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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老實人竟是你自己》作者:棲瀧【完結】

《(綜漫)老實人竟是你自己》作者:棲瀧【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396個瀏覽者
文案:

一千多年以前,宗師死掉了,你也從蓬萊島上逃了出來。
你和撿到你的術師結為了夫妻,可他卻在不久便死去。
為了復活他,你不得已開始利用他人的氣來煉制「外丹」,並以此延長自己的壽命。
但在你為愛淪為壞女人的一千年以後,你卻發現他居然根本就沒有死——他一直都在用術式將自己的大腦替換到別人的身體裡……還用這種方法給別人生了孩子。
你的丈夫居然成了別人的妻子!
頭頂綠油油的你:「……嗚嗚。」
-
你原本以為自己是痴情人,沒想到實際竟是老實人。
雖然但是,真相曝光後你發現自己還是很愛他,即使他都給別人生了孩子。
身為老實人的你:只要你給我也生一個我就原諒你.jpg

【排雷】
第二人稱,全文沒有出現「你」的名字,可以隨便代入。你是壞女人,腦花醬是壞男人,壞事做盡的你們倆,注定是要悲悲的大反派。
  
內容標簽: 綜漫 少年漫 相愛相殺 咒回
搜索關鍵字:主角:你,腦花醬 ▏ 配角:下一本《惡孽之花富江》 ▏ 其它:預收《男朋友只剩腦子了怎麼辦[無限]》
一句話簡介:你的丈夫成了別人的妻子(哽咽)
立意:真摯的愛能融化最為冷酷的心。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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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

  「咒」源自本心,一切有形或是無形的事物,都在某個境界中存在著它們的「名」。

  當你和撿到你的術師結為夫妻時,你們曾對彼此許下了要永遠愛著對方的「咒」。

  這種心情的名字就是「相戀」。

  你所戀慕著的那個人,他生著一副蒼白病弱的面容,常年臥病在床的身軀無比孱弱,可那雙眼睛卻像是狐狸一樣狹長美麗。

  當他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你的時刻,你總是可以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他對你的愛意。

  而現在,這雙眼睛還是那樣溫情脈脈地注視著你,它裡面依舊氤氳著溫柔的光。

  ——即便他就快要死了。

  他的身體如此虛弱,奄奄一息。

  從你遇到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預料到他的結局,可即便如此你也難以接受既定的宿命,你想起自己昔日跟隨宗師入海求仙,正是為了擺脫自身早夭的命運。

  所以你在蓬萊開始修道,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

  你可以克服自己的死亡,卻無法改變他人的生命流逝,人的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態,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如你一般備受眷顧。

  「不要死……」你幾乎是懇求著他,以至於聲音顫抖。

  「不要這樣對我……」

  看著他逐漸闔上的眼瞼,你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曲起的指節甚至有些泛白。

  你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他那皮肉之下、骨血之中的靈魂——你無論如何都想將他繼續留在人世。

  你們曾在抵足而眠的夜裡以情愫纏繞身軀,他將自己的一縷頭發與你的頭發系在一起,貼在你的耳邊輕聲呢喃道想要與你結發共白頭。

  他撫摸著你的臉頰對你說,有人曾告訴過他,在你的故鄉有種儀式,結為夫妻的男女會將彼此的頭發割下一縷綰在一起,以表永結同心。

  你離開故土已有上千年,在與世隔絕的蓬萊修道的時光虛無縹緲。鬥轉星移,朝代交替,即便是去過那裡的遣唐使,也無法明白你所說的「鹹陽」。

  「鹹陽」是你出生的地方,但它現在的名字已經是「渭城」。

  因此,你只道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說法,也不知他是聽誰所說。

  他不再說話,只是笑著親吻你的額頭,輕輕撫摸著你的頭發。

  在此刻回想起來,你忽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那樣回答了他。因為在你的心底裡,也是無比期盼著能與他「結發共白頭」。

  可是人的生死,並不會因為你的想法而被改變,你的挽留也無法令他急速流逝的生命產生片刻停滯。

  他伸出手來——你還記得,最初的時候也是他向你伸出了手,那只骨肉勻稱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你那濕漉漉的手指。

  你至今仍記得那種觸感。

  冰冷的河水帶走了你身體的溫度,你在夜風中單薄得有些發抖,他的觸碰則仿佛雲霧一樣輕盈虛幻。

  然而這因疾病纏身而變得愈發嶙峋的雙手,早已不復你們初遇時的那般白皙美麗。

  像是一株腐朽將傾的樹,在最後一刻煥發出短暫的生機,他用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地撫過你的面頰,你的眼淚就這樣浸濕了他的掌心。

  你將自己的臉貼著他的掌心,過於瘦削的手掌凸起嶙峋的指骨,和記憶中的觸感相差甚遠。

  因為他就快要死了。

  他的面容、手掌和話語,都在提醒著你這一殘酷的事實。

  你攥緊了他的手指,眼淚止不住地留下來,你懇求他不要離開你,但這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在他死去的前一刻,他對你說——

  「我的後代們,會代替我繼續愛你。」

  可這並不是你想要聽到的話語。

  你曾聽這裡的術士們說,有著無比執著心願的人,即便是死去也會化作怨靈,來延續生前未能實現的念想。

  所以才會有生成的姬君在夜裡低聲鳴泣,無比凄苦的夢停駐在朱雀大道。乘著牛車的女子化作般若在瘴氣中駛向內京,想將龍膽與和歌送去給辜負了自己的戀人。

  你那時便問他,是否有一天他也會變心。

  他於是同你許下承諾,和你約定會永遠相愛。

  他對你說:「我會永遠愛你。」

  然而現今,他卻在臨終前舍棄了那份與你相戀的情誼,好似對你、對這世間都再無任何留戀。

  他就這樣切斷了你們之間最後的關聯,這句話像是詛咒一樣替代了他曾許下的「會永遠愛你」的誓言。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

  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切,你的面容在此刻幾乎扭曲如惡鬼。

  ……

  ……

  因為離家時的年紀太過稚幼,再加上已經過去那麼漫長的年月,你對故土的記憶,其實早就已經模糊不清。

  在你出生的那個時代,那已經是距離現在過去一千多年的時候了。當時有一名方士向始皇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以此求得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

  ——那就是宗師,徐福。

  宗師所率的船隊在海中找到了神山,那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島嶼。最外面的是「瀛洲」,中間部分被稱作「方丈」,而中心被迷霧籠罩的島則是「蓬萊」。外面的人會被瀛洲繁雜的樹木和森林阻擋,船隊中沒有天賦的人也被留在了方丈,真正進入蓬萊的人只有少數。

  你心無旁騖地跟隨宗師在蓬萊島上修道上千年,直到某一天,有一個秘密意外暴露在你面前。

  宗師的妻子卞夫人,竟在用島上的活人煉丹。

  那些人有的是當年與你們一起出海的童男童女,有的則是他們的後代。因為不是所有人的體質都適合修道,也不是所有適合修道的人都如你一般天賦超群,所以宗師當初帶來的那些童男女,在這一千年間剩余的越來越少。

  宗師曾在講經時教導你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修道本是順應天命而為,生與死其實都是「道」的形式之一。

  你那時對宗師的話無比信服,所以對身邊其他人的老去、死亡無所動容,你的眼裡沒有外物,只有天地間無盡的「道」。因此,宗師也曾對你說,你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

  也就是說,他認為在蓬萊的所有修道之人裡,唯有你最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仙人。

  因為宗師對你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所以你自己也無比篤信,但自從他在一百多年前決定閉關研究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偶然發現了卞夫人的秘密,你於是想將這件事告訴宗師。在你看來,宗師是無比篤信仙道真理的人,肯定不會容忍卞夫人做出這種事情。

  道家認為人的身體中存在著「三屍」,即三種惡欲,斬除「三屍」便可恬淡無欲,得道成仙。除了修道之外,還能以服「丹」的方式實現這一目的。

  然而尋常的「丹」,並不會用到活人作為材料的來源。

  試圖以這種殘害他人的方式來煉取不死藥,用以逆轉人的生死……這是有違仙道的做法。

  然而在你偷偷潛入了宗師的閉關之所後,你卻發現了更加可怕的現實。殿中的宗師已經變成了「樹」。

  修道的人在臨死時會回歸生命本初的形態,也就是樹木的姿態,那之後身體裡的「氣」也會隨之消散,歸融於天地之間。

  宗師已經死了。

  他的屍體依舊保存完整,是因為卞夫人用了特殊的方法,將其轉化為金屬的狀態維持屍首的完整。而以你的判斷而言,宗師死去起碼已有百年。也就是說,其實宗師從一開始就沒有閉關研究,他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你頓時明白,現在的蓬萊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卞夫人。為了不讓自己也淪為煉丹的材料,你偷走了宗師留下的秘卷,在夜裡跳進那條通往外面的河逃了出來。

  ……

  ……

  河水冰冷刺骨,幾乎帶走了你全部的體溫,等到你再次摸到陸地的時刻,你幾乎要因此落下淚來。

  自從開始修道之後,你第一次落入如此狼狽的境地。你曾是宗師眼中最有天賦的弟子,也是蓬萊最有可能成仙的修道者。

  宗師甚至認為你已經實現了「神靜性明」,所以無比接近仙道的至理。

  然而直到現在你才明白,那只是因為與外界割離的蓬萊太過安寧,所以「痴」「貪」「嗔」都似乎已經與你徹底分離。

  外面的世界和蓬萊完全不一樣。

  你對那個見到了你最狼狽的面貌,卻依舊神情溫柔的男人一見鐘情。

  所以你與他結為了夫妻。即使最開始時你甚至聽不懂他們這個地方的語言。

  現在是距離你出生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千多年的平安時代,這裡則是與你的故土相隔萬裡的另一個國家。

  在你對這裡的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他的出現於你而言簡直是救命稻草。

  他教會了你這裡的語言,聽你與他談起你的過去,在過去的一千年間,你從未遇到過像他一樣的人。

  當他在那一天握住你的手,對你傾訴著他的感情時,你也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對他許下了會一直愛他的誓言。

  你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你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在他死後,想盡一切辦法去復活他。


第2章

  -02-

  在他剛死的那段時間裡,你總是會想起他還活著的時候。

  當年你從蓬萊島上順著那條河逃出來,從水裡爬到岸上的時候,那就是你們的初遇。

  那是個圓月高懸的夜晚,你宛如水鬼一般從河裡爬出來,幾乎精疲力竭。你努力站起身來,但是渾身都在濕漉漉地滴著水,被打濕的黑色長發貼在你那因河水的浸泡而變得慘白的皮膚上。

  恰逢有人從河邊路過,其他人都用古怪或是恐懼的眼神盯著你,誰也不敢靠近。因為在這個人鬼共生的平安時代,曾有無數惡鬼怨靈化作貌美的女子,在夜裡誘殺過路的行人。

  更何況,誰都聽不懂你在說著怎樣奇怪的語言。

  這裡雖然與唐國往來甚密,然而遣唐使從長安帶回來的「漢音」,卻與來自鹹陽的你所說的「雅言」存在差異。

  你與外界相隔的畢竟是一千多年的時光流逝。

  在那些異樣的眼神裡,唯有他的目光和所有人都不同。那是你生平所見最美的眼睛,遠勝於一千年間看過的任何事物。

  在那些戰戰兢兢的人群之中,也唯有他走到了你的面前,對你伸出了手。

  他就這樣握著你那濕漉漉的冰冷手指,輕聲細語地同你說話。放慢了許多倍之後的語速,終於使你依稀可以辨認出些許字眼。

  在得知了你無處可去之後,他全然不顧他人的勸告,執意將你帶回了家中。

  你曾無數次捧著他的臉,動情地親吻著那雙眼睛,仿佛得到了世間罕見的珍寶。

  你也曾許多次懷念著你們的初次相遇,那一刻你忘記了蓬萊、宗師還有你的「道」,仿佛他便是你人生中的全部。

  不過你也一直都知道,他的族人們不怎麼待見你,大部分原因其實跟你的身份有關。

  「蓬萊」是傳說中的神山,是常人無法抵達的仙境,而它現在已經變成了卞夫人煉丹的地方,變成了披著「淨土」虛名的地獄。

  你無法向他人解釋自己的來歷。

  因為來歷不明,所以你被他們當作了鄉野間的山民。在這個盛行訪婚制,男子通常只在夜裡前往女子的住處,即便男女成婚,女子的宅邸也是由父母所留的時代,住在丈夫家的你簡直就是令他們家族難堪的罪魁禍首。

  你總是可以聽見他們偷偷地說你的壞話,所以每當他們在背後對你指指點點的時候,你都會跑去跟他告狀——這是在他還活著的時候。

  可現在他已經死了。

  他的屍體躺在你的懷裡,但是在這具身軀中卻再無半分生機。

  你曾見過漆黑無比的夜空,月輪、星宿皆不可見。他和你坐在障門外的木質檐廊上,你們對彼此許下會永遠相愛的誓言。

  可他看起來卻永遠都是那麼的虛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你注視著他咳嗽時顫動的脊背,消瘦的身形與蒼白的面容,憂心著他的身體,他卻握著你的手安慰你,讓你不要為他擔憂。

  他說,無論如何他都會為了你而努力活下去,因為他對你的感情沒有絲毫是來自虛構。

  你也曾在他聽不見的地方,向諸天的神佛祈求,甘願舍棄自己的長生,以換取延長他的性命,來實現與他「結發共白頭」的心願。

  當他在你的懷中咽氣的那一刻,你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缺失了一塊,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他的死去而消失了。

  但你並沒有聽天由命,而是閉門研究。你曾從島上偷出了宗師留下的秘卷,你認為那上面會記載著某些能夠幫到你的秘法。

  過去的你無法理解卞夫人的所作所為,甚至認為她背叛了宗師的理念。然而在離開蓬萊之後,你反而真正明白了她為何要開始煉丹。

  因為「相戀」的咒並不會在某一方死去之後就此消亡。

  ……

  ……

  事實上,從你最開始住進賀茂家的府邸起,族中的長老們就提出了無數反對的意見。

  不過,雖然並不認可你的身份,也不認同你們的婚事,但從來沒有人質疑過你的美麗。族中的長老們也曾以為你的丈夫是被你的容貌所迷惑,因此才要不顧族人的反對與你結為夫妻。

  彼時正值平將門之亂,有傳聞說平將門的母親便是總國的龍神,因此也有人猜測起你的來歷。京中的流言甚至說你並非人類,說他與你結為夫妻也是被你的妖術所操控。

  雖然在蓬萊修道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可你的確是人類而非妖鬼或咒靈,更何況以你丈夫的能力,他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

  平安京中愈演愈烈的流言,只不過是有心人在背後推動。所以在你的丈夫死後不久,族中的長老們便開始盤算起將你「獻」給兩面宿儺的事情。

  因為你的丈夫,是陰陽師家族賀茂家的家主。

  這是咒術的全盛時期,數不盡的咒術師接連誕生,陰陽師則是「職業咒術師」,是在內京專門侍奉聖上的咒術師。

  而在平安京城以外的地方,也有無數強大的術師遍布各處。

  兩面宿儺被認為是現今世上咒術的頂點,他雖然是人類,卻因為怪異的長相、無人能敵的強大力量以及殘暴的行徑和手段而被稱作「詛咒之王」,也是所有咒術師想要消滅的存在。

  但很可惜的是,咒術師的實力良莠不齊,即便是諸多咒術師聚集起來向他挑戰,最後也都被他打敗,只能潰散而逃。

  他們鬧出來的動靜,在那之後不久便傳到了大內。聽聞此事的聖上,因平將門之亂仍心有余悸,為了不出現第二個平將門,他於是下令讓京中的陰陽師們盡快想辦法鏟除對方。

  賀茂家是現今最受聖上青睞的陰陽師家族,因為族中誕生了聲名遠揚的大陰陽師賀茂忠行。不過他常年外出游歷,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族中的長老們為了證明賀茂家並不是缺他一人就不可,於是想出了這個一舉兩得的辦法。

  借把你「獻」給兩面宿儺的名義讓他放松警惕,再利用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和埋伏將對方制服。

  告訴你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竟仿佛是給了你多麼大的好處,然而連如何保證你安全的話都無人提起半句。

  他們並不是不在意你的死活,恰恰相反,他們太希望你能死在兩面宿儺手中,以彌補你的出身給這個陰陽師望族帶來的損失。

  在他們看來,如果你真的有那麼愛他,就更應該為了這個家族的繁榮獻身。

  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說辭,你看著他們在你面前口口聲聲說著「這是為了聖上與家族的大義」時,你竟覺得這副場景格外好笑。

  倘若他還活著,你一定又會趕緊跑去向他告狀,而他也會像平時那樣,無比溫柔地對你露出包容的笑意,將你擁入懷中,親吻著你的額頭與手指,然後為你出面「主持公道」。

  不過……倘若他還活著,這些人也就不會如此言辭振振地跑到你面前來和你說這種話了。

  你並不害怕他們,也不會真的因為他們而受到傷害,你只是單純地喜歡著那種感覺。

  他明明看穿了你的想法,卻從不說透。你想,這世上絕對不會有比他更能理解你的人了。

  ……

  ……

  族中長老們的計劃實施那天,你幾乎是像犯人一樣被他們押送到了事先布置好的地方。

  在出門之前,你被使女們侍奉著穿上了華美的十二單衣,手裡則是塞進了一把黑色的衵扇。

  你並不喜歡這種盛裝打扮,他以前也總是由著你的心意。過去你在蓬萊生活了多年,島上根本沒有任何規矩,宗師也不對你們多做要求,大家都是一心求道。然而在這裡你卻時常被族中的長老們指指點點,說你一言一行都有失家族顏面。

  或許唯有在此刻,你在他們眼裡才稍微順眼些。

  「這是為了聖上的大義。」有人對你說,「倘若先代家主還活著,必定也會如此。」

  ——不對。

  他們一點都不了解他,也一點都不了解你。

  仿佛是在感懷,你輕聲對他們說:「倘若他還活著,你們也就不會這樣了。」

  他們以為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你的丈夫必不會待你這般薄情。

  但你真正想說的其實是——

  「你們聽說過不死藥嗎?」你告訴他們,「不死藥、變若水……無論用再多的名字,其實都指的是同一種東西,也就是「丹」。」

  「丹」是經過提煉的「氣」,修道者認為,人的身體裡存在著「內丹」,可以用煉制出來的「外丹」進行彌補。而「氣」則是「道」,也就是生命的本源。

  就連你自己也沒能想到,當初因為無法接受卞夫人的所作所為,所以從蓬萊逃出的你,卻在外面的世界做出了和她一樣的決定。

  你認為宗師不會認可卞夫人的做法,那麼他呢,會認可你的做法嗎?

  ……

  ……

  倘若他還活著,一定不會讓你這麼做。

  倘若他還活著,你也不需要這麼做。

  可他已經死了。

  在這一刻,你終於對卞夫人的心情感同身受。


第3章

  -03-

  在兩面宿儺的眼睛裡,並不存在著男人或是女人的區別,世人宛如螻蟻蛆蟲,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原本是這樣的。

  兩面宿儺生平所見過最美的花,是長在屍體上的。他在那天見到了一個女人……獨自靜立在那無比絢麗的花叢中的女人。

  從遠處看來無比美麗的花叢,近看卻是無數堆疊起來的屍體,他們的肢體上纏繞著綠色的藤蔓,不知名的植物從他們的血肉中生長出來。

  那個女人的身上有股妖異的美麗,周圍縈繞著揮散不去的血氣,便如同從血肉中生長起來的花。

  兩面宿儺饒有興致地問她:「這些是你干的?」

  她抬起眼睛,聲音輕柔得近乎虛無:「他們都是罪孽深重的人。」

  那是兩面宿儺見過的最美的眼睛。

  ……

  ……

  在過去,宗師宣布「閉關」之後,你發現卞夫人時常會獨自一人失神地靜立在某處,當時你並沒有在意,可將一切都串聯起來之後,現在的你似乎也理解了她那時的心情。

  宗師已經死去,但卞夫人卻無法接受那樣的事實。她對外宣稱宗師閉關,自己則是開始研究起死回生的方法。即便明知道那是有違仙道的做法,她也不會心生絲毫退意。

  看著那些落入尋常人眼中幾乎是極致美麗的「花」,那種令人震撼而又悚然的美景,依舊無法讓你產生半分波瀾。

  你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兩面宿儺聽到你的回答,他對你所說的「罪孽深重」嗤之以鼻:「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說話的語氣並不和善,可他看起來也不介意,甚至還有些感興趣。

  但是你否認了。

  你注視著他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他那張怪異的面容上生著四只眼睛。

  兩面宿儺是四眼四手的怪物,你也曾聽過無數與他有關的傳聞。聽說他是當今世上最強的詛咒師,能以人身被稱作「詛咒之王」,因為有著無人能及的強大……與殘忍。

  他不在意名聲,行事殘忍瘋狂,女人和孩童的哀嚎反而更會令他心情愉悅,所以即便是在詛咒師中,他也被視作異端,因此多與詛咒為伍。

  濃烈的花香在這片土地上擴散開來,掩蓋了周圍所有的氣味,這令你久違地想起了身處蓬萊的那些時光,有段時間蓬萊的中心時時刻刻都充盈著這樣的香味。

  宗師還活著的時候曾告訴過你們,人在死後會進行轉生,但誰也不知道自己轉生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事物。

  你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些長出「花」的屍體,只是輕聲道:「我沒有殺任何人。」

  你的確沒有親手殺死任何人,這些人並不是單純地死去,而是轉生成了無比艷麗的花朵,這是他們解脫與救贖。*

  這也是你的救贖。

  因為這些「花」就是煉丹的原料。

  卞夫人曾讓花香充盈了整個蓬萊,你不知道她是用了多少人才達成那樣的效果,當你還在一心求道的時候,蓬萊之外的方丈和瀛洲你都未曾去看過,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些地方還有多少活人。

  可是你知道,即便是做到那種程度,也還遠不足以復活宗師。

  然而卞夫人那時就已經耗費了上百年的時間。

  ……

  ……

  為了復活他,你做出了一個決定。你知道僅憑你的力量,要想復活他並非易事,所以你和兩面宿儺建立了契約。

  賀茂家那些將你送來這裡的陰陽師們都死掉了,但你也不打算返回賀茂家,而是跟隨著兩面宿儺來到了他的領地。

  在這裡,兩面宿儺為你帶回了許多半死不活的咒術師,因為你讓他不要直接殺死他們。

  死掉的人無法用來培育「花」,那就只是一堆沒用的肉塊罷了。

  你對兩面宿儺說:「在仙道的理論中,人的肉.體和靈魂其實是統一的,所以按照這樣的理論來說,即便是已經死去的人,只要依舊留存著部分肉.體,就有可能實現「起死回生」。」

  即便宗師曾親口對你說過,強行逆轉生死是有違仙道的做法。

  可是在過去,也曾有游方的術士為你蔔卦,說你命比紙薄,注定早夭。

  你家裡不信這種命,於是將你送入了宗師門下,你也不信這種命,於是你便活了上千年。

  因為你想要復活那個人,所以不惜任何代價也要達成這一目的,為此你需要數量龐大的原料煉成的「丹」,因為死而復生遠遠難過長生不死。

  你在兩面宿儺盤踞的山上重現了卞夫人在蓬萊島上制造的景像,周圍逐漸開滿了無比艷麗的花朵。而被用來培育出這些花的,正是敗在兩面宿儺手上的咒術師們。

  與兩面宿儺結盟對你而言是好事,至少你能省去許多麻煩的過程。

  但是兩面宿儺為何要這麼盡心盡力地幫助你呢?你想,或許他也渴求著你手中宗師留下的秘卷,想要得到傳說中的不死靈藥。

  可當你對兩面宿儺說你能賦予他長生時,他卻對你的說法只感到好笑。

  他笑得太過猖狂,於是你問他:「你難道不想永遠活著嗎?」

  世人渴求長生不滅,即便是一掃六國的始皇帝也不例外,所以宗師才會率領船隊出海,找到了那片存在著三神山的涸澤。

  但是兩面宿儺卻對你說,人的生死就像月的圓缺,強求不過多此一舉——他竟像是早已看透這一切。

  他是不在意他人生死,也不在意自己生死的怪物。所作所為皆憑自己的喜惡,是讓眾人都捉摸不透的家伙。

  「但你還是在幫我抓來咒術師,用以培育煉制仙藥的原料。」

  你此前一直都覺得,這是因為兩面宿儺被你所描繪的長生不死所打動,是因為你告訴了他,你手中握有不死藥的煉制方法,所以他才願意幫助你。

  然而兩面宿儺卻沒有回答,他只是擁著你大笑,那樣的笑聲湧入你的耳中,對你來說簡直就像是雷雨潑盆時的轟鳴。

  你從他懷裡脫身,披上衣物。

  你曾在夜裡撫摸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嘴唇與面頰,也曾在白日裡當著他下屬們的面,依偎在他的懷中與他談笑。

  但你並不愛他。

  你永遠也不會愛他。

  ……

  ……

  在平安京內,你的「失蹤」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麼波瀾,那之後不久,京都的陰陽師們奉命對兩面宿儺發起了討伐。

  然而他們也如同京外的咒術師那般慘敗。

  不過這一次,兩面宿儺同樣受了傷。當他將那些半死不活的陰陽師拖回來給你時,你看見他身上的那些傷口正在往外淌血。

  可他本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好似這種程度對他而言依舊不痛不癢。

  全身都是血的兩面宿儺隨意地將其中一人扔在你面前,那人渾身狼狽,卻一眼便認出了你。

  這名陰陽師是賀茂家的人。

  你不知道兩面宿儺究竟是何用意,他或許真的只是隨意拎出來一人,亦或是特意進行過挑選。

  在認出你的那一刻,這名陰陽師分明仍是氣息奄奄地趴在地上,氣勢上卻仿佛站在高處睥睨你一般傲慢。

  他斥責你背棄家族信義,委身於兩面宿儺苟且偷生,盡失家族顏面。

  你神情安靜地垂下眼瞼,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像是要從這個人身上看出毫釐與那個人相似的地方。

  但你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你的丈夫與他家族中你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像。或許這也是好事,畢竟你根本不會將他們這些人的話放在心上。

  即便是過去,你跑去向他告狀,也並非真是被他族人的話語所傷,你只是單純地想要看他對你露出愛憐的神情。

  你希望他的眼睛可以一直注視著你,你也希望他的心永遠放在你身上。

  因為你們對彼此許下過要永遠相愛的咒,他曾對你發誓會與你永結同心。

  可他卻在死去之前對你下了那樣的「咒」,那是對你來說最為惡毒的詛咒。

  陷入了不甘的回憶,你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倚在一旁的兩面宿儺也不說話,他只是玩味地看著你。

  等到你回過神來,那些陰陽師們都已經死掉了。堆積在身旁的屍體無法散發出半分花的味道,你仿佛能在此刻便聞到腐爛的氣息。

  「生氣了?」兩面宿儺走過來問你,你聞見他身上濃重的血氣,他的手指挑著你的一縷頭發,不輕不重地捻弄著。

  你抬手撥開他的手,對他說:「沒有。」

  他也不惱,反而輕笑出聲,像是看到了令他感興趣的事物。

  兩面宿儺注視著你的臉,似乎要把你此刻的神情牢牢記住,而你的反應則是別過臉去,簡直是在逃避一樣。

  這樣的退避頓時令你在兩面宿儺面前落入了下風。

  他抓著你的手腕,忽然低下腦袋來和你接吻,然而因為被勾起了那些回憶,所以你這時候只想一人獨處,因此不斷抗拒他的接近。

  出於對兩面宿儺性格上陰晴不定的了解,你並未直接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采取了一種更加委婉的方式。

  你提醒道:「你受傷了。」

  兩面宿儺果然停了下來。

  他那張異人的四目面孔上流露出些許打量的神情,注視著你的時候,就像是在推測你的想法。

  但這也只是你的猜測而已。

  兩面宿儺盯著你看了好一會兒,他的手指觸碰著你的臉龐,額頭、眉骨、臉頰、下頜……溫熱而濕黏的觸感停留在你的皮膚上。

  你從他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竟將自己的血抹在了你的臉上。

  深紅色的痕跡攀爬在你那張美麗的面龐上,古艷驚人,簡直就像是黑紅的咒紋。

  你的手臂攀著他結實的脊背,他將你緊緊地抱在懷裡,一點點清理掉那些痕跡。


第4章

  -04-

  給兩面宿儺上藥的時候,他姿態隨意地伸展手臂,像是對你毫無防備。

  「我這回可是好不容易才把這些人活著帶回來,」兩面宿儺支著側臉,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眉眼間半是散漫半是玩味,「你就是這樣浪費我給你帶的禮物?」

  語氣並不是責備,反倒聽起來有些高興。大抵是因為他第一次見到你如此失態,為了那個人——你已經死去的丈夫。

  這令他覺得簡直就是抓住了你的痛處。

  你失去理智的原因,是賀茂家的人說,與你結為夫妻就是那個人短暫生命中最大的錯處。

  你聽不得這種話。

  一句也不行。

  此刻你竟無比思念著他,想要緊緊地抱著他,向他傾訴著你對他的愛戀。

  ……但他已經死了。

  在他死去之後,家族中的人只想將他盡快下葬,但你卻從宗師的秘卷中找到了轉化屍體為金屬狀態的方法,於是想方設法進行阻撓。

  那段時間,賀茂家的人都覺得你大抵是瘋了,所以即便是屍體也不願放手。直到你成功進行轉化,才松口願意將其安葬。

  尋常而言,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屍體早已面目全非,因此也無人想再去查看棺槨內的景像,這恰好合了你的心意。

  你所做的打算,是等到起死回生的仙藥煉制成功之後,再讓他的身體重見天日。

  然而在此刻,你卻只想不顧一切地將他找回來,即便那只是一具無法再對你有任何回應的空殼。

  你抬起白皙的眼瞼,注視著兩面宿儺的臉,你在這張臉、在這具身軀皆找不出半點和他相似的地方。

  你伸出手撫摸著兩面宿儺的手臂,手指沿著他結實的手臂向上移去,最終停留在他的臉龐。

  「你是我所見最強大的術師,」你捧著他的臉,語氣輕柔地對他說,「遠勝於其他所有術師的總合。」

  兩面宿儺攏著你的腰,你們的身體貼合在一起,他忽然問你:「包括他?」

  你知道「他」指的是誰,你沒有回答。

  兩面宿儺的問題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在你看來,任何人都不足以與那個人比擬。

  ……

  ……

  你與兩面宿儺一起度過了對人類而言相當漫長的時光,但在這個沒有太多參考物的環境中,時間的流逝也變得不明顯了。

  兩面宿儺的下屬裡梅來向他稟報平安京內近來的狀況時,你依舊倚在兩面宿儺的懷中沒有動身。

  兩面宿儺的手指撫摸著你的手臂和肩頭,時不時低下腦袋輕咬著你的脖頸與肩胛。

  這使得裡梅望向你的目光愈發晦澀。

  你認為這是因為他對兩面宿儺忠心耿耿,所以對你心懷偏見,就好比你過去與那個人結為夫妻之後,賀茂家的族人也對你無比排斥。

  不過裡梅顯然比賀茂家的長老們更懂得什麼是趨利避害,所以不管他用什麼樣的目光注視你,也從未在兩面宿儺面前說過你半句壞話,更不會明目張膽地對你直言。

  當裡梅說起賀茂家現任的家主賀茂保憲時,你忽然問了一句保憲的父親賀茂忠行怎麼樣了。

  賀茂忠行是你丈夫的兄長。當你的丈夫還活著的時候,他曾告訴過你,原本要成為家主的人其實是他的兄長,但兄長卻以自己要外出修行為由推脫了。

  聽到你的發問,裡梅竟顯得有些詫異,大抵是因為你過去從不與他搭話,所以在除了兩面宿儺外的其他人眼裡,你永遠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傲慢模樣。

  可兩面宿儺卻從不在意這點。他不在乎你與這片領域內的其他詛咒或是術師相處如何,也不在乎你平時如何煉藥。

  因此,當你詢問裡梅的時候,裡梅下意識看向兩面宿儺,得到的卻是兩面宿儺頭也不抬地埋在你身上的反應。

  裡梅微微垂下腦袋:「賀茂忠行在二十年前已經過世了。」

  你想起自己上次見到賀茂忠行,還是你和那個人成婚的時候。在外游歷的賀茂忠行得知了這件事情,特意趕回了平安京。

  和他一同前來祝賀的還有兩個孩子,那是他的親子賀茂保憲與弟子安倍晴明。

  因為還記得那兩個孩子的名字,所以你也順便問了問他們的現狀。

  在得知安倍晴明已經是現今平安京內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時,並不怎麼意外的情緒浮現在你的心中。

  那確實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所以才會在朱雀大道上見到了百鬼夜行的景色之後,被賀茂忠行收為弟子。

  不過,你也終於意識到了,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

  人類的壽命如此短暫,顏色稍縱即逝,轉眼便已垂垂老矣。

  你不顧裡梅還未退下,便抓著兩面宿儺的頭發,將他按在身下,手指撫摸著他的面龐,像是要看清楚這張臉的變化。

  兩面宿儺興致盎然地看著你。

  黑色的咒紋攀爬在他怪異的面容之上,醒目得叫人忽略了他的年紀與五官,即便是與他共枕而眠的你,也未能留意到他的變化。

  這其中大抵也有你並不在乎的原因在內。

  這是你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著這張臉。

  在你的記憶之中,除了宗師和卞夫人,最清晰的只有那個人。你甚至已經記不清在你年幼時將你送到宗師門下的生身父母的面容,唯有幾個模糊的身影。

  回過神來的時候,你才發覺兩面宿儺一直在盯著你的臉。

  他問你:「在想什麼?」

  那張古怪的面龐上流露出傲慢而張狂的笑意,即便是被你壓在身下依舊帶著睥睨的意味。

  世人都說兩面宿儺是無法理解的「詛咒之王」,然而他卻能通過你的神情看出你的思緒。

  你撫摸著他的臉頰:「你也會死嗎?」

  兩面宿儺臉上那傲慢的笑意出現了一瞬凝滯。

  他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生老病死是人類的宿命,即便強大如兩面宿儺,也無法擺脫這樣的命運。

  就算他是令人悚然的詛咒之王,傾盡所有咒術師的力量也無法將其斬殺,卻逃不過衰老、死亡的結局。

  人類的壽命,就算延長到極致,也只是百余年的歲月。即便是參悟著世間真理的修道之人,如宗師般偉大的術士,依舊要面臨死亡的宿命。

  你垂下腦袋,將自己的耳朵貼在兩面宿儺的胸口,他的胸口隨意地袒露著,你就這樣貼著他的皮膚。

  那屬於人類的、強勁有力的心髒正在鮮活地跳動,仿若擂鼓。

  這溫存般的舉動令此刻的氛圍竟也生出了幾分旖旎。

  你對兩面宿儺說:「我希望你不要死。」

  這樣的言語,落入不同人的耳中,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理解。

  你沒有去看他們的神色,兩面宿儺或是裡梅的反應你都沒有關注,你只是趴在兩面宿儺的身上閉上了眼睛,聆聽著他的心跳。

  唯有這樣的聲音能讓你產生片刻的安心。

  然而兩面宿儺的笑聲卻打破了這少有的溫情,他笑起來簡直就像是在嘲笑你一樣滿懷惡意。

  「真是稀奇,」兩面宿儺摸著你的臉說,「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他說這跟你一貫的性格可太不相符了。

  你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注視著他。

  或許是你的反應太平靜了,以至於他覺得沒什麼意思,所以臉上的嘲諷也逐漸散去,唯有目光沒有移開。

  他的目光在你的臉上游走的樣子,比之舔.舐你的皮膚時更加放肆。

  兩面宿儺忽然問你:「你會變老嗎?」

  仙道所追求的是世間的至高之理,無上的奧秘都隱藏在天地間的「氣」,從一千多年以前到現在,你的身體都沒有半分變化。

  身體的老去也意味著死亡的接近,昔日宗師的外表愈發蒼老,卞夫人握著他的手注視著他的面龐,她同樣衰老的臉上浮現出近乎恐懼的慌亂。

  那樣的神情與目光毫不遮掩,可當初的你卻對其中的含義毫無知覺。

  因為在那個時候,你的眼中只有對世間至理的追求,他人無法抗拒的華飾驕奢、滋味貪念、愛欲痴狂都無法令你心生半分動搖。

  可當兩面宿儺問你是否也會老去的那一刻,你卻感到了鋪天蓋地的驚慌。

  你恐懼著這一可能的降臨。

  無論如何你也不希望,倘若有一天真的復活了那個人,他看到的卻是你衰老憔悴的面龐。

  光是想到會有這種可能,你便感到無比焦慮。

  更何況兩面宿儺還說出了「真想看看你那副可憐的樣子」這種話來。

  他再一次精准地戳中了你的痛處。

  ……

  ……

  在煉制「丹藥」的同時,你也開始服藥了。

  最先發現這件事的不是兩面宿儺,而是他的下屬裡梅。

  你聽說過他的來歷,是因為兩面宿儺覺得裡梅在處理人類時格外出色,所以才會被留在身邊。

  不過你從不與兩面宿儺同桌而食,也並不在乎他們的食物來源何處。

  裡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的樣子,令你微微蹙起眉頭。

  你問他有什麼事情。

  這裡是你煉丹的地方,也是花叢的中心,普通人類只要接觸到這些植物——哪怕只是花粉,也會被同化為「花朵」。

  即便是兩面宿儺,也極少踏足此處。

  裡梅雖然是兩面宿儺的下屬,可他同時也是詛咒師,是人類。

  況且,這是你們第一次在沒有兩面宿儺在場的情況下見面。

  你一瞬間想起了當初你和那個人成婚之後,他家族中的長老也是單獨找到了你——那並不是什麼有趣的回憶。

  因為沒過多久,那名長老的屍體就在府邸中的水井裡被找到了。打撈出來的時候你和你的丈夫也在場,你下意識看向他,他的神色平靜得毫無波瀾。

  在眾人面對腐臭的屍體,心生悚然之時,你卻是無比專注地看著他的側臉,流露出近乎甜蜜的笑意。

  他則是將你擁入懷中,用自己的身體遮掩著你的面龐。

  你想,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比他更加包容你的人了。


第5章

  -05-

  裡梅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在一個落雪的冬日。重疊的雲層遮蔽了日光,一片陰沉黯淡的景像。

  地面厚重的雪層透出刺骨的寒意。

  然而這對裡梅來說卻是極佳的天氣,他是掌握著凝冰咒法的術師,尤其擅長以寒霜冰凪來摧毀他人的內髒。

  不過能入兩面宿儺之眼,卻並不是因為咒法,而是出於其他原因。

  這是他成為兩面宿儺下屬的第一個月。

  已經閉關煉藥數日的你終於從花叢中出來,身上還殘留著花朵的馥郁,熟知花香來源的詛咒與術師們都對你退避三舍,只有兩面宿儺毫不在意地拉著你的手腕,不顧旁人,低下腦袋與你接吻。

  兩面宿儺深深地呼吸著,你身上的花香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鼻腔,卻沒有對他的身體造成絲毫影響。

  你沒什麼情緒地任由兩面宿儺擺弄,目光既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人。甚至只是虛無地落在白得刺目的雪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你才抬起白皙的眼瞼,輕聲對兩面宿儺說道:「……好冷啊。」

  裡梅怔怔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你。

  聽到你的「抱怨」,兩面宿儺於是將你抱在懷裡,他的體溫也驅除了你身上的寒意,你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對這股暖意終於產生了一點點滿意的情緒。

  兩面宿儺的體溫融化了落在你身上的細雪,細小的水珠滲進你的發間,濕潤的感覺讓你不願再繼續留在外面。

  最初的時候,你就這樣在裡梅的眼裡留下了柔弱而美麗的印像。

  但他覺得這並非全貌。

  不僅是出於對兩面宿儺的仰慕,也是出於自己的直覺。他看到了你的眼睛,那並不是一雙屬於弱者的眼睛。

  在你的眼睛裡有埋藏極深的瘋狂,簡直就像是荒原中被忽略的火星。它遲早有一天要燃燒起來,熊熊烈焰將會直抵雲霄。

  因為注意到了其他人見到你時的異樣,所以裡梅詢問了原因,他從其他人口中知曉了關於你的事情——尤其是你正在煉制不死藥的事情。

  「宿儺大人也想要不死藥嗎?」

  裡梅問其他的術師。

  然而誰也無法揣摩兩面宿儺的想法。

  或許他的確也渴求世人都無法抗拒的長生不死,亦或者他只是單純地覺得你很有趣。

  裡梅沒法直接問兩面宿儺,他也找不到機會和你說話。

  那之後裡梅更是經常見到你,有時候是在外面,有時候則是房內。但無一例外,這些地方都有兩面宿儺在場。

  可你的美麗,即便以兩面宿儺的殘暴與血腥也無法遮掩半分。

  錦衣華飾或是衣衫不整,對你來說似乎都沒有區別。裡梅見過你穿著華美的唐衣,垂眉斂目看著手中的詩集,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漢字,他也曾見你身披單衣,依偎在兩面宿儺的懷中與其談笑。

  你的視線從不落在兩面宿儺之外的詛咒或是術師身上,甚至時常也不落在兩面宿儺身上,所以他人都說你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但你手中握有不死藥的煉制方法。

  ——這是能令無數人類趨之若鶩的仙藥。

  ……

  ……

  裡梅問你:「你也需要服藥嗎?」

  其實可以不用的,「丹」是用以輔助修道的外物,你在蓬萊的一千年裡從不需要它們。

  但因為兩面宿儺說的話,你開始害怕起來了。

  你害怕老去,害怕死亡,恐懼和不甘令你失去了曾經的冷靜。

  見你許久未有回答,裡梅也緊閉著嘴巴,但他的視線卻在周圍游走。

  你們的視線產生交集的時候,你在想的是,他身上的「氣」,或許可以煉成品質不錯的「丹」。

  可他畢竟是兩面宿儺的下屬,雖然你並不害怕兩面宿儺,卻也不打算在這種事上和他生出嫌隙。

  「你就是來問我這個的?」

  冷淡的聲音並沒有給裡梅造成什麼影響,他依舊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你。

  你只覺得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大抵也是太過無聊了,你問起他為什麼要投入兩面宿儺麾下。

  「這裡對人類來說可不是個好歸宿。」

  然而能以處理人類的手法令兩面宿儺感到滿意的裡梅,又怎和能輕易與普通人類為伍呢?

  你想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可他定定地看著你的時候,那樣無害的神情又令人感到割裂。

  即便你對他不予理睬,他也能獨自站立在那裡,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

  起初,你以為他是想從你這裡得到煉制「丹藥」的方法,但尋常人類連煉藥的原料都無法獲得,更別說進行處理。

  不過兩面宿儺似乎對其格外器重,起碼裡梅是第一個奉兩面宿儺的命令來給你送東西的下屬。

  在聽到他對你說「你很強大」的時候,你第一次仔細地看了看他的樣貌。

  少年模樣的外表,身上穿著僧侶的衣飾,你覺得他並不像真正的僧侶,反而更似京中貴族。

  在這個年代,多子並非喜事,望族中通常只有長子能繼承家族,其他人則是仰其鼻息或是自生自滅。

  像你丈夫與他兄長那種情況實屬罕見。

  所以多有家族將次子送去寺廟——你猜測裡梅或許也是這種情況。

  在來到了這裡(外面)之後,你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誇贊你的能力。

  裡梅說,你有著非常強大的力量。

  你想起了過去,在涸澤的蓬萊島上,宗師、卞夫人……還有梅,所有人都只會注意到你那過人的天分。

  但在這裡,他人卻都只能看到你的顏色。

  因為喚起了過去的記憶,你對裡梅的態度有了一點點轉變,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們甚至已經能偶爾聊上許久。

  這樣的轉變落入了兩面宿儺眼中,他支著下巴問你要不要把裡梅送給你。

  「送給我?」

  在這個時代,夫妻分居兩處不同府邸,平安京中以盛行夜訪為風雅,即便是成婚之後的夫妻,也大多並不只以對方為唯一。

  兩面宿儺問你,那個人是否也有這麼寬容大度。

  你猛然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

  ……

  四面寂靜的山頭,盤踞著無數詛咒與惡鬼。

  皎月高懸,千萬顆閃爍的星子垂落光輝。一陣轟鳴聲在中心響起,沙石飛揚,泥岩滾滾。

  兩面宿儺猖狂地大笑,四眼四手的詛咒之王面目猙獰。

  山頭化作廢墟,千萬點星辰墜落,天地之間的「道」被凝聚扭曲,兩面宿儺的手臂、身軀被擊穿產生巨大的血窟。

  滾燙的血灑落在泥土中,以血腥的方式滋養這片土地。

  兩面宿儺卻覺得無比暢快。

  他笑著說道:「真不賴嘛……」

  隨即,他以手結印,展開了領域——

  「伏魔御廚子」

  天空被覆蓋,一片漆黑猩紅的空間籠罩下來,血海湧起,無數白骨堆積而成巨大的御座。

  在那之上有一座神龕,立於血海,平靜無波的海面映出神龕的倒影。

  「捌」

  領域中必中的斬擊落在你的身軀上,肩膀的皮肉與骨頭輕易被切斷,你的左臂就這樣被割離身體。

  你的血滴落進血海,白皙的右手捂著那處猙獰的巨大傷口,血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簡直……就像是要流盡全身的血液一樣。

  兩面宿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你。

  他的嘴角浮現出桀驁殘忍的笑容,嘲笑著你的狼狽。

  「真難看啊。」

  嘴上說著這種話的兩面宿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

  腳下的血海浸濕了你的衣物,粘稠的血染紅了你的全身,你渾身濕漉漉的,身體止不住地打顫,卻一點兒也並非出於寒冷或是恐懼。

  你只覺得憤怒。

  無邊的憤怒令你失去理智,以至於和兩面宿儺正面交鋒。

  你聽不得有人如此貶低他,也難以忍受他被人以這種方式比較。

  骨頭正在咯吱咯吱地響著,你滿手鮮血地撫開垂落到臉上遮擋視線的頭發,被斬斷的手臂處生長出墨綠的細藤。

  那些藤蔓從你的傷口處攀爬出來,覆蓋了血腥,化作蠱惑人心的艷麗花朵。

  高純度的「氣」在你的身體裡以極其精妙的方式進行運轉,它重塑了你的軀體,殘缺的肢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進行恢復。

  這是你修道上千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戰鬥」。

  世間一片通透,所有的痕跡都能以「氣」的細微變化呈現在你面前。

  這一刻你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情。

  令所有咒術師和陰陽師束手無措的兩面宿儺,在你眼裡卻並非是不可戰勝的頂點。

  ——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他人無法觸及的任何事情。

  ……

  ……

  你抬起腦袋,看向高處的兩面宿儺:「你贏了。」

  這種示弱一樣的口吻令兩面宿儺一言不發地盯著你看了好一會兒。

  他顯然也不覺得那種程度就是你的極限。

  解除領域之後,你身上的痕跡卻並沒有消失,這是兩面宿儺第一次見到你如此狼狽的模樣。

  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相反,兩面宿儺望向你的目光愈發興致盎然。

  你遠比他想像中更加美麗……強大。

  因此,他頭一次問起了你的來歷。

  「鹹陽,」你對他說,「那裡是我出生的地方。」

  然而兩面宿儺根本不知道那是哪裡。

  你沒再說話,低垂著眼眸看著自己新長出來的左臂。

  卞夫人說得沒錯,你想,只要對「氣」的掌控足夠精妙,確實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那足以改變自己的身體……甚至靈魂。


第6章

  -06-

  因為鬧出來的動靜很大,所以裡梅有些猶豫地問起了你和兩面宿儺打起來的事情。

  你平靜地翻了一頁手中的書,跟他說不是什麼大事。

  聽到這一回答的裡梅安靜地注視著你的面龐許久,但你全然不在意他的視線,只是埋頭看著紙上的漢字。

  大抵是覺得再追問下去也沒什麼意義,於是裡梅轉而問你在看什麼。

  你合上書,視線虛放於空處輕聲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裡梅的臉上浮現出不解的神色。

  你對他說:「成仙成聖,一直被認為是仙道的終點。」

  男人們、女人們……所有修道者,都在追求著同樣的終點。

  在蓬萊的時候,你們每日盤坐誦經,你早已對經文倒背如流,但是自從你來到外面,卻覺得所有字眼都愈發陌生。

  你問裡梅是否會因錢財、滋味、珍寶而心生渴求。

  「越是稀有罕見的寶物,越能令人行為不軌。」你這麼跟他說的時候,瞥見他的神色間流露出了一絲動搖。

  人人都有渴求的事物,無一例外。

  裡梅忽然問你:「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麼?」

  是華服美飾,還是金銀珍饈?亦或者權勢貴胄……

  你想起來以前的時候,宗師也曾這麼問過你。那是你拜入他門下的時候。

  他問你所求為何。

  你那時還只是個稚齡幼童。

  裡梅將你的恍惚盡收眼底,直到你的神色恢復如常。

  你垂下眼瞼,對裡梅說:「我要逆轉生死。」

  ……

  ……

  裡梅無法理解你的想法,他也無法理解你的作為。

  你於是問他為何要追隨兩面宿儺。

  ——因為他是現今咒術的頂點,是詛咒師中的第一人,也是以人身被稱作「詛咒之王」的唯一。

  而在你眼裡,那個人同樣是你的唯一。

  你想起那個人的時候,深深地沉浸在與他的回憶之中,低眉垂目,姿態柔美得近乎順服。

  裡梅怔怔地看著你,他的手不自覺地抬了起來。

  就在這時,兩面宿儺回來了。

  他的視線極具壓迫感地落在你的身上,而後走到你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你。

  兩面宿儺拉著你的手腕,將你拽了起來,你沒有預料,站起身時踉蹌了幾步。這令你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他像是全然沒有看見裡梅的存在,也不告訴你要去做什麼,只是拉著你往外走去。

  你這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又到了冬天。寒風凜冽,冬雪簌簌。

  兩面宿儺忽然問你是否記得這是你們相遇後的第幾個冬日?

  「我記不清了。」這就是你的回答。

  時間的流逝在你眼裡已然沒了痕跡,更何況你全然不在乎除了那個人以外的任何人。

  涸澤是沒有季節變化的暖春永存之地,那裡從不下雪,很長一段時間,你甚至都忘記了,原來世間還有四季交替。

  可你無比清晰地記得,在你來到外面之後度過的第一個冬日,那個人生了一場大病。

  醫師開出了藥方,你不願假借使女之手,而是親自蹲在灶前給他熬藥,柴火的煙霧、湯藥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那並不是多麼好聞的味道。

  你濾去藥渣,端著藥碗回到寢居內,用手臂抱著他虛弱發燙的身體,讓他靠在你的懷裡。你撫摸著他被汗水泅濕的頭發,親吻著他被湯藥浸潤的蒼白嘴唇,懇求著他不要棄你而去。

  平安京的陰陽師們說,比壑橫川的高僧認為,「咒」的力量是沒有界限的。

  所以薄情的男人隨意拋棄女人,而怨恨則使得女人生成妖鬼。越是隨意,越有可能自食其果。

  所以越是強大的術師,越要謹言慎行,因為語言即是束縛,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詛咒」。

  你起初是不相信的,因為你所受的是仙道的熏陶——仙道不重言,而重行。

  拋卻自身的惡欲、服藥煉丹、行善積德……可秉持這些「真理」的宗師還是死去了,所以卞夫人才會摒棄他的理念。

  你本就因卞夫人的所作所為而逐漸動搖的信念,愈發搖搖欲墜。

  這使得你頭一次開始試著相信他們所說的「咒」。

  你已經是世間罕見的方士,毫不遜色於昔日的宗師。

  你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著希望他能夠活下去的話語。或許真的是你的言語產生了作用,他的身體竟開始好轉。

  等到他可以從榻上起身的時候,有一名從播磨來的法師登門拜訪。

  對方穿著黑褐色的水干,是個渾身上下看起來髒兮兮的老人,但他的名字是「蘆屋道滿」,是個聲名遠播的術師。

  在見到你的時候,蘆屋道滿眯起眼睛打量著,像是看出了什麼端倪,神情疑惑地「咦」了一聲。

  你覺得他是個奇怪的老人,但你的丈夫卻能與他相談甚歡,蘆屋道滿同他說起了前些時候京中發生的怪事,他抬起自己的手臂,那上面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咬下了一塊肉。

  百鬼夜行之時,眾鬼手捧「新皇」的殘肢,這是它們從東國各處找回來的平將門的屍體。

  平將門之亂已被平定,卻有人想要復活那位自稱「新皇」的平將門。

  蘆屋道滿在百鬼夜行時拿到了其中的一只手臂,這就是他手臂傷痕的來由。

  他快活地低聲笑道:「可愛的家伙……」

  他們對你毫不避諱,蘆屋道滿甚至詢問你的看法,你想了想,只覺得這一切都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宮中的皇不是你的皇,你出生的地方是鹹陽,你們是受始皇帝之命出海求仙——那位皇帝已經死去上千年了。

  蘆屋道滿哈哈大笑起來。

  你轉頭看向你的丈夫,他對你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你在擔憂什麼?」

  蘆屋道滿走後,你抱著他的身體詢問他的憂愁從何而來。

  他則是撫摸著你的臉頰,輕聲告訴你,作為有史以來公然反叛京都朝廷自立為皇的第一人,即便平將門已經身死,也不代表一切就結束了。

  賀茂家是受聖上青睞最甚的陰陽師望族,更是不能走錯半步。

  你想要為他分擔煩惱,想要為他做些什麼,可他只是安靜地抱著你,撫摸著你的頭發和脊背。

  ……

  ……

  厚重的雪層令你寸步難行,你皺著眉頭的樣子落入兩面宿儺眼中,他笑了起來,將你抱在懷裡,讓你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想和我說什麼?」你看著他的臉問他。

  兩面宿儺說:「平將門復活了。」

  這句話令你睜大了眼睛,你難以置信地抓著他的肩膀,叫他再說一次。

  卞夫人為復活宗師煉丹上百年依舊未能成功,你在那個人死後想盡辦法,甚至不惜與兩面宿儺為伍也沒能實現……可是平將門的死亡距今也只有二十余年。

  「復活」這樣的字眼,對你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力。

  兩面宿儺挑眉,卻不再重復。

  他本就沒什麼好脾氣,能這麼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已是實屬難得。

  你面上的神色幾經變化,最後化作一個問題:「他是如何復活的?」

  「不清楚,」兩面宿儺說道,「我又不在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咧著嘴大笑,與其說只是想告訴你這個消息,倒不如說是更想看你狼狽失態的模樣。

  而且——

  「復活的平將門,也已經被安倍晴明再度消滅了。」

  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兩面宿儺,他甚至能從你的眼中看到燃燒的怒火。

  兩面宿儺以為你又要跟他打架了,可你只是注視著他許久,最後將臉埋進了他的頸間。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種溫暖的溫度,一點也不像融化的雪水。

  那是你簌簌落下的眼淚。

  兩面宿儺掰過你的臉,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你哭泣的模樣。

  多麼弱小而又可憐的姿態。

  他見過你失神地站在無比艷麗的花海中,見過你因憤怒失控而滿身鮮血,也見過你在他懷中游刃有余地談笑……

  可你即便是輸給他的時候,也沒有露出這這副懦弱的姿態。

  兩面宿儺只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煩躁。

  「別哭了!」

  你對他的話毫不理會,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溫暖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

  冬日的寒風很快便帶走了水滴的溫暖,但是兩面宿儺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他只覺得一股無名的情緒令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

  明明一開始只是想嘲弄你,所以才要說起平將門的「復活」,可你的反應卻令他出乎意料。

  他嘖了一聲,跟你解釋起了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平將門根本不是真正復活,而是因悲哀和憎恨,被「興世王」利用,所以生啖妻子、孩子的血肉,變成了鬼。

  這跟你所追求的起死回生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兩面宿儺神色不耐地擦去你臉上的淚痕,但他卻沒有把你從懷裡扔下來。

  你抓著他的手,用臉頰貼著他的掌心蹭了蹭。


第7章

  -07-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在過去,曾有名為空海的法師遠赴大唐,只為從長安青龍寺求得佛教的無上密法。

  但是直到現在,也無人知曉傳說中的「無上密」究竟是什麼。

  藤原純友在身份暴.露後對源博雅施以問答之咒,問他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卻被源博雅以赤子之心破咒,反敗為勝。

  想要看清世間奧秘,參悟無上真理,從來不是簡單的事情。

  但對你而言,天地之間的「道」曾是如此清晰明了,正如宗師為你賜名時的期盼,你原本是有機會真正領悟仙道至理的修道者。

  可你現今卻全然無法看穿他人的內心,你忽然意識到,原來人心竟是比仙道更難參破的謎題。

  你撫摸著兩面宿儺的面頰,在這具人類的身軀之上,他的面龐也生出了老去的痕跡。

  想起來你們之間的契約,你問兩面宿儺想要什麼。

  他則是反問你:「我想要什麼,你都能給我嗎?」

  這令你一時無法回答。

  兩面宿儺於是轉而問道:「你想要什麼?」

  你從一開始就已經告訴過他了,所以現在也只是重復一遍:「我想要復活那個人。」

  「除了這個之外,更早之前的時候,」兩面宿儺追問你,「那時候你想要什麼?」

  你沒有和兩面宿儺提起過蓬萊的事情,對於你的過去,他所知曉的寥寥無幾。

  在遇到那個人之前,你想要的是成仙成聖,在遇到宗師之前,你想要的卻僅僅只是活下去。

  這同樣是人的惡欲,無法被滿足的貪婪。

  你想起昔日鹹陽的光景,那是恍若隔世的夢境,霧蒙蒙的晃動的影子,你抬起臉,有方士對你的父母說你注定早夭。

  他說那就是你的命。

  於是你的父母為你四處奔波,最終托人求到了宗師面前,宗師答應見你一面。

  他問你所求為何。

  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你看向你的父母,想起在家中他們教導你的話語。他們一句一句地教著你,告訴你在見到宗師之後要如何回答。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可你根本不是這樣想的。

  你害怕著那名方士所說的話,恐懼著早夭的「命運」,更悚然於自身的命運居然只依憑於一句輕飄飄的話語,簡直仿若落葉蜉蝣。

  這在年幼的你心中扎根了對「道」的敬畏。

  可即便是斷言了你早夭的方士,也抵不過宗師的只言片語。

  當宗師決定要將你收入門下之時,你的父母喜不自勝。

  從那時起,你便渴望著成為如宗師一般……或是勝過於他的術士。

  ……

  ……

  你渴求著力量,卻被愛欲所擾,如附骨之疽般盤踞在心底的對死亡的恐懼,又在兩面宿儺的刺激下愈發明顯。

  於是你開始制造以道驅使運轉的「竃神」,也培育出了傳播「花種」的「極樂蝶」。

  在兩面宿儺的山頭,拔然而起怪異的魚身佛手龐然大物,它們或有佛祖的頭顱、或飾以法衣、念珠……

  兩面宿儺對它們的評價是:「看起來叫人惡心。」

  你只當作沒有聽到。

  「所以呢,」兩面宿儺嘖聲,他問你,「這些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的?」

  你回答道:「現在還不是用它們的時候。」

  這並不是能令兩面宿儺滿意的回答,他神色不悅地盯著你,對你這副有所遮掩的模樣一點兒也不順心。

  「那這個呢?」

  兩面宿儺伸手抓住一只翅膀上花紋艷麗的蝴蝶,它身上還沾著特殊的花粉,也就只有兩面宿儺敢徒手觸碰它們。

  他的動作一點也不輕,所以蝴蝶很快便失去了生機,翅膀破碎地被他捏死在了手中——那是一只長著人臉的蝴蝶。

  落入常人眼裡驚悚可怕的怪異生物,在兩面宿儺手中也與普通蝴蝶一般脆弱。

  你對他的舉動頗有微詞,那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培育出來的「極樂蝶」。

  然而你並沒有對他發火,反倒平靜地用帕子幫他擦淨手指間的蝶翅磷粉,和他說:「這些原本都是只有涸澤才有的活物,涸澤是傳說中的仙境,是絕無僅有的世外桃源。無比艷麗的花開滿整座島嶼,迷霧籠罩的深處就是仙人的居所,那裡的人甚至可以活到一千歲不死。」

  兩面宿儺只覺得你在說笑。

  可唯有你無比清楚,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不過……那裡的「仙人」,和你們(宗師)所追求的「成仙」並不一樣。

  宗師和卞夫人曾在道上培育新的生物,他們將人的「氣」和植物的「氣」結合,最終誕生出來的是比人類更加強大、更加完美的另一種生物。

  它們被賦予了「天仙大人」的名字。

  宗師對「天仙大人」傾注了極大的熱忱,他和卞夫人悉心照料著它們,看著它們從小孩子的模樣逐漸長大,甚至時常囑托你為它們講經。

  你正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和你一起照顧「天仙大人」的梅。

  當初准備離開蓬萊的時候,你問她是否想跟你一起走,但她卻拒絕了你,即便知曉了真相也要繼續留在蓬萊。

  梅總是覺得,事情一定會存在著轉機。

  可你不這麼想,你一直以來都覺得,事情總是會向著最壞的方向運轉。所以你沒再勸說她,獨自帶著宗師留下來的秘卷跳進了河裡。

  你從不後悔那時的選擇,就算再來一次,你還是會離開蓬萊。

  只不過,在離開蓬萊之後,你會更早地做出和卞夫人一樣的決定。

  「丹」可以輕易地延長人類的壽命,卻無法實現真正的不死,所以你還是會持續漫長的擔憂,可那樣也好過你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的死亡。

  唯有這件事,讓你感到了後悔。

  ……

  ……

  兩面宿儺問你為什麼會對「涸澤」的傳說知道得這麼清楚,簡直就像是去過那裡一樣。

  你垂下眼簾,沒有回答他。

  你知道他並不關心你的過去,他也不在乎你的未來,兩面宿儺只管現在的享樂,這也是你最厭惡的一點。

  那個人——你所戀慕著的那個人,他時常流露出溫柔而悲傷的神色,無比專注地撫摸著你的臉龐與鬢發。

  你喜歡那樣的眼神,喜歡他滿心滿眼都是你的模樣,也喜歡他一面親吻著你,一面從唇齒間流瀉出你的名字。

  那是溫柔而又繾綣的聲音,就像是清晨林間的霧氣,又如細雪飄落的娓娓。

  這裡的陰陽師們說,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世間罕見的強大術師,甚至能僅知曉姓名便咒殺他人。昔日藤原忠平與平貞盛討伐平將門,便是由淨藏法師聯合其他術師,用咒破除了平將門的「刀槍不入」之軀。

  在他教會你這裡的語言時,他握著你的手,筆墨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出了他的名字。

  而你也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他的姓名身旁。

  你對他說:「我想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那一刻,無形的詛咒便已然將你們緊緊地束縛在了一起。

  你想要他一直注視著你……只注視著你。

  他生病的時候,使女們被你遣出屋外,族中的長老們則是聚集起來商談著家主之位的歸屬,為此府邸中暗潮洶湧,可你對這些全然不顧。

  你只是守在他的身邊,他不再和你說對家族的憂慮,也不再跟你說朝中的局勢。

  你想起了最初的時候,他握著你的手,一筆一畫地教你寫字,他的聲音宛如輕撫河面的垂柳。

  那一刻他仿佛也忘記了他的家族、聖上還有他的遠望,你便是他的全部。

  你想要他愛你,便如同你愛他。

  因為你為他舍棄了你的「道」,所以他也應當為你舍棄他的路。

  你想要他只有你。

  正如同他就是你的全部。

  ……

  ……

  那個人能理解你的內心,明白你所渴求的事物,他也願意給你回應,對你許下永遠相愛的承諾。

  所以這份你有且僅有的戀情,是你無論如何也無法舍棄的珍寶。

  然而兩面宿儺卻對此嗤之以鼻。

  可是他又懂什麼呢?

  在你眼裡,兩面宿儺蒙昧、無知,野蠻如獸類,粗鄙如岩沙。

  所以他無法理解你的內心,也無法對你那凄苦的戀慕感同身受。

  「但是裡梅,你是可以理解的吧?」

  你握著這名年輕的、僧侶打扮的術師的手,他有著一雙宛如貴公子般的白皙雙手,溫度卻如同冰雪。

  這叫人忍不住懷疑他的心是否也同手指一樣冰冷。

  可你想起了那個人,瘋狂的思念之火在你的胸腔中燃燒,你迫切地需要一個願意認同你的人。

  兩面宿儺不是那個人,但是裡梅可以是。

  你試圖從他的身上尋求認同,可他卻一句話也不說。

  難看的臉色從你的面龐浮現出來,讓你差點抓著他的腦袋質問他為什麼不回答你。

  但在這時候,你卻冷靜下來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你想,你不應該是這麼容易失控的人。

  你曾無限接近仙道的真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無法令你心生動容。

  可你現今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這一刻你終於意識到,你是真的再也沒有半分成仙的可能性了。


第8章

  -08-

  戀情竟然苦若斯;何如高山上,頭枕岩石死。*

  ……

  ……

  又一次被那份痛苦的戀情折磨得夙夜難寐,你在寢具中睜開了眼睛,根本沒有半分睡意。

  從小到大,你其實都沒有受到過太大的挫折,小時候你出生在鹹陽,那是秦國的都城,即便昔日被斷言早夭,也很快便得到了宗師的青睞。後來你跟隨宗師入海求仙,在蓬萊落定修道一千年。

  你還記得宗師曾在講經時注視著你,為你賜下新名,那便是他對你最大的期許。

  你也記得卞夫人曾撫摸著你的腦袋,為你束發插簪行笄禮,她也曾待你宛若親女。

  幼時便與生身父母分離的你,卻從宗師和卞夫人那裡得到了家人的愛護。所以你離開了鹹陽的家,得到了蓬萊的家。

  然而現如今,你卻從這唯一的一次戀情中體會到了此生最大的痛苦。

  你並不後悔自己愛上了那個人,你只是……

  太過思念他了。

  沒能從兩面宿儺身上獲得寄托,無法從他身上得到半分慰藉的你,愈發思念起那個人來。

  他和兩面宿儺是截然不同的人。

  在過去他還活著的時候,與你抵足而眠的無數個夜晚,他總會輕輕地抱著你的身體,貼在你的耳邊對你訴說著滿懷愛意的言語,那些語言仿佛絹綢一般輕柔地將你包裹。

  你在寢具中縮進他的懷裡,或是將他擁入你的懷中,那一刻你們仿佛血肉相融,所以自己也是對方的一部分。

  但是兩面宿儺從來不對你說這種話,他也無法與你心意相通。

  他只會緊緊地抱著你,或者嗤笑你那在他看來如螢火般脆弱可憐的戀情。

  因為兩面宿儺根本就不懂。

  你曾摸著他的臉,這張有著四只眼睛的怪異面容。

  你對他說:「所以沒有人會愛你,而你也不會愛任何人。」

  就像你一點也不愛他,而他同樣對你沒有絲毫愛意。

  不知為何想起了這些,你稍稍側過臉,看著這個躺在你身側的男人,從他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源源不斷的熱意,讓你本就無法平靜下來的頭腦愈發混亂。

  兩面宿儺的身體熱得像是有一團無名的火在熊熊燃燒,和因為疾病纏身而常年手腳冰涼的那個人完全相反。

  你想起自己曾抱著他即使深夜也無法暖和起來的身軀,用自己的體溫來解除他的寒冷,也曾貼著他的臉頰與他耳鬢廝磨,許下想與他天長地久的心願。

  你愛他勝過世間的一切。

  ……

  ……

  為了平心靜氣,你又像還在蓬萊時那樣每日誦經了。

  但內容卻和曾經天差地別。

  裡梅為你送來釀酒的器皿時,恰逢你正在誦經。

  「若有眾生,造諸重罪,習行惡法,毀辱賢聖,誹謗正法,當墮無間大地獄中,經無數劫受諸劇苦,諸佛、菩薩、獨覺、聲聞雖具神通,而不能救……」*

  裡梅靜靜地守在門口,等到你的聲音停下來,才將東西在你面前放下。

  大抵是你今天的狀態看起來十分平和,所以他才敢開口同你說話,他問你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如果只是想喝酒的話,現成的更容易獲得。

  你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看他,垂下眼簾看了一眼釀酒的器皿,而後再次閉上了眼睛。

  誦經的聲音從你的口中繼續湧現出來。

  裡梅站在那裡又看了你一會兒,最終沒再說什麼,自己離開了。

  ……

  ……

  以前的時候,你從來不喝酒。在蓬萊時養成的清心寡欲,直到後來遇到了那個人才有所變化,可他的身體過於虛弱,你只見他喝藥如喝水。

  但兩面宿儺卻喜歡——他喜歡所有你不喜歡的東西。

  兩面宿儺盯著你看,因為你今天穿上了許久未穿的十二單衣,隆重得仿佛要去奔赴重要的筵席。

  然而當初兩面宿儺將這身衣服送給你的時候,你甚至都沒有看它一眼。

  那張怪異面容上的四只眼睛,看向你的眼神中帶著令你無法理解的東西。

  這令你想起了你和兩面宿儺的初遇,那是你被人精心打扮了許久之後的姿態,和昔日與那個人相遇時的模樣全然相反。

  兩面宿儺伸出手來,你將自己的手指搭在他的掌中,他問你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你這般說著,不停地為他倒酒,讓他多喝幾杯。但是兩面宿儺卻讓你也一起,明明也沒喝多少,可是你很快就覺得天旋地轉起來。

  大抵是醉得厲害,你的手也開始顫抖。

  胸腔之中的心髒仿若擂鼓般跳動,全身的血液都開始發燙,這一刻你想起了許多,鹹陽、宗師、卞夫人……還有那個人。

  你仿佛再一次看到了他以溫柔的笑顏注視著你。

  你說:「我想復活他。」

  在很久以前,你就向兩面宿儺坦白過,這就是你唯一的心願。

  為此你願意做任何事。

  「我也曾說過,你的強大遠勝於我所見所有術師的總合。」

  你深深地注視著兩面宿儺,注視著他的皮膚下仿佛蟲蠕般的起伏,就像是有什麼活物藏在了他的血肉裡,隨時都要破皮而出。

  這並不是普通的酒水,裡面摻著大量花粉和花種。酒氣遮掩了一部分花香,而你的身上又常年帶著這股香味,再加上這是你親自釀出來的酒,所以有「花」的味道毫不稀奇。

  酒氣氤氳在你們周身,可你卻已經能聞到從兩面宿儺身上散發出來的似有若無的花香。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即便是到了這種地步,兩面宿儺的口吻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他像是一點也不在意你算計他的事情,有些懶散地倚坐著,半支著腦袋,甚至望向你的眼神都和平日相差無幾。

  帶著幾分興趣,又參雜著些許更難以理解的情緒。

  兩面宿儺不在意他人的性命,他同樣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但你卻比他更加在意他的死活。

  你不希望他像常人那樣死去,或是死在其他的術師手中,他必須要活著,只有這樣才能順遂你的心意。

  因為:「死掉的人無法用來培育煉丹的原料,而人的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態,你說你並不渴求永生,那就總有會死去的時候……」

  未等你說完,他又狂聲大笑,酣暢淋漓的笑聲回蕩在周圍,仿佛遇到了世間罕見的趣事。

  兩面宿儺說,你說得很對。

  你平靜地注視著他,對他說:「既然這樣,倒不如成全了我。」

  既然他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成全了你,讓你在他身上種下「花」,成為你煉丹的原料。

  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要想實現死而復生,需要大量高濃度的「氣」,然而尋常術師的「氣」對你的需求而言不過杯水車薪,倘若真這樣下去,你恐怕永遠也無法實現那個人的「復活」。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看上了兩面宿儺本身,你本就是為了用他煉丹而來。

  ……

  ……

  最開始決定要煉藥的時候,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多少「氣」,你只知道卞夫人煉丹百年未能實現宗師的復活,可涸澤已然是天地間「氣」最為充盈的地方。

  在蓬萊時你無比清楚地知曉自己的天賦,所有人都說你是世間罕見的修道天才,但來到外面之後,陌生的環境卻令你心生迷惘。

  你聽人說兩面宿儺是現今咒術的頂點,便以為他是任何人都不可超越的最強術師,然而逐漸體會到了「咒」的真諦之後,你才明白,原來「咒」和「道」的本源其實並無太大的差別。

  此世的術師們都如此弱小,能夠煉成高品質的「丹」的人類更是屈指可數,所以才會需要兩面宿儺的存在,因為這就是世間的「平衡」。

  因為有過於強大的詛咒師存在,所以才會有同樣強大的咒靈和術師誕生,唯有這樣你才能源源不斷地獲得高品質的「原料」。

  可兩面宿儺終究只是人類,即便你一再拖延,也無法掩蓋他逐漸老去的事實。

  況且他的強大也遠不如你最初的設想。

  因此,你要在他的生命結束之前,讓他「轉生」成為「花」。

  不過這並不是可以輕易實現的事情,兩面宿儺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詛咒之王」,你對此深以為然。

  當那些「花」逐漸從他的皮膚下破出,開始冒出細嫩的綠芽時,你撫摸著他的面龐,看著柔軟細長的綠莖從他的眼眶裡往外蔓延。

  在你觸碰到它的瞬間,愛屋及烏,你覺得自己仿佛也對兩面宿儺生出了一點點愛意。

  你喜不自勝,只覺得雙手顫抖得愈發厲害。

  然而不過轉瞬的光景,那原本生機勃勃地往外生長著的綠芽,卻在頃刻間枯萎垂落,喪失活力。

  等你回過神來的時候,兩面宿儺已經死掉了。

  「不要死……」

  你緊緊地抓著他的腦袋,幾乎是面目猙獰地盯著他。

  「別這樣……」

  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成全我……」

  你終於明白,正是因為他一點也不愛你,所以才不願意成全你。

  ……

  ……

  「我恨你。」

  你對兩面宿儺施以最惡毒的詛咒,詛咒他即便死去也無法獲得轉生與救贖。

  可他對此毫無反應。

  因為他已經死了。

  你終於再也無法抑制地失聲痛哭起來。


第9章

  -09-

  朝廷再一次派遣了討伐兩面宿儺的隊伍,在其中作為核心的則是賀茂家族的家主——賀茂保憲。

  在過去,這個家族曾信誓旦旦地向聖上請戰,說是必定能成功斬殺兩面宿儺,可最後卻是以派出去的人無一生還為結局。

  現今有人舊事重提,賀茂家也別無他法。

  賀茂保憲率領部下們踏入這片山頭的時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股詭譎的安靜,而且,這裡並沒有傳說中的恐怖與血腥,反而繁茂地生長著巨大的植物。

  如人般高大的花朵,綻放出無比艷麗的姿態,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色彩斑斕的蝴蝶在花間飛舞。

  簡直……恍若人間仙境。

  可這裡是詛咒之王的領域。

  越是平靜美麗,越是古怪滲人,有人的手臂不慎觸碰了巨大的花朵,未過多時,便從那人的手上生長出了細長的綠色的莖。

  莖葉以血肉為養分極速生長,花朵在他的肉.體上接連盛放,不消片刻,那人便無法動彈。他那張被生命力旺盛的植物遮掩了大半的臉上,則是不知何時浮現出了沉淪般的古怪笑容。

  蝴蝶落在他身上的花朵中,那竟是一只長著人臉的蝴蝶。

  如此奇詭而令人心生悚然的地方,令一些心志不堅的陰陽師開始退卻。

  但與賀茂保憲一同參與這次討伐的,還有他的師弟,平安京中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他那張如同女子般美麗的面容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似有若無,見到此情此景依舊面不改色。

  賀茂保憲看向安倍晴明:「這是怎麼一回事?晴明……」

  「這裡的植物有古怪,」晴明也露出了幾分思索的神色,「說不定花香聞久了也會出問題。」

  這樣的話,只能暫且撤退嗎?可是他們甚至都沒有進入深處,止步於這種地方,傳出去未免叫人笑話。

  正是猶豫的時候,忽然地面震動,仔細分辨竟如同腳步聲——然而什麼樣的龐然大物,才能制造出這種程度的腳步聲呢……

  他們很快便知曉了答案。

  龐大的生物,長著魚類的身體,卻有人的雙腳與三雙手臂,那些手臂以僧侶般的姿態合十,上面還掛著念珠。

  佛祖、菩薩的臉被放在了巨大的怪物身上,它們臉上浮現出來的並非慈悲,而是驚悚可怕的殺意。

  「有罪……」

  「罪孽深重者,當墮無間大地獄……」

  口吐人言的佛像怪物們,在這古怪的「仙境」中顯得格外陰森。

  ……

  ……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你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通過「氣」的運轉感受到竃神正在活動的你,知曉了有人試圖闖入此處的現狀。

  即便放在平時也不足以令你上心的事情,在此刻你更是無心理會——更何況竃神足以阻擋如同的術師。

  回到煉丹的地方,仿佛便已經用盡了你全部的氣力,你癱坐在地上,宣泄過後的情緒只余無盡的空虛。

  直到有人闖入了你的居所。

  通過對方身上的氣息,以及周圍「氣」的變化,你當即知曉竃神已被對方斬殺。

  於是你終於抬起臉看向來人,那是一張……對你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你從他的輪廓間依稀可以看出毫釐與那個人相似的地方,可他給你的感覺卻與那個人全無共通之處。

  相比於他本身,衣物上的家紋顯然更易辨認。

  既然是他,那麼竃神攔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保憲。」

  你意識到了他是誰,在這種時刻見到他,一股復雜而晦澀的情緒湧上心頭:「你也長大了啊……」

  這一刻,你終於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時間流逝所帶來的變化。

  而在你認出賀茂保憲的同時,有另一個人也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他有著一雙和那個人極為相似的,狐狸般狹長美麗的眼睛。

  也有著無比溫柔、唇邊掛著似有若無笑意的神情。

  這不禁令你心生恍惚,仿佛又一次看到他朝你伸出了手。

  你一時間情難自持,怔怔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

  ……

  賀茂保憲和安倍晴明解決了古怪的龐大生物,在戰鬥中得以知曉,它們竟都是真正的活物。

  並非妖鬼,也不是詛咒,而是其他的、從未見過的東西。

  那麼這些生物又是從何而來呢?安倍晴明想,這一定和那些巨大的植物、古怪的蝴蝶也存在關聯。

  於是他們決定繼續深入。

  心生退卻的陰陽師被留在了外圍,深入山中的人只有少數,安倍晴明跟在賀茂保憲的身後,他們找到了疑似兩面宿儺居所的地方。

  然而這棟居所卻充盈著無比馥郁的花香,簡直就像是……花叢的中心。

  安倍晴明露出了思索的神色,而賀茂保憲卻徑直走了進去。

  「……保憲。」

  有一道女性的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

  術師們都知道,被看破真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賀茂保憲滿心戒備地看向對方,入目所見的景色卻與預料中截然不同。

  那是個穿著重重疊疊的十二單衣,看起來蒼白而又脆弱的女人——她有著一副蠱惑人心的美貌。

  那一刻,扎根於血與骨中的詛咒生效了。

  仿佛有無數的聲音,不辨男女、無關老少,在重復著同樣的話語。

  「愛……」

  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賀茂保憲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對方。

  她的聲音如和歌般柔美悲凄。

  賀茂保憲看著她抬起了自己的手,他走過去,握住了那白皙纖細的手指。

  ……

  ……

  兩面宿儺已死的消息,很快便通過這支討伐的隊伍被散播出去了。

  曾被認為是無法戰勝的咒術頂點的詛咒之王,他的屍體便如平將門那般被肢解。

  為了防止他也如「鬼新皇」般復活,京中的陰陽師摧毀了他的肉身,試圖用咒將其超度。

  然而不管用什麼方式,他的二十根手指卻都無法被破壞分毫。

  聽聞他們為此事發愁時,你已經回到了賀茂家的府邸之中。

  二十余年的時光流逝,給這座府邸之中帶來了許多變化,最直觀的便是——大部分人都已經不認識你了。

  但族中的長老們,卻無比恐懼著你的回歸,他們說你昔日與兩面宿儺為伍,罪孽深重,按理應當與兩面宿儺一同被處刑。

  然而兩面宿儺已經死了。

  他並非是被賀茂保憲率領的討伐的隊伍殺死的,而是在他們抵達之前就已然死去。

  也就是說——

  「她殺死了兩面宿儺……」

  這種說法,在賀茂家的上層隱晦地流傳著,按住了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

  他們或是猜疑或是恐懼地審視著你,而你則對那些試探充耳不聞。

  在你離開之後,你所居住的地方,也因為家主之位的變動而被賀茂保憲占據。

  面對這種情況,你的神色無比平靜,於是你被安置在了另一處安靜的院子裡。

  負責照顧你的侍女是個新來的女孩子,也正因如此,她才敢詢問你的來歷。

  「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反問她。

  她則是小心翼翼地說:「聽說您是被家主大人帶回來的……」

  當初也有人和你說過類似的話,在那個人還是賀茂家主的時候。

  那是他還活著的時候。

  後來你與那個人成婚,所以府邸中對你的稱呼則變成了「夫人」。

  可現在卻沒有一個人這般稱呼你了。


第10章

  -10-

  你在賀茂家的府邸中,遇見了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蘆屋道滿。

  他此行是為了與安倍晴明會面,似乎是要同他商談什麼事情。

  「久違了。」

  依舊是那副髒兮兮的打扮的蘆屋道滿,笑意盎然地同你問好。

  他說:「夫人您看起來依舊美麗如往昔。」

  其他人都在刻意避而不談的話題,卻被蘆屋道滿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

  賀茂保憲和安倍晴明並不出聲,沒有附和的打算。

  而你則是向來對這名古怪的法師沒什麼興趣,所以神色情緒都很平淡。

  被冷待的蘆屋道滿卻並未露出半分不悅的神色,反倒面帶笑容,似乎時刻都能遇見趣事。

  ……

  ……

  陰陽師們篤信著世間的萬物都是「咒」。

  蘆屋道滿告訴你,在這世上,要想殺人,用咒是最簡單也是最復雜的事情。

  你淡淡地答道:「是這樣嗎。」

  你看起來對他所說的「咒」並無太大的興趣。

  見到你這般反應,蘆屋道滿覺得有些可惜。

  「可惜?」你反問他可惜什麼。

  他說:「會錯過許多好玩的東西。」

  安倍晴明曾提起過,他能夠做到的事情,蘆屋道滿也都可以做到。

  但區別在於,即便是可以做到的事情,安倍晴明也並不一定會去做。源博雅說他總是端著架子,可事實上,安倍晴明總是很容易為他人心生動容。

  所以蘆屋道滿求財求樂,無論是誰求到他頭上,他都會出手。可安倍晴明卻極少答應他人的請求,甚至求到他府中也無法使他露面。

  蘆屋道滿意味深長地告訴你:「這也是晴明和他的不同之處。」

  即便沒有說明,你也意識到了蘆屋道滿所說的「他」是誰。

  可你卻說:「我不明白道滿法師的意思。」

  「看來你還不夠了解他。」

  這簡直就像是在否認你。

  你可以忽視他人在背後對你議論紛紛,甚至也能容忍有人方面對你進行指責。

  可一旦涉及那個人……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蘆屋道滿如此評價道,「所以什麼都會去做。」

  這聽起來叫人覺得他們有多麼熟絡似的。

  你討厭這樣的口吻,這種自信的、故弄玄虛的口吻,當蘆屋道滿提及那個人的時候,他就像是比你還要了解他一樣。

  你只覺得無比厭煩。

  ……

  ……

  賀茂保憲回來後聽說了蘆屋道滿來找過你的事情。

  於是他特意跑來問你,蘆屋道滿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則是隨意翻著書,興致缺缺地回答道:「一些古怪的話。」

  聽到這種回答的賀茂保憲卻像是松了一口氣,他說蘆屋道滿並非是可以相與之人。

  你抬起臉反問道:「那他來找你是為了什麼?」

  賀茂保憲露出了些許猶豫的神色。

  「不能告訴我的話,便當作我沒問吧。」你又收回了視線。

  賀茂保憲於是一五一十地跟你講了。

  兩面宿儺死後,盤踞在他的領地內的詛咒相繼潰散,而那座山上的東西,最終都被一場大火化為灰燼。

  花朵、竃神、極樂蝶……都消失在了大火中。

  但在不久之前,朝臣藤原治勝卻無故從血肉中長出了植物,氣息奄奄。

  朝臣藤原向蘆屋道滿求助的同時,也求到了賀茂保憲這裡來——托他請動安倍晴明。

  之所以會在你面前對這件事遮遮掩掩,是因為無論賀茂保憲或是安倍晴明,其實都對那些東西真正的主人心知肚明。

  那些並不是兩面宿儺的所有物。

  它們被大火焚盡,你卻被帶回了賀茂家。賀茂保憲對外只說你是他們從路上救回來的。

  這就跟當初那個人的說辭一模一樣。

  當你問賀茂保憲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時候,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注視著這張年輕的面龐,和常年臥病在床的那個人不一樣,賀茂保憲的臉上沒有半分病容,只有無比蓬勃的生機。

  因為出了這種事情,於是知曉內情的長老們自然將其根源歸咎在了你的身上,視你為罪魁禍首。然而他們現在甚至都不敢再當著你的面對你進行指責。

  事情遲遲無法解決,你只見賀茂保憲每日憂心忡忡。

  你輕聲問他:「晴明也沒有辦法嗎?」

  你猜想應當是焚燒那些花朵的時候,有花粉或花種隨風飄散,不慎被朝臣藤原沾染,導致了這種局面。

  兩面宿儺的死給你帶來的影響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以至於面對那些花朵被焚燒的結局,你也沒有太大的動容——那種品質的原料,只要你想,平安京中數不勝數。

  你注視著賀茂保憲微微蹙起的眉頭,忍不住伸出手來,撫平了他的眉心。

  當初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你便常常這麼做。

  他總是在為家族的事情擔憂,總是要想著許多你從來都不去想的東西。

  所以你對他格外憐惜,總是想著自己是否能夠分擔他的煩憂。

  賀茂保憲怔愣地看著你。

  想到他所說的藤原治勝的情況,你意識到藤原還未完全被轉化為「花朵」,因此只要調轉身體裡的「氣」,便有可能恢復原本的姿態。

  你問賀茂保憲是否需要你的幫助。

  ……

  ……

  對於你會出手這件事情,蘆屋道滿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但因為你們上次見面時的不愉快,蘆屋道滿這次並未再主動與你攀談。

  這件事之後,賀茂保憲與你的關系似乎又親近了許多。一同而至的則是他與你之間的傳聞。

  在以風流為風雅的平安京,夜訪之事盛行,更何況你們還是同處一屋之下。

  然而聽聞此時之後,卻有盛怒的長老跑到你的面前,斥責你的所作所為。

  你曾與上任家主成婚,即便他人不知內情,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這樣說的時候,你則是反問他:「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

  縱使他對你怒目而視,卻也不敢動你分毫。

  你只覺得好笑。

  可事實上,你完全無法展露出半分笑意。

  不過二十余年的時間流逝,世間的變化卻已然如此巨大。

  然而一想到再過二十年,或許就連你曾與那人成婚之事也無人記得,你便深感世事無常。

  你的恍惚令對方覺得是他的話起了效果,於是又擺出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好似高人一等般看著你。

  昔日的光景浮現在你的眼前,可你的耳邊卻環繞著聒噪的喋喋不休。

  待你回過神來的時候,聲音不知何時便消失了。

  你垂下了眼簾,看到了地上的東西。

  ……

  ……

  侍女同你說水井中打撈起了屍體之時,你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是誰的。

  權柄惑人,即便是年邁的老人們,也會緊緊地抓著它不肯松手。

  所以望族中的長老們,大多都是如此。

  想起對方的死狀,侍女心有余悸地說:「還好您還沒看到,那副樣子也太可怕了……」

  「可怕?」你反問道,「有多可怕?」

  她說,會讓人白日食不下咽,夜裡難以入睡。

  可你只覺得,這世上沒有比戀情更可怕的東西了。

  你看過無數生老病死,也見過許多惡鬼詛咒,可它們都遠遠抵不上「相戀」給你帶來的痛苦。

  「戀情才是最可怕的。」

  聽到你這麼說的時候,侍女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她小聲地說道:「但是,分明家主大人也戀慕著您……」

  你此刻無比清醒。

  她口中的「家主」,跟真正與你相戀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即便他們的身體裡流淌著同樣的血,有著相同的姓氏,甚至連居所都是同一處。

  可你知道那是假的。

  那是被虛構出來的愛慕,是被延續在血脈中的詛咒。所以你並不愛賀茂保憲,而他對你的「愛」也不是你所渴求的真實。

  你想要的是真摯的、沒有半分虛假的愛。

  可這注定是賀茂保憲無法給你的。

  在你和侍女說話的時候,賀茂保憲拉開了障門。

  他以復雜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


第11章

  -11-

  賀茂保憲懷疑事情是你做的,但他卻不直接問你,眉眼間盡是猶豫掙扎。就像是不願意接受那種可能性一樣。

  可他明明是從那種地方把你帶回來的。

  兩面宿儺曾經大肆狩獵咒術師,他不殺死他們,而將他們活著帶回去,這並非兩面宿儺一貫的風格——讓他產生這種變化的原因正是你。

  是因為你需要煉丹的原料。

  然而兩面宿儺說著不在意生死,到最後卻不願意成全你,賀茂保憲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卻依舊不願意接受……

  在賀茂保憲顧左右而言他之時,你忽然抬起臉來問他:「你也覺得是我嗎?」

  你告訴他,你已經聽到了有人在背後說著猜疑你的話了。你說以前也是這樣。你已然習以為常。

  於是你垂下眼簾輕聲道:「就當作是我做的吧。」

  在你這麼說了之後,賀茂保憲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但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你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面上毫無波瀾。

  回到這裡的時間越長,過去的記憶浮現出來的次數越多。這或許是一件好事,因為你已經不止一次在夢中重新見到那個人的臉。

  可越是如此,清醒之後的現實越是殘忍。

  賀茂保憲找過來的時候,你還以為他會質問或是指責你,然而他卻露出了那種在你看來簡直是軟弱的模樣……這根本不像那個人。

  那個人生著孱弱的身體,以溫柔的神情和聲音待人,行事作風卻絲毫不受他人的動搖。

  身體上的孱弱並未影響到他的心,所以他昔日力排眾議要與你結為夫妻,縱使府邸中對你議論紛紛,他也全然不為所動。

  你知道他對一切都心知肚明,可他願意作出一副不知內情的模樣,只會在注視你時流露出無奈而包容的目光。

  那是你永遠也無法忘卻的目光。

  ……

  ……

  在你提出要離開的時候,賀茂保憲試圖挽留你,可你告訴他,你繼續留在這裡只會讓他為難。

  你說,你不希望他為你流露出那樣的神情。

  口中說著仿佛為他著想的話語,可你真正想的卻是,他露出那種神情的時候,會把面容上與那個人相似的部分徹底遮蓋。

  那樣的話,賀茂保憲看起來就跟其他人——那些你不在意的人沒有任何差別了。

  所以你搬離了賀茂家,前往外京。

  深夜時來了一名不請自來的訪客,和室內燭火微明,障門外人影綽綽,寒意從門縫飄進來,地面開始結冰。

  你一下便知曉了來人的身份。

  「裡梅。」

  平靜地注視著闖入你寢居內的人,你的神色絲毫不見慌亂,可對方的臉色卻並不好看。你還是第一次在裡梅臉上見到這樣的神情。

  裡梅直勾勾地盯著你,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背叛了宿儺大人。」

  他根本就是在指責你,就好像你做了多麼讓人無法原諒的錯事。

  可那明明是兩面宿儺的錯,是他寧願自我了結也不願成全你。

  更何況,你和兩面宿儺之間,哪裡又來「背叛」的說法呢?你們從來都不是同伴,也沒有信任過對方,是裡梅錯誤理解了你們之間的關系,這是他的錯。

  但人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錯,所以總是要把錯處推脫到他人身上。

  平將門叛亂,他的女兒瀧子姬認為是朝廷的錯,所以化身為瀧夜叉姬以妖術集結父親昔日的下屬,以此來為父親復仇。

  你想,裡梅或許也想效仿瀧夜叉姬,他也想要為兩面宿儺「復仇」。

  他的敵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

  於是你告訴他,是賀茂保憲和安倍晴明殺死了兩面宿儺。

  裡梅起初並不相信,他說宿儺大人怎麼可能被那些弱小的術師所殺。

  「有傳聞說安倍晴明的生母是信太森林的白狐,所以他也被稱作白狐公子,更何況數年前瀧夜叉姬與鬼新皇重現人世,也是被他祓除……」

  裡梅因你的說辭而動搖之時,你伸出手來,輕輕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注視著他的臉,問他是否想要復活兩面宿儺。

  瀧夜叉姬復仇的第一步就是找回父親散落的軀體,使其復活,返回人世,你問裡梅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

  裡梅沒有說話,但你當作他是默認了。

  所以你告訴他,你的心情和他是無比相像的,這世上只有你們能有如此共通的心意。

  你捧著裡梅的臉,對他說你知曉讓人死而復生的方法。

  「你願意幫助我嗎?裡梅。」

  他的臉隱沒在明滅的燭火中,你撫摸著他的面頰,神情無比溫柔。

  你注視著他的雙眸,幾乎是貼著他的面龐:「只有你能幫我了。」

  因為你說需要他的力量,你們的心意是互通的,在這世上只有他能幫到你。

  「裡梅。」你輕輕地喚著他的名字,讓他對你許下要幫助你達成心願的諾言。

  他說:「我會幫助你。」

  「哪怕要付出性命。」你補充道。

  裡梅堅定地重復道:「哪怕要付出性命。」

  咒是束縛、是制約,強大的術師即便隨口許下咒約,也可以持續到生命的盡頭。

  更何況你們此刻無比真摯。

  你告訴裡梅,在海中有一處名為「涸澤」的人間仙境,那裡生活著不老不死的仙人,祂們就是世間的真理,甚至能讓人起死回生。

  「在涸澤的中心有名為蓬萊的島嶼,那裡終年被霧氣籠罩,是仙人的居所……」

  裡梅專注地聽著你所說的每一句話,終了,他問你是從何處知曉這些事情。

  「我去過那裡,」你對裡梅說,「我正是從那裡取得了不死的靈藥。」

  所以你可以數十年容貌不老,可以與兩面宿儺正面交鋒。你告訴裡梅,這都是因為你在過去抵達了涸澤,你在那裡得到過仙人的教誨。

  你以婉轉的言語蠱惑著裡梅,讓他要相信自己擁有力量,一定能進入涸澤的中心,見到生活在蓬萊的天仙,從仙人那裡求得死而復生的靈藥。

  「你也一起去嗎?」裡梅問你。

  你搖搖頭:「我無法再前往涸澤。」

  你不能再親身前往那個地方,因為你知道,一旦你回去,卞夫人和天仙都不會再讓你離開。

  所以你蠱惑了裡梅,以為兩面宿儺求取死而復生之法欺騙他,讓他率領兩面宿儺殘余的部下前往涸澤。

  在那裡,卞夫人也正煉制著起死回生的「丹」,你想利用裡梅去探查她的情況,以此判斷……奪取丹藥的可能性。

  你叫裡梅以咒起誓要幫助你,可那其中卻沒有說明是復活兩面宿儺。你從未明確地同他說過「我想復活兩面宿儺」這樣的話。

  對你而言,裡梅和其他人也沒什麼區別,生或死也不會令你動容,所以你毫無顧慮地欺騙他、蠱惑他,以實現自己的目的。

  蘆屋道滿曾在你面前展示過驅使式神的方法,你只見過一次便已然知曉其中的奧秘。

  你挑選了一部分人,以裡梅為首,准備好了出海的船只,臨行前你交給裡梅一只黑色的鳳尾蝶。

  「它能在海中為你們指明涸澤的方向。」

  就這樣,裡梅帶著那些人出海了。

  ……

  ……

  你交付給裡梅的鳳尾蝶,在抵達涸澤後便很快死去,因此,你也無法再通過它的眼睛看到島上的情況。

  裡梅他們出海之後,差不多過去了一月有余,你聽聞有人在靠近海邊的地方發現了骨肉生花的屍骸。

  尚未完全腐朽的面容之上,覆蓋著奇詭的微笑。

  在同一天夜裡,有人找到了你的住所——他還帶著身體上已經長滿奇花異草的裡梅。

  那是你從未見過的生人,絕非和裡梅一同出海的任何人之一,你看到這名生人的身體有一部分已經變成了樹木的姿態,但你意識到這並非是因為被種下了「花」,而是因為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你已然有了答案。

  他說:「我來自涸澤。」

  你知道在涸澤的中間,有一塊被稱作「方丈」的區域,這名樹人告訴你,他正是來自方丈中的村子。

  可他卻對蓬萊的情況一無所知,他說那裡是天仙大人們的居所,並非他們所能前往的地方。

  但同時你也從他口中知曉了,裡梅在登島後進入了蓬萊。

  「他遇到了天仙大人,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樹人告訴你,「他還有意識的時候,請求我能帶他回來找你。」

  可裡梅現在這副樣子,讓你根本無法判斷蓬萊如今究竟是何光景。

  「你叫什麼名字?」你問這名樹人。

  他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你的反應——大抵是因為你看起來太過平靜,一點兒也不在意拼死也要回來見你的裡梅。

  樹人的名字是「天元」。

  因為名字是最短的咒,所以告訴他人自身的姓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不過從方丈而來的天元顯然還未能意識到這件事情。正如你昔日也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人。

  你忽然說:「在仙道中有一種方法,被視作是最下乘的成仙之法。」

  裡梅的身體已經無法逆轉,倘若你想再次和他說話,從他口中聽到關於「蓬萊」的狀況,那就只能用上特殊的方法。


第12章

  -12-

  一番交談下來,天元感慨道,你對仙道的領悟比他更深。

  這是當然的,你從拜入宗師門下便知曉自己天賦過人,這是你從未懷疑過的事實。

  所以在你發現他見到你的臉卻依舊無法認出你的那一刻,你便猜測他或許並非當年與宗師一同出海的童男女之一。

  於是你不經意地問他是否出生在方丈,而他的回答則是肯定的——天元是當初被留在方丈的人的後代。

  「你沒有想過進蓬萊去看看嗎?」你如此問他。

  天元則告訴你,那裡不是他們能夠觸及的地方:「蓬萊是仙道的入口,是無上仙境,只有成仙之人才有資格被選入其中……」

  他以無比憧憬的口吻訴說著對蓬萊的幻想,你安靜地傾聽著,沒有戳穿這被虛構出來的謊言。

  天元口中至高的「天仙大人」,曾是在你的注視下從小孩子的模樣長大的。祂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仙人」,只是另一種生來便對「氣」的掌控更加精妙的生物。

  而那是你早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聽裡梅說,你也去過涸澤。」天元問你,「你所說的「成仙之法」,也是從涸澤知曉的嗎?」

  「是的。」你輕聲答道。

  那是你從宗師口中知曉的。

  在古籍中記載著一種方法,說是人可以通過拋卻肉.體的方式實現成仙的目的——將自己的「氣」依附在外物之中,這種方法則被稱之為「屍解」。

  雖然在交談的過程中,你對仙道的理解令天元欽佩,可當你要放火燒掉只剩一口氣的裡梅時,天元還是難免有些遲疑。

  「這樣真的可以嗎……」

  「七彩的煙霧會在燃燒時升騰而起,那就是成仙的預兆。」你看也沒有看天元一眼,「或許你知道更好的方法?」

  天元不再說話了。

  ……

  ……

  「屍解成仙」的方法,也是過去的修道者們虛構出來的謊言——你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理解的。

  如果真的這麼容易就可以成仙,那麼宗師也就不會變成樹然後死去了。

  修道者進行屍解之後,根本就是變成了怨靈惡鬼一樣的存在,完全不會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所以它才被視作是「最下乘」的方法。

  可你並不在意裡梅的「氣」是否能夠被完整地保存下來,你也不在乎他是否還是原來的那個人,你只是想詢問他關於蓬萊的現狀,所以只要能將消息傳達給你,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都沒有關系。

  並不知曉其中緣由的天元,卻在目睹了七彩的煙霧飄飄裊裊之後,真的以為你是至仁至善的修道者,以一種景仰的目光注視著你。

  燃燒後升騰起來的彩色煙霧,即便是黑暗中也熠熠生輝,這種方法在屍解中被稱作「火解」,人的「氣」正是附著在了彩色的煙霧上。

  你以要收集某種藥材為由,將天元支開,而後才繼續接下來的步驟。

  ……

  ……

  裡梅睜開眼睛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墜入了地獄。

  可端坐在他眼前之人,卻是他出海之前與他締結過咒約的你。

  他怔怔地注視著你的臉,直到你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你握著他的手問道:「感覺怎麼樣?裡梅。」

  裡梅低下腦袋看著你的手,余光瞥見被你握著的手,他這時候才忽然意識到——這似乎,並不是他的身體。

  「……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以安撫的口吻同他講述著事情的前因後果,告知他你為了救他,動用了被視作禁忌的秘法。

  半垂著眼簾,流露出猶豫神情的你,令裡梅的心緒格外復雜。

  「我也不知道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

  你這麼說的時候,裡梅忽然反問你:「既然你知道這種秘法,為什麼不用在宿儺大人身上?」

  因為你垂著腦袋,所以裡梅未能第一時間看到你面上的神情。等到你抬起臉的時候,已經是一張落寞無比的臉龐。

  你對裡梅說,這是兩面宿儺自己的意思。

  「他曾對我說過,並不渴求長生不滅。」

  在你對裡梅說過的所有話中,唯有這句話是毫無虛假的話語。

  你至今依舊無法理解兩面宿儺為何會有這種想法,在你看來,一切渴求力量的人,同時都在渴求著長生。

  即便是你心目中真正的皇——始皇帝也不例外。

  你的神色無比哀傷,實在凄苦,含淚抬眸時注視著裡梅時的復雜眼神,便足以打消他所有未能說出口的質問。

  「為什麼……」沉默持續了許久,裡梅才道,「為什麼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告訴我。」

  你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在一開始時就告訴他,兩面宿儺不渴求長生不滅,那他或許也就不會想要「復活」兩面宿儺了。

  沉默的氣氛在你們之間擴散。

  你自然不會告訴他,倘若你這麼跟他說了,他大抵也就不會去往涸澤為你偵查蓬萊的情況了。

  就這樣過了許久,有溫暖的水滴滴落在你的手背上,你忽然意識到這是裡梅的眼淚。

  這是你第一次見到他落淚。

  兩面宿儺對他來說有這麼重要嗎?你竟有些恍惚。

  你看不到兩面宿儺身上的任何優點,他全然不具備任何人性的光輝,正因如此,你也就無法理解裡梅對兩面宿儺的忠誠。對你而言一切值得你去珍惜的事物,都來自於那個人。

  然而此刻,你卻對裡梅說:「因為我覺得,你或許需要一個寄托。」

  哪怕明知道「起死回生」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也會在觸碰到一絲泡影時心生希冀。

  但你與裡梅之間最大的區別,是你正在做著有可能實現的事情。

  裡梅對兩面宿儺的忠誠,是否能得到兩面宿儺的回應呢?你對這種單方面的付出,只感到可笑。

  而你和那個人之間的心情,卻是「相戀」。

  因為你愛著他,所以他也愛著你,這是彼此對等而真切的感情,無比真摯。

  所以即便他死去了,這份「相戀」的咒也會一直延續下去,正是因為那個人深愛著你,所以他所留下來的詛咒——深深地刻進那個家族後代骨血之中的對你的愛,才會驅使著賀茂保憲對你心生愛意。

  賀茂保憲甚至願意為你違背自己內心的良知。

  一切的出發點,都是那份「戀情」。

  ……

  ……

  以「火解」之法實現了「成仙」的裡梅,本質上其實跟這裡所認為的「詛咒」也沒什麼區別了。

  從裡梅所說的話語中,你知曉了宗師和卞夫人所培育出來的「天仙」已經完全成長起來,祂們七位一體,再加上卞夫人的力量……你只得打消原本的念頭。

  更何況,裡梅說他只見到了「天仙大人」,並沒有見到你所描繪的年老的女人(卞夫人)或是男人(宗師)。

  在你通過他得知了蓬萊的現狀之後,他對你而言便再沒有任何用處。

  所以賀茂保憲和安倍晴明,很快便聽說了裡梅夜闖你的居所一事。

  他們趕來的時候,裡梅剛剛踏入你的寢居,你覺察到他們的「氣」,打翻了手邊的矮桌——就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

  裡梅下意識想過來扶你,卻被一道符咒攔了下來,下一刻你便被賀茂保憲緊緊地抱住,他問你是否受傷。

  你搖了搖頭,並未說話。

  裡梅被逼退離開,待到你抬起臉時,安倍晴明也已經回來了。

  保憲和晴明會認為是裡梅想要來報復你,裡梅則會將保憲和晴明他們視作敵人,誰也不會怪責於你,你低垂著腦袋,將神情隱沒於賀茂保憲懷中。

  賀茂保憲憂心你在外會有危險,想將你重新接回賀茂家,可你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就像是在顧慮著什麼。

  所以在賀茂保憲的請求下,你住進了安倍晴明的府邸。

  這一結果也在你的料想之中。

  然而其中,卻也有你未能預測到的變數。那就是安倍晴明。

  他的眼睛時常會令你產生片刻的失神。

  「您在注視著誰呢?」

  安倍晴明晴明這麼問你的時候,你則是告訴他:「你。」

  「我?」

  「只有你,晴明。」

  你以篤定的口吻如是說著,但安倍晴明卻只是維持著那似有若無的笑意。

  這令你愈發感到他們之間的相似。

  安倍晴明也看穿了你的謊言,可他同樣不戳穿你,而是以微笑的面貌注視著你。

  直到你問他:「你覺得我在注視著誰?」

  他同你說起了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安倍晴明才剛修習陰陽術不久,因為你與那個人成婚了,所以他也跟隨老師賀茂忠行前往賀茂家祝賀。

  勾起了那時候的回憶,你的神色也稍稍柔和下來。

  安倍晴明說:「倘若你方才也是這樣的神情,那麼我或許會相信你所說的話。」

  你頓時理解到他話語中的含義。

  「很明顯嗎?」

  安倍晴明點點頭:「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這也只是對他而言,你說:「保憲就不會這麼想。」

  「那是因為他被「咒」蒙蔽了雙眼。」安倍晴明如是說。

  你注視著安倍晴明的眼睛,注視著他的臉,他和那個人實在過於相像。

  賀茂保憲被咒蒙蔽,你被安倍晴明與那個人過於相似的部分蒙蔽……

  「那麼你呢?」你問他,「你會被什麼蒙蔽雙眼嗎?」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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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倍晴明說,但凡世人,都會有被蒙蔽的時候。在他昔日年少之時,也曾為外物而心神恍惚,思緒不寧。

  安倍晴明將其視作存在於人心之中的「鬼」,而在你的理解之中,這便等同於仙道中的惡欲。

  惡欲無窮無盡,使人愚昧、貪婪、墮落……

  裊裊細語輕盈如霧,庭院內芒草伶仃,殘陽余景如潑墨點水般彌漫,他的臉在霞光中仿偌氤氳著無比溫暖的光。

  在他說話的時候,言語保持著溫和平靜的口吻,與那個人格外相似的眼睛甚至流露出來的眸色也如此相仿。

  你一時情難自持,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面頰,這張與那個人格外相似的面容上,展露出來的神情平靜而無波瀾。

  賀茂保憲明明流淌著與那個人一樣的血,可他能與那個人重疊起來的部分卻寥寥無幾,而安倍晴明只是賀茂忠行的弟子,卻無論是神態還是語氣都和那個人無比相像。

  「再和我多說說話吧,晴明……」

  你依偎著他的身體,雙臂環著他的脖頸,恍惚間你仿佛回到了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你也是如此與他纏.綿相擁。

  「要說什麼呢?」安倍晴明問你。

  你回答道:「無論說什麼都好,只要能讓我聽到你的聲音。」

  以熟悉的、溫柔的口吻同你說話的聲音。

  薄薄的雲霧籠罩著遠處的山頭,殘陽似血被雲霧遮掩,天色逐漸黯淡,這張眉眼柔和的面龐只依稀能看到邊緣的輪廓。

  你用手指慢慢撫摸著他的額頭與眼睛,日光消退,月色未明,在你的視線內只有模糊不清的輪廓,可你的記憶卻正在填充著此刻的視野——這令你覺得,你正撫摸著那個人的臉。

  那個人有著一張蒼白而又虛弱的臉,但眉眼間的神情卻無比柔和專注,他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那份目光正如同你們之間的戀情。

  真摯的、珍貴的戀情……你畢生無法舍棄的珍寶。

  你親吻著他的嘴唇和面頰,這份感觸無比真實而又柔軟,他的氣息氤氳在你的面前,你緊緊地貼著他的身體。

  「我愛你……」

  你對他說:「我無比愛你……」

  你的性命沒有迎來早夭的結局,可那份戀情卻轉瞬即逝,仿佛你那被斷定為「早夭」的命運竟是以這種方式,落在戀情上得到了應驗。

  淚水打濕了你的面龐,你情難自制,然而一只骨肉勻稱的手卻撫去了你面上的淚痕。

  如此溫暖而又溫柔。

  這只沾著你淚水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你的手,那些手指從你的指縫中伸過來,最後與你十指相交。

  在過去,你曾聽說過「十指連心」的說法,就好像握著他的手指就能夠觸及到他的心。

  「「我」是誰呢?」

  在他親吻著你光潔美麗的脊背時,你聽到他如此問你。

  你沒有回答。

  ……

  ……

  暖春時分,安倍晴明穿著他那身白色的狩衣,斜斜地倚在檐廊上喝酒,薄薄的日光傾斜著灑落在檐廊,仿佛細雪融化在他酒意微醺的臉上。

  你只見他的嘴唇仿佛塗抹了口脂般殷紅美麗。

  他素來隨性,即便見到你也未起身收斂。你則是蹲下身來,慢慢地在他身邊躺下。

  木質的廊板太硬,你便讓晴明伸出手來,拉到自己的腦袋下,枕著他的手臂。安倍晴明一面無奈地說著你真會使喚人,一面卻低下了腦袋。

  你飲盡酒水,抬起臉來親吻著他的嘴唇,微醺的酒意似乎也讓你感到天旋地轉。你翻過身,腦袋貼著他的胸口,整個人都躺在他的身上。他則是抱著你的身體,輕輕地撫摸著你的頭發與脊背。

  無比混沌的思緒,編織出旖旎綺麗的虛幻夢境。便如同時光倒轉,回到了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

  醉意上湧,你的手指在一片扭曲的視野中摸索著,直到摸上那個人的臉。

  你抬起臉,將自己的嘴唇貼著他的下巴,細密地親吻著他的面龐。

  他的聲音——溫柔的、無奈而包容的口吻,你混沌的頭腦無法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你訴說著心中無法遏制的對他的愛戀。

  在此刻你終於能夠告訴他,你也無比期盼著能夠與他天長地久,便如同他昔日溫情脈脈地親吻著你們交織在一起的頭發,許下想與你「結發共白頭」的心願。

  你毫不掩飾著自己對他的愛慕,也正如他訴說著對你的情誼。

  意識朦朧間你抓著他的手指,將這溫熱的手指貼在你的唇邊,你不斷地詢問他是否愛你。

  你問他,他對你的愛是否也如你一般真摯無比,始終如一。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但你卻不依不撓,最終你聽到了一道細微的聲音,仿佛冬雪初霽時冰層松動的裂痕,可這時你已然睡去。

  等到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你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充滿著那個人的身影的夢境。

  你們訴說著對彼此的心意,許下要永結同心的誓言,你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要他告訴你,他對你的愛是否始終如一。

  回想起這一切,你的目光卻觸及安倍晴明的面龐。

  你愈發分不清,這些「記憶」究竟是真實存在於過去,還是被虛構自如今。

  你只覺得越陷越深。

  ……

  ……

  即便意識到自己現今已過分沉淪,可你也沒有要收斂的意圖。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你對那個人的思念,會讓你變成何等模樣。至少現在,當你握著安倍晴明的手,也仿佛被填補了一部分空缺。

  然而縱使你沒有要去了解他的意圖,卻也會在日夜相處時逐漸明晰他們之間的差別。

  相比於為了家族而竭心盡力的那個人,安倍晴明則顯得有些「冷漠」。

  他不在意朝中的局勢,也不在乎宮中的那個男人,甚至以咒掩蓋府邸的入口,想要求到他面前來請他出手的朝臣們都無從下手。

  你曾與他坐在庭院前的檐廊,看著外面的人被幻像所阻攔,而他面色如常般閑適,面對來人的憂愁或是焦急無所動容。

  「我以為你會答應的。」

  你這麼說的時候,安倍晴明反問你:「我為何會答應?」

  因為在你的印像中,那個人總是不會拒絕求上門來的同僚們。

  因為那個人是賀茂家的家主,是聖上最為青睞的陰陽師望族的首領。

  你下意識將他們進行比較的同時,也是開始區分他們的時刻。因為在你心目中會逐漸留下對安倍晴明的印像,而不是被那個人所覆蓋替換的回憶。

  安倍晴明看似冷漠,對他人無動於衷,可當他在公卿們眼前展露「咒術」之時,卻也用上了幻像,而不願傷害一只青蛙、一只烏龜。

  你對待在意的人,會覺得世間的一切都無法與他比擬,可在安倍晴明的口中,所有生命似乎都是等價的,於是即便飛鳥蟲蟻,也不比別的生命更加低賤。

  他這麼說的時候,你頭一次開始試著理解他的想法。

  安倍晴明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救更多的人,之所以修習陰陽師,最開始也只是因為覺得有趣。

  在過去,你也曾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說法——那個人正是蘆屋道滿。

  他因為覺得有趣,所以受托下咒殺人。也因為有趣,於是藏起「鬼新皇」的部分軀體。

  可你覺得,安倍晴明要比蘆屋道滿更容易心軟。

  「所以你還是會為他人心生動容。」

  安倍晴明答道:「可這正是人心。」

  你不懂人心,甚至與仙道也漸行漸遠。人心難懂,仙道淵遠,唯有這份戀情是你能無比真切地感知到的、真正得到過的存在——這份早夭的戀情,仿若燃燒的火焰,余燼至今殘存在你的胸腔,如同心髒般跳動。

  你能在意識混沌時抓著安倍晴明的手,貼著他的臉頰與嘴唇問他是否愛你,可真正清醒過來之後,你卻完全說不出半句相似的言語。

  因為你對此感到恐懼。

  你害怕自己會真的分不清——因為他們太過相像,所以你會分不清你「愛」著的究竟是誰。

  不過,這樣的恐懼只產生於睜開雙目時短暫的瞬間。

  無論你在混沌時如何追問、不肯罷休,安倍晴明也從未反問過你半句。

  他從來沒有在你清醒的時候,問過你半句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

  安倍晴明只會像那個人一樣,以溫柔而又專注的目光注視著你。

  然而比起那個人——總是在憂心著家族、朝廷、聖上,忙碌於事務的那個人,安倍晴明只注視著你的時間,令你也心生恍惚。

  你們在春日一同外出賞花,夏日炎炎,庭院內有蜻蜓落在你的發梢……

  「我是誰呢?」

  他從身後擁著你的時刻,如此詢問你,你倚在他的懷中,側過臉去,伸手撫摸著他的下頜。

  他又問你:「你在注視著誰?」

  你不由得心生恍惚,其中竟也生出了幾分遲疑。

  「晴明,」你對他說,「只有你。」

  ……

  ……

  「說謊。」

  安倍晴明輕聲道。

  你則是湊過去與他接吻,抱著他的腦袋,撫摸著他的面龐。


第14章

  -14-

  輕風拂過,櫻花樹枝的光影落在安倍晴明寬大的狩衣上,微微搖曳。

  說著說著,你們又談起了「咒」。

  安倍晴明說,咒是世間萬物的依托,通過咒,就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被當作禮物送出去。

  「你送出過嗎?」你問他。

  「沒有,」安倍晴明道,「不過,倘若你想要的話……」

  他或許會說,倘若你想要的話,他也可以送給你。

  然而你對天上的月亮並沒有任何興趣。

  安倍晴明的嘴角浮現出似有若無的笑意,這是你最喜歡見到的神情。

  可你同時也知道,每當你注視著他失神的時候,他也能察覺到你正在透過他去看其他的事物。

  與那個人之間的戀情,似乎已然成為你生命中的全部,所以令你忘卻了自我,即便在他死後也無法釋懷。

  安倍晴明將一切都盡收眼底,他也曾想過要為你做些什麼。

  你們在庭院中欣賞著櫻花盛開的景色,這種邊開邊落的花朵,綻放出短暫的哀傷之美,正如你那轉瞬即逝的凄苦戀情。

  與那個人相識相戀的時光,將你改變得太過徹底。

  安倍晴明說人總是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因此發生改變,卻很難再做回自己。你對此深以為然,可即便明確地知曉這一道理,也無法對你所面臨的事實造成多麼大的影響。

  你倚在安倍晴明身邊,腦袋抵著他的肩膀,仿佛將全身的重量也依托在了他的身上。

  淡淡的酒氣在日光下氤氳,安倍晴明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告訴你,不要輕易相信平安京的男人們。

  你抬起臉來,卻沒有將自己的腦袋挪開,而是換了一個姿勢,下巴抵著他的肩頭反問他原因。

  「因為他們一貫善於騙人。」

  安倍晴明說,他們的愛便如晨霧般短暫而又虛幻,好似連一陣微風都能將其吹散。

  他見過太多詛咒與惡鬼,男人們、女人們,愛恨交織,糾纏不清。

  「那麼你呢?」

  你抬起手來,白皙美麗的手指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與下頜,你問他是否也如那些男人一般善於騙人。

  「你也在騙我嗎?」

  嘴巴上問著這種話的你,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安倍晴明是否欺騙你暫且不說,你欺騙著他是不爭的事實。

  你注視著他的臉卻並非是在看他,請求他同你說話也不是在和他交談,你只是在透過他思念著過去的泡影,以便讓你那虛幻的夢境能稍顯真實。

  安倍晴明目不轉睛地看著你,他的神色如此坦然,反而讓你心生退卻。

  時光流逝,傳聞中生母是白狐的安倍晴明,卻也如常人一樣經歷著生老病死。

  察覺到他也開始衰老的你,詢問他是否想要追求長生不死。

  「就像你一樣嗎?」

  他輕輕地撫著你的面頰,在他數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你時,你便是現今的模樣。

  安倍晴明問你,這是否也是「咒」。

  你搖頭:「這是「道」」

  這是仙道的真理,是所有修道者渴求的「成仙」終點流瀉下來的,來自「道」的眷顧。

  「咒」無法逆轉生死,「道」卻可以改變天命。

  安倍晴明希望你能做回自己,找回自己的「道」。

  淚水從你的面頰流淌下來,它的源泉在於你胸中那顆那無法被遏制的戀慕之心。

  你泣不成聲:「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忘記那個人,做不到擺脫那份「戀情」。

  ……

  ……

  衰老便意味著死亡的接近,可安倍晴明卻也毫不畏懼。

  這令你久違地想起了兩面宿儺,你想起他面對自己的衰老,也流露出毫不在意的神色。

  「為什麼?」

  安倍晴明和兩面宿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可他們在面對衰老與死亡之時,卻也表現出了相似的態度。

  你只覺得無法理解。

  庭院裡的櫻花每年都會盛開,短暫地綻放,而後消亡。安倍晴明說,這便等同於人世。

  人生總是留有無數遺憾,可這些遺憾並非是延長生命的執念,而是面對衰老與死亡時所需要的勇氣。

  你握著安倍晴明的手,他所說的話令你感到不安。

  這簡直就像是那個時候一樣——那個人躺在你的懷中,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株失去生機的植物。

  你想要緊緊地抓住他,可他卻離你而去,甚至在死時留下那樣的詛咒。你不願相信他不再愛你,而事實也告訴你,你們的愛的確始終如一。

  所以那份「戀情」才會在他的後代身上再次顯現,他們對你的愛,正是他對你的愛的重現。

  「晴明……」

  你抓著晴明的手,忽然意識到了他對你所說的「遺憾」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也老得就快要死掉了。

  安倍晴明從來不肯在你清醒的時候說他愛你,你同樣從不在自己清醒的時候詢問他。可他卻也無數次以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你。

  你跽坐在檐廊上,晴明的腦袋枕著你的腿,他閉著眼睛小憩,日光斜斜地穿過屋檐,細碎地落在地板。

  此刻正撫摸著他的頭發,無比清醒的你,忽的問他是否愛著你。

  安倍晴明沒有說話。

  他安靜得就像是一株已死的樹。

  ……

  ……

  你從未設想過要如何同安倍晴明告別,可真正到了他死去的這一天,你卻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他同你說著咒與櫻花,和你一起在檐廊上,日光落在你們身上……

  然後,他的生命也迎來了終點。

  兩面宿儺死去的時候,你只覺得憤怒。對他最後也不願成全你的怒火,令你惡毒地詛咒著他即便死後也不得安寧。

  可意識到安倍晴明也死掉了的時候,你只覺得有些恍惚。

  或許也存在著短暫的瞬間,你的意識在混沌與清醒間隙的時刻,你曾真正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那是他在對你吐露心意。

  ……

  ……

  安倍晴明死後,賀茂家將你迎回。

  過去那些見證過你和那個人的婚事的人們,都已然在歲月的洪流中消亡。在這個陰陽師望族之中,你的存在顯得如此特殊。

  賀茂家的男人們、女人們……但凡身體裡流淌著那股血脈的後裔們,都在如痴如狂地愛著你。

  他們在賀茂家的府邸中心處為你修築庭院,為你尋來無數培育「花」的原料。

  但即便是在這座府邸中,也已經無人知曉你的真名。

  他們稱你為「夫人」或是「先祖」,每一任的家主都要送到你的面前來,你有時候會瞥上一眼,有時候則是看都不看。

  無數張臉在你面前閃過,常人短暫的生命於你而言不過轉瞬,所以你也記不住他們的名字,更記不住他們的面貌。

  那份被詛咒的戀情,令整個賀茂家都為你所有。

  就這樣一直延續到江戶時代,賀茂家更名為加茂家。現任家主前來向你請示之時,你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便因此欣喜若狂,無數言語從他的口中湧出,訴說著對你的愛意。

  你卻只是淡然抬起臉,注視著庭院之中的櫻樹。

  幾百年前的時候,天元曾來找過你一次,他那時幾乎全身都要變成樹木——他就快要死掉了。

  並不想就這樣死去的天元懇求你幫助他,於是你告訴了他一種方法。

  與擁有特殊體質的「星漿體」進行同化,可以吸收更多的「道」來延長自身的壽命。

  可那同樣不是完美的長生,無法真正實現永恆的不死。

  仙道的真理,至臻的終點,唯有成仙。

  但無論是你還是天元,都不可能觸及那個終點。

  與星漿體同化後得以延長性命的天元,開始與咒術師家族們進行合作,以自身的力量為他們制造「結界」。


第15章

  -15-

  時值江戶,德川幕府第二代征夷大將軍第三子德川忠長,下令召集武士於駿河城進行御前試合。生性殘暴的德川忠長,摒棄了一貫的傳統,將比試改為真刀比武。

  有一家臣為勸誡德川忠長,於殿前剖腹,親手掏出腹中髒器,想要以此改變忠長的命令。然而見到此情此景的德川忠長,面上卻流露出痴迷般令人悚然的神情。

  這一年,正是寬永六年(1629年)。

  你已經有數百年沒有離開過加茂家的府邸,深居宅邸內煉丹的你,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但天元卻前來告訴你,有人在沿海的地方找到了古怪的小船,船上是全身長滿植物的屍體。

  對那種景像過於熟悉的你,意識到了這是卞夫人或者天仙所為。

  這意味著什麼呢?其他人不知道,可你是知道的——這意味著卞夫人的「仙藥」也還沒能煉制成功,所以她需要更多的原料,需要吸引更多人前往涸澤。

  天元對天仙、蓬萊心懷恐懼與敬畏,於是詢問你應該怎麼辦才好。

  你已然有了想法。

  過去的幾百年裡,你對「氣」的掌控愈發精妙,便也效仿宗師,培育出了「天仙」。不過你對撫養教導天仙這種事沒有任何興趣,所以只留下了天仙的軀殼。

  現在正是可以用上祂的時候。

  ……

  ……

  沒過幾天,又有漁民在岸邊發現了盛著古怪屍體的小船,但和之前有所不同的是,這艘船上還有一名「仙人」。

  仙人有著完美無瑕的身體與面貌。

  駿河大納言德川忠長聽聞此事,連忙將仙人請至駿河城。

  ……

  ……

  借以天仙的軀體出現在他人眼前的你,受到了駿河大納言的格外優待。

  自從發現了古怪的花草生長在人類的肉.體上,對這一奇景的形成原因產生的猜測便眾說紛紜。又逢德川忠長執意舉行真刀比武,也有人以此對其進行勸誡。

  接觸到屍體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同化,那是任何藥石都無法治愈的感染,因此也有人說,這是上天對駿河大納言的告誡。

  因為觸碰了那些「花」卻沒有發生任何異變,於是你的來歷便有了更好的解釋,尤其你親口告訴了德川忠長——

  「我來自蓬萊。」

  就這樣,你成了眾人口中來自蓬萊的仙人。

  駿河大納言德川忠長更是將你奉為上賓,他詢問你的姓名。

  你告訴他們,你的名字是「羂索」。

  可事實上這並非是你的名字,而是那個人的名字。在你逃出蓬萊後遇到的那個人,與你產生了戀情的那個人,同你成婚的那個人……

  他才是「羂索」。

  菩薩手中的法器,代表慈悲與救贖的羂索,卻沒能為你帶來救贖,反而令你越陷越深。

  在即將到來的九月二十四日,將進行駿河城御前試合,屆時會有數不盡的武士從四處趕來,德川忠長邀請你一同欣賞這必然十分壯觀的景致,他的神色間充滿了對血腥與殺戮的狂熱。

  你的面龐上流露出神佛般的慈悲,口中卻吐露著樂意至極的言語。

  這位駿河大納言說:「您果然是真正的仙人。」

  在這個時代,過去的陰陽師望族們日益沒落,即便是昔日頗受聖寵的賀茂家也一樣。

  不過,依憑著過去積攢下來的底蘊,更名為加茂家之後,這一家族仍舊占據了咒術界「御三家」之一的地位。

  可在駿河大納言眼中,這些家族也不過微末之勢。駿河大納言是現今幕府將軍德川家光的親弟,駿府藩藩主。

  駿河城御前試合當日,你落座於駿河大納言之側,真刀比武所帶來的結果是比試中的傷亡慘重,這些世間罕見的劍士們為了虛幻的勝利而互相殘殺。

  德川忠長問你有何感想。

  你思索片刻,詢問他是否想要看到更加美麗的極致景色。

  「那是什麼?」德川忠長問你。

  你告訴他:「誠然這些劍士都在劍術上造詣頗深,可也僅僅如此罷了。縱使其武藝高超,也不過劍技之間的較量。」

  而術師之間的比試,卻是「咒」的較量。

  你想起了安倍晴明,想起他在公卿面前展示「咒」的力量,青蛙、烏龜都能被一片樹葉壓成肉泥。

  在德川忠長面前,你也展示了這樣的力量。

  你只是輕飄飄地動了動手指,便有飄落的樹葉受你驅使,不過轉瞬,第一場比試中的勝者,也已然血肉模糊。

  德川忠長睜大了眼睛,無法言語。

  「這就是咒,」你對他說,「咒術師之間的比試,便在於雙方對咒的領悟。」

  你是來自蓬萊的仙人,自然和凡俗世間的咒術師們不同。但你告訴德川忠長,在人世間也有咒術師家族的「御三家」——五條家、禪院家、加茂家,他們的力量同樣不容小覷。

  深陷於此的駿河城大納言,就這樣受到了你的蠱惑,於是下令召集咒術師御三家的家主進行御前比武。

  加茂家的現任家主,來到了你的庭院之中,請求你能告知他應該如何是好。

  「五條家的六眼,禪院家的十種影法術……」

  這就是五條與禪院家能登頂「御三家」的依憑。五條家幾百年一遇的特殊體質「六眼」,能夠徹底解析家傳術式「無下限術式」。而禪院家的咒法「十種影法術」,相傳也毫不遜色於掌握了「無下限術式」的六眼。

  相較於他們,加茂家的赤血操術也顯得平庸起來。

  正使用著「天仙」軀體的你,坐在你真正的肉體身側。即便是加茂家的人也沒能從你這裡得知實情,他們也如同外面的人一樣,以為「羂索」是來自蓬萊的「仙人」。

  即便他們同樣知曉「羂索」這個名字,因為在數百年前家族中曾有過同名之人。

  他們只當你是心血來潮對這名「仙人」有了興趣。

  「不必擔憂。」

  你並沒有要讓加茂家也參與殿前比武的意圖,自然也有辦法讓加茂家置身事外,這個家族是你和那個人之間最後的聯系,即便是出於這一緣由你也會留下他們。

  之所以要蠱惑駿河大納言下令,完全是因為你也意識到了煉丹所需原料的不足。

  正如當年你想將兩面宿儺轉化為「花」,現如今的你,同樣想將五條和禪院家主也轉化為煉制仙藥的原料。

  你撫摸著自身肉.體的面龐,這具身體就算再過一千年也不會老去。

  當你告訴他人你是「羂索」的時候,你仿佛同時也獲得了與你之間的那份「戀情」。

  「羂索」會以無比溫柔而專注的目光,旁若無人地注視著你。

  ……

  ……

  詔令傳到了五條家和禪院家,你也前往了這兩個咒術師家族。

  你告訴他們,你是來自蓬萊的仙人,現今駿河大納言失道,你對此深感痛心。

  說著這樣的話語時,你那介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天仙」面龐,流露出來的是悲天憫人的仙人慈悲。

  「天仙」的面目令人深感高不可攀,加上你無比真摯的口吻,還有你身上那高深奇妙的「道」,他們很快便相信了你所說的話語。

  他們問你應該要怎麼做才好。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告訴他們,在殿前試合之時,德川忠長也會讓你伴其左右。

  面對殘暴不仁,即便家臣死諫也無動於衷的駿河大納言,尋常方法自然已經無能為力。

  但你可以制造出幻境。

  你告訴他們,你正是為了為了懲戒失道的駿河大納言,所以才要從蓬萊仙境來到人世。

  ……

  ……

  因為你的身份特殊,再加上一些話術,漸漸的,駿河大納言對你所說的話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所以當你說你掌握著長生不死的仙藥的煉制方法之時,德川忠長也深信不疑。

  話雖然不假,可你並不打算為德川忠長煉制不死藥,你只是在借助他的身份與勢力大規模地種花。

  起初,用來種花的對像是強盜、死囚,後來便是犯了錯的武士、捕快,到了後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你因為有了駿河大納言作為明面上的幌子,所以愈發放肆,就這樣一直到了五條家主和禪院家主進行殿前比武的日子。

  你端坐在德川忠長身側,一派慈悲地低眉垂目。

  「六眼」的「無下限術式」和禪院家的「十種影法術」,所散發出來的光彩令你想起了數百年前那個咒術的全盛時期。

  可那份輝煌也早已被掩蓋,術師、詛咒都越發弱小。

  唯有你在不斷地變得更加強大。

  你分明已經失道,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或許是因為你即便如此也深受仙道眷顧,亦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著神佛。

  你不再去想,而是注視著殿內的咒術師們。

  在空氣中彌漫著花的香味,花粉和種子早就被你灑滿了大殿。

  綠色的細芽開始生長起來,殿內之人接連倒下,德川忠長卻無比狂熱地注視著這奇詭的罕見景致,對你說這的確遠勝過讓武士們真刀比武。

  你則是回以輕柔的微笑。

  你們就這樣注視著整座大殿充滿了奇花異草。

  「這些罪孽深重的人,都轉生為美麗的花朵了。」你對駿河大納言說,「您的作為必定能得到世人的傳頌。」

  五條和禪院以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你。


第16章

  -16-

  五條和禪院之所以會來到駿河城,一方面是迫於駿河大納言的身份地位,另一方面則是真正相信了你所說的話。

  可你卻是在欺騙他們。

  那些細嫩的綠芽在他們的血肉之中長出根莖,最後破皮而出,人類的身體在此刻便是最為肥沃的「土壤」。

  無下限術式與十種影法術如同煙火一般迸發,那股強大的力量直衝你與德川忠長。

  但你對「氣」的掌控早已抵達了無比精妙的境界,而天地之間,即便是空氣之中,也存在著無窮無盡的「氣」。

  他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爆發出來的力量,卻在觸及目標之前被你釋放出來的「氣」包裹。恐懼與狂熱的神情交織在德川忠長的臉上,他激動地伸開雙臂,口中發出古怪的笑或尖叫。

  那兩股澎湃的咒力被你控制著,扭曲、壓縮,最終升向上空,發出巨大的爆.炸聲——簡直就像是無比絢麗的焰火。

  德川忠長狂聲狂笑,他幾乎要因此而流出眼淚來,口中喃喃著你果然是真正的仙人。

  「仙人……」德川忠長喜極而泣,他追問你何時才能成功煉制出不死的仙藥。

  你瞥了一眼他的醜態,告訴他只要將這些原料煉成外丹就可以了。

  「這一次的原料,一定可以煉出品質極高的「丹」。」

  無數的屍體堆積起來,從他們的血肉之中生長出來的花朵,盛開出極致的美景。德川忠長深深地陷入這片花香制造出來的幻境,他的臉上也浮現出饜足的笑容。

  德川忠長對你而言已經毫無作用了,你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向了殿中的那兩株「花」。

  當初之所以會在轉化兩面宿儺時失敗,是因為轉化的速度太慢了,過程中給他留了太長的時間——同樣的錯誤,你絕不可能再犯第二次。

  禪院和五條都已經徹底被轉化為「花」了。

  五條家的「六眼」據說可以解析一切術式,卻也無法看穿你的靈魂,天仙的身體由最為純粹的「氣」構成,這是超乎人類理解的完美無瑕的軀體。

  而你有著比任何人都更加強大的靈魂,所以才可以生靈離體,用著這具「天仙」的軀殼在外活動。

  你帶走了這些煉丹的原料,至於駿河大納言,則完全不在你的考慮之中了。

  ……

  ……

  駿河大納言德川忠長殘暴不仁,下詔命五條家主與禪院家主於駿河城進行御前比武,二人因此同歸於盡,屍骨無存。

  古怪的是,德川忠長也在那之後變得神志不清。

  換回了原本身體的你,在加茂家的府邸之中聽聞了這些事情。

  因為德川忠長神志失常,再加上咒術界御三家其他兩名家主雙雙慘死,原本也要被召去進行御前試合的加茂家主就這樣逃過一劫。

  而同樣參與其中,推動了德川忠長那些殘暴行徑的你,卻根本沒有留下半分痕跡——誰也不知道其中還有你的手筆。

  偶爾有人提及那位來自蓬萊的仙人「羂索」,卻無半分水花激起。「仙人」究竟是真正的仙人,亦或是假冒的騙子,都無人在意了。

  寬永十年(1633年),德川忠長於駿府藩切腹自盡,「介錯人」出自斬首人世家「山田淺右衛門」。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結束了,但事情帶來的影響,卻遠遠不夠觸及終點。

  即便是以那些在此世代被視作頂點的咒術師的「氣」煉成外丹,也遠不足以制成起死回生的靈藥。

  忘不見終點的未來,令你再一次動起了蓬萊的心思。

  在那之後的百年間,陸續又有古怪的船只在岸邊擱淺,盛著奇花異草來到人世,而你則是命人在消息傳出去之前將那些「花」收回,同時做著前往蓬萊的准備。

  直到現在,你也依舊不敢肯定自己能夠直面卞夫人。

  你想起過去的事情,想起自己昔日知曉她在煉丹時的反應,想起自己那試圖告知宗師來阻止她的心情……

  安倍晴明說,你應該要想起真正的自己。

  可昔日那個「真正的自己」,卻足以讓現在的你自慚形穢。

  你擁有了更加強大的力量,對「氣」的掌控也更加精妙,可你卻全然感覺不到喜悅或是滿足。

  在你的胸腔之中,只有那顆空蕩蕩的心。

  就這樣不斷遲疑著,等待著……又過去了百余年的時光,幕府第十一代征夷大將軍德川齊慶偶然間聽聞了有此血肉生花的奇景,他派去的人在你之前運走了那具遺骸。

  將軍以微笑的面貌說,如此奇妙的景狀,其出處必定是世外桃源,有仙人居住。

  「那裡一定也會有令人長生不死的仙藥。」將軍就這樣下了定論。

  他先是派遣了幾批調查隊前往那座「桃源鄉」,可其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死在了那裡,少有幾名會來的人,身上也都如同最初的遺骸一般長滿花草,面目全非。

  於是將軍命人押來全國的死囚,以朝廷會給最終帶回長生不死藥的死囚頒發「免罪狀」為誘,命他們前往「桃源鄉」。

  為了避免這些死囚潛逃,將軍派遣了斬首人世家山田淺衛門家族押送他們。

  因為這一意外,你也不得不下定決心,以「天仙」的軀殼混入隊伍,和他們一同前往了涸澤。

  時隔數百年,你終於再度來到了這個曾被你當作過「家」的地方。

  ……

  ……

  島上充滿了奇花異草,蝴蝶紛飛,花香彌漫著整個涸澤,從遠處傳來虛無縹緲的誦經聲……那曾是你最為熟悉的聲音。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回憶往昔,你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聲音,那聲音很輕,卻還是被人耳尖地聽到了——有著「食人花魁」之稱的赤絹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天仙」有著美麗的面貌,並不存在固定的性別,通過調轉身體裡的「氣」,可以自由實現男性與女性的轉變。

  為了方便行動,使用「天仙」軀殼之時,你向來以男性的面目示人。

  這名美貌過人的花魁,在你面前流露出引誘的姿態,她貼在你的耳邊問你是否知曉什麼。

  「也跟我說說吧……」

  你沒有理會她。

  在你面前受挫的赤絹不以為意,她很清楚的知曉自己的美麗,也善於運用這份得天獨厚的優勢。赤絹很快便又貼到了其他人的身上,這一次,她沒有被拒絕了。

  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登島的人類,他們不知道這裡是怎樣的地方,也不知道進入蓬萊的入口。這群人其中一半是朝廷的斬首人,另一半是被抓來的死囚,人心各異,心懷不軌之徒比比皆是。

  他們商量著要如何探索這座島嶼之時,你已經找到了進入蓬萊的路。與此同時,你也通過「氣」的流動,發現了活動在這座島嶼上的「天仙」們。

  最初的時候,宗師只制造出了兩名「天仙」,他為它們取名為「蓮」和「梅」。梅的「胚珠」從一開始就是不完整的,所以她無法轉換自身的性別,只能維持女性的形態。

  其他的天仙是後來才被二次培育出來的,當時你和梅一起照顧這些新生的「天仙」,她總是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注視著你。

  你問她是否有什麼事情,可她卻只是低下腦袋來,一言不發。

  對「道」以外的事物本就沒什麼興趣的你,因此也不再理會她。

  你在這裡再一次感應到了梅的「氣」,可地點卻不是中心的蓬萊,而是中間的、天元曾經生活的村子,也就是「方丈」。

  她的「氣」如此虛弱。

  你本想去看看她,倒不是因為有多麼在乎她本身,你只是想通過她來了解卞夫人的現狀,可你身邊還有好幾個人——你是以斬首人的身份混進來的,所以也要看守一名死囚,除此之外,他們方才已經通過商量,決定讓兩名斬首人帶著兩名死囚組成一支小型隊伍,以便分開來探索這座島嶼。

  和你分在一起的是一個月便通過了山田道場試煉的劍術天才——桐馬,他負責看守的犯人則是「賊王」亞左吊兵衛。

  他們的真面目在你們跟大隊伍分開後便顯露出來了。桐馬的本名是亞左桐馬,他和亞左吊兵衛是親兄弟,為了尋找機會救出兄長,於一個月前潛入山田道場。

  你看守的死囚被他們聯手殺掉了。

  「免罪狀只有一張,反正這種雜魚也拿不到不死藥,還是現在就死掉會比較好吧。」

  有著一張女孩子一樣柔美面龐的亞左桐馬微笑著同你這麼說。

  你已經知曉了他們的真實身份,所以他們也容不下你了,但就在正欲聯手把你也解決掉的時候,這座島上的竃神現身了。

  佛面的怪物,掛著念珠的手臂,以及——

  「殺生是罪過。」

  竃神們口中吐露出或是審判、或是慈悲的言語,它們說世間的萬物都有生命,所以眾生都理應行善積德。

  亞左桐馬面色微變:「這些都是什麼啊……」

  你告訴他們:「它們是竃神,涸澤的守衛,所有上島的人,都會受到它們的審判,被永遠留在這裡。」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亞左吊兵衛說,「從上島開始,你的表現就跟別的人完全不一樣。」

  身為盜賊的亞左吊兵衛有著格外敏銳的觀察能力和適應能力。

  前一刻還在試圖殺你滅口的兄弟倆,現在卻在邀請你加入他們的隊伍。

  你不悲不喜地瞥了他們一眼,竃神聚集在你們周圍,你就這樣從這些涸澤守衛的身側走過,它們對你的行動視若無睹。

  這是因為它們分辨出了你的「氣」,將你判定為「天仙」了。

  不再理會那對兄弟,你徑直走向了梅所在的村子。


第17章

  -17-

  你穿過枝繁葉茂的樹林,河面上籠罩著縹緲的霧氣,從水裡生長出無數美麗的蓮花。

  抵達村莊的時候,你發現這裡全然不似昔日天元同你描述的景狀。這個不知何時便荒涼起來的村子,依稀可以想像往昔的繁榮,可現今屋舍之間甚至望不到半點人煙。

  你曾在這座島上修道上千年,然而這居然是你第一次來到這座村莊。你看見那些門不閉戶的房子裡都掛著法器與符箓,然而那與其說是用來修道的,倒不如說只是一種裝飾——這只是用「道」、用信仰來約束村民們的手段。

  可是梅為什麼又會虛弱地出現在這種地方呢?她明明也是「天仙」之一。

  這就只有找到她才能知曉了。

  ……

  ……

  「天仙」的名字都來源於花,最初誕生的兩名「天仙」,宗師為它們賦名為「蓮」和「梅」。

  宗師將它們當作弟子一樣對待,也同它們講經,教會了它們運轉身體裡的「氣」,不同於人類的身體結構,能使它們更加精妙地領悟天地之間的「氣」。

  但是比起生來就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天仙們,宗師卻更加青睞另一名弟子——那是他昔日從鹹陽帶來涸澤的弟子。

  因為對她的信任與器重,所以連教導後來誕生的「天仙」的任務都可以交給她。一同做著這些事情的梅對她感到很好奇,所以總是忍不住要偷偷地看她,但她們從來都沒有好好地坐下來和對方說一說話。

  梅覺得,她身上有著一股拒人之外的氣質,那是一種仿佛超脫了世俗的恬淡與平靜。這令她每每想要跟對方攀談的時候,都會不由得心生退卻。

  所以她們雖然總是可以見面,不過梅卻完全不了解她。梅既不了解她的喜好,也沒有聽過幾次她的聲音。在梅看來,唯有宗師才能與她交談。然而即便是在宗師面前,她也從未說過除開「道」之外的話題。

  梅甚至覺得,創造了她和蓮的宗師,都比她更加平易近人。

  這麼跟宗師說的時候,宗師的面龐上流露出慈和的笑意,他說那個孩子生來就是為了修道的,只要一直這麼下去,她總有一天可以成仙。

  「成仙?」

  成仙成聖,是仙道的終點。梅卻對這種說法感到很奇怪,因為她和蓮不就是「天仙」嗎。

  宗師說,這是不一樣的。人為創造出來的生命,即便賦予了「天仙」的稱號,也並不是真正的仙人。「天仙」的本質,只是一種能比人類更加精妙地操控「氣」的生物。

  可真正受仙道至理眷顧的修道者,卻也能超越占據先天優勢的「天仙」。

  宗師告訴梅:「那個孩子,是我所見最有天賦的修道者。」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宗師便看到了她身上的「道」,那孩子嘴巴上說著「安之若命」之類的話,可是眼睛裡透露出來的神采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所以他將其收入門下,親自教導,率領船隊出海求仙時也不忘帶上她。在他們離開鹹陽之時,宗師問她是否已經下定決心,今後只一心求道,不為外物。

  此次出海,或許會在海上遭遇風險,亦或者真能找到傳說中的仙山,總而言之,返回鹹陽的可能性才是最為微弱的。

  那個尚是稚齡幼童的孩子,她的目光堅如磐石。

  梅從宗師口中知曉了關於她的過去,想像中她眼中所見到的一切,可人與人之間的思想都無法互通,更何況是梅這樣的非人之物。作為「天仙」誕生的梅,從未去過蓬萊之外的地方。梅全然無法想像那些東西。

  第一次聽到她主動和自己說話的時候,梅甚至嚇了一大跳,她問梅是否有什麼話要說,因為梅總是在看著她。聽到她的聲音,梅緊張地連腦袋都不敢抬起來,更別說回答。

  事後梅又覺得很懊悔,可再見到她的時候,梅依舊不敢開口。

  要是可以聽到她的心聲,或者可以被她聽到心聲就好了,梅如此想著,日復一日,她們也沒有再說上半句話。

  後來宗師閉關修道,卞夫人偶爾煉制外丹……一切都看似平常,直到一天夜裡,黑暗中她第一次主動找到了梅。

  梅看到那張美而冷淡的面龐上頭一次浮現出了常人般的情緒起伏,她的神情如此嚴肅,注視著梅的目光無比認真。

  「卞夫人不是在用尋常的藥物煉制外丹,她在用活人培育花朵,以此將他們的氣轉化為煉丹的原料……」她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告訴梅,「宗師不是在閉關,他已經死掉了,變成了樹,卞夫人把宗師的屍體轉化為金屬的狀態保存在殿內,我全都看到了。」

  她所說的話給梅帶來的衝擊太大,令梅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梅雖然是「天仙」,卻有著內向到幾乎軟弱的性格。

  她抓著梅的手,說自己要離開蓬萊,她問梅是否願意跟她一起逃走。

  梅猶豫了,那顆軟弱的心正在阻礙著梅做出決定。

  但她並不像梅一樣,梅從來都是知道的,所以在梅猶豫不決的時候,她深深地注視著梅的臉。梅又像當初那樣垂下了腦袋,不敢看她。

  所以她松開了梅的手,一個人跑了出去,梅還是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睛看她,她的背影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只輕盈的蝴蝶。

  當天夜裡,卞夫人便發現了這件事情,梅意識到,如果她也跟自己一樣遲疑猶豫的話,大概就會被卞夫人抓住了。

  卞夫人命眾人搜尋她的蹤跡時,詢問了所有天仙是否知曉她的行蹤,他人都說沒有,梅也低著腦袋否認,她一貫是這副軟弱的樣子,倒也沒有引起懷疑。

  後來梅才知道,她在離開蓬萊的時候,還偷偷帶走了宗師留下來的秘卷——這才是卞夫人憤怒地找尋她的蹤跡的原因。

  梅偶爾也會再想起她,想起那個夜晚她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那一刻梅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能與她感同身受,她的堅定與勇氣都通過那只手掌傳遞而來。

  可梅終究沒能戰勝自己的「心」,所以只能如最初那樣遠遠地注視著她。

  沒能在蓬萊找到她的卞夫人,又讓大家去方丈和瀛洲繼續找,可翻遍了整座涸澤,依舊不見她的身影。從那以後她便被視作叛徒,卞夫人、天仙們都對她閉口不提。

  但梅還是偷偷地同蓮提起過她,因為蓮非常溫柔,梅知道它不會去向卞夫人告密,可蓮也只是勸她不要再說這種話。可除了蓮以外的天仙,都跟卞夫人同仇敵愾。

  漸漸的,梅也快要忘記她了。

  然而梅卻也意識到了蓮的變化,曾經溫柔的蓮,竟也慢慢地變得和卞夫人一樣,以活人來培育「花」,不僅如此,蓮還強迫其他的天仙們修習「房中術」,蓮說,這樣才能使身體裡的氣更好地運轉。

  梅久違地想起她,那個人的手指,曾經緊緊地握著梅的手,梅想起了她的那份堅定。

  所以當蓮也像強迫桃花和菊花那樣,強迫梅和方丈中的「樹人」們進行氣的運轉時,梅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接受。

  「房中術」需要雙方的配合,有任何一方不願意就會失去效果,蓮沒有想到一貫軟弱的梅會如此強硬地抗拒這件事,即便受到了懲罰也不肯松口。

  梅就這樣被生氣的蓮摧毀了儲存「氣」的胚珠,逐出了蓬萊。

  她的胚珠(內丹)從一開始就是有缺陷的,被蓮摧毀之後,更是完全無法再儲存「氣」,所以虛弱地變成了小女孩的模樣,被生活在村子裡的樹人撿回了家中。那名樹人將她當作女兒一樣對待。

  就這樣過去了幾百年的時光,村子裡的人越來越少,撿到她的樹人,樹化的程度也越來越深,當他完全變成樹木的時候,也就會徹底死亡。

  生活在蓬萊之外的村民們,都將蓬萊視作真正的仙境,他們會在開始樹化的時候前往蓬萊所在的方向,以求在死後靈魂能夠進入蓬萊。

  這些事情,都是「竈神」告訴村民們的。

  竈神向村民們傳道,灌輸對蓬萊的憧憬。梅則是躲藏在樹人的家中,就這樣度過了幾百年的時間。

  然後……有一股熟悉的「氣」,出現在了這座早已荒蕪的村子裡。

  變成了小女孩模樣的梅從家裡跑了出來,不顧可能遇到竈神的危險,她的身體瘦小而又虛弱,渾身都髒兮兮的,看起來是如此可憐。

  ……

  ……

  梅想要見你,所以從躲藏的地方跑了出來,但她跟你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甚遠,如果不是因為你感應到了她的「氣」,或許也要認不出她。

  但她很顯然是認出了你。

  雖然你使用著的並非是自己的身體,甚至都不是以女性的姿態出現,可梅還是認出了你,你從她的眼神中便看出來了。

  她以一種……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的目光看著你,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樣。

  你這時候才意識到,原來她對你的感情遠不止你記憶中那樣淺淡。


第18章

  -18-

  或許就連梅自己也不明白她對你究竟抱著怎樣的感情,可是在見到你的時刻,她卻緊緊地抱住了你——即便是在昔日的蓬萊,你們也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

  只能維持著小女孩模樣,看起來虛弱而又可憐的梅,甚至都不需要你問她,她便將你離開蓬萊之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你。

  「蓮一開始不是這樣的……」梅說,「以前的時候,蓮是很溫柔的。」

  可後來蓮也變了,它不允許任何人違背它的意願,所以梅才會被它摧毀丹田,逐出蓬萊。直到現在,梅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麼蓮會變成這樣。

  你從梅的口中知曉了這一切,蹲下身來撫摸著她的臉頰時,她那稚嫩的面龐上還留著淚痕。

  你輕聲地安慰著她,說她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一定過得十分辛苦,倘若當初你帶著她一起離開了蓬萊,或許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這樣的語言融化了梅的心房,梅無聲地在你面前落淚。

  事情會變成這樣,自然並非你的錯。昔日的你會在離開之前去找她,已然證明她在你心目中所占據的分量——雖然你自身也未能意識到這點,但在那個瞬間,你的確有過要「拯救」她的念頭。

  然而對於那時的你而言,天地之間淵遠的「道」才是你最執著的渴求。

  當年的你拉住了梅的手,想要帶她一起離開蓬萊,可她卻沒能做好面對外界的准備,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的梅,根本不敢離開涸澤。

  久別重逢,梅以淚水訴說著對你的思念,或許其中還夾雜著其他的情緒,遺憾、後悔……但這些對你而言都不重要,比起梅對你的感情,你更想知道的是卞夫人是否還活著。

  但是梅也不清楚。

  被蓮逐出蓬萊之前,梅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見到卞夫人了,但她的指示一直都在通過蓮傳達給其他人,竈神、樹人、天仙都在被卞夫人操控著。

  梅又露出了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掌那麼小,個子也矮矮的,但她卻比你記憶裡看起來更具有勇氣了——以前的梅,連同你說句話都像是在害怕什麼似的。

  但她現在卻敢對你說:「你不應該回來的……」

  你當初離開得那麼果斷,現今卻再次回到這個地方,雖然使用的並非原本的肉.體,但既然梅能夠認出你,那麼卞夫人肯定也可以。

  梅問你為什麼又要回來。

  這個問題令你沉默了片刻。梅不明白蓮的變化,她也不懂人心,更不可能理解你現今所做的一切。

  你告訴梅:「我不得不這麼做。」

  她那張小女孩的面龐上浮現出懵懂的不解。你知道跟她解釋也沒有作用,更何況你本就不打算解釋。

  但梅在懵懵懂懂中卻也領悟到了些什麼,她問你是不是打算進入蓬萊。

  你依舊是說:「我不得不這麼做。」

  梅想要幫助你,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你什麼,胚珠已經被毀掉的梅,能夠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就在這裡等我吧。」

  你同梅說著外面的世界,你告訴她,在離開之前你還會再來找她:「到時候,我們就一起離開蓬萊……」

  幾百年前沒能鼓起勇氣的梅,這一次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的眼睛裡滿是期待,那正是她對你的愛。

  梅愛著你。

  但她卻不知道你是否愛她。

  ……

  ……

  愛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使人痛苦,深受折磨。

  時隔多年,你已經將許多細節都忘記了,可與那個人的相遇卻一直盤踞在你的心中,你總是會在夢中回到那個夜晚,洶湧的回憶如同潮水平鋪而來。

  你想起他的手指握住你的手,想起他放慢了語速試圖讓你理解他的意思,也想起他不顧隨從們的勸告,執意要將來歷不明的你帶回家中。

  你愛他,以無比專注的目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被安置在賀茂家的府邸中的你,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與他的見面。既是期待又是忐忑的心情,在你的胸腔之中與心髒一同跳動。

  與四季如春的蓬萊不同,平安京的冬天格外漫長,厚重的雪層覆蓋著這片土地,他穿過長長的檐廊來到你的居所,身上帶著寒冷的風雪。

  他的身體是那麼的虛弱,簡直就像是一枝被風雪壓垮的梅花,你伸手撫摸著他的面頰,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冷得就像冰塊。

  於是你調動著周圍的「氣」,那些氣化作暖流,你捧著他的臉,溫暖的空氣縈繞在你們周身。他那幾乎慘白的面龐終於變得溫暖起來,你貼著他的額頭,抵著他的鼻尖,發自內心地傾訴著你對他的戀慕。

  你愛著他,卻不知道他是否也愛你。他不顧他人的阻攔將你帶回府邸,將你安置在賀茂家,他總是要抽出時間來看你,有時候在你這裡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以溫柔與耐心教會了你這裡的語言,你們談論著經文咒法、唐國風雅……你注視著他坐在你面前時微微垂下的腦袋,露出那白皙的脖頸與瘦削的脊背。

  他的聲音勝過你聽過的任何經文道法。

  你聽到了自己的胸腔之中如同滂沱暴雨那般轟然作響,那一刻你的心仿佛也是在為他而跳動。

  「我聽說,咒術師們都覺得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他以笑意表示認同,所以你詢問著他的名字,你問他的名字要如何念、如何寫,他則是握著你的手,浸著墨水的毛筆在紙上落下了他的名。

  「羂索……」他在你的耳邊告訴你,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那股氣息令你覺得他或許也是愛著你的,因為他正從你的身後環著你,將你擁在懷中。你於是在他的名字身旁寫下了你的名,你告訴他這是你拜入宗師門下之後他為你賜下的新名。

  「為什麼是它呢?」

  道法淵遠,經文無數,為什麼宗師就給了你這樣一個名字呢?

  因為宗師對你懷著無比期冀的心情,他說你的身上存在著無比龐大的「道」,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修道者。

  「成仙……」羂索喃喃地重復,他問你是否也想要成仙。

  你告訴他,這是所有修道之人的畢生所求,無一例外。

  窗外的雪白得刺眼,厚重的雲層遮住了太陽,日光從雲層的縫隙間落下,風雪簌簌。

  你的脊背貼著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在這一刻無比熾熱,簡直要融化冬天的寒冷。他握著你的手指,柔軟的嘴唇親吻著你的側臉。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的口中吐露出來,你伸手撫摸著他的面龐,他的眉眼之間滿是情意。你詢問他是否愛你,便如同你愛著他。

  「我愛你,」他說,「我會永遠愛你。」

  你喜不自勝,幾乎要因此落下淚來,天地之間的「氣」便隨著你的心意被調動,白日化作夜晚,一片暗色籠罩著四周。北天夜空中閃爍著無數星辰,墜落而下綻放出絢麗的輝煌。

  這也是「道」,世間萬物、天地廣大,「道」便存在於每一處的縫隙,可以任你呼晝作夜。

  羂索親吻著你的脊背,他呢喃道,你便是他畢生所見最美的珍寶。

  你也是他所見最有天賦的方士。

  兩面宿儺、瀧夜叉姬、賀茂忠行……那些被視作咒術界頂尖人物的存在,都將在你面前黯然無光。

  那一刻他的心也在震顫,更加熾烈的感情幾乎要點燃他的生命。

  你們互訴衷腸,表達著對彼此的愛意,你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他會永遠愛你的誓言,無比欣喜地親吻著他的嘴唇與面頰。

  開始修道至今,你已經度過了上千年的歲月,那些無比平靜的時光如水般流逝,可在遇到他的那一刻,本該恬淡無欲的心卻開始熊熊燃燒。

  「我也會永遠愛你,」你對他說,「我對你的愛即便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改變。」

  那是你們對彼此許下的,無比真摯誠懇的諾言。

  所以他力排眾議與你成婚,你們在冬雪消融之時舉行了婚禮,你不在乎其他人是否贊同或是祝福,你只在意他注視著你的目光。

  溫柔的、專注的目光……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想要留住的戀情。

  因為他那虛弱的身體,你也曾試圖將自身的「氣」(生命)分給他,可這一切只是徒勞,你可以讓他寒冷的身體變得暖和,卻無法讓他愈發接近終點的性命得到延續。

  你們約定好要在下一個賀茂祭來臨之時外出賞花,他會去為你取來賀茂神社中的第一枝櫻花。然而你卻見到他的「氣」竟也如這脆弱的花朵般輕易便接近凋零。

  無力與不甘的情緒令你感到驚慌,使你在夜裡驚醒,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掌,貼著他的面龐。

  他被你的舉動吵醒,卻絲毫沒有不耐,而是親吻著你的手指,輕聲細語地安慰著你那不安的心情。他說他對你的愛意沒有絲毫來自虛構,便如同你也在無比真摯地愛著他。

  羂索同樣愛著你。


第19章

  -19-

  「天仙」的軀體由高純度的「氣」構成,你的本源(本體)則是從加茂家操控著這具軀體行動,在見到「蓮」的那一刻,你便意識到了他也是如此。

  現在的「蓮」並不是過去的那個蓮,而是被卞夫人制作出來,操控著行動的一具天仙軀殼。

  可其他的天仙們,顯然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真相。

  朱槿和菊花甚至都沒能認出你來,他們將你當作入侵的敵人,以一種警惕的姿態防備著你。還是「蓮」首先叫出了你的名字,他們才意識到,原來是你回來了。

  朱槿道:「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敢再回來。」

  蘭則是像以前那樣管你叫著「姐姐」,他以前也是這麼稱呼梅的,雖然你從來不和他們交談,也不對他們流露一點點感情,可蘭小時候就很喜歡牽著你的衣擺,邁著小小的步子跟在你身邊。

  他神情難過地問你當初為什麼要背叛大家,從蓬萊逃走。

  「外面都是些罪孽深重的人,所以大家都很擔心你,姐姐,你能夠回來,我是很高興的。」

  蘭對你表達心意的時候,朱槿卻是以憎恨的目光盯著你。

  他們的言語和注視都未能讓你顯露半分波動,你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蓮」。

  天仙們七位一體,他們都有著一般無二的面龐,唯有服飾與打扮上存在差異,「蓮」的頭發只及頸側,左眼則是被頭發遮掩。

  你們注視著對方,這是無言的交談,天仙們都以為你在看著「蓮」,可唯有你們彼此知道,你在注視著的真正是誰。

  卞夫人……

  在過去的時光中,你、宗師、卞夫人,也曾有過如同真正家人般的回憶。所以你記得他們的臉,也記得你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歲月。

  沉默持續了很久,直到「蓮」向你伸出了手。

  「蓮」對你說:「我一直,都在等待著你回來的這一天。」

  梅告訴過你,在你離開的那天夜裡,卞夫人生氣地命令所有人找尋你的蹤跡。可「蓮」現在見到了你,卻並沒有露出生氣的模樣。

  「蓮」甚至輕輕地抱住了你,對你說:「歡迎回家。」

  鹹陽曾經是你的家,蓬萊也一樣。

  ……

  ……

  在蓬萊,你久違地舒展了這具軀殼之中的「氣」,回歸了女性的模樣。

  蘭說,大家都愛著你,但是每個人的愛都是不一樣的,朱槿雖然用那種口吻和你說話,就像是有多麼憎恨你,可他其實也一直都在思念著你。

  「我也一直很想念你,」蘭握著你的手指,「姐姐,看到你現在的模樣,我覺得很難過。」

  天仙雖然可以自由地轉換自身的性別,但是各自也有不同的偏好,桃花喜歡維持著女性的姿態,菊花則覺得男性的軀體更方便使用自身的力量。這也是大多數天仙的想法,所以他們平日都是以男性的姿態出現。

  「難過?」

  你不明白蘭在難過什麼。

  「在你離開蓬萊之後,兄長(蓮)一直都很擔心你,我們也總是在想,你要什麼時候才願意回家。外面到處都是心懷惡念的人,萬一你受到了傷害該怎麼辦呢?」

  蘭以面頰蹭著你的手指,訴說著他對你的擔憂。他說你現在甚至都不是使用著自己的身體,難道是因為自身的肉.體已經被破壞了嗎?

  「一想到姐姐在外面可能過得很辛苦,我就覺得好難過。」

  你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雖然你曾看著他們長大,可你從來都沒有發自內心地接納過他們、了解過他們。

  他們對你而言就跟蓬萊的一株植物、一朵花沒什麼區別。

  天仙之中,唯有梅給你留下了一點點印像。而其他的記憶,都只與宗師和卞夫人有關。

  你想起宗師曾撫摸著你的腦袋,也想起卞夫人牽著你的手,年幼的你跟隨他們一同出海,你們歷經風波、漂洋過海才抵達了蓬萊仙境。

  卞夫人對你流露出母親一般溫柔的笑容,她說:「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

  你曾經真的將蓬萊當作家一樣,可卞夫人卻毀掉了你心目中的這片聖地。

  在過去的你心目中,真正的仙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超脫世俗的至仁至善者,是你從幼年時期開始,就憧憬了無數年的、完美無瑕的聖人。

  你所追求的是如此崇高的境界,因此,在你眼裡,宗師和卞夫人自然也是如你一般,無比虔誠地恪守仙道真理。

  回想起那個漆黑的夜晚,那些從血肉之中生長出來的「花朵」舒展著花瓣,每一朵花都仿佛一張猙獰痛苦的人臉,你看見卞夫人站在那些被汲取了全部生命的干枯屍體面前,那一刻你本以為早就不受外物動搖的道心搖搖欲墜,如果說這是一場噩夢,那麼它一定是你上千年來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

  宗師總說你是他所見最有天賦的修道者,終有一日能夠成為真正的仙人,但那一刻你卻仿佛回到了千年以前,你還是那個聽到有人說你「命比紙薄」後便倉皇無助的小女孩。

  你的身體依憑著本能跑了起來,奔向宗師閉關的宮殿,你拍打著殿門試圖叫醒宗師,可裡面卻毫無反應。於是你強行闖入了殿內,然而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宮殿之中,你看到的卻是被金屬包裹著的、已經變成了「樹」死去的宗師。

  那一刻你的道心轟然倒塌,只覺得蓬萊再沒有你的容身之所。

  你想要帶上梅,以此證明你至少不是真的孤身一人,可梅即便知曉了真相也無法下定決心,所以你干脆丟下她獨自離開,被河水吞沒的時候,你終於無法忍耐,無聲地大哭。

  天地浩大,你卻無所依歸。

  你不知道離開蓬萊之後自己能夠去往哪裡,時光已逝,鹹陽風光早已掩埋在歲月之下。你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仙道的終點真的是你能夠觸及的地方嗎?

  偉大如宗師般的方士,也會因無法繼續在仙道上攀登而死去,你所依戀的卞夫人,也在做著違背你認知中仙道真理的殘忍之事。

  你從那條河裡爬上來,地面與天空依舊被黑暗籠罩,卻有一縷美麗的光刺破黑暗,那雙眼睛便是你生平所見最美的珍寶。

  那閃爍在黑暗之中的無比美麗的光芒令你忘卻了宗師、蓬萊還有你的「道」,成為了你的心髒為之跳動的根源。

  你用盡了畢生的氣力,將一切都傾注進了那股油然而生的感情,那便是你對他的「愛」。

  ……

  ……

  與你一同抵達涸澤的人還活動在外面的區域,上島之後這些人便因為蓬萊的「氣」而逐漸學會了使用自身的「氣」,竈神已經無法威脅到他們了。

  朱槿說他不想看到你,所以擺出了一副難看的臉色,自顧自地跑去了方丈。桃花松開了一直挽著的菊花的手臂,跟你說朱槿對你並沒有惡意。

  「朱槿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桃花挽著你的手臂,她的腦袋倚靠在你的肩膀上,以依戀的姿態對你說,「我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

  菊花站在一旁,環抱著雙臂沒有說話。

  桃花問你在外面過得怎麼樣,她就像是妹妹一樣貼著你,讓你跟她講講外面的事情。

  這時候,「蓮」開口打斷了她。

  「蓮」將其他天仙都支開了,他帶著你走在宮殿中,無比空曠的宮殿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爐鼎,源源不斷的「外丹」在此處被煉制出來。

  「你自己的身體,現在在哪裡?」

  「蓮」終於問起了這件事情。他說,沒有想到你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你低頭沉默不語。

  「蓮」以為你也是因為自身的肉.體陷入了衰老、樹化的境地,所以才要用「氣」制造出更方便活動的天仙軀殼。他說,他本以為你能夠走向更高的地方。

  「更高的地方,指的又是哪裡呢?」你淡淡地問他。

  「蓮」……或者說卞夫人,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注視著你,她的眼神那麼復雜,像是遺憾又像是思念。

  卞夫人問你為什麼要偷走秘卷逃去外面,你卻只道:「因為想要這麼做。」

  聽到這樣的回答,她卻忽然低頭笑了起來,注視著你的時候,目光也仿佛回歸到了曾經的歲月。

  「你從小就沒有讓我們擔心過,一直以來,你都像是樹木一樣自然地生長著,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為的干涉,也能如樹木汲取養分一樣汲取著仙道的知識。」卞夫人輕聲說著,她仿佛也陷入了過去的回憶,「在你離開之後,我一直在想,你要什麼時候才會願意回家。每次把裝著『花』的船放進河裡,讓它們流向外面,我都會猜想你是否能夠看到它們。」

  卞夫人說,她一直都在等你。

  可這些話給你帶來的沒有感動,只有復雜糾葛的思緒。

  就算你回來了,一切也不會回到過去,宗師已死,你的道心也已經倒塌……

  卞夫人說:「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很快,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她告訴你,她已經找到了能夠讓宗師復活的方法了。

  「只要『那樣東西』能夠成功,宗師就可以回到我們身邊。」


第20章 20

  -20-

  卞夫人至今仍想復活宗師,你問她打算怎麼做,她則是告訴你,要想復活宗師,必須要以超高純度的「氣」煉成外丹,可迄今為止所掌握的方法,根本不能長久地將「氣」儲存。

  這也是你所遇到的最大的難題,你知道理論上這種方法可是實現起死回生,可實際上你卻也無法做到。

  然而卞夫人已經想到了辦法,同你講述了計劃的她,問你是否還記得如何易卦。

  易卦是以易經為基礎,通過卦像來推測事物未來的發展狀況與結果的一種方法,這種方法通俗而言也能被稱作「占蔔」。

  易卦的結果並不能代表絕對的未來,卦像只能預測事物發展中最有可能出現的一種情況。而且你知道,一旦預測的結果與自身有關,其准確性便會大大降低。

  所以卞夫人只讓你以此次登島的那些人來易卦,因為你知曉他們所有人的名字。你要蔔算出他們是否能夠活著離開涸澤。

  這其實是為了從其他方面推測卞夫人的計劃能否成功,因為在她的計劃中,外面的人是不可能留下任何活口的。

  你將易卦的結果交給她看,卞夫人因此沉默了許久,因為卦像上說,登島的人裡,有八個人活了下來。

  然而這一批上島的人,統共也只有二十人。

  這不是幾乎一半都活下來了嗎……面對這樣的結果,你同樣無話可說。

  「不要將易卦的結果告訴其他人。」卞夫人如此叮囑你。

  「嗯。」

  你不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如何,但你一直不設法對你是否能夠復活那個人進行占蔔的原因,大抵也與此有關——倘若得出的結論是毫無可能性,那麼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那種可能性,你想也不願去想。

  此次易卦之後,卞夫人依舊以「蓮」的身份露面,她還是在做著復活宗師的准備,而其他的天仙們也是如此。

  打破平衡的開端,在於朱槿被登島的那群人逼入了絕境,他在短時間內使用了大量的氣進入「鬼屍解」狀態,最後無比衰老而又虛弱地逃回了蓬萊。

  奄奄一息的朱槿,看起來好可憐。

  這也是你第一次看到「蓮」生氣的樣子,不過不是因為朱槿被人類傷害,而是因為菊花對朱槿動手了。

  朱槿甚至無法恢復原本的面貌,他虛弱地癱坐在地上,菊花卻一擊打碎了他的腦袋,嘲諷他太過沒用,以至於連幾個人類都可以將他逼到這種地步。

  你看著濺落在自己衣擺上的血跡,忽然在想,原來「天仙」的血也是熱的,原來「天仙」也會流出像人一樣的血。

  可他們不僅有著人一樣的身軀,他們甚至還有著人的情感。正如梅思念了你幾百年,為當初沒能跟上你的腳步而後悔悲傷。

  朱槿的身體倒在你的面前,你覺得自己的衣擺處傳來重量,因為朱槿的手指抓住了你的衣服……明明他走的時候還說是因為不想見到你。

  現在又算是什麼呢?

  你伸出手,卻不是要拉他一把,而是想掰開他的手指起身離開。但那幾根枯枝樹藤一樣的手指,卻不依不饒地抓住了你的手。

  如果你想,你其實可以輕易脫身,可這一瞬間你卻像是被什麼打動了一樣,於是蹲下了身體,將這具殘破的軀體抱進懷裡。

  因為你將自身儲存的「氣」分給了朱槿,所以他逐漸復蘇,變回了原本那副美麗的模樣——天仙們七位一體,所有人的面容都在煥發出絢麗奪目的美貌。

  因為他們都是正在盛放的艷麗花朵。

  徹底恢復過來的朱槿松開了你的手,但同時他也緊緊地抱住了你。不久之前還對你投以憎恨目光的朱槿,在生死間隙之中卻只剩下對你的依戀。

  愛與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可有時候它們卻也能重疊在一起。

  你聽到有人「嘖」了一聲,不過你沒去留意那具體是誰打出來的聲音——想來或許是菊花吧,因為他總是很不高興的樣子。

  「蓮」以命令的口吻讓朱槿站起來,那張與朱槿長相一致的面龐上滿是不悅與怒意。

  在「蓮」的威懾下,朱槿一言不發地松開了你。「蓮」對天仙們說,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共同的終點——為宗師,也為永恆。

  天仙們也在追求著完美的長生不死,渴望成為真正的仙人。

  你們一同飲下含有「仙藥」的酒,你看到朱槿的神情無比肅穆。

  ……

  ……

  「既然你當初走了,現在就不該再回來。」

  朱槿單獨跟你說了這種話。

  你沒有看他,只是答道:「我還以為你不會想跟我說話。」

  「明明是你……」朱槿的語氣變得有些激動,他沒有說完,但你知道他的意思。

  ——明明是你不跟我們說話。

  朱槿也曾像梅一樣憧憬著你,注視著你。他也曾滿心期待地仰慕著你,想要跟隨你的腳步,追求著仙道的真理。

  可是你獨自逃走了。

  朱槿並不知道你逃走的原因,他只知道某天夜裡卞夫人召集了整個蓬萊的所有人,她說你背叛了宗師,偷走了宗師的秘卷。

  從那以後,你便成了不能再被提及的「叛徒」。

  「你是對的,」朱槿的聲音萎靡下來,他說你當初的選擇才是對的,「宗師自從閉關之後就再也沒有現身過,蓮也變了……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他們現在雖然在嘗試著各種方法,試圖實現完美的永生,以求不被「樹化」,但即便做了那麼多事,煉制無數外丹,也沒能成功。

  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完美無瑕的,「天仙」們即便被冠以這樣的稱號,也無法改變他們同樣存在缺陷的事實。

  像現在這樣修行下去,根本就無法真正地到達仙道的頂點,無論服用多少「外丹」,也無法成為真仙。

  「但你是不一樣的,」朱槿輕聲道,「大家都說,你是最接近仙道真理的那個人。」

  就連宗師也是這麼說的,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你那閃閃發光的天賦,你便如同蓬萊島上的日月,是一切光芒與希望的根源。

  他的話終於讓你有所觸動,你側過臉來看他,忽的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

  在過去,宗師也曾如此親昵地、像是家人一樣地撫摸著你的發頂,以慈祥愛護的口吻同你說話。

  可你遠不如宗師那樣溫柔,因為你總是在排斥著與他人有關的一切。在你看來,外物只會阻礙你求道,所以全都被你忽視了。

  你不看他們的面容,也不聽他們的聲音,所以你不理解任何人的心,這世上有許多人都在愛著你,可你甚至不願意好好地看他們一眼,更別說去理解他們的心情。

  梅曾經對菊花說,因為他發自內心地愛護著桃花,所以才能對桃花的恐懼和痛苦感同身受,這是一件好事。

  朱槿握著你放在他發頂的手,他在你面前低下頭顱,請求著你:「你一定要成仙……」

  你就是他們心中最後的支柱,他希望你能夠趁現在離開蓬萊。

  「蓮已經瘋了。繼續留在這裡,只會阻礙你求道。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我知道要從哪裡出去,那些引誘外面的人進來的屍體,就是通過那條水路被放出去的。」

  面對朱槿的祈求,你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開口時卻叫出了他人的名字:「桂花。」

  「我還以為自己沒被發現。」桂花從你們視野之外的地方走進來,他的到來令朱槿露出了凶狠的目光。

  朱槿想要保護你,他不希望桂花為了蓮的計劃阻礙你離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整座島嶼上唯一不想你離開的,恐怕也就只有「蓮」了。因為「蓮」(卞夫人)還在做著「一家團聚」的夢。

  所有人都在做著虛幻的夢,就連天仙們都在構想著聖人般完美無暇的你。可你所做的那些事情……

  「我已經沒有資格再追求仙道的終點。」

  這是你迄今為止,對此最為清晰冷靜的時刻。

  桂花沉默了片刻:「可你也並非沒有任何渴求了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再繼續下去?宗師說過,『道』是宇宙中的真理,是人類無法理解的一切的總和,能夠領悟它的人少之又少。雖然你做了錯事,可你依舊還是你,也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會回到蓬萊。」

  因為你想要復活那個人,就像卞夫人想要復活宗師,所以你才要回到蓬萊尋求方法……可這個理論上可以實現的方法,在易卦的結果中,卞夫人卻失敗了。

  可如果換作是你來呢?

  你有著一顆堅韌的心,過去是為了求道,現在是為了找回那份「戀情」。

  回想起過去那個從不動搖,無比堅信自己能夠「成仙」的你。現今擔憂著那份戀情是否能夠重新回到身邊的你,竟然連其中的可能性都不敢直視。

  思及此處,你終於決定為自己進行易卦。

  ——我是否能夠如願以償?

  符紙燃起火焰,在五行的陣法上熊熊燃燒,易卦的結果,則呈現於一片灰燼。


第21章

  -21-

  灰燼之中, 便是你與那個人的未來。

  你從那片灰燼之中看到了像征重逢的微弱光芒——雖然那看起來幾乎也只是一點火星。

  但即便如此,它也能夠再次點亮你的心。

  ……

  ……

  朱槿和桂花都以為你原本的身體已經走到了盡頭,所以他們極力勸你離開蓬萊, 去往外面繼續求仙。

  然而面對他們的「好意」,你卻是無動於衷。

  桃花問你:「為什麼姐姐現在不願意離開了呢?」

  因為你想要看到那次易卦的結果,你想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夠應驗現實……這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你也在等待著「宗師的復活」。

  在你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來的景狀, 令你的心難能安寧, 倘若就這樣離開, 只會讓你的心結越來越重。

  蓬萊、宗師還有卞夫人,都是你心中無法遺忘的溝壑。

  你也想親眼見證卞夫人的成功或是失敗。

  卞夫人以「蓮」的面貌對你說, 你們一定能夠成功,迎來宗師的復活。

  「到時候, 我們就可以團聚了……」

  她總是在說著「團聚」的話,就像是說上一千遍就能夠成真一樣。

  你注視著那些即將被孵化出來的極樂蝶, 巨大的船只距離出海的日子越來越近。

  按照卞夫人的計劃, 你們都要離開蓬萊, 前往外面的世界——但你知道, 這艘船會給外面的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

  登島的那些人,死囚、山田淺衛門都試圖阻止這個計劃的進行。幕府那邊也派來了更多的人手, 忍者村的忍者們、以及山田淺衛門家其他的斬首人。

  外面的人正在源源不斷地湧入涸澤。

  其中天賦出眾的人比比皆是, 登島後很快便學會了如何使用身體裡的「氣」, 竃神已經攔不住他們了。

  菊花和桃花,還有朱槿他們, 紛紛前往瀛洲與方丈, 目的是阻止那些人進入蓬萊破壞「蓮」的計劃。

  動亂的「氣」在涸澤翻湧, 仿佛海中的風浪, 巨大的船只從宮殿之中被運出,停靠在岸邊等候。

  「蓮」對你說:「就是今夜了……」

  她期待已久的時日,終於到來了。

  這一刻你的本源(本體)與天仙的軀殼短暫地割裂,外面的一切被隔絕,你也如同「蓮」一般屏氣凝神,注視著已經變成樹木的宗師。

  為了防止屍體腐爛而以金屬化的方式進行的處理,使得宗師的身影無比堂皇。

  在那個瞬間,你竟也與她感同身受,無比期盼著她所說的「團聚」。

  「蓮」對你說,在船只啟程之前最後要做的事情,就是解決掉那些闖入了蓬萊的人類。

  她將這個任務交給了你。

  「去吧……」

  她的面容隱沒在黃昏的霞光中,你注視著這張臉,在這張「天仙」的面龐上,你所見到的卻是「母親」般的神情。

  你那緊閉著的心,如同花瓣一樣逐漸張開。

  ……

  ……

  梅並沒有留在那個村子裡等你,而是帶領著那些闖入涸澤的人進入了蓬萊。

  她看到你的時候,露出了慌亂的表情,就像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一樣,而你則是平靜地注視著她。

  你們之間那古怪的氣氛,令和她一起來的那些人心生疑惑。

  女忍者「傾主杠」問她:「難不成你認識她嗎?」

  有著一副小女孩姿態的梅,抓著自己的衣擺,垂下腦袋點了點頭。

  她小聲地說:「……對不起。」

  梅覺得自己沒有履行跟你的約定,她其實自身也很在意這件事情,可是跟這些登島的人相處之後,聽著他們所說的話,梅的內心又忍不住生出了動搖。

  大家都是為了追求渴望的事物,所以才要來到涸澤。但那些渴求也並非全是貪婪的惡欲,也有如同你們昔日對仙道的追求一般純粹。

  忍者村出身的畫眉丸,被稱作「無心的畫眉丸」,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卻只是想要回去見到妻子的小小心願。

  畫眉丸的妻子「結」對他說過,無論他做了多少錯事,但只要還有一個人願意原諒他,那麼他就還有繼續活下去的資格。

  這便是支撐著畫眉丸走到今天的信念。

  梅說,她還是想來跟「蓮」和宗師告別。

  「你一定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所以才會回到蓬萊吧。」梅注視著你,她說你看起來也很悲傷。

  你輕聲道:「有嗎?」

  梅點點頭,她說她雖然不知道你在外面經歷了什麼,但她覺得那些事情也改變了你。

  「以前的時候,你是不會流露出這種神情的。」梅說,「這種……」

  這種落寞的神情。

  梅的力量是天仙之中最弱的,她的性格也是最怯懦的,可她現在卻對你說:「我想要和你一起離開蓬萊,但我也想要阻止蓮。」

  你反問她:「難道你不希望宗師活過來嗎?」

  回到過去的那些時光,梅跟在宗師的身邊,她曾詢問宗師,他們正在追求的「仙道」究竟是什麼。

  而宗師只說,梅並不需要思考這麼復雜的問題。

  宗師知曉每個人的天分,他也清楚天仙們的性格。梅並不適合修道,因為她的心太過軟弱,無法承受仙道中那些冷酷而又孤獨的磨難。

  生與死都是道的形式之一……梅對你說,這是宗師親口說過的話。

  「宗師不會想復活的。」

  總是在動搖,流露出軟弱神情的梅,卻毫不猶豫地說著這樣的話。

  宗師不會想復活的。

  那麼,那個人呢?

  你所戀慕著的那個人,與你許下了要永遠相愛的「咒」的那個人,他會希望你復活他嗎?

  你想起了他最後注視著你的目光,想起他同你所說的話語。

  「我的後代們,會代替我繼續愛你。」

  ……

  ……

  忍者的身形便如同隱匿的影子,他們的每一次行動,都如同箭一樣射出。配合上「氣」的作用,「忍法.火法師」將畫眉丸徹底籠罩在火焰中。

  不會熄滅的火焰點燃了樹木和花朵,還有周圍的「氣」,那些正在熊熊燃燒的事物越來越多,火焰直衝天空。

  而你並不依賴外物,每一個動作都帶動了大量的「氣」進行運轉。

  你的氣撕裂了那些火焰,同時也打亂了畫眉丸的氣。

  梅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你們打了起來,她像是要說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要跟誰說。

  你於是從空隙間問她:「你要跟他們站在一邊嗎?」

  梅希望能夠好好地跟你談一談——她從很久以前就在這麼想了。

  當初你明明也是因為不贊同卞夫人的所作所為,才要離開蓬萊。回到蓬萊之後,又為什麼還要幫助他們呢?梅不理解你這麼做的原因。

  「我不是在幫助他們。」

  你只是……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去日如夢幻,蓬萊、平安京,宗師、那個人,你曾以為自己已經堅如磐石,可實際上那僅僅只是表像。

  易卦所展示出來的結果,和那個人在臨死時同你說過的話,全都橫貫在你的腦海之中。

  趁著你陷入回憶沉默的時刻,梅讓其他人先走。

  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那張年幼的臉。

  梅對那些人說:「我留下來攔住她。」

  她能夠攔住你嗎?你只覺得她太過不自量力了。別說是以她現在的力量,就算是在過去,她也不可能戰勝你。

  「我知道的,」梅也緊緊地注視著你,「正是因為我無比清楚,所以才要這麼做。」

  在過去的時光中,梅一直都心懷遺憾,她想要再次見到你,告訴你她對你的歉意。

  「如果當初我沒有猶豫就好了……」

  梅並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力量可以干涉你,但她卻體會到了你那份深埋在心底裡的,對她的猶豫而產生的情感。

  那是你昔日對她的失望。

  「對不起,」梅說,「我當初沒能鼓起勇氣跟你一起離開。」

  她也覺得很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地跟你談一談。

  沒有誰的內心真的可以一直堅如磐石,因為真正完美無瑕的聖人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缺陷,所以從來沒有人真正實現過「成仙」。

  在你看來最為弱小的梅,卻也是唯一一個看穿了你弱點的人。

  明明你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明明你在不久之前還僅僅是在利用著她。

  或許她在那時也有所察覺,你對她並沒有付出真心。但是她愛著你,無論你是否愛她。

  真摯的愛,是可以融化一切冷酷之心的。

  遠處有衝天的火焰被點燃——那是船只的方向,算算時間,那艘船正准備啟航了。

  即便是走最近的那條路,等到畫眉丸他們趕到船只出發的地方,船也已經駛遠了。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梅讓他們乘上小船,她打算進入「鬼屍解」狀態,幫助他們趕去蓮那裡。

  可這樣的話,本就無法儲存「氣」的梅也會因為耗盡身體裡的「氣」而死去。

  她這時才終於坦白,其實以她現在的狀態,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

  你在登島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她的虛弱,這份虛弱讓她隨時都有可能消逝掉最後的生機。

  便是在這時,你將手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這具軀殼中的「胚珠」。

  「有了這個的話,就可以再活一段時間了吧。」你說。

  梅怔怔地捧著你塞到她手裡的胚珠,但很快她也反應過來——

  「把這個給我的話,你要怎麼辦……」

  直到現在,梅也還是跟其他天仙一樣,以為你也是自身的肉.體瀕臨終點,所以才要以這樣的面貌回到蓬萊。

  「我真正的本源,其實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雖然說出了真相,但你依舊沒有告訴她更加具體的情況。這具天仙的軀殼失去了胚珠,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了。

  事到如今你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為這件事情進行了易卦,卦像告訴我,這次登島的人裡,將會有八人存活……」

  宗師、卞夫人你都已經再去見過了,現今的蓬萊早已不是你昔日的家,一切都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卞夫人最後讓你出來「解決」他們,更多的其實是希望你能離開。

  在你進行了易卦之後,她也以同樣的方式再試了一次。

  那同樣不是她期待中的結果——你們「一家人」不可能再團聚。

  卞夫人希望你和她能跟宗師「團聚」,又不想你看到她的失敗,所以在知曉了注定的結局之後,她才要特意支開你。

  那正是她對你最後的愛護。

  弟弟妹妹們對姐姐的愛,父母對子女的愛,點燃蓬萊的一場大火,將那些情感全部吞沒於火光之中。

  那一整片天空都在熊熊燃燒。

  ……

  ……

  天仙的軀殼在蓬萊徹底崩析後,你在加茂家睜開了眼睛。

  入目所視是庭院中那株熟悉的櫻樹,在你的身側有一人有正在說話。

  他是現今加茂家的家主,名字可能是業平,也可能是忠信……你記不清了。

  倒不是說你的記性有多麼差,只不過是不把他們放在心上,所以就連名字和臉,都不願意分出一點點心思去記住。

  他無比恭敬地、憧憬地跽坐在你身側。

  ——此時此刻,他正在向你表明心跡。

  加茂家是賀茂家的延續,不僅延續了家傳的術式「赤血操術」,也延續了融入血脈之中的那份詛咒。

  那個人曾幾乎毫無底線地包容著你,縱容著你,他接納著你的一切,好的、壞的,都被他悉數承受。

  他愛著你,願意為你違背家族奉行的「大義」,願意從始至終只注視著你,正如同你願意去為他做任何事,他也對你抱著同樣的愛意。

  所以與那個人血脈相連的後代們,在他死後多年,依舊在如痴如狂地愛著你。男人們、女人們都在向你表露著他們的愛意,他們將身心都奉獻於你,為你捧上無數珍寶,華服美飾、金樽雨露……

  只可惜,任何寶物也無法令你側目。

  因此,你只瞥了他一眼,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便無比欣喜地同你說了一大堆話。

  「忠澄。」

  他的名字是加茂忠澄。

  你的聲音對他們而言便如同神諭。你以親昵的稱呼如此叫著他,問他是否願意為你做一件事情。

  還未等你進行更加具體的說明,他便忙不迭地答應下來了。

  加茂忠澄說,他願意為你去做任何事情。

  ——正如同你願意為那個人去做任何事情。

  你於是告訴他:「我需要你的一部分……血肉。」

  有一種更加准確,也更加殘忍的蔔卦方法,那是你從蘆屋道滿口中聽來的——但你還沒有嘗試過。


第22章

  -22-

  使用著邪惡的咒法的術師們, 有時被稱作邪術師,有時則是「詛咒師」。

  在過去,蘆屋道滿就是一名邪術師。

  你曾在他口中, 聽聞過一種以至親的血肉來進行蔔卦的方法。

  「因為有著血脈之間的關聯,所以得出的結果會更接近事實。」

  蘆屋道滿愉快地笑著,他的面前則是坐著那個人——這時候,與你相戀的那個人還未死去。

  你以加茂忠澄的血肉進行蔔卦,試圖以此探知你與那個人延續戀情的可能性。

  哪怕只有微弱螢火般的可能性也好……至少不要剝奪你僅有的希望。

  面對蔔卦的結果,有一滴晶瑩的淚水, 從你的眼眶中流了出來。

  ……

  ……

  加茂忠澄依舊自顧自地同你說話,因為你曾親昵地叫著他的名字,這便被視作你對他的回應。

  而你自蔔卦的結果出來之後, 便又在他面前回歸了那種毫無反應的態度。

  他的言語似乎沒有半句被你聽進了耳中。

  你有時候是坐在檐廊上,有時候則是待在和室內,即便障門閉合,他也從不拉開,只是跽坐在門外同你說話。

  那尚未完全愈合的手臂,隱隱有血跡滲出。加茂忠澄的臉色幾乎慘白……可即便如此病態, 他也與那個人毫無相似之處。

  一股厭煩的情緒, 就這樣逐漸攀上了你的面龐。

  原本還在喃喃地同你說著話的加茂忠澄, 見到了你的神色,忽然之間暴怒而起, 他質問著你,問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看看他,為什麼不願意回答他。

  他(他們)都是如此真摯地、發自內心地愛著你。

  「我恨你……」

  加茂忠澄扼著你的脖頸, 明明是他正在傷害著你, 可他卻一直在哭泣, 像是有多麼傷心。

  他的淚水落在你那張美麗而白皙的面龐上,這時候的你,忽然間領悟了某種道理。

  ——只有當你用心去愛著某個人的時候,你才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心情,你才能夠理解他,對他的心感同身受。

  梅也說過類似的話。

  梅之所以能夠看到你的心,並不是因為她有著多麼厲害的能力,僅僅是因為她愛你。

  也只是因為她愛你。

  她的愛比其他天仙更加純粹,那不是對高高在上的「聖人」的愛,而是對你這一整個個體的愛,因為她愛你,所以能夠看到你那冷酷外表之下的破綻,看到你為了克服求道的艱難而封閉了自己的心。

  雖然你也不願承認,可你其實也愛著卞夫人,你當初離開蓬萊並非是害怕她用你的「氣」來煉丹,你只是害怕自己無法與她分擔那份痛苦。

  你心中的那個「聖人」,不允許你生出任何偏離仙道的念頭。

  所以你離開了蓬萊,來到了沒有任何人認識你的地方。

  平安京。

  在平安京,沒有人會用注視著聖人的目光注視你,也無人將你視作他們求道的「道標」。

  你就像是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所以你也需要去愛些什麼。

  從未體會過「愛」的你,就這樣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則是以包容的姿態,將它們全部接納了。

  你知道他也是愛你的,你也知道他對你的愛無比真摯,可你卻無法從記憶之中找出半分對他的「心」的記憶,你只記得他那張蒼白虛弱的面龐,還有滿懷愛意注視著你的目光。

  他的心在想些什麼呢?

  你全然沒有印像。

  其他的天仙都不害怕竃神,但是桃花卻很害怕那些生物,其他的天仙無法理解她的心情,唯有菊花看到了她那顆害怕的心。

  那個人是你畢生的摯愛,可你卻想不起來他的心曾在你面前展露過怎樣的姿態。即便是在他大限將至的時刻,他也依舊是以那副完美的溫柔神情注視著你。

  加茂忠澄的淚水泅濕了你的臉,可你卻在過去的記憶中無數次否認與質疑,這在他看來便是無動於衷。

  恨與愛,有時候包含著同樣的感情。

  加茂忠澄是真的想要殺了你。

  他全身都緊繃著,所有氣力都被灌輸到了手掌中,他扼著你的脖子,那是一張布滿了瘋狂的臉。

  直到一股血腥擴散開來,加茂忠澄無力地倒在了你的身上。你略微收斂瞳孔,回歸了稍許意識。

  有一個孩子,滿手鮮血地站在你的身側。

  那張稚嫩的面龐上浮現出對你的眷戀,他用沾滿鮮血的手撫摸著你的面龐,又在意識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跡之後猛地將它收了回來。

  他便如同注視著脆弱的珍寶般注視著你——那雙圓圓的眼睛裡,只有你的身影。

  你輕聲問那個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加茂憲倫。」

  ……

  ……

  加茂憲倫想要保護你,從他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刻,便有一股感情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但是這種情感總是在驅使著他做出行動,令他偷偷地潛入你的居所附近,哪怕只要遠遠地看你一眼也足以安撫那顆沸騰的「心」。

  所以當他看到有人想要傷害你的時候,他的心本能地讓他的身體做出了反應。

  他只是想要保護你。

  加茂憲倫對你重復著這句話,他那雙黑色的瞳眸緊緊地盯著你:「我只是想要保護你。」

  「我知道的。」你輕聲回答他。

  加茂忠澄給你帶來的傷害,在他死後才逐漸顯露出來。你的脖頸有一片刺眼的痕跡,這令加茂憲倫再一次感到了焦躁與不安。

  他將加茂忠澄的屍體從你的身上推開,跪在你的身邊,趴下來注視著你。

  「你會死嗎?」

  你朝他伸出了手,他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這個孩子就這樣在你的身邊躺下。

  他蜷縮著身體,額頭貼著你的手臂,你的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個點,一種無比虛幻的感情籠罩著你。

  你終於側過身來,仔細地注視著這個孩子的臉——這張稚嫩的臉上,依稀可見一點點和那個人相似的部分。

  「憲倫,」你以輕柔的聲音吐露著他的姓名,你問他,「你會經常來看我嗎?」

  就像當初的時候,那個人也經常來看你。那是你們相遇沒過多久的時候。

  你不記得天仙們小時候的模樣,只記得梅那張年幼的臉,而在更早之前,你也記得她長大後的模樣。

  長大之後的梅和年幼的梅也會有差別,你因此想像著那個人更加年幼的模樣,那些被虛構出來的記憶,就這樣填充著你的心。

  而你則在試圖用那些記憶來混淆現實。

  你正在注視著的,究竟是加茂憲倫還是那個人,就連你自己也沒去分辨。

  加茂憲倫雖然是側室生的孩子,可是因為他總是來找你,所以在家族中越來越受重視。那些羨慕或是妒恨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轉眼便過去多年。

  他一直都在履行著答應過你的事情,總是要過來找你,可你卻看著他的臉逐漸變化,僅有的一點點與那個人相似的部分也在時光的流逝中消失。

  這致使你望向他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少,注視著他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直到他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吸引你。

  加茂憲倫一點也不像那個人。

  長相不像,性格也不像,你那試圖用他來混淆虛實的想法,終於有一天還是徹底化作了泡影。

  因為你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看到他身上,還有任何與那個人相似的地方,所以當他如往常那般來找你的時候,面對的卻是你那平靜的、冷淡的面龐。

  有著一張溫柔美麗臉龐的你,卻也有著一顆冰冷的心。

  這一刻加茂憲倫終於理解了昔日加茂忠澄的心情,他對加茂忠澄當時的心情感同身受。

  因為你總是在無比冷酷地、反復無常地摧殘著他人的心。

  ……

  ……

  「我恨你……」

  總是有人在對你說著這樣的話語,對你露出怨恨的、憎恨的神情。

  可你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的心情,也從不對他們的恨意感同身受。

  正如同他們也無法理解你——因為詛咒而誕生的那股愛意衝昏了他們的頭腦,令他們毫無理由地沉浸其中。

  他們甚至都不了解你。

  但加茂憲倫……是有些不同的。

  因為他從小就在你身邊長大,說是「經常」來看你,其實是所有空閑時間都待在了你的身邊。

  如果不是因為你沒有提出由你來教導他術式,那麼他恐怕會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陪著你。

  至少他能夠從你的神色看出你的心情,知曉你那些細微的喜好……因為他一直都在注視著你,所以他也知道,你一直以來都不是在看著他。

  「就不能繼續下去嗎?」

  加茂憲倫問你,就不能繼續將他當作那個人嗎?

  你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這張和那個人再無半分相似的臉,已經無法再讓你的心有半分波動。

  就這樣,加茂憲倫從加茂家逃走了。

  你聽到現任家主來向你稟報之時,只是平靜地應了一聲。

  他說:「我以為您會傷心。」

  這道聲音裡,縈繞著一股虛弱的溫柔。

  你側過臉去,看向他的臉。加茂家的現任家主,有著一張和那個人極為相似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

  你如是問他。

  「加茂憲時。」

  他雖然是加茂憲倫的弟弟,但他是正室所生的孩子,所以加茂家的現任家主是他而不是憲倫。

  「憲時。」你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你說這是個很好的名字。

  因為他令你想起了那個人。

  你覺得有一點點遺憾,因為你沒有在更早之前見到憲時,如果你早點見到他,那麼你就不會選擇憲倫,而是會選擇他了。

  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加茂家的那些孩子們,才會在出生之後便送到你面前來給你過目。


第23章

  -23-

  加茂憲倫憎恨著你, 所以他從加茂家逃走了,來到外面的加茂憲倫, 成為了一名詛咒師。

  詛咒師,就是用惡咒來殘害他人的術師。昔日蘆屋道滿只需要錢財就能被打動,他也因此接下了許多詛咒他人的任務。

  蘆屋道滿說,如果想要殺死一個人,或者讓那個人生不如死,那麼給他下咒就是最好的方法。

  咒簡單而又復雜,這取決於術師自身的力量。倘若是弱小的術師,想要去詛咒強大的人, 那麼他非但不能成功, 反而自己會被「咒」吞噬。

  加茂憲倫憎恨著你,但他卻無法詛咒你,因為他知曉你的強大,你所擁有的力量,是他窮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的頂點。

  他只能遠遠地看著你, 直到你再也不低下頭來看他。

  可那滿腔的愛戀之火卻無法熄滅地熊熊燃燒著,讓他在離開你之後對你愈發思念。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古怪的男人——那個男人的額頭上橫貫著一條縫合的痕跡。

  男人問加茂憲倫:「她還好嗎?」

  「她?」

  加茂憲倫反問對方「她」是誰,那個男人則是回答道:「你愛著的那個人。」

  他指了指加茂憲倫的心髒, 問他這顆心髒是否在為那個人而跳動。

  加茂憲倫感到了莫大的奇詭。

  「抱歉了,」加茂憲倫看到那個男人露出了含帶著歉意的笑容, 他說,「我需要借用你的身體。」

  一片黑暗, 從加茂憲倫的眼前覆蓋過來。

  ……

  ……

  懷著孕的和子被趕出了家門, 因為周圍的人都在議論著她腹中胎兒的父親是誰, 和子是還未與人成婚的女性, 可是她卻懷孕了,在她的腹中孕育著生父不明的孩子。

  她就這樣被趕了出來,身無一物,流落在外的和子,覺得自己大概是無法再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了。

  家裡人把她趕出來的時候,生氣地叫她去找孩子的父親,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可是和子自己也不清楚那個人是誰,她想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自己曾與那人短暫地相戀,而後那個人便消失不見了。和子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也想不起來對方有著一張怎樣的臉。

  簡直就像是有人把那段記憶從她的腦海中扯出來了一樣。

  但是和子被趕出家門的時候,還在下意識地護著自己的肚子……因為她對這個孩子懷有感情。

  所以她覺得,自己或許是真心愛著那個人的,不然的話,她想不出來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也不憎恨對方的原因。

  愛總是可以讓人原諒一切。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額頭上留有一條黑色縫合線的醫師如此對和子說。

  他是一名好心的醫師,平日經常為附近的平民們診治,有人發現了昏倒在街上的和子,於是將她送來了醫師這裡。

  其他人都說,醫師有著如同菩薩佛祖一般的心腸。和子也是這樣覺得的,如果並非如此的話,對方又怎麼會收留身無分文還懷有身孕的她呢?

  於是和子便將自己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她詢問恩人的姓名。

  醫師的名字是「加茂憲倫」。

  額頭上橫貫著縫合痕跡的加茂憲倫對和子說,他也有愛慕著的人。

  「那是個怎樣的人呢?」和子好奇地問他。

  加茂憲倫露出了回憶的神色,他說那是一名非常美麗而又堅定的女性。

  「她有著一顆如同冰雪般冷酷的心。」

  和子完全想像不出來那是個怎樣的人,而且……為什麼有人能以溫柔的、眷戀的笑容,說出自己戀慕之人「有著冷酷的心」這樣的話來呢?

  她完全想不明白。

  「那……加茂先生和她在一起了嗎?」

  加茂憲倫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以前的時候,是在一起過的。」

  這樣的回答令和子感到有著後悔,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問。

  「沒關系的,」加茂憲倫對她說,「並不是她離開了我,而是我離開了她。」

  這聽起來就像是他拋棄了對方一樣……

  和子的心情有些復雜,加茂憲倫在她心目中是個好人,所以她想,加茂先生一定是有苦衷的。

  加茂憲倫那張臉上流露著回憶的神情。

  ……

  ……

  你以為羂索已經死掉了,你將他的屍體保存下來,想方設法試圖復活他,可你的所作所為卻未能對這件事起到任何作用。

  「起死回生」是有違仙道的做法,正如同無人能夠成仙,所以也無人能夠死而復生。

  可你還是覺得很不甘心,這份不甘令你對他的愛瘋狂地生長著,直至今日。

  你們曾對彼此許下要永遠相戀的咒約,他在大限將至時將其轉移到了自己的後代身上,就這樣,這份戀情延續了近千年。

  加茂憲倫的血液中流淌著那份戀情,流淌著那個人對你的愛。

  可你不知道的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曾經與你相戀過的那個人,卻在利用自己的術式,以將自己的大腦替換到他人的頭顱內來延續生命。

  你因為修道而活到了現在,他也因為那種方法存活至今——他現在,正活在你毫不在意的加茂憲倫的腦袋裡。

  羂索一直都在注視著你,從過去到現在,他對你所做的事情,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看著在他死後無比悲痛地想要復活的你,也看著為了復活他而走上歧路的你,兩面宿儺、安倍晴明……有許多人都在你的生命中路過,陪伴你度過或是漫長或是短暫的時光,但他知道,你的心並不會再為他們而動容。

  因為你將全部的愛都給了他。

  羂索也愛著你,所以他的後代們——繼承了詛咒的那些人,才會如此深刻地愛著你。

  通過這具加茂憲倫的軀殼,羂索讀取到了他的記憶,他在記憶裡看見了你,看見你躺在木質的檐廊上,他則是輕輕地握著你的手。

  庭院裡有一株櫻樹,這是許多年前他為你栽下的,因為他曾說過要為你去取來賀茂神社的第一枝櫻花——在那個年代,人們常以花來表達自己的心意。

  直至如今你也還記得他說過的話,記得你們相戀的過去。

  加茂憲倫一直注視著你,羂索則是透過他的記憶,跨過許多年的時光來回憶你,他感受著這具身體的情感,對你的愛慕如同復燃的火焰。

  他清晰地回憶起了愛著你的感覺,那是一種如同雲霧般輕飄飄的感覺。

  羂索想,我的確是愛著你的。

  因為他的這顆心髒,起碼在此刻,依舊是為了你而跳動著的。


第24章

  -24-

  愛總是可以讓人原諒一切。羂索想, 的確是這樣的。因為他愛你,所以他可以包容你所做的任何事情, 他不在乎你和他人之間那短暫而虛幻的關聯,也不會怪你從他人的身上找尋他的痕跡。

  在過去的某個場合下,他遇見過一個臉上有著疤痕的女人,那個女人說,她在等待著她的丈夫回家。

  羂索於是想起了你,你也在等待著他「回家」。

  可他還不能回去,起碼現在,他還不能回到你的身邊。

  「我還有未完成的事情……」羂索以「加茂憲倫」的身體喃喃地說著。

  雖然他嘴巴上說著這樣的話, 可實際上, 在這具身體之中彌漫出來的感情卻是:「想要見你。」

  羂索閉上了眼睛,在這具身體的記憶之中,你神色冷淡地坐在檐廊上,寧可看著那株櫻樹,也絕不分出一絲一毫在他(加茂憲倫)身上。

  你一直在以冷酷的漠視, 傷害著他人——那些愛著你的人的心。

  ……

  ……

  因為懷孕而被家人以丟失顏面的理由掃地出門的和子,原本以為自己是遇到了菩薩般的好心人,可後來她才發現並不是這樣的。

  在她的第一個孩子胎死腹中之時,加茂憲倫對她說:「你所懷的並非普通人類的孩子。」

  和子腹中胎兒的父親是咒靈。

  像她這樣的體質是非常罕見的, 所以加茂憲倫將她當作了實驗的材料,令她與詛咒交合, 和子七度懷孕、七度流產,她的每一個胎兒之中都被混入了加茂憲倫的血。

  那些胎死腹中的「孩子」們, 也都化作了咒物, 它們那些尚未發育完全的□□, 都被加茂憲倫保存起來了。

  和子的身體隨著懷孕次數的增加愈發虛弱, 她的身體就像是花朵一樣凋零,那些年輕的生命力隨著孩子的流產而從她的身體裡流失,和子無比虛弱地躺在榻上,她想起了自己最初遇見加茂憲倫時跟對方談過的那些話。

  她一開始還以為對方真的是好人,為他的戀人與他分別而感到可惜與難過。

  加茂憲倫說他也覺得愛能夠使人原諒一切,但是和子看著這個人的虛偽面龐,她太過虛弱,即將死去,此刻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生命的消耗。

  和子說:「沒有人會原諒你……」

  因為他是如此的虛偽、殘忍、泯滅人性。

  加茂憲倫的臉上,浮現出一股嘲弄的神情,他否定著和子。他說:「你錯了。」

  加茂憲倫瞥著和子那張即將死去的臉:「她會原諒我的,就像……我會原諒她。」

  等到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才發現和子已經死掉了。

  ……

  ……

  加茂憲時狡猾地揣摩著你的心,他實在是個聰明人,因為知曉得不到你的愛,所以便要得到其他的東西。

  起初只是些小事,你也並不在意,但等到你回過神來,就已經不是一兩句話所能概括的了。

  從加茂家叛逃的加茂憲倫,在外面淪為了詛咒師,他所做的事情已經違背了倫理、打破了默認的規則。

  加茂憲時在你面前以悲痛的口吻斥責加茂憲倫所做的一切,他就像是一個目睹了兄長走上岐路而無能為力的弟弟——明明他們都不是被同一個母親孕育出來的。

  你沒有問他加茂憲倫做了什麼,這不是你會關心的事情,但是加茂憲時卻自顧自地同你講得一清二楚,他利用那名女性制造咒物、以及殘害其他咒術師的事情。

  「所以呢?」你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加茂憲時,「你希望我做什麼?」

  加茂憲時伏跪在你的面前,他請求著你……

  請求你出手咒殺加茂憲倫。

  在多年以前的平將門之亂中,身體刀槍不入的平將門,卻被他的夫人桔梗前將他唯一的弱點透露給了俵藤太,於是與俵藤太一同奉命討伐平將門的淨藏法師,連同著比叡山的僧侶們一起施咒,一支長箭就這樣刺穿了平將門的眉心。

  昔日蘆屋道滿也曾以一個瓜作為媒介,在僅僅只知曉目標姓名的前提下令對方身患惡疾,命垂一線。

  那一次是安倍晴明出手,破除了蘆屋道滿的詛咒。

  你問晴明這是否代表著他比蘆屋道滿更加厲害,晴明卻只是以笑作答,你又追問他是否也能做到這種事情(詛咒別人的事情),被你纏問著,他只能無奈地告訴你,是可以做到的。

  「但可以做到,並不代表著就一定要去做。」

  晴明告訴你,每個人的心中都存在著「鬼」。忘卻自我就會被鬼吞噬,所以他一直都在堅守著內心的界限。

  他的確做到了,直到死去的時候也是如此。可你卻沒能做到,所以你總是被矛盾的痛苦折磨著。

  加茂憲時依舊跪在你的面前,一副你若是不答應他,他便不會抬頭的樣子。

  你微微垂下白皙的眼瞼,輕聲道:「我知道了。」

  加茂憲時便抬起臉來,又用往常那副傾慕的神情注視著你,感激著你的垂憐。你沒有看他,嘴唇翕動著,從你的口中吐露出那個名字。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

  ……

  羂索感覺到了有一道詛咒降臨在加茂憲倫的身體上,緊接著,這具身體的五髒六腑都開始破裂、流血。

  在這世上,能夠進行這種程度的詛咒的人,羂索只能想到一個——那也是唯一一個。

  「呵……」

  血從那些竅孔中流出來,加茂憲倫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

  繼續留在這具身體裡的話,那道詛咒就會將他(羂索的大腦)也認定為加茂憲倫的一部分,詛咒很快就會蔓延到羂索的大腦上。

  在這種事情發生之前,羂索拉開了額頭上的那道縫合線,露出了一顆肉粉色的大腦,那顆大腦上下分布著兩排牙齒。

  在詛咒擴散到它身上之前,它脫離了加茂憲倫的身體。

  與此同時,有一顆心髒停止了跳動。

  ……

  ……

  「這樣……就可以了嗎?」

  因為不見你做出其他的行動,加茂憲時有些遲疑地問你。

  你小小地「嗯」了一聲以作回應。

  加茂憲時知道你有著強大的力量,但他還是難以置信你所站立的高度,這遠遠超乎他的想像。此世任何一名術師,都絕無實現這種程度的詛咒的可能。

  你能夠做到他做不到的許多事情,在這短暫地片刻,加茂憲時的腦海中湧現出無數念頭——如果能夠好好地使用你這份力量,那麼……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你以平靜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思緒。加茂憲時愣了一下,他怔怔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再說話了。


第25章

  -25-

  當你聽說加茂憲時在死去的那一刻還在說著想要見你一面時, 你的神情依舊非常平靜。

  現任家主將家族中新出生的孩子們帶到你的面前來,你一個個地看過去,但這些孩子都沒有令你產生太大的興趣。他們還太過幼小, 以至於你從這一張張小小的面龐上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一言不發地收回目光之後, 侍女們便將那些新生的孩子抱走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忽然間問了這樣一句話。

  加茂家的現任家主看了看天空,紅日煜煜,他說出了一個時間點。

  但你問的並不是幾點鐘,而是什麼時代, 什麼日子。昔日你剛離開蓬萊, 那時候這個國家正值平安時代, 人鬼共生,風雅蒙昧。而今你發覺這座府邸內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照明使用的不再是燭燈,而是電燈。

  你有時候能夠聽到外面遠遠地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響, 於是問侍女那是什麼聲音,侍女仔細地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你在問什麼, 於是告訴你, 那是電車正在鳴笛。

  當你在加茂家閉門不出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經鑲嵌了一個個新的齒輪。

  咒術師們也從明面上退出, 妖鬼、詛咒都成了過去時代被淘汰的事物, 咒術界建立了兩所學校——東京高專和京都高專。

  那些沒落世家的後代們, 因為祖蘊被消耗得所剩無幾, 所以紛紛前往咒術高專學習, 畢業之後則是按照高專的分配,進行祓除詛咒的工作。

  只有御三家的咒術師們, 還在堅守著那些「家傳」, 這三個家族中自有教導後代的體系, 他們並不需要外面的「老師」。

  等到你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已經是平成元年(1989年)了。

  這一年,御三家中的五條家誕生了新的「六眼」,距離上一名「六眼」的死亡,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同一年,加茂家現任家主的正室也生下了一個孩子。

  他們將這個孩子抱到你的面前,你注視著這個只有一點點大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梅。梅小的時候你沒有好好看過她,但她卻從小就在注視著你。

  你的呢喃聲被捕捉到了,他們以為這是你給這個孩子起的名字。

  「梅」和「芽衣」,在這個國家的語言中有著相同的發音,所以當你說出梅的名字時,他們以為你是在叫這個孩子「芽衣」,所以她就這樣被起名為「加茂芽衣」了。

  在咒術師家族中,女性的地位被壓迫到了最低的階層,但你向來對此體會不深,因為那份被詛咒的愛蒙蔽了加茂家所有人的雙眼,而你又從不出門,因此更是聽不到其他聲音。

  這個家族中你是絕對的特例,有著決定性的話語權,只要你想,整個加茂家都會聽從你的指示而行動。

  但你從來都不提任何要求,你甚至都不跟他們說話。因此,當你親自給芽衣起名之後,她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便水漲船高,雖然她是個女孩子,可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加茂少主的待遇。

  你對她的「偏愛」令她無比驕傲地在加茂家生長起來,因為她的名字來源於你,是你給了她名字,這也是「咒」的一種形式。

  芽衣總是會來找你,她拉著你的衣角不肯松手,侍女們不敢用力拉她,你看著她那張年幼的臉,愛屋及烏,便如同也看到了小時候的梅。

  你從來沒有抱過梅,也沒有牽過她的手,可你卻抱過芽衣,還會牽著她的手在檐廊上散步。所以加茂家的人都說你格外喜愛這個孩子,你對她青睞有加。

  她就這樣長成了少女的模樣,然後來到你的面前,告訴你她要去京都高專上學。

  御三家嫡系從未有人這麼做過,所以就連她的父母也反對,但她卻告訴你:「五條家的『六眼』去了東京高專,所以我也要去。」

  因為你的緣故,芽衣從小就沒有經受過任何挫折,她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想做什麼就要去做什麼。養出了驕傲的、不甘人下的性格的芽衣,卻總是可以聽到他人對五條悟的稱贊。

  五條悟的出生打破了咒術界的平衡,也使御三家之間發生了傾斜——因為其他兩個家族,禪院家和加茂家,在同世代並沒有出現可以與他比擬的天才。

  誠然有天賦的人比比皆是,但真正的天才卻萬裡挑一,昔日你也是如此,整個鹹陽,宗師的所有弟子,踏入修道之路的人接連不斷,可只有你走到了今天。

  咒術世家們總是覺得女人比男人低等,非術師比術師低等,他們有著一套自古以來的標准,將家族中的人們劃分成三六九等。

  芽衣覺得很不服氣,她說為什麼五條悟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能做,難道就是因為他是男性而我是女性?

  她抱著你的身體,將臉埋在你的懷裡,她說你一定不會這麼想,因為一直以來,你都最喜歡她了。

  「我也想去咒術高專上學。」

  芽衣想要證明自己,所以她不能去東京高專,因為五條悟已經在那裡了,所以她去了京都高專。

  「我也最喜歡夫人了,」芽衣對你說,「等我當上家主之後,我一定會迎娶您的。」

  你以平靜的口吻拒絕了她。

  ……

  ……

  五條家的「六眼」,上一次出現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當你聽說了這位新生的「神子」時,你的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的記憶——巨大的花朵,還有他們臉上的難以置信。

  平成八年(1996年),年幼的五條悟跟隨五條家的人來到加茂家,他在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從筵席上逃走了。五條悟在加茂家的府邸中隨意走動,就這樣闖入了你的庭院。

  這個穿著蜻蜓花紋和服的孩子,有著一頭霧或雪般的白發,他的雙眼仿佛盛著蒼空。

  他站在你的面前,問你叫什麼名字。

  坐在檐廊上的你微微抬起眼瞼,這是你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但你很快便從他那雙眼睛看出了他的身份。

  「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你以這樣的話語回答了他。

  五條悟睜著那雙圓圓的眼睛,他說你看起來好奇怪。

  你反問道:「奇怪?」

  「六眼」可以解析一切事物的結構,所有術式的構成都能在他面前被拆分,可他卻無法看穿你——你在他眼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虛幻的霧氣。

  這是五條悟第一次見到如此「奇怪」的人。

  你想起了自己聽到的傳聞,那些關於五條悟的事情,沉寂已久的咒術界現在太需要一個「天才」,他們對這樣的存在渴求得幾乎迫切,然後,五條悟就像是「神子」一樣地誕生了。

  人人都將他說得幾乎無所不能,他還如此年幼,便已經被視作咒術界未來的頂點。

  你回憶過往:「以前的時候,我也遇到過有著和你一樣眼睛的人。」

  你指的是幾百年前,江戶時代那個死在駿河城的五條家主。

  五條悟板著一張臉,他雖然才七歲,神態卻老成得像個大人,他問你,那是個怎樣的人。

  你想了想,以「善良」這樣的詞語來描述了對方,你說他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以實現「大義」為己任。事實也的確如此,所以你才能輕易以「討伐失道的駿河大納言」為由,讓他與禪院家主前往駿河城進行御前比武。

  五條悟流露出思考的神情,那張小小的面龐上浮現出來的是少年老成的深思。

  他說:「你在說謊。」


第26章

  -26-

  「說謊。」

  以前的時候, 晴明也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因為他善於探察人心,也因為……他對你存在著真摯的感情。

  可五條悟竟也能看出你的謊言。

  你問他為什麼會這樣覺得,他則是告訴你:「因為你的眼神。」

  五條悟說:「我知道這代表什麼。」

  因為五條悟也總是在以這樣的眼神注視著世間的一切——包括出現在他面前的所有人。

  這種……並不含帶任何感情的冷淡目光。

  這令你想起了年幼時的自己, 因為知曉著自身的強大、與眾不同, 所以世間的一切都無法令你心生動容。

  五條悟說:「你一定很強。」

  以「六眼」的通透也無法看穿你的靈魂,他認為你一定有著非比尋常的天賦才能。可五條悟卻從來沒有在咒術界聽說過你的名字,他問你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不願意暴露自己的力量嗎?」

  面對這個孩子的疑惑,你只是說:「有人同我說過, 名字是不可以輕易告訴別人的。」

  那是晴明說過的話, 他說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是必須要守住的。

  但以你的實力,無論何人知曉你的姓名, 他們都無法動彈你分毫。

  五條悟沒有問出你的名字,他於是問你是加茂家的什麼人, 但在他如此探究著的時刻,發現他「失蹤」後焦急不已的隨從們終於找來了這裡。

  加茂家的現任家主加茂忠平神情緊張地看著你, 像是生怕你有半分不悅。

  你神情平靜地起身, 看著五條悟被五條家的人帶走。

  這便是你與五條家的「六眼」的第一次見面,也是迄今為止的唯一一次。

  ……

  ……

  芽衣去了京都高專上學, 你的院落變得冷清了許多, 使女們小心翼翼地從檐廊走過, 為你送來衣飾與珠寶。

  你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外出, 但外面的東西卻源源不斷地被尋來送到你的面前, 終日只待在院子裡的你,就像是一朵無比艷麗而華貴的花。

  直到芽衣在假期裡回來, 她一回來便跑到了你的庭院, 纏著你到時候去看她的比賽。

  「比賽?」

  「就是京都高專和東京高專的姐妹校交流會, 本來是說一年級不能參加的,但是因為最近幾年入學的人太少,所以我們也去了。」

  芽衣說:「到時候,我一定會勝過五條悟……」

  雖然她說著如此篤信自身能力的話,可你卻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芽衣雖然繼承了加茂家的家傳術式「赤血操術」,可她並不是其中最為頂尖的術師。

  她的確有著常人所沒有的天賦,可在她之上還有更加優越的天才。

  面對她的發言,你沒有作聲。

  「我聽說夫人會易卦,」你也不知道芽衣是從哪裡聽說了這件事,但她纏著你,「幫我看看嘛。」

  你常年對她的縱容,讓她在面對你時全然不若他人那樣小心翼翼。她總是在纏著你,請求你,向你撒嬌,訴說著她對你的心。

  「我最喜歡您了。」

  芽衣總是在這麼說著。

  可當你同意了,問她具體要預測什麼的時候,她卻忽然說道:「我想知道我可不可以成為家主。」

  你本以為她只是想知道這次兩所咒術高專的交流會中,她能否取得勝利。

  「……」你沉默了片刻,「只有這一次。」

  卦像告訴你,答案是否定的。

  你對此並不意外,因為咒術界總是將女性視作低人一等的存在,以更加嚴苛的規則約束著。

  芽衣肯定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所以你並沒有對她說出實話,只是告訴她這或許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不過,易卦的結果也並非絕對的,這只是一種可能性。」

  芽衣抱著你,她再次問你屆時是否會去看她和五條悟的比試。

  已經有幾百年沒有踏出過這座府邸的你,最終還是松口了。

  你的出行決定,令加茂忠平萬分緊張,就像是害怕你會遇到什麼危險一樣,加茂家現今最有天賦的那幾名術師——包括加茂忠平本人在內,都跟隨在了你的身後。

  按照慣例,咒術高專的交流會將在去年勝出的學校舉行,所以今年的地點是東京高專。

  你按時抵達了那所位於深山之中的學校。

  ……

  ……

  禪院直哉是禪院家現任家主,禪院直毘人的獨子,所以他一貫被視作禪院家的少主,默認為是將來會接手禪院家人。

  雖然出生在古板的咒術世家,但禪院直哉卻總是在做著出格的事,染頭發、打耳洞……

  金色的頭發,發梢處卻有一些黑色墊在下面,眉眼間流露出傲慢的神采,眼尾勾勒出上揚的弧度。他遠遠地看到了你們,便環抱著雙臂,微微抬起下巴,問身側的隨從:「那個女人是誰?」

  隨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但他也從來沒有見過你。

  禪院直哉認出來了加茂忠平,他知道這是加茂家的現任家主,可這位家主現今卻畢恭畢敬地跟在你的身後。

  這種景像讓禪院直哉覺得真是可笑。

  禪院直哉遠遠地對你評頭論足,他說你雖然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卻一點規矩都不懂,不過是一個女人,居然敢走在加茂家主的前面。

  他又說加茂忠平也不至於老到腦袋都糊塗的地步吧,居然就這麼縱容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女人,簡直連加茂家的顏面都不要了。

  禪院直哉倒也不是真情實感地「打抱不平」,他只是習慣性地說著風涼話,把這當作笑話來看。

  更何況……你們之間相隔的距離,根本不足以讓他的聲音傳入你們的耳中。

  可你就是聽到了,你停下了腳步,看向禪院直哉。

  他的話令你想起了過往的時光,昔日那個人將你帶回賀茂家,他說要迎娶你,與你結為夫妻。

  那個時候,賀茂家的人也在說著類似的話,他們說你來歷不明,說你會令賀茂家顏面盡失。

  他們說,家主縱容著你,而你卻不懂半點規矩——被他們視作身份低微的你,根本不該想著要與家主成婚這種事。

  那個人則是站出來維護著你,他握著你的手,對你許下會永遠相愛的承諾。

  他對你說:「我只會愛你……」

  ……

  ……

  你的目光注視著禪院直哉,在你的雙眸之中覆蓋著冰冷的眸色。

  他則是抬起了下巴,毫不退避地同你對視。

  你沒有移開目光,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加茂忠平說:「那是禪院家現任家主的嫡子,禪院直哉。雖然沒有繼承「十種影法術」,但繼承了「投射影法」,算是這一輩裡很有天賦的孩子……」

  你並不在意他是否有天賦,你只在意他說的話——那些令你想起了並不愉快的過去的話語。

  但更令你情緒失控的原因,卻是那個人再也不會站出來維護你了。

  你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一個名字從你口中離去。

  ……

  ……

  禪院直哉生在以「非術師者非人」為准則的禪院家,他自認為自己是天才,是強者,是禪院家的下一任家主。

  所以他總是在無比傲慢地俯視著他所見到的一切,對那些在他眼中弱小的、卑賤的事物評頭論足。

  無人反駁他,也無人糾正他,所以禪院直哉理所當然地認為著,自己所做的一切,說出來的話語,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直到他注視著你的眼睛。

  你有著一張美麗的面龐,和一雙目光無比冷酷的眼睛。

  一股恐懼感壓迫著禪院直哉。

  他感到有某種「咒」,在你的嘴唇微微翕動之時,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第27章

  -27-

  在咒術高專的姐妹校交流會上, 芽衣不出意外地輸掉了。

  其他人都說這也是難免的,畢竟對方是五條悟,畢竟……芽衣只是個女孩子。

  雖然她繼承了加茂家的術式, 雖然正室只生下了她這一個女兒,雖然一直以來她在家族中的待遇都堪比加茂少主。可依舊不會有人覺得她能夠繼承加茂家,就連她的父母,都還在想著要生下繼承術式的男孩。

  你注視著低垂著腦袋的芽衣, 她的身邊是正在和她說話的同學們。與京都高專這邊的沮喪形成對比的,則是歡呼雀躍著的東京高專。

  這是你第二次見到五條悟。

  少年模樣的五條悟臉上帶著張狂的面容, 他勾著身旁男同學的脖子, 對方扎著黑色的丸子頭。

  你問和五條悟站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 加茂忠平告訴你, 那是跟五條悟同一屆的學生, 他的名字是「夏油傑」。

  雖然並非咒術世家出身,卻有著非比尋常的天賦,而且據說跟五條悟關系很好。

  「朋友?」

  聽到這樣的描述,你只覺得人果然都是會被改變的。

  昔日有著那樣「超脫」目光的五條悟,也已然落入了世俗之中,幼年時便頗具「神性」的他, 在長大後卻愈發趨近於「人」。

  「而人都是有弱點的。」你忽的這麼說。

  加茂忠平不明白你的意思,比起過往的那些家主們, 他對你的「痴狂」是最弱的, 相比於愛慕,其實更接近敬畏。

  你的目光遠遠地觸及五條悟, 他也抬起臉, 看向了你所在的位置。

  他知道是你來了, 他認出你來了。

  五條悟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便收斂起來,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直到你轉身離開。

  夏油傑對他突然安靜下來的轉變感到有些疑惑:「怎麼了,悟?」

  順著五條悟的視線看去,夏油傑的視力只能捕捉到一個模糊的背影——但他依稀可以分辨,那是一名女性的背影。

  五條悟收回了目光,答道:「沒什麼。」

  ……

  ……

  芽衣沮喪地回到了你的面前,她看起來既難過又可憐。

  要說你對她完全沒有半點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尤其看到她經受這樣的挫敗,這畢竟是你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你看待她的目光,在偶爾也曾如同昔日的卞夫人看你。

  雖然她有著和梅聽起來一樣的名字,可在你的心目中,比起妹妹,她反而更像女兒。

  在你與那個人結發共白頭的心願中,你也曾想過要與他生兒育女,便如這世上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般。

  可你的心願卻在那短暫的時光中,就像一場鏡花水月。

  你摸了摸芽衣的腦袋,她從善如流地縮進了你的懷裡,小聲地問你她是不是真的像其他人說的那樣無用。

  晴明曾對你說,人總是在以他人為榜樣、為目標,反而忘卻了自我,無法堅持本心。

  因為在咒術界中有著五條悟這樣的「榜樣」,所以無數人便前僕後繼地追逐著他,拋卻了自我。

  你問芽衣是否有著真實的心,可芽衣卻無法理解你的意思。她不明白你口中的「真實」指代的是什麼。

  她被嘈雜的聲音驅使著追逐五條悟,被血脈中的詛咒操控著傾心於你。而你卻在問她,她是否有著超脫著一切的真實的心。

  只屬於自己的……真正的自我。

  可芽衣還太過年輕,她還無法理解你話語中的深意。

  仙道的要點在於對「道」的領悟,在於對世間萬物的探知和理解。這需要無比漫長的時光,卻也正對應著仙道的真理——長生不滅。

  你有時候會夢見過去的景像,蓬萊於你便是恍若隔世的夢境。

  那份虛無縹緲的戀情,正是因為無論如何你也無法領悟、參破,所以才對它無比執著,無法回歸本心。

  芽衣說:「我喜歡您。」

  可這是假的,一切都來源於那個「相戀」的咒。

  因為那個人是術師中的天才,因為你認可了他的「咒」,所以「相戀」便成了詛咒,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是你自己詛咒了自己。

  因為「咒」也源自本心,是因為你相信著它,所以它才能夠約束你。

  芽衣聽不懂這麼高深的東西,她只知道她輸給了五條悟,她現在覺得好難過。

  她在你懷裡哭哭啼啼的,要你安慰她。

  你嘆了口氣:「芽衣,你希望我怎麼做?」

  芽衣貼著你的胸口抬起了臉,她說她想跟你一起去游樂場玩。

  「那是什麼地方?」

  你從來沒有聽過,也從來沒有去過。

  芽衣說:「我聽歌姬前輩說,那裡是很適合約會的地方。」

  她所說的這些話,向來都被你當作小孩子天真的玩笑話。

  聽到你答應了,芽衣興高采烈地牽著你的手,她這下倒是完全看不出來哭過的痕跡了。

  你頓了頓:「你在騙我?」

  芽衣又開始對你撒嬌,說她其實也是真的很難過的,但是因為你願意跟她一起約會,所以她就覺得那點事也算不上什麼了。

  你看起來有些不大高興,但還是沒有甩開她的手,芽衣清楚地知曉著你的心情,所以抵達游樂場之後,她讓你先坐在長椅上等她一會兒,她去排隊給你買冰淇淋。

  已經入秋,可游樂園裡買冰淇淋的隊伍還是很長,你坐在長椅上等她——和你一樣在等人的還有夏油傑。

  你認出了這名少年,你知道他是五條悟的同學,也知道他的名字……你更知道,他有著一張和那個人輪廓相似的面龐。

  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已經跟他搭話了。

  「沒想到悟也會來這種地方。」

  夏油傑愣了一下,他很快便意識到了你是誰——交流會結束的時候,五條悟曾遠遠地注視著你。

  你的背影在夏油傑的視線內就像是一團虛幻的霧氣,可現今你的面容卻清晰地呈現在他的面前。他注視著你的臉——你有著一張無比美麗的面龐。

  男人們、女人們都為你的美貌而傾倒。

  然而夏油傑卻只問你是否與五條悟很相熟。

  「不,在今天之前,我們只見過兩次。」

  你的回答令夏油傑有些意外,因為五條悟用那種凝重的目光看著你,對五條悟再了解不過的夏油傑,深知認真起來的五條悟有多麼難得一見。

  更何況,你還對他用了「悟」這種稱呼。

  倒不是說你對五條悟懷抱著多麼親昵的感情,只是你對他的名字有著更加熟悉的理解,道的真諦在於「悟」,所以又有「悟道成仙」的說法。

  已經偏離仙道的你,依舊對這天地之間的「道」有著綿長的眷戀。

  你和夏油傑就這樣聊了起來。

  他問你難道是一個人過來的嗎,你則是告訴他,芽衣去買冰淇淋了。

  夏油傑想,加茂芽衣是加茂家的人,那你又是什麼人呢?

  加茂芽衣對你的稱呼是「夫人」。

  買完冰淇淋回來的五條悟戴著一副墨鏡,他舔著冰淇淋球問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我還以為你不能踏出那扇門呢。」五條悟大大咧咧地說。

  芽衣抱著你的手臂,以一種格外警惕的眼神緊盯著五條悟和夏油傑。

  五條悟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像什麼?

  夏油傑則是叫著他的名字:「悟!」

  他以一種略有些頭疼的神情盯著五條悟,就像是已經預料到他會說出什麼話來。

  夏油傑說:「不要欺負別人。」

  五條悟撇撇嘴巴,又繼續吃他的冰淇淋去了。

  因為在游樂場遇到了他們,芽衣覺得不可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於是拉著你離開,說要跟你去別的地方。

  你則是任由她牽著你的手。

  ……

  ……

  「所以說,在我去買冰淇淋的時候,傑卻在這裡跟別人搭訕嗎?」

  五條悟狀似抱怨道。

  夏油傑辯駁說:「沒有這種事,而且也不是我先搭話的……」

  面對解釋著事情前因後果的夏油傑,五條悟卻一臉「不用解釋」的表情,叫人看了直冒火。

  「比起我,還是悟跟她比較熟吧!」夏油傑回以確鑿的證據。

  所以夏油傑在想,你究竟是誰呢?

  他想起你的臉,你坐在那裡安靜的模樣,白皙的眼瞼微微下垂。

  五條悟支著下巴,勸告著夏油傑:「最好離她遠點哦,傑。」

  他說你是個古怪的女人。

  夏油傑說:「用「古怪」這種詞來形容別人太不禮貌了。」

  可五條悟卻告訴他,即便是以「六眼」的特殊也無法看穿你的本質,從他年幼時開始,你就已經是這樣的面貌。

  「那個女人支配著加茂家,那個家族所有的人,都像是狗一樣趴在她的腳下搖尾乞憐。」

  包括和他們同屆不同校的加茂芽衣。

  夏油傑知道他要說的不是什麼好話,卻無法理解他的意思,五條悟說:「這也是詛咒。」

  這是綿延在加茂家族之中,度過了千年前歲月的無比龐大而恐怖的「詛咒」。

  夏油傑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你那張神情平靜的臉,他想,你明明有著一副與「詛咒」毫無關聯的面龐。

  夏油傑忽然想起來,他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五條悟同樣不知道你的名字。


第28章

  -28-

  小時候禪院直哉聽說家族中有一個沒有咒力的「廢物」, 於是歡喜雀躍地想要去看看對方的慘狀,但他見到的卻是偉岸如山的禪院甚爾。

  年少的禪院直哉聽說五條悟去了東京高專上學,還和外面的平民當上了朋友, 他便也急匆匆地跑來了東京高專,想要趁著這兩所學校舉行交流會時親眼確認。

  但他卻在這裡見到了你。

  有著一張美麗面龐的你,同時也有著他難以想像的力量。

  禪院直哉倒下的時候,隨行的侍從頓時緊張萬分, 禪院家的醫師查不出他的病因,可禪院直毘人卻一眼便看出來——禪院直哉是被人詛咒了。

  有人對他下了惡咒,那恐怖的詛咒侵蝕著他的身體, 令他的生命力極速流失,轉眼間便已經奄奄一息。

  咒術的本質便等同於支配, 是強者對弱者的剝削,咒的強弱則是取決於施咒者的能力。

  禪院直毘人怎麼也想不出來, 現今咒術界還有誰能擁有如此力量。

  他試圖解咒,但那道詛咒卻依舊根深蒂固,禪院直毘人的咒力在它面前便如同拂過一片輕飄飄的樹葉。

  禪院直哉是禪院直毘人的獨子,也是一直以來被視作禪院家繼承人的天才,現今他生命垂危, 禪院直毘人怎麼也不可能坐視不理。

  他求到了咒術總監部那裡, 咒術界中有一名活了上千年的術師,對方有著不死的術式, 他的名字是「天元」。

  在過去的幾百年裡, 天元一直都在與這些咒術世家們合作,用自身的力量為他們布置結界。

  禪院直毘人對天元說:「下咒的, 可能是一個女人。」

  因為當時跟在禪院直哉身邊的隨從告訴了他, 直哉少爺在倒下之前見到過一個奇怪的女人, 那個女人的身後跟著加茂家的家主。

  雖然禪院家和加茂家同為御三家,但彼此之間的關系卻相當緊張,各種明爭暗鬥層出不窮,要說是加茂家故意詛咒了禪院家的繼承人也不是不可能。

  但禪院直毘人想不到真的可以做到這種事情的人。

  如果對方真的有著這麼強大的力量,那麼她必定不可能在咒術界無名無姓。

  禪院直毘人的描述令天元很快便意識到了這是你做的,但他並不覺得你會隨意詛咒他人。

  在天元心目中,你去過蓬萊卻全身而退,還從那裡得到了不死藥,你曾聽仙人述道,是天賦絕佳的修道者。

  修道者所追求的是天地之間那縹緲的真理,你絕不會特意去給這麼一個無名小輩下咒。

  所以一定是禪院直毘人有哪裡誤會了。

  因為區區御三家家主,根本無法請動「天元大人」離開薨星宮,所以禪院家只好將被惡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禪院直哉帶了過來。

  天元的確從那道詛咒上感知到了你的氣息,這是無法辯駁的事實。

  但天元依舊不覺得這會是你的問題,他對禪院直毘人說你是神靜性明的仙人,在天元的心裡,一千年不老、也沒有出現任何樹化的你,便如同蓬萊中心的那些「天仙大人」們。

  又因為你從來沒有跟天元說過你的名字,所以他不知從何時開始,便也將你稱作「天仙大人」了。

  天元說天仙大人是完美無瑕的仙人,有著高潔聖明的品性,他說你素來無欲無求,遠離世俗。

  「天仙大人?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存在。」禪院直毘人只覺得荒謬。

  天元認為他說這話就是對你不敬。

  「看來我們已經無法再交談下去了,所以請離開吧。」

  禪院直毘人就這樣被天元趕出了薨星宮。

  ……

  ……

  禪院直哉就快要死掉了,所以最終禪院直毘人還是求到了加茂家來。

  他問加茂忠平的目的,問他究竟想要從禪院家這裡得到什麼。

  然而那天明明跟在了你身後的加茂忠平,卻全然不知道你所做的事情,詛咒便如同天罰一般降臨在了禪院直哉的身上。

  加茂忠平只聽說了禪院直哉身染惡疾,但既然禪院直毘人現在都找上門來了,加茂忠平自然也能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詛咒了禪院直哉。

  加茂忠平很小的時候便見過你,可他從來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偶爾鼓起勇氣看你,你的臉與目光對他而言都宛若神佛般可望不可即。

  他尊敬著你的同時也在畏懼著你。

  聽說你做了這種事情,加茂忠平極其緊張,他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只想起來你當時問了他禪院直哉的名字。

  加茂忠平那時還以為你是看到了那個孩子的術式和天賦。

  他說:「我要先去請示先祖大人。」

  在你的眼裡,一個人與一朵花、一粒沙是沒什麼區別的。

  人的性命在你眼裡無比輕賤,每個人的生命都在軀體中飛速流逝,人人都會迎來同樣的結局。

  加茂忠平請求你能解除對禪院直哉的詛咒。

  你淡淡地問他理由。

  「加茂家和禪院家之間的關系不便鬧得太僵……」

  他開始同你講起咒術界現今的局勢來,你想起多年以前,那個人也總是在憂心著家族。

  愛屋及烏,你松口了。

  但作為冒犯了你的代價,禪院直哉被剝奪了發聲的能力。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

  你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禪院直毘人身上,他正在對你表達著感激之情——感激你能夠放禪院直哉一條生路。

  ……

  ……

  五條悟跟夏油傑說起禪院直哉的事情。

  「雖然以前就知道她很強,但能做到這種程度還是有些叫人意外啊……」五條悟說。

  夏油傑卻覺得你肯定也有著自己的理由,他說你看起來並不像是會隨便詛咒別人的那種人,而且……

  「既然她現在沒有被當作詛咒師,那就說明她還是站在咒術師這一邊的吧。」

  聽到這話,五條悟把嘴裡的珍寶珠嚼得咯吱作響。

  他以一種古怪的目光盯著夏油傑,說他總覺得傑最近很不對勁。

  「有嗎?」夏油傑神色平常地答道,「我覺得沒什麼差別。」

  五條悟懷疑地看著他。

  ……

  ……

  再一次遇到夏油傑的時候,你正站在和果子店的門口,夏油傑以為你又是在等芽衣。

  「芽衣去上學了。」

  你是一個人出來的。

  夏油傑問你,這樣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呢?」

  聞言,夏油傑有些遲疑,他說他以為你的身份比較特殊。

  「悟說你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加茂家。」

  你注視著夏油傑。

  「悟跟你說過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嗎?」

  你以輕柔的聲音同他說話。


第29章

  -29-

  你的耐心取決於你所面對的事物, 昔日你能在蓬萊修道上千年而心無旁騖,正是因為你對「道」有著無盡的憧憬與渴求。

  後來你愛上了那個人,與他產生戀情, 結為夫妻, 你的雙眸之中便只能看到與他有關的事物。

  你們的戀情延續在加茂家的血脈之中, 即便你不愛他們, 卻也會留在加茂家,因為這是他留給你的最後的東西。

  加茂憲時憑借著與那個人相似的笑容而博得了你的側目,一點一點地謀求著從你的指縫中流瀉出來的力量,直到他請求你去咒殺加茂憲倫……直到你再也不讓他來找你。

  所以現今你注視著夏油傑的臉, 也仿佛有了無盡的耐心與溫柔。

  夏油傑去那家店買了草莓大福,他將其中的一份遞給你,說悟特別喜歡吃這家店的草莓大福。

  「聽說我要來這附近執行任務,他還特意叮囑我要記得帶伴手禮。」

  「那你呢, 」你問夏油傑,「你喜歡什麼?」

  「蕎麥面吧。」

  夏油傑說話的時候也總是笑著的,神色溫和, 透露出一股沉穩而平易近人的氣質。昔日那個人分明是賀茂家主, 可他也總是笑意吟吟地面對每一個人。

  因為你對夏油傑說你沒有吃過蕎麥面,所以在驚訝之余, 夏油傑帶你去了附近的蕎麥面店。

  裝在碗裡的蕎麥面事先用冰水過了一遍,這是為了提升口感, 夏油傑說現在這種天氣其實並不是最合適的時候, 要是夏天才最好。

  你嘗了一小口,回答道:「那等夏天到了, 也再來吃吧。」

  夏油傑忍不住側過臉來看你, 他看起來有什麼話要對你說, 但又在猶豫著是否應該開口。

  於是你主動詢問了他。

  夏油傑問道:「加茂家的人……對你做了什麼嗎?」

  因為他聽說你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加茂家,也因為他聽你說你連蕎麥面都沒有吃過——雖然也可能是這種食物太普通了,所以不會被擺到你的面前。但夏油傑想到你剛才的模樣,一個人站在點心店的門口、蕎麥面端上來時的新奇,這令他覺得你的過去或許並不自由。

  事實上,你因為修道而逐漸「脫離」世俗,疾病、衰老、飢餓……這些都是可以被克服的。你也曾覺得自己已經無比接近仙道最後的真諦。

  夏油傑認為,強者應該保護弱者,術師應該保護非術師,因為有力量的人比沒有力量的人站在更高的地方,所以就要承擔更多的責任。

  悟說你很厲害,有著非比尋常的能力,可在夏油傑的眼裡,你對外界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並不了解你的夏油傑,甚至覺得你有點可憐。

  夏油傑以含帶著憐惜的目光注視著你,你在這樣的目光之中又一次想起了過去。

  那時候你剛離開蓬萊,也是對這世間的一切無比陌生,唯有那個人的手指令你感受到了溫度。他愛憐地撫摸著你的面頰,對你吐露著他的真心。

  你們對彼此心生愛慕,你對他的愛勝過了其他任何情感。

  但他卻詛咒了你,他在臨終之時以他人來替代了自己。

  面對夏油傑的目光,你垂下白皙的眼瞼,輕聲道:「以前的時候,加茂家的祖先對我下了詛咒。」

  那道詛咒對你進行了約束,那就是束縛了你上千年,令你無法解脫的根源。

  可時至如今你依舊愛著他,愛著與他相關的、相似的一切。

  夏油傑不知道你所說的「以前」究竟是什麼時候,或許是幾十年前,也或許是幾百年前,這超過了夏油傑的想像範圍。但他知曉有許多咒術師都擁有罕見的術式,或許你有著與延續生命有關的術式也不一定。

  善於體貼他人的夏油傑,一直都覺得你看起來好像有著沉重的心事,他覺得你或許也是有著自己的苦衷的。就像他所認識的那些咒術師們,因為五條悟的存在而被襯托得格外弱小,因為自身的弱小而無法做到許多事情,人人都在因世事愁苦。

  唯一能令你心情好轉的,也只有與那個人有關的事物。

  你注視著夏油傑的臉,你的目光令他有些緊張。因為你注視著他的眼神,總是含帶著一種名為「愛」的情感。

  這樣的情感令夏油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和你分開之後他也還是會想起你的臉,五條悟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該不會是談戀愛了……五條悟是在開玩笑,卻令夏油傑猛然意識到,他或許也對你抱有好感。

  不知不覺間你們見面的次數已經很多了,有次出門時剛好下了雪,細雪飄落在你的發間,朦朦朧朧。

  夏油傑去便利店買了一把傘,細柔的雪花娓娓落下,他就這樣幫你撐了一路的傘——這是你們離得最近的一次。

  ……

  ……

  時隔多年,最近是你出門最為頻繁的時候。

  加茂忠平不敢貿然追問你的行蹤,但是你頻繁地外出,卻被芽衣看出了端倪,她問你為什麼總是要出去,為什麼不帶她一起。

  誠然你對芽衣有著感情,可那一點點的感情,與那個人相比便顯得微不足道。被加茂芽衣纏問著的你,只是說自己有事。

  芽衣幾乎是哀求著你說:「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呢?不管是什麼事情,我都願意為您去做……!」

  可你卻反問了她,你問她又能為你做到什麼。

  「芽衣,你總是在說自己一定要勝過五條悟,也總是在說要成為加茂家的家主。」可實際上,任何一點她都無法做到。

  加茂忠平在上個月的時候領回來了一個孩子——他在外面的女人生下的男孩,那個男孩也繼承了加茂家的「赤血操縱」。

  因為正室沒有生下繼承了術式的男孩,所以加茂忠平做的打算是把這個孩子記在正室的名下,對外宣稱是正室所生的孩子,他把那個孩子帶到你的面前,恭敬而又討好地說他給這個孩子起的名字是「加茂憲紀」。

  加茂憲紀和加茂憲倫有著同樣的發音。

  加茂忠平聽說,你曾對「加茂憲倫」另眼相待,家族傳聞中也說,你最後因為當時的家主請求你殺了墮落為詛咒師的加茂憲倫,而與他再不相見。

  加茂忠平覺得寵愛著芽衣的你或許不會認可這個孩子(加茂憲紀),所以他才要給他這樣一個名字來求得你的憐憫。但加茂憲紀的到來,對加茂芽衣而言卻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前所未有的災難。

  即便她從小備受寵愛長大,繼承了家族術式,卻依舊比不過那個孩子——只是因為對方是個男孩。

  你想起那個瘦弱的男孩,又看著眼前的芽衣,忽然對她說:「過去的時候,也總是有人評判著我不能做什麼事情,不配擁有怎樣的身份。」

  那對你而言,實在是無比久遠的過去了。

  「你知道他們後來都怎麼樣了嗎?」你如此問芽衣。

  芽衣怔愣地看著你。

  你輕飄飄地說出了他們的結局。

  過去、現在你都還是你,但他人對待你的態度卻截然相反,加茂家的人傾慕你、痴狂於你。天元將你視作天仙大人,咒術界的高層們也知曉你的存在,但他們都敬畏著你,畢恭畢敬地尊崇著你。

  加茂家從古至今都與咒術界高層往來密切,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加茂家有著你的存在。

  現今還有誰敢議論你,說你身份低微、來歷不明呢?那些對你不敬的人都死在了過去,唯有你長存不滅。

  芽衣沉默下來,她垂著腦袋,你起身離開,她也沒再追上來了。

  ……

  ……

  六月份的時候,夏油傑告訴你他要去執行一個任務。

  「要花很長時間嗎?」如果是的話,就意味著你們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了。

  但夏油傑說,應該也不用多久,只是這次的任務有點特殊。他問你,你是不是也活了很久了。

  夏油傑並沒有向你透露他的任務是什麼,他只是問你:「我聽說,在咒術界有一名術式是不死的咒術師,你知道嗎?」

  你知道他指的是誰,也因此想了起來,天元或許又到了需要與「星漿體」同化的時候了。

  但你並沒有跟夏油傑說這些,你也只是回答他,你之前偶爾聽說過幾次:「那名術師,好像是叫天元吧。」

  夏油傑從你的話裡聽不出來你是否知道「星漿體」的事情,他也並不追問下去,而是移開了話題,問你有沒有什麼想讓他帶的東西。

  你說:「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地把自己帶回來。」

  夏油傑道,你太犯規了。

  「卦像可以告訴我們答案。」你告訴他,易卦是一種可以預測未來的方法。

  想起之前加茂芽衣求你為她易卦,你決定也為夏油傑蔔算他的未來,但你寫下夏油傑的名字,卦像給出來的結果,卻全然超出了你的想像。

  仙道中最開始其實沒有轉世重生的說法,因為修道所追求的是長生不死、成仙成聖,這從根源上來說,是與「轉生」相悖的。

  但在他死去的時候,你也曾幻想過這樣的可能。你試圖相信神佛的存在,相信人死後可以進入輪回,轉世重生。

  可那也只是虛幻的夢境……

  直到你從夏油傑的未來,看到了那個人的痕跡——那個人與夏油傑重疊在了一起,這仿佛是在告訴你某種可能性。

  你感到一陣古怪的眩暈,心髒怪異地悸動著,周圍仿佛天旋地轉。

  夏油傑看出了你的不對勁,他扶住了你的肩膀,讓你靠在他的懷裡。

  你伸出手來,幾乎是顫抖地觸碰著他的臉,你那白皙美麗的面龐上有淚水落下,夏油傑不知所措地抱著你。


第30章

  -30-

  你知道易卦的結果是有可能存在誤差的, 但你對那個人的思念卻促使你相信了它。對夏油傑的認知從「和他很像的人」變成了「他的轉生」之後,過去的那段戀情也在你的眼前再度浮現出來。

  你愛他,你對他一見鐘情。在過去的那些歲月之中, 你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在夢境裡你總是可以見到他,你的心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悸動。

  夏油傑是他, 卻又不完全是他,卦像告訴你夏油傑或許是那個人的轉生,可從他注視著你的目光, 你卻無法再感受到昔日那樣的溫情——轉生意味著重新來過,他已經徹底忘記了你。

  可至少他現在是真實地存在著, 就在你的面前, 在你的懷裡。

  你緊緊地抱著他, 他的身體是溫熱的,在他的胸腔之中傳來穩健的心跳聲,那聲音仿佛在追逐著什麼,越來越快。

  那一千年過去了,你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說,在你的心裡積攢了無數因他而產生的情感,你最想問他為什麼當年要對你施以那樣的「詛咒」, 可你最終卻沒能問出來。因為夏油傑什麼都不知道。

  他是那個人的轉生, 可他並沒有那些記憶。你們之間的愛意與遺憾, 都屬於一千年前的你和他。

  你想要呼喚他的名字,想要讓他再次想起你, 可你看著他的臉——這樣一張對你流露出茫然、慌亂的神情的臉, 你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羂索愛你, 這是他親口承認過的。但是夏油傑呢?他也會如羂索一樣愛你嗎……

  你回憶起昔日與那個人的相遇, 在最初的時候, 你從他的言行與目光中尋找著他也對你心生愛慕的可能性,你們也曾有過需要揣摩對方的「心」來判斷對方感情的時刻。

  他以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你,回應著你,他輕輕地握著你的手,你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睛,也注視著彼此的心。

  在心底裡逐漸生長起來的正是名為「愛」的情感。那是你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去愛一個人,你在那一次便將全部的愛都給了他。

  所以你無比期盼著能夠與他度過生命中那些余下的歲月,你甘願為他舍棄自己的長生,便如他一般經歷著人的生老病死……

  從回憶中取出那些情感,你又將它們重新傾注在「他」的身上,你在夏油傑的身上復刻著過去的一切,以此來找回那份戀情,實現與他「結發共白頭」的心願。

  可夏油傑的身體很健康,他並不似那個人一樣蒼白虛弱,也不需要在冬天時閉門不出……你從卦像中看到了夏油傑與羂索的重疊,可你的眼前卻是無法忽視的他們之間的不同。

  夏油傑真的是羂索的轉生嗎?

  你在心底裡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會發生變化。

  至少……至少他再次回到了你的身邊。

  ……

  ……

  夏油傑和五條悟這次的任務,是要保護「星漿體」天內理子,將其安全送往「天元大人」的薨星宮,使天元能夠平安與她「同化」。

  在外出執行任務的途中,五條悟不止一次看到夏油傑強行壓下嘴角上揚的弧度,這種欲蓋彌彰的行為令五條悟忍不住又開始吐槽了。

  「我說傑,你該不會真的是談戀愛了吧?」

  以往都會否認的夏油傑,這一次卻沒有出聲了。他默認了。

  五條悟震撼的同時伴隨著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他問起夏油傑的女朋友是誰:「該不會是……」

  並不知道你名字的五條悟,用「加茂家的那個女人」來指代了你。

  想起你的時候,五條悟有種很復雜的情緒,他具體也說不太清那究竟是什麼,不過在他看來,你並不會以真心去對待別人。

  「六眼」無法看穿你,但五條悟的直覺告訴了他答案。

  初次見面之後五條悟也曾想過辦法來獲知關於你的事情,但即便以他天生六眼的身份,也只是能夠觸碰到關於你的最邊緣的信息。這意味著你的存在對於咒術界而言是不可言說的隱秘,在那些腐朽的中心之處,也存在著你的立足之地。

  五條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也想不出來夏油傑身上會有什麼值得你在意的東西。

  「……你對她的偏見太深了,悟。」夏油傑儼然一副深陷其中的樣子。

  五條悟回敬道:「到時候你可別哭著後悔,我不會安慰你哦。」

  夏油傑露出無比和善的笑容:「你只要保證自己不哭就行了。」

  他們就這樣一邊和想要爭奪星漿體的好幾撥敵人作戰,一邊聊著青春期廢話。面對兩個這樣的「保護者」,他們這次的任務對像天內理子非常懷疑他們是否真的靠譜。不過他們也確實是將她從其他組織的手中保護起來了……雖然最終的目的是要讓她去「天元大人」的薨星宮與他同化。

  但天內理子本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天內理子從小就被如此教育著長大,因為她是星漿體,咒術界一直都在隱藏著她的蹤跡,他們都說,她的誕生就是為了成為「天元大人」的容器。

  可在長久以來被他人賦予的觀念之下,天內理子也有著自己的心。在那小小的自我之心中,天內理子也想要擁有自己的人生。

  不是作為「星漿體」,而是作為「天內理子」。

  五條悟和夏油傑的任務是保護星漿體,使她安全與天元大人同化,可他們卻也試圖放走天內理子,讓她去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他們都還太過年輕,所以相信著理所應當,不知道世事無常。


第31章

  -31-

  夏油傑失敗了, 他既沒能讓天內理子擺脫「容器」的宿命去擁有自己的人生,也沒能將她帶到天元面前使天元與其同化,這樣的結果簡直就是一敗塗地。

  在這次事件中,接受了盤星教懸賞的伏黑甚爾設計殺掉了五條悟之後, 又從夏油傑手中截殺了天內理子, 將她的屍體帶去盤星教復命。然而伏黑甚爾自己卻也被本以為已經死去的五條悟所殺, 因為伏黑甚爾也沒能預料到, 在他「殺死」五條悟的瞬間, 五條悟竟掌握了可以治愈肉.體的術式「反轉術式」。

  這根本就是「復活」一般的奇跡。然而發生在五條悟身上,卻也並不顯得有多麼稀奇——五條悟的存在本身, 便被視作咒術界的神跡。

  你輕輕地撫摸著夏油傑的面龐,情緒低落的他半垂著腦袋坐在你面前。你們都沒有說話, 無言的安慰以身體接觸的方式傳達著。

  感覺到他的身體有松懈下來的征兆, 你抵著他的額頭,親吻著他的面頰與眉眼。

  夏油傑很累了, 他的心情經歷了大起大落, 他從伏黑甚爾的手中死裡逃生。在面對著你的時候, 他只想靜靜地待在你的身邊, 或者安靜地抱著你。

  你那輕柔的吻落在他的皮膚上,你的手撫摸著他的脊背,夏油傑抱著你,他的下巴抵著你的肩膀。落日余暉落在你們相擁著的身體上,你恍惚間只覺得時間仿佛也停止了流動。

  你們一起躺在檐廊上, 這其實並不是過去的那個人會和你一起做的事情, 因為他那孱弱的身軀, 根本無法經受暮色中降下的溫度。

  夏油傑這具年輕的身體上所呈現出來的是蓬勃的生機, 可他的神情卻如此難過, 就像是丟失了某些最為重要的事物。

  因為你愛他,所以你也對他的悲傷感同身受,你希望他能夠再次打起精神,但你知道,如果強行追問夏油傑造成這一切的具體原因,只會讓他更加痛苦。

  於是你去找了五條悟,你問他任務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麼想知道的話,去問傑就好了吧,」被你約出來的五條悟看也不看你,「或者去問那位『天元大人』。」

  五條悟的語氣讓你覺得他就像是在埋怨著你、對你不滿一樣。你覺得很不理解,你們之間甚至都只是見過那麼幾次面。

  「你討厭我。」

  「沒有哦,」五條悟說,「我只是看不慣你。」

  那不還是討厭嗎……你依稀記得五條悟最初那張幼小的面龐,充滿著「神性」的平靜面容——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但五條悟對你的印像卻沒有發生過變化,在五條悟看來,你是沒有真心的女人,你從不向他人展示自己真實的心,也不把別人的真心當回事。換而言之,他覺得你在冷酷地蔑視其他人,高高在上地玩弄那些人。

  加茂家的人如何,五條悟懶得去理會,但夏油傑在他心目中是重要的朋友,是摯友,他至少不希望看到夏油傑也變得像加茂芽衣一樣。

  五條悟覺得,你不愛夏油傑,可夏油傑卻正在愛你。五條悟說你的這種行為非常過分。

  「雖然你不是真心的,但傑他會當真。」

  可五條悟是錯的。你愛他且只愛他,你對他的愛發自內心,從過去到現在,你唯一愛過的只有他。

  「我想與他成婚。」

  「……」五條悟被你的發言所震撼,「你是認真的嗎?加茂家的那些家伙不會同意的吧?」

  他們同意與否你並不在乎,你所在乎著的,只有你愛著的那個人。

  「只要他也愛我……」只要他也愛著你,你便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

  ……

  你從五條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五條悟說,夜蛾老師告訴他們,這次任務是「天元大人」指名要求他們執行的。

  夏油傑與你之間的往來,早就已經傳到了高層那裡,但他們並不在意這件事情,因為沒有人會覺得你是認真的。過去的時代裡,你也曾對他人側目相待,但無人能使你的目光永遠停駐在一個地方。

  不過在這次事件中,令你感到意外的是夏油傑居然也會生出想要放走「星漿體」的心思,在你的印像之中,這並不像他會做的事情。

  你以為對於他們而言,咒術總監部的指示正如同昔日宮中傳出的旨意,那個人也時常面對那些旨意面色凝重,但他從來不會違抗——對於那個時代的陰陽師們來說,聖上的旨意就是他們需要堅守的「大義」。

  夏油傑的心究竟是什麼樣的呢?你貼著他的胸膛,聆聽著這具身軀之中的心跳。

  每次主動來找你的時候,夏油傑都會小心翼翼地避開加茂家的結界,在不被別人發現的前提下來到你的庭院。你的庭院裡絕大多數時候都只有你一個人,因為你對他們下達了不許踏入此處的命令。

  對你唯命是從的加茂家,總是在無比嚴苛地遵守著你的指示。

  你問夏油傑是否愛你,你問他,他的心是否在為你而跳動。夏油傑則是抱起了你,咒靈從他的腳下升起,在空中飛行,你能聽到耳邊有呼嘯著的風,以及他那穩健的心跳。

  撲通撲通,近在咫尺,也唯有你能夠聽到。這就是夏油傑給你的答案。

  你忽然壓下他的腦袋來同他接吻,沸騰的血液在你的身體裡流淌,你輕聲笑了起來,笑聲又淹沒在風與吻中。

  「我愛你。」夏油傑說。它也混入了風聲裡。

  你認真地注視著夏油傑的臉,讓他好好地看著你,你叫他一定要記住你——永遠記住你。

  「我也愛你。」你對夏油傑說。

  愛意如潮水般湧來,你做了許許多多以前從來不會做的事情,夏油傑是他卻又不完全是他,所以他會違抗「上面」的意思,也會帶著你乘著咒靈,去到那些你從來沒有好好看過的地方。

  這世上有許多美好的事物,也有許多美麗的花。在你與他初識的那個年代,人們便以花朵來表明自身的心意,他在那時便常在歸途中為你摘下他認為最美的那束花枝,它們會被附以和歌送到你的面前。

  夏油傑給你送過許多禮物,也帶你去過許多地方,他每次都是悄無聲息地穿過加茂家的那些結界,便如跋山涉水般前來見你。

  你其實可以告訴他光明正大地進來,但你沒有這麼做,你只是在庭院中等待著他的到來,便如同過去那樣。

  然而偶爾……偶爾你還是會覺得,他似乎有太多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你倚著他的肩膀,他輕輕地為你拂開落在你面頰的花瓣,你輕聲呢喃道:「我有時候會覺得你不太像你……」

  你沒有見那個人流露出嚴肅的神色,即便是面無表情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也讓人心生親近,即便是嘆息時他也含帶著苦澀的笑意……不過沒有變過的地方,他從來不願將重擔讓你來分擔。

  五條悟說咒術高專總是有很多任務,傑平時也很累,還要抽空出來陪你,你於是想分擔他的任務,你希望自己能夠幫他做些什麼。然而夏油傑卻只是笑著將你抱得更緊,他說如果他的事情都需要你來幫忙,那不就顯得他太沒用了嗎?

  聽到了你說他有時候會不太像他,夏油傑的手指頓住了。你下意識抬起臉去看他,你看到他流露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或許是因為你說的話,也或許是因為其他事情。

  你握著他的手掌,親吻著他的手指,對他說你愛他。

  夏油傑將腦袋埋在你的頸間許久:「已經到夏天了。」

  去年的時候,你們約定好要在夏天的時候再一起去吃蕎麥面,夏油傑一直都還記得,所以你們又一起去了那家賣蕎麥面的店,但是吃到一半的時候,你發現夏油傑只吃了一點點就不再動了。

  面對你有些疑惑的目光,夏油傑解釋道:「我不太餓。」

  你摸了摸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問他究竟在煩惱些什麼:「是因為那次任務失敗了嗎?」

  夏油傑搖了搖頭:「真的只是胃口不太好而已。」

  但你覺得他看起來非常勉強,於是想起了過去,在那個人大限將至的前一段時間裡,他臥病在床的時候,也總是以充滿心事的目光注視著你。

  「之前悟說我對你並不是真心的,但我告訴他,我其實是想和你結婚的。」

  夏油傑愣住了,他的頭腦正在解析著你話語中的含義:「……結婚?等等,我怎麼不知道悟還對你說過這種話,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幾乎是語無倫次的夏油傑,被你以無比專注的目光注視著。

  「傑的意思呢,你願意跟我結婚嗎?」你忽略他那偏離重心的問題,對他說,「你娶我或者我娶你……」

  夏油傑說,你總是在犯規:「明明這些話都應該我先說的,哪有讓你求婚的道理啊……」

  不過,加茂家的人會同意嗎?夏油傑又開始擔憂起來。

  他總是在考慮著許多、擔心著許多,你知道他愛你,可對於你和他之間的戀情,他卻總是在問你他人的看法。

  明明當初在那種時代——連晴明都說平安京的男人不可信的時代,他也能不顧一切地與你成婚,全然不去理會他人的反對。

  他愛你,而你也愛他,只要你們彼此相愛,只要這樣就足夠了。

  想到過去,回到現在,你注視著眼前的夏油傑。

  「如果加茂家的那些人不同意呢?」你反問他,「你要和我分開嗎?」


第32章

  -32-

  夏油傑當然不會因為他人的反對而跟你分開, 他只是在擔憂著你身上的詛咒。你對他說過的,加茂家的祖先曾經詛咒過你。

  「沒有關系嗎?」夏油傑問你。

  你注視著他為你而緊張擔憂的模樣,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過去, 從那個時候起, 你就最喜歡他只看著你的樣子。

  在他的注視中, 你微微抬起了臉,親吻著他的線條雋秀的下頜, 你捧著他的臉:「只要你一直愛我……」

  說話的聲音淹沒在親吻之中,細碎沉浮著,夏油傑也緊緊地抱著你, 回應著你的「愛」。

  你對他說:「詛咒的根源是愛,只要你一直愛著我, 只要你的心依舊在為我而跳動……」

  愛總是可以讓人原諒一切。

  因為他愛你, 所以你可以原諒他昔日離你而去,也因為他依舊愛你,所以你依舊可以為他拋卻一切。你發自內心地想要與他結發共白頭,這是你延續了一千多年的心願。

  你告訴了加茂家的人,你要與他(夏油傑)成婚的事情, 但是他們的反應卻簡直就像是面臨著天崩地裂的大事一樣。加茂忠平跪在你面前再三請求你慎重考慮, 加茂芽衣甚至失控地在你面前尖叫。

  那些請求的、反對的、尖叫的混亂聲音, 給你帶來的只有無趣,你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的意見完全不在你的參考範圍之內。

  便如同昔日他決定要與你成婚之時,賀茂家的那些長老們也是如此「勸誡」著他三思後行,勸他要以大局為重, 要顧全家族名譽——他們說你來路不明, 你的身份如此低賤……在他們看來, 你根本就不配與他結為夫妻。

  在那個盛行著夜訪的年代,無數露水般的戀情在太陽升起的瞬間便渺無蹤跡,有人也勸誡他可以將你養在外面,平安京中從不乏此類風流韻事。

  可他並不願意這麼做,他不在乎族中的長老們怎麼想,甚至不在乎這個家族的聲譽。他只知道他愛你,他只愛著你。

  無人可以改變你們之間那名為「相戀」的咒,也無人可以摧毀你們那無比真摯的心。

  昔日賀茂家的人無法阻攔你們成婚,現今加茂家的人更不可能,他們的意見對你而言無比輕賤,甚至根本不足以在你心中留下絲毫痕跡。

  你起身走出庭院,無一人敢阻攔你的腳步。

  ……

  ……

  在這個國家,無論男女,年滿十八周歲便可以正式結為夫妻。你要和夏油傑結婚的事在當天便傳到了咒術總監部的耳中,咒術界高層的那些人驚恐萬分,誰也不知道你的決定背後蘊含著怎樣的含義。

  咒術界高層去請示了天元,但天元只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在天元看來,你以同樣毫無波瀾的目光注視著世間的萬物,一切對你而言都如此渺小。

  一個人、一株樹、一粒沙子……世間萬物,在你眼裡皆是平等如一。

  天元無法想像你的眼睛只注視著一個人的模樣,他也無法想像你會對某個人心生愛慕:「這是不可能的。」

  面對咒術總監部的消息,天元無比篤定地否認著。可他們卻告訴天元,這是你親口所說,加茂家的人就是最好的證明。

  已經有幾百年沒有離開過地宮結界的天元,因為這件事情來到了加茂家——這時候,你正站在庭院裡那株櫻樹下。

  天元怔怔地看著你,時隔多年,他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瞥了他一眼,天元的「樹化」程度已經很深了,他的手臂、身體甚至腦袋都變成了樹木,你平靜地告訴他,「就是那樣,我要與那個人成婚。」

  天元說:「道的終點唯有成仙,一直以來,您都在追求著這唯一的終點……」

  在他看來,你離這一終點僅剩咫尺。可你卻說,你要和一個人類成婚。

  你第一次見到天元的時候,那個人便已經死去了,你與他之間的事情也因為賀茂家要保全家族名譽而再不提起,時光流逝,一切更是掩埋在過往。

  天元不知道你的事情,甚至你連自己的出身都沒有對他說實話,但天元卻一直都很敬仰你,他便如同蓬萊的天仙們一樣尊崇著你,將你視作道標。

  可天元對你的這些感情,卻無法令你心生半分動搖。你修道從來都不是為了他人,而是為了改變自身的命運。

  並不是因為你的父母希望你活下去,也不是因為宗師覺得你有天分,你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自己——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你的決心。


第33章

  -33-

  雖然你已經下定決心要跟夏油傑結婚, 但事實上你連他家都沒有去過,你也沒有見過他的家人,或許他們都還不知道你的存在, 而夏油傑……夏油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還未曾知曉。

  「你知道的, 」你認真地注視著他,「你早就知道了。」

  面對你那無比篤定的語氣,夏油傑開始懷疑起自己來,他覺得或許你真的告訴過他,只不過他想不起來了。

  在你的認知中,事實的確如此,早在一千多年前你們便交換了彼此的名字。所以你覺得他並不是真的不知道,他也不是忘記了, 他只是暫時想不起來,但總有一天他能夠想起來的——你從卦像中看到了他的未來。

  你的名字, 還有你們的過去。

  你微微閉上眼睛,那些往事還在你的記憶裡浮動:「只要你呼喚我的名字……」

  只要他呼喚你的名字,你便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你願意將自身的力量借給他, 也願意將自己的生命分給他。

  讓他變成這樣的根源是時間, 但讓他想起一切的方法也是時間。可因為他還沒能想起來你的名字, 所以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將你介紹給他的家人。

  不過你並不在意,你從來都不需要那些人(他的「家人」們)的認可和祝福。你想要的只有他。

  你想起昔日他曾對你許下承諾, 要去為你摘下賀茂神社的第一枝櫻花,但他最後卻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在櫻花盛開之前便離你而去。所以你和夏油傑約定好,你們要在櫻花盛開的時候前往賀茂神社舉行婚禮。

  加茂家的人、咒術界總監部都對你的決定束手無策, 所以他們只能從夏油傑身上入手, 然而太過明顯的手段又或許會惹怒你, 結果便是指名委任到夏油傑身上的任務越來越多。

  夏油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忙碌起來,幾乎是連軸轉,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

  日漸推移,冬雪娓娓,夏油傑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趕回來見你,他的黑發間夾著白色的細雪,你用手指幫他梳理掉那些細碎的雪花,微涼的掌心輕輕地貼著他的臉頰。

  任務纏身的夏油傑令你心生憐惜,你問他會不會覺得很累:「其實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夏油傑笑著握住了你的手,他親了親你的手背,對你說也還好。你知道他也在為了你而努力,倘若你真的為他去「出頭」,反而會讓他有更大的壓力。

  你知道他不願意依賴你、借助你的力量,即便他知曉你能夠做到許多事情——但他並不願意「利用」你。你曾毫無保留地告訴那個人關於自身的一切,可他依舊以溫情脈脈的目光注視著你,他知道你可以為他分擔,因為你很快便適應了這裡(外面)的一切,但他並不想依靠你來實現自身的願望。

  他想要平等地注視你,而不是如同「天仙」或是宗師的其他弟子那樣憧憬你、仰望你。

  昔日他是如此,現今他的轉生也是如此。

  越是了解你,夏油傑越能感受到你們之間的差距,你的處境和他最初所想的簡直是天差地別,你根本不是需要任何人去保護的「弱者」。

  加茂家的人敬畏你,他們恭敬地伏跪在你的面前,為你奉上一切。咒術界高層忌憚你,他們只敢在暗處揣摩著你的心意,待你如履薄冰。

  要更加地努力才行,夏油傑想,他必須要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努力下去,直到有一天能夠摸到你所立足的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

  但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並不會平等地分擔到每個人的身上。雖然五條悟總是對夏油傑說「我們是最強」,但夏油傑其實很清楚,他和五條悟之間也是存在差距的。

  五條悟是天生的「六眼」,還在去年掌握了「反轉術式」,而且現今五條悟還在不斷練習著家傳術式「無下限術式」。他們之間的差距正在逐漸延展,那是越來越遙遠的距離,根本無法追逐。

  夏油傑在你面前努力地露出笑容,他握著你的手,抱著你的身體,可一股虛幻感卻總是如同濃霧般將他籠罩。

  或許是因為他無法「想起」你的名字,也或許是你不經意間說過那句「你有時候會讓我覺得不太像你」,如此種種,令夏油傑的心逐漸動搖。

  你總是在說著他知道,所以夏油傑也一直在回憶,他去挖掘那些有可能掩藏在腦海深處或是心底裡的記憶,可無論他怎麼想,他都只能想到在東京高專的那次「初遇」,更早之前的時候,他的生命中是不存在任何你的痕跡的。

  猶豫、波動、質疑……一些念頭在夏油傑的心底裡不斷地沉浮,夏油傑開始思考,你真的愛他嗎?他真的是你想要的那個人嗎?

  在你無比專注地凝望他時,夏油傑時常會生出一股自我懷疑的情緒,他告訴自己你們是相愛的,可你的目光如此悠遠,令他覺得你是在透過他去注視其他的某個人。

  或許他該直接詢問你,可夏油傑早就習慣了忍耐,咒靈的味道、內心的動搖、自我的懷疑……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咒術師,那麼一定會有詛咒因為他而誕生了。可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咒術師,那麼他也不會產生這些負面情感。

  在為你而不斷深究自身記憶的同時,過去所發生的種種也再度在他的眼前浮現。他在五條悟面前闡述著自身所堅持的「咒術師是為了保護非術師而存在」的正論,天內理子對他說自己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伏黑甚爾闖入薨星宮殺死了天內理子,說五條悟也已經被他殺了……

  夏油傑只覺得內髒都沉甸甸的,仿佛有人往他的胃裡塞了無數冰塊和石頭。

  他在深夜裡睜開眼睛,你依舊躺在他的懷中,窗外風雪簌簌,四周一片漆黑。他低下腦袋親吻著你的額頭,你那柔軟的手臂便攀附上了他的脖頸。體溫與氣息交織著,夏油傑聞到了似有若無的花香——那是一種蠱惑人心的香息。

  他忽然感到無比安心。

  至少你是真實存在的,至少……你還在對他說著你愛他。

  ……

  ……

  下了一整個冬天的雪終於停下來了。夏油傑的生日在二月份,是立春的前一天,那天他特地請了假要跟你一起過,你們沒有待在加茂家,而是一起去了外面。

  就像昔日那個人帶你融入了外面的世界,現今夏油傑也帶著你熟悉了這個時代的無數事物。在你覺得自己的心都已停止跳動的那些孤獨時光中所凍結下來的冰,也在與他度過的每一天中逐漸融化。

  夏油傑在路上給你買了一份可麗餅,他說以前悟只要來這附近都會特意跑來買。你戴著軟和的圍巾不好下嘴,夏油傑便笑著為你重新系了圍巾,在這之前他還特意搓熱了自己的手指。

  你一只手拿著可麗餅,另一只手則是握住了他的手。你們牽著手穿過冰雪消融時的長長街道,在街的盡頭有一家照相館。

  你們在那家照相館裡有了第一張合照。

  夏油傑說:「謝謝你能陪我一起過生日。」

  你問他有沒有什麼生日願望,夏油傑露出思考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垂斂著眉眼注視你:「我希望也能陪你一起過生日。」

  他想知道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但你已經想不起來了,然而夏油傑正在等待著你的回答,你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讓他失望——你隨口說了一個秋天的日子。

  夏油傑以溫柔的笑意,握著你的手輕聲道:「到時候,我們已經結婚了。」

  你發自內心地慶幸自己沒有對他說出「不知道」這幾個字,盡管你隨口說出的那個日期只是在騙他,但這種無傷大雅的謊言有益無害。

  夏油傑期待的日子就這樣又多了一個。

  ……

  ……

  春天到來,你們的婚期越來越近。五條悟來找過你一次,但你沒有見他,內心因為婚期將至而無比緊張的你,已經不想再分出心神來應付這種於你而言無關緊要的人。雖然五條悟是夏油傑的朋友,但他並不是你的朋友,便如同昔日蘆屋道滿與那個人往來甚密,但你對蘆屋道滿從未有過半分好感。

  找不到人的五條悟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沒過幾天,天元也來加茂家找了你一次,你能夠想到天元會對你說些什麼,雖然你們的初遇在千年以前,可天元從未在你的心中留下半分稱得上「重要」的回憶,所以他同樣沒能見到你的面。

  你與夏油傑的婚禮,你並不打算邀請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夏油傑也早就被你說服,同意了你的決定。在賀茂神社舉行完婚禮的儀式之後,你們要在當天前往區役所登記。

  因為他總是很包容你,從過去到現在,所以面對你所做的這些在常人看來有些怪異的安排,夏油傑完全沒有任何不同的意見。他只會對你露出溫柔的笑意,告訴你無論你想怎樣他都支持你。

  就這樣到了三四月份的時候,你收到了一份禮物。一枝剛從樹上折下來的、還帶著清晨朝露的櫻花,與它一同被送來的還有一首和歌——

  「我愛始終如一」

  使女並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也不知道是誰送來的。可你是知道的,眼淚從你那白皙的面龐止不住地落下。

  他終於想起來了。你們之間的約定,他同你許下的誓言,在最後說好要給你的禮物……他(羂索)終於想起了你。


第34章

  -34-

  「我愛始終如一」

  一直以來, 羂索都在遠遠地注視著你。千年以前,他用自己的後代們「代替」了自己繼續愛你,本以為已經擺脫了與你相戀的咒, 然而他的心卻依舊在思念著你,這份思念令他忍不住繼續探視著你。

  雖然過去了那麼多年,可你依舊愛著他, 正如同他也還愛著你。他對你的痛苦、掙扎與思念感同身受,他知曉你為了「復活」他所做的一切。

  回到那個幽靜的夜晚,他在河邊第一次見到了你,凄惶寒冷的月光和慘白如紙的你,便如同虛無的混沌中正在閃爍的光芒。他的內心產生了某種悸動,你的身影填滿了他的眼眸。

  羂索為你而動心了,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意。

  他愛你, 但他並不知道你是否也會愛他,因此他對你伸出了手,以溫柔的笑顏與柔和的嗓音詢問著你的處境。

  可你甚至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看見你的嘴唇翕動著, 吐露出來的也是令他感到陌生的語言。羂索的笑意更深了, 他握著你那冰冷的手指, 神色愈發溫柔,他覺得這真是太好了。

  想要在這個世上立身並非易事, 人人都在追求那些被標榜起來的「榜樣」, 有天賦的人層出不窮,陰陽師、咒術師、詛咒、惡鬼……這是一個相當混亂的時代,數不盡的天才們在黑暗之中散發著光芒, 術師和詛咒們都無比強大。

  羂索曾經也被人視作天才之一, 他雖然是次子卻繼承了家族, 有著超越常人的天賦與智慧,年少成名,備受聖上青睞。

  可即便如此,他也對自己的未來看得無比透徹,強大的術師們大多可以演算天命,包括自身的命運。

  然而與你之間的戀情,是超出了羂索預料的產物。當他注視你的瞬間,他的心便開始為你而跳動。

  他注視著你,揣摩著你的心意。當他的腳步聲在走廊上輕輕地響起,你總是會以自身最端莊的面貌迎接他的到來。羂索知道,這是因為你也愛著他。

  這意味著你們彼此相愛。

  無論其他人怎麼想,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也無法更改羂索的決定,他愛你且只會愛你,你們在所有人的反對中結為夫妻,他親吻著你的眉眼,你的眼眸中滿懷對他的愛意。

  你也只對他滿懷愛意。

  你以冷漠而平淡的目光看著世間萬物,即便是那些反對你與他成婚、質疑你身份的人站在你的面前指責或是嘲諷著你,也無法令你的情緒產生半分浮動。你以平靜的、平等的態度面對著他人、鳥獸甚至蟲蟻,仿佛世間萬物,唯有他能夠令你心生動容。

  能親眼見到你真心的只有他,羂索站在障門外,他聽到有人正在竊竊私語地說著你的壞話,而你也對那些言語一清二楚。

  發現他的到來,你那張原本平靜無波的面龐上浮現出或是哀傷或是委屈的神色,依偎在他的懷中向他「傾訴」著自身遭受的「不公平」。

  每到了這種時候,羂索都會出面為你「主持公道」。哪怕他知道你其實並不在意那些話語,因為你甚至看不上那些人——你連他們的臉、他們的名字都未曾認真記住過。

  你的目光只為他而停留,你的雙眸之中唯有他的身影。你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他。

  羂索看到了你的心,他的心同樣在訴說著對你的愛意。他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源自對你的愛,羂索不知道後悔是什麼味道,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但他最後還是離開了你……他看著你的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中掉落,卻依舊對你說出了無比殘酷的「詛咒」。

  可他依舊愛著你,即便他舍棄了自身的肉.體,僅剩維持術式的大腦,他已經沒有了「心髒」,然而他的靈魂保留著對你的思念與愛慕。

  羂索並不在意那些從你生命中路過的人,因為他知道你只會愛他,你將所有的愛都給了他,即便他已經「死去」,你的愛也不會轉移到他人的身上——你們曾經無比相愛,他比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更加了解你。

  直至如今,你決定要與他人結為夫妻。

  這只能說明有某種異變發生在了他未能觀測到的地方,一種無法預控的可能性發生了,羂索或許也曾想過你有一天會不再愛他,可他未曾設想過你會去愛其他人……

  他不得不做出行動。

  ……

  ……

  在接觸到那枝櫻花的瞬間,你的手指感到了細微的刺痛——這並非普通的花枝,上面含帶著針對你的詛咒。

  尋常的詛咒對你而言毫無作用,然而這道詛咒卻有著非比尋常的背景,下咒之人或許並不如你這般強大,可對方一定非常、非常了解你的一切。

  在這世上,唯有一人能夠看透你的心、你的肉.體與靈魂。

  「羂索……」

  這便是使女聽到你說出的最後的話語。

  你的意識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握住了你的手指,呈現在你面前的是一片虛無的廣闊,你忽然忘記了自己的來意。握住你手指的那個人,輕輕地呼喚著你的名字。

  「羂索……」你的嘴唇翕動著,從口中吐露他的名字。

  他牽引著你繼續往深處走去,你們面前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但你毫不猶豫地跟上了他的腳步,即便你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從始至終,你都未能看到他的臉。

  你就這樣「睡著」了。

  這時候,使女恍若驚醒般尖叫起來。

  加茂忠平是最先得知這件事的,驚慌失措的使女闖入了會客室,將這一消息小聲地貼耳告知了他,加茂忠平猛地站了起來,拋下正在接待的來客趕往你的庭院。

  你閉著雙目躺在檐廊上,便如同睡著般神色靜謐,一枝櫻花掉落在你的手邊。在加茂忠平的記憶之中,他從未見過你如此「不設防備」的模樣。手足無措的使女告訴他,你是碰到了這份「禮物」之後才變成這樣的——但明明她也碰了。

  可當加茂忠平追問她這東西是誰送來的,努力回憶著的使女,她的記憶之中卻唯有一片混亂的思緒。

  如此種種,足以證明你被不知名的敵人「針對」了。

  加茂忠平無法想像,究竟要什麼樣的術師或是詛咒才能讓你陷入這般困境,你存在於這個家族之中已有上千年,一直以來你在他們心目中宛若日月神佛。是什麼樣的詛咒,能夠令日月墜落,令神明隕落?

  絕對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曉,這會動搖加茂家的根基。

  如果讓加茂家的其他人知曉這件事情,必定會使人心晃蕩,如果讓咒術界高層知道你此刻如此虛弱,他們必定會趁機對你動手……加茂忠平想,他必須要做點什麼,這是為了保護加茂家,也是為了保護你。

  雖然加茂家是咒術界御三家之一,但他自身也清楚在咒術界高層面前,「御三家之一」的名號並不好用。這個家族的力量,遠不足以在面對未知敵人時密不透風地守護著此刻「虛弱」的你。

  從未被你放在心上的加茂忠平,正在努力地思考著要如何才能護你平安。他在混亂的思緒之中尋找著不會傷害你的人,有足夠力量能夠保護好你的人……加茂忠平想到了天元。

  天元大人是誕生於平安時代的術師,咒術界如今絕大部分結界都在依靠著他來維持運轉,他的地宮是整個咒術界最為安全隱秘的地方。

  就這樣,天元在咒術界高層知曉此事之前趕來了加茂家,利用結界將「睡著」的你帶回了薨星宮。

  ……

  ……

  約定的婚期到來,夏油傑如約來到了加茂家,但他這一次卻未能成功進入這座府邸。

  這個家族有著悠久的歷史,在過去的時代中,賀茂神社曾經是賀茂家族的氏族神社,在後來它才歸屬於皇族。雖然已經更名為加茂家,但賀茂一族昔日的繁榮依舊給這個家族留下了深厚的底蘊。

  夏油傑過去能輕易進出,是因為有著你的許可,所以家族的結界才不會將他攔在外面。

  加茂忠平對夏油傑說:「先祖大人正在閉關,無論有誰來訪,她都不會接見。」

  這番說辭自然無法說服夏油傑,他無法認同加茂忠平的理由,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見你一面——就算是你反悔了,也應該要親自對他說出「分別」。

  但加茂忠平只告訴他:「先祖大人現在不見任何人。」

  你從未向加茂忠平坦露過自己的內心,他也不知道你對夏油傑的那份「戀情」,但他知道你擁有無盡漫長的生命,無數人在自身的衰老過程中注視著你那不變的平靜面龐。作為御三家家主之一的加茂忠平,能夠親自出面向夏油傑這個高專在讀生「解釋」你如今的處境,對他而言已經是足夠尊重了。

  為了防止你已經「沉睡」的真相泄露出去,加茂忠平甚至鏟除了僅有的隱患,而他和天元,必定都會對你的現狀守口如瓶。

  加茂忠平以略帶憐憫的目光注視著夏油傑,勸說著這名年輕人離開。

  「不要再來了。」這是加茂忠平對夏油傑的「忠告」,加茂忠平覺得這才是如今這種情況下最好的結果。

  ……

  ……

  薨星宮的本殿,有著一棵巨大的古樹,螺旋狀的階梯宛如巨蟒盤踞在粗壯的樹干上,在最底下的根系處是最為隱秘的另一層結界。

  雖然你從未將天元放在心上,但你在天元心中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昔日裡梅將他從涸澤帶到外面,你是他在外面見到的第一個修道者。

  在天元心目中,你曾經是他的同類,後來是他的道標,直至如今他依舊堅信你終有一日可以成仙。

  他站在你的身側,注視著你神情靜謐的面龐,「睡著」的你,也不知何時才能醒來。在你醒過來之前,天元的結界會一直守護著你免受他人的打擾。

  天元想起加茂忠平告訴他,你在「睡著」之前說了一個名字——羂索。這個名字在天元的記憶中是有印像的,他在過去曾經聽說過對方。

  誕生在平安時代的術師,有著通過將自身的大腦轉移到他人的身軀之中來延續生命的術式,在占據他人身軀的同時,還可以使用這具身軀的術式。

  你會知曉這名術師的姓名,天元並不覺得意外,但他暫時沒能想明白你為何最後會說出這個名字,難道是因為對方想要占據你的身體嗎?

  古怪的疑惑橫貫在天元的頭腦之中,他覺得你按理來說不應該被人如此輕易地詛咒成功。


第35章

  -35-

  聽到你「閉關」的消息之後, 五條悟說你果然是不可信的,虧他當初還相信了你的鬼話,以為你真的會跟夏油傑結婚。

  五條悟恨恨道:「我跟硝子都做好准備一起翹課去參加你們的婚禮了!」

  事實是硝子說「我又沒收到請柬才不要去」, 而五條悟卻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作為傑僅有的朋友都不去的話他不是太可憐了嗎——雖然無論是夏油傑還是你都沒有表示過希望在婚禮上看到他的臉。

  夏油傑微垂眼瞼:「她現在不見任何人。」

  「這種理由一聽就知道是借口嘛,單純是不想再見你了唄。」五條悟靠在椅背上大喇喇地說,「她肯定是後悔了……不對, 應該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認真過。」

  反正一直以來你在五條悟眼裡都是沒有真心的女人。五條悟在夏油傑面前說著你的「壞話」, 卻被夏油傑制止:「別這麼說她。」

  「不是吧傑,之前你維護她還可以理解,都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面對現實嗎?」

  夏油傑究竟是怎麼想的,五條悟也不清楚,或許他真的堅信你的確是閉關了, 亦或者他也和五條悟一樣認為你根本就沒有跟他結婚的打算。但無論如何夏油傑都會恪守著內心的道德底線, 即便你們「不歡而散」他也絕不說你半句壞話——包括阻止五條悟替他「打抱不平」。

  「好吧好吧……」看到夏油傑的臉色,五條悟難得作投降狀,「我不管了。」

  五條悟說到做到, 從這之後, 他果然再也沒有提起過你了。生活便如同你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回歸了正軌。

  九月份, 距離你「閉關」已經過去了五六個月, 距離你隨口編造的生日只剩幾周。夏油傑偶爾還是會夢見你,但不同的是以前都是他去找你, 而在夢裡則變成了你來找他。

  你穿著漂亮的白無垢, 牽著他的手, 拉著他穿過鳥居, 你們走在長長的參道上, 四周都很明亮, 可這段路的盡頭卻只有一片虛無的黑暗。

  多麼可怕的夢啊, 半夜驚醒過來的夏油傑下意識地摸索著身邊,但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大腦鈍痛著,混亂的記憶在腦海中游走,如此種種令他無法安眠。夏油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失眠了,這種情況已經持續有一段時間。他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坐了起來,窗外寂靜未明。

  夏油傑就這樣靜坐著,直到太陽升了起來,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眼前。鬧鐘響了起來,便簽提醒他今天有一個需要外出執行的任務。

  目的地在很偏僻的鄉下,夏油傑想起你曾經在他面前描述著你們的未來,你說如果所有人都反對你們,你們在咒術界生活不下去了,你就要帶著他一起私奔,逃到人跡罕至的鄉下去。

  夏油傑笑著注視著你,他知道你只是在開玩笑而已。

  ——或許你一開始也只是想跟他開開玩笑而已。

  悟可能是對的。雖然夏油傑很不願意承認,但五條悟在他面前說了太多關於你的事情,御三家家主都要在你面前俯首屈膝,咒術界總監部也不敢對你有所怠慢,就連咒術界中備受尊崇的「天元大人」也要稱你為「大人」。

  這世上有太多就像是玩笑一樣的事情,惡意的玩笑總是在肆意地玩弄著他人的人生。

  越來越無法集中精神,夏油傑的耳邊仿佛圍繞著無數種聲音,難以梳理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循環。

  你曾經是令夏油傑安心的根源,待在你身邊的時候,夏油傑能夠聞到你身上那股獨特的氣息,一種他在以前從未聞過的像是花一樣的味道。有一次他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好香,卻感覺到你的身體僵硬了一瞬。

  那一天是夏油傑第一次聽你提起「以前」的事情,你告訴夏油傑,在過去的那些歲月中,你其實做過許多錯事。

  夏油傑配合地問你:「都有些什麼事呢?」

  要是一件一件地數過來,恐怕不停歇地說上好幾天都說不完,況且你面對夏油傑那張年輕的、在你看來堪稱天真的面龐,忽然有些難以啟齒。

  這便是你覺得夏油傑不太像他的「有時候」,在過去無論你做了什麼,他都會以「真拿你沒辦法」般無奈包容的笑意將你擁入懷中。夏油傑雖然也在笑,可這兩種笑容是不一樣的。

  夏油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連詛咒師都還沒有殺過。

  你最後撫摸著夏油傑的臉,對他說:「做出選擇的瞬間其實很簡單,輕易就可以下決定,真正沉重的地方在於做出選擇之後……你以後就會明白了。」

  沒有退路了,宿儺死在你懷中的時刻,你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所做選擇的代價——你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只有當他「想起」一切之後,他才能明白你這些年來所承受的重量。

  仿佛福至心靈,回想起你當時的眼神,夏油傑忽然明白你的那些「錯事」中有可能包含什麼了。看著面前籠子裡關著的兩個小女孩,夏油傑按了按自己鈍痛的額頭,他對正在喋喋不休的村民說先到外面去吧。

  做出選擇的瞬間確實非常簡單,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夏油傑想,他確實輕易就下決定了。

  ……

  ……

  夏油傑在執行任務時殺掉了整個村子的一百多人,隨後返回家中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在現場檢測到的屬於他的咒力殘穢就是最好的證明。

  五條悟難以相信這種事情會是真實的,他還在質疑會不會是弄錯了。夜蛾正道重復了好幾遍也沒能說服五條悟,直到他也流露出同樣痛苦的神情。五條悟不得不相信了。

  夏油傑究竟是怎樣想的,五條悟不清楚,夜蛾正道也不清楚。

  咬牙切齒的五條悟轉身就要走,夜蛾正道在身後問他:「你要去哪裡?」

  「去找他!」

  或者……去找你。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露面嗎?五條悟說什麼也無法忍受你繼續躲在加茂家像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了。他知道夏油傑會做出這種事肯定不是因為你不告而別……但至少你也應該有所表示才對。

  夏油傑喜歡你,而你遠比夏油傑要成熟得多,你活了這麼多年,見過咒術界無數沉浮,五條悟覺得,如果你沒有言而無信,如果你真的跟夏油傑結婚了,至少夏油傑會為了你再慎重考慮一下,畢竟他總是這麼善於為他人著想。

  在前不久終於完全掌握了「無下限術式」的五條悟,儼然是如今的咒術界最強,他想要見你,即便是加茂忠平也攔不住。然而一直以來都待在那個院落中的你,此時卻渺無蹤跡。

  五條悟揪著加茂忠平的衣領問他你到底在哪裡。

  加茂忠平咬定你就是在閉關,至於你閉關的地點則無人知曉。結果就像是上次那樣,五條悟依舊沒能找到你。

  不過他還是見到了夏油傑,在新宿的街頭,作為「殺人凶手」的夏油傑看起來和往日似乎也沒什麼差別……

  夏油傑甚至還能像是拜托朋友那樣拜托五條悟:「如果有一天再見到她,記得替我向她問好。對了,不要當著她的面說她的壞話,背後最好也不要,她會不高興的。」

  這一次,五條悟沒有再像以前那樣為他「打抱不平」了。

  ……

  ……

  雖然你陷入了「沉睡」,但時間依舊在流逝,它無法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跡,卻可以令他人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一年以前,夏油傑發動了「百鬼夜行」事件,這次事件以夏油傑的死亡收尾。當時天元為你帶回了夏油傑的死訊,可你的神情依舊無比安靜,毫無反應。

  你究竟要何時才能再醒過來呢?天元握著你的手,他只覺得自己所觸碰的是一片虛幻。你對這些思念的感情毫無知覺。

  今年的六月份,在仙台的一所高中,有一名男高中生吞下了特級咒物兩面宿儺的手指,卻沒有立即死去,而是變成了兩面宿儺的容器。咒術總監部原本是要處決那名男生的,但是五條悟卻極力保下了對方,使其進入了咒術高專就讀。

  與此同時,在夏油傑死後便竊取了對方身體的羂索,也在暗處注視著一切的發生。

  羂索原本並不理解你為何會對夏油傑另眼相待,甚至還要跟對方結婚,可當他將自身的大腦替換到夏油傑的身體裡之後,他便逐漸理解了一切。

  因為易卦的結果讓你產生了錯誤的判斷,所以你將夏油傑認作了他。你其實並沒有變心,也沒有愛上其他人,你對他的愛也一如既往。之所以會對夏油傑付出感情,全都是因為你以為夏油傑就是他。

  對於你認錯人這件事情,羂索很快也釋然了,他從夏油傑的記憶之中注視著你,你們依舊對彼此心懷愛意。

  夏油傑會夢見你,羂索也會夢見你。不過區別於夏油傑的是,羂索的夢境與你的意識是可以互相連通的。

  因為他現今是以夏油傑的軀殼活動在人世,所以意識的形狀也是夏油傑的模樣,羂索在一片漆黑的空間裡注視著你,你的神情與目光都格外空洞。

  他輕輕地呼喚著你的名字,握住了你的手指,羂索問你在做什麼,你則是回答道:「我在等你。」

  你忘記這是哪裡了,也忘了自己是怎麼來的,但你知道你依舊在等他,你在等待著他「回家」。

  羂索將你擁入懷中,他輕輕地撫摸著你的頭發與脊背,親吻著你的額頭與眉眼,他問你是否喜歡他送給你的禮物。

  「我很抱歉,」羂索對你說,「當初答應過你的事情,直到現在才兌現承諾,你會怪我讓你等了這麼久嗎?」

  你依偎在他的懷中,在這片虛無的夢境之中與他相擁。

  「我愛你,」你對他說,「我一直都愛著你。」

  羂索擁抱著你,四面寂靜,仿佛天地的盡頭。

  ……

  ……

  接手了夏油傑身體的羂索,同樣接手了夏油傑遺留下來的那些「財產」,為了籌集詛咒師們活動的資金,夏油傑占領了昔日的盤星教,他集結了一大批的詛咒師,盤星教就是他們的據點。

  雖然夏油傑已經死掉了,但盤星教中知曉他死掉的人,也只有那麼幾個而已。

  以「夏油傑」的名義去和一群特級咒靈接觸的羂索,通過「封印五條悟」這一共同目標成功拉攏它們成為了「合作伙伴」。

  羂索從你的夢境裡醒過來,在「夏油傑」的面龐上,浮現出了一貫溫柔的笑意。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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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人偶然瞥見了「夏油傑」在看一張相片——一張年少時的夏油傑和他人的合照。

  從人對人的惡意中誕生的真人, 尚是一名新生的咒靈,面對著人世的一切,真人都具有強烈的好奇, 他問「夏油傑」,照片上那個跟他合影的女人是誰。

  「夏油傑」的唇線牽扯出一絲輕柔的笑意,在真人看來, 這是相當裝模作樣的笑容, 不過人類似乎都很喜歡這樣的笑,真人想,或許是因為人類都有著虛偽的面貌。

  面對真人的好奇,「夏油傑」反問他是否也覺得照片上的女人很美麗:「這是我的妻子。」

  「你在開玩笑嗎?」

  「夏油傑」說:「沒有哦,我說的都是實話。」

  真人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惡意, 但他尚不能理解人性之中那些美好的部分, 不過從眼前這個「夏油傑」的身上,真人也從未窺見過半分堪稱「美好」的情感。

  真人問他是不是強迫了對方。

  「太失禮了吧,真人, 我們可是彼此相愛……」

  「夏油傑」的面龐上流露出回憶的神采, 他說在過去他們曾無比相愛, 眼裡心裡都只有對方。

  「那現在呢?」

  在真人如此詢問之後, 「夏油傑」忽然反問道:「你想見見她嗎?」

  下一步的計劃中,他們的目標是奪取咒術高專結界中的特級咒物「咒胎九相圖」和咒術高專收集的那些兩面宿儺的手指。屆時一部分咒靈和詛咒師會對咒術高專進行明面上的入侵, 以掩護真正的主力——真人潛入咒術高專的保管室中取得他們的目標。

  聽到「夏油傑」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 真人攤手道:「難不成她也變成咒物了嗎?就像宿儺的手指那樣。」

  「夏油傑」搖了搖頭:「不要將那種東西與她相提並論, 她是更加完美無瑕的……雖然有些冒險, 不過還是值得一試, 只要按照我說的步驟來做, 或許有一成的可能性能將她也一起帶回來。」

  一成的可能性, 無論放在什麼事情上都太低了,然而「夏油傑」告訴真人,這已經算是很高了。

  「實在做不到的話,我也不會怪你的,」他看著真人道,「只能說緣分如此了。」

  聽完了這些無比復雜的步驟之後,真人思考了好一會兒:「把她帶出來的話,對我們最終的目的有很大的幫助嗎?」

  「夏油傑」搖了搖頭:「沒有幫助。」

  「那為什麼還要做這麼麻煩又沒有意義的事?」真人不解。

  「是啊,」「夏油傑」輕聲道,「這種事又麻煩又沒有意義……但就是讓人忍不住要去做呀。」

  這也正是「愛」的本質,愛使人貪婪、愚昧,使人深陷其中、忘卻自我。

  ……

  ……

  因為負責吸引高專那些咒術師的注意,花御身受重傷,真人的任務雖然是「潛入」,但因為被「夏油傑」拜托了額外的任務,脫身時比預料之中要狼狽許多。

  真人一邊嘟囔著「早知道就不答應夏油這種事了……」一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沉睡」中的你。之前確認步驟的時候真人還想過要用術式「無為轉變」將你改造成更方便攜帶的大小,卻被「夏油傑」勸告說最好不要這麼做。

  「我是在為你考慮,真人。她的靈魂並不是你能觸碰的,雖然她現在睡著了,不過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

  輕易便能將你抱在懷中的真人,並不是第一次感受著人類的溫度,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和人類如此親密的接觸,真人感受著你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氣息,這股氣息甚至能夠滲透靈魂。

  某種花的氣味……

  「雖然我不是很想打擾你,不過這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詛咒師重面春太的聲音在岩洞中響了起來,他看見真人幾乎把臉貼在你頸窩了。

  重面春太笑吟吟地說:「詛咒也會對人類產生這種興趣嗎?」

  姑且不理會「這種興趣」指的是什麼,真人瞥了他一眼:「這可是夏油的『妻子』。」

  「誒呀呀,」重面春太作驚訝狀,「夏油大人居然已經結婚了嗎,都沒有聽說過呢。」

  真人懶得再理會對方,帶著沉睡的你和受傷的花御離開了。

  ……

  ……

  想見你和不想見你,這兩種情緒一直在羂索的頭腦之中進行鬥爭。他思念你的同時又拒絕出現在你面前,因為羂索自認為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的了解你。

  「辛苦你了,真人。」

  他從真人的懷中接過你,輕輕地梳理著你散落下來的長發,將遮掩面龐的發絲別至耳後。這張無論是在他的記憶還是在夏油傑的記憶中都無比清晰而令人思念的臉,終於再次切實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羂索神情溫柔地注視著你,他的手指撫摸著你的眉眼與面頰,他從未忘記過你的臉。

  在他面前流露出依戀神情的你,含情脈脈注視著他的你,對待除他之外的人不帶任何感情的你——加茂憲倫眼中的你。以及現今這具身體記憶之中,一如往昔般溫柔的你。

  無論怎樣的你,都令羂索感到無比懷念。

  真人在背地裡嘀咕說他就像是在玩奇怪的過家家游戲,整日整日地守著你。雖然羂索「好心」地提醒過真人不要試圖觸碰你的靈魂,但好奇心過旺的真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地握住了你的手。

  「無為轉變」是可以通過接觸他人的肉.體來改變他人靈魂的形狀,從而使對方的靈魂和肉.體一同扭曲的術式。真人說他認為無論何時靈魂都在肉.體之前,是先有靈魂後有肉.體——羂索當時告訴他,你或許會和他有不一樣的見解。

  因為在你所崇尚的仙道理論之中,人的肉.體和靈魂是統一的。

  真人試圖探索你的靈魂,瞬息之間他的意識便踏入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你獨自坐在黑暗的深處,面對他這個「入侵者」,你的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身上劃過——一股可怖的壓迫感令真人的意識四分五裂。

  他狼狽地松開了握住你的手,甚至一時之間難以維持穩定的人類外表,真人的外表仿若一塊活肉般痙攣著癱在地面上。

  羂索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幅景像。他的神色間看不出喜怒,只是徑直走到你的身邊,輕輕地握住你的手嘆息一聲。

  「都告訴過你不要隨便碰她了,真人。」羂索將你的手背貼在自己的面頰上,他的目光注視著你那張靜謐的睡顏,詢問你是否是生氣了。

  「我告訴過他不要惹你生氣的,」羂索親吻著你的手背,他對你說,「就像我告訴以前的那些人一樣。」

  以前加茂家的那些人也經常「惹你生氣」,他們往往都會迎來面目全非的下場。不過對於羂索而言,那些人是死是活都沒什麼區別。

  相比於你面無表情的、毫無情緒波動的模樣,羂索寧願看到你生氣——為和他有關的事情而生氣。可他同時又難以想像你用厭惡的目光看向他,仿佛他也可以隨意被你舍棄。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你能一直睡下去。」羂索俯下身體,他的嘴唇觸碰著你的額頭,一觸即離。羂索捧著你的臉,貼著你的鼻尖又輕輕地笑了起來:「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令你陷入沉睡的咒具體能夠維持多長時間,羂索自己也不清楚,但只要等到「死滅洄游」開啟,你也會隨著那些「咒」的解除而再度蘇醒。

  羂索嘆惋道:「雖然不想這樣跟你見面,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時候羂索其實很希望你能有所回應,但呈現在他面前的只會是你那張毫無反應的睡顏。羂索猜想著你醒來之後的反應,他深深地凝視著你,仿佛要看到你的心。

  ……

  ……

  時隔千年,穿著僧侶袈裟的裡梅站在你的身側,思緒復雜地凝視著你的臉龐。

  羂索問他是否在回憶你昔日的面貌:「和現在也沒什麼區別,對吧?」

  天元有著不死的術式,卻並非不老,樹化的現像在他的身體上不斷地蔓延。羂索以將自身的大腦替換到他人身軀之內來延續生命,每一次他都會變成不同的人。裡梅雖然觸及了傳說中最下乘的「成仙之法」,但他終究無法比擬那些真正沉浸於仙道之中的修道者。

  唯有你是宗師真正的親傳弟子,甚至今日依舊能以最初的姿態維持著不老不死。

  裡梅說:「我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事到如今,裡梅已經知曉了過去的真相,他知道你根本就不愛兩面宿儺,你跟裡梅之間,根本就沒有共通的心願。

  你只愛一個人,也只愛過那一個人:「羂索。」

  羂索知道你愛他,兩面宿儺也知道你愛他,現在裡梅都知道了。但裡梅不明白羂索為什麼要騙你——明明他根本就沒有死,為什麼不願意告訴你真相?

  「愛是很復雜的,」羂索說,「愛是摧毀、是占有、是支配……」

  但愛著某個人的時刻,即便是再冷酷無情的人,也會為其流露出無比溫柔的笑容。

  你從來都不是溫柔的人,你的心腸比岩石還要冷酷,你甚至不把他人的性命當作性命,也從不覺得他人的真心是應當被珍惜的——你的所作所為,曾令無數人陷入痛苦的噩夢與深淵。

  裡梅說:「這種事,我早就已經知道了。」

  你昔日欺騙他進入涸澤,以微弱如燭火般的希望煽動著他。但裡梅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他現今依舊能立足於人世,能夠等候著宿儺大人的蘇醒。

  所以裡梅想,至少你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留給他。

  羂索笑了起來,他說你可真是擅長籠絡人心——他總是這樣同你說著話,無論周圍是否有人。這種場景落入他人眼裡就像是他在自言自語一樣,因為大家都知道你是不可能回答他的。

  裡梅無法理解你為何會愛著這樣的人,就像他也無法理解羂索為何要如此對待你。他想起昔日宿儺大人也還在世的時候,你也曾依偎在宿儺大人的懷中露出過笑顏。

  無論那樣的神情是否真實,起碼在裡梅看來,你是有可能舍棄那份與羂索之間的「戀情」,重新與他人締結聯系的——是你自己不願意這麼做。

  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呢?裡梅凝視著你那靜謐安詳的睡顏,他輕聲問道:「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嗎?」

  雖然你並不是裡梅的同伴,但裡梅依舊在為你而惋惜。


第37章

  -37-

  「你會感到後悔嗎?」

  房間裡一共只有三個人, 沉睡的你、握著你手指的羂索……和問出這個問題的裡梅。裡梅究竟是在問誰呢?

  羂索回答道:「我從來不知道後悔是什麼味道。」

  那麼你呢?你顯然是無法回答任何問題的。

  你深陷於漆黑漫長的夢境之中,仿佛天地始分之時的混沌,過去的記憶在你眼前浮現出來, 你這時才驚覺原來你與那個人之間的戀情居然短暫到只需瞬息便能浮現出所有記憶。

  不知何時又來到了你夢中的「夏油傑」握著你的手指, 你恍惚間覺得他又變得不太一樣了。你的手指撫摸著他的眉眼, 你在他的額頭摸到了古怪的東西。

  「這是什麼?」

  「夏油傑」抬手覆著你的手背, 他沒有回答你的問題, 只是輕聲喚著你的名字,他說:「你要一直愛著我。」

  這是咒,是約定,也是束縛。

  ……

  ……

  你從黑暗中蘇醒, 腦海中沉澱著過去一千年的回憶, 那令你感到悲傷和痛苦的戀情與不甘,令你感到心中仿佛有火焰正在燃燒。

  黑幕籠罩著大地,窗外靜悄悄的,遠處有燈火閃爍——還有一個巨大的結界。現今的術師們將這種結界稱作「帳」,你感知到了帳內散發出混亂古怪的血腥味。

  那裡發生了什麼?

  慘白的月光落在你同樣慘白的臉龐上,你想起了在「夢」中見到的「夏油傑」——額頭上橫貫著黑色縫線的「夏油傑」。對方給你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你的心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悸動。

  ……

  ……

  加茂家靜悄悄的,月色下仿佛許久無人居住的鬼宅,你聽到走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當年。

  面對著那個仿佛裡面有聲音在呼喚著你的「帳」, 你卻選擇了返回加茂家——這裡有對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

  花的氣息從這座府邸的深處傳了出來,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帶著血腥的氣味。一張年輕的、女性的面龐出現在月下:「芽衣。」

  加茂芽衣的手上、身上甚至臉上都全是血,她的面目猙獰如惡鬼,然而在見到你的瞬間, 那樣的神情卻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昔日小女孩一樣撒嬌的表情。

  「您回來啦?」加茂芽衣停下了腳步, 她就這樣注視著你,用那種小女孩的委屈語氣說,「我還以為您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問加茂芽衣在做什麼,她歪了歪腦袋,露出思索般的神情:「我在做您教我的事情。」

  加茂芽衣說,她一直都牢牢地記得你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想要成為能夠得到你注目的那種人:「看啊,我已經做到了!」

  在這個夜晚,加茂芽衣殺死了加茂家所有人——除了加茂憲紀。加茂芽衣有些可惜地說:「要不是因為他被派去支援五條悟了……算了,也只是早晚的區別而已。」

  加茂芽衣問你是不是知道了她今晚要做這些,所以才特地回來看她,她說她就知道你還是在意她的,你當初說要跟別人結婚只是希望能夠激勵她。

  「現在,已經沒有人會阻攔我做任何事了,那些反對我的、想要妨礙我的人都已經死了!」加茂芽衣欣喜若狂,她放聲大笑,說從來沒有感覺如此自由。

  淚水從她的臉上流落下來,蟲蠕般的起伏在她的皮膚下蔓延,從她的眼眶中生長出細嫩的綠色細芽,她尖叫著伸手去摸,想要將它們扯下來,但那些看似無害的植物,卻早已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血肉之中。

  很顯然,加茂芽衣進了你的房間,她從你的房間裡偷走了「花」的種子,因為有了這樣的「助力」,她才能如此輕易地殺掉整個加茂家的人。

  加茂芽衣捂著自己的臉失聲尖叫,她讓你不要看她:「不要看到我這樣……!」

  你從始至終,都只是以平靜的、沒有起伏的神情面對著加茂芽衣。

  她還在尖叫,瘋瘋癲癲地又笑又哭,一下子說她已經是加茂家主了,一下子又說你一定也是喜歡她的。

  但你之所以會回到這裡,根本不是因為她。你就這樣扔下正在逐漸變成「花」的加茂芽衣,徑直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庭院之中,那株巨大的櫻樹依舊佇立在中央,它已經活了上千年。

  你輕輕地撫摸著它的樹干,從你的口中吐露出那個人的姓名:「羂索……」

  那個你曾深深地愛過的人,他的屍體正沉眠於這株櫻樹之中。當年下葬的棺槨中根本就沒有他的屍體,你將他的肉.體轉化為金屬的形態之後,便將其藏進了樹干之中。

  過去的一千多年,你一直都在守著這具屍體,等待著有朝一日他能夠再次回到你的身邊。

  你以面頰貼著粗糙的樹干,閉上眼睛,感受到的只有一陣冰冷。

  加茂芽衣的瘋狂行徑已經引來了咒術界高層,他們派了人過來查看情況,看到的只有滿地的屍體——加茂芽衣已經完全變成了「花」。他們找到了站在院子裡的你。

  面對那些對你露出驚懼目光的咒術師們,你難得好心地向他們解釋了一句:「人不是我殺的。」

  至於他們是否相信,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

  ……

  ……

  咒術界高層希望你能夠幫助他們解決這次事件,因為就在剛剛,他們已經收到了最新的消息——五條悟被封印了。

  所有人都知道五條悟是咒術界最強的咒術師,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他,也沒有人可以打敗他,已經立於不敗地位多年的五條悟,忽然間被「封印」,咒術界高層們認為其中一定存在著古怪之處。

  他們甚至猜測,五條悟或許也跟夏油傑一樣「叛變」了,所以才會「假裝自己被封印」。

  面對著剛剛從遍地屍體的加茂家出來的你,他們紛紛默契地忽略了加茂家的慘案,對你說希望你能夠看在加茂家侍奉了你這麼多年的份上,幫助他們度過這次難關。

  「天仙大人……」

  你安靜地聽完他們的請求,開口道:「我要見天元。」

  在你陷入沉睡的這十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如今的狀況又是怎麼一回事,從這些人口中說出來的話,你一句也不會相信。

  你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但天元根本不會撒謊,尤其不會對你撒謊。面對著這些人神情各異的臉,你起身前往了天元所在的薨星宮。

  地宮之中的天元將自己如今得知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了你。


第38章

  -38-

  羂索太了解你了, 他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從來都不會去聆聽他人的聲音,也不會去關心他人的生活, 更不會發自內心地去了解其他人……所以天元、裡梅甚至宿儺都知道他還活著, 唯有你不知道。

  他以自身對你的了解,蒙住了你的雙眼、捂住了你的雙耳,讓你即便過去這麼多年, 也對他依舊活著這件事一無所知。

  你們甚至曾離得那麼近,你咒殺了加茂憲倫,而當時羂索的大腦正在加茂憲倫的身體裡……那些令加茂憲倫「臭名昭著」的行徑其實都是他所為。

  一直以來, 羂索都在注視著你, 當你注視著他的屍體之時,他也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你。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你喃喃自語,內心的情感毫不遮掩地在面龐上綻放。

  天元忽然覺得, 你此刻看起來竟如妖鬼般面目猙獰——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呢?天元反駁自己, 他告訴自己,你分明已經神靜性明。

  在天元的心裡,有一處因你而轟然倒塌了。

  ……

  ……

  兩面宿儺借由虎杖悠仁的身體重回了人世,他以放肆的目光掃視著一千年後的世界。術師、詛咒都變得那麼弱小,全然不似當初的平安盛世。

  兩面宿儺偶爾也會想起你, 想起你那張美麗而冷淡的面龐,也想起你因為那個人陷入瘋狂。你既美麗又強大, 就像是一朵盛放的毒花,可你被困住了——那個男人以「戀情」之咒將你據為己有。

  真是可惜。兩面宿儺想,你應該有著更加自由的模樣, 你的本性傲慢而冷酷, 就應該是像他一樣隨心所欲。

  然而現如今兩面宿儺也受到了束縛, 他被困在了虎杖悠仁的身體裡,這具身體有著特殊的來歷——羂索以虎杖香織的肉.身生下了悠仁。這個孩子成為了最合適的「容器」,即便是兩面宿儺的意識也能夠容納、抑制。

  身體的主控權在虎杖悠仁那裡,然而此刻,虎杖悠仁已經陷入了昏迷。

  漏瑚將他們所持有的十根兩面宿儺的手指一起塞進了虎杖悠仁的嘴巴裡,強迫已經昏迷的虎杖悠仁咽了下去。這樣一來,他的身體裡共有十五根手指了。

  黑色的咒紋在這具身體上擴散,兩面宿儺緩緩睜開了眼睛——異於常人的四目極具壓迫感地俯視著還未將手從他下巴上移開的漏瑚。那一刻,恐怖的殺意從天而降,幾乎令漏瑚無法喘息。

  誕生於千年以前的詛咒之王,在此刻盡顯威嚴:「滾。」

  與此同時,你也踏入了這個特殊的「帳」。在你的周身流動著大量的「道」,令他人無可奈何的結界隨著你的走動而被瓦解,你所到之處,一切咒力都被你同化。

  兩面宿儺感受到了你的氣息正在靠近,他扯開嘴角,忽的放聲大笑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大笑令跪在兩面宿儺面前的漏瑚和美美子菜菜子都愣住了,數秒之後,她們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請求」。

  雖然真人和漏瑚它們這些詛咒並不清楚羂索的真實身份,但美美子和菜菜子是知道的。一年前的「百鬼夜行」事件她們也參與其中,她們都很清楚,真正的夏油大人已經在百鬼夜行的那個晚上被五條悟殺死了。

  現如今依舊在活動的並不是真正的夏油大人,而是掠奪了夏油大人身體的詛咒師。在美美子和菜菜子看來,對方如同怪物一般竊奪了夏油大人的身體,令他死後都無法安寧……無論如何,她們都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她們請求著兩面宿儺,希望他能夠殺死對方,令夏油大人獲得真正的解脫。

  面對著這兩個女孩子的乞求,兩面宿儺卻連聽都沒有認真聽——他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因為你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內。

  兩面宿儺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什麼一樣,他放聲大笑,一如往昔:「真是可惜,我還以為能看到你老到走不動路的悲慘模樣了。」

  你不遠不近地站在那裡,車站裡依舊明亮的燈光照著你的臉,令無數人為止傾倒的美麗面龐沒有任何表情,你以平靜的口吻輕聲回答道:「是啊,真可惜。」

  他的話語並沒有激怒你,卻引起了菜菜子她們的好奇,因為你們的對話中透露出相識的意味——會這麼跟兩面宿儺說話的人是誰?

  菜菜子小心翼翼地抬起臉來看了你一眼,視線觸及你的面容時驚愕不已——菜菜子見過你,並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夏油大人那裡。菜菜子拉住了美美子的手,她讓對方趕緊看看你。

  「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這對雙生姐妹驚叫起來,她們都記得你,因為夏油大人曾經告訴過她們,他說你是他曾經的未婚妻。

  「你是夏油大人的未婚妻!」

  聽到她們的話,兩面宿儺嗤笑起來:「怎麼,你終於要改嫁了嗎?」

  在過去的時代,你那微若螢火般的戀情在兩面宿儺看來便無比可悲,時至今日他依舊是這麼覺得,他說你過去如此「忠貞」,現今卻要另嫁他人:「是因為看清那個男人的本性了?」

  平安京的男人們都有著薄情的本性,他們貫會以甜蜜的謊言來欺騙女人,他們的愛如同晨露般稍縱即逝,不留痕跡。

  但那個人是不一樣的,你一直都如此認為。你從不懷疑他對你的愛,你堅信他對你的愛無比真摯。

  說了這種話,兩面宿儺本以為你會大發雷霆,他知道你最聽不得有人說那個人的壞話了,一句也不可以。

  可你的神情卻依舊如此平靜,甚至沒有絲毫情緒起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這個問題在菜菜子她們聽來沒頭沒腦,唯有兩面宿儺能夠明白你的意思,你在問他,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羂索還活著這件事的。

  兩面宿儺的手指摸著下巴,就像是在認真思考一樣,但很快他的笑容便滿懷惡意:「大概是你還在我懷裡的時候吧。」

  你為了那個人而踏入歧途的最初,兩面宿儺就已經知曉了那個人還活著的事實?當兩面宿儺在那些夜晚緊緊地抱著你,嘲笑著你那可悲的戀情之時,你在他眼裡的確無比可悲。

  「我恨你……」你緊緊地盯著兩面宿儺的臉,幾乎是嘶啞地吐露著你對他的憎恨。

  兩面宿儺愈發恣意地大笑起來,他說他早就已經知道了:「你一直都在恨我,從以前到現在。」

  昔日兩面宿儺死在你的懷中,你滿懷恨意地詛咒著已經死去的他,你從來沒有愛過他哪怕一瞬。

  你怎麼可能會去愛宿儺?你的愛那麼稀少,如此珍貴,你對待其他人都是冷漠而忽視的,只有那個人是你的唯一。

  所有的愛都被你給了他,可他卻不珍惜,他離開了你,欣賞著你為他而艱難攀爬,做著試圖逆轉生死的虛幻之夢。你沒有成功,即便是成功了也無法「復活」他,因為他的靈魂被他自己抽離了,你想要留住他,可他卻悄無聲息地從你身邊逃走。

  你明明那麼愛他!

  兩面宿儺得不到你的愛,但他得到了你的恨,你以憤怒而仇恨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仿佛要從他身上咬下來一塊肉。

  但你不僅恨宿儺,你現在也恨起羂索來了,你對羂索的愛和恨交織在一起,令你的心陷入了水深火熱的煎熬中。

  你幾乎要因此而失控地尖叫,眼淚簌簌落下,兩面宿儺看著你如此痛苦的姿態,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

  兩面宿儺說你看起來真是可憐,令人憐惜:「要我抱你嗎?」

  就像以前那樣。在無數個你以為那個人已經死去的夜晚,兩面宿儺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你,他親吻著你的身體,將你抱在懷裡。

  「我恨你!」你失控地尖叫,覺得所有人都在欺騙你。

  你痛恨這一切,你究竟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是因為你離開了蓬萊,還是因為你愛上了那個人?

  「這種話你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就沒有別的話想對我說了嗎?」連兩面宿儺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因為你好像除了「我恨你」就沒有別的詞了。

  「你以前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嘛,」兩面宿儺說,「連裡梅都騙過去了。」

  對於你所做的一切,兩面宿儺一清二楚,他這麼說也不是要指責你欺騙了他的下屬,反而是希望你能夠繼續。

  「我一直都覺得,你裝模作樣的時候反而更有意思。」兩面宿儺以言語折磨著你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血流盡之後,心也會隨之冷卻,你在猙獰的痛苦之中竟感知到了一絲平靜,直視兩面宿儺的四目:「我恨你。」

  「嘖——」兩面宿儺有些不耐了,他不想再聽你這種無趣的話了,你就不能再說點能讓他高興的話嗎?兩面宿儺道:「實在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了,就來做點有意思的事吧?至少可以讓我們的重逢不這麼無聊。」

  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跟兩面宿儺「重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兩面宿儺說,「所以我才覺得無聊,只追求一樣東西實在太可笑了,你明明可以享受到更多有趣的事物,可你偏偏只要那一樣,你把自己困住了。」

  你所求的,從來都只有「唯一」。

  最初的唯一是求道,後來的唯一是戀情,你的心只有那麼狹窄的空間,小到一樣東西就能夠將它填滿。

  兩面宿儺說,你應該要學會去享受世間的一切——此時此刻,他居然在說著這種「開導」你的話,簡直有種可笑的荒謬感。

  然而你的心又怎會因他的幾句「開導」而變得開闊?兩面宿儺不理解你,他所追求的和你所追求的並不屬於同一層面。

  「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所求的究竟是什麼。」

  隨心所欲是墮落,貪婪、愚昧、放縱自我、愛欲痴狂……人心的墮落是無窮無盡的,你所追求的是解脫,和在那之上的超脫。

  可那份戀情卻如同鎖鏈般將你拉進了墮落的深淵,令你深陷泥潭。

  對他的愛蒙蔽了你的本心,你正是因此而失道。

  「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皇帝追求著長生,術士們也渴求不死……人類忌畏死亡,所有人都想逃避這一結局。可當我回到外面,人們卻都在與戀情糾纏,男人們、女人們的愛恨交織……到處都是詛咒。」

  這是否也是天地之間奧秘的一部分?你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一直都沒能真正觸及仙道的至理。

  兩面宿儺不明白你究竟在說些什麼,他只看到你在自言自語——因為宿儺只看到了你的表面,他也從未真正理解過你的「心」。

  曾與你在無數個夜晚相擁而眠的兩面宿儺,他所追求的只是當下的享樂,他想要的是隨心所欲、不計後果。

  兩面宿儺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傾聽你的心聲,他只是想要改變你,讓你跟他一起墮落,他想要看到你那張平靜美麗的面龐上滿是猙獰與憤怒——或是如他一般的放肆與恣意。

  你終於真正看穿了兩面宿儺的惡意,那一瞬間他的一言一行對你都不再具有任何影響。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仙道的至理,真正的道終於在你面前顯露端倪。

  此時此刻,昔日令你無比憎恨的兩面宿儺,已然無法再令你的情緒為他起伏,你們要做最後的了結。

  兩面宿儺問你:「什麼?」

  你對他說:「來做點我們之間該做的事情吧。」


第39章

  -39-

  你醒得比羂索想像中要快, 按照他的預料,你起碼要等到死滅洄游開啟,他解放那些被標記過的人時才與他們一同蘇醒。但現在他才剛封印五條悟, 獄門疆還在處理五條悟的情報,結束之前他甚至無法將獄門疆帶走,只能守在原地等待。結界告訴他你已經抵達了澀谷車站, 他精心布下的「帳」被你強行破開了一個大洞,你的「氣」正在侵略著周圍的咒力。

  這片空間的咒力紊亂了, 暴動不安的焦躁情緒鋪天蓋地,到處都彌漫著血腥與塵土。羂索用手掌揮了揮面前的空氣,一股猙獰的殺意籠罩了四周。

  在獄門疆處理好五條悟的信息之前, 他先等來了你——殺意正是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你此刻的狀態看起來非常不穩定, 就像是剛從血海屍山中爬出來。

  面對著如此可怖的你, 羂索笑了起來, 但他卻沒有動身,只是注視著你。他如你們初遇時那樣問你感覺如何, 他以擔憂的口吻說, 你的臉色看起來實在蒼白。

  你那張慘白的面龐上也濺了血,此刻看起來更像是索命的厲鬼,然而羂索卻絲毫沒有流露出怪異的神情,一如往昔般溫情脈脈地注視著你——他從這血腥的恐怖中依舊能感受到你的美麗。

  說起臉色, 羂索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畢竟他所使用著的更是已死之人的軀體——你們都是來自一千年前的鬼魂。

  皓月當空, 星辰渺渺, 冰冷的月光穿過破碎的建築物掉落下來, 無數顆星子仿佛審判者的眼睛。

  「在這種地方和你重逢實在非我本願, 」羂索略帶歉意地向你解釋道,「我原本以為能在你醒來之前趕回去的。」

  趕回去之後呢?坐在你的床邊等待著你的蘇醒,在你睜開眼睛的瞬間給你一個吻,就像是那些虛構出來的童話一樣?

  還是算了吧,那些美好的記憶都已經死在了過去,現在只剩一片狼藉。

  「這樣也好,」你聲音嘶啞,「至少我們都能夠更加坦誠一些。」

  只可惜「坦誠」這種詞語跟羂索向來是不搭的,他一貫以虛假的面貌示人,以婉轉的言語蠱惑人心。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羂索輕聲叫著你的名字,他說他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原諒,「我知道我做過許多錯事,不過我從來都不後悔。以前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等待著丈夫回家的女人,她說無論你犯下過多少罪行,只要有一個人願意原諒你,那麼你就可以為了對方而活下去。我也是這麼想的,愛總是可以讓人原諒一切。」

  「是啊。」你也笑了,你伸手想要抹去臉上的血,卻發現自己的雙手竟也沾滿了鮮血。

  羂索計劃中的死滅洄游都還沒有開始,你卻已經提前開始「削減人數」了。羂索問你:「你殺了多少人了?」

  他以此來提醒你,你也並非聖人,你同樣犯下了罪行,背棄了你的「道」。他人敬畏你、恐懼你……只有他依舊愛著你,也只有他會原諒你。

  羂索在以沉默而含蓄的言辭告訴你,你可以為了他繼續活下去——只要你們願意原諒彼此。

  但你沒有領悟到他話語中的深意,你只覺得事到如今這種問題還有意義嗎?無所謂了:「記不清。」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十個,或許路上還有人妨礙了你……你只記得自己和宿儺打了起來,建築的鋼筋水泥簌簌落下,仿佛一場恐怖的風暴。

  回過神來的時候,好像已經有很多人死掉了,你的面龐、雙手都滿是血跡,而你的視線內則是夏油傑的臉——他的額頭上橫貫這一條黑色的縫線。

  兩面宿儺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你的本能驅使著你來到了他的面前,或許其中也含帶著某種名為「宿命」的要義。

  你終於再次見到了他。

  「六眼」並不是萬能的,昔日江戶時代的五條家主無法看穿你那具「天仙」的軀殼,如今五條悟也無法看穿羂索的術式……可他的靈魂卻能夠否定對方自稱為夏油傑的謊言。

  你在一瞬間領悟了所有,當初的卦像所呈現出來的意義被你誤解了,夏油傑不是羂索,易卦的結果想要告訴你的是羂索將會占據夏油傑的身體。

  以「夏油傑」的身體再次出現在你面前的羂索,全然沒有顯露出半分愧疚或是緊張,他甚至可以氣定神寧地向你問好——這令你感到不甘與不公,你深受煎熬,身體幾乎在發抖,可他為何能夠如此平靜?

  「你遇到兩面宿儺了吧?」羂索問你,「他也死了嗎?」

  「我記不清了。」你如此回答道,聲音平靜無比。

  「好吧。」羂索以無奈的目光看著你,他張開了雙臂,似乎是要與你擁抱。

  你走到他的面前,你的足跡如此沉重,每一步都踏著血。羂索像是聞不到你身上那濃重的血腥味,他如獲至寶般地將你擁入懷中,訴說著他對你的愛。

  「我的心,依舊在為你而跳動。」

  這不是他的心,你在心裡反駁他,這是夏油傑的心——羂索的心和身體都還在加茂家的那株櫻樹裡。

  夏油傑愛你,他親口對你承認過他愛你,你當初還追問了他,他的心是否是在為你而跳動。他的回答是「是的」。

  你撫摸著這張臉,流著淚親吻他的嘴唇,事到如今你居然還是會為他的愛而動容,即便你的內心充滿不甘。

  「我恨你……」

  不甘的火焰最終熔化了你的理智,你掐著他的脖子,從他的雙眸之中看到了自身的倒影。

  那是扭曲如惡鬼般猙獰醜陋的面目。

  ……

  ……

  獄門疆是源信和尚圓寂後所化的咒物,即便如五條悟般強大的術師也能封印,要想解除獄門疆的術式效果,必須要使用特殊的咒具——但那些咒具,都已經被五條悟摧毀了。

  然而這對其他咒術師來說幾乎是無解的困境,在你手中卻輕易便能解決。你就像是敲開一顆核桃一樣輕易地敲開了獄門疆,將剛被封印進去不久的五條悟重新放了出來。

  五條悟坐在地上,以那雙蒼空般的藍色雙眸注視著你。

  沉默了一秒之後,五條悟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真沒想到出來之後第一個看見的人居然是你……」他看著你手裡的東西,表情愈發古怪起來。

  夏油傑的屍體就在你的腳邊,可你卻無比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那顆大腦。五條悟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這顆大腦的形狀,它的上牙和下牙緊緊地咬合在一起。滿身血跡手捧腦子的你和被你捧在手裡的腦子,一時間令五條悟也分不清到底誰才更像是策劃這起慘案的幕後元凶。

  當夏油傑與羂索的最後一絲關聯被切斷之後,你的視線便再也沒有為夏油傑而停留了。你輕輕地撫摸著手中的這顆腦,也沒有去看五條悟的表情:「總監部的人求我來解決這件事,我沒有答應,卻還是救了你。」

  其實聽咒術界高層的意思,他們或許更希望你能把封印了五條悟的獄門疆直接帶回來,而不是把五條悟放出來。所以按理來說,他現在其實應該感謝你。

  「所以呢?」五條悟的目光掃視周圍,觸及夏油傑屍體時還是不由得心顫,但他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維持鎮定問你:「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你全然沒有要跟他解釋的意思,抬起臉望向天空,漆黑的夜空中懸掛著皎潔的明月:「我要走了,剩下的你自己解決。」

  五條悟問你,你手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加上了另一個問題:「還有傑的屍體……」

  「他我就帶走了,」你捧著手中的腦,視線沒有再落至更下方的位置,像是沒有聽到五條悟說的那個名字,「至於其他的,就隨便你怎麼處理吧。」

  雖然五條悟從來都不對你懷抱希望,但你的態度還是令他攥緊了拳頭,五條悟壓抑著內心翻湧的情緒:「傑說,如果我能再見到你,他希望我能替你問好。」

  夏油傑其實就在你們眼前,可這句話卻無法由他自己說出口了。五條悟也不明白他究竟希望你能夠怎樣——或許是希望你至少可以為傑流露出一點點感情吧。

  但你只是頓了頓腳步,平靜地回答道:「我知道了。」

  你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帶著羂索的大腦離開了。

  慘白的月光落下來,五條悟眼瞼下垂,他的嘴角牽扯出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來,對不遠處的夏油傑說:「你看吧,我就說她根本沒有真心。」

  如果是在以往,夏油傑肯定又要出聲維護你,叫五條悟不要在背後說你……但事到如今,他已經沒辦法再做任何事情、發出任何聲音了。

  夏油傑已經死了。

  他早就死了,在一年以前,是五條悟親手殺的。

  五條悟垂下眼睛,他抓著自己的腦袋,誰也看不清他的臉。

  ……

  ……

  你捧著羂索的大腦走在結界中,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對你退避三舍,沒有任何人妨礙你,你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了加茂家。

  這裡也是滿地的屍體。

  在這個夜晚有許多人死去了,混亂的血腥與躁動的不安令咒術界重新洗牌,但這些都與你毫無干系,無法令你分出半分心思來關注。

  你徑直走向了庭院中央的那株櫻樹,站在月光下凝望著高懸夜空的皓月。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殘酷的重逢之夜。


第40章

  -40-

  「事到如今, 已經沒有人會再來妨礙我們了。」

  當初的「咒」,如今也被破除,沒有「後代」會代替羂索繼續愛你了, 相戀的咒重新回歸到你們身上。

  你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你, 你幾乎是以質問的口吻:「為什麼要離開我?」

  夜幕鋪天蓋地, 只剩下一顆大腦的羂索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中, 他的思緒沉浸在花的芬芳中, 樹木的氣息中混雜著血和腐爛的氣味。

  為什麼要離開你呢?羂索也這麼問自己。

  他想起來了——因為戀情是虛幻的東西,無法實際觸碰、無法預料未來……羂索愛你, 但在他出生的那個年代, 平安京中有無數戀情如日升日降般誕生、消亡。羂索不相信任何虛幻的東西,他注視著你的面龐,透過你的雙眸窺探你的內心。

  羂索愛你,他知道你也愛他, 當你們相戀的時刻, 你們的確是幸福的。可是世間所有幸福都是短暫的,一切都在變化, 沒有什麼能夠真正永恆。幸福是一種消耗品,用盡了就沒有了, 況且你是如此美麗而強大,令無數人為之傾倒。

  因為得到了你的愛,所以羂索得以看清你的心。當他問你什麼是道的時候,你告訴他:「道就是天地之中的氣, 是一切的根源,是所有人的最初與最終。這世間所有的修道者, 都在憧憬著終有一日能夠領悟仙道的真理。」

  「包括你嗎?」

  你對羂索說:「包括我。」

  你待他無比坦誠, 無論他問你什麼, 你都願意如實回答。故鄉鹹陽、涸澤仙境,以及宗師為你攤開的永生卷軸。

  羂索看穿了你的本心,當你談及仙道的時刻,你的雙眸便如同星辰閃爍,那是一種無比專注而渴求的目光——即便你正在竭力壓抑著那股渴望,但羂索知道,你只會追求那些未能得到的東西,你真正渴求的根本不是戀情而是成仙,他仿佛能夠看到你們的未來——你們之間的戀情有朝一日也會如同晨露般消逝。

  他相信你愛他,但他並不敢肯定你會一直愛他。

  仙道和戀情雖然是同樣虛無的東西,但是戀情遠比仙道更容易觸及,對你而言更是輕易便能得到。等到你如願以償地體會到了戀情的滋味,等到你確認自己已經得到了它,你就會舍棄這既得的一切,繼續尋求你所渴望的成仙之法。

  你一定會這麼做的。

  在這種事情上,羂索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因為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羂索想,雖然他現在的確真實地愛著你,但這份愛終有一日也會消散——這就是戀情虛無的本質。

  當他有一日不再愛你,或是你有一日不再愛他,都必定會讓另一方陷入難堪的境地。平安京中有無數怨侶在陰暗地詛咒著彼此,那些痛苦的悲戀如同黑壓壓的烏雲般籠罩在平安京的上空。

  羂索無法想像你們不再愛著彼此的那日,他不願看到你們互相怨憎、互相詛咒的那一天。無論是誰先拋卻這份戀情,都會顯得另一方格外可悲。羂索想要留住這份戀情,無論以何種方法。

  他知道,是因為你沒能成仙,所以你才一直都在求道。所以只要你在這份戀情中得不到圓滿,你就會一直渴求著這份戀情。羂索愛你,他也希望你能夠一直愛他,正是因為他想要永遠地與你「相戀」,所以才要離開你。

  他只是希望你能夠一直愛他,希望他自己也能夠一直愛你。

  羂索的心願,的確以這種方式實現了。

  ……

  ……

  你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對方,你曾發自內心地傾聽著對方的話語,從他的嘴唇中吐露出無數甜言蜜語……可你時至如今才終於明白,你其實根本就不懂羂索的心,你從來就沒有看透過他。此時此刻,你也無法聆聽一顆大腦的聲音。

  你甚至覺得他之所以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明明我可以給你更好的……」他就是自甘墮落。

  這種堪稱「惡毒」的想法在你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又令你自己也為之震顫,你居然會這麼想他,可你也明白了,這種惡毒的念頭正是隨著恨意而來的。

  但即便如此你也還愛著他……那份感情或許是愛,也可能只是不甘的執念,過去的歲月如此漫長遙遠,久到你都快要忘記自己當初是如何愛他。

  你努力地回憶著那份「愛」,回憶自己深愛一個人時願意為他做的事情。因為你愛他,所以只要他呼喚你的名字,你便願意將自身的力量借給他,也願意為他去實現他的願望,為他去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但他偏偏不願如此。

  就算這樣,你還是想要給他最好的。

  他怎麼忍心這麼對你?他明明也說過他同樣愛著你。

  愛恨交織在你的心中,令你不願看到他如今這副模樣,只有一顆大腦、占據著他人身軀的模樣,凄慘的、可悲的模樣,如果一定要這樣的話,如果這就是他想要的……

  「我願意把我的身體給你,羂索。」

  你以柔軟的面頰貼著它那顆冰冷的大腦,你閉著眼睛,感受著那份柔軟的觸感——就像他昔日握著你濕漉漉的手指。這竟幾乎是相似的觸感。

  既然你要將自己的身體給他,那麼你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在他「死後」,你維持了他的身體不腐。

  因為你愛他,所以你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包括將自己的身體給他。你想要延續你們之間的戀情,所以你與他交換了身體。

  「這樣的話,就可以了吧?」你以羂索的肉.身睜開雙目,注視著呈現在你眼前的一切,你們的心跳重疊在一起,時至今日你們的心依舊在為彼此而跳動——你們的心髒也屬於彼此。

  你緊緊地擁抱著羂索,難以言表的喜悅逐漸填充了你的心,幾乎要令你就此心滿意足。

  然而回想起兩面宿儺對你說過的那些話,不甘的火星又開始迸發。你難以釋懷羂索曾以他人的身體生下了虎杖悠仁,或許他只是想要制造出一個特殊的容器,亦或者是要創造更多的可能性,但你還是覺得很不甘心。

  在昔日你也曾有過要與他生兒育女的心願,但那樣的願望甚至還未說出口便已經變成了不可能實現的遺憾——因為羂索很快便在你的懷中「死去」了。

  然而那是他對你的欺騙,他根本就沒有死,還一直都在注視著你為他的「死去」而悲痛欲絕。

  想起那一切,你對羂索說:「那個時候,我覺得好不甘心。」

  你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對方的頸間,你們的身體感受著彼此的溫度與心跳,復燃的戀情之火令這具冰冷了一千年的身體重新擁有了溫度。

  羂索對你說,愛可以令人原諒一切,你也是如此認為的,你的愛即便過了一千年也未曾改變,時至今日你還是愛著他。

  但是他都給別人「生過孩子」了。

  在你的身體裡蘇醒的羂索,捧著你的臉跟你解釋著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看到人類的更多可能性……可這樣的辯解在你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呢?」羂索以無奈的口吻詢問你。

  在本屬於你的面龐上浮現出這種無奈的神色,令你的臉呈現出無比溫柔的光彩,從未在你身上顯現過的溫柔光輝,在月色下如此動人。

  你的心產生了古怪的悸動,呼之欲出的愛意令你的心跳快如擂鼓。

  「我愛你,羂索。」你並不是愛他的面龐、身體,你所愛的是他的靈魂,是他的心。無論他以怎樣的姿態出現在你的面前,你都會一如既往地愛著他。

  這是無比真摯的戀心。

  「我知道的,」羂索也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字,溫柔地親吻著你的面龐,「我知道你愛我。」

  「所以給我也生個孩子吧,」你握著羂索的手,將手掌放在對方的小腹上,雖然你其實內心無比清楚,你的身體是無法自然受孕的,但你還是對羂索說,「只要你給我也生一個,我就原諒你。」

  原諒他欺騙你、離開你的行徑。

  ——羂索沒有其他的選擇。

  ……

  ……

  你撫摸著羂索的皮膚,這張白皙美麗的面龐——原本屬於你的面龐上,流露出沉淪其中的神情。

  在你的腦海中浮現出過去的記憶,無數個夜晚他撫摸著你的面龐,親吻著你的肌膚,他的嘴唇之中吐露出含帶著愛意的言語……交換了身體之後,所有感覺再次變得新奇。

  這具身體是無法自然受孕的,但這世上並非只有一種受孕的方式,你撫摸著身下之人光滑的肌膚,詢問羂索是否願意為了你忍受小小的痛苦。

  「會有一點點難受,但你能夠為了我而承受的,對不對?」

  羂索甚至都已經為他人「生過孩子」了。

  你不願反復提起這件事,就像他明明也可以譴責你的「背叛」卻只字不提,如果真的要以這樣的索引繼續追究下去,只會令你們陷入無比難堪地、怨憎著對方的境地。

  分明你們都還愛著彼此,那是你們誰也不願看到的結局。

  昔日宗師以人的氣與植物的氣結合,培育出了「天仙」,天仙的「核」就是它們的「內丹」,你也能以調動氣的方式「孕育胎兒」。

  只需要將其放進去……

  「再稍微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汗水和淚水打濕了那張白皙美麗的面龐,你以溫柔的語調安撫著羂索,訴說著你對他的愛意。你如此愛他,他怎麼可以連這種程度的痛苦都不願意為你承受?

  在過去那些他離你而去的時光中,你有多少次被那痛苦的戀情折磨得夙夜難眠?你滿懷愛意地、充滿憐惜意味地親吻著這張蒼白虛弱的臉龐,你的「氣」和羂索的「氣」正在進行著陰與陽的交合。

  你撫摸著羂索的小腹,它已經呈現出微微隆起的形狀,在這具身體中正孕育著你們的結合。

  「我好高興。」你握著羂索的手指,親吻著這如玉石般光滑的肌膚,內心的不甘似乎也能夠因此而消散。過去的那些痛苦,仿佛都能在此刻煙消雲散。

  因為你依舊愛著他,而他也依舊愛著你。你們在這片浸滿了血腥的土地擁抱著彼此,幾乎要忘卻除彼此外的一切。

  你將自己的耳朵貼在羂索的小腹上,充滿生機的「核」正在這裡面生長——這就是你們的「孩子」。


第41章

  -41-

  世間萬物的本質都是虛無的, 愛恨、得失、不甘與執念都源自於心,因為你的心太過狹窄,所以連同你自己也被困住了。而此時此刻, 你的心便如同海闊天空, 世間萬物都彙聚在你的心中。

  你終於看破了這份戀情,也終於領悟了你所渴求的「道」。

  過去漫長歲月的記憶在你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鹹陽、蓬萊、平安京……以及現在。

  兩千多年前, 你們的船隊離開了鹹陽,宗師撫摸著你的腦袋, 賦予你新的名字,卞夫人梳理著你的頭發,她就像是母親一樣地牽著你的手。

  一千多年前, 梅、蓮在蓬萊誕生了, 接著是那些小孩子模樣的天仙們,迷霧籠罩的中心,它們拉著你的衣角,追在你的身後管你叫著「姐姐」, 梅以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視著你, 卻沒有勇氣對你說出心裡的那些話。

  一千年前,圓月高懸的夜晚,你在宮殿中看見無數長著奇花異草的屍體,你知曉了卞夫人正在煉丹、宗師已經樹化死去的事實。在那個夜晚來到平安京的你,渾身濕漉漉地遇到了你此生的摯愛。

  「羂索……」你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他牽動著你的心, 讓你為他感到喜悅與悲傷, 令你深陷戀情無法自拔, 你對他無比留戀、無法割舍。

  你想起昔日你們一起坐在檐廊上, 注視著渺渺夜空之中那無數的星辰。你同他講述著你的過去,你曾那樣發自內心地同他闡述著你所渴求的一切。

  你在他面前坦露真心,他以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你的同時,卻在懷疑你對他的愛。

  羂索相信你愛他,他只是不相信你會一直愛他。因為他覺得自己或許有一天不會再愛你,所以由己度人,覺得你會如此。

  對於羂索來說,愛是控制,而對於你來說,愛是占有,你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正確地、溫柔而坦誠地去愛另一個人,所以你們之間注定無法像常人那樣擁有平凡的幸福。

  你在此刻終於看穿了這一切的真相。

  幸福如此短暫,戀情如此扭曲。你和羂索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你不自知地落下淚水,你的淚水滴落在羂索的臉上,你伸手去摸他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儼然開始了「樹化」。出乎意料,此刻你竟無比平靜,內心毫無驚慌——即便你知道,樹化的終點就是死亡。

  修道之人在臨死時會回歸樹木的姿態,你想起昔日的宗師,在你最後見到他的時刻,他已經是一株死去的樹了。

  天元的身體也早已看不出人類的模樣,他的手腳變成了樹枝,皮膚變成了樹皮……甚至連身體都成了樹干。

  所有人都會有死去的那日,而這也將會是你的歸宿。

  曾經令你無法接受的歸宿,時至如今似乎也顯得無足輕重了。生老病死、愛恨嗔痴……你緊緊地抱著羂索,說起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你還只是個普通的小姑娘,因為有方士說你注定早夭,你被那種輕飄飄的斷言嚇得止不住地哭泣,那是你最為軟弱平凡的時刻。

  可即便是修道之後,面對宗師的樹化你還是被嚇到了,你是如此忌畏死亡,乃至選擇了逃離你一直堅守著的「道」。

  時至今日你才終於領悟到自己的狹隘,時至今日,你才終於明白宗師那「生與死都是道的形式之一」的真正含義。

  一直以來你不願想起的回憶,終於再一次在你面前展開——你其實早就已經對宗師的衰老有所察覺,你早已預料到了宗師的死亡。

  你只是……不願意接受。

  你付出了那麼多,那麼多年來你一直都在追逐著仙道的終點,所有人都說你能夠成仙,你不願接受自己也可能如宗師般中道崩殂,這對你而言太過殘忍了。

  而更令你恐懼的,則是一千多年來,你居然還沒有擺脫當年那個平凡的、弱小的自己——你居然依舊在恐懼著死亡。

  在與世隔絕的蓬萊,你們站在開滿蓮花的河邊,白色的霧氣縈繞在河面,那是恍若仙境的美麗。宗師站在你的身邊,他再一次問你:「你所求為何?」

  你側目注視著他那張比你記憶中衰老許多的面龐,一股莫大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油然而生,你反問他:「您又在求什麼?」

  昔日宗師向始皇帝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以此求得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你們出海的初衷,分明是為皇帝尋找不死之法……可你們卻留在了涸澤,從此再未離開。

  宗師忽然叫了你的名字,他問你是否知道他為何要給你起這樣一個名字。

  「因為您說,我是最有可能成仙的……」

  他們都在讓你相信,成仙成聖是可以實現的。

  「究竟要怎樣,才能夠成仙呢?」宗師反問你,「究竟要怎樣才能算作成仙?」

  天地間的道是無窮無盡的,求道之人千千萬,成仙之人終無一。宗師深深地注視著你,他輕輕地摸了摸你的腦袋,只有一聲嘆息。

  宗師輕聲道:「生與死,其實都是道的形式之一……」

  他就快要死了,卻一點也沒有流露出恐懼或是不甘,宗師的身上只有無邊無際的平靜與虛無,他的身體還沒有「樹化」,可他的心已然如同一棵樹。

  天地浩大,萬物如一。孤寂的平靜籠罩著你的心,今時今日,你終於領悟到了「道」的真諦。

  ……

  ……

  天元的結界正在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同化,他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昔日的涸澤,從蓬萊的中心流溢而出的「道」與這股力量格外相似。

  在涸澤,當村子裡的人們身體開始樹化時,他們都會離開村莊前往蓬萊,即便所有人都知曉自己無法進入蓬萊,但他們還是會進行著這種朝拜。

  面對現如今這猶如神臨般的情景,身體幾乎完全樹化的天元無比虔誠地開始了朝拜。

  一株巨大的樹、燃燒著的火焰樹從加茂家的宅邸中生長出來,幾乎通天般高聳,它同化了天元的結界,大量的「道」縈繞在這株巨大的樹周圍——它正在吸收天地之間的「道」。

  周圍的氣變得動蕩起來,人心也隨之晃動不安,所有人屏氣凝神注視著那繁茂的樹冠,他們內心的震撼難以言表,唯有一種說法有可能解釋如今的情景——神跡。

  高聳入雲的巨大樹冠燒紅了整個天空,紅色的火焰無比灼目,它垂下無數燃燒的綠色絲線,無比密集的絲線編織成巨大的網,將整個世界都攏入其中。天元凝望著如此神跡,他感覺自身的一部分正在被抽離……有這種感覺的並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是如此。

  那張燃燒的巨網就是一個巨大的結界,結界破壞了咒力的結構,它將所有人的咒力都分解出來了,同化為天地之初的「氣」。綠色的細絲便如同樹木的根系,這些根系正在吸收天地之間的道,將它們源源不斷地供給至那棵樹。

  那株樹正在掠奪天地之間所有的道,所有人的咒力都化作了它的養分,此時此刻,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在為它進行著供給!

  它究竟是什麼?

  天元雙手合十,他閉上了眼睛,無比虔誠地朝拜著那株巨大的樹:「那是天仙大人……」

  ……

  ……

  「究竟要怎樣才能成仙?」你想起宗師昔日所說的那些話語,「究竟要怎樣才能算作成仙?」

  道是虛無的,但它無比淵遠,是萬物的根源。你的身體逐漸樹化,這時候你依舊能夠感知到自身的變化,此時此刻、今時今日,生老病死、愛欲痴狂,對你而言一切都變得如此渺小,你的身體變成了樹,你的心同樣變成了樹。

  過去的一切浮現在你的腦海之中,天地如此廣闊。

  你變成了一株通天的大樹,你的結界籠罩著整個世界,所有人的咒力都被分解為最初的形式,回歸為天地之間的道。你的根須如同汲取養分般將那些道吸收,它們源源不斷地湧入你的身體,成為你的力量。

  你想起了昔日蓬萊的那場大火,你遠遠地注視著那艘燃燒著的船,火焰點燃了樹化的宗師……火焰也攀爬上已然樹化的你的身軀。

  「過去的時候,我曾為我們的未來進行易卦……」

  你們的未來,呈現在一片灰燼之中。

  已經沉默了好久好久的羂索,在此刻仿佛終於找回了聲音,他問你是否後悔。

  此時此刻,他居然在問你是否後悔?

  「不,」你的聲音無比平靜,你對他說,「我一點也不後悔。」

  你的內心無比平靜,天地之間的道在彙集到你的身上,熊熊燃燒的火焰點燃了你們的身體……

  在過去的那些歲月中,你做過許多錯事,人總是要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的。有許多無辜的人因你而死去,你折磨著他人的身心,令無數人陷入痛苦的深淵。

  這就是「道」。

  道就是因果,道就是虛無。求道本身就是一場空談,仙道的本質就是世間的萬物,一切有形與無形的事物都是「道」。兩千多年過去了,你終於敞開了自己的心,接受著世間萬物,與它們進行同化。

  你聽到了花的綻放、鳥的啼鳴,雲層舒展、曦光漸明……世間萬物,眾生如一。

  你也聽到了有一個聲音在問你:「你恨我嗎?」

  「不。」

  「……那就好。」

  他沒有再問你,你是否還愛著他。

  【全文完】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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