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放棄的原因也正在於那次蔔算的結果,我本人並不知曉那位土御門家的陰陽師對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說了些什麼,但他們那時卻很高興。

  大抵……是什麼很好的結果吧。

  現在想到那種事情,更多的卻是諷刺。

  因為我的緣故,父親大人被變成了鬼,母親大人生死未蔔,連裡子她們都不知道究竟去了哪裡。

  而之所以會變成現如今這般局面,都是因為我將鬼舞辻無慘留在了城主府中。

  不過瞬息之間,劍士大人也死在了我的眼前。

  溫熱的血液甚至濺落在我的臉上,明明沒有多高的溫度,卻仿佛在灼燒著我的面頰一般,刺痛感陣陣傳來,令我連呼吸都無法平靜了。

  在滾燙的瞬間過去後,寒風又帶走了所有的溫度,留下的只有冰冷濕潤的觸感。

  清脆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是劍士大人的長刀掉落在了我的身邊。

  這時候的巫女大人,她的身形在我面前發生了變化,原本與我相仿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了改變,面容的輪廓與五官也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她」變成了「他」。

  仿佛是在刻意嘲諷著那時候劍士大人因她是女性,而那個能將人類變成鬼的鬼舞辻無慘是男性這一理由,而對她減輕了警惕與懷疑這樣的做法一般。

  她在我面前變成了男性的模樣。

  我忽然又想起了巫女大人曾對我說過的話,她那時問我對那些失蹤的人產生的看法,會不會因為他們的家人感到悲傷而同樣地悲傷。

  我那時候的回答是不會。

  但現在並不是其他人失去了家人,這樣的事情正發生在我的身上。

  鬼舞辻無慘……親手殺死了父親大人。

  並且在我的面前,將前來追殺鬼之行蹤的鬼殺隊的水柱也一並殺掉了。


第48章

  雖說並未見過鬼殺隊中的其他人, 但遠山大人給我留下的印像, 其實是個十分溫柔的人。

  為了本該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而努力,為了保護素不相識的人而戰鬥, 為了追查鬼的行蹤, 而來到了城中。

  我們僅僅相處了數日,我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些我從未擁有過的堅定信念——和什麼目標也沒有, 甚至可以說是冷漠也不過分的我相比,他所擁有的感情,便如同太陽般耀眼灼目。

  那正是支撐著他前進的、是融入骨血中的存在的意義。

  但現如今我所看到的卻只有他的屍體。

  已經失去溫度, 被細雪所覆蓋, 連完整都稱不上的……毫無生機的軀體。

  視線內白茫茫的積雪中突兀地斑駁著猩紅的血色, 腦海中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混亂思緒,從腳底開始升起刺骨的寒意, 仿佛在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的溫度。

  我只覺得頭暈目眩。

  牙關不停地打著寒戰, 口腔內似乎也彌漫起了鐵鏽般的血腥,四周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怪異安靜。

  我不知道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表情究竟如何,但想必我此刻的臉色必定是極為可怖猙獰的醜陋模樣。

  ……不是。

  不知為何, 我抬起了手掌放在自己臉上, 我這時才發覺——我的表情其實很平靜。

  別說猙獰可怖, 就連咬牙切齒都算不上。

  甚至可以說, 是和平時別無二致的神色。

  只是腦袋裡承載了太多意料之外的東西, 以至於我甚至無法抬起臉來, 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把掉落在我身邊的長刀上, 緊緊地注視著它, 根本無法移開目光。

  「那些人類很煩。」

  有誰開口說話了。突兀地打破了維持許久的詭異安靜,落在耳中甚至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那分明不是我熟悉的女性的聲音,但在它響起的時候,我卻有種幾乎要落淚的衝動。

  與那道聲音一同產生的,是心底裡的異樣熟悉——宛如聽到過千萬遍一般,當它從鬼舞辻無慘的口中響起的那一刻,我便止不住地發抖。

  「你也覺得受夠了吧?」

  他說:「仗著所謂父母的身份,以為這樣就可以將你掌控在手中,想讓你怎樣你就必須要怎樣,不管是平時的小事也好,還是所謂的終身大事也罷,總是在替你做著決定。」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並不知曉這樣的念頭為何會在他的腦海中產生,也不知曉他要同我說這些話的原因,無法接受的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人類的大腦往往會無法像平時那般冷靜地運轉。

  但說話的人給了我足夠的做出反應的時間。

  ——我並不覺得有誰很煩。

  不管是父親大人還是母親大人,他們為我做出的決定,我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因為在我看來,是否需要做出這樣的改變,根本沒有具體的意義。

  雖然並不能說喜歡那些東西,但從實際上來說,我也不抗拒接受他們的想法。

  但在另一個人看來,卻並非如此。

  平緩的男聲在我面前繼續響起,言語間絲毫沒有愧疚或是感到罪惡的意味,他似乎只是在陳述著自己的看法,並且認為——我的想法必定也如他那般。

  「哪怕不用想也能知道,在他們眼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鬼舞辻無慘說:「既然這樣,那為什麼不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呢,與其想著如何讓你去做些什麼,倒不如想想應該給你些什麼。」

  溫熱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和以往所感受到的白皙柔軟的手掌不同,男性時的無慘,他的手掌要比我寬上許多,掌心的觸感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但是——這樣的感覺,卻無端透著熟悉。

  就好像在曾經,我們也曾這樣十指交握,低聲細語地向著對方傾訴衷腸。

  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到過分的熟悉感與現實所發生的殘酷交疊在一起,讓我的思緒愈發難以平靜。

  「睦月姬,你應該高興才對。」

  他低下腦袋,貼在我耳邊輕聲對我說:「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是你說喜歡我,想要一直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

  我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但並非是對鬼舞辻無慘,而是對那個巫女無慘。

  大抵是我一直維持著一言不發的模樣,以至於鬼舞辻無慘也有些惱怒了,說話的語氣不復開始的溫柔,而是帶上了明顯的不悅。

  「其實你也並不需要那些人,不是嗎?」

  他自言自語般開口:「明明那個時候,他們給你做了決定,你知道自己要嫁到京都去的時候,你也只是不想和我分開而已。」

  這時候再回憶起往日的點點滴滴,給人的感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從一開始就建立在欺騙與假像之上的相處與感情,根本就不是真實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記憶之中的巫女,那個雖然偶爾給人以強勢或時常露出輕蔑般的模樣的人,只是個嘴上說著過分的話,但實際上卻很容易心軟,又會在我道歉或是主動和好的時候,輕輕松松地放下心中的隔閡,變回往常那般溫柔的模樣。

  而現在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卻太過奇怪了。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能聽到,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他說出這種話的原因。就好像我從未看清過他一般——事實上似乎也的確是這樣的。

  我所認識的,只是那個名叫無慘的、前來城中借宿的巫女。

  沉默在我們之間擴散,過了許久,我的下頜突然被人抬起,視線被迫從那把長刀上移開,對上了一雙猩紅的豎瞳。

  「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你覺得我是錯的嗎?」

  這才是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他的模樣。

  蒼白的面容、俊秀的五官、明明是弧度熟悉的微蜷長發,垂落在臉頰兩側時卻給了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昔日的艷麗全然不復,余下的只有近乎殘忍的陰沉——那雙猩紅的瞳眸裡,完全找不到半分柔軟的意味。

  很顯然,他在生氣。

  而我無法理解。

  為什麼他會生氣呢?

  在我未能察覺的時候便將父親大人變成了鬼,而母親大人見到他時露出的恐懼神色,也足以證明母親大人也知曉了什麼事情,甚至連展露在我面前的模樣,都是假扮出來的形態。

  明明被欺騙的人是我,被隱瞞了一切的人也是我,哪怕有我本人也刻意不去思考的因素在其中,可現在應該生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是他。

  「為什麼?」

  我下意識開口了——是很平靜的聲音。

  明明腦海中已經混亂到了自己也無法梳理的地步,但聲音卻依舊平靜。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何能夠如此,但聽到這個提問的鬼舞辻無慘,臉色卻稍稍有所好轉。

  我果然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哪怕從聲音聽不出來,但只要稍微想想,便能知曉我這時候應當是對他抱有怎樣的情緒。

  他反問道:「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掉他們嗎?」

  他又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用這樣一種……似乎是責怪,但又仿佛是懷念與慶幸般的眼神,一面看著我,一面卻又展露出了怒容。

  我沒有解釋什麼,也沒有對他的理解發表任何看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大抵也是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吧,為什麼要當著我的面做出這種事情——明明將父親變成鬼都已經瞞著我了,那為什麼不繼續隱瞞下去。

  倘若是以他的能力,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之下,做到這些事情也是輕而易舉的。

  「因為人類的壽命,哪怕延長到極致也總歸只有這麼長。」鬼舞辻無慘開口道:「所以早一點和遲一點又有什麼關系呢,既然你也並不需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那些人是生是死也沒什麼區別吧。」

  「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了,當做他們生病死掉了,或者因為發生了什麼意外。那個鬼殺隊的柱更是只見過幾面的程度,就當做從來沒有見過,或者是在路上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只要過幾天就可以連臉都忘掉了。」

  鬼舞辻無慘的聲音擴散在寒風中,不知是寒風的作用還是這些話語的作用,我竟覺得身上的溫度正在逐漸被抽離,哪怕是被他握著的手掌,也仿佛已經不屬於自己一般。

  不對。

  我想要反駁他。

  他所說的那些,全部都不對。

  哪怕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也沒有要被抹殺的理由,即便是偶然遇見的路人,也會有相遇的必要——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會有存在的意義,一切發生的事情,也都有發生的原因。

  正如我與鬼舞辻無慘的相遇。

  「鬼舞辻無慘,」我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盯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是脫口而出的話語,哪怕在心底裡糾纏著無數的念頭,但這句話卻是極為清晰的。

  我想要否認他,並且不希望以前重復過去的錯誤,所以才會開口。

  耳邊忽然響起了賣藥郎曾對我說過,倘若被名為「誤會」的咒束縛,那麼所迎來的,也必定是悲劇的結局。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我對她所產生的感情,我將其當做最好的友人,並且堅信對方也是這樣看待我的這樣一種想法,其實從一開始就是誤會。

  鬼舞辻無慘恐怕從未將我當做「朋友」看待。

  那麼在他看來,我究竟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恐怕再沒有問出口的可能性了。

  身體比意識更加迅速,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手上竟已經握著劍士所留下的那把長刀。

  在初次相遇的時候,劍士大人曾告知我這把刀的來歷。

  能夠殺死鬼的只有陽光和紫藤花,普通的刀劍並不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所以在鬼殺隊中,隊員們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日輪刀」。

  那是由特殊的材料所鍛造而成的,因為帶著太陽的力量,所以能夠斬殺鬼的利器。

  在我的手中,正握著遠山大人的日輪刀。

  視線落在幾步之外的青年身上,我注視著那人的眼睛,看到他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只是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便被另一種噴薄而出的怒意所取代。

  他的聲音幾乎是咬牙切齒一般,質問著我現如今的舉動:「你在做什麼?」

  我忽然覺得自己這時候其實很清醒,呼吸的方式變得和往常截然不同,隨之而來的則是是身體發生的變化——本因常年體弱而只能臥病在床的身體,忽然變得輕快而又靈敏。

  會產生這樣的變化,是因為……我看到了那個時候,作為鬼殺隊水柱的遠山大人使用了所謂的「呼吸法」。

  而這正是呼吸法所產生的作用。

  鬼舞辻無慘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赭色的眸子裡布滿陰霾,他黑沉著表情,「明明在此之前甚至都沒有碰過刀劍,卻能在這種時候使用出那種東西嗎……」

  嘴上說著的話似乎透露出意外,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他似乎並不意外。

  這種奇怪的感覺自他開口的瞬間便籠罩在我的心頭,讓我不由覺得,他對我所說的那些話其實並不僅僅是針對著這時候的我,倒更像是在更早之前,也曾發生過什麼事情。

  那聲音像是穿過了時光的岩壁,從久遠的過去滲透而來,帶著延續了許久的懷念與孤寂,卻又夾雜著並不美好的其他情緒。

  但這時候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來讓我體會這些情緒具體是什麼了,在我撿起刀劍的那個瞬間,便已經站在了與他截然相反的立場。

  這是屬於鬼殺隊的刀,也是屬於鬼殺隊的水柱——遠山義禮的刀。

  我所撿起的並不只是這把日輪刀,也是他所使用的呼吸法,他在我面前曾使用過的每一個招式……更是他的信念。

  無論如何也要斬殺惡鬼,守護他人的信念。

  哪怕那些人本與他毫無干連,但屬於他們的幸福,他們的存在,也值得被肯定與尊重。

  「鬼殺隊是怎樣的存在呢?」

  不知抱著怎樣的念頭,我竟開口詢問他這樣的問題。

  聞言鬼舞辻無慘也愣了一下,臉色依舊很不好看,卻回答我:「是很煩人的東西。」

  僅僅是這樣一句話。

  「……是嗎。」

  不知是不是我的反應又讓他想到了什麼,他開口道:「我原本以為你不會像他們一樣的。」

  這句話竟帶著幾分平靜,他繼續開口道:「一開口就能想到那些鬼殺隊的人會說什麼話,大抵又是要為家人報仇,說著要讓我下地獄之類的……」

  沒有聽完他想要說出口的內容,我打斷了他的話:「那你覺得,我應該是怎樣的呢?」

  在他的眼裡,我應當怎樣才是正確的呢?

  「我給了你最需要的東西,」鬼舞辻無慘並未因我中途打斷他而生氣,反倒是真的為我解釋起來,他對我說:「那些阻礙到你的人,我全部都幫你殺掉了。」

  這時候我幾乎可以肯定了。

  ——一定在什麼時候,我們曾經相遇過。

  或許正是因為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所以才會讓他產生這樣的念頭,讓他無比堅信這樣的想法才是正確。

  也正是因為那樣的過往,才會讓他覺得,為我做出這些事情,才是對我而言最好的結果。

  但是,「你錯了。」

  我輕聲道:「一切都錯了。」

  所以最終要迎來的,也只有「悲慘」的結局。

  這一次沉默的對像變成了鬼舞辻無慘,他安靜地注視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那麼你想怎麼做呢?」

  我想要做完元山義禮未能完成的事情。

  抱著這樣的念頭,身體不自覺地產生了動作,被攻擊的對像極快地躲開了這一攻擊,失去目標的日輪刀斬斷了障門。

  那個巫女大人住了數月的房間,就這樣被徹底破壞了。

  其實本來也沒有要保留的意義了,這樣的東西留下來,也沒有任何作用。

  我所需要和懷念的,已經不是這些了。

  分明是第一次拿起刀劍,但身體卻因為呼吸法的影響輕松得不可思議,哪怕一直在進行著高強度的戰鬥,也未能感覺到疲勞或是難以呼吸。

  但我的攻擊並未對鬼舞辻無慘造成太大的傷害。

  日輪刀似乎也對他產生不了太大的作用。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傷口以極快的速度自我愈合,在我的視線內所見到的,只是那略有些狼狽的身姿。

  「源睦月。」他忽然喚起我的名字,並非是以往那般的「睦月姬」,而是完整的「源睦月」。

  我沒有說話,刀尖下壓著隨時都能再次揮舞。

  其實在進行攻擊的時候,我便能夠察覺到——我並沒有獲勝的可能。

  誠然遠山大人是位勇敢的獵鬼人,也是鬼殺隊中最為強大的柱之一,但是……還不夠。

  他的攻擊,對於鬼舞辻無慘來說,還遠遠不夠。

  而我之所以能夠對他造成傷害,更多是因為那個所謂的「敵人」在對我手下留情。

  他沒有在我面前使出全力。

  「你恨我嗎?」

  我忽然問他。

  這時候問出這種問題其實是很奇怪的,甚至按照常理來說,就算真的要問,也應該是由鬼舞辻無慘來問我這樣的問題才對——他殺死了我的家人,用假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他所做的這一切,才更應該被憎恨才對。

  但我卻覺得……他望向我的眼神,在我們的目光對視之時,我從那雙猩紅的瞳眸中所見到的神色,分明隱藏著過分復雜且沉重的感情。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

  但我想,我這時候應當是恨著他才對。

  哪怕心底裡沒有憤怒或是悲痛,但我所做出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無言地訴說著這份仇恨。

  所以我才要殺掉他——殺掉鬼舞辻無慘。

  哪怕我其實做不到。並不是因為不夠想,而是因為沒有這樣的能力。

  但是……

  我不明白他現在的想法。

  凜冽的寒風吹起他的發梢,更能讓人清楚地看到他此刻的神色——難以理解、難以名狀。

  「你恨我嗎?」

  沉默了許久之後,他忽然反問道:「因為我當著你的面殺了人……和鬼?」

  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但就在這種時候,忽然響起了極細微的腳步聲——是從院落門口傳來的腳步聲。

  從未見過面的劍士腰側別著長刀,他的羽織被風微微吹起,衣擺在空中泛著弧度,面無表情的臉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線內。

  我愣了一下,不只是因為他的突然出現,也因為他臉上奇怪的斑紋。

  那是從左邊的額角往下擴散,仿佛火焰一般熾熱的色彩與形狀。與那頭同樣顯眼的紅發交相輝映,令人不由得將視線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劍士的耳垂掛著日出花紋的花札耳飾,在風中微微浮動著。整個人便像是突然出現在庭院中一般,突兀卻又安靜。

  聽到了紊亂的呼吸聲,我下意識別過臉望向鬼舞辻無慘——正是他的呼吸聲。

  不僅如此,我甚至看到在他的臉上露出了可以稱得上是……近乎恐懼般的神色。

  那個人是誰?

  這樣的打扮,也是鬼殺隊中的人嗎?

  沒有任何人開口說半句話,也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有的只是過於快速的動作,那位紅發的劍士握上了刀把,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鬼舞辻無慘的突然靠近。

  男性形態的他將我擁入懷中,令我不由得有些難以理解他的想法,但在下一秒——有人斬下了那條手臂。

  血液侵染了我的外衣,紅發劍士的長刀從我面前劃過,視線內所見到的是如太陽般耀眼的色彩,以及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大抵也是「呼吸法」。

  只不過肯定不是我曾見遠山大人所用的那種「水之呼吸」。

  這位陌生的劍士似乎也與鬼舞辻無慘早就相識,因為當他拔出長刀的那一刻,鬼舞辻無慘便擁住了我,不知是在想些什麼,我那時候竟一動不動地站在了原地。

  我總是在做著錯誤的選擇——那一瞬間,似乎有這樣的念頭從心底裡油然而生。

  直到看著鬼舞辻無慘的手臂也掉落在我面前,我才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又想錯了什麼。

  他大抵是想要帶著我一起逃跑的,因為知曉自己這時候無法戰勝那位紅發的劍士。

  但是……那樣的想法沒能被變成實際,劍士斬落了他的手臂,並且拉住了我的手臂,將我扔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49章

  哪怕是出乎意料地被人拉開, 被迫從木質的檐廊上落下, 我依舊站在了庭院中的積雪之上,就好像……我的身體本來就該是能做出這樣的反應。

  是健康而又靈敏的狀態。

  大抵也有依舊維持著水之呼吸的緣故,所以連呼吸時進入身體的寒風也沒有影響到身體的運轉。

  倘若是放在早些時候, 這種天氣裡站在雪中, 恐怕用不了數息我便會覺得難以呼吸了吧。

  畢竟就在方才——在我剛剛醒來時,只是做出穿過檐廊來到巫女身邊這樣的舉動,便已經臨近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了。

  只是因為被後續所發生的事情分散了注意, 所以身上才沒有立刻顯露出這般惡劣的天氣所造成的影響。

  紅發的劍士也動身了。

  正如我在使用了水之呼吸之後便能夠理解到自己與鬼舞辻無慘之間的差距一般, 在鬼舞辻無慘見到那位使用日之呼吸的劍士時,也能夠在瞬間理解此刻的局面。

  但在作出反應的前一瞬,他望向了我的方向。

  只是短暫的一瞥, 我卻覺得過得實在緩慢, 在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所蘊藏著的復雜情緒,倏然令我繃緊了心弦。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目光。

  看不出半分熟悉,也見不到絲毫平靜——在那雙布滿陰霾的眸子裡瘋狂滋長的,滿滿的盡是能夠被稱之為「憎恨」的感情。

  陰暗而又猙獰。

  鬼舞辻無慘是恨我的。這樣的想法在頃刻間浮現在腦海中。

  清晰得令我詫然。

  哪怕我想不出理由, 也無法理解他產生這般感情的原因, 都並不妨礙我明白這一事實。

  而在下一個瞬間, 劍士的背影恰好將我們的視線隔開,視線內的紅梅色倏然被那頭如深紅的火焰般燦烈的長發所遮擋。

  劍士的衣擺隨著他的動作在空中飄開翻轉的弧度,打鬥時迸濺出細碎的刀鳴, 受到波及的房屋轟然倒塌, 在廢墟中升騰而起的不知是塵土還是雪花。

  我怔怔地看著這樣的場面, 在此刻目光所及之處余下的只有朦朧,從塵煙中浮現出兩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傳入耳中的則是陣陣刀鳴。

  我應該去幫忙嗎?

  這時才遲鈍地想到了這個問題。紅發的劍士正在與鬼舞辻無慘戰鬥,而我卻只是站在數米之外的地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們的打鬥。

  正如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般。

  本以為我這時會覺得輕松,因為不必再與鬼舞辻無慘刀劍相向,誠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足夠的理由令我握起刀柄,但是……心底裡不經意間浮現出來的,卻是熟悉而又溫柔的過往。

  我曾經是喜歡著她的。

  而在我未能想起的某些時間裡,恐怕我也是喜歡著他的。

  無慘……

  思緒翻湧時紅發的劍士已然占據上風,鬼舞辻無慘狼狽地低下腦袋,微卷的發絲凌亂地散落在頰側,伴著那雙紅梅色的眸子,目光中的憤怒幾乎要噴薄而出。

  但他卻沒再繼續與劍士糾纏。

  在鬼舞辻無慘試圖逃走的時候,紅發的劍士本也想要隨之追上去,但就在這個時候,我卻忽然咳嗽了起來。

  水之呼吸停止了。

  於是頭腦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吹在臉上的寒風帶走溫度的同時更加重了頭暈的感覺,喉間湧上的血液在咳嗽時湧出口中,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

  無法停止。

  咳嗽聲愈發猛烈,隨之而來的血液越來越多,哪怕我試圖用手掌捂住,也對此沒有任何作用。

  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無法維持,我跪在雪地上,不受控制地俯下身體,幾乎整個人都是蜷縮著貼在地面上。

  這時候已經完全無法去注意鬼舞辻無慘和紅發劍士間的情況究竟如何了,身體因咳嗽而帶動著顫抖,眼淚也無法抑制地掉落下來。

  臉頰上有濕潤的觸感。

  我也說不清楚這時候落下的淚水究竟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因為鬼舞辻無慘,或許二者都有。

  或許會就這樣死去了。

  我想。

  一想到要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忽然覺得有些不甘心起來。

  倘若是在更早之前,在鬼舞辻無慘扮作的巫女到來之前,我因為某場大病而死去——哪怕是在更早之前面臨這樣的一天,我也不會覺得難以接受。

  因為覺得沒有未完成的事,因為沒有一定要留下的理由,所以無論迎來的是怎樣的結局,都沒有任何關系。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在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死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想要繼續活下去的念頭——因為我還有未能完成的心願。

  我還有沒能做完的事情。

  凜冽的風聲簌簌地從耳邊刮過,在我的面前卻響起了腳步聲。

  那是誰的腳步聲呢?

  我撐著地面,強忍著逐漸模糊的意識抬起了臉,而後看到了紅色的衣擺。

  ——是那位陌生的劍士。

  下意識開始尋找鬼舞辻無慘的身影,卻發現那人似乎已經不在這裡了。

  「他跑了。」

  平靜冷淡的聲音倏然在我面前響起。

  劍士開口道:「鬼舞辻無慘已經逃走了。」

  我應該用怎樣的表情來面對這樣的結果呢?

  憤怒還是痛苦?

  我也不知道。

  大抵在這個時候,我的表情依舊也沒什麼變化吧。

  然而在我的眼前卻出現了一只手掌——是屬於男性的、在指腹和虎口的位置有著厚繭的手掌。

  是劍士的手掌。

  「你還好嗎?」

  我握住了那只手。

  比想像中要溫暖許多,也比想像中要寬厚許多——是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奇怪的觸感。

  就像是摸到了什麼真實存在的、能夠被觸碰到的——太陽。

  *

  在進行了簡單的醫治之後,我跟隨那位紅發的劍士一起踏上了前往鬼殺隊的路途。

  當然,趕路時也一直維持著水之呼吸。

  在那個時候,握住他的手之後便像是從他的身上汲取到了某種即將,所以在清醒之後便立馬想到要去找母親大人和裡子她們,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以後,劍士卻告知我——

  「在這座府邸裡,已經沒有其他活人的氣息了。」

  我並不知曉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所有人都已經死了?亦或者活著的人已經逃出了府中?

  張了張嘴本是想問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半句話來,所以最終也只是沉默地望著劍士大人,看著那雙紅色的眸子也落在我的身上。

  這樣的紅色,和我曾經所見到的鬼舞辻無慘截然不同。

  屬於劍士的紅,是溫暖卻又平靜的紅色,而屬於鬼舞辻無慘的紅,卻是深沉而又危險的紅色。

  我又開始想起了鬼舞辻無慘。

  於是請求劍士為我找來了火把,而後親手點燃了這座府邸。

  「為什麼要這樣做?」

  劍士忽然問我:「不為家人們吊唁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正如表情一般,仿佛根本不會有情緒的變化,從頭到腳都安靜得不可思議。

  說實話,劍士能主動開口與我說話,便已經足夠令我驚訝了——正如在那時,他放棄了追殺鬼舞辻無慘的機會,而為了身體不適的我留在了庭院中。

  劍士大人……是個很善良的人。

  所以哪怕是對待陌生人,也會毫不吝嗇地給予幫助。

  但他似乎沒能理解我的做法。

  其實按照常理來說,我的確應該找出父親大人的遺物和母親大人的屍體——如果能找到這些,再將這些安葬,為他們豎起墓碑。

  但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了。

  「已經死去的人,那就是什麼都沒有了。」

  看著視野內升騰而起的熊熊烈火將整座城主府吞噬殆盡,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我別過臉對劍士說:「生時所擁有的一切都無法帶走,不論是錢財還是身體,或者感情和緣分,什麼也不再屬於他們了。」

  聞言劍士似乎露出了些許疑惑,是極細微的表情,轉瞬而過之後便又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是嗎。」

  他輕聲道:「以前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

  明明是很平靜的嗓音,但我卻從中聽出了幾分奇怪的情緒,也因此意識到了什麼。

  「您也失去了什麼人嗎?」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劍士沉默了片刻。

  「有。」

  只是短暫的回答。

  或許劍士這時候並不想與我細說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會這般答復,但他回答了我的問題,也正是說明,他想要聽聽我的看法。

  「活著的人,將死去之人的感情,一並埋藏在了心中,留下的人,將離開之人的感情,也一並握在了手中。所以一份的幸福會變成兩份的幸福,一份的痛苦也會變成兩份的痛苦。所承受的感情全部變成了兩倍那麼多,自身也會覺得越來越難以負擔起這樣的沉重。」

  我對他說:「那些感情會把人變成『鬼』。」

  說出這句話時,我自己也覺得有些詫異,明明一開始沒有這樣的想法,但說著說著,最後那句話卻脫口而出了。

  我很清楚,那所謂的「鬼」並非是鬼舞辻無慘那樣的鬼,而是其他的,從人心中產生的鬼怪。

  聽到這樣的話,劍士露出了顯而易見的茫然——他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也很正常,因為哪怕是我自己,也覺得過於陌生了。

  仿佛是從某個時刻突然撿回來的一句話,借由著這次機會脫口而出。

  我們一直等著城主府化為了一片灰燼才離開,過程中有許多城中的人圍聚起來,我沒有在那裡面見到半張熟悉的面孔——沒有從城主府中出來的人。

  我也不知道城主府中的其他人究竟是早就已經跑得遠遠的,還是全部死在了城主府內。

  這些都已經與我無關了。

  所以在城中的其他人疑惑地跑來我的面前,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我也只是告訴他們:「鬼毀掉了一切。」

  是因為鬼的產生,所以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紅發的劍士沉默著沒有開口說半句話,既沒有安慰也沒有對其他人的解釋,他只是靜靜地等著我開口。

  我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所以我對他說:「請將我也帶回鬼殺隊吧。」

  *

  前往鬼殺隊的路途中,我們也偶然遇到了其他鬼殺隊的隊員和其他的鬼,那些能夠口吐人言的鎹鴉圍繞在頭頂,大喊著有地方出現了鬼。

  就是用這樣的方法,鬼殺隊的隊員間互相傳遞著信息,鬼殺隊的領導者,也借此下達著命令。

  在一起趕路的第二天,我詢問了紅發的劍士他的名字。

  「繼國緣一。」

  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於是我也告知了他我的姓名:「我是源睦月。」

  聞言正在趕路的劍士忽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但這樣的動作卻讓我覺得有些疑惑。

  「有什麼事情嗎?」

  我問他。

  「我聽過這個名字。」劍士對我說:「前段時間有位賣藥郎給主公送了藥,偶然提到過這個名字。」

  「睦月姬。」

  聞言我不由得有些呆愣,很顯然他所說的那位賣藥郎便是我所認識的那位——不知姓名也不知來歷,甚至連稱呼都只是普普通通的賣藥郎。

  也只有那個人會是如此。

  「提到了什麼呢?」

  我不由得問起來。

  劍士沉默了一下,回過頭答道:「我不記得了。」

  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意外,所以也沒再多問,只是和他一起加快了趕路的腳步。

  大抵是因為都使用了呼吸法的緣故,所以趕路的速度也比普通人更加迅速,這樣做帶來的結果便是未過多時,我們便抵達了鬼殺隊的主宅。

  那是鬼殺隊的領導者的住宅。

  在路上劍士大人其實也告知了我一些事情,鬼殺隊的領導者一直是產屋敷一族,因為某種詛咒的緣故,家族的後代都很早逝,但即便如此他們依舊創建了鬼殺隊,和其他優秀的劍士一起為了滅殺惡鬼而努力。

  「鬼殺隊中有著被稱之為『柱』的優秀劍士,因為學會了呼吸法的緣故,力量也大大地增長了,再加上使用了名為『日輪刀』的能夠殺死鬼的武器,所以隊伍也愈發強大起來。」

  面容溫和的青年坐在我的對面,在我們面前的矮桌上放著茶水,和室內障門大開,可以看到落在外面庭院的陽光。

  今日竟罕見地出了太陽。

  在庭院中種著幾株大樹,主公主動為我解釋道:「那是紫藤樹,雖然一般來說鬼是無法找到這裡來的,但還是在院子裡栽上了這樣的植物。」

  我沉默地看了看他,又低下眼睛注視著面前的茶杯。

  「天氣難得放晴,不如出去走一走吧?」

  主公忽然提議道。

  我愣了一下,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還是點頭同意了。

  站在木質的檐廊上,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對面的障門,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之後,又抿了抿唇,將視線移向庭院中。

  大抵是我的舉動讓主公明白了什麼,他忽然問我:「要留下來嗎?」

  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的意思。

  「留下來?」

  主公點點頭:「關於你的事情,我已經聽緣一說過了……而之所以會發生那樣的事情,都是因為有鬼的存在。」

  「……」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緣一是位極優秀的劍士,」主公對我說:「他也是因為家人被鬼殺死而成為了獵鬼人,後來加入了鬼殺隊之後,發現大家不會用呼吸法,便將自己所使用的呼吸法進行了改良,然後教會了其他的柱們。」

  我忽然意識到了主公的意思。

  「我也聽說了,你使用了水之呼吸。」

  主公注視著我,鄭重其事地詢問我:「在此之前,你學習過劍術,或是學習過呼吸法嗎?」

  聞言我搖了搖頭,「遠山大人,是我所見到的第一位使用呼吸法的劍士。」

  而在他之前,我只偶然見到過城中的武士們練習的場面。

  父親大人並不覺得我有在武士們面前露臉的必要,所以在幾次偶然路過訓練場看到了練習的場面之後,那裡便也裝上了柵門,徹底隔絕了我與其他人相見的機會。

  我所需要見到的,只是那些從京都前來,或是從其他的城池遠道而來,特意為了見我的貴族公子們。

  聽完了我的話,主公大人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義禮也是個很好的孩子。」

  他的聲音帶著悲傷,同我訴說著那位劍士的身世,「父親和母親很早便過世了,所以只能與年幼的弟弟相依為命,他們兄弟之前一直住在山中,某天義禮帶著弟弟前去山中砍柴,卻在山中遇上了鬼。」

  「那天剛好沒有陽光,所以鬼在白天也外出活動了,義禮想要帶著弟弟一起逃走,卻被鬼所阻攔,並且被對方……當面吃掉了弟弟。」

  聽到這裡,我便忽然能想到後續的發展了。

  「那只鬼吃掉了他的弟弟,卻放過了他。這樣的過往讓義禮一直沉浸在痛苦中,所以他加入了鬼殺隊,並且一直在為了找到那只鬼而戰鬥。」

  我聽罷,抬起了臉望向主公:「加入了鬼殺隊的人,都是因為曾經被鬼奪走了什麼嗎?」

  主公似乎並不意外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因為他在聽完之後便點了點頭:「所以大家都是抱著哪怕與他們一同墜入地獄,也要將惡鬼斬殺殆盡的心情,一直都在為了同樣的目標而努力著。」

  「而其他的所有鬼,都是被鬼舞辻無慘制造出來的,所以……」我輕聲道:「只要殺掉鬼舞辻無慘,就能終結一切了,對嗎?」

  聞言主公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難得的帶著幾分暖意的風吹過我們的身側,微微拂起他及肩的頭發。

  在露出額角的短暫瞬間,我看到了一小片如燙傷般皺起的皮膚,但在下一瞬卻又覺得,那是如樹皮般枯萎的模樣。

  我怔了怔,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開口詢問了:「您的臉……」

  主公毫無陰霾地笑了笑,面上的神情溫柔而又平靜:「只是很普通的事情。」

  「因為家族中出現了『鬼』,所以全族都陷入了詛咒,身體會在日復一日中變得虛弱,沒有人能活過三十歲。」

  大抵是我面上露出的神情令主公想到了什麼,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是十分奇怪的感覺——陌生卻不討厭。

  在此前從未有人對我做出過這樣的舉動,就像是……長輩一般嗎?

  明明看起來也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樣子,但主公大人所展現出來的模樣,卻仿佛是所有人的長輩一般,他是如父兄般的存在,寬容而又慈藹。

  「您不覺得痛苦嗎?」

  我忽然有些難以理解,我並不覺得病痛難以忍耐,是因為我沒有需要在意的事情,但主公大人和我對話時告知我的那些話語,卻足以證明他有著無比堅定的目標。

  知曉自己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也知曉自己想要追求的結局,明知道那樣的未來甚至可以稱得上虛無縹緲,卻不會因此而感到痛苦無力。

  主公搖了搖頭,對我說:「因為我知道,同樣渴望著那樣的願望實現的,並不只有我一人。」

  「鬼殺隊中的其他人、被鬼奪走了幸福的人、他們的後代和我的後代們,所有人都在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著,誠然這樣的道路漫長且艱難,但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

  我忽然生出了某種近乎慌亂的情緒。

  那樣的情緒在主公邀請我加入鬼殺隊,試圖讓我成為新的水柱時便攀升到了極點。

  我拒絕了他的請求。

  並非只是覺得這樣的請求不合常理,大抵也有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在其中。

  站在檐廊上的主公大人依舊平靜,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開口道:「是因為放不下什麼嗎?」

  我睜大了眼睛。

  「在你的心裡,埋藏著十分沉重而又悲傷的東西。」

  他忽然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原本以為是家人的死亡所帶來的痛苦,但事實卻似乎又並非如此,因為在我告知了你緣一和義禮的事情之後,你的反應告訴我,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在你的心中生根發芽。」

  「或許這樣說有些奇怪,但我覺得,那才是更加重要的原因——是驅使你來到這裡的真正理由。」

  我認認真真地聽著每一個字落入耳中,忽然明白——在此前從來都是我觀察他人的情緒,而現在是第一次有人看出我的真實想法。

  主公大人是對的,驅使我來到這裡的,的確也有家人的原因在內,但更多的,卻是被我刻意壓落在心底裡的某個約定。


第50章

  並非是那時那個與巫女形態的鬼舞辻無慘所許下的要一直在一起的約定, 而是在更早之前的時候便已經結下的咒,是在遇到她之前, 便隱約會在心底裡浮現出來的某種想法。

  我曾對人許下約定……

  哪怕並不記得許下約定的緣由, 也不記得約定的對像, 甚至連時間和地點也沒有半分印像, 但這個不知具名的約定, 卻讓我支撐過了一個又一個醫師的斷言。

  直到我遇見了鬼舞辻無慘。

  那時候眼前仿佛忽然被撥開濃霧, 本不明晰的念頭在一瞬間清晰可見, 我仿佛能聽到某個人的聲音,聽到那個聲音低低地附在我的耳旁喚著我的名字, 耳鬢廝磨般親密溫柔。

  「睦月姬……睦月……」

  我曾經以為那就是巫女的聲音, 但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不對, 並不是她。

  那是屬於男性的聲音。

  是屬於……無慘的聲音。

  卻又不像是我後來所見到的、那個在我面前從女性形態變成了男性的鬼舞辻無慘,而是另外的……某個比他更加虛弱蒼白的人類。

  亦或者, 是比他更加年幼或是更加溫柔的、難以從記憶中找出具體形態的什麼人。

  我的意識陷入了混亂, 甚至自己也開始懷疑起自己此刻是否清醒。

  一切都像是夢幻般虛無縹緲。

  不論是我的經歷還是遭遇,從年幼時長至如今的這段人生,亦或是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都令人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妄之感。

  庭院裡的暖風微微吹動著臉頰兩邊的發絲, 主公大人沒有出聲催促我,也沒有對我說任何話,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任由我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我抬起了眼睛, 視線內所撞見到的則是溫柔的、帶著包容與鼓勵的視線。

  忽然有種很想對他說些什麼的念頭, 想要對他傾訴些什麼, 埋藏在心底裡許久的東西,也會有想要與人分享的時刻。

  所以在那個瞬間,我開口了:「是一個約定。」

  我對他說。

  「雖然我記不清那個人的名字、樣貌,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許下的約定,但那個約定的內容一直都在我的心裡,我曾對那個人說過,我們要一起迎來下一個春節。」

  那是一直深埋在記憶之中,不管再過多少年也不會被遺忘的——約定之春。

  在我說完這話之後,主公大人依舊用那般溫和的視線注視著我,目不轉睛。

  像是為了確定我真的沒有其他話一般,等到過了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詢問:「那麼,你現在也在為了這個約定而努力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給我帶來的反應卻並不平靜。

  在這個問題落入耳中的時刻,我微微睜大了眼睛,仿佛有什麼豁然開朗一般,連同內心的陰霾似乎也因此消散殆盡。

  「是的。」

  我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這正是我真實的感受,我正是為了這個約定而誕生在這個世界,是因為從久遠的過去延續下來的感情,一直無法消散的執念——是對那個「春節」的等待與向往。

  我這時候忽然也想明白了什麼。

  正是為了這些,我才降臨在這裡。

  哪怕已經有太多記不清楚的東西,哪怕連對方的面容也覺得模糊不清,但我仍然覺得——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正是為了那個約定。

  主公大人是為我指明方向的人,正因為與他進行了交談,聽到他對我說出了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我才能夠擁有繼續前進的方向。

  我想要再見一次鬼舞辻無慘。

  並非是懷抱著仇恨或是其他的想要報仇之類的念頭和原因,我只是想要再見見他。

  卻並非只是單純的見面。我想要看見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要詢問他一件事情。

  ——他是否就是那個曾與我許下約定的人。

  那個已經被我遺忘了許多,卻又時常會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時而溫暖時而陰郁……更多的時候,又是令人捉摸不透反復無常的那個人。

  只有鬼舞辻無慘能回答我的問題。

  抱著這樣的念頭,我加入了鬼殺隊。

  鬼殺隊中被稱為「柱」的人,都是經過了考驗的,並且斬殺了一定數量惡鬼的優秀劍士。

  讓一個前幾天才拿起日輪刀,並且剛剛學會呼吸法的人成為新任水柱,不管怎麼說也會讓人覺得過於荒謬了——更何況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有任何戰鬥的經驗,更不要說與吃人的惡鬼進行搏鬥。

  但主公大人做出的決定,沒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對。

  他在庭院中召開了柱級會議,正式將遠山大人的日輪刀授予我,並將我晉升為新任水柱。

  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並不是因為主公大人的權力大到一人便可以決定一切,也不是因為他的手段有多麼狠厲以至於大家不敢開口,而是因為……

  「我們相信主公大人的決定。」

  有著深金發色、發尾末梢稍稍泛紅的劍士是現如今的炎柱,他也是當初發現了抱著死去的妻子和孩子十日的繼國緣一,並對其提出安葬建議的那位鬼殺隊劍士。

  而現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對我說:「既然主公大人已經認可了你,那麼我們也沒有任何質疑的必要。」

  他說這話時所有柱也都在場,我只要抬起眼睛稍稍望去,便能看到其他的柱級劍士。

  他們的看法,也是一樣。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我繃緊了身體,連同心情也陷入了奇詭的局促,但炎柱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起努力吧!睦月!」

  我被他那突如其來的力道拍得肩上一痛,隨之而來的卻是令人呆愣的詫然。

  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已經如此嫻熟地喚著我的名字……

  又是我從未見過的人。

  一瞬間陌生而又新奇的感受湧上心頭,卻又在轉瞬時被其他情緒所覆蓋。

  我抿了抿嘴角,沒有說話。

  *

  鬼殺隊的生活很簡單。

  甚至可以說,比起我以前的生活更加平靜——除了在執行任務的時候。

  平時的訓練、偶爾的任務,只有當鎹鴉送來消息和指示的時候,才需要趕往各處搜尋鬼的蹤跡。

  但有時也會有任務繁重的時候,某些地方出現鬼的頻率過於頻繁,所以要不斷地奔走於指定的地點。

  對於普通隊員而言,這樣的任務或許會有些吃力,但對於柱來說,卻是極為普通的日常。

  不僅是上任不久的我,其他的柱也是如此。

  柱在隊伍中十分受人敬重,因為是用自己的實力換來的待遇,所以大家都接受得理所應當。

  我時常會想,其他人,尤其是繼國緣一,他為何會願意留在鬼殺隊中。

  以他的能力……以繼國緣一的實力,只要他一人,便足以與整個鬼殺隊相抵。

  這是我最直觀的感覺。

  哪怕其他人的呼吸法也是從繼國緣一那裡學來的,但明明是更加適合他們的呼吸法,卻無法在他們身上發揮出緣一的日之呼吸那般的威力。

  在訓練時我便能夠察覺到大家的差距,身為柱的劍士們的確很優秀——炎柱比風柱更加沉穩,岩柱又比雷柱更能熟練地運用呼吸法……

  每個人之間的差距,都能被一目了然。

  我坐在檐廊上看著身為柱的大家在庭院中磨練劍術,視線落在了從遠處慢慢走近的緣一。

  大抵是剛從外面回來,他身上的羽織帶著些不甚明顯的灰塵,束起的深紅長發隨著走動而在空氣裡微微浮動,有風吹過,帶起額角的碎發,露出左額的火焰狀斑紋。

  在整個鬼殺隊中,只有緣一的臉上有這樣斑紋。

  據說是從出生便擁有的,像是胎記般的東西,但每每看著那塊斑紋,我卻總覺得有些意料之外的意義。

  大抵也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將身邊的熱茶舉起,紅發的劍士接過了我手中的茶杯,輕聲道謝。

  他在我身邊坐下,拒絕了我又遞過的點心,將茶杯握在手中,卻沒有喝下茶水。

  「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吧?」

  我詢問道。

  聞言緣一輕聲道:「嗯。」

  他素來如此,很少會有其他過多的言語,在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我便發覺,在那時的城中,他對我所說的話已經足夠多了。

  平日裡的緣一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倘若是有人主動搭話,他便會回上幾個字,那幾個字說完之後,便又會回歸到過分安靜的模樣。

  所以……

  「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呢?」

  我忽然問他。

  庭院裡的其他劍士們沒有因為緣一的到來而打亂半分節奏,他們心無旁騖得像是察覺不到任何觀戰之人的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對自己進行著訓練。

  緣一安靜了很久,什麼話也沒說,什麼表情也沒有,看起來便是無欲無求的模樣,仿佛世間的一切都無法令他牽動心神。

  但是,我察覺到了細微的變化。

  他的心情並非是一開始的平靜,而更像是因為我說的某句話而產生了波動。

  「因為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在最後,緣一也只是對我說了這句話。

  我沉默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又別過腦袋望向仍在訓練的柱們。

  恰好這時月柱與風柱結束了切磋,將視線投向我們這邊的月柱與我四目相對。

  使用著月之呼吸的劍士,是繼國緣一的兄長,繼國嚴勝。

  他在率領部下外出時被鬼襲擊,部下們被鬼所殺,但這時卻剛好遇到了外出執行任務的緣一,並且被緣一所救。

  許久未見的兄弟二人便這樣再度相逢,繼國嚴勝從原本的家族中離開,也來到了鬼殺隊,並且成為了與緣一一樣的獵鬼人。

  我從他的眼神中察覺到了某種情緒。

  在我看來,嚴勝和緣一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隔閡,原本以為是兄弟二人闊別太久所導致的正常現像,但在相處了數十日之後,我才明白自己似乎有什麼想錯了。

  那並非久別的生疏,而像是產生了某種不同的看法,因彼此有著不同的看待方式,所以造就了不同的眼光。

  嚴勝投向緣一的目光,讓我久違地想起了某個人。

  是一個,我本該很熟悉的人。

  那樣仿佛是在意又仿佛是嫌惡般的眼光,明顯得令我難以忽視。

  但其他人似乎沒有察覺。

  在我將目光投向其他人時,在其他人也決定注意片刻,所以來到檐廊喝茶吃點心的時候,誰也沒能察覺到在空氣間微微流轉的奇怪視線。

  那是繼國嚴勝望向繼國緣一的目光。

  他總是如此,仿佛在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時刻,便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弟。

  倘若是放在以前,我大抵會覺得這是兄弟間常有的樣子,但在現在的我看來,卻並非如此。

  我覺得……那更像是某種復雜的,夾雜著憧憬卻又唾棄的感情。

  就在我沉默地注視著大家之時,大口塞著點心的風柱忽然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對我說:「睦月好像從來沒和我們一起切磋過啊,真的不來試試嗎?」

  我抬起臉看著他。

  自從我成為鬼殺隊的水柱,已經過去了數月,天氣逐漸溫暖起來,庭院中的紫藤花相繼綻放,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所營造出來的是如夢似幻的美麗景致。

  我喜歡這樣的場景。

  因為在看到連原本的顏色都被花瓣覆蓋的地面時,心底裡便會油然而生某種熟悉而又溫暖的感覺。

  是一種……能讓人安心的感受。

  所以每當沒有任務的時候,我便會坐在木質的檐廊上安靜地望著庭院的地面,蝶屋的孩子們偶爾會給我送來花茶和點心,哪怕我一開始拒絕過,她們也還是會在下一次見到我時給我遞上其他類型的點心。

  「如果不喜歡上次那種,那麼嘗嘗這次的新點心怎麼樣?」

  年紀尚輕的小姑娘捧著碟子蹲在我面前,在我別過腦袋看她時露出燦爛的笑容。

  「您要是喜歡的話,我下次還可以給您做哦。」

  在她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我沒再拒絕了。

  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回報什麼,卻是很困難的。

  在我試圖為她做些什麼的時候,小姑娘卻對我說:「我沒有握起日輪刀的天賦。」

  她面上的笑意依舊燦爛,但聲音裡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沉重感,緊緊地攥著我的心髒,讓人遲遲無法喘過氣來。

  「我聽說過您的事情。」她對我說:「大家都說,新任的水柱是和日柱大人一樣的天才,只要看過一遍的招式都能被熟記於心,哪怕面對的是再怎麼難以應付的鬼,也能夠輕易斬殺……」

  「我一直很羨慕大家,不論是柱還是其他的隊員們,能夠握起日輪刀,有可能掌握呼吸法,便有可能親手斬殺奪走了自己家人的惡鬼。」小姑娘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時慢慢褪去,她緊緊地攥著拳頭,「哪怕只要擁有其中的一種也可以,或者說,只要我能夠有一點點可能性,我都想要成為一名劍士……」

  她的聲音裡,滿滿的盡是不甘。

  於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對她說:「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哪怕不能成為劍士,也能夠在其他方面做出努力。

  蝶屋的隊員們是負責照顧受傷的劍士們,讓大家能夠以更好地狀態進行戰鬥的存在。

  「所以完全不必過於執著。」

  誠然這樣的話對她而言大抵沒有太大的作用,甚至有可能會讓人產生一種——站在高處的人,輕飄飄地對在泥沼中掙扎的人進行勸告……

  於是產生相反的效果。

  但我還是說出口了。

  因為覺得,她大抵是需要這樣一句話的。

  明明已經付出了足夠的努力,卻無法對自己渴望的結果產生任何作用,這時候所產生的,不僅僅是失敗的痛苦,更是對無能的自己的自責。

  哪怕……她已經已經付出了足夠多的東西。

  「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人並非全能,所以不必將一切責任擔負於自己身上。」

  聞言小姑娘愣了一下,眸子裡似乎閃爍起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睜大了雙眸對我說:「那明天您還吃點心嗎?」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用了。」

  聽到這話,她的眼神瞬間暗淡下去,耷拉著腦袋就像蔫掉的花瓣一樣無精打采。

  見此我補充了一句,「等我過幾天完成任務回來,再一起吃點心吧。」

  等我再看她時,看到的便又是那張笑容燦爛的面孔。

  大抵是莫名回想起這種事情花費了太長的時間,以至於風柱和炎柱都開始討論起應該誰先和我切磋。

  我回過神來聽到的便是他們玩笑般爭執的聲音,說著要當我的第一個對手。

  正欲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嚴勝卻看向了我的方向,與我對上了視線。

  「不如,先和我切磋吧。」

  這句話響起的瞬間,檐廊上的大家聲音倏然安靜下來,視線齊齊落在發出聲音的人身上。

  是繼國嚴勝。

  聞言我也愣了一下,但未能猜測出他的想法。

  繼國嚴勝和繼國緣一都是很安靜的人,但他們之間的安靜卻截然不同,緣一與其說是安靜,倒不如說是根本無法融入進熱鬧的氛圍,所以才時常一個人獨處。

  但嚴勝卻能夠極快地融入到新環境中,並且與那些人和睦相處。

  甚至比起更早進入鬼殺隊,教會了其他劍士們呼吸法的緣一,嚴勝與其他柱之間的關系反而更加要好。

  我點頭同意了。

  沒有使用日輪刀,用的只是普通的木刀,在呼吸法的作用下,哪怕是普通的木刀也能發揮出數十倍的作用。

  我的情況其實和其他柱不太一樣。

  我見過其他柱練習呼吸法時的景像,幾乎與人般大小相仿的葫蘆,他們能一口氣將其吹至破裂——這是呼吸法的基礎,其他人是這樣告知我的。

  但是……

  那時的我看著手中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葫蘆,卻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我在思考把它嚇破的可能性。

  只是開玩笑而已。我做不到。

  稍微嘗試了一下便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他們的差距,對那些柱而言輕而易舉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卻會變得無比艱難。

  正如其他柱也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以我這樣的身體狀況竟然也可以熟練使用呼吸法並借此進行戰鬥。

  「因為我看到了。」

  那時候,我是這樣回答他們的。

  我並非是理解或是領悟了什麼,也沒有什麼超出常人理解的能力,我只是……

  重復了他們所做的事情。

  不論是昔日在城主府第一次見到水柱使用的水之呼吸,還是在後來,加入了鬼殺隊之後,坐在檐廊上看到的其他人使用的其他呼吸法,我都只是因為看到了,所以重復了他們的一舉一動。

  我說不出原理,也無法解釋為何能做到這樣的模仿。

  「大抵這就是所謂的天賦吧。」

  那時候,雷柱是這樣感慨的:「正如日柱能夠看到『通透世界』一般,睦月也有著普通人難以觸及的天賦。這是無法被復刻的、只屬於某個人的能力。」

  那是我頭一次聽到所謂的「通透世界」。

  視線內看到的並非我們尋常肉眼所見的事物,而是它更加接近本源的模樣,是它的內在結構。

  哪怕是人,緣一所見到的也並非是面容皮相,而是更加內在的肌肉與骨骼——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無法看到這樣的世界。

  在聽了他們的描述之後,我也曾想像過那樣的世界是何等模樣——只是略微想想,便覺得……未免也太過不平凡了。

  但繼國緣一本就是不平凡的男人。

  在聽到其他人說出「不平凡」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看到緣一的眼神產生了細微的變化,面無表情的臉似乎也牽扯出了幾分波動。

  不是開心。

  緣一並非是因為與眾不同而感到高興,卻像是——在抗拒著這樣的說法。

  在那時我便產生了某種念頭,或許對他來說,普通而又平凡的生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一想到這裡,我的腦海裡也浮現出了什麼東西,似乎在曾經的什麼時候,我也曾抱有同樣的念頭。

  鬼殺隊中的柱們,蝶屋的孩子們,他們都曾對我所謂的「天賦」表現出或多或少的羨慕,但對我來說,有沒有這樣的天賦,其實都不是要緊的事情。

  世間一切被擁有的東西,都有可以被舍棄的理由,只要是為了足夠重要的目標,哪怕舍棄一切都能讓人沒有絲毫悔意。

  這才是我的真實想法。

  而在我看來,緣一或許也抱有某種相似卻不相同的念頭。


第51章

  我輸給了繼國嚴勝。

  手中的木刀被打落的下一刻, 我聽到了其他人低低地發出驚呼的聲音,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這樣的反應令我忽然意識到, 或許在他們看來, 我的實力應當是在繼國嚴勝之上的。

  我並不知曉自己在什麼時候的表現讓他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也不明白他們為何會將我視為比繼國嚴勝更加強大的劍士。

  實際上的情況卻是,頭一次進行切磋的時候, 我便在他手中落敗了。

  從地上撿起木刀的時候,其他的柱也來到了庭院中, 他們的腳步聲愈發靠近,緊接著便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這也沒有關系嘛, 只是切磋劍術而已,睦月下次再努力一下就可以……」

  大抵是我沒什麼表情的臉讓其他人產生了誤會,讓他們誤以為我對這樣的結局感到難過, 所以試圖用這樣的解釋來安慰我, 告知我柱之間的切磋並非是什麼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

  但當炎柱站在我面前這般解釋的時候, 我瞥見了繼國嚴勝愈發難看的臉色。

  分明已經結束了切磋,可他卻握緊了自己的刀柄, 用那般深沉而又滿含復雜的神色望著我——這一次, 其他人也看出了他的異樣。

  「嚴勝, 你怎麼了嗎?」

  在有人問出這句話後, 便如同□□一般,讓繼國嚴勝被堵在嗓子眼裡的話猛地傾瀉出來。

  他似是咬牙切齒般開口, 音量不大, 但其中蘊含的情緒, 卻足以讓所有人怔愣。

  「你沒有用盡全力!」

  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嚴勝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其實並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我已經用了最大的力量。」

  這就是我的解釋。

  但這樣的答復卻沒能讓嚴勝滿意,甚至可以說是火上澆油一般,令他的怒意愈發猛烈地灼燒著理智。

  這時候風柱和雷柱也加入了勸解的隊伍,他們試圖安撫嚴勝的情緒,卻沒有被聽進去任何一句話。

  繼國嚴勝想要與我再比試一場。

  他對我說:「我想要看到的,是你全部的力量。」

  不僅僅是「最大的力量」。

  繼國嚴勝抓住了我話中的漏洞,而後戳穿了我的謊言。

  我只是覺得,並不需要做到那種程度。

  使用著水之呼吸的時候,我所能用到的最大的力量,也只有那麼多,相比於正在不斷進步的其他柱,停留在那時候沒有任何進展的水之呼吸,只會在日復一日中落於下風。

  但我在鬼殺隊中的定位是水柱,所以在下一任水柱誕生之前,我都應當履行自己的職責,守住從遠山大人、從主公大人那裡接過來的位置。

  但嚴勝恐怕無法理解我的心情,因為在他看來,我是故意沒有發揮出真正的實力——因為沒有將他視為對手,所以也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凌厲的劍式落下,哪怕用木刀卸下了大半,也震得我的虎口開始發麻。

  我並不擅長持久的戰鬥,這一點我自己也十分清楚。不僅如此,我的呼吸法並不能像其他劍士那般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哪怕是在睡著的時候,也能繼續維持著這樣的運作。

  但我無法做到。

  我所見到的水柱,只是在我面前使用了水之呼吸進行戰鬥的水柱,戰鬥時呼吸的方式和平時的呼吸方式有極大的差別,想要一直維持戰鬥時的呼吸狀態,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所以我在更多的時候——那些並不需要戰鬥的時候,都會選擇停止水之呼吸以保證不影響下一次的使用。

  這樣做帶來的後果,便是恢復普通狀態時,身體會比以前更加虛弱。

  雖然沒有在其他柱面前顯露過虛弱的模樣,也刻意叮囑了蝶屋的孩子們不要將這件事情告知其他人,但我的身體正在一天天惡化,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

  而這絕對不是嚴勝想要看到和聽到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是否對我有什麼意見,但平日裡偶然見面時交錯的目光,似乎也的確不太和善,只不過我們間本就沒什麼來往,所以我也一直沒有放在心上。

  但現在……

  他並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只要他依舊認為我沒有使出全力,哪怕這一次的「切磋」到此為止,以後他也必定會再執著於這個問題。

  所以我切換了呼吸法。

  這是第一次使用除水之呼吸外的其他呼吸,但正如我第一次使用水之呼吸一般,使用其他的呼吸也沒有什麼生疏感,正如使用了千萬遍一般熟練於心。

  我使用的,是日之呼吸。

  只用了一刀,只是用了全力的一刀,便斬斷了嚴勝手中的木刀。

  木質的刀刃掉落在地上時,我並不知曉其他人的反應如何,但嚴勝臉上的驚憾卻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失禮了。」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刀。

  嚴勝的表情忽然變得極為奇怪,仿佛是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又像是油然而生某種悲哀,眼神似是猙獰又是無措,最後卻盡數歸於平靜。

  那裡面什麼也看不到了。

  於是我移開了目光,望向了從頭到尾都只是站在檐廊上的緣一。

  他的視線穿過我眼前的其他柱,與我的目光在空中彙聚,那個瞬間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那半是欣慰半是慶幸的神色,令人不由得生出了幾分虛妄。

  這不像是繼國緣一會有的樣子。

  雖然心底裡被這個念頭占據,但當其他柱圍在我身邊,詢問我是如何學會了日之呼吸時,我還是回答了他們。

  「一直都是會的。」

  在同一天,在見到水之呼吸的那天,我也見到了日之呼吸。

  早在那一天,我便已經知曉了日之呼吸的呼吸方式。

  但這樣的說法卻讓其他人陷入了沉默,連同望向我的目光也似乎在一瞬間變得遙遠起來——那是我時常看到的,與他們望向緣一時別無二致的眼神。

  我的位置仿佛在瞬間便發生了變化,從普通的柱變成了緣一那般無法與他們融為一類的存在,因為我是除繼國緣一外,僅有的也能夠使用日之呼吸的劍士。

  「想要掌握這樣的呼吸很困難,」炎柱對我說:「睦月你有著我們都沒有的天賦,所以如果說有誰能夠理解緣一的感受,恐怕也只有你了。」

  我其實不怎麼認可他的說法,因為哪怕是其他人,那些在他們看來仍能算是普通人類的人,也總會被許多人所不解。

  那麼緣一無法融入人群,其實也並非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在當天吃完晚飯之後,我坐在檐廊上賞月。

  圓月高懸,在暗淡的地面灑下微弱的月光,晚風中夾雜著細碎的紫藤花瓣,偶爾有幾片掉落在衣擺上的,我也沒有過多理會。

  緣一不知何時坐在了我的身邊。

  「白天的時候,兄長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緣一忽然開口,用並不熟練的口吻對我說:「很抱歉。」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足夠令我意外了,但更沒有想到的是,在說完這話之後他竟沒有立刻離開。

  在我們之間所流轉的只有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我開口打破了那樣的沉默,詢問道:「你喜歡月亮嗎?」

  緣一抬起臉望了望天空,沒有回答。

  見狀我對他說:「我其實很少能有出來看月亮的時候。」

  「以前還住在城主府時,曾經有過因夜裡的障門稍微打得開了一點兒,便生了大病的經歷,所以自那之後,母親大人便禁止我在有風的晚上拉開障門。也是因為身體的緣故,所以在天氣太好的白天也沒有辦法隨意出門,適合我出門透氣的日子很難得,夜裡溫度適宜又有美麗景色的情況也很罕見。」

  「能夠看到這樣漂亮的月色,是很幸福的事情。」

  在我說出這樣的話以後,紅發的劍士神情有些恍惚。

  就在我以為他只會這般沉默下去之時,他卻開口說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曾以為幸福的生活都是理所當然,睜開眼便能看到珍視之人,和喜歡的人生活在不算大的房子裡,感知到幸福也是抬手便能做到的事情。」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在那樣的平靜中卻藏著深不見底的悲傷。

  從主公那裡聽來的關於緣一的事情,忽然讓我在此刻對上了他的形像。

  在我印像當中的緣一,強大而又冷靜,可他自己眼中的自己,卻並非如此。

  「我沒能保護好自己珍視的東西,也沒能守住那樣普通的幸福,這世間有很多美好而又溫柔的存在,也有許多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的人們。」

  緣一輕聲道:「但因為鬼的存在,很多人的幸福都被奪走了。」

  按理來說我這時候應當安安靜靜地聽完他想要說的話,或是給他些安慰,亦或者附和他的言語。

  但不知為何,我卻忽然開口了:「這就是你成為獵鬼人的原因嗎?」

  緣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再繼續他的話題,而是忽然轉過臉來,看著我說:「鬼殺隊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因為鬼而失去了幸福,所以才會加入到獵殺鬼的隊伍中來。」

  「正如你一般,同樣失去了家人的鬼殺隊員一直都在增加。」

  緣一看著我說:「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在這種時候,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大抵是我沉默的時間太長,以至於緣一自己想到了些什麼,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移開了目光,繼續望著高懸的圓月。

  我看到了他那對日升的花札耳飾。

  「這是家人的禮物嗎?」

  不知為何,我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的母親,是位虔誠的信徒,這是我年幼時,她為了讓太陽的神明保佑雙耳失聰的我而制作的護身符。」

  在聽到這樣的解釋之後,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親。

  記憶中的她總會將真正的悲傷的情緒掩埋在心底,而在我面前露出強裝的笑容。

  雖然並非信徒,但在以往的時候,母親也時常會為我請來神官與和尚,進行拔禊或是祈福的儀式,因為想要讓身體不好的我能夠健康起來。

  也是為了讓我能稍微高興些,她為我帶回了裡子,並希望我能擁有其他人也有的「朋友」。

  在聽了我的話以後,緣一向我投向了沉沉的目光,他問我:「你想要殺死他嗎?鬼舞辻無慘。」

  在那樣的目光的注視下,我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張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所有人,不僅是鬼殺隊中的其他柱,包括緣一在內,以及蝶屋的孩子們,都認為我對鬼舞辻無慘的恨意不遜於任何人。

  家人們被悉數奪走,原有的生活也被摧毀,那些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因此消失——我對鬼舞辻無慘的憎恨,絕不可能低於其他的任何人。

  所有人都是這樣覺得。

  緣一的目光依舊落在我的身上,他對我說:「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做到的。」

  能夠得到這樣認可,對我而言卻並非什麼值得慶幸的事情,緣一對我的評價,令我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

  「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無法理解緣一說出這話的緣由。

  是因為他今日看到我也使用了日之呼吸嗎?

  聽到我的詢問,緣一回答道:「因為你也有吧,那些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的東西,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我忽然明白了緣一的意圖。

  他想要告訴我的是,正因為被鬼奪走了這些,被鬼舞辻無慘毀掉了一切,所以從心底裡燃起的恨意,會一直驅使自己前進,直到將鬼舞辻無慘斬殺的那一天到來之前,也不會停下腳步。

  但是……

  我忽然想起了那之前的事情,在鬼舞辻無慘尚未做出任何事之前,曾有京都的貴族公子想要娶我為妻。

  在緣一的口中,那些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失去的東西,正是與他生活了多年的妻子,以及那未能出生便被殺死的孩子。

  「我也曾有過婚約。」

  鬼使神差般,我向緣一提及了那件事情。雖然是如玩笑般,甚至剛答應下來,父親便又反悔取消了的婚約。

  但在那個時候,本該定下的婚期便正是現如今這段時間了。

  「在那個時候,我曾期待過春節的來臨。」

  這一年的春節我是在產屋敷宅中度過的,主公和其他的柱也聚在了一起,包括大部分鬼殺隊中的隊員們,這是少有的熱鬧場面。

  但那個時候,我卻沒有在熱鬧的人群中見到緣一的身影,下意識走出來找他,看到的卻是緣一獨自一人坐在檐廊上的模樣。

  在那個時候,我也是像現在這般,與他並肩而坐,眺望著那輪遙不可及的明月——那樣遙遠的距離,正如那些已經無法觸及的珍視之物。

  但那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向對方,彼此都只是安靜地坐著,直到有其他人出現打破了那份安靜。

  那是也來找著緣一的嚴勝。

  或許那正是嚴勝不喜歡我的原因也說不定。

  不過現在並沒有想太多那時候的事情,緣一安靜地聽我說著,沒有出聲,只是等著我的後話。

  我告訴他:「而那個時候,鬼舞辻無慘扮作的巫女,還被我視為最重視的友人。」

  緣一的目光倏然發生了變化。

  「但在那個時候……」

  他只說到了這裡,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因為我們都知曉後來的結果。

  鬼舞辻無慘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後在我面前——他當著我的面,親手殺死了我的家人。

  我理應對他抱有仇恨之心。

  但正這樣想著的時候,日之呼吸也停止了。

  皮膚倏然感受到了寒意,隨之而來的是喉間不斷泛起的癢意,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頭腦也變得有些昏沉。

  捂著嘴咳嗽的模樣並不好看,正想告知緣一後便先回房間,但在我未能反應過來的時候,耳垂忽然被掛上了什麼東西。

  我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是一對耳飾。

  在緣一的耳垂下,已經沒有了那對花札耳飾。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這是母親給我的護身符,但我覺得,你這時候應該比我更加需要這樣的祝福。」

  緣一是這樣和我說的。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因為他是如此的……

  希望我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實現那個——將奪走了我的一切、摧毀了我的一切的鬼舞辻無慘,親手斬殺的願望。

  為了這個目標,我決不能在見到鬼舞辻無慘的那一天再次到來前倒下。

  *

  或許有心理因素加成,又或者是緣一給的花札耳飾起了作用,我的身體似乎真的有所好轉起來。

  但更加直觀的變化,卻是在我的額角,竟也不知何時爬上了赤色的斑紋。

  一開始被額角的碎發所遮擋,所以沒能被察覺到什麼變化,直到它在日復一日中逐漸|擴大,才讓人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鬼殺隊中的其他柱對此感到非常意外,但在我之後,其他的柱臉上也陸續有了斑紋。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並不能被稱之為好消息的消息——生出了斑紋的劍士,都活不過二十五歲。

  這樣的消息並非空穴來風,而是被緣一親口承認的事實。

  因為擁有能看到通透世界的眼睛,所以連大家的身體發生的變化,以及產生的影響都能收入眼底。

  但我並不覺得,在二十五歲前死去會是什麼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恍惚間有些覺得,二十五歲對我而言,似乎也有些漫長了。

  但其他人或許並不這樣覺得。

  我聽到了緣一和嚴勝的交談,在嚴勝感慨著等他們死後,那般強大的劍術很可能會因無人學會失傳,並因此感到惋惜的時刻,緣一卻很平靜。

  他並不在意劍術是否會失傳,也不在意呼吸法是否能夠延續,他只是覺得——

  哪怕有一天他們都會死去,也定會有更加強大且優秀的人們誕生。

  緣一和嚴勝,從來都沒有過想法一致的時候。

  我忽然這般覺得。

  因為就在緣一將花札耳飾給我後的第二天,我遇見嚴勝時,便注意到了他那死死地盯著我的耳垂下方的目光。

  夾雜著明顯的錯愕與不解,一副想要詢問原因卻又猶豫著沒有開口的模樣。

  最後還是問了出來。

  我告訴他:「是緣一送給我的。」

  聽到這話的嚴勝臉色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眉頭緊緊地蹙起,過了好一會兒。

  「你們……」

  我睜大了眼睛,試圖猜測他想要問些什麼。但嚴勝只說了這幾個字,便像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一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直到其他柱從我們身邊路過,看著我耳上的花札耳飾露出了揶揄的笑意,我才忽然明白,或許嚴勝想要詢問的,也是這樣的問題。

  我是想要解釋的。

  因為這是緣一的母親在他幼時為他制作的護身符,而緣一覺得我更需要這樣祝福,所以把它們給了我……

  這樣的說法一出口,大家的目光卻變得更加意味深長起來,甚至還有問起我有沒有什麼關於日期的打算之類的問題。

  我沉默了一下,還是想要繼續解釋。

  並非是為了緣一,也是為了我自己。

  但倘若想要和他們說清楚,卻又不得不說出我的身體狀況,再加上那段時間的任務出奇繁多,也導致解釋的機會往後推遲了不少。

  但若是知曉這個未能被嚴勝所聽到的解釋有可能導致那樣的後果,那麼無論如何我也會抽出時間先把它解決。

  因為在那之後不久,便有消息傳回了鬼殺隊中——月之呼吸的使用者,作為月柱的繼國嚴勝,變成了鬼。

  說實話,鬼殺隊中的大家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都沒有相信,甚至懷疑鎹鴉是否出了什麼問題,或是哪裡誤傳了奇怪的聲音……

  可這樣自欺欺人般的懷疑,卻在又一次柱級會議中灰飛煙滅。主公親口告知我們,繼國嚴勝在數日前外出執行任務時遇到了鬼舞辻無慘,卻在與其戰鬥時……

  忽然停下了對立的場面,轉而接受了對方的血液。

  唯一能將人變成鬼的鬼之始祖,他賦予了鬼殺隊的劍士自己的血液,將其變成了自己的同類。

  在主公說完之後,根本沒有經過思考,我看向了緣一的方向。

  與我們一樣,他也保持著半跪的姿勢,臉上的神色依舊平靜,但身上卻散發出了不同尋常的感覺。

  似是憤怒又似悲哀,滿懷著難以言喻的不解與痛苦,任何人在聽到了這樣的消息之後,也不可能再繼續維持內心的平靜。

  在那天夜裡,緣一告知了我一件事情。


第52章

  「我一直, 都很想找人傾訴。」

  涼薄的月色灑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出清晰的五官與面容,緣一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來的,卻是從未有過的……甚至可以說是迷茫的神色。

  而繼國緣一應當是毫無破綻才對。

  這時候我更加明晰地感受到了緣一的心情,那是真真正正的、和普通人一樣的想法。

  說到底,繼國緣一也仍是人類啊。

  或許是因為兄長變成了鬼, 又或許也有其他的什麼原因,緣一忽然意識到, 自己所做的一切, 似乎從來都沒能留住自己在意的任何東西。

  「年幼時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大好,我總會站在她的左邊, 在她行走時幫她撐著她的左腰。」緣一輕聲說:「但母親還是死了,因為病情越來越嚴重,所以一天比一天虛弱, 然後迎來了最後的一天。」

  因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人類都會迎來這樣的結局。」

  雖然明知道緣一並不需要我的回答,但我還是開口了。

  似乎是因為我說出了這樣的話,所以緣一沉默了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眸, 過了一會兒, 又繼續說。

  「在母親死後, 離開家中的我遇到了年紀相仿的女孩, 她的家人因罹患疫病去世了, 於是成為了她的家人。」他對我說:「我們後來,結為了夫妻。」

  再之後發生的事情,我也已經知曉了。

  在他外出打算請來產婆的時候,他的妻子被鬼所殺,連同腹中的孩子也一並失去了生機。

  我沒有說話了。

  因為這時候的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有什麼東西從面頰淌下,殘留著微微濕潤的觸感,我倏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正在哭泣。

  但這份痛苦與悲傷,卻並非屬於我自己的感情。

  ——是緣一的。

  痛苦也好,悲傷也罷,全部都是從他心底裡宣泄出來的情緒。

  哪怕面上的表情仍沒有什麼變化,但在心底裡所蘊藏的情緒,卻在日復一日中無法沉重。

  「兄長大人是個很溫柔的人,年幼時他曾為我做過一支笛子,對我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要吹響笛子,他就會來到我的身邊。」

  「後來我加入了鬼殺隊,再次遇到了部下被鬼所殺的兄長,他為了替部下報仇,也加入了隊伍中一同戰鬥……」

  這是緣一最在意的過往,是他過去的人生中所產生的、組成現在的他必不可少的因素。

  「但我沒能保護好任何人,也沒能守護住任何東西。」

  在緣一說出了這樣的話時,我忽然很想反駁他。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我的心底裡,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我沒能實現任何願望,也沒能留住任何人——不管是那個不知詳具的約定,還是我頭一次認定的「友人」。

  意識到這點時,我倏然繃緊了心弦,連開口的想法都已經消失殆盡。

  我沒有對緣一說任何話的資格。

  哪怕體會到了同等的感受,也明白了他內心的想法,我也沒有同他說任何一句話的理由。

  因為我遲疑了。

  緣一會懷疑自己的能力,卻從不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這是他曾親口告知我的事情,只有一件事,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搖。

  ——在見到鬼舞辻無慘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正是為了擊敗他而誕生在這世上。

  而我的想法卻與緣一截然不同。

  我從不覺得,我能夠擊敗鬼舞辻無慘。

  哪怕緣一比我自己更加堅信,我的確擁有這樣的能力。

  「是因為我也能使用日之呼吸嗎?」

  看到緣一的臉,我便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必是否定。

  「並非是因為日之呼吸。」緣一對我說:「我所看到的東西更近本源,那是虛也是實,是最終也是最初的『咒』。」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

  與鬼舞辻無慘的會面,是在見到繼國嚴勝之後。

  明明比我更想見到嚴勝的,是緣一才對。但現在現在繼國嚴勝面前的,卻只有我。

  在外出搜尋「鬼」的行蹤時,我遇到了已經變成「鬼」的繼國嚴勝。

  比起作為月柱時的模樣,他的樣子變得更加猙獰,異於常人的六只眼睛排列在與緣一相似的面容上,令那副容貌變得愈發譎詭。

  說實話,我其實一點也不覺得緣一和嚴勝有什麼相似之處——哪怕他們是雙生的兄弟,但不管從樣貌還是性格來看,都能讓人一眼分辨出二人的身份。

  可現在並不是糾結於他模樣的時刻,而是……

  倘若站在這裡的是緣一,他又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呢?

  我無法想像緣一的反應,正如我無法理解嚴勝變成這般模樣的原因。

  我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但在嚴勝開口的瞬間,我卻倏然明白了什麼,心底裡逐漸浮現出明晰的念頭,嚴勝對待我的態度,以及他成為鬼的原因。

  「人類的生命,哪怕延長到極致,也不過百余年的時光。過於短暫的生命會失去的,遠不止那些優秀的劍術與呼吸。」

  嚴勝站在我的面前,夜晚的風吹刮在我們身側,他的羽織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

  隨之浮動的還有我的頭發,以及耳垂下掛著的花札耳飾。

  嚴勝的視線仍是緊緊地盯著我的耳下,他所注視的究竟是什麼,哪怕不用明說,我也已經心知肚明。

  「緣一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樣的話脫口而出。

  這也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倘若是緣一,他只會覺得,在以後必定會有更加優秀的劍術與呼吸,哪怕現如今他們所擁有的一切沒能被繼承,也根本沒有任何值得遺憾的地方。

  但我的話卻令嚴勝沉下了臉色。

  「你……又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顯而易見的怒意裹在這樣的話語中,令我握緊了仍未拔出的刀柄。

  我沉默下來了。

  而嚴勝的視線卻終於從我的耳邊移開,落在了額角的斑紋上。

  在嚴勝的臉上也有著形狀相似的斑紋,卻並非在相同的位置,顏色也有著細微的差別——事實上,比起嚴勝,我臉上的斑紋倒更接近於緣一的形狀。

  大抵是這樣的認知令嚴勝愈發難以忍耐,在我喚了他的名字之後,他反駁道:「我現在的名字……是黑死牟。」

  並非是我看花了眼,在嚴勝的眼底裡,似乎刻著什麼漢字。

  而在日之呼吸的作用下,我也看清了那幾個字眼——上弦,一。

  這是在其他的鬼中從未見過的東西。

  「那位大人……想要創造十二個強大的鬼。」我並不清楚嚴勝是否知曉了我的疑惑,不知為何,他竟自言自語般解釋道:「他將這稱之為,上弦之鬼。」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雙眸子裡的上弦二字,忽然意識到了嚴勝的想法。

  「你……有著很優秀的天賦。」嚴勝對我說:「但我知道,你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之所以能夠成為柱,只是因為使用了呼吸法強撐,而有時候卻會出現無法持續使用呼吸法而導致身體虛弱的情況……」

  「你真的甘心嗎?」他話鋒一轉:「甚至有可能連其他產生了斑紋的劍士所要面臨的二十五歲也無法迎來,這樣的結局……對你來說,真的能夠接受嗎?」

  我本該像緣一一樣對這些毫不在意,但是……看到黑死牟的眸中所刻下的字眼,我卻遲疑了。

  我想到了刻下字的那個人,鬼之始祖,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

  黑死牟對我提出了邀請——

  「你也能成為強大的鬼,成為與我一樣的上弦之鬼,成為那位大人的力量……」

  在聽到這個邀請的時候,我遲疑了一瞬。

  並非是想要成為鬼,只是因為——如果答應了,是否就能見到鬼舞辻無慘?

  我是這樣想的。

  所以我對黑死牟說,「鬼舞辻無慘,我想要見他一面。」

  大抵在嚴勝看來,這便已經是同意加入的意思了,所以他為我帶了路,帶著我來到了鬼舞辻無慘的藏身之所。

  那是一座令我感到極為熟悉的宅子,卻並非昔日的城主府,而更像是在許久之前,也曾偶然在腦海中浮現過的某個地方。

  庭院裡種著櫻樹,現如今已經過了花開的時候,只有光禿禿的枝條,卻無端地令人有種——奇怪而又突兀的感覺。

  黑死牟只帶我到了宅邸門口,便讓我自己進去,沒有任何要為我指路的意思,也沒有對我說半句多余的話。

  我循著某種奇詭的記憶來到了一個院落,卻發現這裡正是我要找的地方,那個人的身影出現在視線內,我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隔著御簾我所見到的是鬼舞辻無慘不甚明晰的身影,在御簾投下的是略顯消瘦的身形,那頭弧度微蜷的黑發,也帶著幾分朦朧的靡艷。

  我沒有拂開御簾,也沒有走進室內,只是站在門外的檐廊上,隔著御簾望著那道令我覺得極為熟悉的身影。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在御簾的另一邊傳出了這樣的聲音,聲音由遠及近,鬼舞辻無慘的面容倏然間清晰地印入眼簾——因為他起身掀開了御簾,主動來到了我的身前。

  我沉默地望著他一步步靠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這也是從繼國緣一那裡學來的嗎?」

  在我面前停下,鬼舞辻無慘忽然問道。

  我們這時候的距離極近,甚至是伸出手便可以觸碰到對方的距離。在我的腰側還掛著遠山大人留下的日輪刀——太刀在這種距離下並不適合拔出。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之後,我抿了抿嘴唇,卻又轉念一想,倘若是緣一,哪怕在這種距離下拔刀,對他來說也絕非難事。

  但我能做到的,只是拙劣的模仿罷了。

  於是我沒有說話。

  「所以,這個也是嗎?」

  我不明白他問的究竟是什麼,但在我試圖理解的時候,他卻忽然伸出了手,用指尖觸碰了我耳下的花札耳飾。

  我倏然理解了,他說的是緣一送給我的花札耳飾。

  仿佛是為了看得更加清晰一般,他微微抬起了那只耳飾,視線落在那上面的花紋,臉色卻變得有些陰沉。

  這時候的鬼舞辻無慘,大抵又是在惱怒著什麼。

  以往他也時常如此,哪怕是以巫女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在我將其當做唯一的友人的時候,他也會在知曉我做了些什麼他事先不知道的事情,或是與其他人交談甚歡之後,在我面前顯露出明顯的不悅。

  那時候的他究竟抱有怎樣的心態來面對我,我完全無法理解。

  甚至一想到自己與女性形態的鬼舞辻無慘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心情也會變得極其微妙奇怪。

  我的思緒早已轉換了好幾輪,但鬼舞辻無慘的臉色卻依舊沒有好轉,似乎這時候的情緒也仍是極為不佳。

  只不過對於我來說,他的情緒如何,早已不像以往那般能夠令我牽腸掛肚了。

  我本以為是這樣的。

  因為鬼舞辻無慘對我而言究竟是什麼,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但在他捏緊了那只耳飾時,我卻不受控制般也抬起了手——並非是想掰開他的手指,而是……握住了他的手背。

  「為什麼要生氣?」

  我問他。

  或許是因為我的問題,亦或許是因為我的舉動,鬼舞辻無慘微微一怔,卻沒有將自己的手從我手中抽出。

  他眼眸微闔,血色的眸子裡滿含深沉,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又問我:「為什麼要戴著這樣的東西?」

  大抵這就是他生氣的緣由吧。我想。

  鬼舞辻無慘討厭繼國緣一,這是無需質疑的絕對的事實,正如繼國緣一以擊敗鬼舞辻無慘視為存在的理由,鬼舞辻無慘對他的仇視也毫不遜色。

  但我還是告訴他:「因為緣一說,我似乎更需要這樣祝福。」

  這是來自太陽的神明的庇佑。

  「我的身體狀況,似乎也的確因此有所好轉。」

  聞言鬼舞辻無慘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甚至頗有一種要把我耳邊的耳飾扯下來的架勢,但再仔細看看,卻又會發現夾雜在其中的還有其他神色。

  但最終還是什麼過分的舉動也沒有,他松開手,冰冷的手背短暫地擦過我的臉頰。

  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其實已經足夠奇怪了。

  按理來說我這時候拔出日輪刀,指著鬼舞辻無慘與其進行絕對,再不濟也應該滿臉憎恨,質問他為何能做出那樣的行徑。

  但那些場面都沒有出現。

  我竟然如此平靜地站在他的面前,甚至還產生了這樣堪稱「親密」的接觸。

  一切都與想像中截然不同。

  本以為再次見到鬼舞辻無慘時會產生的情緒,甚至沒有升起一絲一毫。

  此刻在我心底裡徘徊著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

  並非是我的錯覺,雖然這樣的感情來得過分莫名其妙,卻也是真切地游走在心頭的每一個角落的。

  我對鬼舞辻無慘究竟抱有怎樣的感情,此刻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但至少我肯定了一點——那個與我許下約定的人,就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

  紅梅色的眸、鴉羽黑的發、微微蜷起的弧度與陰沉的臉色,所組成的卻是令我覺得極為熟悉的身影。

  「鬼舞辻無慘。」

  這個名字忽然脫口而出,仿佛是為了記住什麼一般,我又喚了一聲,一字一句。

  「鬼舞辻……無慘。」

  他望向我的神色卻沒能平靜下來了。

  「別這樣叫我。」

  不知過了多久,大抵也只是一瞬,鬼舞辻無慘對我說:「也別這樣看我。」

  他的聲音響起時,我卻忽然清醒過來,自己此刻最應該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麼?這樣的問題高高地懸掛在腦海中。

  我握緊了手中的刀柄,時間仿佛在一瞬間被放慢了千萬倍,鬼舞辻無慘後退的動作,與我拔出日輪刀的動作前後接替——

  他躲開了第一道攻擊。

  但在日之呼吸下所看到的一切都與水之呼吸不同,使用水之呼吸時看到的無法戰勝的鬼舞辻無慘,在日之呼吸下卻是破綻百出。

  擊敗鬼舞辻無慘——這樣的可能的確是存在的。

  但我是否能夠做到,卻又不得而知了。

  哪怕身體沒有半分遲疑,但當那張錯愕的臉落入視線內,我的心底還是生出了幾分異樣。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忽然想,一切都不對了。

  不論是變成了這樣的我,還是變成了這樣的「鬼舞辻無慘」,都已經與我記憶中截然不同。

  我記憶之中的那個模糊身影,以及時常浮現出來的聲音,在套入鬼舞辻無慘的那刻起,便令我油然而生某種詭譎的悲哀。

  就好像……是在惋惜哀痛著什麼一般。

  這時候的心情與那時候——緣一坐在檐廊上,對我說兄長變成了鬼的時候,所感受到的幾乎是同等的感情。

  我在為鬼舞辻無慘竟然變成了鬼而感到痛苦。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連同過去的記憶似乎也在轉瞬間明晰起來——在更早更早之前,我沒能想起的某個時間點,作為人類的無慘,曾與我許下約定。

  我所期待著的、一直都在等待著的春節,正是因為有他的存在,所以才會令我產生這樣的想法。

  但也恰恰是因為他,我們才會面臨如今這樣的對立局面。

  我壓下刀刃,望著數米之外的鬼舞辻無慘,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卻發現他的臉愈發模糊。

  很奇怪,分明在此之前都沒有任何察覺,但日之呼吸的確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

  握刀的動作霎時變得難以維持,只消一瞬,想必鬼舞辻無慘也已經明白了這時的狀況。

  這是……最好的機會了。

  結束一切的機會。

  我的生命,將會在此刻迎來終結——這就是我的想法。

  在那只冰冷的手掐上脖頸的時刻,我便已經明白了自己的結局。

  我會被鬼舞辻無慘殺死——正如我親眼所見的其他人。

  青紫色的尖利指甲在瞬間生長著,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肉,那樣的刺痛令我不由得張開了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就在下一秒,鬼舞辻無慘劃開了我的喉嚨。

  血液汨汨湧出的感覺清晰得令人詫然,張嘴想要開口的動作更是加速了血液的湧出,躺在木質的檐廊上,視線內能望見的,只有屋檐與天空。

  我忽然很想再看看其他的什麼東西——隨便什麼都好,紫藤花、神社、拔禊的儀式與神樂舞……

  我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在神志開始渙散的時候想到這些東西,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我只知道,曾有人對我說過——在人臨死的最後一刻,腦海中會回放起過往的所有記憶。

  那麼現在在我腦海中翻湧著的,也是我過往的記憶嗎?

  分明有很多從來都沒能見到過的,也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場景……

  我也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或許已經很久很久,又或許只是短暫的一瞬,但血液的大量流失導致生命也隨之一同流逝。

  感覺越來越冷的同時,視線內的東西也逐漸分不清虛實了。

  我看到在視線內伸出的手掌,蒼白的指尖與滴落的血液……那不知是否真實的血液落在我的傷口上,明明在被割開喉嚨時也沒覺得有多痛苦,但在此刻,卻覺得仿佛滴落的是什麼熾熱滾燙的毒穢。

  像是在冶鐵時扔入水中的燒紅的鐵塊,連同那本該平靜的水面也開始沸騰。

  有什麼東西順著傷口與血液鑽進了我的身體,令我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難以言喻的疼痛侵襲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以至於呼吸都變成了奢侈的事情,滾燙而又冰冷的矛盾感不知持續了多久,卻是令無法閉攏的眼皮也止不住地抽搐著。

  我大抵是落淚了。

  因為貼在地板上的臉,那上面似乎又有濕潤的觸感。

  約莫是因疼痛而扭動了身體,這時候我視線內的景色竟變成了庭院中的景物。

  已經……臨近冬天了呀。

  我忽然意識到了現在的季節。

  在我初次見到那個自稱無慘的巫女時,似乎也正是在差不多的時候。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

  恍惚間似乎想起了什麼,也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曾對人說過某些話。

  就在這時,忽然有黑色的衣擺擋住了我的視線,比雪還要冷上幾分的什麼東西撫上了我的面頰。

  那是某個人的手。

  那人為我擦去了面上的淚痕,在我的意識未能徹底消散的時候將我抱在了懷裡——分明是極為冰冷的溫度,可我卻意外地感受到了某種溫暖。

  可悲而又可嘆。

  不知是否是滴落的血液帶來的效果,我似乎發出了什麼聲音。

  「下一個春節……」

  我閉上了眼睛。

  「是……什麼時候呢……」

  視線內只剩下一片黑暗。

  【戰國篇.完】


第53章 番外

  鬼舞辻無慘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某個人。

  那個……在他作為人類時,便與他許下了約定的人。

  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喜歡作為人類時的自己, 那個有著一副孱弱的身軀, 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的自己。

  所以在變成鬼之後的歲月裡, 他總會刻意避免回憶起過去的自己, 甚至會在那些過往的記憶浮現在腦海中時, 刻意將它們悉數壓下心頭。

  但仿佛是被刻進了他的腦海中一般, 那個人的身影哪怕過了數百年, 再浮現出來時依舊清晰得令人心驚。

  身體的孱弱是生來的悲哀, 過於短暫的生命也是難以逃脫的宿命,鬼舞辻無慘曾一度被斷言絕對活不過二十歲, 但現如今他存在的時間,早已超過了不知多少個二十歲。

  很多年前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記憶中所存在著的,其實並非只有滿懷憐憫的目光和侍女們的竊竊私語。

  還有那個人溫柔的注視。

  鬼舞辻無慘依舊記得她的姓名。

  他只是沒能料想到,在數百年後的某一天,自己又會從什麼人口中聽到這個稱呼。

  是很奇妙的緣分——大抵可以這樣說吧。鬼舞辻無慘在路途中偶然聽到了有人在議論。

  附近城池中那位貌美而病弱的睦月姬,已經到了適婚的年齡。

  在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只是微微怔了一瞬, 心底裡忽然升起某個奇怪的念頭, 但不消片刻又消散殆盡。

  不可能的。他想。

  鬼舞辻無慘曾親眼目睹了記憶中那個人的死亡,他看著她的雙眸失去色澤擴散空洞,感受著她的身體失去溫度蒼白冰冷。

  睦月姬已經死了, 這是他無比確信的事情。

  再者, 哪怕她在那時沒有死去, 也不可能以人類之身留存至今。

  但鬼使神差的,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麼指引般,鬼舞辻無慘還是來到了那座城池中。

  他想要見那個人一面——哪怕這位睦月姬,實際上與他記憶中的睦月姬沒有半分相似。

  這樣做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鬼舞辻無慘自身也不清楚。

  他甚至使用了擬態變成女性的模樣,假裝是路過的巫女,編造了借宿的理由。因為不想留下過多痕跡讓鬼殺隊的人察覺,所以連同姓名也打算隨意捏造一個,只是……

  話到了嘴邊,說出來的名字卻是——「無慘。」

  鬼舞辻無慘自己也怔了怔。

  在聽說了她的身份和來歷之後,城主和城主夫人不知抱著怎樣的心思,竟將「她」安置在了睦月姬現如今居住的院落中。

  但這樣也正合了鬼舞辻無慘的心意。

  他原本只是想與那個與她同名的睦月姬見上一面,第二日便離開城中,然而僅僅是走到院落門口,聽到從裡面傳來的琵琶聲,鬼舞辻無慘便停住了腳步。

  什麼念頭都消失了。

  「您怎麼了?」

  為他領路的侍女頗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似乎不解他停下腳步的原因。

  鬼舞辻無慘翕動著唇,聲音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彈奏琵琶的人……是誰?」

  在得到了侍女回答的瞬間,鬼舞辻無慘的想法倏然發生了變化,心底裡甚至隱約糾纏著詭譎的思緒,扭曲盤虯。

  在他路過那扇障門的時刻,他刻意停下了腳步。

  那扇障門被拉開後所見到的,是跽坐在房中的少女,她懷抱著琵琶,側過臉望向他的目光明亮灼目。

  熟悉的臉與陌生的眼神——那雙眼睛裡滿是驚訝好奇。

  哪怕是在昏黃的燈光下,也無損她的美貌,但鬼舞辻無慘卻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並不和諧的存在——在她的身上,纏繞著名為「虛弱」的惡疾。

  很難說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的心情究竟如何,大抵是在高興吧,又或者更多的是難以置信,但現實正是如此,出乎意料的事情永遠都在不斷發生。

  睦月姬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種……熟悉卻又陌生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邁入了房間,分明這時候的心情復雜得根本理不清頭緒,但意料之外的是,在她面前跽坐下的鬼舞辻無慘卻用著平靜的語氣開口了。

  仿佛身體與意識被徹底分開一般,他那些毫無異樣的表現連自己都感到驚詫,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睦月姬正在為他彈奏著琵琶。

  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便極為熟悉的曲子。

  倘若說一開始還有所懷疑,對這樣的現狀感到無法相信,但在那些曲子從她的指尖流瀉而出的時刻,鬼舞辻無慘便可以肯定了——她就是那個人。

  鬼舞辻無慘並不清楚他們再次相遇的原因,也不明白為何她能再度出現在這個世上——人死後真的會有轉世嗎?在許久之前,鬼舞辻無慘其實也問過她這個問題。

  「你希望有嗎?」

  那時候的少女面帶笑意反問他,「無慘想要有轉世嗎?」

  鬼舞辻無慘已經忘記自己那時的回答了,他說了什麼也並不重要,想要想起的,只有她的回答罷了。

  但鬼舞辻無慘忘記了——他不記得那時候她的回答了。

  本是忽然從腦海裡蹦出來的、連後續都已經被遺忘的回憶,在此刻卻得到了事實的證明。

  是有的。

  鬼舞辻無慘想,所以他們才會再次相遇。

  而這一次,一切都會和以往截然不同。

  因為現在的他,是鬼舞辻無慘。

  現在的「她」,則是無慘。

  要說起無慘最熟悉的女性,正是那個曾在他心底裡留下了無數痕跡的人,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曾在無慘的眼前重現了無數遍。

  所以他在嘗試著進行擬態之後,自己去照鏡子檢查是否還有問題的時候,卻倏然間發現——這幅模樣,倘若是神色平靜的時候,竟會與那個人有四五分相似。

  不論是面貌的輪廓還是眉眼的痕跡,分明沒有刻意朝著那種方向靠攏,但實際展現出來的東西,卻令鬼舞辻無慘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很難說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他卻沒有再刻意進行更改,甚至循著記憶中的樣子,用著她的語氣和神態,在現如今的睦月姬面前展現得淋漓盡致。

  而睦月姬也不出意外地察覺到了什麼。

  某種奇怪的氛圍在他們間流轉盤踞,誰也沒有明說什麼,似是而非的話語所帶來的,也是過分曖昧的相處。

  倘若是以普通的眼光來進行看待,只是會覺得——睦月姬與這位新來的巫女,關系密切得令人有些意外。

  但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常年只能待在房間裡,需要耗費體力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幾乎與外界沒有接觸的睦月姬,在遇到了從京都遠道而來的巫女時,會對她產生好奇,也是極為尋常的。

  但她們之間那在他人眼裡極為平常的相處,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從根源便已經扭曲的虛假的開頭,令鬼舞辻無慘也一度陷入了某種僵局。

  ——我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他想。

  ——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以女性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所帶來的結果有好也有壞——睦月姬很快便與她親近起來,甚至能時常二人在房中獨處,以一種親密無間的距離,如耳鬢廝磨般貼靠在彼此的身側。

  但隨之而來的,卻又是對這段感情這份關系的定位。

  鬼舞辻無慘為她彈奏了睦月姬曾為他彈奏的曲子,那熟悉的少女不自覺地落下淚來,剔透的淚水滴滴滾落,鬼舞辻無慘下意識想伸手為她擦拭,但在伸手之前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最終他卻什麼也沒有做,甚至在她詢問這首曲子的名字時,他也只是隨意道:「我忘記了。」

  這是假話。

  鬼舞辻無慘從未忘記過,她最喜歡的曲子、最常彈奏的曲子,身份高貴卻平易近人的睦月姬,懷抱著琵琶神色溫柔地在他面前彈奏著。

  這是鬼舞辻無慘無法忘卻的過往。

  但她卻忘記了。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失望的,那其中又夾雜著幾分責怪的意味——哪怕他其實很清楚,他完全沒有產生這種念頭的理由。

  但仿佛是為了讓自己內心的郁結得到疏解一般,他還是把責任歸咎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睦月姬忘記了無慘,也忘記了他們之間的過往,甚至連平安京,對她來說也是絲毫沒有向往之意的地方。

  鬼舞辻無慘的心情倏然陰郁下來。

  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

  說起來也有昔日作為人類時身體虛弱的原因在其中,鬼舞辻無慘的脾氣一直都不大好,有時哪怕是一點點小事也能讓他大動肝火,即便是在他人看來極為尋常的東西,放在他眼裡也會帶上不同尋常的意味。

  鬼舞辻無慘曾一度沉浸於痛苦與掙扎中,如太陽般明亮熾熱的睦月姬,只是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也足以令他的內心飽受煎熬。

  那是太過炙熱的、幾乎要將人灼燒的溫度。

  但現如今他所見到的這個人,卻似乎比之以往的光芒暗淡了無數倍。

  仿佛是那些從他身上剝離的病痛虛弱全部被堆壓進了她的身軀一般,鬼舞辻無慘現如今所遇到的睦月姬,蒼白的模樣甚至比起人類時的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又是因為什麼緣故呢?

  在聽到了所謂的「咒」時,如醍醐灌頂般,鬼舞辻無慘似乎領會到了什麼難以言明的深意。

  那個握著他的手,對他說「名字就是最短的咒」的小姑娘,以及那個長大了許多,卻仍未松開他的手,對他說「言語即是咒」的少女,全部都與面前的睦月姬重疊起來了。

  在從她口中聽到所謂「喜歡」的字眼,聽到她喚著無慘之名,詢問著他是否願意留下的時刻,鬼舞辻無慘心底裡的什麼東西,忽然破裂了。

  他曾以為自己成為鬼後便不會再在意人類時的過往,也曾以為在那個人死後一切都會隨著她的死亡消失,但在日復一日中不斷積攢起來的思念與悲傷,卻沉重得幾乎要將他掩埋。

  哪怕變成了鬼,哪怕她已經死去數百年,鬼舞辻無慘……依舊忘不了她。

  所以他才會對她說:「我也喜歡你……」

  一直一直。

  這完全不像是鬼舞辻無慘會有的念頭。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連他自己也錯愕了許久。但放在他臉頰上的手掌卻很柔軟,溫暖得令人悚然。

  他本該追求著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那是真正完美的永生,是唯一有可能讓他克服陽光成為完美生物的青色彼岸花,鬼舞辻無慘本是為了這一目的才會四處尋找,但是……

  看著她的臉,與那雙琉璃般的黑色眸子相對時,無慘的腦袋裡卻什麼也裝不下了。

  已經沒有了,需要離開這裡做的事情。

  或者說,有沒有其實也已經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

  至少在那一刻,哪怕只有一瞬間,他也的確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哪怕永遠留在這裡,也沒有任何關系。

  因為——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記憶中她曾對他說過的話,在另一個陌生的時候再次脫口而出,互相交換的雙方,在鬼舞辻無慘看來,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已經足以讓他們永遠在一起了。

  鬼舞辻無慘曾短暫的有過將她變成鬼的念頭。

  鬼所擁有的是漫長的壽命與健康的體魄,哪怕不能在太陽下行走也沒有關系,反正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也無法在太陽底下待多長的時間。

  但這樣的念頭卻被他自己又否認了,恍惚間想起了曾經的場景,睦月姬的身體在他面前倒下,自己想要將她變成鬼卻毫無作用……

  還沒有到那種時候。

  鬼舞辻無慘想,還沒有一定要走到那種地步的必要。

  *

  在初次見面的那天夜裡,鬼舞辻無慘便提及過一個人,在現如今的睦月姬面前,提及了他曾經戀慕過的人。

  分明說這話時緊緊注視著的正是她的面容,但睦月姬卻絲毫沒有將那個人與自己聯系起來的意思——因為這時候的無慘,不僅是女性的形態,也是在她看來與她初次相見的陌生人。

  但鬼舞辻無慘還是忍不住想要在她面前訴說那些過往,那些他們曾一同經歷過的事情,那些他從未開口告知過她,卻一直橫貫在心底裡的念頭。

  那個人優秀而又耀眼,天賦卓絕身份高貴,甚至可以說見他一面都是屈尊降貴,但鬼舞辻無慘卻從她那裡得到了本不該肖想的一切。

  也正是因為他,她才失去了一切。

  鬼舞辻無慘原本是這樣以為的,在他看到城池中的睦月姬的時候,他所產生的想法,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再回憶起來,又會發現……這時候的自己,還是想得太少了。

  比起後來的源睦月,這時候的睦月姬……其實也勉強可以稱得上「幸福」了。

  前提是他並未出現。

  鬼舞辻無慘時常會陷入這樣的糾結,與其說是在為其他人思考,倒更想是因自身性格的缺陷而產生的無法遏制的念頭——哪怕他自己從未親口承認過什麼。

  鬼舞辻無慘總是占據著領導地位的一方,支配者的權力應當是在他的手中——但事實卻總是與總會與料想中存在差別,時常會冒出的奇怪念頭,總在將他與睦月姬的距離越拉越遠。

  他總在意味不明地生著悶氣。

  因為一些很奇怪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她的一句話,又或者是因為她所做的某件事。與其說是單純的生氣,倒更像是在鬧著別扭一般。

  ——離我近一些吧。

  大抵是想要這樣告訴她的。

  但鬼舞辻無慘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一次也沒有。

  這種過分直白如同撒嬌一般的言語,對他來說實在過於為難了。

  但睦月姬從來不會吝嗇此類的語言,不論是那時候還是現在。

  明明前幾刻還在冷戰——鬼舞辻無慘將這稱之為冷戰,但沒過多久,她們卻又能泡在同一個溫泉裡……

  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鬼舞辻無慘甚至也可以說是措手不及了。

  哪怕皆是作為女性,這樣的狀態也過於親密了——鬼舞辻無慘剛這樣想,卻又想起了那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對「她」說:「我一直都很喜歡無慘大人……」

  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睦月姬遠比他要坦率。

  她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直白地告知他,也會將自己認為好的東西送給他,更會直接明了地挑明自己對他的感情。

  不論是那時的睦月姬還是現在的睦月姬,都曾清清楚楚地告知他——我喜歡著你。

  但喜歡著他的睦月姬,卻變成了他早已舍棄掉的模樣。

  正因為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過往,所以更能深刻地理會到這幅模樣帶來的痛苦難耐,他曾一度因自身的病痛而扭曲猙獰,也曾一度為睦月姬的光芒而瑟縮怯懦。

  分明是無論如何也不該產生交集的二人,卻因為偶然的相遇產生了羈絆。

  正是她曾經所說的咒,所以鬼舞辻無慘才能得到來自她的愛意。

  回憶起之前的事,其實是很痛苦的感受,等同於將那些不可能重新來過的東西又經歷了一次——無法更改也無法變化,對自己所造成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而在想起曾經的自己面對她的狀態,鬼舞辻無慘卻忽然覺得,他似乎從來沒有主動為她做過什麼。

  一直以來都是睦月姬在朝著他靠近,為他做些那些事情。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忽然也想要為她做些什麼。

  不知為何,他產生了這樣的心情。

  但睦月姬的反應卻很平靜,哪怕他主動詢問她是否痛苦,為何不覺得難以忍耐之時,睦月姬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曾經的他會露出的表情。

  鬼舞辻無慘無法理解。

  他總是難以體會到睦月姬的想法,以前是這樣,現在依舊是這樣。

  但睦月姬卻說他並不需要理解。

  鬼舞辻無慘頓時有些呆愣,哪怕是聽到了她的解釋,也仍會覺得

  生命中頭一次有了值得在意的人,在經歷了失而復得的復雜與喜悅之後,鬼舞辻無慘忽然明晰了早在許久之前便已經產生的自己最明確的心願。

  ——我只是想要……

  對於普通人來說大抵是很普通的心願,但放在鬼舞辻無慘身上卻似乎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妄感,這樣的感覺也延續在了平時的一舉一動之中。

  會讓他產生改變的,也只有那個人而已。

  她為他做的事情,總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

  鬼舞辻無慘曾經難以接觸到的那些東西,總會在意料之外的時候,在始料未及的機會下出現。

  他開始學起了挽發。

  因為睦月姬為扮作女性的「她」梳起了長發,將那些弧度彎曲的黑發挽在頭上,在那發髻上裝飾著首飾……

  鬼舞辻無慘也想要為她做同樣的事情。

  他正在努力地改變自己。

  曾在平安時代時未能明白的事情,在第二次相遇時便躍然而上,想要做什麼那便應該去做什麼——你應該將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也給她,正如她為你所做那般。

  這樣的念頭盤踞在鬼舞辻無慘的心中,起初只是令他為她挽起了頭發,但在後來卻又發生了某些奇怪的變化。

  鬼舞辻無慘一度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絕對會成為讓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的推力,但他沒想到的是……一切都朝著預料之中的反方向發展了。

  因那個來歷不明的賣藥郎的到來而升騰起的異樣與無名怒火,在後來從京都而來的議親之人到來時攀升到了極點。

  鬼舞辻無慘倏然有種詭異的熟悉感,便像是再次面臨著如昔日那般的場面——哪怕他這時候的身份與那時候截然不同,而他在睦月姬心目中的定位也與那時候截然不同。

  但鬼舞辻無慘就是覺得很相似——哪怕實際上其實根本沒有共同點。

  睦月姬將會嫁去京都,去成為某個陌生人的妻子,他們之間曾許下的「一直在一起」的約定便像是小孩子之間的玩笑一般,是可以隨意被忘記舍棄的隨口之言。

  鬼舞辻無慘斷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更何況他們婚期的婚期是在春節過後——在冬天結束之後的溫暖起來的日子裡。

  這本該是他們的約定才對。

  鬼舞辻無慘想起了他們曾經的約定,等到春節過後應該成婚的,其實是他們才對。

  但在過往的時間裡,他們卻未能等到這一天的來臨。

  而對現在的睦月姬來說,「無慘」只是女性,是於她而言……絕非戀人的存在。


第54章 番外

  說實話, 鬼舞辻無慘其實猶豫了很久是否要將「鬼舞辻無慘」之名告知她, 不僅僅因為這個名字於他而言意義特殊, 也因為……在睦月姬的眼裡, 無慘從始至終都只是無慘。

  這是她親自賦予他的「名」。

  或許直到她死去的那日,也未能接受無慘變成了「鬼」這一事實, 更不會接受……他的「鬼舞辻無慘」之名。

  但鬼舞辻無慘還是將這個名字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她,他聽著這幾個字眼在她的口中流轉而出,少女略顯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了清淺的笑意。

  最後又是變回了「無慘」。

  大抵還是接受了。鬼舞辻無慘默默地想著。

  但睦月姬平日裡從不會這般叫他, 又不像是因為排斥——不論是鬼舞辻無慘還是無慘, 都極少從她口中被說出。

  她最常用的稱呼,是他偽裝而成的「巫女大人」。

  鬼舞辻無慘也不知為何會變成這樣,現如今的睦月姬或許已經發生了變化, 所以連想法和性格也與之前不同了。

  想要看清她的想法是很困難的事情,想要弄明白自己的心情同樣不簡單,哪怕就這樣與她面對面地坐著, 鬼舞辻無慘依舊不覺得自己看清了她。

  在這具身軀之中的真正的她,究竟是何等模樣呢?

  思緒倏然回到了許久之前的平安京,在那時他們也曾時常這樣, 一同在寒冷的冬日並坐在溫暖的和室內,聽著火盆中的木炭發出細微的燃燒著的聲音, 只要稍稍抬頭就可以看到對方的面容,在她的臉上所浮現出來的安靜平和, 從來都是鬼舞辻無慘難以觸及的遙遠。

  而那時候, 需要這份溫暖的也並非是她。

  因身體的孱弱所導致的體虛一度是無慘心中解不開的郁結, 長久以來如跗骨之蛆般蠶食著他的理智,使得本就不怎麼和善的脾性變得愈發古怪。

  一開始的時候,家人們還會因為他是家中的幼子而心生憐惜——哪怕無慘從不喜歡這樣的憐惜。他們也會擔憂著他的身體狀況,所以四處尋醫問藥、求神拜佛,但時間一長,誰又能一如既往地維持著那份憐惜?

  所以無慘被扔進了偏僻的院落中,那些所謂的家人來看望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們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淡薄,到了臨近醫師們所說的他活不過去的「二十歲」時,更是難得有人來看他一次。

  更何況……他與睦月姬的戀情,曾一度使得整個家族都受到牽連。

  那個男人會責備自己最為寵愛的女兒,卻不會對她做出什麼實際性的傷害,於是那份怒意只會轉移到其他人的身上——被她所喜歡著的無慘,以及無慘所在的產屋敷家,便是首當其衝被發泄怒火的對像。

  於是哪怕是在見到她的時候,哪怕是在他最安靜的時候……某種陰暗的情緒也總會悄無聲息地攀上心頭。

  那是名為「嫉妒」的醜陋之心。

  昔日的睦月姬總能輕易做到他人無法完成的事情,也能隨意抵達他人無法觸及的境界,她曾是整個平安京聲名最盛的貴女,也曾一度被其他人的戀慕簇擁。

  健康的身體、出眾的天賦、尊貴的身份……

  她所擁有的,正是無慘最渴望的。

  所以他在現今的睦月姬面前說,「有遠比我天賦更加出眾的人。」

  那說的正是她。

  可睦月姬卻只是安靜地望著他,露出那般的神色全然沒有意識到,他口中的那個人其實就是她。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無法面對她,看著她露出那般懵懂好奇的神色,似乎真的是在猜測著他說的那個人如何,似乎真的在想像著她眼中的「巫女大人」曾經戀慕過的人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假意自己身體不適,甚至可以說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她的房間。

  本以為不再看到她便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但實際上她所帶來的影響遠不止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才會顯露,哪怕是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那些早已被鬼舞辻無慘所丟棄,卻又被她再度撿起來的習慣……又在不知不覺間刻入了鬼舞辻無慘的骨子裡。

  意識到這點的緣由,在於睦月姬主動來到了他的房間。

  她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在他的背後試探著,便如初春將臨時探出枝枒的樹苗,柔軟而又稚氣……

  但她在這時候,卻喚了他的名字。

  她問他:「無慘,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鬼舞辻無慘同樣很想這般詢問她——你又在想些什麼呢?

  但他還是忍住了,將質問般的言語壓落,盡可能地保持著平靜的聲線與她交談,詢問著她對其他人的看法。

  鬼舞辻無慘本不該在意她對其他人的看法,可意料之外的念頭卻時不時探出頭來,仿佛是在試探著什麼一般,別扭而又生硬地打聽著她的心思。

  是很陌生的自己,鬼舞辻無慘想。

  但貼在他身後的睦月姬卻讓人覺得極為熟悉。

  鬼舞辻無慘同她「和好」了。

  但這樣的關系並沒有維持多久,在聽到睦月姬將要嫁去京都的消息時,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甚至出現了片刻的空白。他去向那些侍女們打聽著消息,聽到她們告知他——睦月姬的成婚對像,也是如她般身體孱弱的貴族公子。

  不知為何,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但他卻沒有主動詢問半句話,而是等著睦月姬親口告知他——她的聲音一如往常般平靜,似乎絲毫沒有對這份婚約產生抗拒。

  鬼舞辻無慘說不出話了,他沉默地垂下了腦袋,過了好一會兒才問她:「你答應了嗎?」

  其實鬼舞辻無慘早就知曉答案了。

  睦月姬本人也同意了這門親事。

  沒有說話便代表默認,鬼舞辻無慘心底裡忽然攀起猙獰的怒意,卻不僅僅是對她——也有對做出這個決定的,她的「家人」們。

  想要讓鬼舞辻無慘反思自己的錯誤幾乎是不可能的,在更多的時候他都會將這些罪責歸咎於他人,因為在他看來,那些犯錯的人從不會知曉自己的錯誤。

  所以需要他來指明。

  這樣的念頭剛一浮現,卻猛然被她所說的話打散。在聽到那聲一起離開的詢問從她口中冒出來的時刻,鬼舞辻無慘再也顧不上其他的任何人了。

  「一起走吧。」

  他對她說。

  一起離開這裡,去只有他們的地方。

  鬼舞辻無慘本以為是這樣的。

  哪怕她現在並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只以為他是個普通的巫女。但只要有合適的時機,一切都有挑明的機會。

  可他們的想法卻產生了分歧。分明說著同樣的話,用相似的目光注視著對方,開口後所表達出來的意思卻截然不同。

  鬼舞辻無慘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迷茫的心情在他的胸腔中擴散,所帶來的則是手足無措般令他幾近恐慌的感受。

  但就在這時,鬼舞辻無慘倏然想起了什麼東西——他曾經產生過的,想要為睦月姬做些什麼的心情。

  對她而言,嫁給那個人是一定要做的事情嗎?

  並非如此。

  鬼舞辻無慘難得一次揣摩出了正確的答案,於她而言,嫁給誰都是差不多的——這是她親口告知的答復。

  名為喜悅與失落的情緒摻雜在一起,令鬼舞辻無慘的內心頓時變得扭曲,某種難明的晦澀湧上心頭。

  他做出了一件,自己認為最正確的事情。

  鬼舞辻無慘用平靜的聲音開口,詢問她是否想要聽她彈奏琵琶,名為玄像的琵琶之寶被放置在了睦月姬的房間裡,借由去她房中取來琵琶的借口,鬼舞辻無慘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城主的院落中。

  這是她現如今的父親,也是擅作主張為她應下了這門婚事的人類。

  在見到他的時刻,這個男人的身影便仿佛與多年前的某道身影重合在了一起,仿佛是某種難以擺脫的陰影一般,連同平安時代的那份無力感也被明晃晃地擺在了眼前。

  但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早已不再是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無慘。

  他居高臨下地站在那個男人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發出聲音之前注入了自己的血液——屬於鬼的血進入了他的身體,徹底吞噬了人類的理智。

  他將城主變成了鬼。

  在鬼舞辻無慘看來,這是最便捷的做法——沒有鬼能違抗他下達的命令,只是一句話的事情,睦月姬的婚事便如同隨口一提的玩笑般,作廢了。

  沒有理會在他將城主變成鬼時從門縫處往裡面望進的女人,處理好此事回到房間的鬼舞辻無慘心情頓時變得豁然開朗,甚至還有心思對她提出抓緊時間准備的建議。

  因為不會有那一天的到來了。鬼舞辻無慘高高在上地想著。

  那一刻他望向她的目光也變得像是俯視一般,是掌握了一切真相的人對無知者的優越。

  ——你會感謝我的。

  鬼舞辻無慘由衷地認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所以他頗有興致地詢問起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在得到了勝過任何人的肯定答復後,心底裡湧現出來的情緒,甚至可以稱得上洋洋得意了。

  因為一切都是「咒」。

  不論再過多久,不論變成何樣,在睦月姬的心目中,他永遠都會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本該是這樣的……

  鬼舞辻無慘的肯定所維持的時間,卻遠不如他想像中那般長久——在不久之後鬼殺隊中的水柱到來的那幾日,某種他並不想看到的東西便已經初現端倪。

  因為城主府中出現了「鬼」,所以城中的各處開始有人消失。鬼舞辻無慘本不怎麼在意這些,誠然鬼殺隊的人很麻煩,但也並非什麼應付不了的對像。

  所以直到那個鬼殺隊的劍士到來的那日,他仍未覺得有什麼問題。

  直到他去睦月姬的房中尋人,卻得知她與那個劍士交談了許久,還因那個人的話特意跑去城主的院子裡確認情況……

  大抵是有什麼預料之外的情況出現了。鬼舞辻無慘這般想著,心情也在不知不覺間陰沉下來。

  他的變化總能明顯地被睦月姬所感知,後知後覺地想起這點,鬼舞辻無慘也沒有太多刻意隱藏起來的心思——或許更多的仍是想要試探她反應的意圖,他出現在了鬼殺隊劍士的面前。

  人類是天真而又愚蠢的生物,鬼殺隊也只是惹人厭煩的蟲子,哪怕自己站在他們面前,也能夠因為擬態而被排除嫌疑。

  即便他現在在他人面前所使用的名字仍是「無慘」,鬼殺隊的水柱也因為他的女性模樣,以及那些被刻意隱藏起來的屬於「鬼」的氣息,而否認了他其實就是鬼殺隊一直在尋找的「鬼舞辻無慘」的可能。

  說實話,雖然產屋敷一族一直在追尋著他的蹤跡試圖打敗他,但在鬼舞辻看來,這一系列的做法都只是小打小鬧而已——人類的劍士無法殺比之死他,倘若不是因為產屋敷一族過於狡猾善於隱藏自己的行蹤,恐怕鬼殺隊也早就被他所覆滅了。

  但此刻並非是需要在意產屋敷家的時刻,鬼舞辻無慘更為在意的,應當是睦月姬才對。

  他看著少女的面容因近日發生的事情而愈發蒼白,忽然產生了想要盡快結束的念頭。

  處理完這裡的一切便可以帶著她離開,他們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哪怕睦月姬會因此對他生出幾分責怪的心思,也必定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只要過上幾年她就會忘記這些本就不怎麼在意的東西,已經習慣了新生活的睦月姬,甚至連想起這些的可能性都能被忽略不計。

  而到了那時,便不會再有其他任何人再來打擾他們了。

  他們會在春節過後,睦月到來的時候舉行結婚的儀式,昔日未能被實現的約定也會在如今變成現實……

  就在鬼舞辻無慘這般想時,他來到城主的房中,給了他更多的血,看著失去理智的鬼在沒有陽光落下的雪日吃掉了自己的妻子和侍從侍女們,也看著鬼殺隊的水柱從隔壁的院落中聞聲而來。

  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需要他再繼續參與半分了。

  鬼舞辻無慘退回了自己的房間,站在門口等待著睦月姬的蘇醒,他的視線隔著庭院落在那扇障門上,心情卻是難得的輕松。

  一切都快要結束了。他想。

  不需要再以這副偽裝出來的巫女的模樣面對她,也不用再迎合所謂的「朋友」的游戲,等到這裡的一切落定之後,他便可以與她一同前往新的居所。

  那樣的未來在鬼舞辻無慘的心中逐漸現出輪廓,他也考慮過睦月姬的身體狀況,但這些並非是什麼值得在意的問題,只要給她自己的血——將睦月姬也變成鬼,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正如她接受了他的「鬼舞辻無慘」之名,她也必定能接受他的血液。

  在未來的數百數千年間,他們也會陪伴在彼此的身邊。

  在過去的幾百年中,鬼舞辻無慘從未受到過任何懲罰。神明是不存在的,他想,產屋敷家所謂的「天罰」只不過是他們自以為是的結果。

  睦月姬現如今的模樣也只是巧合罷了。

  而他的出現,正是為了改變這一切。

  變成鬼的源氏城主狼狽地跑來了睦月姬的院子,膽怯而又貪婪地向他求助,鬼舞辻無慘將他身邊的睦月姬擁入懷中,輕聲細語地詢問著她的想法。

  他大抵是在笑著的。鬼舞辻無慘高高在上地睥睨著那些由他一手造就的現實,微微低下腦袋,抵著睦月姬的額角心情明朗。

  她這時候也應當高興才對。鬼舞辻無慘想。

  從今往後不需要再迎合任何人的想法,也不會再被勉強做著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無論怎麼想,她都應該高興才對。

  但睦月姬的身體卻開始顫抖起來。

  這樣的變化令鬼舞辻無慘怔愣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的時間,他想不明白她產生這般反應的原因。

  ——是在害怕嗎?

  害怕著所謂的「鬼」,亦或是害怕著……他?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鬼舞辻無慘否認了這樣的猜測。

  睦月姬應當也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那些仗著所謂家人的身份,頤氣指使地為她做著決定的人類,她一定也已經受夠了。

  ——我所做的一切,是在讓她獲得解脫。

  鬼舞辻無慘這般告訴自己,她並不需要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那些人是否存在也對她毫無意義。

  但從始至終,從他親手殺掉了她的「父親」和那個煩人的獵鬼人開始,一直到他說出那些話,都像是他的獨角戲一般——睦月姬沒有說過半句話,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在她抬起臉的時候,無慘所見到的,也只是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極為平靜的臉。

  明明沒有憤怒也沒有責怪,但鬼舞辻無慘卻倏然有種近乎慌亂的錯覺,便像是正在被譴責一般。

  因為她問了為什麼。

  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鬼舞辻無慘反問了她,盡管已經在刻意按住自己內心翻騰著的情緒,但那些絲絲縷縷的難以言明的復雜,還是在她面前顯露了端倪。

  約莫是在解釋吧,至少鬼舞辻無慘自己是這樣認為的,能讓他解釋自己做法、希望對方能夠理解自己的對像,也只有她了。

  但鬼舞辻無慘並不知曉他的解釋落在她耳中變成了什麼,因為那個人否認了他。

  她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名字,也說出了:「不應該是這樣的。」

  鬼舞辻無慘倏然明白了什麼。

  他看著她撿起了那把日輪刀,毫無阻礙地使用著從未學習過的劍術,日輪刀的刀刃從他眼前劃過,比刀鋒更加銳利的東西,是來自她的否認。

  那個人說他錯了。

  鬼舞辻無慘的怒意幾乎在瞬間攀升到了極點,其他人的想法如何他並不在意,那些煩人的鬼殺隊的糾纏他也沒放在心上,但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鬼舞辻無慘都很難不聽進心裡。

  對一個人的怒意達到了一定的地步,那樣的感情便會發生變化,比憤怒更加深刻的是仇恨——幾乎只是片刻,便已經產生了這樣的轉變。

  鬼舞辻無慘覺得,她總能迅速地捕捉到他的想法。

  明明是她在詢問著鬼舞辻無慘是否恨他,但就是給了鬼舞辻無慘這樣一種感覺——是她在恨著我才對。

  他為她所做的那一切,在她看來竟是從頭到尾的錯誤。

  *

  出現了意料之外的鬼殺隊員。

  使用著日之呼吸的劍士,有著鬼舞辻無慘從未感受過的威懾力,在他們交手的那刻,他便已經察覺了對方的能力。

  鬼舞辻無慘想要帶著她一起離開,得到的結局卻是在碰觸到她的瞬間便被斬下了手臂。

  而在這個時候,他也看到了她望向他的眼神。

  ——沒有絲毫眷戀。

  比起說是害怕這個從未見過的鬼殺隊員,鬼舞辻無慘倒更像是被她所展露出的模樣觸動,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所以才會落荒而逃了。

  正如之前的那個時候一樣,鬼舞辻無慘再次選擇了逃避。

  但她卻加入了鬼殺隊,甚至接替了那個人的位置,成為了新任的「水柱」。

  從下屬們的記憶中讀取到她的模樣,鬼舞辻無慘忽然發現,哪怕她的想法與自己不同,哪怕她根本不認可他的做法……鬼舞辻無慘也仍希望將她留在身邊。

  但他卻沒有親自去找她,而是在與鬼殺隊的月柱相遇時,邀請對方成為了「鬼」。

  哪怕是鬼殺隊中的「柱」,也仍有成為鬼的可能性。

  在確認了這一事實之後,他通過繼國嚴勝將她引來了自己面前。

  這是他為他們未來的生活所准備的住所,是刻意按照昔日她在京中的住所復原仿造出來的宅邸,也是曾經的源睦月自己選擇的地方。

  鬼舞辻無慘本以為她會在見到這座宅邸時改變想法,但在聽到她開口之前,他看到了她耳垂上掛著的東西。

  那是本屬於另一個人,屬於那個日之呼吸的劍士的花札耳飾。

  她已經從他那裡學來了日之呼吸,又從他那裡得到了花札耳飾,一想到睦月姬因他人而產生的變化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鬼舞辻無慘便不受控制地握緊了拳頭。

  ——這不公平。

  他想。

  明明是一直在影響著他的人,是令他憧憬向往的人,現如今卻變得和另一個男人越來越像……

  鬼舞辻無慘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動手的念頭,也收斂了自己將要攀上面容的怒火。只是……

  睦月姬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舉動。

  她再次向著他舉起了日輪刀,使用著的呼吸法也從水之呼吸變成了日之呼吸。

  很強。這是鬼舞辻無慘的第一反應。

  那個名為繼國緣一的劍士本就擁有強大的實力,從他那裡學來了日之呼吸的睦月姬也有著毫不遜色的力量,鬼舞辻無慘能夠感受到她所揮下的每一刀……沒有絲毫猶豫。

  就像是……真的要將他置於死地一般。

  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倏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已經割開了她的喉嚨。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許久,他並不清楚為何明明占據上風的睦月姬此刻卻是滿身鮮血地躺在地上,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將血滴落在她那血肉模糊的脖頸上,他只是覺得……

  哪怕是互相憎恨著,他也想要將她留在身邊。

  哪怕是互相仇視著,他們也理應天長地久。


第55章 番外

  作為上弦之一的黑死牟, 最初的名字其實不是黑死牟。

  當他仍是人類的時候, 他曾有過一個叫繼國嚴勝的名字。而在那個時候, 他也還有著一個名為繼國緣一的弟弟。

  作為雙生子的嚴勝和緣一, 從出生起便被決定了不同的命運。

  哥哥嚴勝是唯一的繼承人,他所接受的從來都是最好的教育,雖然父親總會用嚴厲的語氣教導他, 但嚴勝也從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因為他是要繼承繼國家的人。

  但弟弟緣一卻不同, 因為額頭上生來便有著紅色的斑紋, 甚至在出生時便差點被丟棄,是因為他們的母親執意要留下他, 所以緣一才會被養在小小的、只有三疊的房間裡。

  父親從不會去看望他,也從不在意自己所舍棄的另一個孩子現如今是何等模樣, 幼年時的嚴勝卻時常會去探望緣一——並非是因為喜歡。

  雖然是雙生子,但嚴勝對緣一的感情,只有憐憫與惡心。

  在最初看著緣一總是黏在母親身邊的樣子時,嚴勝只是覺得他真的很可憐,所以時常會瞞著父親去緣一那個只有三疊大小的房間玩, 為了不讓父親發現自己給了緣一東西, 所以嚴勝為他制作了一根笛子。

  但未過多時, 這樣的心思卻被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感情所取代了。

  他對那個人——自己的弟弟繼國緣一, 產生了名為憎恨的心情。

  因為一切都和嚴勝見到想到的, 完全不一樣。

  嚴勝頭一次從緣一口中聽到他的聲音, 看著他露出笑容的時, 心底裡冒出來的情緒只有惡心。

  明明只是個黏在母親身邊的膽小鬼, 卻說著要成為世上第二的武士,這樣的言語、說出這話時的笑容,無不令嚴勝心生厭惡。

  但事實卻告訴嚴勝,緣一所擁有的天賦,遠比他要強大許多。

  只是第一次握刀便擊敗了教習嚴勝的師父,甚至一度令父親產生了更換繼承人的念頭,當嚴勝開始思考起自己被換掉後會怎樣時,緣一卻主動離開了家中。

  因為母親死掉了。

  而緣一早就看到了這樣的未來,他一直都知曉母親身體不適,黏在母親身邊其實是在用自己的身體為左半身被病痛糾纏的母親減輕負擔——他從不是黏在母親身邊撒嬌。

  意識到這一點的嚴勝,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與緣一之間的差距,分明是雙生子的二人,從一開始就有著雲泥之別。

  但這樣的差距卻和嚴勝最初所想的截然不同,緣一才是真正的天才,是被神所眷顧的孩子,他所擁有的是任何人也無法觸及的境界,所看到的也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到的世界。

  緣一才是真正的「雲」,是如同太陽般耀眼灼目的存在。

  而嚴勝卻曾對這樣的存在心生憐憫。

  明明……應該被憐憫的,是他自己才對。

  莫大的諷刺蠶食著理智,令嚴勝久久難以自拔,但隨著緣一離開後時間的流逝,這份感情也逐漸開始消退了。

  直到……那個本以為不會再見面的人,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率領部下外出時的嚴勝遇到了惡鬼的襲擊,而救下他的,是已經有十多年未曾見面的緣一。

  這時候的緣一也早已長大成人,他的劍術也已經出神入化,和孩提時那種打鬧般的感覺完全不同,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握刀的模樣,嚴勝便仿佛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

  那一刻嚴勝忽然明白了什麼,於是他離開了家中,加入了緣一所在的鬼殺隊,他本以為這樣便可以改變什麼,但對緣一的嫉妒卻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日俱增。

  緣一掌握著其他人都不會的呼吸法,但他卻緣一將自己的劍術和呼吸法傾囊相授,只可惜獵鬼人中沒有一個人能夠達到他的境界——嚴勝本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他看到了那個人的出現。

  某一天被緣一帶回鬼殺隊的少女,有著蒼白的臉色和孱弱的身軀。

  說實話,嚴勝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便仿佛能夠看到她的未來——在母親即將病逝的那段時間裡,母親的臉上也正如這般滿是病容。

  但這個少女卻能夠使用呼吸法。

  明明是連吹破葫蘆這種呼吸法的基本訓練都做不到的人,卻輕而易舉地掌握了呼吸法,嚴勝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她在此前甚至連呼吸法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在剛接觸的那一天,她便學會了水之呼吸。

  因為鬼殺隊中沒人能掌握緣一的日之呼吸,所以根據他們自身的特性,緣一為他們改良了呼吸法,因而衍生出了許多不同的呼吸法。

  她所掌握的水之呼吸也是其中之一。

  單是這樣其實並非什麼值得人注目的大事,畢竟嚴勝本就不是會輕易對他人產生興趣的類型,但是……

  主公讓一個在此前甚至從未握過刀劍的人成為了「柱」。

  嚴勝很難接受這樣的結果,正如他難以接受身為柱的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抵達緣一的境界,可鬼殺隊中的其他人卻沒有質疑主公的決定,因為——主公的身體,已經臨近極限了。

  不論是出於何等原因,其他人也不想反駁他從未做過的堪稱「任性」的決定。

  這樣的認知令嚴勝也倏然繃緊了心弦,但那個少女的表現,卻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比之曾經的水柱沒有絲毫遜色,甚至能輕易使用出其他人精心磨煉的劍術,在她的身體裡所寄居的名為「天賦」的存在,幾乎令人聯想到了緣一。

  但她總歸是比不上緣一的。嚴勝想。

  意識到這點時他卻忽然怔住了,明明自己從來都只是厭惡著緣一,但在聽到其他人說出新的水柱似乎也有著緣一那般卓絕的天賦時,他卻下意識冒出了反駁的念頭。

  只是,這樣的話,從未說出口過。

  嚴勝看著她和緣一之間的關系愈發親近,很難說心底裡究竟是什麼念頭,明明不該在意這些,但是……

  視線總會不自覺地落在他們身上。

  她和緣一……在某些地方,過於相似了。

  不論是時常被人提及的過人的天賦,還是那張時常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以及永遠給人以在注視著遠方的什麼東西的眼神,都令人覺得出奇的相似。

  但她是比不上緣一的。嚴勝想。

  於是為了證實這一點,嚴勝刻意找了理由與她進行比試,但得到的結果卻是——他親眼看著那個少女停下了水之呼吸,在臉色倏然變得更加蒼白的瞬間,另一種呼吸法在她的身體裡開始運轉。

  是嚴勝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的……日之呼吸。

  在鬼殺隊中,出現了第二個能夠使用日之呼吸的人。

  這樣的認知倏然間令嚴勝心底裡的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他怔怔地看著自己手中已經斷裂的木刀,視線裡頓時什麼東西也沒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像是終於奪回了控制身體的權利,但視線內看到的,卻是緣一在和她進行交談的模樣。

  無法按捺的某種心悸感侵襲了大腦,甚至令他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這種感受比之當初知曉緣一的天賦時更加強烈,幾乎令嚴勝無法站住腳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繼續和他們一起待在鬼殺隊中的,因為就在那之後的不久,他偶然間又聽到了什麼。

  他隱約聽到那個少女對緣一說:「婚約……春節過後……」

  只是遠遠地站在他們身後,看著那兩個並肩而坐的背影,嚴勝甚至開始顫抖起來,強烈的憤怒在看到緣一將自己的耳飾摘下,並戴在她的耳垂上時,倏然攀升到了頂峰。

  他再也無法遏制住自己內心的情緒,猛然掉轉腦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但心底裡卻仍在浮現著那個少女所說的話——緣一在與她許下約定嗎?

  過了春節便履行婚約的約定?

  這樣的想法令嚴勝輾轉難眠,甚至每每見到她時都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情,那對刺眼的花札耳飾在她的耳垂下晃動著,便像是巨大的石錘般壓碎了嚴勝的理智。

  尤其是……她的額角也出現了斑紋。

  嚴勝出現斑紋的時間其實比她更早,他的臉上所浮現出來的,也是與緣一相似的斑紋,但這樣的認知卻沒有維持多久便被其他的什麼人打破了。

  因為在她的臉上所浮現出來的斑紋,幾乎與緣一一模一樣。

  嚴勝只覺得耳邊在不斷地響起轟鳴,難以言明的東西徹底吞噬了名為繼國嚴勝的男人,所以他變成了黑死牟。

  在遇到那個鬼之始祖,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時,他接受了他的邀請,變成了與他一樣的鬼。

  後來他又遇到了那個名叫源睦月的少女,很難說他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想法對她說出:「你會成為強大的鬼。」這種話的。

  這時候在黑死牟心中所盤踞著的,是足以被稱之為「惡意」的念頭。

  他是希望源睦月變成鬼的,這樣的話……就可以證明,她根本一點也不像緣一了。

  哪怕她戴著緣一的花札耳飾,使用著緣一的日之呼吸,但只要她成為了鬼,那就絕對不再是和緣一一樣的存在了。

  所以聽到她用仿佛是同意了一般的語氣輕柔地說出想要見鬼舞辻無慘的時候,黑死牟的情緒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高興的,所以他將她帶來了鬼舞辻無慘的居所——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需要再看了。

  黑死牟甚至開始想像起她變成鬼的模樣,但他最後所見到的,卻是她的屍體——源睦月死了。

  她沒有接受鬼舞辻無慘的血,就這樣……作為人類,死掉了。

  也正是在那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原來……與緣一最相似的人,從來都不可能是他。


第56章 番外

  繼國緣一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出生時額頭的斑紋令他一度被視為不祥的存在, 因為從不開口也沒有表情, 更不會對其他人的話語做出什麼應有的反應, 緣一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誤認為耳聾, 也被誤認為啞巴。

  但誰也不知道的是,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所見到的世界便與其他人截然不同。

  就連緣一自己, 也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 都不知曉這一事實。

  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 其他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樣。

  他的母親是個極為虔誠的人,整日都在祈求著神明, 希望這個世界上的爭鬥能夠消失,還因為擔憂著自己「耳聾」的孩子, 所以為他制作了太陽圖案的花札耳飾。

  她希望太陽的神明能夠庇佑自己的孩子,卻從不知曉這個孩子本就是被神所眷顧的存在。

  或許可以這樣說吧,作為「劍士」的緣一,有著天眷的才能,但作為「人類」的緣一, 從始至終卻都只貫穿著不幸。

  緣一在幼時也曾好奇過許多東西, 他有著一個十分溫柔的兄長, 緣一那時最喜歡做的事情, 便是等待著夜深人靜時, 兄長大人避開侍女們偷偷來到他的房間與他玩耍——因為被父親知曉了他過來找自己會受到懲罰, 所以兄長大人總會在別人都睡下的時候才過來。

  年幼的緣一覺得很高興, 哪怕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高興, 更不知道,這樣的心情就叫做高興。

  他只是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想要離兄長大人更近一些。

  在聽到兄長說他的願望是成為整個國家第一的武士時,緣一第一次張開了嘴,也是第一次發出了作為「人類」的聲音。

  他說:「我想要成為這個國家第二的武士。」

  哪怕那時候的緣一,甚至連武士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這樣的話,他就能一直跟在兄長的身後的。

  因為兄長曾捧著自己做的笛子,在夜深時偷偷來到他的房間,對他說只要吹響這個笛子,兄長就會來到他的身邊。

  緣一也想要一直跟在兄長身邊。

  但是……

  父親曾說過,等到他年滿十歲,便會被送去寺廟修行,這輩子也不會再回到繼國家。

  緣一並不想迎接這樣的未來,於是在母親死後,他獨自一人離開了家中——那時候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任由自己的身體奔跑著,而後……遇到了名為「歌」的女孩子。

  歌是使他認識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與他人不同的人,也是令緣一擁有了作為「人類」的人生的人,於是他們結為了夫妻。

  緣一小時候的願望,是想要跟在兄長的身後,追隨著兄長的夢想。

  緣一長大後的願望,是想要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過平凡的生活。

  但這兩個願望,沒有一個實現了。

  在他出門為即將臨盆的歌尋找產婆的時候,卻在途中遇到了需要幫助的老人,於是他將對方送去了想要去的地方,准備在天黑之前趕回家,明日再去請產婆。

  但哪怕他已經用盡全力趕路了,回到家中仍已經天黑了。

  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被鬼殺死,留下的只有滿是血跡的屋子,緣一看著這樣的場景,忽然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般——腦海裡什麼念頭也沒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想的,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麼,給了他作為「人類」的一切感情的歌,已經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

  於是緣一又變成了沒有線的風箏,不知歸路也不知前途。

  直到鬼殺隊的劍士追尋著鬼的痕跡來到他的家中,對他說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死去的人未免也太可憐了。所以緣一才將歌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同埋葬,並也成為了一名獵鬼人。

  因為想要使更多的人避免遭受同樣的痛苦,於是緣一開始尋找起鬼之始祖,但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卻意外錯過了那個追殺他的機會。

  是為了救下一個少女。

  那個少女是城主的女兒,家人們都被鬼舞辻無慘所殺,緣一見到了她使用水之呼吸的樣子,也聽到了在水之呼吸停止後猛烈的咳嗽聲。

  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意外的平靜,只有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所蘊含著的,是令緣一也不知該如何描述的感情——是讓他覺得,極為熟悉的情緒。

  他看著她親手點燃了城主府,少女的眸子倒映著熊熊烈焰,但那裡面卻很安靜——安靜得令人悲傷。

  緣一頭一次在他人身上看到這種純粹而又安靜的悲傷,也是頭一次遇到了,在他人眼中與自己極為相像的人。

  緣一其實並不覺得她與自己相似,因為在緣一看來,他從未露出過她那般的笑容——就像是許久之前,在母親的臉上所看到的,溫柔而又哀傷的笑容。

  或許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又或許是因為她本就令人覺得親近,也或許是緣一太需要什麼人聽他說話了,於是他告訴了那個少女自己的經歷。

  本是不需要回答的。

  但她卻給出了回應。

  那樣的回應令緣一從她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什麼東西,像是因果又像輪回——是近乎本源的難以名狀之物。

  名為源睦月的少女,必定也是為了擊敗鬼舞辻無慘而誕生的。緣一本是這樣認為。

  但直到某一天的夜裡,他們一同坐在月下的檐廊上交談之時,緣一卻從她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什麼東西。

  那是最初的開端,也是最後的終結——她不是能夠擊敗鬼舞辻無慘的人。

  她是……能夠終結這一切的根源的存在。

  在那一刻,緣一忽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不是依靠自己的想像,而是通過所謂的「天賦」所感知到的,甚至可以被稱之為「天命」的結局。

  於是他將代表著祝福的花札耳飾給了她,也看到了她額角逐漸蔓延起來的火焰斑紋。源睦月和任何人想像中的源睦月都不一樣。

  緣一這般確認了。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卻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因為部下被鬼所殺而加入了鬼殺隊的兄長大人,竟變成了鬼。

  緣一其實很想再見到兄長,他想詢問他做出這般選擇的理由,也想知道……他做出那種事的理由。

  再次與鬼舞辻見面的源睦月,死在了鬼舞辻無慘的手中。

  說實話,緣一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甚至產生了懷疑——這是他頭一次開始懷疑起自己,在緣一看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會產生這樣的結局才對。

  但這就是事實。

  沾染了鮮血的花札耳飾和日輪刀被放在了原本的鬼殺隊門口,其實眾人早在知曉了嚴勝變成鬼之後便撤離了原本的產屋敷宅邸,但鬼使神差,緣一卻再度回到了那裡——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於是他看到了那些。

  很難說他是帶著何等心情將那對花札耳飾重新戴上,也很難說他是如何拿起那把日輪刀,名為緣一的「人類」似乎在那時便徹底消失了,留下的卻又不是作為「劍士」的他。

  他究竟是誰,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這世間最後一個能夠聽他說話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支撐著緣一繼續前進的,是再次見到鬼舞辻無慘時,從心底裡升騰而起的念頭——他是為了擊敗這個男人,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名為鬼舞辻無慘的鬼之始祖有著五個大腦和七個心髒,再次相見時鬼舞辻無慘的狀態和初次見面——和她還在的那時候完全不一樣,他的攻擊範圍大得離譜,哪怕緣一的動作已經足夠快了,但也沒能將分裂為一千八百塊的無慘徹底斬殺。

  他只擊中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塊。

  鬼舞辻無慘還是從他的手中逃脫了。

  繼國緣一是個失敗的男人。他想。

  其他人都以為這是他與鬼舞辻無慘的第一次戰鬥,但只有緣一自己知道——是第二次了。

  而他也終於明白了鬼舞辻無慘兩次的狀態為何會有所不同——是因為有她的存在。

  在鬼舞辻無慘和源睦月之間,有著奇怪而又特殊的聯系,這樣的聯系使得鬼舞辻無慘在她面前盡可能地向著人類的方向靠攏,這是並非仇恨也並非敵意的東西。

  而是……某種名為「咒」的關聯。

  但這樣的認知卻不會平息鬼殺隊中其他人的指責,兩任水柱死亡、繼國嚴勝變成了鬼、主公也因身體虛弱逝世……重重疊疊的打擊幾乎讓整個鬼殺隊都喘不過氣來。

  而新任的主公,年僅九歲。

  但產屋敷家的家主,每一任的鬼殺隊領導者都仿佛是大家的父親一般的存在,不論年齡的大小,在他的肩頭所需承擔的重量,從來都只會越加越重。

  心底裡忽然生出了某種奇怪的念頭,緣一也很難說出那究竟是怎樣的想法,便像是有什麼東西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令他連注視大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於是在小主公哭泣著對他說:「並不是你的錯。」之時,緣一在心底裡否認了他。

  這是他頭一次否認他人認定的正確的想法。

  一切正是他的錯。

  緣一想要這般告訴他們,繼國緣一從來都不是所謂的天才,也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強者,他沒有作為「國家第二的劍士」的資格,也沒有作為「一個幸福的人」的資格。

  繼國緣一從來都不是合格的存在。

  於是他離開了鬼殺隊,獨自一人開始了斬殺惡鬼的旅途。

  在某一天的夜裡,緣一抬起臉眺望著遙不可及的圓月——那般明亮剔透,美麗而又虛無……

  緣一忽然想,月亮升起來了。


第57章

  我第一次見到無慘時, 是在他元服的那日。

  出現在我面前的男孩安靜而又陰郁, 蒼白的臉色、沒有血色的嘴唇,身形單薄得像紙一樣, 但紅梅色的眼睛和鴉羽般的黑發卻又格外濃墨重彩。

  是極為病態而又隱秘的美麗。

  至少在那時的我看來恰是如此。

  那時我年歲也尚小, 是正式成為賀茂齋院的第三年,每一任的賀茂齋院都會從皇族內親王之中挑選,通過蔔卦的方式進行選擇, 在蔔算的結果出來之後, 便要先在宮內的初齋院齋戒兩年,而後在第三年的卯月, 又移往紫野齋院進行後續齋戒,等到許多准備之後,才能成為真正的賀茂齋院。

  是極為繁瑣復雜的儀式。

  但除此之外的新環境,帶來的樂趣卻遠勝於宮中的乏味。

  在宮外的宅邸齋戒時,師父晴明大人偶爾會來探望我,只不過我那時過於年幼,所留下的記憶也只是零星碎點——畢竟蔔算的結果出來, 是在我三歲那年。

  我那作為中宮(皇後)的母親, 曾為這樣的蔔算結果日日淚垂,她因我尚且年幼卻要與其分離而悲傷, 也對我在神社中漫長的未來而擔憂。

  在那個時候勸說了母親的人, 是新入陰陽寮的陰陽師安倍晴明。

  不知是出於何種念頭, 父皇竟讓他成為了我的師父, 於是得了這層身份的便利, 晴明大人也能在平日裡隨意進出賀茂神社。

  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決定,恰恰相反,是因為晴明大人的存在,我才會覺得宮外的生活遠比宮裡有趣。

  「為何會有這種念頭呢?」

  在某一日得知了我的想法後,晴明大人坐在我對面詢問道:「睦月姬身份尊貴,宮中豈不是更好麼?」

  晴明大人說這話時是笑著的,讓那張本就俊秀的面容更添了幾分風采,我後來才知曉,原來京中的貴女們,其實都是偏好晴明大人這般貌若好女的長相。

  倘若真要說起來,無慘也是屬於這類的,只不過……過於孱弱的身體阻礙了他的行動,也阻礙了他在眾人面前出現的機會。

  更多的時候,無慘只能在無風無陽的和室內,低低地掩面咳嗽著,身體微顫的弧度令人心生憐惜。

  他是產屋敷家的幼子,自出生起便少有出現在人前的時候,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連名字也沒有,被人提及時也只會將其稱之為產屋敷家的小公子。

  「無慘」之名,是我在他元服的那日為他起的。

  而這一切的因由,則是晴明大人某日的來訪。

  如往常般獨自一人來到賀茂神社的晴明大人並未一開始便說明來意,而是用新奇的話題逗弄著我想要偷偷外出的心思,一面問我想不想看看鴨川的香魚在河中游動的模樣,又同我說何處的紫藤花開得比往年更加繁茂。

  我聽著這些話,總覺得那裡頭藏著些其他的意味。

  於是我問他:「您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麼?」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與我一同坐在和室內的晴明大人,他的唇角浮現出了幾分笑意。

  「是博雅三位托我給您帶些東西。」

  聞言我愣了一下,自從搬入賀茂神社之後,與博雅兄長見面的機會便大大減少了,不僅僅是因為瑣事繁多,更是因為……想要見到賀茂齋院,並非是件簡單的事情。

  侍奉神明之人,哪怕是皇族也要受到諸多限制,平日裡不能踏出神社半步,也不能隨意與外面的人會面,更不能做的……是與某人產生戀情。

  雖說前面的規矩還時常有破例的時候,但是最後這一點,卻是絕對的禁忌。

  作為侍奉在神明身側,傳達著神明的旨意,並肩負著每年的新年拔禊與賀茂祭這些重任的賀茂齋院,在任期間絕對不能有半分逾矩的行徑。

  博雅兄長到底與我並非一母同胞,自然要遵循冗雜繁瑣的規矩,我唯一能隨意相見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了。

  「所以是什麼呢?」

  在我這般詢問後,晴明大人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白紙,隱約可以看到背面透出的墨跡——是寫了字的紙。

  我歪了歪腦袋,正思考著博雅兄長會給我寫些什麼,便聽到晴明大人繼續說:「這就是博雅三位讓我給您帶的東西。」

  在我打開那張紙之後,印入眼簾的是鴨川香魚幾個字,正疑惑著博雅兄長用意之時,晴明大人又補充道:「博雅三位托我給您帶來鴨川香魚。」

  我先是微微一怔,而後忽然反應過來,惱怒的心情頓時升騰而起,鼓了鼓面頰道:「那鴨川香魚呢?」

  「鴨川香魚就在這裡。」

  他看向的正是我手中的紙。

  我頓時呆住了,倏然間腦海裡閃過某個念頭,「您吃了鴨川香魚嗎?」

  晴明大人點點頭:「吃了。」

  說出這話時晴明大人面上沒有絲毫羞愧,反而比起往日更加悠閑自得,那雙漂亮的眸子裡滿噙著笑意,就像是在回味香魚的味道一般。

  可惡啊!

  分明是博雅兄長托他給我帶來的禮物,偷偷把禮物吃掉也就算了,怎麼還可以這樣來捉弄我?

  正當我鼓著一肚子氣將手中的「鴨川香魚」扔向一旁時,晴明大人卻道:「您不要了嗎?」

  明明都已經做得那麼過分了,這時候竟然還敢再說話,正當我准備將他趕出去的時候,手背卻忽然有種被濺上了水花的感覺。

  下意識往身側看了看——在木質的地板上躺著的,是一尾活蹦亂跳的香魚。

  我眨了眨眼睛,正驚詫於香魚究竟從何而來,卻又忽然發覺自己方才隨手扔在身側的東西不見了。

  「那張紙呢?」

  我頓時來了興致,撐起身子將手掌按在矮桌上,整個人都傾向了晴明大人的方向,好奇極了:「是紙變成了香魚嗎?您做了什麼?」

  事實上,晴明大人之所以能夠成為我的老師,我覺得有很大的原因要歸於——他是賀茂忠行大人的弟子。

  賀茂忠行大人曾是整個平安京內最負盛名的陰陽師,但自從前些年向父皇請示外出游歷後,便再沒有回來過。

  現如今接任其位置的,則是晴明大人的師兄賀茂保憲大人。

  「雖然一直住在賀茂神社裡,但我也有聽巫女們說過哦,」我盯著晴明大人,頗有些得意地說:「晴明大人的陰陽術其實要勝過保憲大人。」

  所以這一定也是某種陰陽術吧。

  聞言晴明大人啞然失笑,「沒有這回事。」

  他頓了頓,又答道:「我什麼也沒做。」

  分明是在騙人,因為,「紙變成了香魚啊。」

  晴明大人笑而不語。

  我撇了撇嘴,別過臉不看他了。

  「您生氣了嗎?」他問。

  我沒有理他。

  安靜的氣氛維持了好一會兒,晴明大人說:「那我把鴨川香魚帶回去了哦?」

  「不行!」

  我伸出手撿起地上的香魚,將它提在手中,抬起下巴對晴明大人說:「這是博雅兄長給我的!」

  雖然很想讓自己更有氣勢些,但到底還是比晴明大人矮了太多,以至於他也站起來時,我便只能仰著腦袋看他了。

  晴明大人仍面帶笑意,他摸了摸我的腦袋,在我將他的手拍開之後,對我說道:「我可沒有騙您呀,不論是博雅三位讓我給您帶的東西,還是我說自己什麼也沒做的話。」

  「可是紙變成了香魚!」

  在我第三次重復這句話的時候,晴明大人搖頭了,「並非如此。」

  他說:「紙是紙,香魚是香魚,我從未給您帶來過紙,我帶來的,從一開始就是鴨川香魚。」

  這番言論令我著實愣了好一會兒,一臉茫然地盯著他微微翕動的嘴唇,分明每一個字也能聽清,但結合起來卻總覺得——

  不明所以。

  「可是……」

  晴明大人打斷了我的話:「您看到的是什麼?」

  我愣了一下,歪了歪腦袋,仿佛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弄懂。

  遲疑了片刻:「鴨川香魚?」

  晴明大人點了點頭。

  「可是您明明說您也吃了鴨川香魚啊。」

  在我這般質疑的時候,晴明大人點頭道:「我吃的是博雅三位給我的呀。」

  我頓時就沉默了。

  晴明大人分明就是在故意捉弄我。

  但我這次沒有發火,因為……

  「可是我最開始看到的鴨川香魚和現在的鴨川香魚不一樣。」

  在我這般提出質疑時,晴明大人面上的神色終於有所變化了,他將一直握在手中的蝙蝠扇振開,遮住了自己的下巴,「所以這就是您的困惑嗎?」

  我點點頭,為了防止他又用什麼應該自己思考之類的說法來堵住我的嘴,我搶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輕輕搖晃起來,滿懷期待地問:「您會告訴我的吧?」

  以我與晴明大人相識數年的經驗來說,每當我做出這般姿態,他便少有會拒絕的時候。

  這次也不例外。

  晴明大人手中的蝙蝠扇有些拿不穩了,他干脆又將其闔上,用合攏的蝙蝠扇拍了拍自己的掌心道:「您看過月亮嗎?」

  我眨了眨眼睛,點點頭。

  誰沒有見過月亮呢?高高地掛在天上,在天氣晴朗的夜晚,只要抬起臉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麼,您所看到的月亮,無論在何時都是一樣的嗎?」

  在晴明大人這般詢問的時候,我搖了搖頭:「有時看到的是彎彎的,有時看到的卻是圓圓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分明都是「月亮」,但在不同的時候見到的模樣卻又是不一樣的。

  晴明大人大抵也是看到了我神色的變化,於是對我說:「因為『月亮』就是它的『名』,所以無論是在何時,無論變成了何等模樣,它都會是『月亮』。」

  「正如您無論何時都是壞心眼的晴明大人?」

  我皺起臉瞪了他一眼。

  「這只是於您而言。」晴明大人回答道:「倘若在您這裡我是『壞心眼的晴明』,那麼無論我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是壞心眼的。」

  聊到這裡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完全不生氣了,不僅如此,還因為晴明大人今天告訴我的內容而感到十分新奇。

  所以,「這就是今天學習的內容嗎?」

  聞言晴明大人點了點頭,「今天我所告訴您的,是『名』。」

  他問我:「什麼是名?」

  「『晴明』是名,『睦月』是名,『賀茂齋院』也是名。」

  晴明大人微微傾了傾腦袋,正當我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時,他又忽然對我說:「那麼在您看來,什麼又是『咒』呢?」

  我愣了一下,眨巴著眼睛問:「咒?」

  「我前些時候去了一趟高野。」晴明大人早就已經再次坐了下來,我也將手裡的香魚又扔在了一旁,他的視線落在彈動的幅度已經減輕了許多的香魚上,「和那邊寺廟裡的和尚們交談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

  我想了想,發覺幾個月之前的確有過這麼一段時間,許久未能見到晴明大人,也許久沒有人給我送來晴明大人的消息。

  那之後我再見到晴明大人時也問了他為何這麼久不來看我,但沒問出答案便又被他三言兩語轉移了話題。

  晴明大人本就是這樣的人,他在為人處事上極為圓滑,不論是面對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員們,亦或是對他心生戀慕的貴女們,他總能巧舌如簧地與他們進行周轉。

  但與這般圓滑的行事准則所矛盾的,卻是他極少有能被稱之為「朋友」的存在。

  博雅兄長算是其一,保憲大人算是其二,再者……就算是作為其弟子的我,也找不出來了。

  這其實也間接說明了,晴明大人不喜與他人往來。

  所以能讓他停留二十多天的地方,究竟有什麼東西留住了他呢?

  晴明大人的答案是:「我們談論了『咒』。」

  聞言我愈發好奇了,「那您得出了什麼結論嗎?」

  晴明大人說話總是很有意思,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總會說些其他人從未說過,也從未想過的東西。

  「在交談時我忽然想到了一種答案,」晴明大人對我說:「所謂的『咒』,可能就是『名』。」

  於是話題又繞回了最開始的地方。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睛感覺本來已經挺清晰的思路又變得混亂起來。

  「咒」是「名」,那為什麼又要被稱為「咒」呢?

  恐怕現在的我想破腦袋,也難以想出令自己也覺得滿意的答案吧。

  大抵是我的神色過於沮喪了,晴明大人安慰道:「您能夠理解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了不起了,博雅三位可是花了好幾個月都沒能弄明白呢。」

  分明博雅兄長都不在這裡,晴明大人卻還是要在我面前揶揄他。

  「等我見了博雅兄長,我要告訴他晴明大人在背後說他傻乎乎的。」

  聞言晴明大人笑了起來,「我沒有說過這種話哦,這恐怕是睦月姬您的想法才對。」

  「才沒有!」

  「真的沒有嗎?」

  「當然沒有!」

  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持續了幾個來回後晴明大人便沒再繼續與我胡鬧下去了,他略微收斂了面上的笑意,正了正身子。

  「其實我這次前來,還有另一件事情要告訴您。」

  晴明大人這時候雖然仍在笑著,但那笑容卻不再是隨意閑適的笑容了,而是帶上了幾分正經的意味。

  「還是和博雅兄長有關嗎?」

  晴明大人搖了搖頭:「是產屋敷家。」

  我歪了歪腦袋,試圖從腦海中找到關於他們的信息,但最終卻還是放棄了,「那是誰?」

  「對您來說只是個小家族而已。」

  晴明大人說出了這樣的話。

  雖然在我面前他總是會露出隨意的模樣,但是這般……仿佛是刻意看輕一般的說法,我卻還是頭一次聽到。

  讓人覺得,晴明大人就像是對他們有什麼意見一樣。

  於是我問他:「產屋敷家怎麼了嗎?」

  「我欠過他們一個人情,」晴明大人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了什麼過去的事情,他頓了頓才繼續說:「所以前些時候產屋敷家主過來找我了,他想讓您為他的幼子舉行元服時的拔禊儀式,但又沒有直接面會您的資格,於是求到了我這裡,希望我能中轉一二。」

  其實這樣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在大型的祭祀儀式之外的日子裡,我所需要忙碌的,從來都只是些零碎而枯燥的拔禊或是占蔔。

  雖然尚比不上晴明大人准確,但我近來在占蔔上的進步也是得到過晴明大人稱贊的。

  只是這樣一件小事,既然晴明大人已經開口了,那我應下來也沒什麼關系,正當我打算開口時,晴明大人卻用束起的食指壓住了嘴唇,示意我先噤聲。

  我閉上了剛張開的嘴。

  「既然您知曉了這件事情,那麼我的任務便已經完成了。」

  晴明大人說罷,便順手招呼了門口路過的巫女,讓其將地上那尾早已不再有任何動作,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鴨川香魚拿去烤熟。

  雖說是在賀茂神社之內,但也沒有一年到尾都齋戒的必要,出了某些重要的節日之外,其余的時間吃食並不會被控制得多麼嚴格。

  更何況……晴明大人也不是頭一次做出這種事情了。

  以前也有過在來的路上撿到了不甚撞上牛車暈過去的鳥兒,晴明大人有時會將其放生,有時則是提著它的腳在踏入神社之後便交給巫女們拿去處理。

  我愣了一下,並非是為他隨意支使巫女的行徑,而是疑惑他為何不同我確定一下那位產屋敷家的幼子元服的日期。

  但在問出問題之前,我又想起了晴明大人做出的舉動,腦袋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串聯起來了。

  「日子……」

  僅只言片語,晴明大人便領會到了我的意思。

  但他的解釋是:「我答應幫他們轉告這一請求,但您是否會答應這件事情,就不在我的任務中了。」

  聞言我瞪大了眼睛,心底裡升起的只有對晴明大人的佩服。

  不愧是您。

  所以這其中暗含的意思便是,我就算直接拒絕也沒有關系。

  但是……

  「您不希望我答應麼?」

  雖然是我自己的猜測,但晴明大人的表現……哪怕不去深想也能看出某種端倪。

  晴明大人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笑。

  晴明大人很少有不笑的時候,至少在我面前如此,他面上的笑意時而狡黠時而溫柔,但不論是什麼樣的笑,都能令人心生親近。

  可他現在只是安靜地看著我——甚至可以說,在那雙平日裡總是噙著笑意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更加深沉晦暗的東西在緩緩流淌。

  我不由得有些緊張,抿了抿嘴角問他:「為什麼呢?」

  晴明大人嘆了口氣,像是早就預料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但又對我的這一舉動感到嘆息。

  「因為產屋敷家主想要的並非只有一個拔禊的儀式。」晴明大人緩緩開口,「他還希望,你能為那個孩子蔔出一個名字。」

  聞言我也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太明白晴明大人的意思,「為什麼要我來蔔出名字?他沒有名字嗎?」

  那個產屋敷家的幼子,產屋敷家的家主為他取的名字難道不好嗎?

  可就算是再不好聽的名字,也不能隨便換掉吧。聯系起了今天晴明大人對我說的「名」與「咒」,我不由得產生了迷惑的念頭。

  本來我的話只是隨口一說,但沒想到的是——晴明大人竟真的點了點頭,對我說:「那個孩子,的確沒有名字。」

  聞言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張了張嘴:「為什麼呀?」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從晴明大人的口中,第一次聽到了關於無慘的過去。

  作為產屋敷家的幼子,那個孩子從生出來起便身體虛弱,年幼時也曾請過許多醫師,但哪怕家人們一直為其尋醫問藥,也沒能讓他的身體有所好轉。

  「正如您今日所得知的『名』,產屋敷家本就做好了那個孩子會早早夭折的准備,所以一開始就沒有為他起名。」

  因為那個孩子,隨時都有可能會變成「不存在的人」。

  與其早早給他名字,在他夭折後徒增悲傷,倒不如就這樣維持下去。

  於是那種沒有名的人生維持了十二年,平安京中男孩元服的年紀一般是十三歲左右,既然已經到了這種時候,那再這樣沒有名字下去似乎也不太妥當了。

  就像是為了彌補那個孩子一般,產屋敷家主用掉了晴明大人欠下的人情,想要讓身為賀茂齋院的我為其蔔出最為合適的名。

  我沉默了一下。

  「好可憐。」


第58章

  聽到這話的晴明大人反問我:「您真是如此覺得麼?」

  我微微一怔, 隨即點了點頭。

  「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 難道不是很可憐麼?」

  晴明大人別開了視線,輕聲附和了一句,「那麼, 您要答應這個請求?」

  說實話,這時候的我其實遲疑了一下,因為晴明大人曾對我說過的「名」與「咒」讓我下意識聯系起了許多東西。

  倘若按照他的說法, 所謂的「名」, 大抵便是一種束縛吧。

  不論是有形的東西,還是無形的東西, 一旦被賦予了名字, 那便像是被牽上了線一般。

  可是,「人類都會有名字的吧?」

  不論是出於何等原因, 也不論是出於何種意義, 人類總歸是需要名字的。

  而在我這般詢問晴明大人時, 他便已經能猜出我的意圖了。

  我答應了這件事。

  其實也並不只是因為覺得那個孩子可憐, 更多的還是某種我自身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作祟, 於是在那個孩子的元服之日來臨之前,我提前開始了蔔算。

  不知是我的狀態不佳還是本就技藝不精,試了好幾次,蔔算的結果也都不盡如人意。晴明大人在中途並未再來探望過我, 令我覺得——

  大抵是我的決定令他生氣了吧。

  其實從晴明大人那日談話的內容就能夠看出來, 明明去往高野是在數月之前發生的事了, 所謂的「咒」與「名」, 晴明大人也早已同博雅兄長講過,但他卻遲遲沒有告訴我,直到產屋敷家主找到了他。

  在轉告那個請求之前提到的內容,無不是在告訴我——所謂的「名」,是慎而又慎的東西。

  但我卻沒有接受晴明大人的暗示,而是將這件事情應了下來。

  便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麼指引一般,所以我才能見到那個男孩。

  元服之禮的步驟大抵來說並不繁瑣,更何況以產屋敷家的小公子的身份,也沒有入朝為官,成為殿上人的資格。

  或許這樣說也有些殘忍了,但這個孩子……

  在我見到他的時刻,我便仿佛能看到他的未來。

  蒼白病態的面容,微微蜷起的黑發,梳著孩童的總角,哪怕刻意站直了身體,脊背也未能真正挺直。

  多麼悲慘……

  親眼見到他時,和聽說他的事情時產生的感覺截然不同,那個原本單薄片面的形像倏然變得生動起來,卻令人難以看到半分活潑。

  在他的身上所纏繞的,只有沉默與陰郁。

  大抵也是因為常年被病痛折磨所導致的後果吧。

  在我遠遠地看到他時,視線內倏然冒出了一道身影,我愣了一下,「晴明大人?」

  分明已經數月未見,晴明大人也未派人給我送來任何消息,我原本還打算在這件事結束之後再親自去找他,沒想到他竟會在這時來訪。

  「產屋敷家主請我為那個孩子加冠。」

  這也是元服之禮的步驟之一。

  由貴人束起元服之人的頭發,再由大賓為其加冠,官六位之下的人並沒有戴上真正冠帽的資格,所以一般用普通的立烏帽進行代替。

  我有些意外晴明大人竟會答應這種事情,正疑惑時,卻有巫女過來尋我。

  「睦月齋院,一切都已准備妥當了。」

  在巫女這般請示過後,晴明大人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先去主持拔禊儀式。

  巫女們手中的神樂鈴搖響之後,拔禊的儀式便正式開始了。雖說已經是極為熟悉的事情,但不知為何,這一次我竟產生了幾分意料之外的感受。

  是有些難以描述的,似是隱隱約約看到了什麼的感覺。

  拔禊儀式結束後神樂鈴的聲音仍未停止,我站在那個男孩面前,在抬起手前對上了那雙紅梅色的眸子。

  貴人束發。

  大賓加冠。

  我站在晴明大人的身側,安靜地注視著那雙紅梅色的眼睛,直到產屋敷家主來到我面前,請求我為那個孩子蔔出一個名字。

  可直到前一日我也未能蔔出合適的名字。

  但腦海之中卻忽然浮現出了什麼東西——

  「無慘。」

  在我自己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名字便脫口而出了。

  聞言周圍幾乎所有人都變了變臉色,並非是高興,倒更像是——驚訝或者擔憂。

  也有人向我投來試探的目光,或是露出沉思的神色,似乎所有人,都在疑惑我為何要給他起這麼個名字。

  並非是蔔算出來的結果,而是……

  我想要給他的。

  但對方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名字,不僅如此,那雙紅梅色的眼睛裡甚至生出了幾分怒意,像是在惡狠狠地瞪著我一般咬牙切齒。

  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其他人也一樣。

  不論他們有什麼意見,或是對這樣的決策有什麼不同的看法,都不會有人當著我的面說——這是我後來才知曉的事情,是晴明大人告知我。

  他說:「因為您是睦月姬。」

  在我眨著眼睛想要繼續問下去的時刻,他已經主動開始解釋起來:「睦月姬既是女四宮,又是賀茂齋院,不論怎麼說也比他們的身份更加尊貴,誰又敢當著您的面說出半句反駁的話呢?」

  但那個時候,我在心底裡否認了。

  有人反駁我了。

  雖然不是立馬就說了出來,但在元服的儀式結束之後,無慘偶然與我單獨在檐廊上相遇時,他叫住了我。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的聲音裡滿含著怨憎般的情緒,聲音不大,卻足以令人聽清那其中所蘊含的情緒。

  我愣了一下,轉過身面對著他,沒有說話。

  已經元服的無慘,說起來也比我高不了多少,大抵只有小半個腦袋的高度,他挪動著腳步來到我的面前,臉上的怒意顯而易見。

  「在那種場合裡開玩笑,對你來說難道很有意思嗎?」

  我眨了眨眼睛,被他忽然提高的聲音弄得一怔。

  「玩笑?」

  聞言他沉沉地看了我片刻,而後卻露出了略帶譏諷的神色,正欲開口,卻忽然又掩面咳嗽起來。

  起初只是低低地咳嗽了幾聲,但仿佛是被點燃了什麼火種一般,咳嗽的聲音擴大了,並且愈發劇烈。

  我著面前的男孩彎著腰掩面咳嗽的模樣,忽然又想起了方才的元服之禮上他努力挺直了脊背的樣子。

  忽然心生了幾分憐憫。

  多麼……惹人憐愛。

  於是我拿出了自己的手帕,在他似乎有所好轉時,遞到了他的面前。

  但那樣的動作還沒能維持數息,卻被他抬手打開,手帕頓時輕飄飄地掉落在地上,我沉默了一下,「你是在討厭我麼?」

  其實我隱約也能明白原因。

  因為我給了他「無慘」之名。

  而在尋常的理解之中,「無慘」所代表的,是極為悲慘的意思。

  常年臥病的男孩,在元服之日卻獲得了這樣的名字,並且是由作為賀茂齋院的我說出來的。

  「因為不喜歡我給你的名字?」

  不論在那一刻他究竟抱著何等心思,但當這個名字從我口中脫口而出的瞬間,他便只能以此為名了。

  分明只是尚且稚嫩的面容,卻令我在那之上看到了過分直白的譏諷,他嗤笑了一聲:「您若是不願做這等貶低身份之事,直接拒絕不就可以了,還要這般費心來嘲弄……」

  看著那張臉上露出的神色,心底裡忽然生出了某種奇怪的情緒。

  於是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的反應便仿佛是被什麼灼燒了一般,反應劇烈地往後踉蹌了半步,臉上的神情也被驚愕所取代。

  而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在他臉上慢慢浮現出來的紅暈。

  大抵是咳嗽得太厲害了吧,所以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再加上漲紅的臉色——浮現在蒼白的面龐上格外明顯。

  「你要先去休息一下麼?」

  在我略有些擔憂地提出詢問時,他別過臉極快地答了生不需要。

  我直覺這時候應該再說些什麼,於是思考了一下,決定稍微解釋一下。

  「其實晴明大人本是不希望我應下這件事的。」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後,早已別過臉的男孩似乎將臉慢慢轉了回來。

  他在等待著我的後文。

  「因為晴明大人說,『名』即是『咒』,大抵是不希望我與本不該產生聯系的咒有所關聯吧……」

  「不明所以。」

  未等我說完,無慘便冷漠地打斷了我。

  「這種話好過分。」

  哪怕我那時剛聽到晴明大人提出這種東西時也是同樣的感受,但再怎麼說,我也沒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呀。

  可是無慘卻不留半分余地地開口了。

  和外表的孱弱柔美所相反的,是極為直白又不懂得體諒他人的性格。

  我嘆了口氣,環抱著雙手說:「但就算晴明大人不希望我應下這件事,我也還是答應下來了,難道你不應該感謝一下我麼?」

  無慘皺了皺眉頭,卻垂下了腦袋。

  「賀茂齋院親自為你舉行拔禊儀式,還為你束發了。」

  我稍微歪了歪腦袋,試圖看清楚他這時候的表情。

  可再怎麼努力也只能看到他皮膚蒼白的額頭和神色不明的紅梅色眼睛。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所以為什麼,要在那麼多人面前,要在那種時候,給我一個……」

  他不喜歡這個名字。

  從我說出口的時候我便從他的眼裡讀出了這樣的情緒,無慘並不喜歡我賦予他的無慘之名。

  他將其當做一種嘲弄與戲耍。

  大抵在他看來,是作為賀茂齋院的我性情惡劣,所以一面答應為這麼個明不見經傳的小家族的幼子舉行元服之禮,一面又故意在元服之禮上戲耍他。

  但是……

  「並非如此。」

  「我從未想過要戲耍你。」

  聞言無慘收斂了面上的表情,只是安靜地看著我,這時候的他又和我所見到的任何時刻都不一樣了,這般安靜而又專注的模樣……

  也有種異樣的美感。

  說實話,在見到無慘之前,我最喜歡的其實是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是現如今京中最受歡迎的對像,想給他遞和歌的人也包括宮裡的女子。

  但晴明大人卻從未接受過任何人的和歌,也從未給任何人寫過回信。

  我偶爾會好奇地詢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但晴明大人都總是笑而不語。

  這便愈發吸引人了。

  若說晴明大人會吸引那麼多人是因為長相與性格,倒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他是位風雅溫柔之人,所以能夠令人注目也極為尋常。

  可我面前所站的男孩,卻是與晴明大人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既沒有晴明大人身上的翩翩風采,也沒有晴明大人那般溫柔風雅的舉止,更沒有晴明大人那般圓滑的處事風格,但是……

  在見到他的時候,我卻不由得生出了幾分親近的感覺。

  是很奇妙的,大抵可以被稱之為「咒」的東西。

  因為心生親近,所以愈發憐憫他的現狀,於是想要為他做些什麼,也是極為尋常的事情。

  在那個時候,我倏然想起了曾經看過的某本書。

  因為常年只能待在賀茂神社之中,父皇為了不使我感到寂寞,於是派人為我送來了許多從唐國帶回來的書籍,偶爾有什麼新奇的東西被運回,也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賀茂神社中。

  在神社中也有會識漢字的巫女,於是便成了我的半個老師,在教習一段時間後,我便也勉強能自己讀通順些東西了。

  「『無』是沒有的意思。」

  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內容。

  「『慘』才是悲慘。」

  我站在他的面前,對那個名為無慘的男孩解釋道:「『無慘』是沒有悲慘的意思。」

  聞言他怔愣了許久,似乎是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我一般,抿了抿嘴唇又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所以我並沒有要嘲笑你的意思。」

  我同他說:「我希望你能夠好起來,希望你的未來沒有悲慘的存在,所以才想要給你這個名字。」

  這才是我的真實意圖。

  聞言無慘的神色變得極為復雜,像是有些懊惱——大抵是因為對我用了近乎指責的語氣吧。

  但更多的是什麼,我卻看不明白了。

  因為當我睜圓了眼睛注視著他的時候,他的眸色卻變得更深邃了些。

  原本我還想多和他說幾句話,但沒過多久便有巫女發現了我們在這裡,她有些著急地站在我面前,對我說:「晴明大人正在找您……」

  說出這話時,她甚至沒有看一眼我面前的無慘,便又接著說:「似乎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您還是先去看看吧?」

  聞言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無慘。

  晴明大人若是在這種時候找我,那也肯定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了。

  所以在和無慘道別之後,我轉身正准備同巫女一起去找晴明大人。

  但還沒走兩步,身後卻忽然想起了一道聲音。

  「等一下……」

  是屬於男孩子的,略帶著些猶豫和遲疑的聲音,「我……還能見到您麼?」

  他這時候同我說話的語氣與方才截然不同,令我也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等到反應過來他在問些什麼之後,我點了點頭:「自然是可以的。」

  我對他說:「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呀。」

  但那時候的我卻不知道,對於無慘而言,他的一次外出機會甚至遠比我要更加珍貴。

  我作為賀茂齋院,在平日沒什麼大事的時候就算偷偷跑出賀茂神社,只要不被別人發現——或者說,哪怕有人看到了,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因為我心底裡也很清楚,父皇並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責罰我。

  更何況我每次偷偷跑出去也並非一個人到處亂跑,大多數時候還是會去找晴明大人。

  晴明大人的庭院是我所見過的最為隨意的庭院,那裡面生長著茂密的雜草,以至於在第一次去的時候我還懷疑起那到底是否他的府邸。

  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裡面根本沒有人居住一般。

  但晴明大人的院子裡最吸引人的卻並非雜草,而是那裡面仿佛沒有一個人在,卻又熱鬧得令人意外的樣子。

  那是他的式神。

  這便是他特意找我過去,想要告訴我的事情。

  「我上次問您什麼是『咒』,您還沒有給出答案。」

  晴明大人在見到我後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他用那合起的蝙蝠扇的扇骨輕輕拍打著掌心,對我說:「現在您有答案了嗎?」

  雖說距離那時候已經過去了數月,但在這段時間裡我根本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因而在聽到的第一時間,腦袋裡只有一片茫然。

  聲音遠比思緒更加清晰。

  「是束縛。」

  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本就是我早在數月之前便產生了的念頭。

  晴明大人拍打著掌心的動作忽然頓住了,他抬起臉望向我,微微垂下了眸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一般。

  他問我:「那你為何,給了那個孩子,那樣的名字。」

  「你是說無慘麼?」

  晴明大人點了點頭。

  我原本以為晴明大人也像其他人一般錯誤地領會了我取這個名字的意義,但在看到他的眼睛時,這樣的念頭忽然就被打消了。

  晴明大人什麼都很清楚。這樣的念頭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於是我說了實話,「因為我覺得……很可憐。」

  我解釋道:「沒有名字很可憐,沒有健康的身體也很可憐,被人看輕……同樣很可憐。」

  太多的可憐積攢起來,足以被稱之為「悲慘」。

  晴明大人沒有說話,但望向我的目光卻很平靜,令我不由得低下了腦袋,抿著嘴唇沒能說出話來。

  心底裡莫名生出了幾分奇怪的心虛感,但隨之而來的,卻又是令一種……幾乎滿意的欣慰。

  「所以就希望沒有悲慘嗎?」

  在晴明大人問出這句話時,他便戳破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其他人的想法如何,我其實並不在意,我是為無慘取的名字,所以只需要知道無慘的想法就可以了——我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但站在晴明大人面前時,我才忽然明白——晴明大人的看法於我而言同樣重要。

  我想要聽到他的評價。

  「那晴明大人您覺得如何呢?」

  晴明大人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了許久,而後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是極為溫暖的熱度。

  「既然這是你自己的決定,那便順從自己的內心吧。」

  就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麼一般,晴明大人的語氣豁然開朗,他半蹲下身與我平視,「但我有一句話想要送給您,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也不要隨意改變自己的想法。」

  「您需要做的,只是遵循自己的內心。」

  晴明大人對我說的話令我有些不明白具體指代著什麼,但至少我還是得到了他的認可。

  正因如此,晴明大人才會在今日出現在賀茂神社之中,為無慘進行加冠。

  「是因為我麼?」

  哪怕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還是想聽聽晴明大人親口承認的話。

  但他這時候卻又開始了極為熟練地故作糊塗,通常情況下都是裝著裝著話題就被轉移到了不知哪裡,等到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找不到晴明大人的人了。

  可是這一次我並沒有被他轉移注意力,而是又問了一遍:「您是因為擔心我,所以今日才要來這裡麼?」

  聞言晴明大人也終於維持不下那副故作不明的姿態了,他的唇角浮現出一抹笑意,而後對我說:「因為睦月姬這時候是想要見到我的吧?」

  他對我說了這種話。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也笑了起來。

  在晴明大人站起身之前,我爬進了他的懷裡。

  「那晴明大人今天能帶我出去玩麼?」

  我扶著他的肩膀問他:「整天都被關在神社裡面感覺好沒有意思呀。」

  雖然說在神社的庭院裡能跑也能跳,但我更想要看到的,卻是更加有趣更加新奇的東西。

  聞言晴明大人眸中的神色似乎微微產生了變化,但很快便又消散殆盡了,他將我抱在懷中,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後背。

  「睦月姬。」

  晴明大人在我的耳畔這般喚我。

  我應了一聲,而後別過臉看他。

  尚且年輕的晴明大人此時還留存著幾分屬於少年的稚嫩感,不僅僅是外貌——心也是一樣的。

  所以他才會勸告我,才會在我做出決定的時候,試圖用什麼話來改變我。

  但是……

  晴明大人永遠都是晴明大人,不論是何時的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也總會占據上風,將那些過分情緒化的東西壓落,留下的便是……

  自願被「咒」所束縛人,是自己接受了他人賦予的「名」,所以根本沒有需要另外的什麼人插手的必要。


第59章

  時隔許久, 我終於又見到了博雅兄長。

  晴明大人將我帶回了他的宅邸,博雅兄長又恰巧過來找他。當他踏入院門時, 晴明大人的侍女也端了酒盞出來。

  說是侍女, 其實也不算全對。

  那個穿著唐衣的、總是面無表情的女子,應當是晴明大人的式神才對。

  博雅兄長將視線停在了那個女子身上許久, 待到她完全消失在我們眼前時, 他才移開了目光。

  「是喜歡麼?」

  晴明大人驀地發問。

  聞言博雅兄長露出了幾分局促的神色, 面色也緊張起來, 說道:「別打趣我了,晴明。」

  他說到這裡時, 又看了看我, 似乎也有幾分顧及了我的存在。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在我做出這般舉動後, 博雅兄長的反應愈發慌亂起來,他不太自然地動了動身體, 似乎是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來一句。

  「只是弄不明白。」博雅兄長說:「在你的院子裡所見到的,真的是人麼?」

  聽到這話, 晴明大人只是笑而不語。

  博雅兄長看了看我,像是在向我尋求答案一般。

  「博雅兄長覺得是麼?」

  我這般反問他。

  聞言他沉默了一下,而後嘆了口氣。

  「我就該想到的, 」他看著我們說:「你們都喜歡這樣。」

  分明我們也沒做什麼, 但這時候卻無端令人覺得, 就像是我和晴明大人聯合起來捉弄博雅兄長一般。

  他的眼神裡滿是無奈, 又像是認輸一般, 「不能直接告訴我答案麼?」

  我看了看晴明大人。

  「博雅也沒告訴睦月姬答案吧?」

  晴明大人今日只著白色狩衣,沒有戴立烏帽,微微傾著身體坐在檐廊上,看起來閑適而又慵懶。

  但博雅兄長卻是真正無論何時都端端正正的那種人,所以哪怕是在我們面前,也還會秉持著一貫的作風。

  看著他那挺得筆直的脊背,我也不由得正了正身體,但腦海中卻倏然浮現出某個身著黑色單衣的身影,對方也是在我面前挺直了脊背。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我似乎並不認識那個人才對。

  這種奇怪的感覺並未持續多久,那個身影也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望著正在解釋的博雅兄長,注意力又回到了現在。

  博雅兄長十分誠實地說:「我覺得不是。」

  聞言晴明大人則告訴他:「那你的想法就是對的。」

  這樣的回答,恐怕在大部分人眼裡都只會是敷衍般的答復吧,放在博雅兄長身上也是如此,更何況晴明大人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壞心眼了。

  所以博雅兄長又下意識地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點了點頭。

  那是被賦予了「蜜蟲」之名的,側門外的一株紫藤。

  這是晴明大人親自向我們解釋的。

  他在說這話時卻不只說到了式神的來歷,而是再次提及了所謂的「咒」。

  因為接受了名字,所以也是自願被束縛,正是如此,式神才會心甘情願地跟在陰陽師的身邊。

  我迄今為止還未能有過式神,而在此之前也從未想過,我第一次賦名的對像,竟也是一個人類。

  無慘。

  我又想到了那個男孩。

  若是按照晴明大人的說法,取名字便是下了咒,那麼……

  無慘那日問我能否再見,也是因為咒麼?

  「你在想什麼呢?」

  思緒沉浸在其中的時候,忽然被人打斷了,博雅兄長正看著我,晴明大人亦是噙著笑意。

  「想到了一些……覺得很奇妙的事情。」

  在我這般回答後,博雅兄長顯然不打算繼續深問,便自顧自地說起來,「之前有人送了我一匹馬,前些日子它又生了小馬駒,睦月要去看看麼?」

  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但在聽到小馬駒的時候,我便已經生出了興趣。

  看一看之後,是否還能做些什麼呢?

  抱著這樣的念頭,我同博雅兄長他們來到了狩獵的林地裡。

  說實話,比起騎術,我其實對箭術更感興趣些,因為博雅兄長對此十分擅長,所以每每見到他練箭的模樣,我也會生出想要求他教我的心思。

  但以往的時候,博雅兄長總會以我尚且年幼為借口,毫不留情地拒絕我。

  「也不是很年幼了呀,若是還在宮裡的話,再過兩年都可以進行婚配了……」

  當我搬出這番說辭的時候,博雅兄長稍稍猶豫了一下,「可是……」

  「博雅兄長該不會之前一直在找借口騙我吧?」

  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眯了眯眼睛。

  大抵是這樣的威脅起了作用,博雅兄長雖然看起來還是有些猶豫,但到底同意了教習的請求。

  「只是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什麼進步的,」博雅兄長對我說:「就當是體驗一下吧。」

  他本不對我頭一次拉弓的結果抱什麼希望,但是——

  我沒有脫靶。

  雖說也沒正中紅心,但到底還是扎在了靶子上。

  見此情景博雅兄長本以為只是巧合,但在讓我又試了幾次之後,他忽然沉默了。

  晴明大人本只是站在一旁笑著,當博雅兄長沉默下來之後,他則也走近了我們。

  「博雅不高興麼?睦月姬天賦過人,會有這般結果也並非什麼難以理解之事。」

  並非是巧合或是運氣,而是在握住手中的弓箭的那一刻,我便仿佛知曉了什麼。

  於是在得到了博雅兄長的指導之後,腦海中便仿佛有什麼東西倏然變得明晰了,身體下意識般做出的動作,得到的結果也差強人意。

  聞言博雅兄長的神色有些復雜,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反正我這時候的心情,足以稱得上高興了。

  不僅久違地跟晴明大人一起出來玩,還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博雅兄長,看到了小馬駒也從博雅兄長那裡得到了箭術上的指導。

  無論是哪件事,都是值得開心的經歷。

  所以在傍晚來臨,我不得不回到神社的時候,也還對此意猶未盡。

  「下一次可以出來玩的機會要等到什麼時候呀……」

  我一面嘆氣,一面想到了不久之後便要迎來的賀茂祭。

  這是賀茂神社一年之中最為盛大的祭典,也是整個平安京中最為熱鬧的時候,參與祭典的隊伍將會從御所出發,途經下鴨神社,最後在賀茂神社中進行祈福的儀式。

  賀茂祭又叫葵祭,隊伍□□時所需准備的葵葉和桂枝需要提前准備,裝飾在賀茂齋院的轎輦上的紫藤花也是一樣。

  正因為是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祭典,所以才需要格外充足的准備時間,在皋月時的賀茂祭來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得主持著准備的事宜。

  晴明大人也看出了我的憂愁,他摸了摸我的腦袋,「等賀茂祭過後,我帶您去逢阪關吧。」

  我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逢阪關並不繁華,也沒聽過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晴明大人帶我去哪裡,是有什麼用意呢?

  「那裡有什麼東西麼?」

  聞言晴明大人笑了笑,「我聽聞那裡有位名為『蟬丸』的盲法師,雖說眼睛無法視物,但彈奏琵琶的技藝十分高超,想必您也會感興趣。」

  我頓時眼前一亮。

  說實話,倘若真的要說我有什麼能拿得出手或是能在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長面前也不落下風的東西,那大抵便是音律了。

  博雅兄長其實也極擅長音律,不僅如此,他也同樣痴迷那些美妙的樂曲,並且時常為了某些曲譜或是偶然聽到的樂聲失魂落魄。

  說出來大抵也有些令人意外,明明是極不擅長和歌的博雅兄長,在樂曲這等風雅之物上,卻有著極高的天賦。

  晴明大人曾對我說過,「因為博雅是個好人。」

  他對博雅兄長的評價,便是如此淳樸。

  我自然知曉博雅兄長是個好人,是個……直率得有些單純的好人。

  所以我也從來沒在博雅兄長面前說過,其實我每次只要一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他這時候在想些什麼了。

  在與晴明大人約定好了之後,我被送回了賀茂神社,也著手開始准備起了賀茂祭的祭典。

  本以為得到了我同意的無慘怎麼也會來找我幾次,但我時常去問守門的巫女們,她們的回答卻都是未曾有人來找過我。

  我起初也疑心是否是她們為了不讓我分心而故意欺瞞,但仔細審視著她們的表情便會發現,那上面的神色並不似作假。

  也就是說,無慘真的在好幾個月裡,一次也沒有來找過我。

  將原因歸咎於他身體不佳,但即便如此還是會覺得有些失望,就在我思考著等賀茂祭結束後是否要去找他的時候,卻意料之外地在祭典的路途中看到了他。

  那時的我提前去往了宮中的御所,穿上了重重疊疊的十二單衣,在滿飾著葵葉與開得正是繁茂的紫藤花的轎輦上,視線落在周圍越來越多牛車參與進來的□□隊伍中,忽然在遠處的一輛牛車上望見了極為熟悉的家紋。

  是那日在無慘的元服之禮上見到的產屋敷家的家紋。

  時隔數月再次見到那個圖案,我不由得將視線停留得稍久了些,正思考著那裡面坐著的會是誰時,卻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東西一般。

  哪怕相隔了熙熙攘攘的隊伍,我也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視線。

  這大抵,也可以用所謂的「咒」來解釋吧。

  賀茂祭的隊伍抵達賀茂神社時,已經比起從御所出來時壯大了數倍,但並非所有牛車裡的人都有資格在這日進入賀茂神社,被攔下的一部分,便也在其他人進入神社之後,慢慢地散了開來。

  在即將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時,我回過了腦袋,望向了我一直在意著的那輛牛車。

  那裡面……必定有無慘的存在。

  分明沒有什麼肯定的證據,但心底裡卻忽然生出了這樣的感覺,奇妙地在心頭縈繞著,便像是在告訴著我什麼一般。

  於是在拔禊祈福的儀式結束之後,我來時所乘的轎輦上那些葵葉與紫藤花,要被分去給京中的貴族們時,我叫住了巫女們。

  這是每年葵祭的慣例,從御所沿途而來的葵葉和紫藤花,都是接受了祝福的存在,所以將這些東西放在家中,也相當於受到了祝福與庇佑。

  鬼使神差地,我讓巫女將一束紫藤花單獨送給停在門口的那輛牛車。

  聞言巫女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

  「那是您認識的人麼?」

  我頓了頓,「只是覺得,能在神社的鳥居前等上那麼久很不容易,所以想給他們點什麼。」

  鬼使神差地,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時候的心情大抵是有些復雜的,畢竟許久未曾見面,到底還是帶著些惱怒,但無慘若是能在門口等上這麼久,那……

  原諒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本來還在想著巫女會不會將那束紫藤花帶回來還給我,然後對我說:「門口沒有任何人在。」

  或是在回來後我詢問她時,對我說出門口停著的牛車屬於其他的我並不熟悉的什麼人。

  但是,回來的巫女告訴我,那束紫藤花給了產屋敷家的人。

  「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起來。

  聞言巫女想了想,對我說:「大抵是產屋敷家的小公子吧,因為我看到他……似乎正在咳嗽著。」

  產屋敷家唯一身體不好到這種地步的,也就只有那位小公子了。

  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曉,巫女便又去收拾其他東西了,這時候我倒得了幾分空閑,也沒什麼需要親自動手或是指揮的事宜。

  我又覺得無聊了。

  本是想在神社中找找晴明大人是否離開了,卻未料到竟在檐廊上遇到了意外的人。

  「賴光兄長?」

  大抵是因為賀茂祭的緣故,眼前的青年身著朝服,與之前常見的模樣有很大的差別。

  約莫是我意外的神色過於明顯了,賴光兄長笑了起來,伸手將我抱起,詢問道:「睦月最近有偷跑出去麼?」

  我搖了搖頭,十分誠懇地說:「最近一直都在認真地准備著賀茂祭哦,我才沒有到處亂跑呢。」

  同博雅兄長一樣,賴光兄長也並非是與我有血脈關系的真正兄長,只是我喜歡這般稱呼他而已。

  而賴光兄長也並不排斥這樣的稱呼。

  說到賀茂祭,我便想起在來時的隊伍中並未見到賴光兄長,不由得有些疑惑。

  「您沒在前面的隊伍中麼?」

  賴光兄長笑了笑,「往年待過的機會已經夠多了,所以這次便不想去了。」

  雖然臉上是笑著的,說出這話時的語氣也很輕松,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事情並非像賴光兄長所說那般簡單。

  「是……出了什麼事情麼?」

  在我這般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時,賴光兄長眯了眯眼睛,赭色的眸子裡略有幾分暗色在其中流轉。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約莫……是和父皇有關的。

  於是哪怕賴光兄長並未做出答復,我也沒再繼續詢問下去了。

  「您近來可還好?」

  用這種話轉移話題似乎有些生硬了,但我目前也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說法,更何況賴光兄長抱著我走在神社中時,一路上還遇到了許多人。

  但沒有人說什麼話。

  其實按照常理來說,哪怕我平日裡總是稱賴光右將為兄長,但真要算起規矩來,他這時的舉動必定是不合規矩的。

  不論是將我抱起來,還是對我說:「我近些時日要出去一趟,所以想讓你為我進行蔔算。」

  能夠如此直白地向我提出請求的人,總的來說也沒幾個。

  雖說博雅兄長只要開口我也會答應,但以他的性格,想必是不可能開口的,而晴明大人則更不會讓我為其進行蔔算——哪怕我們都知道,無論自己的技藝再怎麼精湛,蔔算的結果再怎麼准確,也不可能蔔算出與自己有關的事情。

  賴光兄長的請求我自然不會推脫,於是就著神社中本就備好的蔔算之物,詢問起賴光兄長想要蔔算什麼。

  「我即將去進行妖怪退治。」

  現如今其實是個十分奇妙的時代,這點我在許久之前便有所了解,哪怕自身與那些東西接觸不多,但是——

  我是賀茂齋院。

  說實話,一開始我大抵是不相信所謂神明之類的存在的,所以不論是在宮外的齋院進行齋戒時,還是搬來賀茂神社的時候,都覺得那種東西只是人們虛構出來的幻想。

  直到晴明大人真切地令我感受到了靈力的存在。

  陰陽師懂得的東西有很多,觀星測位、占蔔凶吉、驅使式神……

  我看到了晴明大人畫符時的模樣。

  他只用了一筆。

  分明只是一筆連成的東西,卻有著令人驚詫的奇異的波動,便像是具有生命一般,令我不由得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想法。

  「鬼」是存在的。

  早在許久之前,晴明大人便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哪怕我那時候並不理解他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他所指的「鬼」究竟是什麼東西。

  但晴明大人仍是告訴我了。

  他對我說:「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名為『鬼』的東西,一旦被心中的鬼所迷惑,便會失去理智,變成可怖的怪物。」

  而在那不久之後,我也的確見到了他所說的「鬼」。

  母親大人的妹妹,是位極為美麗的女子,那時候還在內京齋戒時,她便時常過來探望我。

  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同她親近不起來。

  其中的緣由,大抵也是因為——她接近我,並非是出於對我的喜愛。

  因為母親的身體一直都不大好,所以父皇總是在擔憂著她,好在我並沒有像母親那般身體孱弱,所以也讓父皇省了不少心思。

  但母親的妹妹,似乎想要取代母親的位置。

  在那樣的心思被暴露出來,父皇卻拒絕了她的時候,她變成了極為猙獰醜陋的模樣。

  她用尖利而又充滿怨憎的聲音詛咒著父皇和母親,卻被正在宮中值夜的賀茂忠行大人祛除了。

  雖然年紀尚小,但那樣的場面卻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哪怕到現在再回想起來,也會覺得是極為令人不適的記憶。

  無論如何,我也不想變成那般醜陋的模樣。

  早在許久之前,這樣的念頭便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中。

  無論如何,我也不想變成醜陋的惡鬼。

  但「神」是否存在,我們卻不得而知了。

  我親眼見過「鬼」的模樣,卻從未聽說過有誰真正見到了所謂的神明,哪怕是那些口口聲聲念誦著神明的信徒們,也從未見過神明的身影。

  可既然「鬼」是存在的,那麼大抵神明也是存在的吧。

  畢竟我現在正在為賴光兄長進行的占蔔,實際上也是在詢問神明的意思。

  而「神明」告訴我們——

  「大吉。」

  說實話,能蔔出這樣的結果連我自己也覺得有些意外了,因為在此之前,我蔔算的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吉」。

  仿佛是在我手中並沒有「大吉」的存在一般,不論是為誰蔔算著什麼,得到的都並非是能令對方真正滿意的結果。

  但這一次,在我的手裡頭一次出現了「大吉」。

  就在我自己也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又產生了失誤時,賴光兄長卻露出了笑容,他從我手中取過那支竹簽,而後對我說:「睦月姬果然名不虛傳。」

  賴光兄長每次叫我睦月姬的時候,總會讓我有種心驚膽顫的錯覺,因為他這時候所流露出來的神態,便像是比那些惡鬼還要來得野心勃勃。

  並不是說我討厭這樣的賴光兄長,只是覺得——我果然還是更喜歡晴明大人一些。

  眼見賴光兄長的笑意擴大,我便也不好再對他進行什麼打擊,於是將想要告訴他的可能是失誤之類的話咽了回去,只是又問:「您要去何處進行妖怪退治呢?」

  聞言賴光兄長略微收斂了笑意,他抬了抬眸子注視著我:「前些日子,藤原大人家的女公子被妖怪擄去了,於是藤原大人求到了晴明大人那裡,請求他進行占蔔。」

  是為了蔔算出究竟是什麼妖怪帶走了藤原小姐。

  又是因為太久沒和晴明大人見面的緣故,以至於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具體情況。

  「那麼是何處的妖怪呢?」

  在我好奇地進行詢問時,賴光兄長眯了眯眼睛,對我說:「是大江山的妖怪,鬼王酒吞童子。」

  我微微一怔。

  這個妖怪的名號,我也是聽說過的。

  鬼王酒吞童子,據說是一個寺廟中的和尚化為了鬼,而後便總會用年輕英俊的男子的模樣來引誘那些女子們,再趁她們沉浸其中時……

  吃掉。

  總歸而言,是個極為殘忍的妖怪。


第60章

  既然是如此凶惡的妖怪, 那麼藤原小姐的安危,恐怕也只能朝著最壞的方向做准備了。

  「不必擔憂。」

  或許是見到我的臉色變化, 賴光兄長出聲安慰我:「既然你蔔出來的結果是『大吉』,那麼藤原小姐必定也能平安歸來。」

  分明嘴上說著這樣的話,但看著賴光兄長的眼睛, 我卻總覺得他其實並不在意藤原小姐的安危。

  比起她是否被妖怪吃掉這件事,賴光兄長更想知道的, 似乎只有此次大江山退治的結果。

  倘若他真的在意藤原小姐的安危, 那必定也會讓我再為她單獨蔔上一卦才對,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他對此只字未提。

  意識到這點的我沒有開口, 以我對賴光兄長的了解來說,這就是賴光兄長的性格, 比起一個普通人類的死活, 他更為在意的,自然是退治的結果。

  「但願如此吧。」

  我低下腦袋附和了一聲。

  大江山的鬼王究竟是何等模樣,我並不清楚,只知道當賴光兄長做好准備即將帶領隊伍出行的時候,我為他舉行了祈福的儀式。

  倘若我的蔔算真的有用,那麼在此次退治之後, 賴光兄長在朝中的地位也定會更上一層。

  在他走了之後, 我也得了幾分空閑,便琢磨著又想找點什麼有趣的事情來做, 本想著可以讓晴明大人履行他對我的約定, 但我卻又得到了晴明大人近日不在內京的消息。

  既然如此, 我唯一能找的人也只剩下博雅兄長,可博雅兄長這段日子卻因看中了藤原大人家的笛子而日日在河邊吹奏的,大抵是沒有空閑時間來陪我了。

  我能去找的人都被一一排除,最後也只能托著下巴在和室內嘆了口氣,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庭院中的櫻樹上,正思考著爬上去的感覺應是如何時,卻忽然有人告知我,宮裡來了人。

  宮裡每次來的人都不相同,但絕大多數時候,她們不僅會給我送來母親的書信,也會為我送來遣唐使們從海的另一邊——唐國帶回來的東西。

  「睦月姬,這是藤壺中宮命人給您送來的東西。」被派來的侍女畢恭畢敬地在我面前低著腦袋,和她一起來的還有搬運著禮物的侍從們。

  與往常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若說有哪裡不太一樣的話……

  「這是什麼?」

  我有些好奇地蹲下身看著那株奇怪的植物——沒有葉子,只有如針芒般的、紅色的花瓣。

  「是近些日子從唐國運回來的金燈。」

  侍女解釋道:「統共帶回來了十幾株,藤壺中宮便命人為您送來了兩株。」

  我正疑惑著另一株在哪裡,視線忽然落在了角落裡的一個花盆上。

  在那裡面生長著的,是金色的金燈。

  「顏色不一樣麼?」

  在我歪著腦袋觀察著這兩株新奇的植物時,侍女為我解釋道:「只有這兩種顏色,金色的也只有這一株,藤壺中宮想著您應該會喜歡,便給您送過來了。」

  聞言我站了起來,又在那堆禮物裡發現了一本白樂天詩集。

  「這是前些日子樂天居士才新作的詩。」

  我只是隨手翻了翻,宮中的侍女便為我解釋起來。

  在讓她們替我給母親和父皇轉告謝意之後,侍女們為我把那些禮物進行了整理。

  侍女看著那兩株金燈,「賀茂齋院,這兩株要怎麼辦呢?」

  看著那紅得有些發黑的靡艷花色,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雙眸子。

  「金色的那株在院子裡種下,另外一株便先就這樣養著吧。」

  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後,我倏然產生了某種想法。

  距離上次讓人給神社門口的無慘送去紫藤花,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但在這段時間裡,我卻仍未聽到過他來找我的消息。

  倘若我不主動去見他的話,那大抵我們便再沒有相見的可能了吧——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但在我試圖讓侍女為我准備外出的牛車時,她卻露出了遲疑的神色。

  「只是出去一小會兒,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不用為我擔心。」

  哪怕我這樣安慰她,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樣的表現讓我意識到了什麼,她可能並非是在擔憂我的安危。

  「是有什麼事情麼?」

  在是父皇和母親知曉了我偷偷溜出去的舉動,於是命人看好我不許放我出去,還是因為外邊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清楚的事情,所以侍女不敢同意我的請求這兩個疑惑中稍稍糾結了一下,侍女嘆了口氣。

  「外邊有些流言……」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看了看我的臉色。

  我眨了眨眼睛望向她,希望她能說得更具體些。

  「是什麼流言呢?」

  聞言侍女像是做出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是關於……產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

  無慘。

  分明已經有了姓名,但大家對他的稱呼仍只是產屋敷家的小公子。

  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局面,我也不清楚,但大致能夠明白的是——不是什麼有趣的流言。

  所以侍女在告訴我的時候,才會露出這樣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

  「無慘怎麼了麼?」

  聽到我這般詢問,侍女的神色變得更加奇怪了,她頓了頓,對我說:「正是因為這個名字,您給他起了名字。」

  約莫所有人都已經知曉了,這其實並非是通過蔔算出來的名字。

  因為產屋敷家主向其他人解釋了,我對無慘說過的話——「無慘」之名並非悲慘之意,而是我希望他沒有悲慘。

  京中一開始只是在嘲諷產屋敷家的不自量力,認為他們分明只是個小家族卻妄圖指使賀茂齋院,向要從賀茂齋院口中為幼子謀得名字與地位,卻不料被賀茂齋院所厭,於是被其在幼子元服之日當眾羞辱。

  聽到侍女說到這裡時,我的臉色仍未發生什麼太大的變化。

  他們會這樣想很正常,早在「無慘」之名從我口中脫口而出的時刻,我看著周圍人的神色,便已經能料想到這樣的未來了。

  但無慘會將我的解釋告知產屋敷家主,卻令我有些驚訝。

  在我看來,無慘大抵對這些家人是沒什麼感情的——這樣的念頭,在無慘出現在我面前時便油然而生。

  通常來說,人在陌生的環境中總會下意識尋找熟悉的身影,在許多人的時刻,下意識望向的,也會是自己最為在意的人。

  但在元服之禮那日,頭一次進入賀茂神社,完全置身於一個陌生環境之中的無慘,卻沒有將一絲一毫的視線投向產屋敷家主。

  哪怕那個身份是他父親的男人,就在他身旁的不遠處,甚至好幾次從他面前路過,無慘也未將自己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只是一掃而過,便像是什麼陌生人一般。

  那個孩子——無慘,他有著一雙十分漂亮的眸子,在眼底的深處是深邃而又濃郁的赤色,姣好的眼形哪怕尚且年幼也能看出幾分長大後的風采。

  其實說起來,無慘的眼睛形狀,和晴明大人是極為相似才對。

  那是狹長而又艷麗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哪怕只是普普通通地看著你,都能讓人覺得那裡邊裝著什麼不同尋常的意味。

  只不過無慘比之晴明大人,顯然還是過於稚嫩了。

  在產屋敷家主的解釋流傳開來之後,流言的風向便發生了某種細微的變化,但絕大部分人還是覺得這是產屋敷家主自欺欺人的行為,只是為了讓自己面子上能過得去而編造出來了假的消息。

  其實聽到這裡,我便大抵能夠猜測出為何後來流言的風向又會發生變化了。

  因為我命人給了無慘我所乘的轎輦上的紫藤花。

  我給了無慘祝福——正如在他的元服之禮上,我也為他舉行了祈福的儀式,並希望他能再沒有悲慘。

  這兩件事被聯系到了一起,於是流言的風向徹底進行了反轉,原本那些說著我不喜歡產屋敷家所以刻意羞辱了他們的言論,倏忽間都變成了——賀茂齋院對產屋敷家的幼子喜愛有加,所以不僅為他蔔出了名字,還在後來也對其十分關心。

  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但實際上我的心情的確如此——這樣的說法令我覺得有些高興。

  所以我笑了起來,詢問在我面前愣住的侍女:「還有什麼呢?」

  大抵是因為我的反應實在出乎她的預料,侍女皺了皺眉頭,臉色奇怪地詢問我:「您不生氣麼?」

  這一次意外的卻要變成我了:「我為何要生氣?」

  她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似乎是在整理著自己的言語,頓了頓,她說:「您身份尊貴,那些人竟隨意編排您,還將您和產屋敷家放在一起,分明您只是隨意的舉動,卻又被他們聯系到了些完全沒關系的事情上……」

  侍女說話時的語氣滿是憤懣,因為在她看來——產屋敷家根本沒有資格與我扯上關系。

  倘若沒有晴明大人那日從產屋敷家主那裡帶過來的請求,事實約莫也正是如此——以我的身份,不論再過多久也不會和產屋敷家產生關聯吧。

  其實這種說法也不太准確,同我產生聯系的,其實並非產屋敷家。

  是無慘。

  我並不在意產屋敷家如何,也對那個家族究竟如何沒什麼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無慘。

  他人的看法如何於我而言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這種言論傳播到了一定程度也自然會消失——不僅因為我的身份特殊,也因為母親和父皇定會進行干涉。

  最差的情況也不過是他們親自召見詢問我事情的真相。

  只要我將前因後果告知他們,最後要面臨的,最多也只是幾句叮囑而已。

  本著這樣的念頭,我對侍女說:「倘若你不告訴我,那我便一直都不會知曉這樣的事情。」

  因為在這種言論流傳到我耳中之前,便會徹底消失在坊間。

  但侍女似乎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對我說:「我只是覺得……倘若您一直被瞞著,那樣未免也太沒有道理了。」

  但沒有道理的事情從來都不少。

  一如賴光兄長野心勃勃視他人如草芥,又如我時常能聽聞的晴明大人又被某位大人請去家中除鬼。

  那些由女子的怨恨所生的般若,盤踞在他們的府邸之內,侵擾他們的神志與身體,使其府邸之內不得安穩。

  但她們終歸是要被驅除的,哪怕追究其最初的因果,錯誤並不在她們。

  我也曾想過,為何明明是那些人先犯了錯,所以女子們所化的般若才會前來糾纏,但晴明大人卻仍要驅除她們。

  在那個時候,晴明大人對我說:「因為她們是鬼。」

  沒有什麼其他的繁瑣理由,只是簡簡單單,直白而又明了的原因。

  ——因為是鬼。

  哪怕她們之所以會變成鬼,皆是因為男子的負心薄情。

  大抵是因為我那時候的神色令晴明大人擔心了,所以他又蹲在我面前安撫我:「睦月姬不會變成這樣的。」

  他對我說:「您的身份便注定了將來的結果,陛下的子嗣本就稀少,皇子更是只有一位,倘若沒什麼意外,您大抵便是未來的東宮妃,今後的中宮了。」

  在那個時候,我並未反駁晴明大人。

  但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我對那樣的未來並不期待。

  仿佛一切都被設定好了,我什麼也不需要做,什麼也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做出決策——已經有人為我安排好了一切。

  後來再想想,我會覺得宮外比宮中好大抵也有這一部分原因在其中。因為覺得宮中的規矩繁多,一舉一動都像是被/操控一般,而那些都不是我自願接受的結果。

  所以哪怕是來到了賀茂神社中,我也沒有真真正正地在一舉一動上都遵守著賀茂齋院的規矩,而晴明大人大抵也看出了這點,所以才會時常來神社中探望我。

  因為他知道,於我而言,他就是我所向往的自由。

  晴明大人是個無拘無束的人。

  雖然他只是官六位,連上殿的資格都未能擁有。又時常游走於諸多貴族之間,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晴明大人無論何時都能應對自如,並且隨心所欲。

  雖說他也總是一副並不在意他人看法的模樣,但我卻從未聽過半句關於晴明大人的不好的言論,哪怕刻意去打聽詢問,被說得最多的、其實也並非難聽之語的也只有一句。

  ——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

  只有這一句話,有人會帶著幾分輕蔑般的語氣說出來。

  只不過那些人的語氣如何,向來都不在晴明大人的考慮範圍之內罷了。

  我自知無法做到晴明大人那般,但至少……我想要做到的事情,想要達成的願望,也不應該被其他的什麼人或是事物所干擾。

  正如我現在想出門。

  「我想去看紫藤花。」

  晴明大人曾對我說過,在堀川那邊的紫藤花早就開得十分美麗,哪怕現如今並不知曉還有沒有,我也想要出去看看。

  「可是……」

  侍女皺了皺眉頭,露出憂慮的神色。

  「可是我想去呀。」

  我毫不示弱地看著她。

  最後還是我的堅持起了作用,乘著備好的牛車出門,目的地堀川的景色也並未讓我失望。

  滿地的花瓣與風中盤旋著的細碎花香,便足以讓人心生喜悅。

  我也如願以償地感受到了爬樹的快樂。

  比起想像來的總歸更又真實感與快樂,但守在下面隨我一同出來的侍女卻緊張兮兮地在樹下看著我,懇求我盡快下來。

  「睦月姬!那上面太危險了,您還是趕緊下來吧……」

  「沒事的啦,」我不甚在意地又往上挪了挪,在她驚呼出聲時笑了起來:「不用想得太多,就算真的有什麼萬一,也不會有多嚴重的。」

  雖然我這般同她解釋了,但這樣的解釋卻沒能安撫到她,反而令她煞白了臉,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趴在樹上看了看她,嘆了口氣,「好啦,我馬上就下來嘛。」

  在摘下了我認為開得最漂亮的一束之後,我從書上爬了下來,落地時侍女幾乎喜極而泣。

  這時候我便懷念起了晴明大人,倘若是他同我一起過來,哪怕把博雅兄長一並帶過來,也不會像現在這般。

  晴明大人極少干預我的選擇,不論我所做的事情在他人眼中的看法如何,晴明大人也只會對我說:「倘若這就是您的真實心意,那便順從自己的心意吧。」

  只可惜……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像晴明大人那般溫柔體貼。

  想到這裡,我又低了低腦袋。

  侍女的視線大抵也落在了我的發頂,在我抬起臉時,看到的便是她有些猶豫和歉意的表情。

  見狀我露出了一個笑容,對她說:「沒事的,我們回去吧。」

  在我說出這種話時,她終於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

  想要理解她的心情其實是十分簡單的事情,因為自覺無法承擔起我若是除了什麼事之後的責任,但又沒有辦法堅定地拒絕我的所有請求,於是只能深陷在糾結之中。

  能夠理解是一回事,要讓我全部按照她的想法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准備回去之前,我還想去一個地方。

  「我想去一趟產屋敷家。」

  聞言侍女愣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般又反問了一遍:「您說想去哪裡?」

  因為身高不如侍女,我抬起頭稍稍仰著臉看向她,在她滿臉驚疑的神色中開口:「產屋敷家。」

  她張了張嘴,像是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一會兒,「您別和我開玩笑了。」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自欺欺人地對我說:「這種玩笑一點意思也沒有。」

  雖然她這時候的表情,的確十分復雜,但是,「我沒有開玩笑哦。」

  「為什麼啊?」

  她難以理解地彎下了腰來,問我:「您怎麼突然間又想到了這種事?」

  雖然很想告訴她並不是突然想到的,在我來之前,做好來看紫藤花的准備之前,我便已經想好了。

  我要帶著開得最好的紫藤花去找無慘。

  但這種話說出來大抵也只會讓侍女的心情更加復雜,所以我並不打算跟她說實話。

  我沒有回答了,只是眨著眼睛看著她,一般來說這種應對方式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不論對方說什麼,都只需要眨著眼睛看著她。

  侍女還是同意了。

  「幸好牛車上並沒有賀茂神社的家紋,要不然讓別人看到您居然去了產屋敷家,恐怕又會有不好的流言開始……」

  侍女一路說著,我坐在她的對面,將那束紫藤花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細地查看著花朵的狀態。

  哪怕是剛摘下不久,但只要是離開了樹枝,便會逐漸失去生機——想到這裡,我對它使用了靈力。

  雖說並不能維持太久,但至少能讓這束紫藤花維持這樣盛開的狀態數月的時間不衰敗。

  在侍女的絮絮叨叨以及我的心不在焉中,牛車聽了下來。

  侍女仍在說著,卻被我開口打斷了,我說:「到了。」

  侍女的本意是想讓我留在牛車中,由她來將這束紫藤花送給門口的侍從,然後再讓侍從轉交給無慘。

  但這樣的提議一出來便被我拒絕了。

  「我要自己進去。」

  在我說出這樣的話時,不出意料得到了反對的回答,但既然都已經到了門口了,就算她再怎麼反對,我也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於是在侍女試圖挽留我的低低的驚呼聲中,我跳下了牛車。

  門口的侍從並不認識我,直到我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們露出略有些遲疑猶豫的神色,對我說要去告知家主,只不過湊巧的是,產屋敷家主正好從臨近的院落中路過,很快便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對於我的到來,他表現得極為驚喜而又局促,「您願意來訪,實在是……」

  「我只是路過罷了。」

  我對他說了這種話:「因為從堀川賞花歸來,所以恰巧路過這裡,便想著過來看看。」

  他大抵還想對我說些什麼客套話,卻被我打斷了,「那麼無慘在家麼?」

  大抵是因為聽到了我對無慘的稱呼,產屋敷家主的臉色微微產生了變化,似乎帶著些驚喜,但又像是某種憂愁。

  他點了點頭,「您……是來探望無慘的麼?」

  我也點頭了。

  這正是我的來意。

  本以為還要再客套一番,正佩服著晴明大人整日應付這些卻仍能一派泰然自若,想著等有空了一定要去向他請教,卻不料這時候的產屋敷家主卻極為爽快地對我說:「我來為您引路吧。」


第61章

  我再次見到的無慘時, 是站在御簾外看到了那裡面微微弓著身子的瘦弱身影。

  哪怕現如今早已回暖,甚至已經臨近夏日,身體孱弱的無慘仍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不能吹風也不能正常行走。

  再一次見到他時,我才知曉他的身體竟孱弱到了這種地步。

  分明在元服那日,他也只是看起來臉色比較蒼白罷了。

  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神色變化,產屋敷家主也開口想要同我說些什麼。

  「無慘那個孩子……」

  「元服之禮時, 竟是無慘的狀況較好的時候麼?」

  我打斷了產屋敷家主的話。

  他露出了有些復雜的神色, 而後點了點頭。

  雖說產屋敷家主仍是一副想要繼續留在這裡的模樣, 但我卻直接開口告訴他:「我想同無慘單獨待一會兒,可以麼?」

  問出這個問題時我便能料想到答案——產屋敷家主沒有拒絕的理由。

  無論是從各種方面來說,讓我與無慘單獨相處,都不會有什麼壞處。

  於是他便同侍從們一起退下了,臨走時又回過頭看了看我, 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的樣子。

  我並不關心他的想法如何,正如我不在意外邊會有什麼流言, 出現在御簾外也未過多時, 從裡面傳來了帶著怒意的聲音。

  「誰站在外面?」

  屬於少年的仍帶著青澀的嗓音從御簾的另一邊傳過來,似乎又是在為什麼而生氣的樣子。

  我沒有說話。

  但未過數息,便從裡邊扔出來了什麼東西,緊接著又是毫不友善的聲線:「滾遠點!」

  我忽然愣了一下……

  隔著御簾我所見到的只是無慘模糊的身影, 同理, 從他的角度, 想必也看不到站在御簾外的是何人。

  正因如此, 才會展現出自己最為真實的一面。

  原來平日裡的無慘……竟是這般模樣麼?

  在我腦海中思緒萬千的時刻,裡面又扔出了什麼東西,卻不如第一次扔出來時那般有力氣了,伴隨著的是猛烈的咳嗽的聲音。

  這些無不在告訴我——只是這樣的舉動,便足以令他病容全顯。

  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畢竟我的年齡甚至比無慘還要年幼些,但說實話——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悲慘的孩子。

  不知為何,心底裡便冒出了這樣的感覺。

  大抵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心態,所以在面對無慘的時候,才會覺得他格外需要憐惜。

  我掀開了御簾,直接走進了他的房間。

  身形消瘦的男孩弓著身子幾乎要趴在地面上,劇烈的咳嗽聲從他那瘦小的身體裡溢出,大抵是因為過於難受的緣故,那弓著的脊背止不住地顫抖著。

  大抵也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察覺到了有人進來的動作,無慘將手掌撐在地上,猛地抬起腦袋。

  那張略顯稚嫩的面孔上仍存留著未曾消散的怒意,紅梅色的眸子在有些暗色的房間裡格外深沉,裡面滿盛著厭憎——

  並非是對我露出的神色。

  之所以會這般確定,是因為,在無慘抬起臉,當他的視線觸及我的臉時,那張面孔上的怒意倏然間便像是發生了某種變化。

  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恍惚與懷疑——就像是難以置信一般,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連同那低靡狹長的眉眼也變得更可愛了些。

  我眨了眨眼睛,回應了他投過來的視線。

  「無慘。」

  在我這般輕聲喚著他的名字,走到他的面前微微蹲下身體,和撐著榻榻米坐在那上面的無慘平視時,他仍是這樣——用略帶著些呆愣的眼神望著我。

  我只覺得——很可愛。

  因身體孱弱而猛烈咳嗽的時候很可憐,睜大了眼睛望向我的時候很可愛……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叫出我名字的無慘,那樣的聲線也帶著某種異樣的美感。

  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明明只是個見面兩三次面的男孩,卻像是……足以撼動晴明大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般。

  這是極為罕見……不,應該說是絕無僅有的事情才對。

  哪怕是賴光兄長和博雅兄長,倘若真的比較起來,那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也是比不上晴明大人的。

  但是無慘不一樣。

  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其實沒有關系,這是我從博雅兄長身上學來的道理,弄不清楚的事情便不要去思考,而晴明大人也告知我——

  只需要聽從自己的內心。

  所以我來了。

  因為心中的聲音告訴我,我想要見見無慘。

  我又一次拿出了自己的手帕遞給他,面色蒼白的男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手帕。

  這一次,他沒有拂開我的手了。

  分明已經春末,他的手指卻仍帶著濃重的涼意,只是微微蹭過便讓人覺得那塊皮膚也變得極為冰冷。

  接過手帕的男孩用手帕捂著嘴又咳嗽起來,卻比之方才的幅度要輕上許多了。

  我盯著他的動作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又伸出了手,在他停下咳嗽的時候,將我帶來的紫藤花放在了身側,而後握住了他的手。

  大抵是沒想到我竟會做出這般舉動,無慘面上的驚詫愈發明顯,他微微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能說出來。

  我將他的手攏在手掌中——雖然以我的手掌,並不能將它們全部包裹,但是……

  至少在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能夠感覺到它們正在漸漸退去涼意。

  「這樣會好一些麼?」

  在無慘用復雜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眼神注視著我的時候,我這般詢問他。

  無慘沒有回答,於是我又將他的手朝著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再次詢問道:「會暖和一些吧?」

  因為被御簾遮擋了即將落下山頭的霞光,和室內氤氳著的,是比外面更加昏沉幾分的顏色,在這樣的光線下,無慘的模樣便愈發能讓人察覺到病中的姿態,脆弱而又蒼白。

  雖說元服之禮已經過了,但無慘今日卻未束發,隨意披散的頭發散落在臉頰兩側和肩頭,襯得那副模樣低靡而又頹敗。

  他只是用那雙色彩哀艷的紅梅色眼睛沉默地注視著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就在我以為他會一直這般沉默下去的時候,卻在我面前響起了一個輕輕的、仿佛風一吹便會散開的聲音。

  「嗯。」

  是無慘。

  得到了這樣的回應,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往無慘的方向稍微傾了傾,看著他輕顫著鴉黑的睫羽,在眼底投下淺淺的陰影。

  就算是這樣的神態,也能讓人覺得極為惹人憐愛。

  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但在這之後,奇詭的沉默卻在我們之間擴散著,縈繞在身邊的是不知為何名的怪異氣氛,我感受到手中握著的屬於另一個人的雙手已經暖和了許多,便松開了自己握著的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將他的手放開時我下意識抬起眼睛看了看無慘的神色,在他面上一閃而過的,便像是某種名為「失落」的情緒。

  而我現在所能確定的,也只是他不討厭我而已。

  因為不討厭,所以在那時會問我可不可以再去找我,但也正因為只是不討厭,所以才不會刻意去找我。

  但這份不討厭卻也能讓我在這種時刻,心平氣和地同他一起坐在他的房間裡,甚至能握住他的手卻不被拒絕。

  以我們現在的關系,能有這樣的舉動已經足夠令我感到高興了。

  不管無慘是如何想的,在我看來——他大抵並不抗拒我的來訪。

  當我松開手後,他的視線落在了我身側的那束紫藤花上,略微停留了一會兒,卻沒有主動問我。

  這時候的無慘給我的感覺,和我站在御簾外所見到的大發雷霆的他完全不一樣,因為這個時候的無慘,在我面前顯露出來的樣子,只是極為安靜而又蒼白的模樣。

  倘若是再仔細想想,便不由得令人生出某種想法,與其說他一開始所顯露出來的模樣是大發雷霆,倒不如說更像是因為某些問題而止不住地覺得焦躁不安。

  想到這裡,我拿起了自己身側的紫藤花,捧著花枝遞到他眼前:「這是我方才摘下來的紫藤花。」

  聞言無慘眯了眯眼睛,他略微抬起臉看向我,紅梅色的眸子裡不知裝著什麼情緒。

  「所以呢?」

  他問了這樣的問題。

  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從我這裡得到確切的答案一般,問出這種問題的無慘緊緊地注視著我的眼睛,似乎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也不願錯過。

  這樣的反應令我有些意外,於是下意識眨了眨眼睛,睜得更大些看向他。

  「因為我聽說堀川那邊的紫藤花開得很漂亮,所以纏著侍女說一定要去那裡看,」我同他說:「確實很漂亮哦,紫色的花瓣落在地面上,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絢爛也是最美麗的景致。」

  聽到我這般回答的無慘抿了抿嘴角,他問我:「你喜歡紫藤花麼?」

  我點點頭,不僅是因為每年的賀茂祭都要乘著滿飾紫藤花的轎輦出行,更是因為——我喜歡那樣的顏色。

  聞言無慘又問我:「那這個,是想讓我也看看的麼?」

  仿佛是試探一般的話語,其中卻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意味,就像是心底裡已經隱約有了某種期待,卻因為我沒有說出明確的話語,因而也只是用隱晦的言語來進行微微的觸碰。

  我看著無慘的神色,忽然覺得很有趣。

  「你很高興麼?」

  見我沒有回答,卻又露出了笑容,於是無慘又問起我為何會露出這般神態的原因,「是因為摘回了喜歡的紫藤花?」

  分明真正想問的並非是這個,但在我面前的無慘,卻只是說出了這種話。

  這種並不坦率的模樣有時也能令人覺得格外有趣。

  於是我搖了搖頭,同他說:「雖然看到喜歡的紫藤花是很高興的事情,但我並非只是因為紫藤花而高興。」

  聞言無慘的神色微變,他望向我的模樣,令我想起了某些很有趣的事情。

  想要稍微捉弄他。

  心底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但在下一秒便又被壓了下去,在晴明大人面前無論我說什麼話都沒有關系,因為我知道,晴明大人能承受那樣的言語,並且能順著我的話同我繼續開玩笑。

  但無慘……大抵沒法這樣的。

  並非是覺得遺憾,也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只是感覺,既然已經知曉了無慘的性格與承受的能力,那麼……

  我能在他面前做的事,和不能在他面前做的事,也已經足夠明晰了。

  於是在無慘問我「為什麼這麼說?」的時候,我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

  「因為見到了無慘。」

  在我說出了這樣的話之後,無慘露出了過分驚詫的神色,甚至還因此往後傾了傾,就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

  在我歪著腦袋開始想自己哪裡嚇到他的時候,他別過了臉沒有看我。

  「你生氣了麼?」

  見他許久也沒有把臉轉過來,也沒法看清他這時候具體是什麼表情,於是我主動告訴他:「紫藤花是打算送給無慘的。」

  在我這般明確地告知後,他也沒有任何動作。

  於是我又問:「你不想要麼?」

  這時候疑惑的人變成我了,明明那時候也接受了我讓巫女送過去的在轎輦上裝飾過的紫藤花,起碼可以證明無慘並不討厭紫藤花這種東西吧?

  但現在沒有反應的樣子……

  這樣的疑惑其實並未持續多長時間,因為很快無慘又回過臉來,他接過了我捧向他的紫藤花,輕聲對我說:「謝謝。」

  這個時候我所見到的無慘,幾乎可以被稱之為「溫柔」了。

  因為是頭一次見到他露出這般模樣,所以下意識將視線停留得略有些久了,無慘像是不習慣這樣的注視一般,又用不太自然的語氣問我:「為何要一直看我?」

  「因為很好看。」

  「……」

  聞言無慘沉默了一下,大抵是我過分直白的話讓他有著難以反應,連臉頰也微微泛起了紅暈,但在我指出這點的時候,他卻瞪了我一眼。

  我也努力把眼睛睜大了回視他。

  最後還是無慘先在僵持中敗下陣來——大抵是因為他沒法像我一樣堅持著睜大眼睛這麼久吧。

  可即便是落了下風,無慘也還是之前那副安靜的樣子,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惱怒。

  看著這樣的無慘,我忽然問他:「你之前不是問我是否可以來找我麼?」

  聞言無慘的身體似乎變得有些僵硬,像是聽到了什麼令他坐立不安的說法一般,他的樣子表現得不怎麼安穩。

  「我……」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要解釋什麼一般張開了口,但在第一個字脫口而出之後,剩下的話卻沒能流暢地被說出來。

  所以他只是張了張,又沉默了下來。

  我大抵能看出他這時候的狀態不大對勁,所以對他說:「我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啦。」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後,無慘的狀態似乎又有了什麼變化,他注視著我的臉,看樣子是在等著我的下文。

  於是我告訴他:「其實我一開始還經常問守在鳥居前的巫女們你是否來找過我,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雖然也有過覺得失落的時候,但我還是覺得,無慘應該是有什麼事情,是被什麼東西牽制住了,所以才沒法來找我的。」

  這句話並非是提問的語氣,而是我在陳述自己的看法。

  坐在我面前的無慘嘴唇翕動著,「我想過要去找你。」

  我歪了歪腦袋,神色平靜地等著他的後文。

  但無慘大抵只是想說這麼一句話,所以在說完之後,他便再度回歸了沉默。

  其實不論是什麼模樣的無慘我都覺得很可愛,所以哪怕他一句話也不說,我仍能在他面上說上好長一段時間。

  畢竟——他並不排斥我的話。

  哪怕沒有回答,但無慘對於聽我說話這件事,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或是不耐的神色。

  「所以我想,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就由我來找無慘好了。」

  我這般對他說著,又稍微湊近了些,幾乎是能貼著面頰的距離,我問他:「無慘覺得呢?無慘希望我來找你麼?我想要做的事情是可以還是不可以呢?」

  聞言無慘不太自然地別了別視線,對我說:「這種事……」

  在略微側過視線後,意識到我仍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得時候,無慘的聲音輕輕的。

  「可以。」

  他說出這種話之後,又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一般,抿了抿嘴角又開口:「但是您身為賀茂齋院,產屋敷家又怎能讓您親自前來。」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看到無慘的神色由一開始可以算得上幾分明朗的模樣倏然轉變了,變成了帶著些失落低沉的意味。

  其中的緣由,倘若就是我所想的那般……

  「這種事情完全不必擔心呀。」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臉,在他面上神色大變的時候對他說:「賀茂齋院是賀茂齋院,睦月是睦月,賀茂齋院不會來拜訪產屋敷家,但睦月可以來看無慘吧?」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無慘沉默了許久。

  他的反應總是這樣,一會兒像是因為什麼而有了幾分喜悅,但這樣的心情卻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在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的時候,便又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剩下的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像是傷感又像是驚慌般的蒼白。

  本以為這種時候的無慘也不會對我做出什麼回答,不拒絕我便可以當做他默認了,但在這個時候,無慘卻開口了。

  是令人意外的回答。

  「不可以。」

  無慘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一次愣住的人變成了我,連同放在他微涼的臉頰上的手掌也就這樣停滯在了那裡。

  無慘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背,卻不是想要握著我的手,而是將我的手從他的臉頰上拿了下來。

  他沒有看我,而是將視線投向了御簾的方向,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無慘開口了:「早在我年幼的時候,我便知曉了一件事情。」

  「那是我的未來,」他說:「我……從小/便是病痛纏身,所以每每見到那些醫師們,他們也都只會同我說,我的生命,不會超過二十歲。」

  說到這裡的時候,無慘停頓了。

  我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角,便像是在回憶著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一般——會覺得難以接受其實也是正常的,不論是對誰而言,活不過二十歲這種事情……未免也太過悲慘了。

  我這個時候才更為清晰地明白了,為何在當初,哪怕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以跟作為賀茂齋院的我說出半句多余的話,無慘也在遇到我時攔下了我,詢問我為何要給他這樣一個名字。

  因為於無慘而言,一切有關於「悲慘」「憐憫」「同情」之類的言語與表現,都是莫大的折磨與荊棘般的巨刺。

  正因為明白了無慘的心情,知曉了他的想法,所以我才更想堅持自己的看法。

  「不會的。」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對他說:「那樣的未來,不會降臨在你的身上。」

  晴明大人曾對我說過,言語也是一種咒,再擴大些來說,大抵這世間的一切都能被稱之為「咒」。

  所以,我現在所說的話,大抵也可以被稱之為「咒」。

  因為我說了無慘不會迎來那樣的未來,那麼倘若無慘也接受這樣的說法,事情就算真的有所改變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不知是我的話起了作用,還是無慘自己想到了什麼,他的神色變得有些恍惚。

  「因為我是『無慘』麼?」

  在他這般詢問我的時候,便已經能夠看出其想法的變化了。

  倘若無慘並不相信我說的話,那我為他取的「無慘」之名,也不會被他放在心上。

  我將自己的手指從他的指縫中穿入,對他說:「因為你是『無慘』。」

  聞言無慘忽然笑了起來,並非是像我一樣的笑容,也並非是晴明大人那般的笑容——只是一個緊小的弧度,短暫得像是錯覺一般。

  但它的的確確是出現在了無慘的臉上。

  「睦月姬,」無慘低了低腦袋,視線落在我們交握著的手掌上,就在我思考著他會說出什麼話的時候,無慘開口了:「您抓得有些緊了。」

  「……」

  我沉默了一下,而後松開了自己的手,換了個坐姿盤腿坐在他面前。

  屋外的斜陽已經徹底隱沒在黑沉的天幕中,和室內的光線也變得極為暗淡,想著再不走大抵侍女也要衝進來找我了,我起身摸索了一陣,一邊詢問著,一邊找到了燭台。

  「無慘,」在點燃了燭台以後,我對他說:「等你的身體好起來了,我們一起去看紫藤花吧。」

  在燭光下無慘的眸子裡顏色暗沉,但他卻笑了起來,是輕柔的、淺薄的笑意。

  「好啊……」


第62章

  或許是那日許下的「一起去看紫藤花」的約定起了作用, 無慘的身體狀況似乎真的有所好轉,最為明顯的變化,便是我偷偷跑來找他時、所看到的他那日益消退的病容。

  之前母親大人從宮裡命人為我送來的金燈,我只讓人將金色的那一株種在了神社的庭院裡,前些日子又來探望無慘時,便將另外一株帶來了產屋敷家。

  說起來也只是數月之前的事情, 但我卻覺得過了許久了, 其中的緣由……大概便是自那次之後我也是實打實過了數月才再次來到產屋敷家。

  因為那日無慘的表現,忽然令我生出了某種奇怪的情緒。

  被那樣的怪異所困擾著,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更不明白自己在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想法。

  從門口拿進來的時候, 產屋敷家主還驚訝了好一會兒, 半晌才問我:「這是……前些日子才從唐國運來的金燈麼?」

  在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之後, 他面上的神色則是更加驚詫了。

  用復雜的眼神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他才開口詢問:「您這是打算?」

  遲疑的語氣隱晦地試探著,我回答他:「是要送給無慘的。」

  沒有在門口的院子裡停留太久,我一面抱著花盆往無慘的院子裡走,一面對他說:「因為母親大人讓人給我送來了兩株,所以我把其中的一株種在神社的庭院裡之後,就把另一株帶來了。」

  在我解釋的過程中, 產屋敷家主的表情幾經變化,最後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也沒有跟上來。

  在我踏入院們的時候, 產屋敷家主停在了院子外面。

  無慘對於這種從未見過的植物自然感到新奇, 在聽到我解釋還有另一種顏色存在時, 他詢問我:「另一株是什麼顏色呢?」

  看著他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這般模樣倒顯出了幾分乖巧的意味,思及此處我忽然很想逗逗他,便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樣:「無慘猜猜看呀。」

  聞言無慘真的開始猜測起來,說了好幾種顏色,我都只是笑而不語,雖然我無法看到自己這時候的表情,但若是仔細想想,約莫也和我看晴明大人臉上露出的笑容差不多吧。

  無慘顯然無法從我的笑而不語中體會到什麼東西,在發現自己猜不出來之後,他便皺了皺眉頭,紅梅色的眸子緊緊地注視著我——沉默而又凝重的模樣。

  「別生氣嘛……」

  「沒有生氣。」

  在我試圖挽救一下的時候,無慘卻打斷了我的話,那聲音冷淡而又疏離,但若是仔細聽聽,卻能從中聽出幾分不同尋常的、像是在鬧別扭一樣的意味。

  嘴上說著沒有生氣,但當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時,指尖才觸碰到他的手背,他便將自己的手往另一個方向移了移,就像是刻意躲開了一般。

  我頓時意識到了他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但在那個時候,我卻依舊沒能告知他,除了我那日所帶來的那株紅色的金燈之外,另一株被種在賀茂神社中的金燈究竟是什麼顏色。

  說起來金色的那株金燈才是更加稀奇的存在,但我在收到時卻下意識將它種在了神社中,更不知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念頭,在無慘詢問我時也沒有告知他。

  那日直到我離開無慘大概也還在鬧脾氣,正因如此,在後續的好幾個月的時間裡我都一想到無慘便心生猶豫。

  直到晴明大人外出歸來,按照自己的承諾帶著我去了阪逢關。

  阪逢關的蟬丸法師也算得上是博雅兄長的半個老師,晴明大人又與博雅兄長是關系極好的朋友,所以看在博雅兄長的面子上,蟬丸法師不僅接待了我們,還為我們彈奏了他極為擅長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聽到這般哀艷的音色,我不由得落下淚來,沉浸在其中許久,待到曲子彈奏完了,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長都望向我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

  晴明大人說是帶我來阪逢關,但事實上他也將博雅兄長帶了過來——或許更為貼切地說,應當是博雅兄長帶著我和晴明大人前來拜訪蟬丸法師才對。

  說起博雅兄長與蟬丸法師相識的過程,那就不得不提起博雅兄長過人的音律天賦以及他對樂曲的痴迷了。

  在某次聽說了居住在阪逢關的山中、能夠彈奏琵琶秘曲的蟬丸法師的存在之後,博雅兄長便惦掛了許久,最終還是來到了山中,除了要在宮中守夜的時間之外,博雅兄長等了三年才等到蟬丸法師願意同他見面。

  博雅兄長正是這樣赤誠執著之人。

  是托了博雅兄長的福,我與晴明大人才能這般輕而易舉便見到蟬丸法師。

  我擦了擦面頰上的淚痕,坐直了身子,卻忽然聽到蟬丸法師發出了聲音。

  「您是睦月姬,對麼?」

  在聽到這樣的詢問後,我點了點頭,又忽然想起蟬丸法師是位盲法師,看不到我的動作,於是又開口道:「是的。」

  ——雖然眼睛無法視物,但蟬丸法師看起來卻完全不像是個盲人。哪怕年事已高,他的眼睛卻沒有變得渾濁,反而有種通透明亮的感覺。

  這也是我為何早就知曉他是位盲法師,卻在聽完曲子後心神未寧時忘記了這點的原因。

  聽到我的回答,蟬丸法師忽然笑了起來,他張了張嘴,又問我:「您覺得這兩首曲子如何?」

  我並不知曉蟬丸法師為何要這般詢問我,聽到這個問題時也怔愣了一瞬,下意識看了看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長。

  晴明大人也只是噙著笑意安靜地看我。

  於是我思考起來,告知了蟬丸法師自己的感受。

  「是極為悲傷哀艷的曲子。」

  聞言蟬丸法師似乎想到了什麼,他略微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竟將自己手中的琵琶遞向了我:「我聽聞過您的名聲,睦月姬通曉音律,不知您是否能為我們彈奏一曲。」

  並非是恃才傲物的諷刺,蟬丸法師的語氣極為誠懇——他是真的出於對音律的喜好,所以才會想要聽我彈奏曲子。

  但我卻遲疑了一下,望向了博雅兄長。

  他朝我露出一個安撫與鼓勵的笑容,向著我點了點頭。

  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已經有數月未能碰過琵琶了,所以在剛從蟬丸法師手中接過琵琶的時候,油然而生的生疏感持續了數息,撥弄琴弦的動作也有些僵硬。

  這樣的生疏感讓我有些緊張地看了看蟬丸法師,他面上的神色極為平靜,似乎正在等我調整狀態。

  蟬丸法師的反應令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在稍稍試了試手中的琵琶彈奏的感覺後,腦海中便浮現出了蟬丸法師彈奏時的聲音。

  雖然是今日才聽到這兩首曲子,但那些旋律卻仿佛在聽完之後便刻印在了心中,回憶著那時自己聽到曲子時的感覺,指尖便流瀉出了同樣的曲調。

  待到我彈奏結束,抱著懷中的琵琶睜開眼睛時,便看到了對面的蟬丸法師面上的怔愣與恍惚——晴明大人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時也已經斂去,博雅兄長的神色也極為復雜。

  在我們周圍似乎縈繞著詭異的沉默,半晌之後,是蟬丸法師開口了,他同我說:「睦月姬果真名不虛傳……」

  「之前博雅三位同我說,隱沒未聞的秘曲,倘若是就此被掩埋實在可惜,正是因為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博雅三位才會在阪逢關附近等候了三年。」

  蟬丸法師的聲音裡滿是感慨,他告訴我們:「正因為博雅三位是位執著的風雅之人,所以我才會願意為他彈奏這些秘曲,倘若是無法欣賞這些曲子的人,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為他們彈奏的。」

  但他卻在我們面前彈奏了——而在那時,他並未聽過我彈奏半首曲子。

  「您如何能知曉我們是能聽懂曲子的人呢?」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蟬丸法師卻輕笑道:「因為博雅三位也彈奏了這兩首秘曲,我稱贊了博雅三位之後,他卻同我說……」

  「說了什麼?」

  「他說,『我並非是能將這些曲子真正美妙之處彈奏出來的人。』博雅三位並不認同自己的技藝,因為他告知我,『在京中有遠比我更加通曉音律之人存在,倘若是她的話,必定能將這兩首曲子的真正動人之處演奏出來。』」

  蟬丸法師告訴我們:「正是因為博雅三位說了這種話,所以我才會想要見您。」

  聽到蟬丸法師說了這種話,我忽然想起了什麼,別過臉盯著晴明大人。

  在我眯起眼睛的時候,晴明大人嘆了口氣,「但我也並未食言,的確帶您來了阪逢關,也讓您聽到了蟬丸法師所演奏的秘曲呀。」

  「可是晴明大人半句也沒有提到過,是因為博雅兄長,所以蟬丸法師才會想見我的。」

  在我這般質疑之後,晴明大人才露出了無奈的神色,同我說:「您生氣了麼?」

  我沒有回答他,鼓起臉頰望向博雅兄長,「博雅兄長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總是被晴明大人捉弄呀。」

  聞言博雅兄長表情有些呆愣地看著我,令我更是心生感慨。

  難怪晴明大人總是做這樣的事情……

  想到這裡,我卻忽然想起了無慘。

  分明都是被捉弄的一方,但無慘的反應卻和博雅兄長截然不同,對於博雅兄長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的、甚至他自身都不覺得是捉弄的事情,在無慘看來卻是能在他心底裡扎根許久的隔閡。

  但若是就此與無慘斷絕聯系,那麼於我而言也太過遺憾了。

  在從阪逢關回來的第二天,我又讓侍女為我准備了牛車,偷偷地從神社裡跑了出去。

  站在無慘的院子門口時又忽然生出了幾分猶豫,視線不由得落在了那株紅色的金燈上,我倏然想起了它的另一個名稱——彼岸花。

  因為有著凄美的傳說而得名的、地獄之花。

  不知為何要在這時想到這種事情,我抿了抿嘴角,還是鼓起勇氣來到了無慘的房間門口。

  現如今已是深秋,而距離我與無慘的初識也已經過去了近兩年的時間,昔日所見到的男孩現如今又抽條般長得更高了些,但那微微弓著的脊背,卻從未像他所希望的那般挺起。

  我隔著御簾往和室內望去,雖然尚未入冬,但近幾日的氣溫卻急轉之下,以無慘的身體狀況——房間裡會燃起火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

  隔著御簾所見到的景像,在恍惚間令我覺得就像是回到了我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但哪怕是那時候的我,也不會想現在這般猶豫緊張著。

  即便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在緊張些什麼。

  是因為我的玩笑似乎惹惱了無慘?還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並不擅長應付無慘這種類型的人?

  或許都有吧……可產生這種想法的緣由,卻是因為我過分在意他了。

  因為在意,所以哪怕是小事,也會在心目中放大到千萬倍。

  「都已經到了門口了,為何還不進來?」

  在我站在門口遲疑著的時候,忽然從御簾的另一邊傳來了無慘的聲音——是一種,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即便只有數月未見,在他的身上也發生了足以令我覺得陌生的變化。

  當我因聽到他的邀請進入和室,像往常那般坐在他面前時,卻忽然發覺自己竟比他要矮上半個多腦袋了——哪怕這時候的無慘仍未挺直脊背。

  大抵是我面上的呆愣有些明顯了,無慘瞥了我一眼:「為何這樣看我?」

  「覺得很奇妙。」

  我如實告知他:「雖然只有幾個月沒有見面,但無慘卻變了許多。」

  聽到我這樣回答,無慘的面色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的表情微微轉變著,紅梅色的眸子在眼中有些游移。

  過了一會兒,那雙眼睛還是看向了我:「你不喜歡這樣的變化麼?」

  無慘的聲音很輕,卻又是實實在在詢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在這般詢問了之後,我卻愣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情緒在瞬間侵占了思維,我覺得……這樣的無慘,似乎比上一次我們見面更加坦率也更加……

  怎麼說呢,聽到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覺得——無慘似乎在同我開玩笑。

  這樣的想法大抵有些突兀了,而對於以前的無慘而言,而是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段時間裡他所發生的變化,令我產生了一種錯覺。

  並非只有我在考慮著他的感受,讓自己去迎合他,無慘也感受到了我的心情,並且給了我最好的回應。

  他也在改變著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時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情緒,與其說是喜悅,倒不如說是驚喜才對。

  於是我告訴他:「很喜歡哦。」

  雖然以前那個無慘也很喜歡,但現在的無慘,是更加喜歡的喜歡。

  我笑了起來,想要告訴他的話也脫口而出。

  聽完之後無慘的眼神變得有些閃爍,仿佛是為了緩解什麼緊張一般,他看向我手中抱著的盒子。

  「這是什麼?」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十分有效的好方法,因為我也立馬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手中的盒子上,我將盒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了一面琵琶。

  「琵琶?」

  「它的名字是『玄像』。」我對無慘說:「這是之前從唐國帶回來的琵琶之寶,因為曾經出現過異像,大抵便是『因為玄像也是有靈之物,所以被放置在宮中不被人彈奏的時候,自己發出了錚鳴的聲音』於是父皇便將這面琵琶送來了賀茂神社。」

  聽到我這般解釋的無慘露出了有些懵懂的神色,他抬起眼睛看向我:「那麼你今日將它帶來又是為何?」

  聞言我歪了歪腦袋,「無慘不知道麼?我會彈奏琵琶哦。」

  大抵是因為常年都待在產屋敷家的府邸之中,又沒有人告知他外面的情況,所以那些在京中流傳著的傳聞,無慘絕大多數都不知曉。

  不過於他而言,其實並不知曉那些反而更好。

  我沒有對無慘說自己有多麼通曉音律這種話,也沒有告訴他我去阪逢關學來了蟬丸法師的琵琶秘曲,只是對他說:「有人教了我幾首新曲子,我彈給你聽如何?」

  無慘沒有拒絕我的提議,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聽我彈奏了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面上的神色極為專注,卻並沒有像蟬丸法師或是博雅兄長那般,覺得我所彈奏的曲子裡有什麼深意。

  這不由得讓我覺得,比起我所彈奏的曲子,無慘更為在意的,似乎是彈奏者本身。

  只因為現在是我在為他彈奏著琵琶,所以他才會露出這般專注認真的模樣——哪怕他其實並不擅長品析其中的深意。

  「你覺得如何?」

  在我故意湊到他面前這般詢問,想要聽聽他究竟會如何評價的時候,無慘便像是絞盡腦汁將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詞語全部用來形容它們一般。

  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有些發笑,我將自己一直抱在懷中的琵琶塞到了他的懷裡。

  「那無慘想學麼?」

  我這般詢問著他,托著自己的臉頰對他說:「無慘要是也會彈奏琵琶的話,那就可以彈給我聽了吧?」

  一開始的時候,無慘只是皺了皺眉頭,從面色便可以看出來抗拒,但在我說出「可以彈給我聽」這種話之後,他臉上的抗拒便成了另一種情緒。

  「你很想聽麼?」

  無慘這般詢問我。

  實際上想不想聽並不重要,只是這時候的回答,大抵會影響到無慘做出的選擇,所以我對他點了點頭。

  我說了「想。」

  而在我說出這種話之後,無慘也真的認認真真地學了起來。

  大抵是因為從來沒有過他所遇到的那些,諸如曲譜如何或是彈錯音記不住弦之類的、在我這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狀況,所以一開始的教學其實並不順暢。

  在第一天的教學結束,望著外面黯淡下來的天色,我准備要回神社的時候,無慘連最簡單的曲子也沒有彈奏出來。

  「剛碰到琵琶,一天之內便彈奏曲子並非是什麼容易的事情,無慘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也已經很了不起啦……」

  在我試圖安慰一下他的時候,他忽然抬起了臉,紅梅色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問題:「你學了多久才能彈出一首曲子?」

  事實上,我第一天就彈奏出來了——或者更加貼切地說,我只用了半天的時間便彈奏了一首曲子。

  但這樣的事實要是真的告知無慘,恐怕又會讓他的心情往某些不太好的方向發展。

  本想隨意編一個時間糊弄過去,但話到了嘴邊,卻又有些說不出口了。

  於是我對他說:「我花了多久並不重要呀。」

  無慘仍是執拗地看著我,一副聽不到回答誓不罷休的模樣。

  仿佛又一次面臨上次的金燈顏色那種問題一般,倘若什麼都不說,那迎來的結果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樣——大概又要等好幾個月無慘才會消氣吧……

  所以我同他說:「第一天就會了。」

  我這時候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來,因為覺得無慘的信心或許會因此受到打擊,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著他:「但是沒有關系的,無慘……」

  「我知道了。」

  是極為平靜的聲音。

  沒有想像中的陰沉臉色,也沒有想像中的皺眉,無慘這時候所露出的神色也在我的預料之外。

  「無慘?」

  我喚著他的名字,以為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反而平靜了,正想對他說些什麼勸慰的話,但他卻同我說:「我會學會的。」

  黑發紅眼的少年同我說:「我會學會如何彈奏琵琶,然後把你在我面前彈奏過的曲子,也彈奏給你聽。」

  便像是為了遵守這份承諾一般,無慘對我說:「所以……多教教我吧。」

  我倏然睜大了眼睛,嘴角卻不由得翹了起來,我同他說:「好呀。」

  那面名為「玄像」的琵琶,便是從那個時候起,離開了賀茂神社,留在了無慘的身邊。


第63章

  賴光兄長又來賀茂神社找我了。

  我本以為他又是要外出進行妖怪退治,所以按照慣例來找我進行祈福的儀式, 但在他開口之後, 我才發覺並非如此。

  賴光兄長為我帶來了禮物。

  從他手裡接過禮物的時候我還驚訝了好一會兒, 不明白他為何突然產生了這種念頭,自那次大江山退治之後, 我們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

  大江山退治結束之後,賴光兄長來神社裡接受拔禊儀式的時候, 我詢問了他退治的結果。

  那時的賴光兄長雖說看起來有些疲怠, 但在眉眼間流轉的,卻是顯而易見的喜色。

  他告訴我:「我斬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頭顱, 已經派人送去內京了。」

  在聽到這樣的回答之後, 我下意識詢問了藤原小姐的情況。

  賴光兄長的神色淡淡的,「在大江山中沒有見到藤原小姐的身影, 大抵是已經被鬼所害了吧。」

  望及他的神色,我便也沒有再說話了。

  賴光兄長的想法其實很容易理解,他素來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也從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如何, 這是與晴明大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隨心所欲。

  所以哪怕他的名聲在其他貴族之中其實不怎麼好聽,賴光兄長也從來不會在乎這些。

  想到這裡, 我也下意識提及了我們許久未曾見面的事情。

  聽到這話, 賴光兄長笑了笑:「的確挺久了,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抽出時間來見你一面。」

  說這話時的賴光兄長, 他面上的笑意沒有絲毫作偽的模樣, 也就是說——他的確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探望我的。

  我不太明白他這樣做的原因, 賴光兄長也未多言語,只是在將禮物給我之後,像是漫不經心般提到了一句:「我聽說睦月前些時候去了阪逢關拜訪蟬丸法師,想必也有所收獲吧?」

  按理來說,賴光兄長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那我便應該將自己的收獲也展示給他看看,但現在的問題是——

  玄像被留在無慘那裡了。

  但這種話必定不能告訴賴光兄長,於是我便推說今日不大舒服,「改日賴光兄長要是還想聽的話,我必定為您彈奏幾曲。」

  聽到這種回答的賴光兄長眯了眯眼睛,他的視線落在我臉上好一會兒,那樣的視線恍惚間竟讓我覺得——賴光兄長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東西。

  這種念頭從心底裡冒出來的時刻便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可再仔細看他面上的神色又沒有什麼異樣。我每次偷偷外出去產屋敷家時總會刻意用沒有家紋的牛車,也會注意不將自己的身形暴露在其他人眼中,而產屋敷家的人也必定不會主動將這件事宣揚出去……

  雖說我並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如何,也不在意坊間的流言,但若是這樣的流言傳到了父皇和母親耳中,也難免會有些難辦。

  賴光兄長的來訪便如同警醒一般,就像是在提醒我——哪怕我並不在意,也告知無慘無需在意,但總有其他人會在意這種事情,並且他們的在意,就算對我沒有影響,那也會對無慘有所影響。

  更何況……倘若我並非賀茂齋院,現在也已經到了適婚的年齡了。

  晴明大人曾對我說過的話,其實也是父皇和母親的意思,他們都覺得我卸下賀茂齋院的身份之後,會再次回到宮中,但我卻覺得,哪怕到了那種時候,我更加希望的,也並非宮裡的生活。

  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中停留了不算太長的時間,在賴光兄長走後,晴明大人便也踏入了賀茂神社之中。

  穿著白色的狩衣,頭戴立烏帽的陰陽師站在庭院中,視線落在我命人種在庭院中的金燈上,他面上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卻又在我前來迎接時消失不見。

  「您喜歡麼?」

  我見他的視線停留了許久,便同他說:「若是晴明大人喜歡的話,讓人挖了給您種到院子裡去也可以。」

  聞言晴明大人搖了搖頭,笑道:「睦月姬也很喜歡這柱金燈吧,我怎可奪人所好。」

  一面這樣說著,晴明大人便輕車熟路地進入了和室之內,神社裡沒有酒,侍女奉上的是今年的新茶。

  晴明大人看著茶杯中豎起的茶梗,忽然笑了起來。

  「是幸運的意思,對吧?」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晴明大人點點頭,裊裊的熱氣在他面前升起,氤氳在本就溫暖的和室內。

  「睦月姬遇到了什麼好事麼?」

  我想了想,這種事情……對我來說是好事麼?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同他說:「之前一直在心底裡,卻並不清晰,也從未說出口過的事情,現在已經能夠想得明明白白了。」

  「所以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啊。」

  晴明大人感慨道:「這是好事。」

  「這自然是好事,」我附和道,忽然問他:「晴明大人還記得曾經同我說過的『咒』麼?」

  聞言晴明大人抬起眼睛看向我:「自然記得,可您忽然提起這個,莫非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麼?」

  聞言我搖了搖頭,對晴明大人說:「並非是才發生的事情,而是一直都存在,只是我並未確認也並未看清。」

  在我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晴明大人便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一般,他眯了眯眼睛,面上幾乎沒了笑意,「還是產屋敷家?」

  我搖了搖頭:「是無慘。」

  聽到這種回答的晴明大人面色愈發奇怪了,他皺了皺眉頭,「睦月姬看清了什麼呢?」

  「可愛。」

  我是這般回答他的。

  「晴明大人不是曾對博雅兄長說過麼?比方說,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取個名字,下咒的話,就叫做『相戀』。[1]」

  聞言晴明大人面上的表情已經徹底消失了,他看著我說:「您和那位無慘公子相戀了麼?」

  晴明大人的語氣很平靜,但我卻仿佛能從那平靜的語氣中讀出什麼並不平靜的東西,像是隱隱的擔憂,又像是在遲疑著些什麼一般。

  「沒有啦。」

  我聳聳肩對他說:「雖然我一直都覺得無慘很可愛,但他從來沒有說過我可愛呀。」

  說完之後自己想想也覺得有些苦惱:「若是無慘沒有這種想法的話,那麼這種心情的名字就是『單戀』了吧。」

  這樣一想還覺得自己有些可憐,於是嘆了口氣,但晴明大人卻無奈地搖了搖頭,用手中闔起的蝙蝠扇敲了敲我的腦袋。

  「不要隨意說這種話。」

  「可是晴明大人您看起來,似乎並不希望我與無慘相戀。」

  我看著晴明大人,坐直了身體,也收斂了面上的表情:「您在擔憂什麼?」

  聞言晴明大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將視線落在茶杯裡,因為天氣溫暖,所以茶杯裡的茶水仍是熱的,裊裊熱氣也如方才一般。

  「我沒有擔憂什麼。」

  晴明大人淡淡地說:「我也沒有不希望什麼。」

  這就是他給我的回答。

  平靜而又冷淡,沒有鼓勵而沒有制止。

  我張了張嘴,想要同他說些什麼,但晴明大人卻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圖,搶在我前面開口道:「您已經長大了,所以有自己的想法是很好的事情,我不會阻止您,也不會給您建議,您想要做什麼,都是由您自己來決定的。」

  他給出了這樣的答復。

  有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拂過晴明大人的臉頰,便像是也將他的表情一並帶走一般,晴明大人的臉色平靜得過分了。

  我站起了身。

  晴明大人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只是端起一直在看著的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很好喝。」

  他輕聲評價。

  「那我讓侍女為您裝些帶回去吧。」

  這般說完,我走出了和室。

  一出門便可以看到庭院裡的金燈,就像是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一般,侍女從檐廊路過時我叮囑她為晴明大人裝些新茶葉,又讓她告知晴明大人,我有些事情要出門一趟。

  不知為何,哪怕晴明大人什麼勸阻的話都沒有對我說,但我仍無法在他面前說出自己要出門這種話。

  直到很久以後自己再回想起來,才隱約覺得,大抵是因為在那個時候,我自己便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東西——是某種名為因果與宿命的「咒」,所以在那個時候,連我自己也遲疑了。

  *

  我還是來見無慘了。

  在來時的路上心情似乎又恢復了平靜,放空了腦袋抵達產屋敷家的府邸,這時候的心態又與往日沒什麼差別了。

  雖說在音律方面似乎並沒有太過出眾的天賦,但無慘還是學會了我教他的那些曲子。

  每次我來探望他時,都能看到他的進步。

  坐在他的對面,我托著下巴注視著他認真彈奏的模樣,分明在蟬丸法師手中是悲傷的曲子,可到了無慘這裡,卻無端讓我覺得那些調子裡暗含著某種歡喜。

  就像是……在訴說著主人的心情一般。

  他這個時候是高興的麼?我想。

  對面的少年彈奏琵琶時微微垂下了眼瞼,我所看到的是沒什麼血色的皮膚,柔和的眉眼間依稀可見長開後秀麗的風姿,比普通人更淡些的唇色,緊抿著嘴唇的模樣就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當無慘停下了手下彈奏的動作,抬起眸子望向我時,我看到了裝在那雙眸子裡的、比外面庭院中所栽的彼岸花還要艷麗幾分的紅梅色。

  是極為明麗而又旖旎的色彩。

  「我彈得……」大抵是看到了我面上的表情,無慘露出了有些遲疑的神色,像是要確認、卻又自己想到了些什麼一樣,「很好笑麼?」

  他說話時眼睛一直放在我的身上,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了幾分,這樣的神色令我心神微動,抬起手撫平了他的眉頭。

  「不是的。」手指從眉間落下,劃過少年的眉眼,精致的輪廓在我的手下清晰地浮現出來,我同他說:「是很好聽的曲子。」

  「曲子本身已經很好聽了,再加上彈奏曲子的人是無慘,所以本來很好聽的曲子就變得更好聽了。」

  哪怕不用刻意感覺也能知曉自己現在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早已停留在臉上許久,卻沒有絲毫想要收斂的意圖。

  因為心情是喜悅的。

  很難描述這樣的心情產生的原因,也很難描述無慘在聽到這話之後面對我時露出的神色,在那張面孔上所停留的,是我難能見到的、幾乎可以被稱之為羞赧的表情。

  現如今又已經到了夏日,夜晚的空氣中還殘留著白日的溫度,卻又不似白天那般熾熱,我今日故意留得晚了些,待到月光從御簾的縫隙裡落入和室,才拉起無慘的手,帶著他一起來到了庭院中。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吧?」

  在我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後,無慘也抬起臉望了望天上,通透明亮的圓月高懸在空中,灑落下來的是瑩瑩的光華。

  「嗯,很漂亮。」

  他說。

  說罷,無慘收回了自己的視線,轉而將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臉上,仿佛是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一般,看得專注而又仔細。

  我歪了歪腦袋,也回視了他的目光:「你在看什麼呢?」

  聽到這話的無慘眼神飄忽了一瞬,數息之後,他詢問我:「今日已經入夜了,還不回去麼?」

  我正是在等他這般詢問我,所以才特意留了下來,只有當無慘問出了這個問題,我才能夠反問他:「無慘喜歡月亮麼?」

  雖說比起太陽而言,月亮的光輝似乎遜色了許多,但它那安靜而又溫柔的模樣,對無慘來說,大抵是比太陽更易接受的。

  可無慘這時候卻沒有說話。

  不論是說話時的無慘、還是沉默不語的無慘,在我眼裡都有不同的可愛之處,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又忽然想起了曾經晴明大人同博雅兄長開玩笑時所說的話。

  他對博雅兄長說:「假定有女人迷戀上你,你通過咒,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給她。」[2]

  在腦海裡蹦出這段記憶之時,有什麼話也從嘴裡脫口而出了,我同無慘說:「我想把月亮送給你。」

  聞言他愣了一下,面上的驚詫與茫然之色格外明晰,張了張嘴:「為什麼?」

  「因為無慘不喜歡太陽吧?」

  並非只是因為身體原因,更多的還是本能的討厭,對那樣熾熱而又過分耀眼的東西,有著本能的抗拒與逃避。

  「所以我覺得無慘應該會更喜歡月亮。」

  這樣的話說出來之後,無慘的神色便由一開始的略有些呆愣變成了輕淺的笑意,他像是覺得好笑一般,卻還是順著我的話頭接了下去:「所以天上的月亮就是我的了麼?」

  紅梅色的眸子注視著我時,腦海裡又生出了覺得無慘可愛的念頭,於是我告訴他:「地上的月亮也可以是你的。」

  聽到這話的無慘面上的笑意停滯了一瞬,他睜大了眼睛,瞳孔緊縮的模樣在月色下清晰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下巴。

  「我可以成為無慘的月亮麼?」

  本以為說出這樣的話需要很大的勇氣,但真正開口的時候,卻極為自然地說了出來,便如往日的交談一般簡單。

  只是……無慘的反應遠遠超出我的預料。

  哪怕早就知道他有猶豫或是拒絕的可能,但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大。

  他後退了。

  像是要與我拉開距離一般,無慘退到了離我好幾步的距離之外,雖說月色極為明亮,但這時候無慘臉上的神色究竟意味著什麼,哪怕是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之下我也無法理解了。

  「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沉默的對視持續了許久之後,無慘才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他稱我為「您」。

  算起來我們相識也有數年了,早在許久之前,無慘便未再用這樣的字眼稱呼我。

  所以現在的表現,很明顯正是在與我劃開距離,是刻意的疏遠。

  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注視他,看著他臉上的神色變化,也看著那雙梅紅色的眸子裡所流轉的情緒。

  約莫是能夠理解的——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因為我是賀茂齋院麼?」

  聞言無慘抿緊了嘴角,沉了沉眸子的反應正是印證了我的問題。

  「如果被其他人知曉……」無慘說到這裡,聲音便戛然而止了。

  如果被其他人知曉什麼?我其實很想追問下去,但無慘這時候所露出的表情,卻讓我不忍心這樣詢問他了。

  賀茂齋院不可以與他人產生戀情,無慘所擔憂的正是此事。

  「我不會一直都是賀茂齋院的。」

  在某些大事發生之後,或是親人過世之時,原本的賀茂齋院都會從這個位置上退下,而後由新的內親王接任。

  但無慘卻因此感到慌亂了。

  並非是我誇大了言辭,在我親了親他的下巴之後,他所露出的神色足以稱得上驚慌失措。

  大抵也有這個舉動本身帶來的影響在其中,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無慘的眼中,他人的眼光也足以令他備受折磨。

  「你太在意那些不應該在意的東西了。」

  就著這樣的機會,我幾乎想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不論是自身體弱多病所受到的來自他人的目光,還是我同你相處時你時不時流露出來的擔憂,每當我在你面前提及其他人時,你總會在意許久……」在無慘的面容因這些話變得更加蒼白時,我往他面前走了幾步,喚起他的名字:「無慘。」

  在他退開時放開的手重新握上,我牽著他的手掌,抬起臉看著他說:「只需要看著我就好了。」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所以不要想其他人,也不要看其他人,更不要聽他們說的話,」我同他說:「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的想法,是可以還是不可以?」

  我想要得到的,也只是無慘的回答而已。

  聞言他的神色凝滯了好一會兒,骨節分明的手指哪怕在夏日也仍比常人要涼上許多,在安靜而又美麗的月色中,他輕聲開口道:「……可以。」

  既然他作出了這樣的回答,那也是間接在告訴我:他對我的感情,與我對他的感情,其實正是一樣的。

  只不過哪怕聽到了這樣的答復,我還是想問問他另一個問題。

  「我覺得無慘很可愛。」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無慘蒼白的臉頰上倏然爬上了明顯的紅暈,哪怕是在月光下也格外明顯。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

  他的聲音一開始有些拔高了,但在後來卻又低下來,隨之一同低下的還有他的腦袋。

  「因為這是我一直都覺得的事情,所以我也想問問無慘,」我踮起腳靠在他身上,幾乎將自己的重量也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貼近了他的耳廓輕聲詢問:「無慘覺得呢?無慘覺得我可愛麼?」

  我想要從他的口中得到答復。

  月色下少年的耳廓也有些發燙,尤其是在我摸著他的耳廓時,能明顯察覺到異樣的溫度,「很難回答麼?這樣的問題。」

  許久未能得到答案,我干脆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臉頰,將他的臉抬起來看著我。

  紅梅色的眸子裡滿是難以置信般的意味,再加上發燙的臉頰,其實已經能夠表達出無慘這個時候的心情了。

  但我還是想要聽到他的親口回答。

  言語便是「咒」。

  只有親口聽到了,心底裡那種不知為何陣陣升起的、像是在擔憂什麼一般的情緒才能夠被安撫。

  「說嘛,」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無慘的眸子,輕輕地說:「我想聽無慘親口告訴我。」

  在這種時候,我面前的少年開口了,卻並非是給我答復,而是詢問我:「……為何會這樣覺得?」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中滿是疑惑,便像是真的不理解我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於是我思考了一下,為他解釋道:「大抵……是因為咒吧。」

  「看到櫻花會覺得很漂亮,看到金燈會覺得很新奇,看到藤花會覺得很喜歡,所以看到無慘,就會覺得很可愛。」

  在我笑著答復之後,無慘也終於開口了:「……可愛。」

  他說出了我想要的答復,對我說:「我也覺得……睦月姬很可愛。」

  油然而生的喜悅令我也覺得有些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便干脆抱住了他,將自己的臉頰貼上無慘臉頰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類似於「朋友」一般的存在了。

  正如晴明大人所舉的例子一般,彼此都覺得對方很可愛,那麼這就是「相戀」。


第64章

  晴明大人是除我與無慘之外第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

  在我告訴他之後,他沉默了一會兒, 將視線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這時候的表情大抵是在笑,但晴明大人的神色卻很平淡。

  「這樣啊。」

  他的回答也很平淡。

  心裡那種想要同誰分享的喜悅倏然便淡了幾分, 我托著自己的下巴,將手肘撐在矮桌上:「晴明大人一點也不驚訝麼?」

  關於我和無慘之間的事情,他是知道最多的人,從起始到如今,晴明大人幾乎知曉了整個過程。

  「沒什麼好驚訝的吧。」

  在他這般回答之後,頓了頓, 又說:「所以你那日就是要出門去見他麼?」

  我點了點頭。

  他又問:「那日所說的想明白的事情, 就是這件事?」

  我又點了點頭。

  聞言晴明大人斂了斂神色, 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 「他知道了麼?」

  「他?」

  「那個男人, 陛下。」

  晴明大人時常如此,在熟識的人面前便口無遮攔,連父皇也常被他用「他」「那個男人」之類的代稱來稱呼。

  但晴明大人的這一點小習慣, 也並非是什麼值得在意的大事。

  在他解釋了之後,我搖頭了。

  不僅父皇還未知曉這件事情,「母親也是對此一無所知。」

  聞言晴明大人挑了挑眉:「你沒有告訴他們麼?」

  「晴明大人是第一個知曉這件事的人。」

  在我說出了這種話之後,他反問我:「為何要第一個告訴我?」

  我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我覺得, 如果是晴明大人的話, 聽到這件事情之後的反應, 一定會和其他人不一樣吧。」

  哪怕不多做思考也能知曉,不論是在父皇和母親眼中,還是在其他認識的人、甚至是不認識的人看來,我的未來都只會是回到宮中,成為新的東宮妃。

  「如果其他人知道我並不想回到宮中,一定會覺得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說出這種話時我自己也覺得有些苦惱,雖說距離那樣的未來還有一段時間,但最後的結果總歸還是如此。

  「那您想怎樣呢?」

  晴明大人詢問我。

  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前些日子賴光兄長送來的禮物——是一本遣唐使前些時候才帶回來的白樂天的新詩集。

  「賴光兄長送給我的詩集中有這麼一句詩。」我在晴明大人面前吟出了那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分明這句詩的寓意其實不怎麼美滿,甚至可以說得上悲哀,但我卻無端地記掛著它。

  「我想和無慘天長地久。」

  說出這句話時,連自己都愣了一下,晴明大人則是沉了沉眸子,什麼話也沒有說了。

  他大抵是不怎麼認同的吧。

  我忽然生出了這樣的感覺。

  但晴明大人的表情卻沒有顯露出分毫,甚至令人覺得,我方才的感覺只是錯覺罷了。

  「睦月姬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不管他人說得再多,也不會對您的想法產生影響了。」

  晴明大人對我的了解遠勝於其他人,正因如此,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才會格外有價值。

  正當我們之間開始縈繞著某種沉默之時,忽然有巫女前來告知我,高明大人前來拜訪。

  「是為何事呢?」

  我正疑惑之時,晴明大人卻開口道:「見見便知曉了吧。」

  於是巫女看了看晴明大人,又看了看我的神色。

  我點頭道:「那便見見吧。」

  晴明大人沒有回避的必要,但當巫女將高明大人引至屋前,高明大人看到晴明大人時,也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我原本是想去拜訪晴明大人,但您府上的侍女告訴我您不在家中,」高明大人站在門口道:「我還在猜想您去了哪裡,未曾料到竟也是來了賀茂神社。」

  晴明大人笑了笑:「高明大人如此急迫,又是所為何事呢?」

  聞言高明大人的臉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他看了看我們,視線略有些游移不定。

  高明大人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在無差的府邸中,出現了一些怪事。」

  從前些日子起便時常有奇怪的聲音出現,夜裡又有侍女看到了隱約的身影,再加上近來又有好幾位侍女病倒,口中還念著高明大人的名字……

  在他同我們說完自己的遭遇之後,我便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將視線投向晴明大人,那雙狐狸般的眼睛眼尾上挑,此刻正注視著高明大人。

  而高明大人則是在他的注視之下,不到片刻便被汗水浸濕了鬢角。

  當他抬手擦汗的時候,晴明大人忽然問:「您做了什麼事情麼?」

  高明大人的手頓時僵在了臉上。

  事已至此,我也能肯定自己的猜測了。

  必定是因為——

  「比如……拋棄了女子,所以對方心生恨意,想要報復您?」

  在晴明大人說出這種話之後,高明大人便低下了腦袋,像是默認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臉詢問道:「晴明大人……」

  我也想聽聽晴明大人對這種事情有什麼看法,但晴明大人卻問我:「睦月姬意下如何?」

  突然被詢問了這種問題,我也有些疑惑晴明大人的用意,但他們二人的視線這時候都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我不開口也不太好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開口道:「我不便外出。」

  這也是實話,按理來說賀茂齋院也不該管這種小事,高明大人之所以能來賀茂神社見我,左右不過是仗著身份罷了。

  但我是否要去他府上,卻並非是他能決定的事。

  聞言高明大人的目光便投向了晴明大人。

  到底還是答應了。

  而晴明大人在解決完這件事情,過了幾日之後,又來賀茂神社探望我了。

  「那件事的結果如何呢?」

  我其實並不在意高明大人如何,只是在想,為何人總是會變成鬼。

  在我向晴明大人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後,他反問我:「睦月姬若是想知曉結果,為何不出面解決?」

  「因為這種事情顯然是晴明大人更加擅長吧。」

  晴明大人聞言振開了手中的蝙蝠扇,遮擋了自己的大半張下巴,聲音從扇子後邊傳來:「睦月姬既然已經有了想法,不如也說來聽聽?」

  聞言我看了看晴明大人:「既然晴明大人又來了這裡,高明大人也沒再來找我,那這件事就是解決了吧。」

  「是心生怨恨的女子變成了般若在作祟麼?」

  我這般詢問時,晴明大人點了點頭。

  「高明大人也看到了?」

  「是。」

  晴明大人回答之後,我才說出了自己真正想問的問題。

  「他覺得如何?」

  「什麼如何?」

  「就是……」我猶豫了一下,「那個女子變成般若之後的模樣。」

  「那個啊,」晴明大人停頓了一下,而後才告訴我:「高明大人被嚇壞了,哪怕對方一直喚著他的名字,他也只是大喊著『離我遠點』之類的話。」

  聽到這樣的回答其實並不意外,倘若他還對那女子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便也不會來找我們。

  只是……

  「晴明大人有什麼感覺呢?」

  聞言晴明大人面色平靜:「沒什麼感覺吧。」

  我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大抵是我的疑惑表現得過分明顯了,晴明大人便對我說:「人心正是如此,變化莫測,只是一念之差,便有可能面目全非。」

  不知為何,明明是在說著高明大人的事情,但我卻無端地察覺到了什麼。

  那是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奇怪感覺。

  「但那女子仍對他有情,所以才會去他的府邸中糾纏吧。」

  在我說出了這樣的話之後,晴明大人忽然安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睦月姬在擔憂什麼?」他詢問我:「擔憂自己也可能面臨這樣的未來?還是擔憂……自己或許也會變成奇怪的模樣?」

  雖然這樣的擔憂聽起來有些荒謬,但晴明大人說的沒錯。

  「我不想變成鬼。」

  從很久之前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在晴明大人詢問我原因時,我對他說:「因為太過醜陋了。我不希望我心愛的人,看到我變成那幅醜陋的模樣。」

  聞言晴明大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眸子,卻是問我:「您真的,是這樣想麼?」

  這樣的提問其實有些微妙,像是在質疑我的想法,又像是在懷疑我是否會面臨那樣的未來。

  但無論是出於哪種原因,我的回答其實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所以晴明大人只是對我留下了一句,「言語也是咒。」便離開了神社。

  *

  我去見無慘的事情還是傳到了母親的耳中——是侍女告訴了她。

  其實會有這麼一天我並不意外,早在許久之前便能夠預料到,侍女看著我在產屋敷家待的時間越長,她所流露出的擔憂的意味便越明顯。

  我知曉她是在為我考慮,也知曉母親在擔憂些什麼,但當母親特意來到賀茂神社找我,試圖詢問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卻告訴了實話。

  其實在這種時候,只要我告訴母親那些只是年幼無知的想法,並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如此,這件事便可以就此了結,但看著母親望向我的眼神,感受到她緊緊抓住我手掌時的力道,我仍說出了與她期待之中截然相反的話語。

  我告訴她:「我與無慘相戀了。」

  這是母親頭一次衝我發火,她生氣時的模樣第一次在我面前顯露出來,滿含怒意的聲音充斥在耳畔,她同我說:「你知道這種事情會有什麼後果麼?」

  我沒有說話了。

  雖然很清楚後果是什麼,但母親這時候大抵是不想聽到我說實話的。腦海裡冒出了這樣的念頭,驅使著我保持了沉默。

  但我的沉默落在母親眼裡卻變成了示弱,她同我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便可以當作從未發生過。」

  既然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那便真的是沒有半分回旋的余地了。

  但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我卻仍是沉默著。

  這樣的反應顯然無法令她安心,導致的結果便是她在我身邊留下了侍女守著,就像是變相的看守一般,只是為了——

  「不要再同那個人見面了。」

  在母親看來,這恐怕是我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吧。

  侍女們幾乎與我寸步不離,哪怕是用膳和祈福的時候也是如此,只有在入睡的時候,她們才會在我拒絕與我睡在同一房間之後,離我稍遠了幾步。

  但仍是在障門外守著。

  天氣暖和的時候倒還好,可日子久了,到了氣候寒冷的夜晚,待在外廊上所感受到的寒風,可是遠勝於室內的。

  我也有些於心不忍,便讓她們進了房間,隔著屏風在另一邊坐著。

  但實際上,這種時候才是最適合我外出的時候。

  晴明大人曾教過我一種陰陽術,是可以用紙人幻化為人類的模樣,除了無法說話也無法做出任何回應之外,放在那裡便像是真人一般。

  我偶爾會使用這樣的陰陽術,制造出與自己形態一樣的幻像,而後跑出神社自己去同無慘見面。

  坐在無慘的房間裡,面容似乎又褪去了幾分稚嫩的少年注視著我,忽然詢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麼?」

  聞言我愣了一下。

  「近來你似乎總在擔憂著什麼吧?」

  無慘說出這句話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表現也過於明顯了。

  「沒什麼大事……」

  「真的麼?」

  我還未說完,無慘便打斷了我的話,他略微傾過身體看著我,紅梅色的眸子裡神色微變。

  「你在說謊。」

  他輕聲道:「『沒什麼大事』的意思,其實還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在無慘這般解釋之後,我才意識到,他遠比我想像中想得更多。

  但是,「我能夠處理好的。」

  在我試圖安撫他時,無慘卻反問:「是和我有關的麼?」

  看著他的眼睛,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

  分明在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麼,但是……不論我說什麼,都會給無慘造成並不愉快的影響。

  於是我/干脆同他說了實話。

  「母親知道了我來見你的事情。」

  聞言無慘臉上的表情頓時凝滯了,像是有些驚慌失措一般,他抿了抿嘴角,視線也不知道該落在哪裡了。

  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難看了幾分。

  心底裡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幾分悲哀,要因為這種事情而心生猶豫或是感到苦惱,未免也太過悲慘了些。

  所以我摸了摸無慘的臉頰,擁著他的腦袋對他說:「不用擔心。」

  左右也不過是些無需在意的事情罷了。

  宮中的反應如何我並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我也不想理會,「無慘也一樣,只要看著我,只要聽我說話就可以了。」

  只不過……意料之外的事情,總會帶來些意想不到的後果。

  這件事還是傳到了父皇的耳中。

  哪怕母親刻意想要隱瞞,也想在父皇知曉這件事之前斷絕我與無慘的來往,以此達到讓這件事在傳到父皇耳中之前便消失的結果,但是……

  有人告訴了父皇。

  得知此時的父皇,他的反應來得遠比母親要猛烈得多,隨之而來的則是對我的責罰。

  ——我被卸下了賀茂齋院的身份。

  但這僅僅只是個開端。

  在被卸下賀茂齋院這層身份之後,內親王的身份也被收回了,離開賀茂神社的我未能回到宮中,而是被送進了鷹司大路的一所宅子裡。

  我被貶為了臣籍。

  皇族沒有姓氏,只有名,但父皇卻為我賜下了姓氏,所以我變成了「源睦月」。

  哪怕在鷹司大路的宅邸中,那些侍女們依舊稱我為「睦月姬」,但實際上大家心裡都一清二楚——我已經並非睦月姬了。

  而我也已經沒有了稱陛下為父皇的資格。

  一夜之間一切都恍若隔世,便像是過了許久一般,連帶著天氣都轉涼了。

  在我詢問侍女現如今是什麼日子的時候,她告知我:「已經入冬了。」

  我忽然想起來賀茂神社中我曾命人栽下的金燈還在那裡,正想讓侍女去幫我挖回來,她卻告知我:「陛下已經派人去將那株金燈帶回宮中了。」

  我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說只是貶為臣籍,賜姓源氏,但實際上,連院外也站上了守衛,不僅如此,在府邸裡根本找不到一輛牛車。

  其實根本就是變相的軟禁。

  哪怕已經降下了懲罰,陛下仍不認可我與無慘的往來。

  我大抵也能猜到他們的心思,左右不過是身份輕微、身體孱弱等理由。

  雖說限制了我的外出,但陛下所沒有限制其他人的來訪,晴明大人也來探望過我——是和博雅兄長一起來的。

  博雅兄長面上露出顯而易見的擔憂,見狀我笑了笑,「博雅兄長不高興麼?」

  他愣了一下,「為何要高興?」

  「因為我現在也同博雅兄長一樣有姓氏了,說起來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呢。」

  博雅兄長大抵是不能理解我為何還能笑得出來,面上的憐憫顯而易見,他皺了皺眉頭,似乎想要對我說什麼安慰的話。

  「博雅兄長不必如此。」

  在我說出這種話之後,我又解釋道:「賀茂齋院的身份也好,內親王的品階也好,我其實都不在意。」

  「反正也不過是些外物罷了。」

  聞言博雅兄長陷入了沉默,但晴明大人卻嘆了口氣,「既然您已經想清楚了,那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

  博雅兄長有些意外地叫了他一聲:「晴明……」

  「博雅,」晴明大人打斷了他想要說的話:「走吧。」

  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長並非是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僅有的來探望我的人,除他們之外,賴光兄長也來了。

  但他的來意卻和晴明大人他們不同。

  「我已經知曉了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賴光兄長坐在我的對面,隔著矮桌將視線落在我的身上:「你與產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之間的事情,已經在京中流傳開了。」

  賴光兄長其實並非是會留意京中消息之人,但他這次卻將那些事情全都告訴了我——不論是我被產屋敷家的幼子所迷惑而犯錯,以至於陛下大怒將我貶為臣籍,還是我因被懲罰而整日落淚,以至於身體每況愈下。

  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落入耳中時都帶著某種奇異的微妙感。

  「沒有這種事情。」

  我同賴光兄長解釋道:「並非是像流言所說那般,我既沒有被迷惑,也沒有日日落淚。」

  事實上,從聽到陛下的懲罰下來,我的心情便從始至終都是平靜的。

  並沒有什麼產生其他情緒的必要。

  但在賴光兄長看來,事情卻並非如此。

  「你真的甘心麼?」

  他眯了眯眼睛詢問我:「名聲如何的確不重要,但身份也不重要麼?」

  在他這般詢問時,我聽出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您這是什麼意思?」

  「事實上,我今日入宮見了陛下。」

  賴光兄長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了一下,大抵是想要看看我的反應,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這時候的表情應該是有些好奇的,所以賴光兄長才會接著說:「陛下只是一時生氣罷了,只要您願意認錯,事情其實還是能有轉機。」

  聽到這裡我便知曉了賴光兄長的來意,「您是被派來勸說我的麼?」

  在我這般詢問之後,他卻搖了搖頭:「並非如此。」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是來做什麼呢?」

  賴光兄長忽然提及了早前他送給我的禮物,「那本白樂天詩集,你可知我為何要給你?」

  我搖了搖頭。

  「睦月,」賴光兄長眯了眯眼睛,這時他落在我身上的視線似乎在倏然間發生了某種變化,不再是往常那般的眼神,而是某種……

  想要告訴我些什麼的眼神。

  「我不可以麼?」

  他忽然說出了這種話。

  話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我若是還聽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反而是過分遲鈍了,可無論如何我也未能想到,竟有一天會從賴光兄長口中聽到這種言語。

  「您……是在開玩笑的吧?」

  按理來說這種問題本不該從我嘴裡說出來,但賴光兄長也說出了本還絕不可能從他口中說出的話,這樣一對比,倒顯得我的說法正常了些。

  聞言賴光兄長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注視著我。

  被那樣的視線所注視著,我忽然說不出話了,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我抬起臉:「賴光兄長一直都是兄長……」

  「並非如此。」

  賴光兄長打斷了我的話,他盯著我的眼睛,倏然間我似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什麼奇詭的神色。

  他同我說:「我想要給你一樣東西。」


第65章

  賴光兄長給了我一把太刀。

  ——是那時在大江山退治中斬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刀童子切安綱。

  我看著那把明顯已經更換了刀拵, 比起實用性、觀賞性反而更高的童子切安綱, 忽然不明白賴光兄長的用意了。

  「這是榮耀, 睦月。」

  大抵是我面上的疑惑太甚, 以至於賴光兄長主動為我解釋起來。

  「不論是斬殺了鬼王酒吞童子,還是在試刀時便一刀斬至罪人雙膝,都足以證明它的力量。」

  所以我才不明白:「為何要將它給我呢?」

  聞言賴光兄長卻沒有給我確切的答案, 只是對我說:「你會需要它的。」

  心底裡倏然冒出了某種奇怪的念頭,可當我想要仔細思考時,卻又怎麼也理不清頭緒了。

  拒絕無果之後那把童子切安綱仍是留在了我的宅邸中,侍女知曉後不知從哪裡為我找來了刀架,並將其安放在了我的房間裡。

  只要稍稍抬起眼便可以看到它的存在,而每次看到它,卻又不由得想起了賴光兄長,在後來知曉了是母親的意思之後, 我便已經明白了什麼。

  再加上……

  有侍女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

  大抵便是, 在我與無慘相戀的事情傳入陛下耳中,我受到懲罰之後,賴光兄長主動入宮面見了陛下,並表示他願意娶我……

  說實話,我的心情難免還是有些復雜的,不僅僅是因為賴光兄長的所作所為,也是因為我現如今的處境。

  倘若一直這樣下去……

  我仿佛已經能夠看到自己的未來了。

  哪怕不是嫁給賴光兄長, 也會被嫁給其他的什麼人, 終歸也是時間問題罷了。

  所以在這樣的未來來臨之前, 我主動要求面見了陛下。

  說出自己的想法並不困難,困難的只是讓陛下明白我的決心。

  大抵是因為我的表現太過固執了,以至於陛下也只能在我面前松口。

  沉默了許久之後,陛下問我:「只能是他麼?」

  我說了是。

  他皺起眉頭,坐在他身旁的母親見狀也想要同我說些什麼,卻被陛下開口打斷了。

  「那便隨你吧。」

  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雖然並不能肯定這句話究竟有幾分實意,但畢竟是從陛下口中說出的話,在這日過後,宅邸周圍的守衛們也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幾個看門的人。

  不僅如此,我的行動也不再受到約束了。

  就像是真的不想再多過問我的事情一般,陛下和母親都再沒有從宮中派來任何人。

  時隔許久我再次見到了無慘,滿面病容的無慘坐在熟悉的和室內,在溫暖的炭火中輕輕地咳嗽著,從唇齒中溢出的聲音縈繞在和室內,其中又點綴著炭火燃燒的細小劈啪聲。

  冬日的日頭落山早,所以我來時已近黃昏,其實按理來說應當是無慘來探望我才對,但我們之間早已形成的習慣,卻令雙方都將這種並不常見的行為視為尋常。

  我在他身邊坐下,輕拍著他的背部,感受著在手下微微顫動的身體,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得令人心生憐惜。

  「無慘。」

  我喚著他的名字,環著他的側身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他消瘦的肩頭。

  「我們會天長地久的,對吧?」

  問出這個問題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肯定還是懷疑的,只知道在我懷中的無慘,比起我們上一次見面時更加虛弱了許多。

  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許多年前的畫面,那個剛剛元服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努力地想要挺直自己的脊背。

  時至今日他仍未能達成那樣的願望——哪怕每次我來見他時,他都想在我面前挺直腰身。

  無慘的咳嗽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聲音慢慢減弱直至停止,喑啞而又低沉的嗓音從他的唇齒間溢出。

  「什麼才叫天長地久?」

  他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我倏然怔了一瞬,對這樣的問題有些措手不及,但在將那句詩——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告知了無慘之後,我同他說:「對於人類而言,只要能一起老去,在生命即將面臨盡頭的時候,也仍然陪伴在彼此身邊……」

  「這樣的話,就能算作天長地久了吧。」

  這是我那時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不知道無慘聽了這樣的回答之後有什麼樣的想法,他微微低垂著腦袋,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只有那雙紅梅色的眸子似乎在看著某個地方。

  「會的。」無慘這般答道。

  他別過臉來看我,下頜的弧度漂亮得令人心顫,殷紅的唇落在了我的嘴角,「我們一定會的。」

  這是個滿帶著涼意的吻,幾乎察覺不到幾分熱意,卻無端令我覺得面上發燙,意識到這點時我忽然笑了起來,突然很想告訴他一件事。

  「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等到紫藤花盛開的時候,等到溫暖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趴在無慘的肩頭,對他說:「等到春節過後,在睦月的日子裡,我們便成婚吧。」

  睦月便是一月,也是春天到來的月份。

  「無慘,」我詢問他:「你願意麼?」

  雖然並不清楚陛下和母親的想法究竟如何,但這種時候我也沒有考慮他們意圖的必要了,在見到無慘的瞬間,便忽然覺得、無論是什麼約定,也只是屬於我們而已。

  在我說出這種話之後,無慘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著,像是欣喜又像哀傷。

  「我……」

  他張了張嘴,卻只是說出了只言片語便又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模樣,仿佛是陷入了某種奇異的情緒之中。

  過了許久之後,他才開口說:「我願意。」

  在聽到這樣的回答時我本該高興的,可不知為何,這時候卻有某種更加強烈也更加深刻的情緒侵襲了腦海,使我久久無法安靜思考。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在產屋敷家留宿了。

  夜裡的燭火徹夜未熄,無慘的身體遠比我想像中更加冰冷,甚至就像是已經瀕臨某種結局的人一般,在我們抵足而眠的時候,從他身體裡所滲透過來的森森寒意,足以令我也難以承受。

  但在另一方面,肌膚相親所帶來的喜悅卻足以壓下其他任何情緒。

  那個人在我的耳畔低聲喚著我的名字,無端染上了幾分奇妙的熱意鑽入耳廓,身體不自覺地縮緊了幾分,卻又在他的輕聲低語下逐漸放松。

  「無慘。」

  我躺在他的身側,從寢具中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面頰,因被汗水泅濕而緊貼在臉頰上的黑發被我拂開,所見到的仍是那張熟悉卻又多了幾分生疏的面孔。

  距離我與無慘的第一次見面,似乎也已經過去六七年了,在這些年裡似乎發生了很多事情,卻又令人覺得——變化的東西其實沒有多少。

  我覺得無慘可愛,是從初次見面時便產生的心情。

  時至今日這樣的心情也沒有發生變化,不論是露出何等姿態的他,在我的眼裡都會是最初那般惹人憐愛。

  他握住了我的手背,寢具中的另一只手將我擁入懷中,距離愈發靠近時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我們會在一起的。」

  無慘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可我從他的眼中所看到的,卻是某種過分直白的擔憂。

  距離昔日醫師們所說的無慘「活不過的二十歲」,已經只剩下一兩年了。

  與我而言只是轉瞬的一兩年,對於這時候的無慘而言,卻是生命盡頭的一兩年。

  我仿佛已經能夠看到那樣的未來——

  蒼白病態的青年躺在白色的寢具內,我們所面臨的則是再也無法相見的未來。

  可那樣的結果,未免也有些太過悲哀了。

  意識到自己在想著這樣的事情之後,我抽出時間去找了晴明大人。

  「您知道那種方法麼?」

  我詢問他,「諸如……延長壽命之類的……」

  「睦月姬,」晴明大人在我猶豫時打斷了我的話,他的神色一如既往,視線則是落在因冬天來臨而顯得愈發荒涼的庭院中,「這種事情,曾作為賀茂齋院的您應該也是知曉才對。」

  我自然知曉,只是……

  「哪怕明知道應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可是面對那個人時,卻總會不由自主地做出錯誤的選擇。」

  聞言晴明大人罕見地回答了我這種問題,他同我說:「那個人大抵也是如此吧。」

  直覺告訴我晴明大人的話中似乎帶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可當我再進行詢問之時,他卻又什麼都不願意告知我了。

  「我總覺得晴明大人什麼都知道,卻又覺得,您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腦海裡突然冒出了這種奇怪的念頭,伴隨而來的則是晴明大人意味沉重的眼神。

  「睦月姬知曉該怎麼做的。」

  到最後,他也只是同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便又讓人送我出門了。

  *

  在數日之後,無慘頭一次來到了我在鷹司大路的宅邸中,黃昏時分他所乘的牛車停在了我的院門外,在遣了侍從將一把檜扇送來時,侍女從對方手中轉交給了我。

  是顏色極為艷麗的扇面,在那上面畫著藤花與櫻紋,與普通的檜扇稍有不同的是——上面作著一句熟悉的詩。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只是看到這把檜扇,哪怕侍女什麼都沒有說,我便已經知曉在門外等候的人是誰了。

  沒有第一時間轉告侍女進行答復,我盯著扇面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是無慘,對麼。」

  其實並沒有疑問的意圖,只是覺得有些驚訝。

  現如今正是深冬,按理來說無慘更應該在家中休養才對,可現如今他卻出現在了我的宅邸門口,大抵還是因為——

  在意京中的流言。

  因為我現如今已經沒了遮掩的意圖,所以京中都已經知曉我主動前往產屋敷家的事情,產屋敷家主對此向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從不過問我為何夜裡也不離開。

  但停在產屋敷家門口的帶著家紋的牛車,卻給了流言極大的發揮余地。

  左右不過是在說著我們之間仿佛身份顛倒般的關系,明明應當是男子來訪女方的宅邸,在我們這裡卻換了個個兒。

  又說著我昔日身份如何,卻為了無慘而落得如今這般。

  這種話哪怕不傳到無慘耳中,只是我聽到也覺得不大妥當。

  但京中素來如此,本就沒什麼過分重大的事情,那便只能從這種小事衍發。

  在穿著正服的無慘來到我房間時,我詢問了他的意圖。

  「生氣了麼?」

  侍女在將無慘引入房中之後便退了出去,氤氳的燭火落在屏風上,卻被無慘的影子覆蓋了大半。

  他沒有說話,面色幾乎可以說得上慘白,便襯得面容愈發精致虛幻,我摸了摸他的臉頰,憐惜的同時又生出了幾分反對。

  「你不該來的。」

  只是這種距離的顛簸便足以讓他虛弱成這般模樣,無慘的身體狀況早已衰敗到了比我想像中更加嚴重的地步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對我說:「無礙。」

  我摘下他的帽子,讓那頭鴉黑的微卷長發散落在他的背上,稍稍用手指梳理之後便會發現——無慘這時候的模樣,似乎有些過分安靜了。

  某種怪異的違和感從他的身上湧現出來,我所感受到的是則是某種奇怪的狀態。

  這時候無慘,倒有些不太像我所認識的無慘了。

  雖說曾經也說過,無論無慘變成何等模樣,我對他的感情也不會有所變化,可突如其來的某種改變所帶來的影響,也著實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因為無慘沒有咳嗽。

  因為感覺不怎麼需要,再加上也未能預料到無慘的到來,根本沒有提前進行准備,所以我的房間裡並沒有燃起木炭,溫度自然比無慘所適應的產屋敷家的宅邸中的溫度要低得多。

  可即便如此,再加上舟車勞頓這一前提,無慘也只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罷了。

  大抵是因為這樣的奇怪表現令我的表情也或許明顯了,無慘挑了挑眼尾,忽然問我:「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在他面前說了實話:「無慘今天看起來……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樣了。」

  聞言無慘似乎有些高興,從他那翹起的唇角便可以窺探一二,連同語氣也比往常輕快了許多,無慘告訴我:「近來為我診治的那位醫師,他的治療似乎產生了作用。」

  這便是無慘的解釋。

  那位醫師的來歷如何我並不清楚,只知道無慘告訴我,他所用的藥方是此前從未見過的藥方,大抵正是因為如此,他的身體狀況才能有這樣的轉變吧。

  可聽著無慘的解釋,我卻忽然覺得哪裡有些違和。

  思來想去得不到什麼結果,但至少這樣的變化並沒有壞處,無慘低下腦袋親吻了我的額頭,仍是稱我為「睦月姬」。

  「不對。」我靠在他的懷裡,對他說:「不是這個名字了。」

  我現在的名字,是源睦月。

  聞言無慘的神色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像是因為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而感到不悅,又像是在責怪著什麼一般,復雜而又奇怪的情緒糾纏在一起,令他的面容也變得有些陰沉。

  「你又這樣了。」

  我開口道:「雖然在我面前的時候很少,但我也還是能夠發現啊,無慘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不論是做的事情還是說的話……」

  我所喜歡的人其實是個性格惡劣又乖戾的人,這樣的認知其實在很早之前便在心底裡明確了,可正因如此,我才要告訴他自己的真實想法。

  「不管無慘變成了什麼樣,我都會一如既往地喜歡你。」

  因為這正是名為「相戀」的咒所產生的影響。

  聞言無慘似乎陷入了某種思慮之中,紅梅色的眸子投來意味深長的視線,落入眼底的光彩卻又難以理解。

  在第二日我醒來時,侍女告知我無慘已經離開了。

  他留下了一首和歌。

  雖說有些令人驚詫,但我也說的是實話,大抵一開始是身份的原因吧,再加上原本就定下了將來的歸所,雖說後來被貶為臣籍,但畢竟時日尚短,再加上又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有人把守在宅邸周圍,所以在此之前我其實從未收到過和歌。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知曉這種東西。

  對此十分擅長的晴明大人,在此前也經常收到來自貴族女子們的和歌,其中也不乏那些宮中的女子,他在這方面的造詣,或多或少也在我身上有所體現。

  能理解無慘所留下的和歌是一回事,回不回又是一回事,我本想也寫點什麼的,可一提筆,卻又倏然頓住了。

  像是被什麼所阻攔了一般,腦海中頓時什麼也想不出來,就這樣沉默了許久之後,還是只能讓侍女來將筆墨又收回櫃中。

  那首和歌也一並收入了櫃中。

  *

  我也曾思考過一個問題。

  現如今我的婚事應該由誰來做主的問題。

  並非是說為我作出決定的意思,我只是在遲疑著,在婚禮時擔任著長輩的對像,應當是誰才對。

  本來是想著母親,可又想起了那時自己說出了那種話之後母親露出的表情,這樣的想法便頓時煙消雲散了。

  既然如此,那便是沒有了。

  這便表示著,倘若我要與誰舉行婚禮的儀式,那在我這邊便不需要任何其他人來參與了。

  正因為我是真的在思考著那日對無慘許下的約定——等到過了春節,睦月來臨的時候便結婚的約定。

  所以我才要思考著,那一天真正來臨的可能性。

  在時隔了一個多月,冬日已經即將結束的時候,無慘再次來到了我的府邸中,我同他提起了這件事情,可無慘的表情卻讓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他像是在遲疑著什麼的模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那雙紅梅色的眼睛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深邃了幾分,連同瞳孔的形狀也似乎產生了細微的變化,本該是圓圓的瞳孔,在某個瞬間我看向他時,卻有種幾乎是豎瞳般的感覺。

  大抵是我的錯覺吧。我想。

  可無慘的表情卻並非是我的錯覺。

  他抿了抿嘴角,我這時才發現,這個時候坐在我面前的無慘,幾乎可以用陌生來形容了。

  不論是已經變得成熟的面容和五官,還是那雙令人產生了奇異錯覺的眼睛,再加上過分安靜的狀態,以及……

  不知何時,無慘竟挺直了脊背。

  我忽然呆住了,就像是一直以來的某種認知忽然被打破一般,心底裡驀地升騰起了某種奇怪的情緒。

  「無慘?」

  在我這般喚著他的時候,無慘落下視線在我的臉上,詢問我怎麼了。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他才對。

  在無慘的身上,才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才對。

  我這時候幾乎已經能夠肯定了。

  但注視著那雙形狀姣好甚至比之晴明大人也更加艷麗幾分的眼睛時,我卻將原本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咽了回去。

  「沒什麼……」我同他說:「只是覺得,忽然很想叫叫你。」

  聞言無慘輕笑了起來,但這時候所露出的笑容卻比之以往都多了一份奇詭的感覺,令我不由得脊背發涼。

  從心底裡所升起的,是某種近乎茫然失措一般的感受。

  但無慘這一次卻沒能察覺到我的變化了。

  因為他將我擁入了懷中,親吻著我的同時,我察覺到了某種鐵鏽般的血腥味在我們的唇齒之間擴散了。

  是無慘的血。

  腦海中有清晰的認知,在我們親吻對方的時候,無慘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並且讓他的血在我們的唇齒之間流轉了……

  隨之而來的,是某種幾乎要將人的神志也一並吞沒的痛楚。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從何處開始擴散的,更不清楚它的來歷……不對,我大抵是清楚的。

  是因為無慘的血。

  直到這一刻,我才忽然有了某種念頭。

  在無慘的身上的確發生了某種變化,這種變化令他獲得了什麼。

  在我這般思考著的時候,理智卻在逐漸喪失,深入骨髓的疼痛感陣陣襲來,以至於我的指甲也嵌入了無慘的手臂中。

  但他卻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一般,甚至沒有松開擁住我的手。

  血液的腥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像是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甚至令人覺得——生出了某種飢餓感。

  腦海裡倏然冒出了某個字眼。

  ——鬼。

  我會變成鬼嗎?

  在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問題的時刻,便已經在同一時刻得出答案了。

  我……

  沒有變成鬼。

  【平安篇完】


第66章 番外

  年幼時無慘聽到過最多的話, 便是那些說他活不過二十歲的憐憫與悲嘆。

  而在那個時候, 他的名字也還不叫無慘。

  很長一段時間無慘都沒有名字, 導致這種狀況產生的原因,則是他那自出生時便體弱多病的身體。

  抱著這個孩子隨時都有可能夭折的念頭,他的父母並沒有給他起名。

  直至他活到了元服的那日。

  無慘從一個小姑娘的口中得到了自己的「名」。

  那位年紀尚小卻身份尊貴的賀茂齋院,賦予了他如嘲諷般的「無慘」之名。

  說實話, 從她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無慘的腦袋裡便響起了嗡鳴的聲音,便如同那些積攢了十幾年的明朝暗諷都在這個瞬間湧入, 耳畔所縈繞的沒有一句是祝福。

  那些或是打量或是試探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宛如實質般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但不論他的想法如何——無論他對這個名字的感官如何, 他都必須要應下這個名字。

  因為這是那位睦月姬賦予他的「名」。

  早在數月之前,產屋敷家主開始為他籌備元服之禮時, 他便從他們的口中聽到了她的名字。

  她是身份尊貴的女四宮,自幼時被蔔為賀茂齋院, 便一直在賀茂神社中生活,但又因備受陛下的寵愛, 再加之天賦過人,於是便被早早指入現如今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門下。

  健康的身體、過人的天賦、尊貴的身份……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 她都可以算得上真正的神眷之人。

  身體孱弱的無慘其實時常會對身邊的人產生某種嫉妒, 那些身份不如自己, 卻有著比自己更加健康的身體, 能擁有比自己更長久的壽命的人, 無不令他心生妒意。

  但在聽到那位睦月姬的時刻, 不知為何,他卻沒能生出往常那般的心思。

  因為她的存在,太過遙不可及了。

  便如同無慘從來都承受不住的灼熱的太陽一般,遙遠卻又刺目。

  本以為只會在元服之禮見上一面,用掉那位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對他們家族欠下的人情,讓那位遙不可望的睦月姬為他蔔出一個名字。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她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元服之禮結束之後,產屋敷家並未在第一時間悉數離開賀茂神社,所以無慘才會誤打誤撞地在外廊遇上那位睦月姬。

  已經換下了那身華美莊重的祭祀正服的睦月姬,這時候竟讓人生出了幾分平易近人的錯覺。

  無慘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當時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開口的。

  只知道當他反應過來時,得到的是那位睦月姬的親口解釋。

  「無慘」並非是悲慘之意,而是……

  沒有悲慘。

  分明仍是相同的字眼,但是看著眼前的小姑娘認真解釋的模樣,也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無慘卻忽然生出了某種奇異的想法——想要在她面前……表現得比她更加成熟穩重些。

  其實這樣的想法早在之前便已經產生了,所以無慘才會在元服之禮上也努力挺直脊背——哪怕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其實極為困難。

  但他仍想在她面前,露出更好的一面。

  最初只是覺得,睦月姬身份尊貴,所以配站在她面前的人,也不該是什麼低賤之人。

  但這樣的想法,卻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了變化。

  因為那位睦月姬對他說:「你可以來神社找我。」

  無慘並不明白她說出這句話的用意,但這並不妨礙他用自己的想法理解這句話。

  ——他大抵是得到了她的認可。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無慘生出了某種奇詭的心思,一瞬間便像是連他的地位也拔然而起——被那位睦月姬所認可的資格,並非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擁有的。

  但即便如此,直至她離開賀茂神社的那一天,無慘也未能第二次踏入那座神社。

  不僅僅是身體的原因,孱弱的身軀令他少有外出的機會。也是身份的原因,父親曾親口告知他,產屋敷家並沒有與那位睦月姬產生聯系的資格。

  所以無慘不能去找她。

  他只是在第二年的賀茂祭中,乘著牛車跟在隊伍的邊緣,在所有人都散去之後,仍守在神社的門口。

  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交錯了。

  睦月姬看到了他。

  很難說無慘這時候究竟是抱著一種怎樣的想法守在門口的,但心底裡卻仿佛有什麼執拗的聲音在對他說——她不會對你視而不見的。

  正如那時候,那個小姑娘在他面前一臉認真地解釋著自己為他起名「無慘」的緣由。

  所以無慘等來了那枝紫藤花。是裝飾在她所乘的轎輦上的、受到過神明祝福的花。

  那束花被無慘帶回了家中,侍女找來了能找到的最好的花瓶盛放那枝藤花,又細致入微地日日打理著,可即便如此,那枝藤花仍是枯萎了。

  已經徹底失去了往昔艷麗色彩的藤花耷拉著花瓣躺在他的手中,無慘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便起身把花瓶砸了。

  伺候他的侍女被他嚇了一跳,但事情到這裡也沒有結束,他的脾氣變得愈發乖戾,趕走了一個又一個的侍女,也幾乎砸碎了房間的任何擺飾。

  難言的情緒在心底裡蔓延,無慘這時候的心情幾乎可以稱之為恐慌——在那枝紫藤花上,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皮膚慘白、身體衰敗、生命也隨之枯萎的日子到來之時……迎接他的只會是漫無邊際的孤獨與黑暗。

  無慘恐懼著那樣的未來,也恐懼著即將迎來那樣結局的自身。

  所以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乖張,行事作風也越來越令人心生畏懼。

  產屋敷家主對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在需要更換佣人時進行派遣,他既不過問他做的任何事情,也不過問他這樣做的原因。

  這樣的對待令無慘愈發害怕,於是蔓延在心中的荊棘愈發尖銳地纏繞著他的心髒,名為「漠視」的毒刺令他夙夜難眠。

  就在這種時候,在他發泄著自己的不滿,宛如在用愈發激烈的行為來訴說著自己內心的時候……

  那位睦月姬來訪了。

  她帶來的是一枝新鮮的、就像是仍在枝頭盛開般的艷麗藤花。

  而在她掀開御簾的前一刻,無慘剛將東西從和室內往外扔去。

  這樣的行為落入睦月姬的眼中,卻被她視而不見,她的眸子裡裝著的只有他本身。

  那時他的身體狀況又在朝著某種不太樂觀的方向發展,被病痛所折磨得幾乎是趴在地上咳嗽,狼狽而又虛弱。

  無慘從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幅模樣。

  這幅……醜陋而又悲慘的模樣。

  說實話,他從未想過會在產屋敷家見到她。

  名為睦月的女四宮,她會去的地方,不管怎麼想也不該是產屋敷家。

  但實際的情況卻令無慘著實猝不及防,他抬起臉怔怔地望著她,尚未褪去的猙獰與翻湧而上的驚詫交疊在滿面病容的臉上。

  「無慘。」

  那位睦月姬輕聲喚著他的名字,在他面前蹲下身來,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了他。

  這樣的場景,似乎在某個時刻也發生過。

  無慘忽然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情——大抵也能算是許久了吧。

  元服之禮結束之後,被「無慘」之名所帶來的惱怒與難言的憎意交疊在心中,在外廊遇到睦月姬時,他也因情緒過於激動而劇烈地咳嗽了。

  在那個時候,睦月姬亦是如現在這般,為他遞出了自己的手帕。

  但是在那個時候,無慘卻下意識拂開了她的手。

  怔愣著盯著眼前的手看了好一會兒,無慘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

  他接過了她的手帕。

  這時候的無慘,並沒有拒絕的理由。

  手帕上殘留著來自她的溫度與氣息,仿佛也帶來了某種安撫與祝福一般,想要咳嗽的感覺也減輕了許多。

  但就在無慘只是憑借著那方手帕感受她的溫度時,睦月姬卻將帶來的藤花放在了身側,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從未有過的感受在一瞬間躍上心頭,這一刻的心情令無慘恍惚了許久,甚至連她後來在說什麼話也聽不清了。

  奇怪卻並不令人排斥。

  無慘忽然想,哪怕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但這樣的想法只是在腦海中閃爍了一瞬,便又被其他的情緒壓落心底。

  睦月姬是位奇怪的姬君,無慘想。

  她在無慘面前談起自己最喜歡的紫藤花,又同他說堀川的河邊生長的紫藤花格外美麗。無慘其實見過紫藤花,但他沒有去過堀川的河邊。

  那裡是什麼樣呢?

  無慘頭一次生出了想要去看看的念頭——因為她說了那樣的景色格外美麗。

  也因為……她說了「見到無慘比見到紫藤花更高興」這種話。

  無慘的心髒便像是忽然停頓了一瞬,這一刻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了,無論是視線內還是腦海中都充斥著他人的身影。

  是同一個身影。

  睦月姬。

  容貌迤邐的睦月姬笑著對他伸出了手,也笑著來到了他的身邊。

  她同他說,那些醫師們所說的悲慘的未來不會降臨到他的身上,因為他所擁有的,是她所賦予的「無慘」之名。

  那時候的無慘其實不怎麼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他理解到了睦月姬那時的想法,所以他順著她的想法走了下去。

  可直到很久之後,久到距離他與睦月姬見面的時間,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十二年和二十年之後,他才忽然明白——名字便是最短的咒。

  而言語也是「咒」的一種。

  那時候的睦月姬對他說,等到他的身體好起來,便要同他一起去看紫藤花。

  那時候的無慘則是回答道:「好啊……」

  那位睦月姬,正是這樣一位奇怪的姬君。

  她遠比他曾經所見到的任何一個人來得坦率且真誠,會對他說總是盯著他看是因為他很好看,也會告訴他,她一直都在期待著與他的見面。

  這是無慘頭一次從他人身上感受到了名為「在乎」的感情,這是來自他人的……可以被稱之為「愛」的東西。

  於她而言自己究竟算是什麼,這種問題其實一直纏繞在無慘心中,但他卻從未問出過這樣的問題,只是當睦月姬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沉默而又專注地注視著她。

  因為自小生長環境的原因,無慘很難直率地開口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更難以向他人表達出自己的願望,他所做的,只是將真實的念頭全部埋在心底,將它們融化在目光中投向那個人。

  哪怕她並非每次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自己的真實想法,睦月姬從來都只會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不僅如此,她也時常會為他送來那些從宮裡被送往賀茂神社的新奇玩意,其中最為奇特的,便是那株從未見過的奇怪植物。

  沒有葉子,只有紅色的、如針芒般的花瓣。

  它被稱之為「金燈」,另一個名字則是彼岸花。

  睦月姬告訴他,在賀茂神社中種著另一種顏色的彼岸花,但她卻神秘地笑著,沒有將另一株彼岸花的顏色告訴他。

  後來的無慘,曾一度以為那株彼岸花是青色的。

  因為在那位為他診治的醫師所留下的手札中,他找到了一味奇怪的藥名——青色彼岸花。

  在此之前他唯一一次聽說過「彼岸花」,便是從睦月姬的口中,在她將那株紅色的彼岸花帶來時,他便知曉這世間仍存在著另一種顏色的彼岸花。

  但他卻沒能在賀茂神社的庭院中找到另一株彼岸花。

  而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在賀茂神社中的睦月姬,也因為某個原因,被迫搬離了生活許久的賀茂神社。

  因為她與無慘相戀了。

  其實無慘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對她的感情究竟是什麼——一開始的時候只有在遠處遙望的想法,哪怕後來她主動從高處走下,放下自己的身份與他面對面地坐在不大的和室內,無慘仍覺得自己與她之間,存在著永遠也跨不過去的隔閡。

  將他們隔開的,是無慘自己也無法算清的種種。

  但睦月姬的想法卻似乎與他不太一樣,她會把那些珍貴而又稀奇的東西捧到他面前,也會獻寶般對他說著自己又學了新的曲子所以要彈給他聽。

  更會在他面前柔聲細語地說:「無慘要是也會彈琵琶的話,就可以彈給我聽了呢。」

  就像是在對他撒嬌一樣。

  無慘拒絕不了這種請求,也拒絕不了睦月姬說出的任何一句話。

  所以他從來都是被迫接受的一方,就像是她手中的風箏一般,在她的牽扯下按照她的想法搖動著。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多年之後,無慘變成了鬼舞辻無慘的時候。

  他在恍惚間回憶起許多年前,自己仍是人類之時所發生的事情,一切都虛無縹緲得恍如夢境。

  不該是這樣的,那時候的鬼舞辻無慘想。

  鬼舞辻無慘,不該回憶起這種事情。

  他也不該在意著早已不在人世的存在。

  這樣的想法日積月累,卻在再次見到她時煙消雲散。

  他又想起了她。

  想起了……作為睦月姬,作為賀茂齋院時的她。

  因為「咒」的緣故,她覺得無慘很可愛,大抵也是因為「咒」的緣故,所以無慘也覺得她很可愛。

  可愛的睦月姬,她把天上的月亮都送給了他。

  那位仍有著健康的身體和尊貴的身份的少女站在他面前,說地上的月亮也可以是他的。

  地上的睦月姬,也是屬於他的。

  無慘忘記自己那時說了什麼,甚至忘記自己那時在想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在聽到這句話時的反應……

  他的第一反應,必定是想要點頭的。

  但無慘同時也很清楚,不論是以前的他還是現在的他,都不會如此直率地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所以他只能看著睦月姬獨自努力著,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也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面前迎來死亡。

  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麼天長地久。

  哪怕曾經在昏黃的燭火中抵足而眠,哪怕曾經在溫暖的和室內肌膚相親,哪怕曾經在相遇的時光中彼此相愛,他們也從未迎來過真正的天長地久。

  無慘忽然覺得有些諷刺,隨之而來的又是許久之前的記憶。

  對於鬼舞辻無慘來說,的確是許久之前了。

  在他與睦月姬之間的戀情被那個男人知曉,在她被剝奪了賀茂齋院的名號,甚至連內親王的品階和皇室的身份也被收回,變成了源睦月的時候,那個男人仍給了她回旋的余地。

  她曾是那個男人最為寵愛的女兒,所以不論她犯下了怎樣的錯誤,那個男人也會給她改過的機會。

  只不過……睦月姬自己拒絕了這樣的機會。

  她本可以嫁給其他身份同樣高貴的人,然後在那個男人消氣之後又拿回原有的一切——是源睦月主動放棄了這樣的機會。

  她拒絕了其他人的求婚,也拒絕了與宮中的人重歸於好。

  在無慘喚她睦月姬的時候,她反駁了他:「不對,我現在的名字,不是睦月姬。」

  因為想要和無慘在一起,所以主動放棄了賀茂齋院的身份,也放棄了睦月姬的身份。

  於是她變成了源睦月。

  即便府中的侍女們仍稱她為睦月姬,也拗不過她自己想要拋下一切的決心。

  源睦月幾乎為了無慘放棄了一切,這是無慘很久之前便知曉的事情。

  她說要在春節過後,睦月來臨的溫暖的日子裡與他成婚,也說要在他好起來之後一起去堀川的河邊看漂亮的紫藤花。

  那樣的願望也曾一直牢記在無慘的心中,所以他接受了新來的醫師的治療,同意他在自己的身上使用了此前從未有人用過的藥。

  因為無慘沒有哪一刻會比那時更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履行與源睦月的約定,想要和她一起去看漂亮的紫藤花,也想和她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更想和她……

  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在睦月中溫暖的日子裡,舉行他們的婚禮。

  源睦月。

  鬼舞辻無慘時常在心底裡念著這個名字。

  這是與他結下了無法解開的「咒」的名字,正如他無論如何都會是無慘。

  哪怕不是產屋敷無慘,也會是鬼舞辻無慘。

  變成了「鬼」的無慘,在意識到了自身變化的時刻,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

  從死去的醫師的手札中所看到的青色彼岸花,也只有她能拿出來。

  但無慘卻沒有意識到,從始至終他一直都在做著錯誤的事情。

  而之所以此前的錯誤沒能將他徹底推入深淵,全都是因為源睦月無條件包容了他的錯誤。

  不論是她仍作為睦月姬時,面對著身份地位輕賤的產屋敷幼子的指責,卻給了他認認真真的解釋,還是在她主動開口說他可以來找她,卻得到了無人問津的等待。

  無慘總在犯著本不該犯的錯誤。

  而這些錯誤所帶來的後果,卻在他們都長大之後,一並降臨在了源睦月的身上。

  不論是被貶為臣籍還是被他的血所侵蝕,都是極為慘烈的後果。

  而更加可悲的卻是,無慘哪怕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也仍在逃避著面對這樣的現實。

  於是產屋敷無慘變成了鬼舞辻無慘,昔日的睦月姬所賦予他的「無慘」之名,被他用「鬼」之名所玷污了。

  所以無慘才會覺得,源睦月大抵是恨著他的。

  他在源睦月的房間裡看到了那把聲名遠揚的童子切安綱,哪怕拒絕了她的賴光兄長,但她仍留下了這樣一把用來「斬鬼」的刀。

  睦月姬有著過人的天賦,這樣的天賦遠不止體現在音律方面。

  鬼舞辻無慘甚至覺得,大抵是在許久之前,她便蔔算出了什麼,所以才會在自己的房間裡擺著那樣的東西。

  就像是在為自己找著借口一般,鬼舞辻無慘認為,是因為他的動作太快了,所以源睦月才沒能有機會拔出那把斬鬼之刀。

  不然的話,要怎麼解釋她所說的「咒」未能實現這一事實呢?

  那些所謂天長地久的約定,從來就沒有真正實現過。

  鬼舞辻無慘懼怕太陽光,這是變成鬼之後的影響,但他卻也不知為何厭惡起了紫藤花,這樣的特性同樣延續到了每一個他所制造的鬼身上,仿佛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

  過去的一切其實都是謊言。

  或許這樣想的話,就能讓自己心底裡那股思念著她的情緒發生變化,減輕自己痛苦的同時,也能在再次見到她的時候……

  擁有不同的結局。

  正是因為抱著這樣的念頭,所以鬼舞辻無慘才從來都沒能留住過她。


第67章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 是在蕨姬花魁的房門外。

  這裡是吉原花街中的京極屋, 依靠著蕨姬花魁的名聲在吉原占據了一席之地的京極屋,哪怕是老板娘三津也要在她面前低下腦袋。

  因為我之前待的店裡, 老板娘經營不善,再加上也沒有繼續經營下去的心思,於是將店子和人都一起轉手給了京極屋。

  在此之前我其實也聽說過蕨姬花魁的名聲,雖然有著極為美麗的容貌,但她的脾氣卻是出了名的惡劣。

  在店裡待的時間更長的藝伎們恐怕都對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所以才會在聽說是要把東西送去給蕨姬花魁時左推右拒。

  就在她們抗拒著推脫的時候,忽然不知有誰提到了我的名字。

  「睦月現在沒什麼事情吧, 不如你去一下?」

  而那時候的我正在練習三味線。

  這樣的提議仿佛令大家醍醐灌頂一般,其他人也開始附和起來,「就是啊,反正你練了這麼久也沒什麼長進, 去送一下再回來練也沒關系的嘛。」

  我抬起臉看向了說出這話的人。

  她說得並沒有錯, 因為我在音律上的天賦幾乎可以算得上零了。

  哪怕每天練習的時間再長, 堅持的時間再久, 技藝也完全比不上其他人。

  從很小的時候母親便時常用惋惜的語氣對我說:「睦月要是能再聰敏些就好了……」

  那時候母親尚在人世, 父親也還未曾染上賭癮,雖說也只是普通的人家, 但到底也能算得上家庭美滿。

  只可惜後來父親迷上了賭博,不僅將家中為數不多的積蓄悉數扔上了賭桌, 甚至還把母親的首飾和服都拿去變賣, 只是為了換取繼續留在賭場中的賭資。

  母親的身體本就不好, 受到刺激之後便生了一場大病,可那時候家中早已沒有任何積蓄了,再加上那時的父親……眼中早就只剩下賭桌。

  她大抵直至死前也未能安心吧,不僅是為父親的墮落,也是為我的擔憂。

  我不知道該為她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父親,自幼時獨自一人出門後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之後,母親便意識到了我與其他孩子的不同。

  相比於其他同齡的孩子,我顯然過分木訥了。

  不論做什麼事情總會比別人慢上半拍,反應的能力也明顯遜色於其他人,哪怕是有人在同我說話,只要稍微委婉一些,我便理解不了他們的意思了。

  我是個過分愚笨的孩子。

  在母親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腦袋時,我忽然意識到了這點。

  因為哪怕是這種時候,我仍無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麼,更無法弄清楚……母親望向我的目光,究竟代表著什麼。

  直到她過世好幾年之後,我被許久未歸家的父親賣去了吉原花街的一家店子。

  說實話,當他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其實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他來——許久未見的父親,無論是外貌還是打扮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站在他身邊,怔怔地看著他在和老板娘商談價格。

  年幼時記憶中的父親曾是個很溫柔的人,會在河邊放煙花的時候將我抱在懷裡,帶著母親一起去河邊看煙花,還會在回來的路上從街邊給我買零食,又給母親買漂亮的首飾。

  但現如今的他卻變得過分陌生了,在那張雙頰凹陷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笑意,從口中說出的話卻是想用我多換些財物。

  「您看啊!」

  父親拖著我的手臂將我拉到老板娘面前,又用另一只手捏著我的臉迫使我仰起腦袋,以便讓老板娘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五官。

  「這張臉難道不值我說的價錢嗎?老板娘,這樁生意明顯是你賺了才對啊,要不是因為現在家裡實在困難,我才不會把女兒賣給你呢,想當初她媽媽可是鎮上一頂一的美人,你看看,我們的女兒可是比她還要漂亮許多啊……」

  我沒什麼表情也沒有掙扎地站在那裡,只是平靜地對上了老板娘的視線。

  她摸了摸我的臉頰,手掌的溫度無端令我想起了母親。

  「臉的話是值這個價錢……」

  老板娘剛說出這樣的話,父親便露出狂喜的神色,直到從老板娘口中說出了剩下的話:「可是再加上她的身體狀況,就值不了這麼多了。」

  聽到這種話的父親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本來面露討好笑意的臉色也陰沉下來——不是對著老板娘,而是對我。

  就像是在責備我一般,責備著——為何我沒能擁有健康的身體?

  這樣的問題也曾一度纏繞在我的心頭,自幼年起便時常生病的我,母親還在世時總會摸著我的額頭,對我說:「睦月快快好起來吧,好起來了的話,我們就和爸爸一起去看煙花哦。」

  但她沒能等來我身體好起來的那一天,也沒能等來父親回心轉意再和我們一起去看煙花的那一天。

  最終成交的價格究竟是多少,我自己反而不知道,只知道父親將我留在了吉原花街,而那個老板娘則是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我的店裡可不會養只會吃飯的廢物。」

  為了能在客人們來時讓他們開心,藝伎們都會學習許多才藝,但我的身體卻不足以支撐我練習跳舞,所以老板娘只安排我學習了三味線。

  奈何我實在沒有天分,學了好幾個月之後,也只是勉強能彈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老板娘望向我的眼神越來越陰沉,甚至偶爾會令我覺得——她似乎在後悔買下我了。

  只是……我其實並不擅長揣摩他人的想法。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聽從她的吩咐,規規矩矩地做著她讓我做的事情。

  直到她的店子經營不下去了。

  在店裡的藝伎們被轉手之前,她單獨找來了我。

  「睦月對吧。」老板娘抽著她的水煙,窗戶被關了起來,氤氳在房間裡的煙味令我低頭咳嗽起來。

  抬起眼睛時看到的是她皺眉的模樣,我抿了抿嘴角點了點頭。

  見狀老板娘嘆了一口氣,半是感慨道:「要是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說什麼也不會買下你的。」

  聽到她說出了這種話,我的腦袋更低了。

  我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做出什麼反應才是對的,所以也不太敢看她。

  或許是因為就快分離了,老板娘也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一直沒有讓你接待客人,其實就是想一次性賺一筆,反正你的身體也就這樣了,哪怕沒什麼意外也活不過幾年……」

  我這時才知曉,原來老板娘從始至終,都只是想直接把我賣給有這方面癖好的有錢人。

  「雖然只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但其實你也知道的吧,有錢人總是會有些奇怪的癖好,喜歡病美人的也不是沒有,要是運氣好遇到一位心善的大人,只要稍微哄上幾句大概就會幫你贖身了,要是對方還挺喜歡你,或許也能被養在身邊什麼的……」

  這時候的老板娘,我也不明白她究竟為何要把這些都告訴我。

  但我也沒有發問。

  哪怕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沒有抬頭看她,她也能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上許久,所以我想,大抵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這是我罕見的能正確理解他人想法的時候,她說了許久才停下聲音,而後突然抬起了我的臉。

  那張已經長滿了皺紋的蒼老的臉,就這樣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不管看多少次也會覺得……真美啊……」

  仿佛是謂嘆一般,老板娘緊緊地盯著我的臉,語調卻發生了變化:「只可惜你向來不太聰明。」

  說到這裡時,她又說道:「在吉原這種地方,光有張漂亮的臉可不夠,等過幾年再長大了、變老了,客人們也不會一直都看著你了,你既學不會和歌也學不會三味線,除了有張漂亮的臉之外,甚至連話都不太會說……」

  她停頓了一下,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某種沉默而又奇怪的氣氛,於是我下意識開口:「對不起。」

  聞言她挑了挑眉:「京極屋和我們這種小店可不一樣,你在那裡能過成什麼樣,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離開的前夜與我交談了許久的老板娘,在第二日我醒來之前,在我房間裡留下了一身和服。

  是一身花紋艷麗的、哪怕是我也能一眼便看出來價格不菲的和服。

  無法理解。

  抱著這樣的念頭,我被接去了京極屋。

  正如同老板娘所說,京極屋這種大店子和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樣,年齡參差不齊的女孩子們被安排在一起學習,我永遠都是學得最慢的那一個。

  因為我沒有天賦,更不像她們那樣聰敏。

  所以在被她們要求去給脾氣惡劣隨時都有可能生氣的蕨姬花魁送東西時,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或者說,我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便被她們將東西塞進懷裡,推掇著進了走廊。

  低矮的走廊裡偶爾有醉酒的客人從身邊擦過,他們身上的氣味令人不由得心生瑟縮,我低下腦袋抱著東西來到蕨姬花魁的房間——她住在陰面的北側房間裡,這個房間常年見不到什麼陽光,據說是蕨姬花魁自己選的房間。

  越往她的房間方向靠近,走廊裡的客人與四周的動靜便越小,就在我略微放松了些的時候,我撞上了一個人。

  「對不起……」

  抬起臉向那人道歉時,我也看清了他的長相。

  那是個十分年輕而又英俊的青年,微微卷起的短發服帖地吹落在臉頰兩側,紅梅色的眸子深沉晦澀。

  在我們視線相交的時候,他眸中的神色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表情變得難以描述,就像是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一樣。

  ——我令客人不高興了。

  這樣的想法霎時間橫貫在腦海中,我忽然想起了剛來京極屋時三津老板娘對我們說的話。

  「無論如何也不能惹客人生氣。」

  在那個時候,她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但當她教訓我們的時候,一個異常美麗卻又表情倨傲的女人從不遠處走過,仿佛是在回答這個問題一般,她瞥了一眼我們的方向,而後嗤笑了一聲。

  三津老板娘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其他的女孩子們都很識相地沒有說話,於是我也低下了腦袋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但不知為何,我的運氣似乎也總是不大好。

  三津老板娘衝我發火了,並且懲罰我那天晚上沒有晚飯。

  後來是同屋的姐姐給我偷偷留了些吃食,用手帕包著客人給的小點心在我面前打開,讓我趕緊填填肚子。

  「睦月也不用太在意這種事啦,老板娘只是想給你們新來的人一點威懾,她在蕨姬花魁面前可是什麼話都不敢說的,所以為了不讓你們變成下一個蕨姬花魁,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她才會故意挑個人出來懲罰,好讓大家能夠害怕她。」

  已經解釋到這種地步,我立馬明白了原因。

  ——我就是運氣不好,所以才會被特意挑出來懲罰給大家看。

  所以這時候我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吃著她帶來的點心。

  同屋的姐姐坐在我的對面,抱著自己的小腿,將下巴抵在膝蓋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說:「老板娘大概是故意把你挑出來的吧……」

  她的聲音裡似乎帶著某種我不太明白的,大抵是……羨慕一般的情緒?

  她對我說:「我要是能有你這麼漂亮就好了……」

  畢竟是偷偷帶回來的,所以小點心也不多,好在我平時也不太吃東西,所以勉強能夠吃飽。

  在她說出這句話時,我已經吃完了點心,或許是因為覺得她是個好人,所以我詢問她:「為什麼?」

  聞言她有些驚訝,就像是完全沒想到我會回答一樣,新奇地湊到我面前來盯著我看:「你居然會說話麼?我還以為你不會誒……」

  說到這裡時,她又忽然退了回去,在我疑惑的目光中理了理自己的坐姿,對我說:「你還不知道吧?雖然你才剛來,但是已經有人在偷偷預測了哦,你將來也一定能成為蕨姬花魁那種身份的。」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人這麼猜測。

  「你今天也看到了吧,那位蕨姬花魁的樣貌,和她相比起來的話,你其實也不遜色呀,只要稍微努力一點的話……」

  同屋的姐姐對我的期待,卻沒能延續多久,因為在某天早上醒來時,我發現身邊的寢具內已經沒有人了。

  其他人偷偷討論起這件事,她們說:「她是在夜裡和心上人逃跑被發現了,所以被老板娘打死了……」

  這種事情,在她們眼中已經習以為常了。

  但即便如此,和她關系好的女孩子還是落下了眼淚,我不知道是單純為她流的,還是也在恐懼著自己某一天也可能迎來這樣的未來,但於我而言也都沒什麼區別。

  因為我分明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卻也只是覺得——原來是這樣啊。

  在這一刻我已經能夠明白了,我的確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不論在何時,我的情緒都不會有太過強烈的變化,在面對某些事情時的想法也會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這樣的認知盤踞在了我的心中,令我與其他人之間的距離愈發遙遠。

  所以她們才會如此一致地將這種事情推給我,而若是我因為惹惱了客人而被懲罰,必定也不會有任何人為我求情。

  這一次是會被關起來還是不許吃飯呢?

  產生這種疑惑的同時,我也忽然意識到——不會再有人偷偷給我帶來小點心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面前的男人開口了。

  「你……叫什麼名字?」

  他緊緊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聲音的語調不知為何有些怪異。

  但我仍告訴了他:「睦月。」

  以前的名字是源睦月,但被父親賣進之前的店子裡時,老板娘便不再讓我使用姓氏,用她的話來說便是:「你也沒有繼續留著這種東西的必要了,干脆就去掉吧,以後就叫睦月了。」

  因為她說了這樣的話,所以哪怕我在她說出這種話時很想拒絕,也仍是被迫接受了。

  說來也有些奇怪,分明被父親賣進來時也沒什麼感覺,但在老板娘說讓我舍棄姓氏的時候,我卻生出了某種抗拒的心情。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聽到我的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而蕨姬花魁這時候也不知為何拉開了障門,視線觸及我們時倏然睜大了眼睛。

  其實這才是我頭一次近距離又認真地看到她的樣貌,哪怕露出了這樣的表情,也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反而增添了某種奇異的美感。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對我面前的男人說些什麼,卻被他抬手制止了。

  「沒事。」

  我面前的男人開口說著,又將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在他的臉上露出儒雅溫和的笑意,聲音也極為平易近人。

  他同我說:「只是一點小事而已,不用向我道歉。」

  聽到這話我眨了眨眼睛,余光卻忽然瞥見蕨姬花魁面上露出了極其古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般……或許這樣說也不太准確,更像是,她覺得自己在做夢一樣神色恍惚。

  是因為我面前的男人麼?

  這樣疑惑的同時,站在我對面的男人忽然問我為何會在這裡。

  我這時才想起自己的來意,「有人讓我給蕨姬花魁送東西過來……」

  蕨姬花魁這時候的表現是真的比我所知道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平易近人,她從我手裡接過東西,甚至露出了一個堪稱和善的笑容:「這種小事讓侍女們來做不就好了嘛……」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個笑容也有些僵硬。

  似乎有某種奇怪的氛圍在狹窄的走廊裡流轉,蕨姬花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面前的男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向來不擅長處理這種事情,更不明白為什麼蕨姬花魁的客人要在我面前站這麼久,聯想到之前其他人所說的、蕨姬花魁的客人去了別的藝伎那裡之後她生氣的模樣,我便仿佛能夠看到自己的未來了。

  但不知為何,這時蕨姬花魁的表現卻讓我覺得——這一次的情況或許不太一樣。

  在那個男人走後,蕨姬花魁眯起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問我:「那位大人對你說了什麼?」

  我怔了怔,「他……詢問了我的名字。」

  聽到這種回答的蕨姬花魁整張臉幾乎都要擰在一起了,她沉沉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對我說:「你可以走了。」

  沒有責罵也沒有懲罰,在我回到練習的房間時,其余的女孩子們圍在了角落裡竊竊私語。

  我沒有想要聽她們說了些什麼的意圖,也並不想知道她們向我投來的目光究竟代表著什麼,於是又極不熟練地練習著我的三味線。

  思緒似乎飄散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回想起在蕨姬花魁門口撞見的那個男人,我的心底裡忽然生出了某種奇怪的想法——就好像,在什麼其他的地方,我們也曾這般相遇過。

  我抬起臉看見了熟悉的臉,紅梅色的眸子裡倒映著我的身影——在那雙眼睛中的我,大抵是在笑著的。

  因為我是認識他的。

  這種詭譎的熟悉感和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的古怪記憶,哪怕我回到房間之後也仍在困擾著我,躺在寢具內睜著眼睛,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人。

  我們在此前沒有見過面,我是敢這樣肯定的。

  像他那樣的人,如果我在以前便見過他,那無論如何也總該會有些印像——哪怕那樣的印像極為淺薄也一樣。

  可放眼我過去的十六年人生中,不論是哪一個時刻,都從未有過他的身影。

  這種怪異一直伴隨著我入睡,大抵也正是因為這種原因,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得站不住腳,視線內只有掛在黑暗中的燈籠和周圍看不清臉的人群,倏然間身體似乎撞到了某個人,那人扶著我的肩膀,略微將我拉近了身邊。

  他牽著我的手在人潮中走動著,穿著黑色浴衣的背景無端令人心悸。

  哪怕沒有任何證據,我也沒有任何做出判斷的線索,但我就是覺得——我在蕨姬花魁的房門外所遇到的那個人,或許就是夢中身影的主人。

  雖說我沒有實際的證據,但那個人卻似乎也抱著某種奇怪的想法,在第二日我起床後照常來到練習的地方彈奏三味線的時候,忽然有人告訴我——

  「睦月!快去門口看!有客人給你送了禮物過來!」


第68章

  看到那些堆疊在一起的禮物時, 我思考了好一會兒送禮的人究竟是誰。

  按照常理來說,客人們遣人送來禮物之後, 再怎樣也會留下自己的名字——我之前看到過有客人給蕨姬花魁送來禮物, 他們便是那樣做的。

  但現如今為我送來禮物的客人, 卻沒有留下半個名字。

  只有那幾個搬來禮物的佣人開口道:「這是我家主人命我們送來給睦月小姐的。」

  可是當我詢問他們這位出手闊綽的大人是誰之時, 他們卻只說:「主人到時候會親自來拜訪您。」

  留下了這句話的佣人們將禮物也留在了店裡, 那些平日裡與我沒什麼往來的女孩子們紛紛好奇地湊到了我的身邊,詢問我什麼是時候認識了這樣的大人物。

  那些送來的禮物中有華美的衣物、精致的點心以及昂貴的舶來飾品。

  只是稍微打開了幾個盒子,便有人發出了低聲驚嘆。

  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身影,是昨日在蕨姬花魁的房間門口遇到的男人。

  或許……就是他也說不定?

  心底裡忽然升起了怪異的念頭,腦袋竟也開始陣陣發疼,我低頭扶著額角閉上眼睛時,蕨姬花魁和三斤老板娘也一前一後地來到了門口。

  這樣的動靜會驚動她們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更何況今日下著雨, 店裡的客人也比往日要少些。

  可即便如此, 蕨姬花魁一出現,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第一時間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臉色這時候發生了難以描述的變化,眉頭緊蹙的模樣很難不讓人懷疑她在下一刻便會像以往那般, 說出什麼譏諷的話語或是大發雷霆。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維持著那種奇怪的表情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才開口說:「過來我房間一趟。」

  雖然語調有些奇怪, 但言辭仍是命令的口吻。

  我看到有人臉上露出了笑意, 就像是——在幸災樂禍一樣。

  三津老板娘向來不敢對蕨姬花魁的決定提出什麼異議, 因而在我發愣的時候, 便推了推我,小聲道:「還不快去!」

  蕨姬花魁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沒有關門,我站在門口遲疑時,她便開口催促道:「趕緊進來,然後把門關了。」

  按照她說的話做完之後,所面對的便是與她單獨相處的局面。

  只要稍微抬起臉便能看到她的面容,蕨姬花魁一言不發,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想起以往她訓斥其他人的模樣,開口說話的心思也立馬被打消了。

  若是要我來猜想蕨姬花魁的想法,我也只能從方才其他女孩子的表現來進行揣摩,但聯想起她們的神色,無不在告訴我——

  蕨姬花魁很有可能會在我身上發泄怒意。

  因為她從不喜歡有人比她更加張揚,也不喜歡被放在其他人的名字後面。

  但沉默了許久之後的蕨姬花魁,再度開口時卻沒有絲毫要衝我發火的意思。

  她只是詢問我:「你認識那位大人?」

  蕨姬花魁的語氣滿是懷疑,像是難以理解,又像是在質疑一般:「你怎麼可能會認識那位大人……」

  我沒有說話。

  直覺讓我不要說話,但我的直覺恐怕又告訴了我錯誤的方法。

  許久未能得到回答的蕨姬花魁,伸手掐住了我的臉頰。

  她的臉靠得極近,從我的角度也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眼——不管怎麼看,也是極為引人注目的美貌。

  到了這種時候,蕨姬花魁的聲音裡也帶上了幾分不悅,她皺著眉頭提高了些聲音:「我在問你問題,你聽不到嗎?」

  「……對不起。」

  我又下意識說出了這幾個字。

  對於這樣的回答,蕨姬花魁顯然並不滿意,連帶著聲音也拔高了許多:「我又沒讓你道歉,我是在問你那位大人的事情!」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提到對方的名字,只是稱呼他為「那位大人」。

  不知為何,我忽然意識到了這點。

  所以我問她:「您說的那位大人……是昨日從您房裡出來的人麼?」

  聞言蕨姬花魁松開了我的臉頰,視線卻仍是落在我的臉上,滿帶著嫌棄的意味:「不然還有誰?」

  按理來說我應該搖頭的,因為在記憶中並沒有他的存在,但在這個時候,我所做出來的事情卻與想法截然相反。

  我點頭了。

  做出這樣的動作時,不僅是蕨姬花魁,連我自己也愣住了,直到她握著我的肩膀瞪大了眼睛:「你是怎麼認識那位大人的?!」

  我說不出話了。

  蕨姬花魁的惡名並非只是因為她性格惡劣,更是因為,一旦有人令她不高興了,她便會狠狠地懲罰對方。

  京極屋中甚至時常會有因被她打罵而忍受不了折磨自殺的侍女。

  可哪怕現在看起來也極為生氣,蕨姬花魁依舊沒有動手打我,即便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最多只是惡狠狠地瞪著我。

  就像是……在忌憚著什麼一樣。

  我很難不把她的這種反應和她口中的「那位大人」聯系起來,但與此同時也開始迷惑不解——那個人究竟是各種身份,才會令蕨姬花魁有這種反應呢?

  這種問題不管怎麼想也無法自己得出答案,就好像蕨姬花魁無法從我這裡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把我放回去了。

  甚至連責罵也沒有,我又完好無損地回到了大家的視線中。

  禮物已經被三津老板娘讓人搬去我的房間了,住在我鄰近屋子的女孩子們見我回來,紛紛擠進我的房間裡,坐在我身邊笑嘻嘻地對我說:「睦月一個人也不需要這麼多東西的吧?」

  我思考了一下,因為才來到京極屋沒多久,再加上學藝不精尚未接待客人,所以我的房間本就不大。看著堆在那裡幾乎占據了我半個房間的禮物,我點了點頭。

  見狀她們臉上的笑意似乎更盛了,拉著我手搖晃起來:「那分點給我們也是可以的吧?」

  問出這樣的問題之後,她們便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我又點頭了。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她們便從我身邊跑開了,在那堆禮物裡挑了好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抱著自己看上的東西離開。

  我的房間頓時又恢復了空曠與安靜,拉上房門之後略微收拾了一下,才發現她們幾乎把所有看起來更貴的東西都拿走了。

  我並沒有生氣、也沒有要責怪她們的意思,只是覺得沒有任何意義。

  畢竟我也用不上這些。

  被賣進花街的女孩子,極少有能自己贖身離開的,這是我從其他人的聊天中聽來的內容,絕大部分能夠離開這裡的女子,都是依靠客人們的幫助。

  我這時候忽然生出了某個問題——如果我想要離開這裡,也應該依靠客人麼?

  這樣的問題於我而言到底還是遙遠了些,三津老板娘也在夜裡特意過來找了我,詢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她問我何時認識了這麼大方的客人。

  當我將自己在蕨姬花魁的門口遇到那個男人的事情告訴三津老板娘之後,她也露出了極為古怪的表情,望向我的視線令我低下了腦袋。

  「你……」在臨走之前,她對我說:「好自為之吧,畢竟……那可是蕨姬花魁的客人。」

  三津老板娘大抵是最了解蕨姬花魁的人了,可哪怕她也說出了這種話,但蕨姬花魁對我的態度,卻似乎和她說的有些不大一樣。

  蕨姬花魁既沒有特意找我,也沒有對我做任何事,只是當她從我練習三味線的房間路過時,有時會停下腳步嘲諷我兩句。

  諸如「你怎麼會這麼笨手笨腳啊!」以及「這麼簡單的曲子也彈成這個樣子,不如干脆別學了。」之類的話,時常從她嘴裡冒出來。

  我每次都是在她開口時停下手中的動作,低著腦袋等她說完,蕨姬花魁說到自己覺得沒意思之後便會停下,待到她走後,我才能繼續練習。

  只是,在我練好一首曲子之前,那位送來禮物的客人便光顧了店子。

  與初遇時的裝束相仿,他穿著時下極為新潮的襯衫與馬甲,面料做工一看便知道價格不菲,頭上戴著白色的禮帽,在見到我時摘下了帽子。

  「禮物喜歡麼?」

  他的聲音溫和儒雅,面上的笑意也過分隨和,一舉一動矜貴而又體貼。

  正如他說出來的話:「若是不喜歡的話,我下次讓人給你送些其他的來。」

  我搖了搖頭:「不用了。」

  聞言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卻總讓人覺得有種不真切的樣子。

  其實我還沒能到可以正式接待客人的時候,但因為這位客人對三津老板娘指名說要見我,所以老板娘才安排了我們的見面。

  我並不知道他的想法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麼,但在來時我帶上了我的三味線——雖然仍沒有什麼長進。

  這是我在店子裡學到的唯一能夠在客人來時進行表演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聽完這首曲子的,因為在我彈奏完畢,抬起眼睛望向他時,在他的臉上所顯露出的表情,足以令我手足無措。

  「你……」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說:「是今天剛學麼?」

  我搖了搖頭,將懷裡的三味線抱緊了些,局促地開口:「已經學了好幾個月了。」

  不知是我的話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他的神色變得更加奇怪了,而無論如何我也不覺得那樣的表情是在高興。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

  「其他的呢?」

  那位大人詢問我:「你還會其他的樂器麼?」

  我不知道他詢問這個問題的緣由,只知道他這時候的語氣略微發生了變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期待著什麼,面上的神色亦是如此。

  「比如說……」他舉了個例子:「琵琶?」

  聞言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識開始道歉:「對不起……」

  「別和我說這種話!」

  話未說完便被那位大人打斷了,他的語氣在一瞬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臉色也從一開始的溫柔變成了陰沉——我這次,恐怕真的是惹客人生氣了。

  因為我什麼也不會,所以客人覺得不高興了。

  這樣的念頭橫貫在心裡,令我抬不起腦袋。

  本以為那位大人會就此離開,但令我沒想到的是,他扶起了我的腦袋。

  「睦月。」

  喚我名字的聲音低沉喑啞,像是在壓抑著什麼一般,在令人心悸的同時又生出了詭譎的熟悉。

  他同我說:「你只會道歉麼?」

  聞言我愣住了,說出這句話的他,在一瞬間似乎又同某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令我陷入了迷惑之中。

  我們究竟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呢?

  這樣的問題,我忽然很想開口問他。

  但我卻沒能開口。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又談何認識呢?

  雖然很想把腦袋低下來,卻因為對方的手而無法做出這樣的舉動,我抿緊了嘴角,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桎梏著我的腦袋的手忽然松開了。

  我睜開眼睛所看到的,是一張仿佛失魂落魄般的臉。

  分明他臉上的表情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我卻無端覺得他這時有種幾乎要落淚般的感覺,於是不受控制地摸了摸他的臉。

  ——我做出了失禮的舉動。

  倘若是被老板娘知道,我大抵又要被責罵一頓了。

  但那位大人卻沒有拂開我的手,也沒有生氣,反而在沉默片刻之後握住了我的手背。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雖然很想這麼問,但潛意識裡卻有什麼東西制止了我的想法,仿佛在那一刻被/操控了一般,我說出了從未說過的話。

  「因為我覺得,這樣應該能讓您覺得好受些。」

  這不像是我能說出來的話。

  因為我從未有過這麼善解人意的時候,也從未有過如此貼心細致的時候。

  我既不知道該如何同他人搞好關系,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其他人的期待。

  一如昔日母親在臨終前見我最後一面時的擔憂,又如上一個店子的老板娘所做的舉動。

  我從來都理解不了其他人的想法和行為。

  但在某一天,這樣的現實卻隱約發生了某種變化。

  我唯一能理解的,只有一個人。

  所以我詢問了他,「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麼?」

  我同他說:「雖然按理來說我不該問您這樣的問題,但是……您願意告訴我麼?」

  聞言面前的男人睜大了眼睛,紅梅色的眸子清晰地倒映著我的身影,在這時仿佛滿眼都只有我的存在。

  他同我說:「無慘。」

  「無慘?」我輕聲重復了一遍。

  他並沒有生氣,反而像是有些高興一般,連同那雙紅梅色的眸子也柔和下來,眼尾弧度輕柔:「我的名字,是鬼舞辻無慘。」

  我仍稱他為無慘。

  直呼客人的名字是大忌,哪怕是我也一直記得這點,可我面前的這位貴客的反應,卻讓我覺得——他似乎是很樂意聽到這樣的稱呼的。

  因為他非但沒有拒絕或是更正,反而接受得極為迅速,這樣的反應也令我覺得——或許在我不記得了的某個時刻,在那種甚至並不存在於我記憶之中的時刻,我們的確是見過面的。

  所以我詢問了他。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在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個問題之後,無慘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像是在回憶著什麼,又像是在慶幸著什麼一般——

  但他沒有說話。

  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究竟是見過還是沒見過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或許曾經在很多地方都見過,只是你不記得了而已。」

  不知為何,無慘說這句話時的語氣竟無端有種令我想要落淚的感覺——哪怕這句話的意味其實就像是在開玩笑一樣。

  但我卻猛然察覺出了心酸的意味。

  不僅是從他身上,也是從我自己身上——仿佛腦海中還存在著其他的我,而那個我在說:「多麼悲慘啊。」

  我想要反駁那個聲音,但說出來的話卻落入了無慘的耳中。

  我說了:「不是。」

  聞言無慘的神情又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眯了眯眼睛,一言不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開口對我說:「我下次再來吧。」

  我又同他說了對不起。

  而這一次,他卻回答我了。

  「沒關系。」站在障門前的無慘頓住了腳步,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叮囑了一句:「別再說了。」

  這句「別再說了」究竟指的是什麼,我卻忽然理解了。

  ——是不要再對他說對不起的意思。

  這次見面使我產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就像是因為他的到來而獲得了什麼一般,我同其他人說話時也越來越流暢,甚至偶爾還能參與到那些熱鬧的話題中。

  只可惜我的三味線依舊彈得很難聽。

  會願意安安靜靜聽我彈完整首曲子的,也只有無慘一人,距離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大半年的時間,與我差不多時間來到京極屋的女孩子們都開始陸陸續續接待了許多客人,但我卻一直都只有一位客人——

  無慘。

  我並沒有詢問無慘原因,而是去問了三津老板娘,聽到我這般詢問的老板娘神色有些復雜,卻只是告訴我:「你只需要伺候好那位大人就可以了。」

  這樣的反應便能讓我肯定一件事情了——無慘大抵是特意同老板娘說過什麼……或者給了她什麼。

  聽我彈完三味線的無慘,拿出了今日為我帶來的東西。

  我打開盒子之後,看到了裡面安靜地躺著一面琵琶。

  「這是……」

  「送給你的禮物。」無慘解釋道:「或許只是不擅長三味線而已,換一種樂器嘗試一下,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結果也說不定。」

  分明是客人,但無慘卻令我覺得——是他在包容我、照顧我一般。

  他會安靜地聽我彈完整首難聽的曲子,也會為我送來新的樂器,鼓勵我說是三味線的問題。

  一切都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妄感。

  不論是這家京極屋還是我眼前的無慘,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令我覺得——有種異樣的違和感。

  便像是……不該如此。

  和無慘相處的時間越長,這種感覺變越發明顯,尤其是當我抱起那面琵琶,嘗試著進行彈奏的時候——

  沒有區別。

  我沒有學過琵琶,也不知道該怎麼彈奏,在無慘鼓勵般的視線中嘗試著彈奏起來,得到的結果也不如人意。

  還是很難聽——比學過許久的三味線,要難聽上太多了。

  這樣的認知倏然令我繃緊了心弦,但不知為何,在某一時刻心底裡這根弦卻像是忽然斷掉了一般。

  因為無慘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像是失望又像是感到無趣一樣的表情。

  莫大的恐慌不知為何從心底裡升騰而起,在無慘如往常那般對我說今日他要先離開時堆疊到了頂峰,哪怕明明說出來的話同往常沒什麼區別,但我卻覺得——

  不對,有哪裡已經發生區別了。

  「無慘。」

  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忽然叫住了他。

  聽到聲音的無慘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直到我詢問他:「你還會來麼?」

  我發現了有哪裡不對。無慘沒有說他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來了。

  或許也和以往一樣隔上幾天或者十幾天,又或許……再也不回來了。

  後一個念頭令我心生寒意。

  我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以前從未產生過的心情在這短短的相處中堆積在一起,過分直白而又強烈的感情令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希望我再來麼?」

  過了好一會兒,我忽然聽到了這樣的問題。

  而在這種時候,我回答了:「希望。」

  仰望著另一個人背影的感覺令我心生寒意,但與此同時卻又像是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就像是被緊緊扼住了心髒一般,我睜大了眼睛。

  無慘所做的事情……

  似乎帶著某種奇怪的意義。

  有時候我會覺得他溫柔而又體貼,但有時候那些表現卻又令我心生寒意——並非是他的做法有什麼不對,是我的原因。

  在此前便出現在了我夢境中的那個身影,近來變得愈發清晰起來了。

  仿佛是某種記憶的回放一般,那段記憶橫跨了久遠的時間,弓著身體咳嗽著的消瘦背影,以及坐在我對面的挺直了脊背的青年。

  我們曾經歷了許多次相逢與分離,每每從夢境中醒來,都會令我久久無法忘懷。

  無慘沒有說謊。

  他那時所說的那句玩笑一般的話,其實就是實話。

  在我早已不記得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我們曾無數次相逢又離別過。


第69章

  「我會再來的。」

  無慘留下了這樣的話。

  那之後他也的確遵守了承諾, 除了時常光顧京極屋之外,平日裡也會遣人為我送來禮物。

  我分明只是個寂寂無名的普通藝伎, 但無慘的舉動,卻足以令整個京極屋中的其他人都投來注目。

  住在我隔壁房間的女孩子也是和我差不多時間來到京極屋的一員, 其實一開始我們並沒有什麼來往,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發現她來找我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睦月是怎麼讓那位大人喜歡你的呢?「

  在某一日無慘又讓人給我送來禮物之後, 她也來我的房中小坐了片刻。

  語氣中帶著似是艷羨般的意味:「那位客人出手可是真的大方啊……」

  我思考了一下,得到的卻是令自己也迷惑起來的答案:「他……喜歡我麼?」

  我對這種說法產生了懷疑。

  毫無疑問無慘的確出手闊綽, 在我們的相處之中,我也時常會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從沒有任何表現,能說明他是「喜歡」我的。

  在我提出這樣的疑惑之後,隔壁的女孩子笑了起來。

  「你在開什麼玩笑啊, 」她挪到我的身邊對我說:「如果不喜歡你的話,怎麼可能為你花這麼多錢,還特意去吩咐老板娘不要讓你接待其他客人。」

  聽到這樣的話, 我忽然愣住了,下意識重復道:「不要接待其他的客人?」

  「你不知道麼?」她睜大了眼睛, 一副難以相信的樣子:「原來那位客人沒有告訴你?」

  我搖頭了。

  她便解釋道:「雖然你一直都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才藝,但到底也是學了這麼久了, 老板娘也不可能一直讓你就這樣學習下去, 到了該接待客人的時候還是要接待的。反正你就算坐在那裡什麼都不表演, 只是跟客人說說話也會有人願意的吧……」

  我呆呆地聽她說著。

  「但是那位出手闊綽的大人可是直接把你包下來了呢……恐怕再過不久就要帶你離開這裡了吧。」

  說到這裡的時候, 她臉上的笑意已經徹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帶著幾分憂愁的表情:」要是我也能遇上這樣的客人就好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了。

  我沒有說話——但我卻知道這時候應該對她說什麼。

  這樣的感覺奇妙而又陌生,恍惚間令我覺得自己不像自己,可有時候又會覺得,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我也說不定。

  店子裡和臨近房間的女孩子抱有相同想法的人其實不在少數,很少有人會想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但若是要問我的想法,我的腦海中卻只有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

  我既不知道自己想不想離開,也不知道無慘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只知道京極屋中最受矚目的人不該是我才對。

  意識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的頻率甚至隱約追趕上蕨姬花魁,還是因為其他人小聲交談時的話語落入了我的耳中。

  她們說起近來有很多客人指名想要見我,卻都被老板娘婉言拒絕了。

  原因很簡單——是因為無慘。

  我也不知道無慘究竟給了三津老板娘多少錢財,才能讓她拒絕其他送上門來的金錢之後,仍能對我露出和藹的笑意。

  比起蕨姬花魁,她面對我時的笑容反而更加燦爛。

  這時候便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也被大家議論了許久的話題,關於我從蕨姬花魁手中搶走了客人這件事情,哪怕過了好幾個月仍要被她們反反復復地說著。

  她們更多的則是在猜測著我何時會被妒火中燒的蕨姬花魁狠狠教訓。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哪怕過了這麼久,蕨姬花魁也沒有主動來找過我的麻煩,更重要的是,哪怕偶爾在店中相遇了,她也非但沒有顯露出怒意,反而會時常對我做出像是心不甘情不願一樣的打招呼的舉動。

  不僅是我,連店子裡的其他人也看不透她的心思。

  倘若說蕨姬花魁忽然轉變了性格,但她對待其他人時又還是往常那樣的態度,可她在面對我時的異常也是真實的模樣,便不由得令人覺得——只有我是被特殊對待的。

  三津老板娘也曾主動來找過我,詢問我是否和蕨姬花魁有什麼關系,比如是很要好的朋友或是其他的什麼,在我一一否認之後,她便緊皺著眉頭,露出一派沉思的模樣。

  那張臉上的表情似是失望又似頹然。

  我頭一次安慰了她。

  說出這種話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已經完全不是什麼難事了,而三津老板娘也很快反應過來我的舉動,她有些呆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說:「睦月,你和那位客人,又是什麼關系?」

  「正是您所看到的這種關系。」

  我這般回答了。

  聞言老板娘的神色卻變得有些恍惚,她眼神復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詢問道:「那位客人……有沒有和你提過要帶你離開之類的話?」

  我沉默了一下,搖頭了。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話題。

  我應該要離開麼?

  或者換一種想法,我應該希望無慘帶我離開京極屋麼?

  這樣的困惑縈繞在心頭,讓我在無慘再次光顧的時候,也不小心有些走神了。

  「在想什麼?」

  他這般詢問我。

  京極屋是傳統的和式建築,在房間裡擺放著圖案繁瑣艷麗的屏風,夜裡的燭火投落在屏風上,無慘的臉上也染上了燭火的光暈。

  他微微垂下臉來看我,眉眼間半明半暗,紅梅色的眸子卻在昏黃的燭光中愈發明亮。

  我看著這雙眼睛愣了一下,恍惚間又覺得這樣的場景過於熟悉了。

  便如同在其他的什麼時候,我們也曾這樣平靜而又親密地依偎在昏黃的光線裡。

  說來也是有些奇怪的,無慘分明是我唯一的客人,但他卻從未做過什麼過分的舉動,我們之間最為親密的接觸也只是那次我主動觸碰了他的臉頰。

  無慘從來沒有主動對我做過什麼。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忽然便想起了之前鄰屋的女孩子對我說的,無慘喜歡我之類的話。

  我其實很想這樣詢問他本人,但看著他投向我的目光——在那雙眸子裡倒映著的我的面容,滿帶著蒼白與病態。

  這種模樣真的好看麼?

  在我生出這樣的疑惑時,我也曾問過京極屋的其他人。

  「應該也有很多客人會喜歡這種的吧……」有人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之前我接待過的客人就有提起過你哦,他在店裡見過你一眼的,原話是說雖然看起來極為孱弱,但容貌還是沒什麼挑剔的地方呢。」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的情緒其實也沒什麼波動,這也正令我意識到了,其他人的看法如何,似乎也影響不了我多少。

  而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疑惑與擔憂,只是因為一個人。

  我那時候想的是——既然很多人喜歡,那麼無慘呢?

  無慘會喜歡麼?

  大抵是因為真的在意,所以才會在見到他的時候反而完全說不出來這種問題了吧。

  因而我也只是對他說:「我在想,無慘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在思考其他理由的時候,這樣的話脫口而出了。

  無慘聞言安靜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無端帶著些令我心生憐惜的感覺。

  他反問我:「你覺得我對你很好麼?「

  我點頭了。

  雖然不知道無慘是否喜歡我,但毫無疑問,他對我是很好的。

  「因為我給你送了很多禮物,又不讓你接待其他客人?」

  無慘忽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我下意識搖了搖腦袋:「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

  我抿了抿嘴角,對他說:「那些禮物,都分給其他人了。」

  這是實話,每次無慘讓人送來禮物之後,都會有人來探望我,而她們是為了什麼而來我也很清楚。

  正因為我從不會吝嗇將那些禮物分給她們,所以這樣的舉動也變成了習慣一般。

  但無慘皺了皺眉頭:「你不喜歡?」

  我又搖頭:「只是覺得,她們或許比我更需要這些。」

  其實大家並非是想要享受那些,而是希望能早些攢夠贖身的錢,好讓自己早點離開這裡。

  但無慘恐怕理解不了,因為他面上的笑意早就蕩然無存,只有緊蹙的眉頭一直停留在臉上。

  我開口解釋道:「我之所以會覺得無慘對我好,是因為無慘會聽我彈很難聽的三味線,也會聽我彈很難聽的琵琶。就算是店子裡的其他人,和我一起練習的那些女孩子們,她們也不會安安靜靜地聽完的。」

  這樣的回答令無慘愣了一下,面上的神色有些凝滯的跡像,但也只是過了片刻,他又恢復過來,俊秀的面孔上流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又問我。

  我便告訴他:「也因為無慘總會用很溫柔的目光看著我。」

  在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後,無慘竟像是不太敢看我一般移開了視線——大抵是我的錯覺吧,畢竟也只是瞬息的變化。

  某種奇怪的氣氛開始在安靜的和室內流轉著,過了好一會兒,無慘忽然又開口道:「過幾日會有煙花,要去看麼?」

  我眨了眨眼睛,略有些遲疑地開口:「你要帶我出去麼?」

  雖然一直以來都在給我送禮物並且時常光顧京極屋,但提出要帶我出去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發生。

  在我不由得有些驚詫的時候,他點了點頭:「我會去和老板娘說的。」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

  約定好的一起出去看煙花的那日來臨之前,無慘讓人為我送來了浴衣。

  是一件櫻色的印花浴衣。

  煙花是在晚上才會開始,無慘光顧店子的時間也總是在晚上,雖說經常遣人來送東西的時候是白天,但他本人卻只會出現在夜裡。

  令人不由得覺得,無慘就像是格外喜歡夜晚一般。

  正如現在。

  我跟在無慘的身邊同他一起走在街道上,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讓我覺得有些不太能適應,像是看到了我的局促一般,他握住了我的手。

  腦海中的記憶與現在的景像重疊,站在我身邊的無慘也是留存在我記憶中的無慘。

  忽然生出這種奇怪念頭的同時,我下意識盯著無慘的手看了許久。

  他今日沒有穿往常的襯衫和馬甲,而是換上了一件黑色的浴衣——就像是在刻意迎合我一般。

  這樣的認知令我心生喜悅,但又開始思考起他做出這種舉動的原因。

  「是喜歡麼?」

  這樣的話脫口而出了。

  雖然周圍極其熱鬧,而我的聲音又很小,但無慘似乎還是聽到了這句話,因為他回過臉來看我了。

  「什麼?」

  我沒有回避,也沒有移開臉,只是這樣看著他。

  這時候我們也已經來到了放煙花的河邊,無慘牽著我的手站在人群之中,目光緊緊地落在我的身上,沒有多說什麼,卻是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了什麼東西。

  ——是一個木制的長型小盒子。

  就像是……裝著什麼首飾一樣。

  我忽然生出了這樣的猜測。

  而他打開盒子之後,我所看到的東西也肯定了我的猜測。

  在那裡面安靜地躺著一支發簪。

  樣式並非是時下流行的,甚至哪怕是在通紅的燈光之下,也能看出來這並非是什麼新物件。

  時間在那上面留下的痕跡極為明顯,顯眼到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是……」

  在我疑惑他為何會拿出這樣的東西時,無慘忽然將那支發簪取出來,插/進了我的發髻之中。

  他捧著我的臉,目光像是穿過了許久的時光,從那些久遠的過去抵達了如今,所帶來的是蔓延了我也不知道多少年的沉默與孤獨。

  「睦月。」他用低低的聲音喚著我,忽然低下了腦袋。

  涼薄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唇齒交纏時所感受到的,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

  這是我們第一次親吻。

  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

  ——*——

  在我回到京極屋之後,夜裡准備睡下的時候,我取下了頭上的發簪。

  在屋子裡更加明亮些的燈火下才能更加清晰地看清楚發簪的模樣——這和無慘之前送給我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

  以往他也總會送我禮物,但那些禮物都是嶄新的,大抵是讓人買好之後便立馬送來的禮物。

  可這支發簪不一樣。

  這是無慘從懷裡拿出來的,上面滿帶著歲月留下的痕跡,就像是被人珍藏了許久,甚至是把玩了許久卻依舊因主人的愛惜而完好無損。

  這個禮物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我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既然這樣的話,那是不是也就正是說明了,我在無慘心目中的地位其實比我想像中還要重要些,所以他才會把這種於他而言真正「珍貴」的禮物送給我?

  這樣的疑惑,我並沒有去問任何人。

  因為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了,其他人的說法如何,於我而言並沒有任何參考的價值了。

  只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來就可以了。

  這樣的念頭在心底裡油然而生。

  並且在聽到了京極屋的女孩子們談論著某件事情時,令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我現在已經不再去專門練習的房間裡練習三味線了,大抵也是因為無慘的緣故,三津老板娘給我換了一個大房間,不僅可以用來擺放那些他送來的禮物,也足以讓我練習三味線而不被人打擾了。

  但在我因練習了許久而打算出去走一走的時候,有人叫住了我。

  「睦月,今天有巡警要過來,你要一起去看看麼?」

  對方詢問我這樣的問題時,我先是微微一怔,畢竟我從不接待除無慘之外的其他客人,而對方顯然也意識到了我的茫然,便主動同我解釋道:「你不知道麼?在花街裡流傳的一種習俗。」

  我搖搖頭:「什麼習俗?」

  聞言她看了看周圍,才像是要說什麼小秘密一樣湊到我面前,開口道:「就是留住客人的方法啊,向客人表示自己的愛意,往往會把自己的小指頭砍下來送給客人。」

  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心底裡忽然湧出了什麼怪異的念頭。

  「別害怕嘛,不是要你真的把手指頭砍下來啦,以前斬首右衛門還存在的時候,他們家的人來照顧生意時就會把最近斬首的犯人們的小指也帶過來賣給藝伎們。現在雖然沒有斬首右衛門了,但是巡警們也能拿到犯人的小指頭……」

  在她解釋完之後,我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要去買麼?」

  我問她。

  她點點頭說:「最近有位客人一直都來照顧我的生意呢,而且看起來也很喜歡我的樣子,要是多把握一下或許可以依靠他離開這裡也說不定……睦月真的不去看看麼,你那位客人的話……」她說到這裡,又嘆了口氣:「你不去好像也確實沒什麼關系,反正你那位客人已經那麼在意你了,有沒有這種東西都還是會喜歡你吧。」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不論是在店子裡的藝伎們眼裡,還是在其他客人的眼裡,無慘大抵都是極其喜歡我的。

  ——但他從未親口對我說過。

  哪怕在那個時候,在他主動親吻了我的時候,他也沒有對我說過半句——我喜歡你。這樣的話。

  或許仍是不夠。

  因為不夠喜歡我,所以才不會說出口,只是於他而言錢財並不重要,所以他才會毫不吝嗇地為我送來大量昂貴的禮物,卻從不願意給我一句話,也從未對我說過要帶我離開。

  因為我在他心目中還不夠重要麼?

  這樣的念頭生出的瞬間,便也在同一時刻生出了某種想法。

  我回絕了來找我的人的好意,告訴她我並不需要去巡警那裡買來指頭。而是回到了房間,從自己的櫃子裡取出了一把匕首。

  這也是上一家店子的老板娘送給我的——和那套極為繁瑣華麗的和服放在了一起。

  我那時尚且不知道這把匕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但現如今向來,恐怕早在那個時候,老板娘便是想暗示我這一種做法吧。

  只不過,若是我一直都像以前那樣,既不和別人往來也不去理解別人的想法,那恐怕我也不會有以這種方式用到匕首的一天。

  夜裡的燈光有些昏暗,但那把匕首上的鋒芒卻極為凜冽。

  我將自己的手掌放在矮桌上,燭台就在我的手邊。

  在略帶著橘色的燭火中所見到的景像,是纖細而又沒什麼肉感的手指,以前也有人說過這雙手很漂亮——令人意外的是,那個人是蕨姬花魁。

  那時候的她從門口路過,見到我又在彈奏三味線,便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我也是好一會兒之後才發現了她的存在。

  我後來更換的房間也離大廳遠了許多,白天的時候甚至聽不到什麼吵鬧的聲音,正因如此,蕨姬花魁那出人意料的舉動才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知道她走進了我的房間,在我面前坐下之後,從我手中奪過了我的三味線。

  「還是讓我來給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三味線吧。」

  她用倨傲的神色和語氣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於是我坐在她的對面,頭一次見到了她彈奏三味線時的模樣。

  不得不說蕨姬花魁的技藝遠比我要精湛得多,所以彈奏出來的感覺也與我截然不同,在我的手中時斷時續的曲子,在她的手中卻是極為流暢地流瀉出來。

  只可惜我也不太有欣賞的天賦,所以完全聽不出裡面蘊含著什麼樣的感情。

  而蕨姬花魁大抵也看懂了我的懵懂,瞥了我一眼之後頗為不屑地開口道:「這雙漂亮的手長在你身上還真是浪費了啊,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好。」

  不對。

  我現在就可以反駁她了。

  這雙漂亮的手,長在我的身上並沒有浪費了,不僅如此,它現在就要發揮出作用來了。

  心底裡既沒有猶豫也沒有掙扎,所以匕首落下的動作同樣很干脆。

  ——我斬下了自己的小指。


第70章

  有血液濺入了眼睛, 令我不由得閉了閉眼,視線因此變得模糊不清。

  我想, 我這時的表情必定極為扭曲猙獰。

  從指根輸送過來的只有陣陣疼痛,連帶著手掌也有些痙攣,血液從斷口處汨汨湧出,流失的血液導致頭腦逐漸昏沉。

  在某種寒意湧上的同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沒什麼關聯的事情——似乎冬天就要來了。

  奇異的心情湧上心頭,其中夾雜著的卻並非欣喜或是期待, 而是某種……近乎慌亂般的無措。

  就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才好。

  但這樣的感覺,卻並非是為即將到來的冬天產生的。只有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真正令我產生這種想法的, 是在那寒冷的冬天過後,所要迎來的春天才對。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頭腦似乎也變得不太清醒了——大抵是因為沒有任何准備的緣故,手指根部的斷口絲毫沒有要停下湧出血液的意思。

  濃稠的血色侵染了整張矮桌, 蔓延而下滴落在藺草編成的榻榻米上,我的衣角也被染上了深沉的暗色, 此刻我所置身之處, 便如同曾經所聽的物語中那些凄厲慘烈的景像。

  第一個發現我的人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發現的——畢竟我的障門早已緊閉, 而血腥味應該也還不足以傳到門外的走廊去。

  但我的障門忽然被人拉開來了, 那個女孩子衝到我的面前, 捏緊了我的手掌——是在為我止血。

  她奪走了我手中的匕首,語氣強勢地讓我用自己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捏緊她所按著的位置, 又對我說:「你先等我一下, 我去外面給你找止血的東西。」

  我忽然愣住了, 下意識按照她說的做法做完之後,未過片刻,她便帶著干淨的布料和一個小瓶子回到了我的房間。

  在花街這種地方,藥物其實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但她卻能隨便拿出來……

  我沒什麼表情變化,沉默地看著她為我包扎好傷口,「你是誰?」

  坐在我對面的女孩子看起來年齡比我稍大些,面上的神色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健康感,不僅如此,她還有一雙眼神堅定的眸子。

  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雛鶴,」她說:「我叫雛鶴,是這幾天才來京極屋的新人。」

  說出這種話的同時,她也看到了我房中的景像,大抵是意識到了什麼,她詢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在問我——為什麼要對自己做這種事情。

  其實很少有人詢問我這種關於我自身想法的問題,尤其是店子裡的人,她們絕大多數只會詢問我如何才能讓她們的客人們也像無慘一樣出手大方,亦或是如何才能找到像無慘這樣的客人。

  所以在雛鶴這般詢問我的時候,我思考了好一會兒。

  「我要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的手掌殘留了包扎後的血跡,矮桌上安靜地躺著那根小指——以蒼白而又纖細的模樣浸在發黑的血泊中,無端透著幾分可怖與詭譎。

  聞言雛鶴皺起了眉頭,大抵是無法理解吧。她是新來的,不知道這種事情背後的意義也很正常。

  所以我給她解釋了,就像其他人告訴我一樣,我也把這種做法告訴了雛鶴。

  「用這種方式來向客人表達愛意?」

  她緊緊地皺著眉頭,似是難以理解,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擠出來什麼:「太荒唐了。」

  我盯著矮桌上的那根手指,不知怎的竟附和了她的話:「是啊,太荒唐了。」

  但我卻不是在說我現在的這種做法,而是在評價自己的想法。

  我想起了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念頭斬下這根手指的——是因為希望無慘能夠喜歡我,也是希望能夠借此詢問他,我在他心目中究竟算是什麼。

  這樣的想法本身就足夠荒唐了。

  但雛鶴並不知道我具體在想些什麼,所以她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起身出門,向路過的侍女要了一盆水和一塊布,在接過她遞給我的東西時,她睜大了眼睛:「您的手……」

  我提了提嘴角,露出來的是淺淺的笑意:」已經包扎過了,不用擔心。「

  矮桌上的血液沒法徹底擦干淨,滴落在榻榻米上的血跡更是已經滲入了縫隙之中,根本沒有全部弄出來的可能性。

  但我還是擦拭了很久,直到障門再次被人拉開。

  這一次來的是三津老板娘。

  她沒有像雛鶴那樣一進來便直接衝到我面前,而是站在我的身後,看著我擦拭著血跡的舉動持續了許久,才開口道:「已經擦不掉了。」

  她對我說:「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肯定會留下痕跡,再怎麼努力挽回,結果也是一樣的。」

  我沒有開口,只是忽然有種感覺,感覺她所評價的,其實並不是我正在擦拭血跡的這一舉動。

  於是我抬起臉看著她的表情,「挽回什麼呢?」

  聞言老板娘皺了皺眉頭,「客人的想法並不會因為你的一根手指頭發生什麼改變,他們喜歡你的時候,不管你怎樣他們都會覺得喜歡,想要用這種方式挽回客人的心是不可能的。」

  我忽然笑了。

  「原來您是這樣想的啊……」

  並非是這樣的。我在心底裡反駁了她。

  「別再擦了,我待會兒讓人來給你換掉。」

  老板娘將我拉起來,「現在先去上藥。」

  「不用了,」我掙脫了她的桎梏,告訴她:「我已經上了藥了。」

  老板娘雖有些疑惑我是哪裡來的藥物和包扎的紗布,但在抬起我的手看了看之後,也沒再多說什麼了。

  「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她留下了這樣的話。

  ——*——

  我從櫃子裡找出了大小合適的木盒,將那根仍帶著血跡的手指裝進了盒子裡,並且在第二天無慘遣人送來禮物的時候,打算讓那些人將這個盒子帶給無慘。

  但他們卻拒絕了我的請求,並讓我親自將禮物交給無慘。

  「能夠收到您的回禮,主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留下這句話的侍從們,又像往常那般,沒有任何逗留地離開了京極屋。

  在當天夜裡,無慘光顧了我的房間。

  我們面對著坐在和室內,老板娘早已讓人將我房中的榻榻米和矮桌都換成了新的,不僅如此,連同屋中的屏風也一並換走了。

  那面有著我看不懂的繁瑣花紋的屏風,被換成了一面黑底金紋,繡著浮世繪水紋的新屏風。

  進門之後的無慘,他的視線從始至終都在我的手上流轉——哪怕我將手掌藏在了寬大的衣袖中,他也仿佛是早就察覺了什麼一般,緊緊地注視著我的衣袖。

  「我聽說你有東西要給我?」

  無慘開口道。

  他的聲線與往常有著極大的區別,低低地帶著靡麗的頹淡,卻又像是在壓抑著什麼一般,幾乎要與昏暗的燈色融為一體。

  那個盒子就在我的手中,被我用寬大的衣袖遮擋起來了。

  在無慘那雙暗紅色眸子的注視之下,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掌,將那個盒子放在了我們中間的矮桌上,然後按著盒面將木盒推向了他。

  他沒有伸手接過,也沒有立刻打開,而是輕聲詢問道:「裡面是什麼?」

  分明是在提問,卻沒有聽出半分疑惑的感覺。

  「是我想要送給你的東西。」

  我同他說:「無慘,打開來看看吧。」

  聞言他沒再保持靜止不動的狀態了,卻也沒有拿起盒子,而是直接將蓋子翻開,將裡面的東西暴/露在我們的視線中。

  盯著那根因不再有血液循環而變得慘白的手指,無慘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聽到了一種說法。」我輕聲道:「在花街裡有一種做法,女子們會將自己的小指斬下送給恩客,要是按照這種說法的話,我只有無慘一個客人,所以只需要斬下一根手指就好了。」

  聞言無慘終於抬起了臉,那張本該盛著儒雅與溫柔的臉,此刻卻是面無表情,仿佛擠壓著黑雲隨時都要落下陣雨的模樣。

  因燈光的作用而多帶上了幾分陰影的面龐,恍惚間竟令我覺得,這時候他眼中的眸色,竟比我斬下自己手指時流出的血液更加濃稠。

  「我是你的恩客麼?」

  他忽然問出了這種問題。

  聞言我搖頭了,沒有絲毫猶豫,「我並不覺得無慘是我的恩客。」

  做出這種判斷、產生這種想法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無慘並非是想要用錢來從我身上買走什麼。」

  這一點我是後來才想明白了。

  之前是因為這種問題太過復雜想不明白,後來是因為……逐漸能夠理解他人的想法了。

  倘若是為了從我這裡買走什麼,他也沒必要用這樣的方式和我相處。

  「所以在你看來,我究竟算是什麼?」

  問出這種問題的無慘,重重地將盒子蓋上了,他的手掌按在盒面上,那上面有青筋凸起。

  似乎是因見到了這種東西而產生的變化。

  但是,「這是我想問的問題才對。」

  我同他說:「我才想要問無慘,在無慘的心目中,我究竟算是什麼呢?」

  他微怔了一下,沒有回答。

  「是玩物麼?是消遣麼?是可有可無的、隨便換一個什麼人來都可以替代的……」麼?

  「不是!」

  在我的話說完之前,無慘打斷了我,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不是。」

  我將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從那只手上傳來的溫度,是比常年生病的我更加冰冷的溫度。

  「那我是什麼?」

  我又問了這個問題。

  這一次,無慘並沒有沉默了,他同我說:「源睦月。」

  「你是源睦月。」

  他的聲音氤氳在黑沉的空氣中,過分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將我包裹,這個幾乎要被我自己都遺忘的名字,此刻卻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被說了出來。

  ——這是京極屋的老板娘三津都不知道的名字。

  自從上一家店子的老板娘將我的姓氏去掉之後,便再也沒有人知曉,我真正的名字其實是源睦月才對。

  無慘是從哪裡得知了這個名字我並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在說出這個名字時眼中認真的眸色,足以令我為之動容。

  我忽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但我真正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卻是一個笑容。

  「我喜歡無慘。」

  這樣的話脫口而出了。

  我直起了身體,撐著矮桌傾向了無慘的方向,額頭抵上了他的額頭,皮膚接觸時帶來的涼意似乎令頭腦也變得更加清晰了,於是我閉上了眼睛,在他的唇角落下了親吻。

  只是個很輕柔的吻,在觸碰到之後便打算分開,卻因為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而導致動作發生了變化。

  ——我和無慘之間的距離更近了。

  矮桌不知何時已經被移開,無慘將我擁在懷中,猛烈的親吻落下的同時,我們之間的距離也愈發縮緊。

  我抱住了他的背部,手掌能夠感受到他脊骨,嶙峋得仿佛是處於某種極為虛弱的狀態一般。

  唇齒交纏間染上了彼此的氣息,分明應該是個極為親密的動作,但我卻無端覺得,無慘這時候似乎並沒有感到高興。

  正如我一般。

  我們擁抱著彼此,身體沒有一絲一毫的距離,唇齒纏綿著能夠清晰地感知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之間,卻仿佛有什麼巨大的隔閡一般,無端令人生出了幾分悲哀。

  我依偎在無慘的懷裡,將手掌放在他的胸口,在我的掌心下方是跳動著的心髒,感受到這樣的振動幅度,我忽然便明白了什麼。

  ——無慘,或許並非是人類。

  為何會生出這種想法自己也很難說出具體原因,但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告知,這樣的念頭升起之後所迎來的也只有肯定與附和,因為無慘的表現的確有很多可以追尋的痕跡。

  他從不會在太陽底下出現。

  他的身上時常帶著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在他的眼睛裡,那雙本該是圓圓的瞳孔,在某些時候竟會像是蛇類般豎起。

  正如他那冰冷而又蒼白的皮膚,便正如那些蟄伏著的安靜卻又危險的生物。

  無慘說要帶我離開這裡。

  離開京極屋,去他為我准備的新的住所。

  「我們會天長地久的。」

  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又縮緊了幾分,冰冷的吻落在我的額頭,牽起我的手掌貼在自己的嘴角,在那殘缺的手背上落下滿帶著涼意的親吻。

  「因為你是源睦月。」

  仿佛是在給我解釋一般,無慘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個名字便如同什麼奇妙的咒一般,令我們再次相遇的同時,也令我們結下了約定。

  空氣裡流淌著的,也是滿滿的寒意。

  我忽然間意識到:「冬天來了麼?」

  聽到這話的無慘身體僵硬了一下,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樣,身體下意識也給出了反應。

  「是啊,冬天已經來了。」

  在這樣回答的同時,無慘忽然同我說:「我們結婚吧。」

  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征兆,這樣的話便像是脫口而出般從他的嘴裡冒了出來,而後落入了我的耳中。

  我答應了。

  不知道他是怎麼和三津老板娘說的,或許其他人都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來了好多同我告別的人。

  「真好啊……」

  有人看著我的手掌,流露出了艷羨的目光。

  而在以前,她們流露出這種目光之時,往往都是在看著我的臉。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變化也很簡單,因為京極屋裡流傳的說法是——因為我斬下了自己的小指送給無慘,所以令他深受感動,並決定要為我贖身。

  是一位客人所能給予的,最大程度的幫助了。

  但實際上,無慘卻並非只是想為我贖身。

  「我要和他結婚了。」

  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忽然告訴了其他人。

  大抵是想要將這份難得的幸福感分享出來,讓大家都看到,所以才會當著她們的面把這件事告訴她們吧。

  聞言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結婚?!」

  她們的想法究竟如何,我其實並不在意,在說出來之後我也意識到了,我並不是想要得到她們的祝福——只是單純的想要讓更多人知曉罷了。

  她們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麼我也能聽得太清楚,在京極屋中的最後一天夜裡,有人走進了我的房間。

  是蕨姬花魁。

  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她了,也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到她口中那些刻薄的話,但抬起臉所看到的蕨姬花魁,卻並非是往常那般。

  她同我說:「我已經聽說了,你要嫁給那位大人的事情,京極屋裡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坐在榻榻米上,將手掌放在自己的腿上,安靜地看著她。

  「我想不明白,」她忽然露出了極為困惑的神色:「為什麼那位大人會願意娶你。」

  事實上,我會覺得無慘並非人類也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他在我面前所說的名字,和其他人喚他的名字,是不一樣的。

  他告訴我的是「鬼舞辻無慘」,而其他人則是管他叫「月彥」。

  「大抵是因為,我是源睦月吧。」

  我思考了片刻之後,給了她這樣的回答。

  聞言蕨姬花魁露出了更加迷茫的神色,像是又想同我說些什麼,可在這種時候,卻忽然有人從窗戶跳了進來。

  是一個有著白橡發色的青年。

  而在那頭白橡色的頭發上,卻有著一灘血潑般的紅色痕跡。他的臉上掛著輕松的笑意,像是完全不覺得在夜裡從窗戶跳進別人的房間是什麼錯誤的事情一般。

  「原來墮姬你不是在自己的房間啊,難怪感覺你身邊還有其他人的氣息,本來還以為是……」青年睜著圓圓的眼睛說著,接下來的話忽然便卡住了。

  「……墮姬?」

  我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又看向蕨姬花魁。

  她臉上的神色也被驚訝所取代,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像是在擔憂著什麼的意味,看著我的眼神令我覺得是在思考要如何將我滅口。

  雖然這樣的猜想似乎有些危險,但以蕨姬花魁平時的脾性來說,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我們三個人都沉默了,於是房間裡便呈現出一種極為怪異的氛圍,誰都想要開口,但誰也沒有開口。

  先打破這種沉默的是蕨姬花魁,她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看著那個青年說道:「雖然我知曉您很想見我,但這種事情,還是從正門進來找我更好些吧。」

  ——太明顯了。

  蕨姬花魁在試圖用眼神暗示那個青年什麼。

  很顯然蕨姬花魁也並非是什麼聰敏的女子,所以這樣的神色,哪怕是我也能夠看出來,更不要說那個從窗戶跳進來的青年了。

  但他卻沒有將視線放在蕨姬花魁身上,而是直接走近了我們,夜裡的燈光不足以照亮遠處的景像,走近之後我才發現,他竟有著一雙奇異的虹色眸子。

  那裡面流轉著的是綺麗炫目的光澤,幾乎是在瞬間便徹底抓住了我的視線。

  青年在我面前蹲下身來,他的手裡握著金色的扇子,扇面已經被打開了,材質特殊的扇面上刻著蓮花的紋路。

  「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你呢。」

  有著彩虹般眸子的青年忽然笑著開口道:「你的名字是什麼呢?」

  我沒有說話。

  「不可以告訴我麼?」他的表情變化極快,見我沉默便露出了幾分失落的神色,連同說話的語氣也染上了幾分可惜。

  但只是瞬息,他又抬起了眸子,綺麗的眸色哪怕是夜色也無法掩蓋:「我來猜一猜吧……」

  這樣說著的青年,在蕨姬花魁開口的瞬間,也開口道:「是睦月麼?」

  「童磨大人!」

  蕨姬花魁的聲音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叫喊了。

  但他說出這個名字之後,我們也都愣住了——我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著彩色眼眸的客人光顧了京極屋。

  我的名字已經擴大到周圍的人都能夠聽說了麼?

  在我這般疑惑的時候,他卻又開口了,說出來的是我的全名:「源睦月。」

  我眨了眨眼睛:「……你認識我麼?」

  我的姓氏,是連一起在京極屋待了一年多的蕨姬花魁都不知道的東西。

  聞言青年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極為燦爛,干淨純粹得不帶一絲陰霾,就像是在高興著什麼一般:「我當然認識睦月呀,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面了哦。」

  面對說出這種話的青年,我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大抵是因為在同他見面的時候我過於年幼了,所以才忘記了我們曾經的相識——但同時又開始感慨起來他的好記性。

  過了那麼多年,也還是記得麼?


第71章

  從我房中的窗戶跳進來找蕨姬花魁的青年, 告知了我他的名字是童磨。

  「童磨?」

  我輕聲重復了這個名字,看到他竟流露出了仿佛期待般的神色。就像是……在期待著我能想起來什麼一樣。

  但人遺憾的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關於這個名字,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熟悉感。

  童磨大抵也是明白了這點, 所以才會問我:「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麼?」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對不起。」

  因為想不起來, 也不覺得熟悉,所以只能這樣回答他。

  他面上的遺憾與失落消失得極快, 以至於讓人不由得懷疑起這樣的情緒是否真實存在於他的身上, 亦或者一切都是裝模作樣的表像罷了。

  一開口明明是在喊著「墮姬」的青年, 這時候卻完全沒有將注意力放在蕨姬花魁身上了, 在空隙間我瞥了瞥蕨姬花魁的臉色,那雙艷麗的面孔上布滿陰沉。

  「童磨大人。」她開口了:「您如果有什麼事情找我,那就直接去我的房間吧, 還是不要在這裡……」

  話未說完, 童磨便接了話頭:「雖然一開始的確是想要找墮姬的, 但是看到了睦月之後, 還是想和睦月多說說話呢~」

  他笑起來的模樣天真而又無憂無慮,露出尖尖的虎牙, 分明已經是青年的模樣,身上卻仍帶著屬於少年的稚氣單純。

  而那雙璀璨的彩虹色的眸子裡, 更是盛滿了足以惑人心神的粼粼波光。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略有些局促地別了別臉。

  就在這種時候, 蕨姬花魁開口道:「但她是那位大人的看上的人。」

  聞言童磨將視線投向了她, 面上的笑意絲毫未減, 「這樣啊,原來睦月已經和那位大人見面了呀。」

  說出這種話的童磨,仿佛對這件事情早有預知一般。

  我不由得開始疑惑起來,對我與他們的相識生出了茫然。若說是無慘的話,畢竟我是覺得熟悉的,可童磨這邊……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樣的疑惑恐怕也只能一直放在心裡——不要去問。我忽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那種事情,知道或是不知道,大抵也是沒什麼區別的吧。

  但童磨或許並非這樣想,所以他才會繼續留在這裡,並且同我開口道:「睦月和那位大人相處得很好麼?」

  我下意識點了點頭,手掌不由得覆上了自己殘缺的手背。

  這一舉動顯然被他看到了,童磨的眸子似乎暗下了幾分,連同面上的表情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是怎麼弄的呢?」

  他問起了原因。

  我沒有說話,解釋的人是蕨姬花魁,她的語氣直白而又傲慢,言辭間帶著某種警告的意味。就像是在對童磨說——不要再試圖靠近了。

  對於蕨姬花魁而言,或許無慘並非是她的客人。

  我忽然意識到了這點,因為她現在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敬畏著無慘一般。

  不知道是否是蕨姬花魁的話起了作用,童磨真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的視線在我們之間流轉著,過了片刻才開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呀,墮姬。」

  童磨托著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致般開口:「那位大人是知道的哦,我和睦月之間的事情,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聽到這話,我微微睜大了眼睛:「我們……之間的事情?」

  我和童磨之間,有什麼事情呢?

  什麼也想不起來。

  但他的想法卻與我不同,因為他對我說:「很久之前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過的吧?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因為遇到我的時候實在太過悲慘了,所以我救了她……」

  說到這裡的時候,蕨姬花魁的視線有如實質般狠狠地剜向了他。

  我忽然生出了某種想法,「那個女孩子……是蕨姬花魁麼?」

  他笑了起來,卻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說:「睦月現在覺得幸福麼?」

  這樣的問題令我忽然怔住了,我既不明白他同我說那些話的原因,也不明白他為何要這般詢問我,分明在我眼裡我們素不相識,但他卻露出一副熟識的模樣,同我說著我沒有絲毫印像的事情。

  但若是問我現在是否幸福,那我的回答——

  「是的。」

  我同他說:「是幸福的。」

  因為我要和無慘結婚了,我所愛的人也同樣愛著我,一切都是有回應的,一切都是有結果的。

  聞言他卻仿佛不解一般開口:「為什麼會覺得幸福呢?」

  那一刻他不像是在看我,而是在透過我,透過他的記憶,看著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的那個人。

  是因為將我認成了什麼其他的人麼?

  產生這種疑惑的同時,我給了他回答:「因為有人愛著我。」

  這樣的答案令童磨露出了怔愣的神色,像是完全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一般,怔愣的表情在他的面孔上停留了許久,才轉而被另一種不解所取代。

  「因為有人愛著你,所以就幸福了麼?」

  他這般詢問著,卻說:「所以於你而言,比活下去更加重要的東西、更加吸引人的東西,就是這個麼?」

  這句話倏然令我繃緊了心弦,雖然在此前我一直覺得童磨給我的感覺只有陌生,但當他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卻忽然產生了詭譎的熟悉感。就像是在曾經的什麼時候,這樣的話也曾從誰的口中說出過。

  但那個人不是童磨。

  絕對不是他。

  大抵是我面上的恍惚太甚,所以童磨也保持著安靜等我回過神來,視線再次對上那雙虹色眸子的時候,我點了點頭。

  童磨沒有說話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能理解,在那張本該無憂無慮的面孔上所留滯著的,是某種類似沉思的嚴肅感。

  當他准備和蕨姬花魁一起離開我房間的時候,忽然又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睦月,」他回過身來,忽然又回到了我的面前,虹色的眸子離得極近,令我倏然有種緊張感湧上心頭。

  這時候的童磨,他眼中的困惑足以令我也清楚地明白——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困擾著他。

  那樣的困擾延續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早已不記得的時光中,那些我們曾經相識的歲月裡,便已經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跡。

  「我還是想要問你。」童磨輕聲開口道:「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給出答案的吧。」

  他這時候的表情很平靜,臉上浮誇的神色被悉數收斂,從那張臉上,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了。

  但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同我說:「什麼是愛呢?」

  虹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便像是將一個問題延續了許久,穿過時光的隔閡,仍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了。

  我思考了很久,也想到了很多,某些奇怪的模糊記憶在心底裡浮現出來,於是我告訴他:「大抵便是將另一個人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無論怎樣也想要留在他的身邊,哪怕為了他付出一切又改變一切,也絲毫不會後悔……這樣的感情,就可以被稱之為\'愛\'了吧。」

  聽到這話的童磨安靜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應了一聲:「這樣啊。」

  他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倏然握住了我的手,從他的手指所傳遞而來的溫度其實極為熟悉,因為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我也感受到了這樣的溫度。

  那是不屬於人類的冰冷。

  做出了這種令人深感意外的舉動的童磨,在我面前緩緩開口道:「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

  說完這話的時候,他忽然笑了起來,又像是變回了那副無憂無慮的樣子:「那是我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父親和母親因為一些意外離我而去,於是我被處理這件事情的官員暫時帶回了家中,他的家裡也有一個比我稍大些的女孩……那是他的女兒。」

  不知為何,從童磨口中聽到這個故事的我,腦海中所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視角。

  我看到了年幼的童磨站在某個男人的身邊,在他那尚且稚嫩的面孔上掛著的是乖巧懂事的表情,仿佛是在討好著什麼一般,睜著圓圓的眼睛露出笑容。

  這是……誰的記憶?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童磨繼續說道:「那位小姐是個很溫柔的人呢,不僅會抱著我一起去看月亮,也會在暖和的房間裡給我講故事,教我識字,握著我的手對我露出親切的笑容……」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又停頓了一下。

  「你在顫抖。」

  並非是疑問,他的語氣極為肯定,「是因為想起了什麼嗎?」

  我這時才意識到,被童磨握著的手,竟也開始發冷了。

  某些仿佛並不屬於我的東西在頃刻間從四面八方湧來,幾乎要讓我喘不過氣。

  我沒有抬起眼睛來看童磨,只是低著腦袋沉默不語。

  「我後來又見到了她。」

  童磨牽起了我的手,將自己的下巴搭在我的手背上,「我可是一眼就認出她了呢,哪怕她什麼都已經忘記了,不論是我還是我們曾經認識這件事情,她全部都已經忘記了。」

  說出這種話的童磨,無端令我覺得——

  好可憐。

  沉溺於那些早已不存在的東西,才是最令人悲哀的事情。

  可與此同時,另一種並非是對他產生的情緒也在腦海中湧現出來,令我不由得抿了抿唇角。

  「是麼。」

  不知為何,我忽然發出了聲音。

  童磨安靜了片刻,忽然問我:「我可以愛你麼?」

  這樣的問題來得過分突然,以至於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

  我沒有回答。

  他也沒有再追問了。

  哪怕我並未掙扎,童磨也仿佛意識到了什麼一般,松開了握著我的手,他在我面前站起身,詢問我:「你會看著我離開麼?」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看著他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仿佛是和過去的什麼東西做了了結一般,這樣的認知甚至令我如釋重負。

  ——*——

  我離開了京極屋,搬入了一座洋館。

  雖然已經知曉,現如今所盛行的是各種舶來品,但於我而言這些都是格外陌生新奇的東西,因而看著它們出現在我面前時,也難免會覺得拘束而又局促。

  無慘牽著我的手將我領入別館,同我說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

  說實話,我其實很喜歡從他口中所說的「家」這個字眼,雖然只是一句話,但其中的意味卻足以令我心生喜悅。

  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被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

  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從無慘的口中說出這種話,無端的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就像是——他不該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

  哪怕面對我時的無慘,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他永遠都是溫柔貼心的模樣,我卻仍是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

  真正的無慘,不是這麼溫文爾雅、善良無害的存在。

  這樣的認知令我陷入了某種糾結之中,連著好些天都被這種念頭所困擾著,大抵是因為太過明顯了,所以無慘也發覺了什麼異樣。

  「要出去散散心嗎?」

  他柔聲細語地笑道:「去街上走一走吧。」

  看著這樣的無慘,我的視線放在他伸出的蒼白的手掌上好一會兒,才慢慢將自己的手搭在了那上面。

  這是我第二次和人一起外出,走在繁華喧囂的街道上,看著夜裡燈火通明的街道,便有種恍若隔世般的錯覺。

  在路過一家電影院的時候,我多看了那門口兩眼,無慘便帶著我進入了影院中——這是我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所生活的世界仍是緩慢而又古老的過去,而無慘卻已經走進了嶄新的時代,他穿著昂貴的襯衫馬甲,嫻熟地應對著那些於我而言極為陌生的事物。

  從影院出來的時候,我看著燈火通明的街道,忽然心生感慨:「在我很小的時候,這座城市的名字還不是東京……」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便忽然怔住了。

  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這座城市曾經的名字是江戶,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早在明治維新的那一年,江戶便已經變成東京了。

  但無慘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出什麼異樣一般,甚至連面上的淺笑都沒有發生變化。

  正當我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卻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鬼舞辻無慘!」

  那是……屬於一個少年的聲音。

  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對無慘的稱呼,並非是「月彥」,而是「鬼舞辻無慘」。

  而那道聲音裡滿含著沉重壓抑的仇恨。

  我愣了一下,回過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以及那對更加熟悉的花札耳飾。

  「……炭治郎?」

  我遇到了曾經認識的孩子。

  在許久之前,父親和母親都還在世的時候,每年冬天都會有人來鎮上賣木炭。賣木炭的人家住在山中,最開始的時候是由那戶人家的男主人背著木炭下山來賣,但後來因為身體的原因,下山賣炭的人變成了長子。

  灶門炭治郎,就是那戶人家的長子。

  而他耳垂上掛著的那對花札耳飾,一開始是在他父親的耳垂上,後來才傳到了他的手中。

  炭治郎仍穿著十分眼熟的格紋羽織,但在羽織裡面穿著的卻是黑色的立領制服,在他的腰間別掛著長刀——而現如今早已發布了禁刀令。

  我本以為再也不會遇到這個孩子,卻未曾想到:「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

  他面上的驚詫與震撼比我更甚,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問題,視線在我和無慘之間移動著,那雙同樣是紅色,卻與無慘的紅天差地別的眸子睜得很大:「為什麼……你會和鬼舞辻無慘在一起?」

  我這時候仍是挽著無慘的手臂,下意識抬起臉看了看無慘,看到的便是那雙猩紅的豎瞳,裡面滿含著的、盡是我看不懂的晦暗陰沉。

  但移過視線之時,他對我露出了慣例的笑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似是安撫般開口道:「沒事的,不用擔心。」

  看著他的表情,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哪怕在我面前表現出的模樣再怎麼溫柔和善,鬼舞辻無慘也並非是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

  在炭治郎眼裡的那個,被他憎恨仇視著、用那種宛如要將他拉下地獄般的眼神看著的無慘,也是真正的無慘。

  他本就是如此。

  無慘就是這樣的存在。

  在我的心底裡響起了小小的聲音,我所愛著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什麼善良親和的好人。

  這樣的認知令我恍惚了許久,本不該有的念頭從心底裡湧現出來,我想要詢問炭治郎,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時候我的語氣其實很平靜,甚至可以說,不論炭治郎說出怎樣的答案,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但就在同一時刻,我們的身後卻忽然響起了奇怪到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面容猙獰的男人雙目凸睜,面容猙獰。

  而那個男人的皮膚也似乎發生了什麼奇異的變化,在那薄薄的皮膚之下盤虯著的血管仿佛要裂開一般。

  我猛然間抬起了臉看向無慘。

  心底裡忽然生出了某種猜測。

  在誰也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刻,炭治郎衝到了那個男人面前,將那個男人按在了地上,大聲對周圍的其他人說請不要靠近他們。

  而我卻是和其他人一樣,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不該是這樣的。

  並非只是覺得現如今發生的事情不應該,也是覺得……我自己不應該是這樣的。

  冷漠殘忍得令我自己也覺得心驚。

  我想要做些什麼,想要讓人幫幫他,炭治郎正在努力幫助別人,而他自己卻是孤立無援——趕來的巡警扯動了他的羽織,我看到了隱藏在那羽織之下的漢字。

  在那身黑色的立領制服的後背,有一個大大的「滅」字。

  是要滅殺什麼呢?

  這樣的問題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瞬間,其實便已經得出了回答。

  惡鬼。

  無慘拉住了我的手臂,摟著我的肩膀將我帶離了現場,我回過頭看到了炭治郎,在那個孩子的眼底裡,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那是名為「不死不休」的仇恨。

  正如他嘶吼著喊出來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只知道無慘將我塞進了汽車裡,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我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要去哪裡?」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面上的表情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模樣。

  無慘微微低下了身體,輕聲說:「我有些事情要現在去處理一下,就讓司機先送你回去好嗎?」

  在他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我說了不好。

  在我們剛才看到了那樣的景像之後,我仿佛已經能夠看到他要去做什麼事情了。

  但這是不對的。

  所以我想要阻止他。

  「我不想和無慘分開。」

  說出這種話之後,無慘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一般,他很快便又露出了笑容:「那好吧,我們先回家。」

  仿佛真的被我說服了一般,無慘也坐進了車中,與我一同回到了別館中。

  他詢問了我關於炭治郎的事情。

  「你認識那個孩子嗎?」

  我沉默了一下,「認識。」

  「在我還小的時候,灶門家經常會來鎮上賣炭。」

  炭治郎是個善良又努力的孩子。在那時候,母親總會如此感慨道。

  當他背著大大的背簍,踩著滿地的積雪為我們送來新的木炭時,母親總會讓我去屋子裡打盆熱水過來。

  每到了這種時候,炭治郎也會露出燦爛的笑容,我為他端來的熱水,用活潑開朗的語氣對我道謝。

  我也曾問過母親,為何炭治郎要背著那麼大的背簍,背著那麼重的木炭。

  母親則是對我說,因為炭治郎是哥哥。

  「哥哥?」

  因為是哥哥,所以要照顧弟弟妹妹們。

  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而那時的我,顯然並不明白所謂換位思考之類的想法,於是我詢問母親:「那我是妹妹嗎?」

  因為在我眼裡,我總是被照顧的一方。

  「不,」母親摸了摸我的腦袋,語氣溫柔地對我說:「對於炭治郎來說,睦月是姐姐才對。」

  所以,「我應該照顧炭治郎嗎?」

  母親那時候的回答,大抵便是「是」吧,因為在那之後,哪怕母親不叫我去給炭治郎打水,我也會在遠遠地看到他走來時,便為他准備好熱水和毛巾——以及飯團。

  因為……這才是我真正該有的想法啊。


第72章

  便像是在那天外出時受到了驚嚇一般,我很快便生起了重病, 蜷縮在柔軟的床鋪上時, 無慘沉默地坐在了我的床邊。

  他沒有為我請來醫師, 而是親自進行了診治。

  ——這是我頭一次知曉, 原來他也懂得醫術。

  紅梅色的眸子注視著我的臉, 無慘的臉上露出了沉思般的神色, 他抿緊了薄薄的嘴唇,下垂著的嘴角令整張面孔都陷入了陰郁之中。

  我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床邊的手背, 忽然又覺得這樣的情景有些熟悉。

  就好像……在以前的什麼時候,我也曾這樣握著他的手。

  我同他說:「我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嗎?」

  這樣的話語脫口而出的瞬間, 無慘的眸色更深了幾分,他沉默不語地注視著我,面無表情的樣子令我心生憐惜。

  哪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但我仍是覺得——很可憐。

  或許是在可憐自己, 也或許是在可憐他。

  只不過, 無慘大抵是不需要這種憐憫的。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才緩緩地開口道:「你想要活下去嗎?」

  哪怕不需要思考, 我也能夠給出他答案——是想的。

  因為無慘對我說了我們要結婚的事情。所以哪怕我搬入別館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提過了,我也仍一直都記得。

  「我想要和無慘在一起。」

  就像他所說的那般,和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聞言無慘握住了我的手掌,冰冷消瘦的手指摩挲著我的手背,那一刻似乎有太多的念頭從腦海中湧現出來, 令我自己也應接不暇。

  「是嗎?」

  無慘問了我這種問題。

  像是在懷疑什麼一般, 他握著我的手緊了幾分, 五官在燈光下有種靡艷的秀美。

  哪怕現如今是白天,他也仍是命人將別館中所有的窗簾都拉了上去,依靠著館中的電燈所發出的光亮視物。

  這種極為奇怪的做法,也更能讓人肯定他的身份——哪怕佣人們從不當著我們的面說,我也能從他們望向無慘的視線看出來。

  那是名為「懷疑」的視線。

  而無慘也看出了他們的視線中所蘊藏著的情緒。

  於是在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時候,那些人接二連三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盡是些極為陌生的面孔。

  但無慘的神色依舊平和,看到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時,甚至連噓寒問暖的語氣都沒有任何異樣。

  就好像……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一樣。

  哪怕是到了這種時候,到了我們已經談婚論嫁、到了我們已經同榻而眠的時候,他仍不願在我面前表露出真正的自己。

  即便他也至今知曉——我什麼都知道了。

  那些本該由他親口告知我的話卻一直都被他壓在心裡,一絲一毫也沒有透露出來。

  哪怕我生了重病,仿佛隨時都要前往極樂。他也仍是如往常那般,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所以我要問他,「無慘為什麼想和我在一起?」

  這是此前我從未想過的問題。

  似是沒有想到我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一般,無慘也愣了一下,連同握著我手掌的手也變得有些松動。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記憶之中,於是緩緩地開口道:「因為咒。」

  這是我頭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字眼。

  「什麼是咒?」

  他不說話了,只是用那雙深邃的眸子注視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知道的。」

  他說:「什麼是咒,沒有誰會比你更清楚了。」

  這一次愣住的人變成了我,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的眸子裡流轉著恍惚與回憶,握著他的手的人同他說「這是咒」。

  「你在哭什麼?」

  帶著涼意的手指拭去了我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水,無慘坐在了我的身邊,將不斷落淚的我擁入了懷側。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麼,可這樣的情緒頃刻間湧現出來,令我不由得落下了淚水。

  無慘是否會因我哭泣而心煩,我並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是因為我突然哭泣起來,導致我本想詢問的和炭治郎有關的問題也沒有問出來的機會了。

  「你做了什麼?」

  這樣的問題本該淹沒在我的淚水中,可連我自己也覺得意外的是,我竟然說出來了。

  ——是極為平靜的聲線,就好像……我正在心平氣和地同他說話一樣。

  過分異常的狀態在我的身上體現出來,令無慘也低頭側目。

  「什麼做了什麼?」

  他的聲線同樣平靜,仿佛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麼一般。

  但我們都知道。

  一切都是假的。

  他在故意問著早已知曉的問題,也在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就好像他真的什麼也沒有做一樣。

  但他做了太多了。

  從那偶爾身上帶回來的血腥味,從炭治郎嘶吼著的憤怒,甚至從蕨姬花魁和童磨口中的「那位大人」,就能夠令人知曉,他做了太多不應該做的事情。

  這是不對的。

  「你殺了炭治郎的家人嗎?」

  我忽然問出了這種問題。

  過分直白而又殘忍的問題將我與無慘之間的氣氛推向了微妙的極端,他撫摸著我的額角與肩頭,沉默不語時親吻了我的眉眼。

  他同我說:「你該休息了。」

  是不容拒絕的、命令般的口吻。

  但我卻沒有聽從他的命令,而是注視著他的眼睛,再次開口道:「你殺死了他的家人。」

  這一次不是疑問了,是肯定的語氣。因為我知道,回避著這個問題的無慘,實際上就是默認了答案。

  他就是做了這樣的事情,所以才會被他人恨之入骨。

  被他殺死了家人的人組成了滅殺惡鬼的隊伍,只是為了將他徹底鏟除。

  分明在此前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劍士們,但在我的腦海中卻浮現了對他們的清晰的認知,從悠久的過去伸展開來的,是屬於我們的過去。

  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曾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他總在做著同樣的殘忍而又冷酷的事情,給他人帶來災難的同時也是在為自己埋下禍根。

  「無慘,」我在他的懷裡開口了:「這樣是不對的。」

  我同他說:「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但無慘沒有回答我,我知道他聽到了,即便我的聲音微不可聞,以他的耳力也一定能夠聽到我說的每一句話。

  他只是……不想答應。

  將我塞進被子裡之後,那雙手又為我掖好了被角,無慘附身親了親我的眉心,對我說:「這不是你該在意的事情。」

  他又想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了。

  我睜著眼睛與他四目相對,在我們的目光接觸之時,他的臉上浮現出了虛假的笑容。

  虛偽而又冷漠。

  ——*——

  我心愛的人並非人類,這樣的認知令我恍惚間仿佛能夠看到我們的未來,於無慘而言我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楚了。

  正如我時常會浮現出來的記憶,倘若那真是曾經發生過的過往,那麼於無慘而言,我大抵便是那個永遠只活在他心中的過去。

  而過去都會被遺忘。

  我的病情時好時壞,身體狀況稍微好些的時候,無慘會帶著我在沒什麼風的夜晚出門散心,可臥病在床的時間一旦長了,便會覺得什麼也提不起興趣了。

  在看著他為我買來昂貴而又新奇的禮物時,我也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它們,什麼評價也說不出來。

  每到這種時候,無慘臉上原本還可以算得上興致勃勃的神色便會被低沉的陰郁所取代,紅梅色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的臉,聲音壓抑。

  「不喜歡嗎?」

  這樣詢問著我的無慘,實際上恐怕在意的也並非是我對那些禮物的態度。

  他所在意的,是我對待他的態度。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已經許久沒有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了,哪怕是在面對無慘的時候也是這樣,不論他帶我去做什麼事,給我買來什麼東西,在我面前說著溫柔而又輕柔的話語,我也沒法露出半分笑意。

  ——沒有什麼值得快樂的事情。

  也沒有快樂的資格。

  這樣的念頭在心底裡浮現出來。在無慘對我說讓我笑一笑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我露出了比哭泣還要難看的笑臉。

  這樣的表情大抵是令他生氣了吧,無慘陰沉著臉抬手掃落了擺放在一旁裝飾的花瓶,一言不發地出門,過了好幾天也沒再回來。

  我不該這樣的。

  要怎樣做才是正確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直到過了許久之後,某一天回來的無慘忽然告訴我:「墮姬死了。」

  他說出這話時的語氣很平靜,就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如許久之前為我買來禮物時的、想要讓我給出些什麼反應的語氣。

  墮姬便是蕨姬花魁。

  我頓了頓,開口回答道:「這樣啊。」

  也像是聽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

  可無慘卻並不喜歡我的反應,他也不喜歡我說出這話時的態度,眉眼間的晦暗令他拉起了我的手臂,將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我拖了起來。

  「你不高興嗎?」

  他掐著我的脖頸問我,慢慢地合攏著手指。

  「睦月,」低低的、仿佛蛇信般的聲音縈繞在我的耳邊:「你最討厭的『鬼』死掉了,你不高興嗎?」

  我從未說過這種話。

  無慘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他帶著這個消息來找我之時,那副滿是陰霾的神色。

  我沒有說話,在他的手指慢慢合攏時被迫抬起了下巴。

  這時候的我其實應該說些什麼的,但另一個認知卻阻止了我開口的念頭——無慘不會聽我的話。

  他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也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什麼都沒說,任由他在將我的脖頸上掐出紅痕之後,松開手又輕柔地摩挲著那些那親手制造的痕跡。

  「疼嗎?」

  詢問著我的語氣甚至可以稱得上滿含憐惜,無慘的嗓音低靡喑啞,帶著涼意的嘴唇親吻著我的脖頸,尖利的牙齒抵在皮膚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我也當做食物。

  但他沒有。

  他只是輕輕地咬了咬我的皮膚,甚至沒有留下牙印。

  從家用的醫藥箱裡找來消腫的藥物,將藥膏塗滿了我的整個脖子,這時候的無慘看起來又變回了那副溫柔儒雅的模樣,反襯得像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而他則是包容寵溺地為我上藥,絲毫沒有責備我的不慎。

  思緒不知何時便飛到了記憶中的某個地方,我本以為無慘在上完藥之後又會將我趕上床睡覺,可令我意外的卻是——

  「和我一起去個地方吧。」

  無慘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聽出了這句話中所蘊含著的不同尋常的意味,因為以往他都只會對我說「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他這次要帶我去的,或許是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

  這樣的認知令我倏然拉緊了心弦。

  而無慘帶著我抵達的地點,也的確證明了我的想法的正確性。

  這是一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地方。

  仿佛整個空間都被什麼東西扭曲了一般,漂浮倒立著的木質走廊以難以想像的模樣交錯重疊,理論上而言絕不可能出現的懸浮建築憑空而立,將我摟在懷裡帶來這種地方的無慘,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進來的。

  「無慘大人。」

  重疊著的聲音在同一時間響起,我怔愣著循著那些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所看到的是裝扮各異的奇怪的人。

  或者更加准確地說,是裝扮各異的「鬼」才對。

  長著六只眼睛的存在,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人類了。

  而在那些「鬼」之中,我也看到了眼熟的存在。

  手中握著金色鐵扇的鬼,他的眸子裡刻著「上弦」與「貳」的漢字,而這是我在之前見到他時,沒能見到的東西。

  「是睦月呀,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呢~」

  分明我們之間離得極遠,但他仍能笑眯眯地朝著我揮手打著招呼,在無慘皺著眉頭露出不悅的神色望向他時,才收斂了那副活潑的模樣盤腿坐著。

  只是臉上的笑容依舊極為燦爛。

  「源……睦月。」

  在童磨話音剛落,便有另一道聲音響了起來,長著六只眼睛的「鬼」之劍士在一瞬間將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仿佛是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一般。

  就好像,也是認識我一樣。

  這樣的認知令我下意識看了看身邊的無慘,一方面是不明白他帶我來這裡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他頭一次如此直白而不避諱地用行動告訴我。

  鬼舞辻無慘,是「鬼」。

  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的我,不自覺地往他的懷中縮緊了些。

  「上弦之六兄妹,被殺死了。」

  在擁緊了我的同時,無慘也開口了。

  他的聲音蔓延在這個特別的空間中,端坐在我們身後一間房間裡的女性抱著琵琶,長而烏黑的頭發遮蓋了她的整張面孔。

  她只是撥弄了一下琵琶,這片空間便發生了變化,原本分散在各處的奇形怪狀的「鬼」們,也倏然縮短了彼此間的距離。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令我別過了腦袋,看著無慘的衣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並非是害怕。

  我沒有害怕那些鬼,也沒有害怕無慘。

  我只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當著那些上弦之鬼說出了墮姬已死這種話的無慘,他接下來會說出怎樣的話呢?

  我忽然意識到了他將要說出的內容。

  「殺掉那些礙事的鬼殺隊員。」無慘將手掌放在我的臉頰上,將我的腦袋按在了他的胸口,又對那些「鬼」說:「既然鍛刀師的村子已經找到了,那就先去把他們鏟除。」

  他當著我的面,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我睜大著眼睛將他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也知曉他是在故意說給我聽。

  ——你想要得到怎樣的回應呢?我忽然很想詢問他這樣的問題。

  這是最殘忍最不仁慈的行徑,而無慘卻刻意讓我聽到了他親自吩咐下去的聲音。

  做出這種事情的他,又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了,所以在他抬起了我的臉,微微低下腦袋詢問我的看法時,我同他說:「我的看法,能夠改變你的想法嗎?」

  我不該這樣說的。

  從看到無慘聽到這話的表情,我便已經能夠明白他的答案了。

  不能。

  他做出的決定,無論我是認可還是反對,都不會影響到他的決定。

  所以我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夠了。

  但我也不能。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種地方?」

  我詢問他緣由。

  無慘忽然又笑了起來,為我將垂落在頰側的碎發別上耳廓,他的手背撫摸著我的臉頰,語氣輕柔而又瘋狂:「因為我們很快就能天長地久了。」

  無慘對我說出了這種話。

  「等我把鬼殺隊全部覆滅,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舉行婚禮了。」

  那張俊秀的面孔上掛著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奇異的神色。

  他的瞳孔如蛇瞳般豎起,說出來的話也滿浸著毒液。

  於是我詢問他:「那一天,是什麼時候呢?」

  聽到這種問題的無慘抵著我的額頭,對我說那一天不會太久了。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哀。

  不知究竟在執著著什麼的無慘,對我說出這種話時的語氣……讓我覺得太過陌生了。

  我所愛的人,真的應該是這樣的嗎?

  這樣的懷疑在頃刻間占據了腦海,從我的回憶與陌生的記憶之中,我從未找到過類似於此刻的記憶。

  當著上弦之鬼的面對我說出了這種話的無慘,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情緒開口的呢?

  我無法理解。

  令我同樣無法理解的事情,則是他沒有將我帶出去了。

  從那個抱著琵琶的女性之鬼的口中,我得知了這個空間的名字——無限城。

  我被無慘留在了無限城中。

  與此同時,我也知曉了她的名字是鳴女。

  仿佛是軟禁一般,我被關在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地方,給我送飯的偶爾是鳴女,偶爾又是其他的從未見過的鬼。

  無慘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被忘記的時候,那個我沒有印像,卻在見到我的第一眼便叫出了我名字的上弦之鬼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他穿著紫色格紋的羽織,腰側別著太刀,一副劍士的打扮,甚至在臉頰與脖頸還有奇怪的斑紋。

  不知為何我便知曉了那些斑紋產生的原因。

  「你曾經也是鬼殺隊的劍士嗎?」

  在他用沉默的視線注視著我的時候,我主動開口了。

  六雙眼睛實在讓人難以捉摸其中的神色,占據了大半張臉的同時也掩蓋了臉上的表情——猙獰而又奇異的美麗在他的身上顯現出來,令我將視線停留在了他的臉上。

  「……是。」

  他回答了我的問題,又陷入了沉默。

  而他現在卻變成了「鬼」。

  「為什麼要變成鬼呢?」

  我詢問了他這樣的問題。

  他仿佛是陷入了恍惚的回憶中,回憶裡有另一個人的存在,也有……我的存在。

  他同我說:「就像你也再次出現在了無慘大人的身邊。」

  答非所問般的回復令我繃緊了心弦,他說的是——「再次」。

  也就是說,在曾經的歲月中,我也曾在無慘的身邊出現。

  「人類的生命……很短暫,」六只眼睛的上弦之鬼對我說:「哪怕是你……和那個人也一樣。」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那個人」是誰。

  但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來的,是一對極為熟悉的花札耳飾。

  從許久之前,在炭治郎的父親耳朵上看到那對耳飾的時刻,我便生出了奇異的熟悉的感覺——不僅僅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它們的感覺,也是……我也曾擁有過它們的感覺。

  「你,和緣一。」他聲音低啞地開口,說出了一個令人豁然開朗的名字。

  「緣一。」

  我重復了這個名字。

  我想起了那對花札耳飾最初的主人——繼國緣一。

  而在我面前所站著的,有著六只眼睛、甚至連人類的模樣都與之相差甚遠的鬼之上弦,是緣一的雙生哥哥。

  從我的口中冒出了那個被掩埋了數百年的名字:「嚴勝。」

  繼國嚴勝的眉頭緊鎖,仿佛是在嫌惡著什麼一般,同時又像是在心底裡生出了某種異樣的情緒,他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

  「黑死牟。」

  他說出了這樣的話:「那個名字……已經不屬於我了,我現在……是黑死牟。」

  說完這話之後,他又陷入了復雜的沉默之中,仿佛刻意跑來見我只是為了告訴我這幾個名字。

  但我是知道的,就是有這樣一種直覺告訴了我——不僅如此。

  「你……還能拿得起刀嗎?」

  這才是黑死牟真正到來的原因。


第73章

  已經無法握住刀劍了。

  不論是誰來詢問我相同的問題,我也只能給出他這樣的答案。

  那些已經失去了的東西, 永遠也不會再有回歸的可能。

  我知曉自己失去的東西很多, 也知曉那些失去的東西令我發生了變化, 但是……

  固執的其實並非只有無慘。

  我和他一樣固執。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了一切,也明白了令我一次又一次出現在無慘面前的「咒」究竟是什麼。

  看著繼國嚴勝……不,應該稱他為黑死牟了。

  我注視著他的臉,對他說了不能。

  我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源睦月,也不再擁有他記憶中的那些天賦。

  於曾經的我而言極為簡單的事情,於現在的我而言卻變得遙不可及。

  他沉默地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才開口對我說:「你……不該再出現的。」

  說出了這種話的黑死牟,卻沒有向我解釋他說出這種話的原因。

  就好像只是單純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而這個事實清晰易懂到根本不需要解釋。

  「不對。」

  我反駁了他, 「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也根本就不懂。

  早在他見到我與無慘之前, 我與無慘之間的緣分便已經開始了。

  而不論是他還是我,都無法接受這份緣分的終結。

  所以我才會再次出現在他的身邊, 而無慘也會再次同我說出那幾個「天長地久」的字眼。

  這既是言語也是「咒」, 是將我們牽連在一起的無解的繩索。

  黑死牟無法理解,所以他只能帶著那份不解離開。

  來給我送飯的鳴女安靜而又沉默,坐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得令人極易忽視她的存在。

  但她才是這座無限城的主人,是掌控著整座無限城的「鬼」。

  「無慘大人要見您。」

  在我將碗筷放下時, 她忽然對我說了這樣的話。

  我只覺得有些奇怪, 哪怕鳴女才是掌控無限城的鬼, 但她也仍要聽從無慘的命令。

  而無慘從不會做出這種, 仿佛是在詢問我的意見般的事情。

  略有些疑惑地跟著鳴女的腳步, 穿過了蜿蜒扭曲的木質走廊,我看到了那個披著黑色羽織的背影。

  他就站在那裡,站在此世與彼世的狹隙中,也站在我們的過去與現在裡。

  無限城裡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但四周卻奇異得明亮,仿佛是存在著什麼看不見的「太陽」,點亮了視線內所能看到的一切。

  鳴女悄無聲息地退下,而無慘也在我面前轉過身來。

  我低頭看了看腳下,在地板與地板的間隔中,所隱藏的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在無慘朝著我伸出手時,我抬腳跨過了那道深淵,將自己的手掌放在在他的掌心。

  他握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頰,骨節分明的手指梳理著我的碎發,在我面前響起了輕輕的聲音。

  「我找到了鬼殺隊的位置。」

  他同我說:「關於產屋敷家宅邸的位置,已經有消息傳送回來了。」

  四周很安靜,無限城裡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聲音,由「血鬼術」所制造出來的特殊的空間裡,存在著的也只會是「鬼」允許的東西。

  但那些沒有發出聲音的話語卻鑽入了我的耳朵,如同從地下瘋狂生長的毒藤。

  他從不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是錯誤的。

  在無慘看來,無論是殺死鬼殺隊的劍士,還是殺死他所誕生的產屋敷家族,都是正確的事情。

  因為他們都在打擾他。

  那些阻礙了他的人,從不會在無慘這裡得到什麼好的結果。

  由產屋敷家所帶領的、由被「鬼」殺死了親人朋友所組成的鬼殺隊,是令無慘覺得煩人的蟲子。

  人類會怎麼對待煩人的蟲子呢?

  我已經能夠想到他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了。

  「無慘。」

  我喚著他的名字,想要同他說些什麼,但那些話堵在了我的喉嚨裡,令我無法湊出半個完整的音節。

  我仿佛能夠看到他的未來。

  ——那不會是我們所期待的未來。

  但無慘的指腹按住了我的嘴唇,他做出噤聲的動作,冰冷的額頭貼著我的額頭。

  「不要害怕。」

  我所愛的人對我說:「一切都將結束在今夜。」

  他的眼底裡也有火焰,那是發黑的冰冷而又癲狂的火,要將他和我都燃燒殆盡。

  ——*——

  我知道無限城裡正在進行激烈的戰鬥,告知我一切都將結束在今晚的無慘,命令鳴女將戰鬥的地點拉進了無限城裡。

  被迫分散的鬼殺隊員們,分別與不同的上弦之鬼相遇了。

  我只能知曉大致的情況——因為這是無慘告知我的,在今夜覆滅鬼殺隊的計劃。

  他同我說:「等到今夜過後,那些所謂的『咒』也會消失了。」

  看著他的眼神,我忽然意識到——無慘錯誤地理解了什麼。

  或許在他看來,無論是我變成如今這幅模樣,還是我無法接受他的血液,變成和他一樣的「鬼」,都是因為產屋敷家。

  因為產屋敷家獲得了詛咒,所以我也獲得了詛咒。

  那麼只要產屋敷家不復存在,那些與之一同降下的「懲罰」,也會隨著他們的消失一並消失。

  所以抱著這樣的念頭,也是抱著與我的想法截然不同的念頭,無慘在今夜降臨了產屋敷家的宅邸。

  我不知道他會和產屋敷現如今的家主說些什麼,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與那些鬼殺隊的劍士們戰鬥,我只知道……

  一切都會結束在今夜。

  冥冥之中我也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在一切輪轉之後,命運的齒輪停在了它最該停留的地方。

  今夜就是一切的終結。

  我不知道自己所處的是無限城中的哪個地方,只知道鳴女特意將我關在了最隱蔽的角落,我能夠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或大或小的聲音——那是上弦之鬼們與鬼殺隊員之間的戰鬥。

  那樣的聲音裡是否也有無慘所制造出來的?

  我產生了這樣的問題。

  面對著那些被他殺死了家人和友人的鬼殺隊劍士們,他又會說出什麼話呢?

  思考著不必要的事情的我,忽然陷入了某種迷局般的困惑。

  我究竟希望他贏還是輸?

  這樣的問題盤旋在我的心中,久久無法降落。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正如我們曾經約定過的無數個「春節」,也正如我們曾經承諾過的無數個「天長地久」。

  但是……

  這樣的未來,真的會來臨嗎?

  在無限城劇烈地震動搖晃著,四周都開始碎裂之時,我久違地從那裂開的縫隙中看到了月亮。

  「此月圓無缺。」

  無限城破碎的地板與牆壁散落在街道上,四周響起了人們的驚呼與嘈雜。

  無限城墜落時翻轉的弧度令我的身體跌落在堅硬的地面,迸濺四散的木屑扎進了我的皮膚。

  血液從那些傷口汨汨湧出,刺痛感陣陣侵襲身體。

  我拔出了扎進手臂裡最大的那根木刺,下意識開始尋找起那個人的身影。

  無慘。

  無限城已經降落,這也正意味著……鳴女也已經死了。

  失去了這一助力的無慘,此刻正在面臨著什麼?

  我想要去見他,所以踉蹌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穿著只露出眼睛的奇怪衣服的人攔住了我的腳步,他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這位小姐……!您的傷口好嚴重,請和我來這邊進行治療……」

  「不。」

  我拂開了他們試圖攙扶我的手,呼吸間能夠察覺到自己的血液也在隨著呼出的氣息一起離開身體。

  但我不能去進行治療,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我有一定要做的事,也必須是在此刻去做的事。

  我必須去見無慘。

  沒有阻止他,也無法阻止他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他一起面對著他的結局。

  他喚醒了那些本不該出現的仇恨,也喚醒了對他恨之入骨的鬼殺隊劍士。

  仇恨的火焰燃燒了千百年,點燃了他們的刀、也點燃了宿命的線。

  那些順著命運的線燃燒過來的火焰,會在今晚將無慘徹底燃燒。

  我產生了這樣的預感,所以愈發深切地希望能夠找到他此刻的位置。

  但鬼殺隊中的人攔住了我——他們想要幫助我。

  沒人能幫得了我。

  他們不知道我和無慘的關系,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存在。

  但我知道:「你們不該攔我。」

  我捂住了手臂的傷口,那些猩紅稠郁的血液浸濕了我的衣物,讓我此刻仿佛從血池中爬出的惡鬼般猙獰血腥。

  我同他們說:「我必須去見無慘。」

  聽到了這個名字的鬼殺隊員,他們的眼神在頃刻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關切的目光霎時變化為警惕,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我的同時,對待我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但就在這樣的時刻,就在我們的附近響起了巨大的聲響,本屬於劍士們與「鬼」的戰場,被帶到了與人群極為接近的地方。

  我看到了無慘。

  慘白的發絲在月色中泛著銀白色的光澤,他的身上覆蓋著黑色的毛發,猙獰的獠牙生長在他的身體各處——

  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而又殘忍的模樣。

  他被鬼殺隊的劍士們圍在中間,獨自一人同他們進行戰鬥。

  一切都在朝著——宿命早已書寫好的結果發展。

  鬼舞辻無慘犯了很多錯,他點燃了許多人的怒火與仇恨,也將被那些親手點燃的火焰燒死。

  這是命中注定的結局。

  在見到他在我面前露出身形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這樣的未來將會在今夜降臨。

  無慘會死。

  這樣的認知倏然占滿了我的腦海,令我再也沒有暇隙思考外物。

  耳垂掛著那對熟悉的花札耳飾的炭治郎,他的身影仿佛在一瞬間同許久之前的那個人重疊在了一起。

  緣一。

  繼國緣一。

  那是起始呼吸日之呼吸的使用者,也曾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擁有著足以斬殺無慘的力量的劍士。

  但他卻死了,死在了殺死鬼舞辻無慘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被人稱之為「能夠殺死無慘的劍士」,但我卻死在了無慘的手裡。

  我想起了過去的一切,想起他抱著我恍惚的模樣,也想起他曾親手切開我的喉嚨。

  無慘大抵是恨著我的,因為我曾做過的事情,恐怕他永遠也無法真正理解。

  所以他注視著我的死亡,一次之後又是一次。

  說實話,就連我自己也不敢肯定,在這一次結束之後,我們是否還會迎來下一次的重逢。

  因為我……

  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健康的身體,出眾的天賦,高貴的身份,富裕的家境,倘若真的再轉生幾次,不論是容貌還是名字,恐怕也會一一失去了。

  等到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源睦月,那麼我與無慘之間的「咒」,大抵也會扭曲成我自己也認不出的模樣了吧。

  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也注視了炭治郎使用著我也曾使用過的日之呼吸。

  哪怕它現在被稱之為「火之神神樂」,但我仍是知道的。

  那就是緣一留下的東西。

  他把自己的感情,連同他所使用的呼吸和劍術,一起留給了炭治郎的祖先。

  於是一代代地傳承下來,又落在了炭治郎的手中。

  燃燒著火焰的刀砍下了無慘的脖頸,在一旁注視著這一場景的鬼殺隊員們,全部都沉浸在了莫大而又難以置信的喜悅中。

  有人死掉了,而他們卻在高興。

  因為那些人的死亡並沒有白費,無慘被殺死也正意味著今後將會有更少人的死亡。

  從我的喉嚨裡升起了粘稠的血液,那些血液從我的口腔裡湧出,我猛烈地咳嗽起來,大灘的血跡在地面擴散。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閉上眼睛,更不能坐下休息。

  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

  我見到了無慘,卻只是遠遠地看見了他。

  看見他……被人砍下了頭顱。

  他無法再生了。

  我從未見過的日之呼吸的某一型抑制了他再生的可能性,令他的頭顱無法回歸到身體。

  ——鬼舞辻無慘死了。

  哪怕不用去看,我也能夠知曉,這樣的歡喜必定在頃刻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腦海。

  因為在他們看來,鬼舞辻無慘早就應該死了。

  我不想認同也不想否認,甚至不想面對這樣的場面。

  太過悲哀了。

  太過悲慘了。

  我落下了眼淚,嗚咽與血液一齊從喉嚨裡湧出,它們有一些落在了地上,而另一些則是落在了無慘的身上。

  他的身體早已變得陌生,甚至根本不像是人類的身體。

  但我將那樣的身體抱在了懷裡——我所擁抱著的,是我最為心愛的人。

  我對他的愛延續了太長的時間,甚至連我自己也有些看不清楚它真正的模樣,但我知道的是,無論無慘變成了什麼樣,我也仍記得我們曾許下的約定。

  我只是沒有想到。

  我沒能料到,沒能猜到也沒能預知到——

  原來注視著心愛的人死去,竟然是如此痛苦的感覺。

  仿佛要將心也一並撕裂,那是遠勝於任何病痛帶來的折磨。是比所有的□□上的疼痛更加劇烈的痛楚。

  我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也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

  縈繞在我的腦海中的,只有一個聲音。

  那是我的聲音。

  殘忍而又冷酷。

  ——我最最心愛的人,就這樣死在了我的懷中。

  他尚存著一絲的氣息,在我的懷中,那具異於人類的屍體的脖頸處湧出大量的血液。我們的血液混雜在一起,以至於我也分不清我所感受到的血腥味究竟是我自己吐出的血液還是彌漫在四處的他的血腥。

  很奇怪——沒有人來阻止我,也沒有人將我拉開。

  這是我在失去意識的瞬間才想到的事情,那些鬼殺隊的劍士,讓我達成了我最後的心願。

  我懷抱著無慘的身體,將他那被斬下後已經逐漸消失的腦袋放在他的脖頸上。

  沒有任何作用。

  已經無法安放回去了。

  這樣的認知令我倏然清醒過來,也意識到了自己這時候究竟在做些什麼。

  心髒陣陣抽疼著,乃至身體上的傷口反而無法帶來多少痛苦了。

  「原來,」從我的口中忽然湧出了這樣的話語:「是這樣的感覺啊。」

  這是極輕的聲音,甚至連我自己也有些聽不清楚,也連我自己都要詢問——

  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回答不出來了。

  在腦海中占據了上風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

  我變成了比惡鬼還要醜陋的東西。

  最初的我分明是因為不想讓心愛的人看到醜陋的模樣,所以才不希望變成「鬼」,可沒有變成鬼的我,卻讓我所愛的那個人,看到了遠比我變成鬼更加痛苦的景像。

  多麼可悲。

  不是在感慨著我所愛的那個人,而是在感慨著我自己。

  所謂的咒並非是無慘的執念,而是我的執念。

  是我不願意放手,不願意與他的緣分結束在久遠的過去,所以才固執地讓自己留存在了此世,哪怕付出一切、面目全非,也希望自己能夠再次與他相見。

  是我犯下了巨大的錯誤,讓我心愛的人忍受了無數次難以承受的痛苦。

  大抵是因為被淚水模糊了視線,所以連同無慘的面容也變得依稀不清了。

  注視著自己心愛的人死去——

  原來是這麼痛苦的感受。

  我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

  我不該這樣的。

  從一開始就錯了。

  正因為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開端,所以最後所迎來的結局,也一定只會是錯誤的結局。

  這樣的錯誤橫貫了千年,蔓延在了我們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

  屬於我們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一一浮現,有什麼東西正在撫摸著我的臉頰。

  是某個人的手。

  那只手掌溫暖而又寬厚,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誰的手掌了。

  有一個聲音同我說:「天長地久……」

  那道聲音輕柔虛無,飄渺得令我悚然。

  不會再有了。

  也不會再迎來了。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在我意識到自己錯誤,明白了一切都應該終結在該終結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

  「無慘……」

  我喚著那人的聲音正在顫抖著,聲線裡滿帶著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感情。

  在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什麼天長地久。

  「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咒』。」

  那是因果,是初終,是無窮無盡、延綿不絕的遺憾。

  ——*——

  很難說鬼舞辻無慘這時候究竟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躺在她的懷裡的。

  他作為人類時便喜歡著的人,同他許下了約定的,名為「源睦月」的人。

  她再一次面臨著死亡。

  但是這一次,無慘卻不是像以往那樣,自己活著看著她死去了。

  他的頭顱被燃著火焰的刀砍下,砍下他頭顱的劍士耳下掛著熟悉的花札耳飾。

  他上一次見到的、這個花札耳飾的真正主人,也曾經幾乎要將他殺死。

  鬼舞辻無慘仍記得那個劍士的名字——繼國緣一。

  他也同樣記得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女的模樣。

  他只是忘記了……自己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思考,自己究竟是產屋敷無慘還是鬼舞辻無慘,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問題令他糾結了許久。

  在某天夜裡,他看到月亮升起來時,忽然便做出了決定。

  他舍棄了作為人類時的一切,連同姓氏也一起扔掉了,但是……

  唯獨她所賦予的名,又被他留了下來。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愛著她的——這種說法並不正確。

  當他抱著在今夜覆滅鬼殺隊的念頭出現在產屋敷家的庭院中時,令人心厭的熟悉而又安心的感覺在心底油然而生。

  在很久很久之前,無慘所生活的地方,便與這座宅邸幾乎一模一樣。

  產屋敷家年幼的孩子在庭院裡游戲,從她們的口中冒出來的,是屬於孩童的稚嫩而又天真的聲音。

  「你有過夢想嗎?」

  產屋敷家那個因為疾病纏身,而變得面容醜陋如惡鬼般的家主問他——

  「你有過在意的東西嗎?」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

  他的視線落在庭院中產屋敷家的孩子身上,但他所注視的卻不是她們本身。

  他在透過她們,注視著自己記憶之中的那個人。

  在他與源睦月初次相遇的時候,她還是身份尊貴的睦月姬的時候,她也是如這般年幼的模樣。

  鬼舞辻無慘無法像她那樣從房間裡出去,於是睦月姬一個人跑到庭院裡玩,她跑回房間裡的時候,臉上掛著燦爛而又單純的笑容。

  她說:「我幫無慘一起把游戲做完了,也把因游戲所產生的快樂,也一起給無慘帶回來了。」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要開口回答他了。

  「是有過的。」

  他的聲音飄散在了冰冷的月色中。

  【大正篇.完】


第74章 番外

  過去了很長的時間。

  距離那個她存在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總是刻意避免著回憶以前的事情, 甚至為了能夠讓自己盡可能少的想起那些過去,他還會刻意讓自己身邊的一切都變成時下最流行的東西。

  他穿著昂貴的西服、住在精致的別館,外出時乘坐的是汽車, 在別館裡也裝上了電話。

  哪怕這些東西其實於他而言並沒有實際意義上的太大用處,但鬼舞辻無慘還是接受了這些。

  這樣的話,就可以一直都活在「現在」和「未來」了。

  他無比厭惡著過去的病痛纏身、弱不禁風, 更不喜那些潛藏在記憶之中的, 連他自己也無法掌控的感情。

  鬼舞辻無慘一直都在抗拒著這些超出他控制的東西。

  比如他所恐懼著的陽光,再比如他所留戀著的月亮。

  正因為無法忘卻,所以每次都能一眼認出。

  記憶之中的少女總在笑著, 讓那張本就姝麗的面容更添明麗,哪怕是後來蒼白的病容也無法遮擋這份光彩。

  她本該一直這樣,直到生命結束的那日。

  然而當無慘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卻在一個絕不該遇到她的地方,看到了她的存在。

  為了讓墮姬能夠盡快除掉那些煩人的鬼殺隊劍士, 他親自來到了吉原花街。

  混亂而又墮落。這裡是身為上弦之六的墮姬和妓夫太郎誕生的地方。

  作為人類時什麼也沒能得到的兄妹二人, 在成為鬼之後便不斷從他人手中奪走。只知掠奪與破壞的兄妹,吉原花街是最適合他們的藏身之所。

  可鬼舞辻無慘卻在這裡……在墮姬的房間門口,看到了那張過於熟悉的臉。

  源睦月。

  若要說有什麼是鬼舞辻無慘絕不會認錯的,她必定也能算在其中。

  她臉上畫著與墮姬相似的妝容, 身上穿著艷麗的和服, 從他的角度所看到的是少女過分冶艷的面容, 和那張臉上掛著的、他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表情。

  並非是因為太長時間沒能見到她, 而是因為……她的確發生了變化。

  和以往不同, 現如今的這份變化,已經明顯到鬼舞辻無慘一眼就能看出了。

  分明還是一樣的臉,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鬼舞辻無慘所指的並非是妝容,而是眼睛。

  她的眼睛比以前的任何時候,哪怕是臨死的時候還要空洞黯淡,甚至從那裡邊看不到絲毫生機,這樣的認知令鬼舞辻無慘倏然縮緊了瞳孔,怔怔地注視著她。

  鬼舞辻無慘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詢問她的名字。

  說實話,他心底裡其實生出過否認的期待,他希望能從她口中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哪怕他其實已經能夠肯定了。

  無慘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過分混亂的思緒侵襲了腦海。

  當她說出自己叫睦月的時候,哪怕再不願意相信,鬼舞辻無慘也不得不接受了。

  可鬼舞辻無慘同時也注意到了,她說的是「睦月」而非「源睦月」。

  這兩個名字之間的差別不僅僅是一個姓氏本身,也包括它們背後所隱藏的其他的深意。

  在向京極屋的老板娘詢問之後,得到的答案仍是「睦月」。

  鬼舞辻無慘沒有將視線落在老板娘的身上,而是投向了門外,隔著簾障所看到的少女,正在笨拙地彈奏著三味線。

  她是這樣的嗎?

  一邊聽著老板娘說睦月還沒到能夠接待客人的時候,怕會衝撞了客人。鬼舞辻無慘一邊想,他記憶之中的那個少女,曾是整個平安京中屈指可數的音律天才。

  「沒有姓氏嗎?」

  在三津老板娘討好地說完那些話之後,鬼舞辻無慘只問了這麼個問題。

  似是沒能想到他的關注點竟然會放在這種事情上,老板娘三津熟練地擺出了笑容:「有沒有姓氏也並非什麼大事……」

  她後來說了什麼,鬼舞辻無慘已經沒心思聽了。

  這個人類什麼也不知道。

  他給了三津老板娘一大筆錢,哪怕一句話也不說,對方仍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怕是自作主張。

  而在那之後,他則是派手下給睦月送來了許多禮物,又親自光顧店裡,來意可想而知。

  得了好處的老板娘興高采烈地請他進了房間,又立馬叫人去把睦月叫過來。

  說來也有些奇怪,鬼舞辻無慘坐在和室內等待的時候想了很多,但在見到睦月抱著三味線進來時,其他的念頭全都消失了。

  鬼舞辻無慘忽然就覺得——人類真的好卑賤,一切都變得好廉價,源睦月也變成了物品一樣,用對他來說根本不需要在意的東西就能買過來了。

  矛盾感在無慘心底升起,並且當睦月再次和他說對不起的時候,反駁的話脫口而出了。

  她不該是這樣的。

  這樣的……卑賤而又低微。

  在他面前低著腦袋,既不說話也不看他,就像是在害怕著什麼一樣。

  這不該是源睦月該有的樣子。

  無慘想到這裡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她已經不是源睦月了。

  是京極屋的藝伎睦月。

  她既不是太陽也不是月亮,輕賤得仿佛地上的塵埃。

  但在這種滿浸著惡意的念頭要擴散開來的時候,睦月摸了摸他的臉頰,她詢問他的名字,那一刻這個少女又變回了他曾經所見到的那個睦月姬,清麗矜貴。

  他忽然愣住了,於是無慘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神色竟變得堪稱溫柔,甚至對她說出了或許在很多地方都見過,只是她不記得了這種話。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是。」

  無慘再也坐不下去,准備起身離開時卻再次得到了她的道歉。他想要聽到的,從來都不是這種話。

  他想要聽到的是什麼,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但絕對不是現在的她所說的這些話。

  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哪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源睦月做錯了什麼呢?

  鬼舞辻無慘在心底裡詢問自己。

  他得不到答案,於是更不想聽到這種話了,他甚至沒法在這樣的她面前久留——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分眼神,都在提醒著鬼舞辻無慘殘忍的現實。

  她變成了令他也覺得陌生的存在。

  但是沒關系,哪怕變成了這樣,鬼舞辻無慘也可以原諒她。

  在那之後鬼舞辻無慘時常來聽她斷斷續續地彈奏不熟練的三味線,他給她送來找尋了許久的名貴琵琶,卻發現她生疏得什麼也彈奏不出來。

  鬼舞辻無慘還是想錯了,他沒法做到完全不在意這份不同。

  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又讓他難以面對她了。

  所以無慘又走了。

  但這一次她詢問道:「你還會再來麼?」

  等待的人變成了她,期待著的人,也變成了她。

  意識到這點的無慘忽然就想通了,不論睦月變成什麼樣,她都該是他的月亮。

  所以他問她希不希望他再來。

  睦月的回答是希望。

  那麼,「我會再來的。」

  哪怕是到了這種地步,他仍是無法拒絕來自她的請求。

  ——*——

  鬼舞辻無慘給她送了很多東西,或許在人類眼中,不論是京極屋的藝伎們,還是去那裡玩樂的客人們,在他們看來,無慘必定是喜歡她的。

  因為他在睦月身上花費了大量的錢財。

  然而事實上,在這世間留存了上千年之久的鬼舞辻無慘,他從來都不在意這些人類渴望不已的財富。

  說到底也不過是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罷了。

  可當他抽出時間又去京極屋見她時,卻從睦月那裡得到了「無慘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的詢問。

  這樣,就叫做對她好了嗎?

  無慘忽然覺得有些煩燥。

  並不只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連同問題本身都不願意承認。

  無慘本以為她所說的「好」指的是昂貴的禮物和他所帶來的特權,可從睦月口中說出的解釋,卻告訴他的是他從未想過的東西。

  她所在意的,從來都只是無慘本身。

  與其他的任何人無關,也與他的身份無關,意識到這點的無慘心神微動,鬼使神差地帶她去看了煙花。

  在許多年前,他也不記得究竟是多久之前的時候,他們也曾一起看過煙花,在那時身為富商家獨女的源睦月送給他的禮物,也被他在多年之後,再次還回了她的手中。

  一同被還回她的,也有無慘對她的喜歡。

  他在煙花盛開的時候親吻了她,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無慘的吻很難說是溫柔的,但他自己能夠肯定的是——哪怕嘴上沒有給出任何話語的回應,從他的舉動所透露出來的東西,也足以令睦月知曉他的情緒了。

  他只是沒能想到她會做出那樣驚人的舉動。

  睦月斬下了自己的小指,將它當做禮物送給了他。

  早在沒有來到京極屋之前,便有去送禮物的隨從告知他,睦月小姐有東西要給他,所以無慘才會刻意打亂原本的行程,只是為了看看她的禮物。

  在他推門之前,過分熟悉的血腥味從房門的縫隙氤氳而出。

  他心底裡生出了不太好的念頭,但面上仍維持著平靜的神色,看著源睦月將盒子推向他,也看著她殘缺的手掌在自己面前暴/露。

  大抵是因為和現如今的她相處了太長的時間,以至於鬼舞辻無慘也逐漸習慣了現如今的她,可做出了這種舉動的睦月,她的形像卻又在頃刻間與他記憶之中的源睦月重疊了。

  原來,她從始至終都是源睦月。

  這樣的念頭忽然在無慘心底裡浮現出來。


第75章 番外

  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鬼舞辻無慘沉默地盯著盒子裡躺著的、帶著血跡的小指,一言不發。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鬼舞辻無慘猜不透她的心思。

  好在她解釋了, 用的說法是她從京極屋的其他人口中聽到的「習俗」, 這也是無慘本就知曉的「規矩」。

  藝伎為了挽留恩客, 會將自己的小指斬下送給對方。

  她已經……完全將自己代入到這樣的角色之中了嗎?

  在面對著她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總要忍受著心底裡陣陣矛盾的感覺, 一方面能夠果斷做出這種事情的性格, 令鬼舞辻無慘意識到了她本質上的不變。

  可一想到這樣的舉動背後所涵蓋的意思,他的臉色霎時又朝著難看的方向發展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 不該是藝伎與恩客。

  這是鬼舞辻無慘第一冒出來的念頭。

  ——在她的眼裡,我究竟是什麼?

  這是思考了之後,無慘才決定問出來的問題。

  他只是沒能想到,同樣的問題又被她拋回了他的身上。

  在鬼舞辻無慘的心目中, 現如今的這個睦月又究竟算是什麼呢?

  一開始是殘留的執念,後來是變得輕賤卑微的回憶, 而到了現在,鬼舞辻無慘才敢真正地肯定。

  【這是我心愛的人, 一直一直, 從未變化。】

  可在心底裡生出的念頭,永遠也不會有說出來的機會。鬼舞辻無慘能夠告知她的, 只有她的本質。

  「你是源睦月。」

  源睦月永遠都是源睦月, 而源睦月,是曾與無慘許下承諾, 卻又無數次失去那些機會的人。

  鬼舞辻無慘不會開口對她說喜歡, 但源睦月卻能輕易開口說出來, 從以前開始便是這樣,哪怕掌控的欲望再怎麼強烈,鬼舞辻無慘也永遠都是被動的一方。

  因為他說不出那些話——那些分明也是在他的心底裡產生,卻令他感到陌生、被他刻意躲避的話。

  他能夠對她說的,只有那句天長地久。

  這是延續了上千的「緣」與「咒」,也是鬼舞辻無慘一直以來的執念。

  他們所約定的春節,從來都沒有來臨的時候。

  冬雪降落的日子也是離別的日子,他們的想法發生了奇妙的重合,鬼舞辻無慘聽到她詢問冬天是否來臨的時候,他也生出了同樣的念頭。

  冬天已經到了。

  令他們無數次分離的,詛咒之冬。

  鬼舞辻無慘仍想與她結婚,這樣的念頭持續了太長太長的時間,也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機會。

  所以在這一次,他所許下的約定似是而非。

  只是「我們結婚吧」。

  不會有具體的時間指明,也不會有約好的地點或是准確指使,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

  所以——不要再說了。

  但他不說,總會有喜歡說的人。

  借由童磨的眼睛,鬼舞辻無慘看到了睦月不同的面孔,從第一次見面時她對自己的態度,與現如今她對童磨的態度對比,便可以清晰地得到結果。

  在她的心目中,童磨的重要性從來都沒有與無慘進行對比的資格。

  他想起了自己當初把童磨變成鬼的原因。

  沒有感情也無法體會到尋常人的喜怒哀樂,這樣的「萬世極樂教教祖」在長成青年模樣時,竟奇異地認出了鬼舞辻無慘。

  哪怕他曾經所見到的並非是鬼舞辻無慘,而是渡邊清直。

  人類的記憶既短暫又長久,一如無慘至今仍深藏著人類時的回憶,又如年幼時相遇的童磨,長大後仍記得那時的少女。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鬼舞辻無慘的手伸進了他的頭顱,在將自己的血給他時,也在他頭上留下了無法除去的血跡。

  在童磨的身上,也殘留著過多屬於人類的部分。

  在那其中所占據地位最重要的,便是與她的回憶。

  多年之後他仍記得源睦月,可在源睦月的腦海中,卻再沒有了屬於他的位置。

  這樣的對比輕易取悅了鬼舞辻無慘,自身地位的特殊性,也確保了他對待源睦月時與其他人不同的定位。

  他將她帶回別館,在她面前作出了溫柔體貼的姿態,仿佛是為了避開或是忘卻過去的東西,鬼舞辻無慘固執地想讓她也拋下那些老舊的東西。

  只要扔掉過去的一切,不再在意過去的東西,無論是所謂的「咒」還是「因果」,全部都不去理會的話,他們之間便能夠迎來不一樣的結局了。

  鬼舞辻無慘這般告訴自己。

  大正。這是他所認為的,最合適的時代。

  過去與未來存在於同一時間,既是過去的終結,也是未來的開端,正如他們之間的感情。

  鬼舞辻無慘想要的是嶄新的未來。

  而那個戴著花札耳飾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少年,以及他變成了鬼卻沒有喪失理智,並且逃離了他的控制的妹妹……

  他們的出現,恰恰印證了鬼舞辻無慘的想法。

  除掉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再找到青色彼岸花獲得不懼陽光的身軀。等到這兩件事都達成的時候,便是他和源睦月重新開始的時候。

  他們絕對不會再經歷過去那些、一次又一次重復著的遺憾。

  這是鬼舞辻無慘的想法,卻不是源睦月的想法。

  當灶門炭治郎出現的那一刻,她的視線便緊緊地鎖在了他耳下的花札耳飾。

  鬼舞辻無慘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但他不能提起,不能在源睦月面前提起那對耳飾,更不能提起……她也曾像灶門炭治郎一樣,戴著那對花札耳飾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不一樣。

  鬼舞辻無慘告訴自己,她和那個小鬼是不一樣的。

  所以他又端起了溫文爾雅的面具,讓她靠著自己身體的同時,腦袋裡只想讓她盡快忘記今晚見到的東西。

  鬼舞辻無慘不想和她談論任何有關於「鬼殺隊」「斑紋劍式」「呼吸法」之流的東西,可看著她回家之後仍是恍惚著的模樣,無慘忽然升起了莫名的煩躁。

  ——不要去想。

  他很想直接命令她,讓她什麼也別想,不論是他的真實身份還是那些從未放棄過追殺他的鬼殺隊的人,她都不應該知道。

  ——只要看著我就好了。

  明明她也親口說出了「我不想和無慘分開」。

  不會分開的。無慘心說,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等到鬼殺隊徹底消亡,也等到我獲得真正完美的永生。

  可源睦月還是忘不掉,哪怕她沒有開口,鬼舞辻無慘也能從她望向自己的眼神看出來。

  「對我說些什麼吧。」

  她的心在說話。

  「向我解釋些什麼吧。」

  她的眼睛也在說話。

  鬼舞辻無慘只覺得心煩,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煩些什麼。

  應該對她生氣嗎?這樣的問題,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鬼舞辻無慘克制了不悅,臉上卻無法再端起那副刻意作出來溫柔。

  她其實什麼都明白。正如鬼舞辻無慘也明白,源睦月早就知曉了他的身份。

  他更明白源睦月想對他說些什麼。

  但是他沒有聽。

  他所做的,只是把她塞進了被子裡。

  「這不是你該想的東西。」

  她也不需要去在意這些。

  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用做,不需要在意其他人,也不需要在意其他事。

  「就這樣留在我身邊……」在她因病情加重而陷入沉沉的睡眠之後,鬼舞辻無慘親吻著她的額頭,聲音輕不可聞:「活著,等到那一天。」

  可鬼舞辻無慘無法忽視她眸中的神色,那樣的悲傷而又哀憐。

  那樣的眼神如附骨之蛆般啃食著他的神志,令無慘難以遏制自己的感情。

  沒法不去在意。

  正時這種時候,傳來了上弦之六兄妹死亡的消息。

  鬼舞辻無慘的第一個念頭不是生氣,更不是對墮姬和妓夫太郎的失望。

  他在想——

  「聽到這種消息,她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源睦月不認同他的做法,也不認同他的計劃,那麼對於他所制造出來的東西,必定也是厭惡的吧。

  鬼舞辻無慘想起了很多東西,過去的記憶也與現如今交錯,在去見她時,看到她眼中的哀憐,心底裡的什麼東西頓時就被點燃了。

  搖曳著升騰而起的火燒卻了他強壓著的理智,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掐住了她的脖頸。

  不該變成這樣的。

  鬼舞辻無慘想。

  可已經變成這樣了。

  無慘已經當了很多年的鬼舞辻無慘,這樣的理由不該用來推脫。早在他還是無慘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樣了。

  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相同的錯誤,自己卻從未意識到這點,哪怕到了現如今也一樣。

  他仍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鬼舞辻無慘既沒有反省的理由,也沒有反省的必要。

  因為他已經找到產屋敷家的位置了。

  鬼殺隊的總邸所在之處,正是那些煩人的鬼殺隊員,以及多年來唯一一個能夠出現在陽光之下的鬼禰豆子的藏身之所。

  鬼舞辻無慘將在今夜覆滅鬼殺隊。

  他撫摸著心愛的少女蒼白的臉頰,在她的額頭上落下輕柔的吻:「一切都將結束在今夜。」

  等到今夜過後,鬼殺隊消失,他獲得不懼陽光的身軀,過去的一切都將被掩埋。

  「在我們之間所誕生的,是嶄新的未來。」

  鬼舞辻無慘在心底裡同她說著這樣的話,這是今夜過後,他要給她的驚喜。

  在將她安置在無限城的這段時間裡,他已經做好了准備——婚禮的准備。

  定制的對戒就在他的身上,等到太陽升起,過去落幕,無慘便可以握著她的手,將它戴在她的手上。

  春節已經來了。

  約定之中的日子,應當化為現實的諾言。

  將會一一實現。

  「睦月……」


第76章 番外

  在太陽尚未升起來的時候,鬼舞辻無慘想起了很多東西。

  產屋敷耀哉從一開始就是抱著用自己的死來拖住他的念頭, 意識到這點的鬼舞辻無慘已經在爆炸中被炸毀了身體。雖然恢復的速度很快, 但他放在口袋裡的戒指,卻只有一種結局——在爆炸中被毀掉。

  不對不對不對。

  一切都在朝著不正確的方向發展。

  不論是產屋敷耀哉的決絕, 還是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小鬼的呼吸法。

  這些東西, 都不該出現在今天。

  可這些都已經發生了。

  恢復後又變了一副模樣的鬼舞辻無慘,仍是未能達成計劃中的結局。

  戴著花札耳飾的劍士,黑色的刀燃起了火焰, 灼目的色彩刺痛了鬼舞辻無慘的眼睛,卻也引出了他深埋許久的記憶。

  在他的頭顱被砍下的時刻,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東西。

  他想起在四百多年前的某天, 也曾有一個同樣掛著花札耳飾的劍士。

  那個名為繼國緣一的劍士, 差一點就讓他的生命終結在了四百多年前。

  而在那個時候,他的眼前也浮現出了相似的畫面。

  他看到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 手中握著斬鬼劍士們才會佩戴的日輪刀,他知道鬼殺隊的人稱她為「水柱」,也知道這個名號究竟從何而來。

  她的刀並非是為她特意打造的。那是她從上一任的水柱身邊撿來的。

  鬼舞辻無慘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憤怒著她那時的舉動, 選擇了他的對立面的少女,她的身影卻時時刻刻都在眼前浮現。

  最初的時候是水之呼吸,而後變成了日之呼吸, 整個鬼殺隊中只有她與繼國緣一二人有著與鬼舞辻無慘正面相對的能力, 而其中的一人卻死在了鬼舞辻無慘的手中。

  或許有人會覺得是她的實力不夠, 但只有鬼舞辻無慘自己清楚, 那樣的猜測並非真相。

  他已經看到了。

  那把海藍色刀身的日輪刀, 也如日之呼吸的劍士所握的刀一樣,燃起了紅色的火焰。

  短暫而又絢麗,消失得仿佛從未出現。

  鬼舞辻無慘曾以為那是因為她的身體不足以支撐呼吸法的維持,並且一直都是如此篤定。可現如今看到被打倒在地卻又重新站起來的灶門炭治郎再次舉起日輪刀,無慘卻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

  不是的。

  日之呼吸是特別的,它不同於其他的任何一種呼吸法,既不會給人類的身體帶來負擔,甚至能讓本該熄滅的火焰愈發猛烈。

  所以說,在那個時候,在使用著日之呼吸、戴著花札耳飾的源睦月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是她主動熄滅了火焰。

  她停止了呼吸法。

  因為日夜都在維持著日之呼吸而仍不顯病容的身軀,堆攢起來的病痛在頃刻間將她吞沒。

  與其說是鬼舞辻無慘殺了她,倒不如說是她主動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

  時至今日鬼舞辻無慘才終於明白,她那時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因為在那把燃著火焰的刀砍下他的頭顱時,他看到了朝他跑來的少女。

  因為無限城的降落,四處迸濺的尖銳木刺扎進了她的身體,她的衣物上斑駁著血跡,有鬼殺隊的人想要阻攔她,卻不知為何又頓住了腳步。

  鬼舞辻無慘的眼裡其實早就沒有了其他人,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她毫不猶豫跑向他的舉動。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起了十二歲那年的春天,元服的自己見到了年幼的睦月姬。

  他和家族中的其他人站在神社裡等待,看著打扮莊重的巫女頭戴華貴的前天冠,參加儀式的人們恭敬地在她面前低下頭顱。

  她拿起早已備好的剪刀為他剪去總角,將他的頭發束起,偶爾碰到皮膚的溫度帶著春日的溫暖。

  在她的身上,也帶著冰雪消融的春之芬芳。

  身份特殊而又尊貴的女孩對著他露出清淺的笑意,她的眸子裡滿盈著他的面容。

  「無慘。」

  喚著他的聲音平靜卻又動聽,有那麼一瞬間,他其實完全沒能將注意力放在那些字眼的意義上。

  為他賦予了「名」的少女,也因他而獲得了自己的「名」。

  他想起不知過了多少年後的戰國時期,不經意間再次聽聞她名字時油然而生的雀躍與驚喜。

  抱著緊張而又期待的心情,鬼舞辻無慘下意識按照記憶之中她的模樣化作了女性的姿態。

  孤身一人的巫女來到了源氏的城池。

  她們在夜裡彈奏起熟悉的樂曲,一同在溫暖的泉水中沐浴,並躺在寢具內抵足而眠,她的笑容一如多年前燦爛。

  鬼舞辻無慘的眼前恍惚著閃過那些過往。

  他看到腳邊零散的紙張,自己站在滿地血腥中,侵染了血跡的名字浮現在他的眼前。

  「源睦月。」

  十二歲那年的春天,「渡邊清直」遇到了南町奉行家的獨女。

  他以故人之子的身份留在了她的身邊。

  他們在明亮的月夜下散步,在安靜的和室內看書,在祭典來臨的時候外出游玩,不知不覺間已經比她更高的少年牽著她的手,他穿著黑色的羽織。

  伴隨著他們的走動,黑色的衣擺在夜色中起伏。

  他將她抱在懷中,親吻著她的面頰,面帶笑意的少女貼著他的臉龐,對他訴說著自己的心意。

  「我希望你們結為夫妻。」

  他們之間的戀情也得到了「父親」的認可。

  他們承諾在春節過後、在溫暖的春天到來時結為夫妻。

  可眼前的景像倏忽間又發生了變化。

  他站在醫館的桌前,有聲音對他說睦月小姐……

  他看到少女坐在床榻上,用小心翼翼的好奇目光打量著他,她的眸子裡滿浸著燦爛的光華,正如他們在百年前所看到的煙花。

  以醫師的身份出現,青年形態的他偷偷地在遠處注視著少女的身影,在她與家人走散時來到她的身邊。

  他牽著她的手穿過人潮擁擠的街道,在店鋪的門口接過她遞來的發簪,少女的眸子明亮動人。

  「等我好起來了,可以嫁給醫師先生嗎?」

  可以的。

  他在心底裡對她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那時候的想法,還是現如今所產生的想法。

  只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在任何時候,這樣的請求都不會被拒絕。

  這是時隔多年,鬼舞辻無慘真正以青年的形態,以他們離別時的形態,再次與她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戀情」。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內心柔軟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又是在頃刻之間,他所擁抱著的少女換上了繁瑣艷麗的和服,眉眼冶麗眼神空洞。

  鬼舞辻無慘忽然愣住了。

  另一些記憶也在腦海中逐漸湧出。

  他看到被賜姓源氏貶為臣籍的源睦月坐在外廊,他踩著黃昏的光暈來到她的身邊,在她伸出手時握住她的手掌,親吻時將自己的血液渡入了她的口中。

  瞪大了眼睛的少女抓住了他的肩膀,卻被他壓在懷中無法動彈。

  他看到耳垂掛著太陽花札耳飾的少女握著海藍色的日輪刀,被他變成鬼的黑死牟將她引來了他所在的宅邸,被日之呼吸點燃變紅的刀身如曇花一現,她咳出的血液染紅了無慘的視線。

  他劃開了她的脖頸,指尖滴落粘稠猩紅的血液,牽連著絲線般落入她的傷口。

  她的手指深深地扣進木質的廊板,消瘦的身軀在寒冷的冬日蜷縮,大睜著的眼睛也逐漸失去光彩。

  他將那具逐漸冰冷的身軀抱在懷裡,不知為何竟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他看到身後跟隨著侍女前來迎接父親的少女平靜地注視著他,昔日的仇恨衝突都化作過眼煙雲。不經意間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安靜而又清澈。

  可她還是躺在了他的懷裡,喝下帶著他血液的藥汁的少女,從她的口中溢出黑紅的血液,咳出來的不是聲音而是血塊,蒼白的面容上滿是未能說完的話。

  但他已經聽不到了。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些悲哀,可看到那個少女落著眼淚試圖將他的腦袋安回脖頸,他卻又忽然想要笑一笑。

  不是以往那般的惺惺作態,也不是刻意制造出來的情深款款,而是在他們的每一次相遇之時,或者說,是在她眼中的「初遇」之時,應該要給她的安靜卻又平和的笑容。

  他一次也沒有笑過。

  在他們「初遇」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有些遺憾,可這份遺憾來得太遲了。

  他已經說不出話,也已經笑不出來了。

  鬼舞辻無慘與她一次又一次相逢,也注視著她一次又一次死亡,直至如今他才明白,原來每一次他看著她死去,他的心都在哭泣。

  正如她現在這般,抱著他的身軀,大滴大滴地滾落著眼淚。

  可鬼舞辻無慘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不論他心中真實的想法如何,他都不會真正表現出來。

  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為何不哭的原因。

  因為沒有人會擦去他的眼淚。

  鬼舞辻無慘能夠看到她,卻再也無法碰到她。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的觸感,卻無法抬起手為她擦去那些淚水。

  正如源睦月不希望鬼舞辻無慘看到她變成惡鬼的醜陋模樣,鬼舞辻無慘也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孱弱卑賤的姿態。

  哪怕像現在這樣狼狽,也好過在她面前苟延殘喘。

  鬼舞辻無慘最害怕被她看到的,其實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在許久之前,他被繼國緣一打敗,只剩下一團碎肉卻仍在苟延殘喘。

  相比於死在她的眼前,那樣的姿態他才更難以忍受。

  所以……

  「別再為我哭泣了。」

  在鬼舞辻無慘的眼裡,源睦月又何嘗不是悲慘而不自知呢。


第77章

  我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裡醒過來, 門外庭院裡的藤花如瀑布般瀉下。

  溫暖的陽光透過明障子落在寢具上, 我在恍惚間回想起夢的內容。

  我想起夢裡的我喜歡著一個人。

  我們在燈火通明的鬧市中行走, 在煙花絢爛的河岸邊牽手,在櫻花盛開的時節重逢,又在冬雪降落的日子離別。

  那是個橫貫了一千年的夢境、悠遠而又漫長。

  屬於我們的感情流淌在悠長的路途中,從賀茂神社彌漫至吉原花街。

  無法遺忘的歲月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 那些記憶就是藤上的刺, 深深地扎進血肉裡, 被汲取的是生機也是愛意,這份愛意從古久的過去延續到了未來,貫穿了我們相逢與離別的每一個時刻。

  可面對著我們最後的離別, 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這份錯誤並非是與他結下了緣分, 也並非是對他產生了愛戀, 而是在結下緣分心生愛意之後, 不願意接受緣分消失、不願意面對戀慕終結所產生的執念。

  所以言語就是咒,人心會變成鬼。

  我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因為我是安倍晴明的弟子,所以我一直都能知道——再不想失去的東西, 也會有失去的那天,過分執著的結果,也只會是扭曲和猙獰。

  就好像我也一直都知道,要想獲得什麼, 就必須得用其他的東西來進行交換。

  我用了太多東西交換, 以至於我們在那一次相遇的時候, 幾乎都要忘卻對方本來的面目。

  而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甚至連自己的模樣都忘記了。

  那個被他所愛著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那樣的。

  那樣的,殘忍而又自私。

  那不是我,也不是他喜歡的人。那是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那東西比醜陋的惡鬼更加醜惡。是我最不想也最不願變成的樣子。

  於是我想起了他最初的模樣。

  身形消瘦的青年在燃著火盆的和室中低低地溢出咳嗽,那頭微卷的黑發散落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咳嗽時震動身體的輕微幅度令人心顫。

  那是我所愛的人,悲慘而不自知的他。

  那個人有著一雙比咳出來的血液更加猩紅的眸子,鴉黑微卷的長發襯得皮膚愈發蒼白,微蹙的眉頭與孱弱的身軀落入我的眸中。

  我停在了過去,停在了我與他相愛的過去,而他卻化為了惡鬼,吞噬了屬於我們的記憶。

  我是知道的。哪怕我毫無執念地死在過去,他也仍會變成面目全非的惡鬼。

  【他本就是這樣。】

  在他的身體裡蟄伏著安靜而又孱弱的惡孽之花,只需要一點點的血液作為澆灌,就會盛開得過分殘忍而又妖嬈。

  所以我必須要做些什麼。

  【我本就是這樣。】

  服侍我更衣的侍女恭敬地喚著我的名,在她們的口中我仍是「睦月姬」。

  那是屬於我的、最初的名。

  「他會來麼?」

  從我的口裡冒出了不屬於這時的我的聲音——此刻的我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我,就連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一切與我和他有關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交錯,過去與未來同時在我的身上發生了重疊。

  「您問的是產屋敷公子嗎?」

  侍女輕聲笑道:「您忘了嗎,他今夜就會過來的。」

  她們說:「這是他親口說的話。」

  他親口說過太多的話,那些話在我的心裡盤踞蜿蜒,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蔓,連同我的心也一起纏繞著。

  又因為我也說了很多話,所以他也被言語化作的藤蔓纏住了。

  那些藤蔓上生出了尖銳的毒刺,深深地扎進了我們的血肉之中,扭曲了他也扭曲了我。

  換上朝服、乘著牛車、在夕陽漸沉的余暉中,他踩著滿地的霞光來到了我的面前。

  「睦月姬。」

  他用輕柔的聲音喚我,牽起我的手掌放在唇邊,讓我依偎在他的懷中,侍女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偌大的庭院裡只有我和他。

  這本就是……只屬於我們的「過去」。

  現在就是「過去」。

  而屬於我們的一切,都應當停留在過去。

  賴光兄長曾為我留下了斬殺鬼王的童子切安綱,而現如今我也要用它斬殺另一個「鬼王」。

  哪怕他現在還未變成「鬼」。

  但我是知道的——

  他是初始之鬼,也是眾鬼之王。

  刀刃沒入肉/體的聲音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從醒目的傷口湧出的深沉稠郁的黑紅色頃刻間滿盈了全部視線。

  我心愛的人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我,他的臉色比之任何一個時刻都要來得慘白。

  他張開了殷紅的嘴唇,卻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是我捂住了他的嘴,讓他不要發出聲音。

  或許在他眼裡此刻的我,定是比惡鬼還要醜陋的東西吧。

  但我看到了我們的未來,我看著他一次次目睹著我的死亡,而我也目睹了他的死亡——那個發色慘白的人躺在我的懷裡,是我將他的頭顱安回脖頸。

  但已經安不回去了。

  捧著他頭顱的雙手在顫抖著,這雙手上沾滿了血液,不知是屬於他的還是屬於我的,淚水滾落下來,從我口中咳出的鮮血,也混入了他的血液之中。

  砍下他頭顱的刀上燃著紅色的火焰,仿佛烈日般灼目殘酷,殺死他的人耳下掛著烈日的花札耳飾,一如百年前我們見過的那個人。

  他被燃燒了幾百年的名為「仇恨」的火焰殺死了,而我也是幫凶。

  我既是他的幫凶,更是其他人的幫凶。

  無慘一直都在生出錯誤的想法,做著錯誤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同樣的錯誤——而我也和他一樣。

  屬於我們的過去,早就應該結束在真正的過去。

  結束在……我此刻所處的,於我而言正是現在,而於未來的他而言是「過去」的過去。

  我想要聽到他的聲音,聽他用喑啞著的、裹著蜜糖與毒/藥般的輕柔喚起我的名。

  「睦月……」

  那樣的聲音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中,貫穿在我們的過去與未來中,那正是牽絆了我們上千年的「咒」。

  那是名為「地久天長」的咒。

  但是現在不能。

  我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將他想要掙扎起身的念頭壓回了地上,也將我最想要聽到的聲音壓在了我聽不到的地方。

  因為不可以。

  只要從我的指縫中瀉出一絲一毫,哪怕只是細細的嗚咽與哽塞,也足以令我的決定產生動搖。

  我正在殺死他。

  我正在,親手殺死我最心愛的人。

  我在將他扼殺在我們的過去,永遠留在只屬於我們的記憶中。

  現如今在我身下的,是只屬於我的無慘。

  他既不是「鬼」也不是「鬼王」,更不是未來的「鬼舞辻無慘」。

  他只是無慘。

  「無慘。」

  我輕輕地喚他,看著他那雙蒼白消瘦的雙手、我親手修剪出來的齊整指甲嵌入我的手背,被抓破的皮膚滲出血跡,他的手上沾滿了我們的血液。

  本該在多年之後才發生相似的場面,而如今它提前了一千年的時光。

  在他的眼裡滿盛著痛苦與憤怒,蒼白的面容這時竟泛起了紅暈。

  汗水泅濕了他的頭發,在額角凸起青筋,大睜著的眼睛裡滿是我的倒影,直到此刻我們仍在互相注視。

  我想起九歲那年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年幼的我站在他的面前,親手剪下他的頭發,為他束發後,我的師父幫他戴上了烏帽。

  那時我所注視的,是他的長大。

  而今我正在注視著的,是他的死亡。

  人類時的無慘有著過分孱弱的身軀,就連那些於尋常人而言極為普通的東西也會令他深受折磨,更何況這時候的我,有著曾受過博雅兄長他們稱贊的天賦和力量。

  他無法掙脫我的手掌,也無法逃脫逼近的死亡。

  所以只能用那消瘦的十指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背,用力到骨節發白地將指甲嵌入我的血肉。

  「不要害怕。」我輕輕地告訴他,用另一只手拂開那些黏在他臉上的碎發,又用手掌擦去從額角滲出的汗水。

  我撫摸著他逐漸失去血色的面孔,嗅到了空氣中愈發濃郁的血腥。

  不知是在和自己說,還是在和他說。

  「不要害怕。」

  我在重復著這樣的話。

  對於未來的我們而言,現在所面臨的一切,都不需要害怕。

  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在很久很久之後的未來,我們將要面臨的定會是更加痛苦的折磨。

  所以……「不要害怕,無慘。」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手掌下的生命也在伴隨著這句話而逐漸消逝,他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試圖發出聲音的舉動也越來越輕微。

  只有嵌入我皮肉中的指甲依舊帶來陣陣刺痛。

  無慘這時候比我更疼。

  那雙大睜著的紅梅色的眼睛瞳孔擴散,眼中的情緒愈發淡薄,最後所剩下的,只有空洞虛無的暗紅。

  他一動也不動了。

  我心愛的人就那樣躺在我的手掌下,大睜著空洞的雙目,蒼白艷麗的面孔上滿是斑駁的血跡。

  那頭卷曲如海藻般漂亮的黑發凌亂地鋪散在木質的地板上,被稠郁的血液侵染著粘結在一起,發黑的血跡浸濕了他的朝服,也在我匐趴在他身上時,滲透了我的衣物。

  童子切安綱早就掉落在了遠處,那把斬鬼之刀在今夜所斬殺的,是尚未變成「鬼」的「人」。

  「無慘。」

  我聽到了有誰在說話。

  那聲音低低地喚著無慘的名字,從一開始的輕柔平靜,到後來的顫抖失控。

  那是——我的聲音。

  我大抵是在落淚吧,因為視線內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黑紅,到處都是粘稠的血跡,只要稍稍一抬手便會發現,在我的手掌中所沾染的,才是最多的血液。

  我這時才發覺自己的雙手竟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抓痕遍布在本該白皙光潔的手背上,讓它們變得猙獰而又醜陋。

  不屬於「現在」的我的記憶在我的身體裡降臨,不屬於「現在」的我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產生,驅使我殺死了「現在」的無慘,也殺死了「現在」的自己。

  四處都很安靜,只有那些奇怪的記憶在腦海中喧囂。

  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

  我親手,殺死了自己最愛的人。

  ——*——

  奇怪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我心愛的人在我的懷中失去了溫度,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冰冷,氤氳著的燭火在屏風投下猙獰搖曳著的影子,也在他的面頰留下片片陰影。

  我用自己的手掌為他擦拭著臉上的血跡,卻反令他的面容變得愈發模糊。那些不知是我的還是他的血液導致他面目全非,有什麼東西滴落在了他的臉上。

  是我的眼淚。

  他的面容愈發清晰,秀麗的五官在我的眼底一點點浮現——並非是我擦干淨了他的臉。

  而是……

  「無慘,」我開口了,撫摸著他的臉頰。熠熠煌煌的光芒照亮了和室。

  「太陽升起來了。」


第78章

  空靈的聲音忽然響起。

  【蟲之呼吸.蝶之舞——戲弄】

  細細的刀刃劃破了安靜的月色, 撕裂空氣的同時, 也刺破了形狀怪異的【鬼】的皮膚。

  而那只鬼的表情從驚恐變成了發笑。

  「什麼嘛,本來看你速度這麼快,還以為是有多厲害的人物, 」鬼譏笑起來:「這種傷口馬上就能好起……」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身體卻開始麻痹起來,從被刺破的皮膚開始往外潰爛, 頃刻間整具身軀都仿佛要化為一灘爛泥。

  鬼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怎麼可能……!」

  他抬起臉看向那個拿著日輪刀的少女, 少女的羽織衣擺在月色下泛起漣漪, 被風吹起的弧度, 讓羽織上那些華美的蝶翅紋路恍若熠熠生輝。

  蝴蝶忍將手中的日輪刀收回刀鞘裡, 回過身看向鬼:「雖然沒辦法斬下鬼的頭顱,但是我的刀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樣哦。」

  她的聲線和語氣明明都很輕柔, 可落入鬼的耳中,卻比月色更加冰冷。

  作為鬼殺隊中唯一一名無法斬下鬼的頭顱的【柱】, 蝴蝶忍在自己的日輪刀裡藏入了紫藤花煉制的毒素。

  雖然殺死不同級別的鬼所需要的量也不同,但蝴蝶忍每當空閑的時間,都會留在蝶屋調配毒素的比例,以達到殺鬼時可以更加方便快捷的目的。

  在心裡計算了這次的鬼從接觸到毒素到徹底消失花費的時間之後, 蝴蝶忍對配比時的劑量又有了新的想法。

  但在回到蝶屋之前, 她還有另一件事情沒有解決。

  在距離她只有數米遠的樹下, 還有一個【鬼】。

  那是個少女模樣的鬼,而且發生異變的地方很少,除了眼眸裡豎起的瞳孔之外, 幾乎看不出與人類的區別。

  但蝴蝶忍還是聞到了,她身上那股屬於【鬼】的味道——哪怕這股味道真的很淡。

  淡到……離得稍遠些就完全聞不到了。

  蝴蝶忍見過許多鬼,也殺死過許多鬼,她時常會詢問那些鬼一個問題。

  她問他們:「你吃了多少人呢?」

  有的鬼會撒謊說只吃了幾個,有的鬼干脆不回答她,但那些鬼無一例外,都無法遏制自己最本能的衝動。

  【吃人的衝動。】

  他們根本不懂得何為克制,也不再懂得何為憐憫,在變成鬼的瞬間,便拋棄了屬於人類的一切。

  【鬼不是人,它們都是怪物。】

  ——是沒有心的怪物。

  說起來,這次蝴蝶忍會遇到這兩只鬼完全是意外。

  她在完成了任務打算回蝶屋的路上看見了他們,而作為鬼殺隊的【柱】,又怎能看著惡鬼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路過呢?

  蝴蝶忍在殺那只形狀怪異的鬼時,少女模樣的鬼只是站在樹下,她既沒有跑也沒有攻過來,只是默默地落著眼淚。

  【看起來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蝴蝶忍忽然又想問她那個問題了——

  「你吃了幾個人呢?」

  蝴蝶忍那雙大而空洞的紫色眸子,在月色下毫無漣漪得近乎詭異。

  當然,她問出來的問題也很詭異——有誰會問鬼這種問題呢?

  「我……」少女模樣的鬼張了張嘴,蒼白卻漂亮的臉上滿是淚痕,她張開嘴時蝴蝶忍可以看到的【鬼】的特征更多了,比如那裡面已經開始有變化趨勢的尖牙。

  蝴蝶忍忽然覺得很無趣,她想,大抵又會說只吃了幾個之類的話,或是直接撲過來吧。

  不過那個少女的身上的確沒有其他鬼那樣難聞的臭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蝴蝶忍遇到的鬼裡面,味道最淡的一個了。

  「我……沒有吃人。」她說。

  聽到這句話的蝴蝶忍忽然愣住了。

  ——*——

  蝴蝶忍曾經有一個姐姐,那是個美麗而又溫柔的少女,會抱著忍用甜美柔軟的聲音叫她「小忍」,也會在夜裡月色明亮的時候對她說:「我有一個願望。」

  名為蝴蝶香奈惠的少女,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人類和【鬼】和平共處的場景。

  雖然鬼殺隊的其他人都不願意相信她的願望能夠變成現實,但每每看到姐姐笑意盎然地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蝴蝶忍總會對她說:「一定可以的。」

  唯有蝴蝶忍發自內心地相信,蝴蝶香奈惠的願望能夠變成現實。

  蝴蝶香奈惠一直都很努力,她年紀輕輕就成了鬼殺隊中的【花柱】,雖然身為女性,實力卻不比任何一位男性的柱差,努力的程度也一樣。

  因為蝴蝶香奈惠說:「只要擁有更強大的力量,就能拯救更多的人,也有可能……拯救更多的鬼。」

  但她卻抱著如此美好而夢幻的理想,死在了鬼的手裡。

  蝴蝶忍時至今日仍然記得姐姐死時的場景,自己撕心裂肺地哭著,詢問她對方是怎樣的鬼。

  【那是一只……武器為鐵質的金色對扇,有著白橡發色,頭頂如潑血般,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笑容的鬼。】

  那就是殺死了蝴蝶香奈惠的鬼。

  蝴蝶忍想幫姐姐報仇,所以她收起了姐姐在世時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開始學著像姐姐那樣溫柔地笑,也像姐姐一樣、甚至比姐姐更加努力。

  可直到蝴蝶忍也變成了【蟲柱】,她依舊沒能找到那只殺害了姐姐的鬼。

  蝴蝶香奈惠的死造就了異常矛盾的蝴蝶忍,一方面她因此格外憎恨著鬼,可另一方面,她卻又想完成姐姐的心願,完成那個【讓人類和鬼和平共處】的心願。

  所以蝴蝶忍一直都在詢問著她遇到的鬼,一直都希望著,能夠遇到姐姐期待中想要遇到的鬼。

  蝴蝶忍想,【如果能遇到不吃人,選擇餓死的鬼的話,我會願意照看它,懷著慈愛的心直到最後。】[1]

  而今天夜裡,她似乎遇到了。

  黑發黑眼,容貌稠麗的少女之鬼,似乎是剛成為鬼,甚至還未吃過任何一人……

  如果是她的話,會忍住不吃人嗎?

  「我的名字是蝴蝶忍,」蝴蝶忍笑了起來,隔著月色同她打招呼:「是鬼殺隊的【蟲柱】哦。」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靠著背後的大樹,可面容上卻看不到懼怕的意味。

  「我知道鬼殺隊,」她輕輕地說:「也知道柱是什麼。」

  蝴蝶忍依舊笑著,點頭道:「嗯嗯。」

  「你要在這裡殺掉我嗎?」她問。

  蝴蝶忍歪了歪腦袋:「別說得我好像是什麼是非不分只管砍頭的劊子手一樣嘛,我們只殺惡鬼。」

  少女抿緊了嘴角,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還是蝴蝶忍的某句話戳中了她。

  「雖然你已經變成鬼了……」蝴蝶忍正欲說些什麼,卻被她打斷了。

  「不對,」少女看著她,一改蝴蝶忍眼中柔弱的姿態,近乎執拗地對她說:「我還沒有變成鬼。」

  蝴蝶忍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識到了眼前的少女與她遇到的其他鬼的不同。

  鬼之所以會獵食人類、變得殘忍,完全是因為它們不再擁有人類的心——因為它們已經不覺得自己是人類了。

  但眼前的少女,顯然更無法接受自己【鬼】的身份。

  蝴蝶忍順著她的話點頭:「是~你還沒有變成鬼。」

  蝴蝶忍的模樣分明是敷衍,但少女的情緒卻冷靜下來了,見她沉默不語,蝴蝶忍開口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是白天找地方躲起來,夜裡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跑出來吃人,一面落著淚,一面露出鬼的真面目……

  蝴蝶忍又忍不住惡意地想著這些了。

  少女說:「……我不知道。」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視線落在之前那只鬼消失的地方,「他可能還會讓其他的鬼來找我……」

  蝴蝶忍問道:「他?他是誰?」

  少女不願意回答了。但至少蝴蝶忍可以看出來,對於她來說,這個【他】必定是很需要注意的人。

  「那麼,」見她不說,蝴蝶忍也沒有生氣,反而朝她伸出了手:「要和我一起走嗎?」

  少女怔怔地看著她的手掌,過了好一會兒,她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明明是鬼,卻否認著自己的身份,明明都知道了蝴蝶忍是蟲柱,卻還握住了她的手。

  蝴蝶忍看著她蒼白的手背,忽然覺得她實在很天真。

  【天真得……近乎愚蠢。】

  可在其他人的眼裡,當初的蝴蝶香奈惠,又何嘗不是這樣愚蠢地天真著呢?

  ——*——

  蝴蝶忍沒有將少女帶回蝶屋,雖然她願意照顧對方,但這並不意味著蝶屋的其他人也願意。

  更何況,在還沒有徹底弄清楚對方具體情況的前提下,把一只鬼帶回蝶屋,也是對鬼殺隊其他因受傷而來到蝶屋治療的隊員的不負責任。

  於是蝴蝶忍將她安置在了附近山上的一所房子裡,然後在房子的四周撒上了紫藤花的毒素。

  那裡以前是守林人的房子,後來守林人離開之後,房子也就廢棄了。所以四周根本沒有人煙,就算她跑出來,也見不到其他人類。

  蝴蝶忍離開前告訴過少女,如果踏出這個房間,以她的實力,哪怕沾染上一點點紫藤花毒也一定會全身潰爛。

  「所以一定要記得乖乖地待在房間裡,絕對不可以出去哦。」蝴蝶忍笑著說。

  令蝴蝶忍有些意外的是,哪怕被這樣對待,對方也沒有任何生氣的跡像,而是點點頭:「……謝謝你。」

  蝴蝶忍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又不留痕跡地遮掩下去:「不客氣。」

  ——如果是想要騙人的鬼,絕對不可能在被關起來,徹底隔絕了吃人的可能性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的。

  之後的好些日子,蝴蝶忍都沒有去看她,紫藤花的毒素可以維持很久,也不必擔心她會從裡面跑出來,只是……

  蝴蝶忍總覺得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就像是在難受著什麼一樣。】

  於是在某次完成任務之後,她又去山上看了那個少女。

  打開房門就可以看清楚整個房間的狹小空間裡,那個少女蜷縮在角落,她貼著木質的牆壁,抱著自己的小腿將腦袋埋在膝蓋上。

  看到這樣的景像,蝴蝶忍輕聲打著招呼:「晚上好。」

  牆角裡縮成一團的少女慢慢地抬起了臉,她的臉上青筋凸起,無聲地張開嘴,從口中吐出白色的水汽,滿嘴尖利的牙齒格外醒目。

  蝴蝶忍靜靜地看著那雙豎起的、充滿獸性的瞳孔,看著她仿佛隨時都要撲過來一樣。

  「晚……晚上好,」少女努力地發出了幾個音節:「蝴蝶……小姐。」

  她仍是縮在角落裡。

  蝴蝶忍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朝她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

  蝴蝶忍忽然想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名字呢?」

  或許是飢餓感造成的影響,少女的思考能力弱化了許多,眼神也懵懂起來,好一會兒才張了張嘴:「睦月,」她一字一句道:「源睦月。」

  「睦月啊,」蝴蝶忍將少女抱在懷裡,輕聲道:「真是個好名字……」

  ——也是個,很好的孩子。

  寧願餓死,也不願意吃人的鬼,的確是存在的。

  哪怕蝴蝶忍這時候將她抱在懷裡,她只需要張開嘴就能咬下她的肉,但少女依舊咬緊了牙關。淚水和汗水混雜在一起,打濕了蝴蝶忍的羽織。

  但蝴蝶忍忽然覺得很高興,甚至可以稱得上輕松。

  因為啊……

  【姐姐,你看到了嗎?】

  ——*——

  後來蝴蝶忍一直都待在山裡陪著她,其實也沒過幾天,畢竟不吃人的鬼……怎麼可能活下去呢?

  在源睦月消失的時候,蝴蝶忍也還是抱著她的,就像當初她抱著蝴蝶香奈惠一樣。

  蝴蝶忍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落淚了,可當她看到少女消失在她懷裡,只剩下一堆衣物的時候,她聽到了有什麼東西落下來的聲音。

  她把少女的衣物和姐姐埋在了一起,在她們的墓前坐了很久,蝴蝶忍忘記自己那時候都想了些什麼,她只知道,在許久之後,她見到了不吃人也不會死的鬼,更見到了……殺死姐姐的仇人。

  白橡發色、頭頂如潑血一般……金色對扇。

  猛烈的憎恨從蝴蝶忍的心底裡翻湧出來,卻又摻雜著悲哀,她的眼睛裡翻湧著有如實質的恨意:「像你這種鬼,怎麼可能理解得了?」

  在蝴蝶忍的提醒下終於想起了自己曾經殺死過的蝴蝶香奈惠,童磨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可當她說這世間真的存在姐姐期待中那種不吃人的鬼之時,童磨臉上的笑卻仿佛凝固了一樣。

  「你說……她的名字是什麼?」

  蝴蝶忍看出了他的異狀,卻並沒有再重復一遍的打算。

  童磨面上的表情在頃刻間消失殆盡,他問:「源睦月,在哪裡?」

  詭異的沉默忽然擴散開,蝴蝶忍卻忽然笑了起來,只是轉瞬間她便明白了什麼。

  明明是沒有心的鬼,連自己親手殺死的人的名字都能記混,卻在聽到那個少女的名字的名字時卸下一切偽裝。

  「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蝴蝶忍說:「因為你也沒法去往她所在的地方。」

  在被童磨吞噬的時候,蝴蝶忍忽然想起了她消失前所說的話。

  那個少女分明連意識都不清晰了,卻還在詢問她:「我沒有變成鬼,對吧?」

  蝴蝶忍對她說:「對。」

  得到了認可的少女,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從人類……變成鬼的時候,這個過程……晴明大人說過……是生成。」

  「我……還停留在……生成,」少女固執地對她解釋:「我……沒有吃人……所以……」

  「所以啊,」蝴蝶忍說:「你還是源睦月。」

  一直都是。


第79章

  童磨從小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他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 也知道自己的笨蛋父母都在做著虛妄的夢。不僅是他們, 其他人也是,要不然怎麼可能會有【萬世極樂教】這種東西出現呢?

  把所謂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身上,因為童磨有著異於常人的白橡發色和彩虹色眸子, 就堅信他能夠聽到神明的聲音。

  是有多麼愚蠢,才會做著這樣的夢?

  但童磨從小就是個很善良的孩子。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雖然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神明的聲音,也從未感受到特殊的感覺, 甚至連普通人都擁有的感情, 他也一點都感覺不到。但童磨還是會順著他們的意思, 憐憫同情著他們, 和他們一起構建著虛妄的【萬世極樂教】。

  因為那些大人們需要他這個【神子】。

  年幼時的童磨度過了毫無趣味可言的童年, 背著母親四處亂來的父親,以及因陷入瘋狂而舉刀殺死了父親的母親。

  那對夫妻從未教會他什麼是正常的想法, 也從未教會他正常人的生活。

  當他們雙雙死在房間裡的時候,當地的町奉行接手了這起案子的處理。

  那位南町奉行大抵是個好人, 所以將當時年幼無依的童磨暫時帶回了家裡。只不過童磨對他的印像,卻不如對他家中的另一個人來得深刻。

  那位南町奉行,有個叫源睦月的女兒。

  年幼的童磨時常會思考,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感情, 究竟是怎樣的。

  童磨的父母既不是一對正常的夫妻, 也不是一對正常的父母, 無論是對自己的配偶還是對自己的孩子,他們都沒能盡到真正的職責。

  所以要想從他們身上得到答案,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在源家或許是得到了答案的, 哪怕那位南町奉行的妻子早已過世,只有他獨自一人撫養著女兒睦月。

  「睦月小姐,」小小的童磨用了最穩妥的稱呼來叫她,他問她:「您覺得幸福嗎?」

  源睦月大抵是沒有預料到像童磨這麼小的孩子、也會思考這樣的問題。但她還是回答了:「是幸福的。」

  在萬世極樂教作為【神子】被供奉的童磨,曾經聽到過無數人的傾訴,在那些傾訴中從未出現過認為自己幸福的存在——出現在萬世極樂教的所有人,全部都是不幸的。

  這也間接導致童磨曾一度以為,這世間的所有人,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童磨很疑惑。

  這位睦月小姐,其實和那些來向他傾訴的信徒們有很多相似之處。

  她自幼體弱多病,甚至一度被醫師們預言活不過春節,平日裡不能見風也不能曬太陽,就連多走動了幾步,都會累得喘不過氣。

  【多麼悲慘啊……】童磨心說。

  「因為……」完全不知道童磨在想些什麼的睦月思考了好一會兒,輕柔地笑了起來:「有人愛著我。」

  童磨怔怔地看著她,他不明白什麼是愛,更不明白她這時候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笑容。

  但童磨知道,這樣的笑,大抵就是幸福的笑吧。

  他沒有再繼續追問,卻會在平日裡注視著她,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也注視著她與其他人的往來。

  童磨想,所謂的幸福,應當是能從平日裡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中察覺出來的。

  他看到了無論她的身體如何孱弱也對她關照有加的父親,也看到了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柔和下來的渡邊少爺。

  於是童磨想,這就是愛嗎?

  看著她笑容燦爛的樣子,童磨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其實很想說【我也可以愛睦月小姐】,雖然他的年紀還比不上任何愛她的人。

  但童磨就是很想這麼對她說,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只可惜他沒能說出來,就到了要離開源家的時候了。南町奉行留不住他,萬世極樂教需要一位新的教祖。

  當前任教祖,他的父親死去之後,作為【神子】的童磨,無疑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所以童磨必須得回去——回到那個大家都不幸福的地方去。

  雖然他更喜歡留在睦月小姐的身邊,但回到那裡去,也不是不可以,因為他已經明白了大家為何不幸福。

  【是因為不被人所愛,所以才感受不到幸福。】

  於是童磨想,只要有人愛他們,那麼大家都能夠幸福起來了。

  童磨接納了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們,日日聆聽他們的困難和痛苦,為他們落下眼淚,指引他們前往極樂。

  他想,只要讓那些不幸福的人留在萬世極樂教,讓他們知道有人愛著他們,那麼大家就都能夠獲得幸福。

  直到他被那位曾經以【渡邊清直】為偽名,潛藏在源家好幾年的初始之鬼變成了【鬼】。

  變成鬼的時候其實很痛苦,並非是感情上,而是純粹的□□上的疼痛——是幾乎要將神志都磨滅一般的疼痛。

  但童磨並不後悔成為了鬼,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慶幸的。

  因為他獲得了漫長的壽命,所以可以繼續維持萬世極樂教的運轉,讓更多的人變得幸福。

  也是因為他獲得了過分長久的生命,所以才會再次遇見源睦月。

  當她這一世的母親,那個富商的妻子帶著自己病弱的女兒前來參拜的時刻,哪怕她一開始沒有抬起臉,童磨依舊認出了她。

  畢竟……這時候的她和以前相比,除了臉色更加蒼白之外,幾乎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變化之處了。

  無論是容貌還是神態,甚至連身形和年齡,都和他當初年幼時所見的睦月小姐一模一樣。

  從不信神的童磨第一次有了想要相信神佛的想法。

  因為她的名字,依舊是源睦月。

  不是出於巧合也不是她的後代,而是真真正正的源睦月。

  既然轉世真的存在,那麼地獄與極樂,一定也是真正存在的吧。

  雖然當初她沒法留下童磨,但現在的童磨卻可以留下她——前提是她願意。

  「睦月,」童磨笑眯眯地看著她,視線從久遠的過去延續到了現在,正如他年幼時那般專注而又仔細:「睦月留下來陪我吧?」

  現如今的源睦月,依舊是幸福的嗎?

  童磨忽然產生了這樣的問題。

  哪怕時過境遷再度重逢,忘卻了一切卻也仍是疾病纏身,這樣的源睦月,還會覺得幸福嗎?

  在她拒絕童磨的邀請時,用的理由是【我不覺得教祖大人能治好我的病】。

  真可愛啊……童磨想,就和以前一樣可愛。

  讓他更想把她留下來了。

  童磨的記性一直都很好,所以就算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都能夠記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於他而言重要的事情,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

  而在他的記憶之中,雖然源睦月出現的時間很短,相比於他漫長的百年時光而言,不過是轉瞬即逝,可那些短暫的時光,所占據的分量卻絲毫不遜色於其他的任何事情。

  而他也一直都記得那個問題。

  「睦月覺得幸福嗎?」

  在某次賞月的時候,他忽然這樣問了。

  「大概……是幸福的吧。」睦月說。

  童磨分不清她的語氣裡蘊含著怎樣的情緒,卻能聽出她前後兩次回答時的區別。第一次她回答得很肯定,可第二次她卻帶上了【大概】。

  這是否能證明,現如今的源睦月,不如百年前那般幸福呢?

  是因為沒有那麼多人愛她了嗎?還是她也體會不到來自他人的愛了?童磨泛泛地想。

  他已經明白了什麼是幸福,也已經明白了要如何才能使人幸福,如果她願意留在這裡的話,童磨覺得自己一定能夠讓她獲得幸福。

  因為他一定會比她現在的父母更愛她,也一定會比他們更加了解她。

  他與源睦月認識的時間,遠遠早過她現如今的父母。

  然而童磨那時候沒有思考到的是,有遠比他更早認識源睦月的存在。

  童磨的想法再怎麼自認完美,也比不上她自己做出的決定——源睦月執意要離開,她根本不願意留在萬世極樂教。

  因為她又早就遇到了那個人——鬼舞辻無慘。

  童磨忽然開始思考起了一個問題,或許她的幸福,並非來自父母,也不會來自其他的任何人。

  在她的身邊,永遠都會有另一個人存在,不論過了多久,也都是如此。

  這一想法在後來也很好的證明了,在他第三次遇見源睦月的時候。

  哪怕她那時候,在他人眼中的身份只是【睦月】。

  時至那時,童磨才終於明白,所謂的愛,所謂的幸福,究竟是什麼。

  哪怕她沒有了高貴的身份,沒有了疼愛她的父母,也沒有了富裕的家境,甚至連最基本的生活的保障都沒有了,她依舊是幸福的。

  因為仍有人愛著她,而那個人不是童磨。

  她不記得童磨,卻無論如何都記得另一個人,記得那個將他變成了鬼的男人——無論童磨在何時遇到她,都會比他更先一步出現在她身邊的男人。

  童磨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源睦月的幸福,其實來自鬼舞辻無慘。

  她並不需要其他的任何人,也不需要其他的任何東西,她的眼裡從始至終都只有那個男人,只有那個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

  哪怕鬼舞辻無慘每次出現在她的面前,都用的是不同的名字。

  一開始是渡邊清直,而後是月彥,到現在才是鬼舞辻無慘。可童磨……

  從始至終,在她面前都只是童磨。

  可即便如此,源睦月也沒有記住童磨。

  她從未像童磨記著她一樣,將童磨記在她的心裡。


第80章

  我第一次見到鬼舞辻無慘的時候, 正好碰上了有人在向他告白。

  那時正在上下午的最後一節課, 我送上課時忽然覺得身體不適的戀雪去醫務室,回來的路上,一轉彎便看到了不遠處站在走廊上的黑發少年——和一個有些眼熟的女孩子站在一起。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那個女孩子應該是中等部三年級的學生,雖然之前在社團活動的時候見過幾次面,但並不是特別熟絡。

  撞見這樣的場景, 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我來說, 顯然都是件極為尷尬的事情, 所以在讓自己暴露在他們的視線內之前, 我果斷地縮回了伸出一半的腳, 打算等他們離開之後再回教室。

  但正是因為這一決定,我聽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對話。

  當那個女孩子用尖尖細細的聲音同他說出:「鬼舞辻前輩, 我喜歡你!」這樣的話之後,這位鬼舞辻同學沉默了一下, 然後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她。

  事實上,說是「毫不留情」都太委婉了,他的回答完全就是「尖酸刻薄」的代表才對。

  「喜歡我?」鬼舞辻無慘嗤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誰?」

  我就算沒看到那個女孩子的臉,也大抵能猜測出她那時的臉色了。

  但鬼舞辻無慘卻絲毫沒有要收手的意味, 而是繼續說:「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了你錯覺, 讓你覺得自己有站在我面前的資格, 但我並不想聽你說任何話,也不想在這裡被你浪費時間。」

  在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應該趕緊離開現場的時候,卻對上了一雙紅梅色的眸子。

  有著黑色微蜷頭發的少年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面前, 皮膚蒼白身形消瘦,他微微蹙起眉頭,眼尾上挑時眼型漂亮得近乎冶艷。

  我和那雙眼睛對視了好幾秒,腦袋裡突然蹦出來一個念頭。

  我對他(的臉)一見鐘情。

  ——*——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一直都是個極為惡劣的人——這一點在我四處托人打聽他的時候就已經從各種小道消息裡聽到了。

  又聽說他從小身體不好,所以請假和早退都是常有的事。而這也恰好能解釋我那日為何會在最後一節課時看到他在走廊上出現。

  但從那些消息裡,我還發現了好多以前從來都沒有發現的事情。

  「所以童磨,快來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十二鬼月】?」

  我拿著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資料跑到童磨的班級門口,把正打算回家的他堵在了走廊上。

  突然發現自己一見鐘情的對像和自己的青梅竹馬可能認識,這樣的驚喜來得猝不及防。

  「誒?沒想到還是被你知道啦,我本來還想藏住的~」

  有著白橡發色和七彩瞳眸的少年笑得一臉燦爛,他動作自然地把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將我攏了過去,微微低下腦袋貼在我耳邊:「這種事不太方便在走廊說哦,去我家裡怎麼樣?」

  我面無表情地按住了他的腦袋,這個有著一頭從小到大都要被風紀委員們質疑染發了的白橡色頭發,和經常被懷疑戴了七彩美瞳的眼睛的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討厭。

  但事實上我和童磨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甚至可以說從開始讀書起就一直都是同學,雖然偶爾不在同一個班,但來往卻沒有因此而減少。

  最後還是拉拉扯扯地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冷飲店坐下了。

  最近是春天,冷飲店裡的人並不多,我本來想點冰沙,卻被童磨制止並換成了巧克力蛋糕。

  我沉默了一下:「……所以它們有什麼關聯啊,就算想裝體貼也給我換杯熱飲好嗎。」

  聞言童磨露出一副好傷心的樣子:「我請客還這麼挑剔嗎?」

  好在他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在我敲著桌子提醒他的時候,他開始給我解釋起了【十二鬼月】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這是鬼舞辻大人創建的社團哦~」童磨一手托著臉頰,另一只手點著桌面:「其中又分為【上弦】和【下弦】,每個成員都被排好了具體的順序,而且有證明自己身份的徽章……咦?怎麼突然用這種眼神看我?」

  在聽他解釋完這東西之後,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你們去報備了嗎?是正式成立的社團嗎?活動內容和主題呢?策劃書是誰寫的?這種光聽名字就意味不明的社團,真的能通過學校的審批嗎?」

  只要一開口,我的腦袋裡頓時冒出了一堆疑惑,並且開始懷疑起他們的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不是那種正經的課外活動社團啦,」童磨漫不經心地解釋道,聲音壓了壓之後,竟也有了那麼幾分危險的意思:「是不良團體哦。」

  我更加沉默了。

  好一會兒才擠出來一個問題:「你們靠什麼排序的?」

  「當然是實力,」童磨笑容燦爛地告訴我:「順便一提,我在幾個學期之前發起了【換位血戰】,戰勝了猗窩座同學成為新的上弦之二了哦。」

  忽略掉【換位血戰】這種聽起來就很血腥的東西,我問他:「猗窩座又是誰?」

  「誒?睦月不知道嗎,就是和我們同年級的狛治同學呀~猗窩座這個名字,是鬼舞辻大人取的啦。」

  這樣一說我就知道了,畢竟我和戀雪是同桌,而狛治……正是戀雪的男朋友。

  但我估摸著戀雪應該不知道他還在【十二鬼月】裡當猗窩座,不然肯定早把他拎出來了。

  「……那你有嗎?」

  聽到我的提問,童磨將臉靠近了些:「沒有哦,估計是我本來的名字就已經足夠好了,所以連鬼舞辻大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吧~」

  但實際上只是因為無慘覺得童磨太討厭了,不想給他起名字——不過這是十二鬼月解散了好久之後才知道的事情了。

  我感覺童磨說起這個還挺驕傲的,但這東西實在太中二了,而且槽點過多,以至於我都不知道該從何槽起。

  最後只能豎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或者該補充一下:「不愧是你們。」

  全員中二,最為致命。

  先不想他們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單只是童磨一口一個「鬼舞辻大人」就已經讓我覺得這位鬼舞辻同學的洗腦包賣得實在很成功。

  不愧是被我一見鐘情的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

  可能是因為鬼舞辻無慘比我高一個年級的原因,所以哪怕我們都是從小學部一路升上來,一直都在鬼滅學園就讀,但在那次告白之前,我卻從來沒有在學校裡的任何地方見過他。

  當然,也有可能有過擦肩而過的時候,只是我當時沒有注意。

  前情雖是如此,但如果是有心想要打聽某個人,想要和他見面,那麼無論再怎麼麻煩,都是可以創造出機會的。

  只是,當童磨知道我居然喜歡上鬼舞辻無慘之後,竟然每天放學之後都一改之前的散漫,總要跑到我們班的教室門口來等我放學。

  「所以為什麼突然要變成這樣啊?」我不太明白他的變化。

  聞言童磨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一臉認真地問我:「竹馬真的就打不過天降嗎?」

  我開始懷疑他腦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

  童磨又問我:「不分手可不可以?」

  這話一出來就能肯定他又在亂加戲了。甩開童磨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我對他說:「別開這種玩笑啦,我們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嗎。」

  「誒?!」童磨一臉驚訝地看向我:「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交往的嗎?」

  雖然一直都知道童磨的腦回路和別人不太一樣,但是……

  「你從哪裡得來的這種結論?」

  聞言童磨一臉潸然欲泣道:「我們不是從小就在一起了嘛,還說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而且都已經和雙方父母見過面了,我一直都是在等睦月畢業就結婚的呀!」

  這些話要是落入不知情的人耳中,再加上童磨這時候的表情,我絕對是百口莫辯。

  但好在我在他開口之前就把他拖到了人少的角落裡,勒令他小聲點不要讓別人聽見——有備無患果然是最佳答案。

  我扯了扯童磨那張表情豐富的臉,「再裝哭我就把你拍下來發到學校論壇去了。」

  童磨抓住了我的手,又恢復了笑眯眯的樣子:「這還是不了吧~」

  童磨總是在開玩笑,不管是平時也好還是緊要關頭也好,幾乎就沒有正經的時候,就算是表面上看起來很正經的時候,心底裡想的東西也不一定能和他的表像對上號。

  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對此已經看得十分透徹了。

  因為他就是個沒有感情的捧場機器——專門活躍氣氛還不看場合的那種。

  雖然但是,我還是想從他口中打聽一下鬼舞辻無慘的消息,從那些都不知道有沒有和鬼舞辻無慘來往過的人手裡買來的情報,怎麼著也比不上真正認識鬼舞辻無慘的人的口述。

  「所以你覺得我有希望嗎?」我問童磨。

  童磨作勢打量著我,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看透他了。

  「別灰心嘛睦月,這種事情的解決方法真是再簡單不過啦,」童磨見我轉身就走,便從身後追了上來,挽上我的脖子對我說:「你換一個一見鐘情的對像就可以了哦。」

  我不想理他。

  但童磨仍在嘰嘰喳喳:「可是我從來都沒見過鬼舞辻大人和任何一個女孩子有來往啊……等等,好像有一個。」

  他說著說著,忽然告訴我:「只有一個女孩子,在鬼舞辻大人面前是特例哦。」


第81章

  童磨騙了我, 在鬼舞辻無慘身邊可以稱得上特例的女孩子明明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我果然不該相信他。

  而現在最大的問題則是, 看著花光了這個月的零花錢買回來的照片,我落下了貧窮的淚水。

  大抵是我的表情實在太難過了,原本打算一下課就回家的戀雪,也在座位上多留了幾分鐘。

  「睦月,你……沒事吧?」

  我抬起了臉,看到她面上的擔憂,本來是有點感動地想把腦袋靠到她懷裡平復一下心情, 然而目光卻穿過她的肩頭看到了站在教室門口的男生。

  啊……「猗窩座」來了。

  不動聲色地把擺在桌面上的照片收回課桌裡,我別過了臉:「我沒事……」

  就是覺得有點沮喪。

  畢竟我拿到的照片裡的這兩種女孩子,都和我沒有半分共同點——當然, 她們之間也完全沒有半分共同點。

  無慘到底喜歡哪種類型的呢?我完全看不出來。

  戀雪不愧是戀雪, 就算男朋友都跑到教室裡來找她了,她也還是惦記著我,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

  然而為了不讓狛治又在心裡記我的仇, 我打斷了戀雪的擔憂, 對她說:「沒事的, 待會兒童磨會來接我,」我瞥了瞥站在她身旁的狛治,對她說:「你們先走吧。」

  畢竟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每次狛治看到童磨的時候, 臉上的表情都是那副一言難盡的樣子。

  果然童磨不受熟人的待見是有原因的。

  ——*——

  童磨過來找我的時候,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托著下巴看著窗外, 忽然發現從這個角度竟然能看到我第一次見到鬼舞辻無慘的那條走廊。

  「我本來還以為睦月你先回家了呢~」童磨笑意盎然地把手放在我的頭頂:「是特意在等我嗎?我好感動~」

  我歪了歪腦袋,從他的手掌下躲了出來。側過臉問他:「都覺得我已經回家了, 怎麼還要過來?」

  聞言童磨露出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這個嘛,要問我的想法的話,就算睦月你已經回家了,也不妨礙我像平時那樣來教室裡找你呀,畢竟這是我的事情,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我平靜地「哦」了一聲。

  這個人又開始了,明明都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就連我口中的「一見鐘情」是什麼都無法理解,但說起曖/昧不清的話來,卻總是可以一套一套的。

  我嘆了口氣,「所以今天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聽到這話的童磨笑著伸出了手指,一副要和我分享小秘密的樣子:「因為無慘大人有事找我。」

  如果是在我收到照片之前,我一定會很振奮地問他是什麼事情,但現在只要一想到能讓鬼舞辻無慘特殊對待的女孩子和我沒有半分共同點,我就發自內心地頹喪起來。

  所以最後也只是憋出來一個:「哦。」

  「嗯?」童磨顯然對此很疑惑:「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或許之前是想的吧,但現在不太想了。

  原本還想把照片甩童磨面前問問這兩個女孩子的情況,現在似乎也不太想了。

  於是我沉默地和童磨走了一段路,在快要到家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把書包扔給他:「你先回去吧,我去道場一趟。」

  每到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很慶幸當初自己為了要和在幼兒園認識的小伙伴繼國緣一一起玩,所以纏著家裡去附近的劍術道場報名了。

  而事實也證明,我的決定果然沒有出錯。

  雖然在學校裡沒有參加劍道社團,然而在劍術道場裡,我現在也已經有資格在面對上門踢館的劍士時作為最得意的兩名門徒,也就是踢館的人若想挑戰道場主,必須要先戰勝的兩名「師範代」應戰了。

  我所在的劍術道館名為岩本道場,岩本師父曾無數次在練習的空隙中同我們講述其家族輝煌的過去,他們的先祖,也就是創建了「岩本虎眼流」這一劍術流派的岩本虎眼,其一刀斬下四顆人頭的事跡曾被記載在《劍術流祖錄》中。

  每到了這種時候,緣一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擦拭著他的木刀,專心致志的樣子實在讓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聽師父說話。

  雖然但是,當年的「岩本虎眼流」無論再怎麼厲害,也和現如今沒什麼關系了。

  ——畢竟師父的岩本道場可是一度面臨關門危機,直到緣一拜入了他的門下,才慢慢吸引了一些人來這裡學習劍術。

  除非有其他必須要做的事情,不然緣一每天下午放學之後都要來道場待幾個小時,直到太陽落山之後才會回家。

  所以我果然在進門之後就看到了他正在給眼生的新人糾正姿勢。

  我遠遠地朝他揮了揮手,在走近之後用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臂,對他說:「陪我練幾分鐘。」

  緣一愣了一下,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地點了點頭。

  我去後面的休息室換完衣服出來,原本他正在指導了新人已經換了一個人指導,緣一則是坐在不遠處,守著那塊空位置等我。

  緣一和普通人有些不一樣——這一點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發現了。

  最明顯的是從他的額角往下蔓延的火焰狀紅色斑紋,他的雙生兄長繼國嚴勝就沒有這東西。

  而沒那麼明顯的,就是需要相處一段時間才能察覺出來的性格。

  比起不熟悉的人眼中那個高傲冷漠的緣一,在我看來,他只是不怎麼懂得和人來往而已——就像我前段時間認識的一個低幾個年級的學弟,明明是個很希望和別人好好相處的男孩子,卻總是因為掌握不好語言的藝術而淪為童磨那樣惹人嫌棄的存在。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也被緣一的木刀架住了脖子。

  他安靜地注視了我片刻,才開口道:「你沒有專心。」

  因連續的劇烈揮刀而導致有些紊亂的呼吸在停下動作之後格外清晰,努力平復呼吸的同時,似乎心情也隨著吐出的氣息與流下的汗水而輕松了許多。

  「有這麼明顯嗎?」我問緣一,「也就是稍微走神了一小會兒……」

  「什麼叫稍微走神了一小會兒?」師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抬起手敲著我的腦袋,頓時讓我覺得自己的腦門都在邦邦響。

  然而師父的恐怖之處絕不僅在此,他又要開始念叨以前以前了。

  「你這種要是放在以前,連怎麼死在別的劍士手裡都不知道……」

  我捂著腦袋生無可戀地看了一眼緣一,發現他似乎也在看我——或者說在看我和我那把在被師父敲腦門的時候就已經扔下的竹刀。

  我小聲地反駁了一句:「木刀又沒法殺人……真劍比武就算是在以前也是被禁止的……」

  本以為這樣說就能讓師父生氣到話都說不出來,然而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又開始舉例了。當年的岩本虎眼道場可是把幾乎所有上門踢館的劍士都打得非死即殘,所謂武藝比試中向來都需要遵循的規矩,岩本虎眼流的人可是從來都沒有遵守過。

  我不管怎麼想都覺得這種放在當時來說都很不人道的行徑,拿到現在來說就更加殘忍了,但師父卻說得一臉驕傲的樣子,實在很讓人懷疑在他心目中岩本虎眼流劍術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最後還是緣一拯救了我。

  看著被他幾句話就擺平走遠的師父,我深刻地明白了第一和第二之間的區別。

  緣一他不是那種一般的第一,他就是很特別的那種,除了剛拜入道場時被指導過幾天,後來都是憑借著自己的努力穩居道場第一。

  比起師父的指導,其實我的劍術更多還是在模仿緣一。

  「遇到什麼問題了嗎?」緣一手裡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瓶水,他遞到我面前,稍稍側過臉來問我:「你一般不會在需要上課的日子裡來道場。」

  這也是師父平日裡總在念叨我的原因,畢竟在他眼裡,比我有天賦又比我努力的緣一,簡直比我更順眼一萬倍。

  ——明明實際上整個道場裡能偶爾和緣一持平的人也只有我。

  「啊……」雖然其他人都說緣一總是獨來獨往,也不和任何人有太多交流,但事實上,緣一往往都是能最先看出我心情變化的人。

  於是我對他說:「想要和喜歡的人談戀愛,果然是很困難的事情啊。」

  聞言緣一微微睜大了眼睛,本是面無表情的臉,似乎也因這樣的神色變化而多了幾分生動的感覺。

  「你……有喜歡的人了嗎?」他似是有些猶豫地問我。

  我點了點頭,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手掌托著自己的臉頰側過腦袋對他說:「有了哦,而且還是個長得很好看的人。」

  聞言緣一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說起來也有些奇妙,分明他的眼睛也是紅色的,但和無慘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

  緣一的紅眼睛裡,從來都不會有像無慘那樣……稠麗而又冶艷的光澤。

  逐漸平緩了呼吸之後,安靜逐漸在我們之間擴散,我的視線隨意落在周圍正在練劍的道場弟子們身上,有些看不過去新人的笨拙,正打算上前去幫他糾正一下揮刀的姿勢時,身側忽然傳來了緣一的聲音。

  他問我:「那個人……是誰?」

  我嘆了口氣,不太好意思把自己尚未開始就好像已經結束的暗戀對像告訴他,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反正就是一個很好看的人啦。」

  然而很久之後我才想起來,緣一其實也經常被人誇好看。


第82章

  我和緣一一起去外面吃了晚飯才回家。

  打開門看到父母都在收拾東西, 見我回來,母親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走到我身前抱著我。

  「這次要出去的時間有點長,留你一個人在家裡我們也不放心,所以我們商量了一下,讓你去和輝他們住一段時間,沒關系吧?」

  視線越過母親的肩膀,我看到了他們已經收拾好的東西。

  昨天他們就已經告訴我,最近這段時間他們要去出差。這種習以為常的事其實沒有必要過多叮囑, 我還以為這時候他們都已經離開了。

  所以,「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我笑了笑, 也貼了貼母親的臉頰。

  她所說的輝是叔叔家的兒子源輝, 目前和我同在一個學園上學,雖然是學生會的會長, 但由於同級且教室也離得近, 所以平時我們經常見面, 更不需要多慮。

  反過來被我安慰了半天, 母親才安心離開。

  在他們出差的第二天傍晚,我收拾好東西拖著行李箱來到了源輝家。

  中午時源輝特意來教室找過我一趟,說要過來幫我搬東西,當然這話不是在教室裡說的, 畢竟源輝在女生中的受歡迎程度……比較誇張。

  「東西不是很多,我自己可以解決的。」

  金色頭發的少年在我面前露出一個弧度溫柔的笑容,「那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隨時都可以叫我。」

  我點了點頭,余光中卻闖入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無慘。

  這也導致我稍微分了一下心, 沒注意到中間源輝對我說了什麼話。

  「那麼,」分開的時候源輝道:「晚上見。」

  這時候視線忽然同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對上,我愣了一下,卻看到對方微微蹙起眉頭,像是看到了什麼讓他不太高興的東西。

  我收回了視線,看著源輝說:「晚上見。」

  -

  源輝並不是一個人住,他還有一個同在學園的,比我們低一個年級的弟弟。

  「睦月姐!」

  同是金發的源光滿臉高興地幫我提起行李箱,驕傲地說他已經幫我打掃好了房間。

  看著他一臉邀功似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腦袋。

  「謝謝光。」

  和成熟穩重的輝不一樣,光在很多時候都更加活潑,我將這歸於兄弟間的互補,並一直對此感到非常羨慕。

  我沒有兄弟姐妹。

  輝在很多時候都過分敏銳,所以一下子察覺了我短暫的失落,並告訴我,「你有我們。」

  堂兄弟之間,姓氏都是一樣的。

  無論是輝還是光,於我而言都像是親兄弟一樣。

  「睦月姐還沒吃晚飯吧?」光幫我把行李放到房間,然後說給我留了晚飯。

  「是我做的哦,明天睦月姐還可以嘗嘗我做的便當。」

  其實以前輝有空也會找我一起吃午飯,然後把光做的便當分給我。

  「這不一樣啦,」光板起臉很認真地說,「是我親手給你准備的哦。」

  臉上的表情的確很嚴肅,看起來也有模有樣,但總讓人覺得,如果長了尾巴的話,這時候一定會搖得很歡快吧。

  我不出意外地吃到了很美味的食物。

  第二天中午是和戀雪一起吃的午餐,不太一樣的便當讓戀雪有些意外,在聽到我說搬去和光他們一起住一段時間之後,談起了最近忽然流行起來的傳聞。

  「和輝有關?」

  「其實沒什麼關系,」戀雪隨口道:「但源輝會長不是總有很多人表白嗎?」

  我點了點頭,肯定了輝的受歡迎程度。

  戀雪告訴我,現在大家都在說,如果去「告白之樹」下向喜歡的人表白,兩個人就一定能在一起。

  已經有男朋友的戀雪當然沒必要相信這個,但是……

  幾乎在一瞬間,我想到了一個人。

  僅限於想到而已。

  傳聞之所以是傳聞,正是因為不真實性,就好比以前我還從附近的老人那裡聽說過,在許久以前,這世上曾存在過以人類為食物的可怕怪物。

  「睦月?」

  戀雪歪著腦袋看我,「你想到了什麼嗎?」

  我遲疑了一下,「我在想,以前,學校門口有一棵那麼大的樹嗎?」

  仿佛是一夜之間突然出現,傳聞也一樣,但所有人似乎都沒有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應當。

  戀雪顯然沒意識到什麼不對,但有人意識到了。

  在那之後沒過多長時間,學校裡兩兩結對的學生似乎多了起來。

  輝在吃飯時提過一次,但他剛說完最近情侶好像變多了,光的表情就變得怪異起來。

  從臉到耳朵都變紅了。

  這不得不讓人開始懷疑,「光也有交往對像了嗎?」

  我覺得這一點也不稀奇,一個家政能力滿分,外表還是加分項的男孩子,找到對像的概率雖然不如輝這種大眾理想型,但也不會很低。

  更何況光還會烤小餅干、做甜甜圈。

  我咬了一口甜甜圈,在熱量追上來之前趕緊咽了下去。

  我只是隨口一說,但光卻像是被踩到了小尾巴一樣,幾乎要炸毛了。

  「沒、沒有那回事!」

  這幅緊張又激動的樣子,才更讓人覺得有什麼。

  輝雖然不太贊同早戀,但看到光這幅樣子,也不會再多說什麼。或許是為了不讓光徹底熟透,他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許久。

  「睦月。」

  「嗯?」

  「你呢,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聽到這樣的問題,我猶豫了一下,輝也從我的猶豫中獲得了答案。

  他給了我一個勸告。

  「別去樹下告白。」

  如果只是一棵普通的樹,輝一定不會說這種話。果然,那棵樹有怪異的地方。

  -

  其實我本來不想告白的。我想把這個人盡皆知的秘密放在心裡,只要鬼舞辻無慘本人不知道,那它就可以一直都是秘密。

  就像我以前不小心聽到過有人向輝告白,而輝告訴她,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那個時候他的神情太過認真,眼睛裡裝著我也看不懂的東西——這不是為了婉拒而特意准備的說辭。

  輝喜歡的人是誰,連我和光也不知道。

  但我喜歡誰,除了無慘都知道。

  同樣不知從誰那裡聽到了告白之樹傳聞的童磨興高采烈地跑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告白之樹下面。

  「不去。」

  聞言童磨露出很是沮喪的神情,連往外翹起的發梢似乎都耷拉下來了。

  不說話的童磨比說話的時候要可愛很多,更何況他還有一雙好感度加成極高的彩色眸子。

  他可憐巴巴地問我:「真的不去嗎?」

  我的表情頓了頓,一時沒有防備,然後就被拉到了告白之樹下面。

  輝之前和我說不要去告白之樹下面告白,但他並沒有說不能被告白,雖然邏輯上有點鑽牛角尖,但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童磨已經牽著我的手和我一起站在那裡了。

  一路走過來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尤其當我們站在樹下時,更是因為告白之樹的傳聞加成,吸引了幾乎所有看熱鬧的目光。

  看著童磨望向我的目光,我頭一次升起了退縮的心情。

  「等一下。」

  我捂住童磨要張開的嘴,想著都到這種地步了,如果不趁機完全說清楚,反而是對他的不公平。

  「其實我……」

  在我開口說些什麼之前,從樹的另一側,另一個人的身形在我們面前現出。

  我的話變成了,「其實我一直以來喜歡的,都是無慘前輩。」

  或許是沒能想到我會說這種話,又或許是其他原因,童磨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我松開了捂住他嘴的手。

  「睦月……」

  在他試圖說些什麼的時候,在他的身後有其他聲音響起來了。

  「我允許了。」

  是鬼舞辻無慘的聲音。

  黑發紅眼的少年站在我們面前,他對我伸出了手。蒼白的、甚至隱約可以看見青色血管的手。

  牽著我的手的人換成了無慘。

  那之後過了很久,我還是在思考他為什麼會忽然之間就答應和我在一起。

  明明前不久才對我皺眉,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一度認為,這是讓我斷絕想法的瞬間。

  這樣的疑惑,解答於無慘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光陪我來探望他之後。

  「源輝……是你的堂兄?」

  我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所以我也覺得很奇怪,因為,「同年級的人基本都知道。」

  無慘沉默了許久。

  遲鈍如光也覺得氣氛變得有些奇怪,於是說自己還有事所以先離開了,病房內剩下我和無慘,我問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別過腦袋,「沒有。」

  雖然不太明顯,尤其是在見識了光的紅透之後,我還是發現了。

  無慘的耳尖,似乎有些泛紅。

  我貼著他的背脊,輕輕地叫他的名字。

  身形單薄消瘦的少年回過頭來看我,他的眼睛如雪中的紅梅一般艷麗。

  那裡面仿佛正在流淌著稠冶的紅,無端有種惑人且危險的意味。

  但只是一瞬間。

  因為在下一個瞬間,我便響起來了他這次進醫院的原因。

  不僅他自己住院,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建立的「十二鬼月」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分崩離析了。

  我覺得我男朋友肯定對這種事很難過,所以特意沒在他面前提起,尤其是一提起肯定就會涉及到許多他不喜歡的人和不想聽到的事情。

  比如我最喜歡的小伙伴繼國緣一,我想,在這個世界上,一定不會再有比無慘更討厭他的人了。

  不過相同的道理,鑒於無慘之前賣洗腦包賣得太成功,甚至賣到繼國緣一的雙生哥哥繼國嚴勝那裡去。

  我想,緣一對無慘的態度,應當也是一樣的。

  他們簡直在為難我。


第83章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 我在離家不遠的轉角處遇見了緣一。

  他安靜地站在靠牆的陰影裡,表情平靜, 卻似乎是刻意在等待著什麼。

  當視線從虛無的某個點移到我身上,我倏然意識到,他是在等我。

  「緣一。」我走了過去,叫了他的名字。

  「……」

  沒有說話,緣一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對他臉上的神情早已了然於心——他在思考。

  思考著應該如何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他怎麼樣了?」

  這就是緣一思考許久的結果。

  緣一作為讓無慘躺進醫院裡的罪魁禍首, 我其實很不應該和他心平氣和地站在這裡,因為如果無慘也在,他肯定會被氣到走不動路。

  當然, 也有可能是被嚇到走不動路。

  從他們見面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了, 我的男朋友鬼舞辻無慘,仿佛對繼國緣一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感。

  這份恐懼讓他徹底失去了面對繼國緣一的勇氣, 甚至連與他正面對視都做不到。

  在緣一得知了嚴勝不僅加入「十二鬼月」, 還已經作為「黑死牟」活動已久之後, 他非常生氣地前去找到了無慘。

  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繼國緣一生來便對情緒的敏感度極低,這不僅體現在他對別人的感知上,也體現在他自己身上。

  繼國緣一臉上的表情很少,哪怕生日到了極點, 流露出來的神情也只是略微皺皺眉頭、抿緊嘴唇這種程度。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氣勢則會格外明顯。

  之前一起在道館訓練的時候,就曾出現過道館中的弟子們在面對緣一時連木刀都握不住的情況。

  繼國緣一, 是天生的劍士。

  他是此世間絕無僅有的天才。

  這是師父給他的評價。說這話的時候,師父又用恨鐵不成鋼地眼神瞪了我幾眼, 在預感到他又會批評我之後,我果斷選擇了逃跑。

  人總會下意識地避開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我男朋友的想法,顯然和我是一樣的。

  所以在見到繼國緣一出現在自己面前時,他下意識選擇了避開。

  不過和我對師父嘮叨的討厭不同,鬼舞辻無慘對繼國緣一的感情,用「討厭」這樣的詞語完全沒法表達出來。

  更加確切地說,應當是厭惡、是敵視,是一種無法言語的、發自內心的……恐懼。

  他本能地恐懼著繼國緣一。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恐懼的東西,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我只是覺得有些頭疼。

  緣一是我的朋友。

  無慘是我的戀人。

  無論放棄哪一方,對我來說都不是可以隨意進行抉擇的做法。

  所以在面對緣一的詢問時,我如實回答道:「可能還要在醫院休養幾天,畢竟他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大好。」

  聽到這話的緣一點了點頭。他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

  其實我也有話要問他,雖然在醫院裡我也問過無慘了,但那時候他的臉色太過難看,也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或許是覺得太丟臉了吧,畢竟這也不是什麼有趣的結果。

  但是,「你……下手很重嗎?」

  我沒見過緣一在道館以外的地方和人打架的樣子,但稍微想像一下的話,應當是會讓對方毫無還手之力的程度吧。

  出乎意料的是,緣一的眼睛睜大了一點點。

  ——這是表示驚訝的意思。

  我疑惑地望著他。

  緣一聲音平靜地開口,「我沒有動手。」

  但無慘卻躺進了醫院裡。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從緣一口中得到了那天的真相之後,我終於明白了無慘露出那副表情的緣由。

  ——他是自己摔下了樓梯。

  緣一極為平常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是一個無論再怎麼奇怪的事情,都能用平淡的口吻說出來的人。

  對於這件事情的具體情況,我又從童磨那裡得到了另一個版本。

  「誒?睦月可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哦,要是讓鬼舞辻大人知道我告訴你了的話,他一定會非常生氣吧∼」

  一邊這樣說著,童磨的臉上卻滿帶著燦爛的笑意,幸災樂禍般地描述著當時的場景。

  「鬼舞辻大人一看到黑死牟閣下的弟弟,臉色立馬就變得特——別難看啦!就好像是害怕什麼一樣往後退,但是當時又剛好是在樓梯上,所以一不留神就踩空掉下去了呢~」

  也就是說,繼國緣一的確是根本沒有動手。

  會再次向童磨確認,並非是因為不信任緣一,只是單純地覺得,緣一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會把事情想得特別簡單。

  似乎在他的腦海中,並不存在那些復雜交錯的事物。

  我非常羨慕他這樣的性格。

  緣一有著一顆非常純粹的心。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無慘也能夠像他一樣。哪怕只是稍微像一點點也好。

  我的戀人,在他強勢而又易怒的表像之下,藏著的是一顆敏感而又脆弱的心。

  他似乎總在想著許多東西,一直都在擔心,一直都在不安。

  當我第二次前去醫院探望他,給他帶去花店裡買來的香水百合時,他的眉頭皺得很緊。

  那張蒼白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不約,微蜷的黑發落在他的頰側,身上的病服更襯得他的身形格外消瘦。

  他眯起紅梅色的眸子,瞥了一眼那束花。

  「無用之物。」

  我整理花束的動作停了下來,側過臉去看他,「真的是在說花嗎?」

  無慘的神情微微一滯。

  「無慘,」我干脆直接走到床邊,在床沿坐下,在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之後,「你在生氣。」

  無慘生氣的方式非常別扭。

  他不會直接明說自己在因為什麼而生氣,甚至絕大部分時候都讓人意識不到他在生氣,但存在於我身體之中的某種直覺卻能告訴我,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他的真實想法。

  「你在生我的氣。」

  我平靜地注視著他。

  無慘別過了臉,仿佛在刻意逃避我的視線一般。他說,「沒有。」

  「沒有」就是「是這樣」的意思。

  我猜測起他生氣的原因,「是因為我沒有每天都過來陪你嗎?」

  聽到這話的無慘像是炸毛的貓一樣回過頭來,語氣急促地否認,「不是!」

  這表示我猜對了。

  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心,想要讓他總是蹙起的眉頭稍微放松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無慘可以坦誠一點。」

  我感慨道,「這樣的話,一定會輕松很多吧。」

  我指的是他自己會輕松許多。

  但無慘顯然是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他嗤聲道,「真是辛苦你了。」


第84章

  「也不是特別辛苦啦……」

  因為我知道無慘也是在意我的。

  雖然他總在說著違心的話語, 但是眼神與身體的細節卻無法隱瞞真實的心情。

  在我說話的時候,他會無比認真地聆聽著——哪怕表面上是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正如現在。

  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之後, 用嘲諷意味的語氣開口的無慘得到了我的回答,話語流入耳中,他神情間的變化流露出來的是愈發不滿的氣息。

  我將這理解為受了委屈。

  委屈的氣息嗎……

  「無慘。」

  當我這樣叫他的時候,無慘已經轉過臉不再看我。

  「你又在生氣了。」

  我從身後抱住了他,將下巴抵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被我擁抱著的這具孱弱身軀之中,正在跳動著的心髒無言地陳述著自己的情緒。

  撲通、撲通。

  趁他靜滯下來的時刻,我偷偷地側過去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縈繞在他身邊的怒氣與壓抑, 似乎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等你好起來之後,我們一起去寺廟祈福吧。」

  我曾聽說,無比虔誠的信徒, 能夠引來諸天神佛的垂憐, 以實現其心願而降臨於世。

  在過去的十數年間,我都不是虔誠的信徒, 但如果這樣做能夠讓佛祖保佑我珍視之人——哪怕只是有這種可能性, 我也一定會去努力。

  我心愛的人, 可憐而又可愛的他……

  若能與他天長地久, 我願為他分擔一切。

  -

  「你在想什麼?」

  無慘坐在病床上問我。

  這已經是他住院的第十三天,剛才來檢查情況的醫生說再過兩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

  我對無慘說,我覺得他今天比昨天看起來精神更好一些了。

  不過聽到這句話的無慘看起來卻並不是很高興的樣子,紅梅色的眸子裡甚至流露出陰翳的晦暗。

  當我們還沒有確定戀愛關系的時候, 他總是一副疏遠冷淡的樣子,大家都說他是刻薄又惡劣的人,我曾一度以為自己難以觸及。

  但是……

  只要稍微靠近一點, 再近一點點,就可以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無慘敏感而又易怒, 尤其不喜歡有人提及他的身體狀況,在我們相處的時候也是如此。

  可比起說他是真的在因為這種事而生氣、憤怒,倒不如說他是在因此自卑、嫉妒。

  常年疾病纏身的健康狀況令他失去了太多東西。

  之前我說要去寺廟祈福的時候,無慘很生氣地跟我說不去。於是我輕輕地貼在他身側對他說,其實我是想去看寺廟裡面種的那些花。

  「聽說白毫寺的紫藤花已經開得很漂亮了,我之前就很想去那裡春游。」

  我說:「如果無慘實在不願意陪我一起的話,那我只好去問問輝和光他們有沒有時間了。」

  光的精力一直都很旺盛,平時我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如果開口告訴他的話,他絕對會不留余力地幫我做好。

  所以我們之間的關系一直都很要好。

  光有時候也會問我將來要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他一直都以輝為人生目標,受到輝的影響極大。

  即便是在為我的戀情思考,光也不自自主地代入了輝作為參考對像。

  「睦月姐一定會跟溫柔又懂得照顧別人的人在一起吧,就像輝哥那種類型的。」

  知道我和無慘在一起之後,光覺得很不可思議。

  直白地說,他覺得我的眼光有問題。

  「我完全不明白,那種家伙到底有哪裡值得睦月姐喜歡……」

  可這種事並沒有什麼合理不合理的說法。

  戀慕之情的誕生,就像是冰雪會在春天來臨時消融一樣理所應當。

  「不要用「那種家伙」來稱呼無慘哦,」我糾正光的說法:「而且我覺得自己的眼光沒有問題,因為他的每一處我都很喜歡,沒有半點將就。」

  如果光的話落入無慘的耳中,他肯定會因此心情郁澀許久,對待他人時的惡劣態度,是他內心狀態的具現化。

  無慘他實在是一個過於悲觀的人。

  聽到輝和光的名字,無慘的眉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擰在一起,他用態度極差的口吻說道:「你有必要,這麼親密地稱呼他們嗎?」

  「他們是我的親人。」

  我們之間有著血脈的聯系。

  與我沒有血脈聯系的無慘,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融合在一起的。「無慘。」我捧著他的臉,脈脈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紅梅色的、美麗稠艷的眸子。

  「你是我的心愛之人。」

  我為能與他相遇而無比欣喜,也為能得到他的回應而喜不自勝。

  一個帶著涼意的親吻貼在我的嘴唇上,我清晰地感受著屬於他的氣息——慌亂的、緊張的、驚喜的氣息。

  我現在覺得一點也不辛苦了。

  -

  回憶一下我與無慘能夠交往的原因——童磨打算在「告白之樹」下向我說出告白的話語之時,被我搶先一步說出了自己對無慘的愛慕。

  然後,不知為何竟會出現在那裡的無慘,聽到了我的告白。

  就這樣,我們的戀情誕生了。

  然而在他出院後回到學校上課的第二天早上,使我們確定交往的那棵「告白之樹」從學校門口消失了。

  那一天,我無論是在班級裡,還是在外面的走廊或是操場,都能看見正在分手的情侶。

  輝在午休時找到了我,當時我正准備帶著便當去找無慘一起吃午飯。

  他叫住我:「睦月,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情。」

  我停下來打算聽他講,但是輝卻拉著我的手腕,將我帶到了學生會的辦公室裡,他說現在這裡不會有其他人過來。

  「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因為輝看起來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他問我:「你是不是在「告白之樹」下向鬼舞辻無慘告白的?」

  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我沒有忘記你和我說過的話,但是那個時候,情況有些復雜……我不是有意要這樣做的。」

  輝說現在的情況也很復雜。

  他神情猶豫地問我:「你……有多喜歡鬼舞辻無慘?」

  「我希望能和他天長地久。」

  我希望能和他分擔一切。

  聽到我這樣說之後,輝露出了憂心忡忡的神色。

  他像是試探什麼一樣,問我:「如果和他分手了的話……」

  「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我打斷了輝:「我們之間的感情會一直延續下去。」

  輝的表情變得更加擔心了。

  他語氣沉重地告訴了我「告白之樹」的事情——它確實不是自然生長起來的植物,而是「怪異」。

  不可思議的生物,會強迫所有在它的樹下告白與被告白之人對彼此萌生愛意的木之怪異——木魅。

  輝說:「鬼舞辻無慘只是受了它的影響,才會同意你的告白。」


第85章

  就連愛也是可以虛構出來的嗎?

  人類的感情真的會如此輕易被左右嗎?

  一開始, 我並不願相信輝說的話,因為倘若他說的是真的, 那麼我之前所以為的一切就全成了鬧劇。

  那樣實在是太難堪了。

  而且……我是發自內心地喜歡著無慘。如果說他對我的接納與親近,都只是處於被「告白之樹」影響後的失態,那麼對他而言是否也很不公平呢?

  他本來就沒有做好這些准備。

  被扭曲了真正的意願而接納的來自我的一切,對他來說會是多大的負擔呢?

  一想到這些事情,我便覺得自己仿佛成了竊取著並不屬於自身事物的小偷。

  但是……如果並非這樣呢?

  如果說無慘並不是受到了「告白之樹」的影響,而是出於自身的意志,在那個時候回應了我的感情, 向我伸出了手。

  「告白之樹已經消失了,那些被拼湊在一起的戀人們,也都回歸了原本的模樣。」

  所以今天一整天, 這些虛假的戀情都如同泡影般相繼破滅。

  我和無慘之間的感情究竟如何, 在今天我們見面之後,也可以得到答案了。

  -

  因為擔心我, 在學生會還有事情要處理的輝, 特地讓光在放學之後來教室門口接我。不僅是光, 就連童磨也跑了過來, 想必他也是知道了「告白之樹」的事情。

  不過我覺得他們沒必要這樣,因為即使是最不想聽到的那種結果,我也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

  我覺得,有些事情的發生就是不可避免的, 便如同命中注定,人們常說的「命運」或「天命」,正是這一切的最好概括。

  最開始的時候, 我其實都沒有想過能和無慘成為戀人,但他卻聽到了我的戀心。

  我喜歡無慘, 這並不需要理由。所以他是否喜歡我,也不需要理由。

  就這樣,我獨自一人去見他了。

  -

  在教學樓附近見面的時候,其他學生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所以遠遠地就能看見無慘獨自站在花壇附近的身影。

  我忽然間想起來,以前他都是在放學前離開,但是自從我們交往之後,他都會等到放學之後和我一起。

  那麼以後呢?

  一想到那種可能性,我竟不由得心生退卻,在某個瞬間甚至想就這樣逃走。但理智也告知我,那並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我來到了他的面前。

  我注視著這張臉,這張我無數次從遠處或是近處深深地凝視過的臉。無慘的臉上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郁結,他即便面無表情的時候也仿佛在流溢出愁郁。

  但就在一瞬間,當這雙紅梅色的眸子將視線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便已然看到了他的心。

  沒有任何改變的心。

  當我握住他的手時,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同樣在向我傳遞著他的回應。

  「無慘。」

  「嗯。」

  只是這樣簡單的話語,已然讓我的慌亂無比的內心徹底平復下來。我所認識的無慘,並不是會委曲求全的人,他的情緒會毫無遮掩地顯露出來,從眼睛、從面龐、從話語……

  所以他才會在他人眼中留下「刻薄」的印像。

  如果……他一點也不喜歡我。如果他對我所展露出來的感情,都只不過是被虛構出來的泡影,那麼在「告白之樹」消失之後的現在,他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

  不會像現在這樣,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他忽然問:「你在笑什麼?」

  我看向他,無比認真地告訴他:「我覺得好高興。」

  因為我知道了,無慘也是喜歡我的。

  雖然他從來不說,但我就是能夠知道。從他的眼睛,從他看向我的目光;從他的面龐,從他在我身旁顯露的神情;也從他的話語,在那些夾雜著自己都無意察覺的語氣。

  無慘問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說:「我想到明天就是休息日了,我們之前說好了的。」

  之前無慘還在住院的時候,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去白毫寺看紫藤花。雖然嚴格來說其實是我單方面跟他說好了,不過……無慘也沒有反駁我。

  聽到這話,他又流露出了那股不太情願的氣息。不過這正能說明,他同樣還記得這個「約定」。

  我於是嘆了口氣,「無慘要是不想去的話,那就算了吧。」

  在我說出這種話之後,無慘垂下眸子看著我:「我又沒說不去。」

  「是這樣嗎?」我故意問道。

  一種羞惱般的神情爬上了他的眉眼,像是做出什麼重大的決定一樣,要下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啟齒。

  當無慘語氣生硬地說「我想和你一起去」的時候,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腦袋埋進地裡去一樣。

  坦誠地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對他來說就是這麼困難的事情。所以我之前才會對他說,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他能夠坦誠一點。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像我一樣理解他那些刻薄的話語下所遮掩的真正的內心。

  那無比脆弱的、惹人憐愛的心聲。

  「我覺得,能夠和無慘成為戀人,實在是太好了。」

  有人告訴過我,人要經過無數次轉生,才能夠成為如今的模樣。這輩子會認識的人,一定是在以前的轉生中相遇過無數次的。

  所以我想,如果我也擁有「前世」,那麼在我的前世,一定曾與無慘相遇過好多次,所以才能夠換來我們現如今這無比珍貴的感情。

  我想,我一定是個很幸運的人。

  所以才能夠在遇見過的這麼多人裡,在見到無慘的第一眼,就對他產生愛戀的心情。


第86章

  四月中旬的樣子, 紫藤花已經開得很漂亮了。說不出具體的原因,但我就是莫名對這種植物懷有特殊的情愫。

  「我聽說, 在賀茂神社的祭典中,賀茂齋院的轎輦上也會裝飾紫藤花,過去的時候,這些紫藤花會在祭典結束後被分給京中的貴族們,以祈求得到諸天神佛的祝福和庇佑。」

  無慘表面上對這種說法並沒有什麼反應,似乎是一點也不相信的樣子。

  我知道他不相信這些,他不信神佛, 也不相信我所說的轉生,無慘所能看見的、他堅信著的,都只有自己眼前的事物。

  但他還是會陪我來到寺廟中, 和我一起站在本坪鈴下許願。

  不過, 我說出「我希望能和無慘天長地久」的時候,無慘卻用一種不太贊許的眼光看像了我。

  我反問他:「無慘難道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麼?」

  然後我才從他的回答中得知, 原來他所在意的其實是曾經聽說過的「許願時, 說出來的願望就不會靈驗了」的說法。

  但是, 「無慘本來就不相信這些吧?」

  他不假思索地說:「可你一直都相信。」

  明明是一貫的口吻, 可落入我耳中之時,卻也能帶來非比尋常的心情。

  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用手背貼了貼他的指節,握住他的手, 將自己的手指從他的指縫間穿過去與他十指相扣。

  「那就更不需要擔心了。」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說,「因為這不是要說給佛祖聽的願望。」

  在他的臉上,露出了一點點遲鈍和不解的神色。

  我於是告訴他:「我想和你天長地久, 這並不是需要神佛認可的事情。我喜歡無慘,是出於我自身的想法, 所以無慘如果也喜歡我,同樣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意見。」

  「所以我才要說出來。」

  所以我才要告訴他我的心聲,要讓他知曉我的願望,這不是需要其他人承認的事情,無關他人,只有我們自己。

  「無慘是怎麼想的呢?」我注視著他的眸子,這雙紅梅色的眸子裡滿盛著我的倒影。

  我只要看著他的眼睛,就能深刻地明白我們彼此相愛這一事實。

  但我還是希望能夠聽到他親口告訴我,即使只有一次也好——我希望他也能對我說,他同樣對我心懷不變的愛意。

  他深深地注視著我,過去了好長時間,就像是要牢牢地記住我或是記住這一時刻。我能摸到他的手,這只幾乎有些嶙峋的瘦削的手,此刻正與我的手指緊緊地交握著。

  「我,也想和你地久天長。」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掉下來的時候,我明明沒有要落淚的想法,可它卻止不住地流著,直到模糊了眼前無慘的身影。

  仿佛不是現在的我在面對著現在的無慘,也不是現在的我在聽著現在的無慘同我傾訴衷腸。

  如果人真的有轉生,如果說前世真的存在,那麼在過去的某個輪回中,我們一定也曾許下過這樣的諾言。

  -

  因為我突如其來的落淚,讓無慘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本來就不是擅長照顧他人的類型,也不是那種能輕松自如地應付各種場面的人。

  雖然他好像一副什麼都不怕的樣子,但我知道那都只不過是表像罷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我看著無慘那副殘存著慌亂的樣子,一時又覺得有些好笑,這種截然相反的情緒重疊的時候,無慘看起來更加無措了。

  他問我要不然還是先回去好了,等到下次有機會了再來看紫藤花,但我說不用這麼麻煩,而且——

  「你還沒有許願吧?」

  我的願望,想要告訴神佛的願望,想要告訴無慘的願望,都已經通過祈禱、通過訴說的方式,傳達給了對方。

  無慘既然也相信著,向上天許願時不能開口說出來,那麼在他的心底裡,一定也存在著想要告訴上蒼的心願。

  我將一枚五円的硬幣放在他的掌心,將他的手指壓下來包裹住它,然後握著他的拳頭說:「要記得不能說出來才靈驗哦。」

  原本遲疑抗拒著的無慘,終於也放松下來,在我的注視下將硬幣塞進了奉納箱中。

  無慘會許下怎樣的願望呢?

  我看著他的側臉,看見他閉著雙目,仿佛真正虔誠地祈禱著的模樣,不由得開始猜測起來。

  我不知道無慘會許下怎樣的願望,但我的願望——我所求的,不過是能夠分擔他的痛苦。

  降臨在無慘身上的災禍,無論是病痛或是其他的痛苦,會讓他產生不幸的事物,我都希望能夠與他一同承擔。

  因為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目睹他在我面前飽受磨難,而我卻無法為他減輕半分的模樣。那對我來說,才是真正可怕的現實。


第87章

  和無慘一起來寺廟裡看紫藤花, 是我已經期待了許久的事情。

  但我沒想到這對他來說居然會是無法承受的負擔。

  花瓣自然掉落後鋪成遍地的紫色,垂落下來的花束正在散發出濃郁的生命力……但它們對無慘造成的影響, 也很快便開始在他的身體上顯露端倪。

  注意到無慘的小動作時,我起初只覺得奇怪,直到他的皮膚泛紅得愈發明顯,我才意識到這並不尋常。

  看著他把手別到身後,臉也轉到別的方向,好似不想我看到的樣子,我一瞬間其實覺得有些生氣。

  尤其當我拉著無慘要離開的時候, 他還像是不明白原因一樣地問我:「不是要看紫藤花麼?」

  究竟要怎樣,他才能明白,在我的心目中, 他遠比任何外物都更加重要呢?

  我不說話, 只是拉著他往外面走,但無慘卻不配合, 好似他也有多麼喜歡這裡。

  「無慘。」我停下腳步, 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 這時候我才能看清楚他臉上的紅疹, 本就蒼白的皮膚上浮現出這些痕跡時格外明顯。

  「你知道自己會過敏嗎?」

  聽到我這樣問之後,無慘抿緊了嘴角不說話了。

  所以我只需要從他的反應就能夠得到答案,明明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卻完全不告訴我半句, 在他眼裡我究竟算是什麼呢?

  我伸出手來,輕輕地捧著他的臉頰,我怕我的動作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傷害, 可是看著他這幅樣子,我又無法什麼都不做。

  「我喜歡無慘。」

  並不是因為他會為我做什麼, 我也不需要他為我強行改變什麼,甚至傷害到自己。

  我說:「無論如何,我都喜歡你。」

  無慘又不說話了。

  我踮起腳來,親吻著他的額頭,我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坦誠一些,因為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地久天長」。

  -

  無慘的身體狀況,比我想像中還要糟糕。

  所以他又一次住進了醫院。

  我問他為什麼不告訴我自己過敏的事情,可他卻一副「這又不是什麼大事」的樣子,好似對這種;情況早就習以為常。

  「我覺得很難過。」

  在我這樣對他說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瞼。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皮膚上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過敏痕跡。

  「如果說無慘是為了讓我高興,才陪我去寺廟的話,那麼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

  可是看到他這樣,一想到無慘或許也是抱著要為我做些什麼的心情,笨拙地努力著,我又完全沒法對他生氣。

  無慘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的模樣,會讓無法為他分擔任何的我,除了無可奈何外毫無辦法。

  「我希望無慘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我握著他的手說,「我希望無慘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

  「趕快好起來吧,無慘。」

  我同他說:「等到畢業之後,我們就結婚吧。」

  -

  在溫暖的春天舉行婚禮,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當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期盼著能有這一天的到來。

  我想和他結為夫妻,組成家庭,成為真正的家人。

  我想要一直喜歡著他,和他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們都變得白發蒼蒼。

  如果人真的可以轉生就好了,我希望我的下輩子也能實現這樣的願望,我想在今後的所有輪回中,都能遇到無慘,都可以與他相戀。

  我同他說:「能夠遇到無慘,我覺得,這一定是我的生命之中,最最幸運的事情了。」

  【學園篇.完】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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