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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與水呼師兄的二三事》作者:Miang【完結+番外】

《(綜)與水呼師兄的二三事》作者:Miang【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4個瀏覽者
文案:

阿綠出身貧寒困苦,自小被賣入吉川家為奴。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帶著妹妹逃離吉川家。
但是,隨著妹妹的死去,這個心願也成為了泡影。

後來,她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人,也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事——紫藤花屋的主人、被稱作「卡內桑」的男人收留了她;瞳色七彩夢幻、眼裡寫著「上弦」大字的男人要救贖她……

還有——當她抱著死去的妹妹,久久難以松開之時,有個少年朝她伸出了手。

這少年後來成為了水呼劍士,被冠以「柱」之尊稱。

閱讀貼士
1.戀愛線為主的偏正劇,大正時代的普通少女艱難求生的故事,有虐有甜有狗血。
2.最終男主某憨柱水呼。女主喜歡過別人,也有別的人/鬼喜歡過女主。
3.女主武力值很低。
4.綜,有刀,有妖怪等奇奇怪怪東西的世界觀。
  
內容標簽: 綜漫 天之驕子 少年漫 大冒險
主角:夏川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大正少女愛情故事
立意:用溫柔和耐心互相治愈傷痛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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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色沉寂,彎月潛入雲中,香取鎮的冬夜一片安靜。

  這個名為「香取」的城鎮,戶數只四百余,原本是個平平無奇的村落,因修築了一條驅往東京的鐵路,城鎮裡便拉起電線來,最終有了如今模樣。

  香取鎮的西面,是富戶吉川家的宅邸。老式的平屋被石垣與土籬環繞,長屋門前的蠟紙燈籠泛著瑟瑟的光,將燈籠裡的竹骨照得透亮。

  屋門一角,點著一盞野火爐。吉川家的下僕與雇來的人力車夫正團坐在火爐邊,用微弱的炭火驅散掌心的寒意。

  「戌時的梆子都已經敲過了,少爺怎麼還沒出來?從這裡到車站,怎麼也要走上三刻鐘。要是去遲了,就趕不上火車了。」車夫翻著手掌,小聲地抱怨著。

  因為吉川家的夫人生病了,正在臥床休養,誰都不敢大聲說話,怕驚擾了養病的夫人。

  下僕呵出一口濕漉漉的白氣:「恐怕少爺又在和那個女人吵架了。」

  「啊!」

  一聽到「那個女人」,車夫便了然於心了:「我早就說了,阿綠那個丫頭,一看就不是什麼容易擺脫的女人。她雖然年紀小,但是女人該有的壞本事,一件也不少。少爺招惹了她,又彈壓不住,那就是給自己找麻煩。」

  「女人可太難懂了!」下僕說著,話題一轉,「你聽說了沒?酢屋的女兒,那個很漂亮的阿惠,好像和外面的男人私奔了。據說既沒帶衣服也沒帶錢,已經失蹤四天了。」

  「女人就是這樣,只喜歡有錢的男人。」車夫說。

  「反正我倆也娶不上老婆吧?」僕人笑嘻嘻地講著,又提起別的事,「昨天河邊衝上來從前將軍造的錢幣。據說把那個賣了,能換很多錢,我打算也去碰碰運氣。」

  車夫原本想發表一番對女人的高見,可無奈身旁這個僕人話題轉的很快,眼下只顧著將軍鑄造的錢幣了,他只好把一句「阿綠給我這樣的人做老婆還差不多」吞進了腹中。

  車夫與下僕口中的「少爺」,是吉川家唯一的孩子,吉川源慶,今年十五歲。按照傳統的說法,少爺是已經元服的大人了。不過,若是按照東京的標准,那源慶少爺還只是個半大孩子。

  此時此刻,吉川家的側廊上,十五歲的源慶少爺正費力地扯著自己的袖口,想將袖子從另一個人的掌心中解救出來。

  「阿綠,趕緊放手,我要去車站了!」

  源慶雖然極為惱火,但因母親尚在病中,他只能竭力將聲音壓低了,以免驚擾了母親。但這種輕聲的呵斥,卻減損了話語的威力,讓拽著他的人越發不肯放松了。

  那只緊拽源慶袖口的手,與嬌嫩、精致毫無關系,指心滿是繭子,虎口處還有一道舊疤,顯然是個粗人的手;但這只手也十分嬌小,骨節纖纖,能讓人萌生出少許的憐愛來。

  「不行——」手的主人依舊死死地拉扯著源慶的袖口,「少爺,你答應了我的,會懇求夫人放了阿靜。」

  緊緊拽著源慶的,是名為「綠」的少女。她十四歲的年紀,在吉川家做下僕,身形纖瘦,像是一截輕薄的柳枝;穿著赫色的短和服,兩袖用綁帶束在肩上,方便勞作。

  因為貧窮,她沒有自己的腰帶,僅用一條細麻繩子將衣襟束起了。雖說衣衫簡陋,但她有一張令人印像深刻的臉:並非什麼驚艷出塵的長相,只是干淨纖小、透著鮮明的倔強,一雙眼睛,像火星猝然騰起那般的亮堂。

  每每源慶少爺看到這雙眼睛,便會生出一點憐愛之情,想要多為她做些什麼。可東京之行又著實重要,事關家裡的藥草生意,他必須及時趕去車站。在這等大事之前,那點憐愛之情便消散了;他對阿綠的諾言,也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阿綠,我最後說一次,放手。」源慶在心底盤算著火車越來越近的發車時間,拳頭焦急地握緊了,骨頭與肌肉發出咯吱的輕響,「你要是再攔著我,我就不客氣了。」

  聽到源慶的威脅,少女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眼前的少爺生的人高馬大,比他的父親還要強壯;又在道場裡學過一點劍術,手臂的肌肉鼓鼓脹脹的,在庭院揮舞起木刀來,像模像樣。

  可是,這瑟縮不過是一眨眼,很快,阿綠便揚起了頭,堅決地說:「少爺,男人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她的聲音沒什麼威脅性,不尖銳,也不刺耳,但那雙眼睛,卻像是奔星之尾,倏亮倏亮,不可忽視;即使被漆黑的夜所包圍了,也偏要倔強地劃出一線金紅。

  正是這樣的眼神,令源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心底暴躁難抑。

  「你給我閉嘴,別把母親吵醒了!」源慶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躁色。他將肌肉結實的手臂掄起,惱怒道,「要不是阿靜把病氣帶過來,母親也不會生病!」

  砰——

  一記拳頭重重地落了下來。

  阿綠的腦海中,泛起一陣嗡嗡響聲,火辣辣的痛感爬上了臉頰。

  她沒什麼力氣,被高大的源慶打了一拳後,人跌跌撞撞向後倒去。但她死死地摳著障子紙門的門框,強硬地穩住身體,不肯摔倒。

  「少爺,你不可以說話不算數。」她站穩了,頂著紅腫的面頰,目光堅硬地看著源慶。站在高大的少爺面前,她必須得將頭顱抬得高高的。

  源慶看著她腫起的臉頰,心裡湧起了些微的愧疚。他辯解說:「阿綠,你的妹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何必浪費時間救她?……我,我確實答應過要救阿靜,但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空幫你了!」

  頓了頓,源慶放緩了聲音,又說:「你不是很喜歡櫥窗裡擺的那種絲巾嗎?我去東京的時候,順便買一條給你,算作補償,你別生氣了。」

  可是,阿綠顯然不接受這樣的搪塞與敷衍。她高高地抬著腦袋,直勾勾地盯著源慶。那雙眼睛,像是刀匠千錘百煉後的裸刃一般,剛淬過火,沾著塵與炭屑,卻從髒污裡顯露出鋒芒來。

  源慶被她的眼神看的心虛又惱火。他重重地丟下一句「就這樣吧」,轉身便大步朝外走去。沒多久,長屋門外便響起骨碌碌的車輪聲,還有下僕的恭送之聲:「少爺,行李已經送到車站去了,路上平安。」

  等阿綠追上去時,只看到下僕衝著無人的夜色欠身鞠躬。

  她站在玄關口,手扶著紙門的門框,眉緊緊地挑了起來。臉頰痛得發酸,但她卻顧不上敷藥,而是拔腿朝後院走去。

  阿綠與妹妹阿靜,在十二歲時一道被賣入吉川家為奴。阿綠尚好,勉強能應付吉川一家的刁難折磨;而阿靜自幼體弱多病,很快便臥床不起。

  今歲入秋後,吉川家的夫人忽然罹病,吉川老爺便請了法師來看。法師在吉川家貼了許多符文,又晃動金鈴杖;鬼鬼神神地折騰了一整天,他告訴吉川老爺:將生了病的女佣阿靜丟到附近的某座山裡去,夫人的病就會好。

  說是「丟到山裡去」,其實便是將病弱臥床的靜直接遺棄。在充滿豺狼的冬日野山之中,留給靜的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此處,阿綠的腳步便不由走得急快了些。

  後院裡一片寂靜,唯有堆放雜物的倉房邊亮著燈籠光。阿綠那被視為「邪祟之源」的妹妹阿靜,就被關在這間倉房裡。倉房門前,日夜都有三四個健壯的男僕看守,防止阿靜逃跑。

  阿綠放輕了腳步,從屋檐的陰影裡慢慢走向了倉房。

  老爺深知她絕不會放任阿靜被丟到山裡去,因此對她嚴防死守。她至多只能站在離倉房十數步之遙的地方,遠遠打量上了鎖的門。

  今夜,倉房門前一如既往,幾個男僕將門前守得毫不透風。阿綠在柳杉樹下站了一會兒,便放棄了偷偷溜進去的打算,皺眉快步走開了。

  ……少爺可真是個混賬!

  若非少爺偷偷找到自己,說他願意向父母求情,好將阿靜放了,她也不會答應給少爺做妾。現在大家都拿她當少爺的女人看待,可少爺倒好,將阿靜的事情丟在腦後,自己去東京了。

  阿綠將腳下的石子想像作源慶的腦袋,狠狠地踢了一腳。

  石子一彈一跳,啪嚓滾過地面,然後骨碌碌落在了一個人的腳下。

  那人的褲腳是枯野色縐綢所制,與下僕的衣裝有著天壤之別。

  阿綠的心輕輕一驚,人頓時警覺了起來。

  這個人是誰?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她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

  阿綠讓出路來,站到牆邊,低頭向這位貴人行禮。同時,她用余光偷偷地去打量對方。

  因為彎著腰,她並看不到那人的臉,只能瞧見男子的手中握著一對金色的折扇。那扇子如佛前的寶器一般,散著琉璃似的光彩。

  「您是老爺的客人嗎?」阿綠拘謹地問道,「如果不識路,我可以給您帶路。」

  「嗯?」

  男子的嗓音有著一縷輕快。

  他輕慢地用金色的折扇拍著掌心,悠悠地說:「我嘛……可不是什麼客人。我應當算是來救贖你的人吧?」

  ……救贖?

  阿綠為這說辭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頭來。

  冷霧在枯枝稍頭與模糊屋檐間散逸著,像是暗色的紗布,將一切都抹得朦朦朧朧。擁有橡白色長發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寒冷的月色之下。他手中那流著寶光的金色對扇之上,有一朵悄然綻開的蓮花。

  那一刻,阿綠看清楚了,這青年虛幻陸離的眸中藏著幾個字——「上弦」、「貳」。

  當然,這時的阿綠還不識字,也不知悉這幾個字所代表的意思。她只是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很奇怪,僅此而已。


第2章

  救贖?

  什麼意思?

  阿綠有些困惑。

  但是,礙於對方的身份,她無視了這句稀奇古怪的話,又問:「您要見老爺嗎?我可以去通傳一聲。」

  在她眼裡,有財力身著縐綢制衣褲的男子,也只能是主人家的貴客了。

  「呀……」

  橡白色長發的青年輕輕偏過了頭,露出了輕快的笑。這笑意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似的,輕悠悠,帶點兒招搖與頑劣,叫望著他的人都能忘卻俗世的煩惱。

  「我可不是來見什麼老爺的。——硬要說的話,你就是我今天想見的人吧。」青年這樣說。

  阿綠的目光閃爍一下,腳步悄然後退:「……我?」

  青年想見的人是她?

  「是呢。」青年點頭,金色的對扇靠上了自己的面頰。他的目光輕輕轉動,上下掃視著阿綠的身形,仿佛在比量著她的身高,「你看起來,可真是小得可憐啊……」

  不知為何,阿綠的脊背微微發冷。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冷血的蛇所盯上的獵物,下一秒就會被吞吃入腹了。

  「我不認識你。」阿綠說。

  「唔,確實。」青年好整以暇地說,「但這不妨礙我對你施行救贖,也不妨礙我送你去往極樂之地。只不過,現在的你可真是太瘦小了,這讓我稍稍有些……掃興。」

  這話太奇怪了,阿綠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救贖?極樂?

  莫非這個男人想假扮神官,來乞討供錢?

  阿綠又向後退了一步,戒備地說:「我不需要救贖。……你找錯人了,我沒錢供奉香火。」

  「誒?」青年眨了眨眼,竟露出一點受傷的神情來,仿佛眼睜睜看著糖果被奪走的孩子,「不需要救贖?難道你不想要無限的快樂嗎?」他問。

  阿綠搖頭,說:「什麼『無限的快樂』?那不是我這種下等人可以擁有的東西。」

  像吉川老爺那樣有錢有勢,才有資格得到無限的快樂吧?

  不,吉川老爺也不行。夫人的病藥石無醫,有錢也治不好。法師、巫女、大夫,全都無計可施,老爺愁得頭發都掉光了,他也並不快樂。

  「喔……」青年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又露出了興致勃勃之態,問,「你怎麼知道你無法獲得『無限的快樂』呢?我既然決定救贖你,就不會在乎你的身份如何。……來吧,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在救贖之前,我都可以滿足你。」

  聞言,阿綠的眉輕輕地跳了一下,心底浮現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張地說:「我…想和妹妹一起離開這裡。你能幫我實現這個願望嗎?」

  青年歪了下頭。「當然,」他笑了起來,像是個不諳世事、無憂無慮的孩子,「這樣的小事,根本沒什麼難度。不過,我雖然願意幫你獲得快樂,可我也需要你付出一定的代價。」

  「代價?」阿綠的手指緊緊地蜷起,「什麼代價?」

  青年說:「這個呀……得讓我好好想一想。」接著,他便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阿綠緊緊地盯著他,像是想從他的臉上找出戲弄之色來。但這青年認真起來的模樣,卻當真有一種令人信賴的可靠感。也許,這是因為他那雙如霧氣又如夢境一般迷幻的眼睛,會將人不自覺地蠱惑了。

  片刻後,青年的笑容陡然變得燦爛了。他說:「我想好了。」

  接著,那柄金色的折扇探到了阿綠的下巴處,輕輕地將阿綠的面孔抬了起來。

  「代價就是——」青年的眼睛微微笑彎了,「你要努力地活下去,把自己養得美麗一些。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我就會來救贖你……」

  阿綠愣了一下。

  這太奇怪了——「努力活著」、「把自己養得美麗一些」,這算是什麼代價?

  說是「關心」,那還差不多。

  「怎麼樣?」青年笑著問她,「要和我定下這個約定嗎?」

  金色的扇緣緊貼著她的下頷,又往脖頸滑去。那扇子很冷,沒有一點兒溫度,會讓人不禁想起供奉神明的幽深殿宇,也是同樣的寒寂空曠,毫無煙火。

  扇子最終停留在了阿綠的頸側。阿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她記起自己的頸側有兩個小小的疤痕,像是蛇牙咬下去那樣的痕跡。

  要答應嗎?

  雖說面前這個男子所說的話,如醉漢的酒後之言一般不可靠,但她也可以試著賭一賭。萬一,他當真有能力勸說老爺放過阿靜呢?

  即使答應了要被他「救贖」,但只要離開了吉川家,她就立刻逃往天高地遠的地方。日後是否會與這青年再相見,那都不好說,也沒什麼好怕的。

  「……好。」終於,阿綠下定了決心——她打算賭一把,「我答應你。」頓一頓,她轉過頭,將臉從青年的折扇上移開了,說,「我妹妹被關在倉房裡,門前有好幾個男人看守。那些人個個都比你高大強壯,你打算怎麼做?」

  橡白色長發的青年笑得愈發眼眸彎彎。

  「你的妹妹……我記得,是叫做阿靜吧?」他說,「你就在這裡等我吧。我馬上就會回來的,不必著急~」

  阿綠輕怔。

  不容她提出懷疑,這青年的身影就已經從她面前消失了,仿佛幾乎沒有存在過。

  阿綠四處轉頭,院中的景色一如方才,冬日的寒霧抹在枯枝梢頭,夜晚寂靜得讓人渾身發寒。

  她沒有如青年所言的那樣,安然地坐下等候,而是緊張地站著,目光遠遠地眺望倉房的方向。

  冬夜如此安靜,她能清晰聽見自己如擂鼓似的心跳。

  那個男人是怎麼知道阿靜的名字的?

  他為什麼要來見自己?所謂的「救贖」,又是什麼意思?

  重重疑雲環繞在她的心底,讓阿綠的不安愈甚了。

  就在這時,她的耳邊響起了青年輕佻的聲音:「如你所願,我將你的妹妹帶來了。」

  阿綠愣了一下,立刻扭過頭去。那橡白色長發的青年竟已不知不覺地回來了,悄然站在她身側。從始至終,他的行動都是無聲無息的,仿佛寂靜的鬼魂。而此刻,他的手中橫抱著一個人,正是阿綠的妹妹。

  「阿靜!」

  一看到阿靜那被裹在薄毯中的、蒼白瘦削的臉,阿綠就緊張起來,連忙奔過去,從青年的懷中接過了妹妹。

  阿靜病得太久了,身體輕得像羽毛。阿綠摟上去,只覺得被骨頭硌得難受。此時此刻,阿靜似乎尚在高熱昏迷之中,蒼白的面頰上浮著一點病態的潮紅,嘴張著,急促不安地呼吸。

  「她看上去快要死了呢。」青年很好心地提醒,「如果想要她活著,最好趕緊去找個人類的大夫~」

  「我知道!」綠摟緊了妹妹,將袖口卷得更高,艱難地換成了背著的姿勢。將人背穩妥後,她扭過頭,對趴在自己背上、昏睡不止的阿靜小聲喃喃,「再堅持一會兒,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

  說完,她抬腿就想往外跑。

  「不收拾一下行李嗎?」青年問她。

  「我沒什麼可以收拾的。」阿綠回答。

  她沒有衣服財物,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在這個吉川家裡,只有妹妹阿靜算是她的掛念。

  「那你可以出發了。」橡白色長發的青年笑嘻嘻地說,「從這裡出門後,就不要再回頭了。無論聽到了什麼聲音,都不要扭頭看哦……還有,記得我們的約定。」

  「……」阿綠停下腳步,眉心微鎖。她呵著白氣,遠遠地問道:「你叫什麼?」

  青年歪了歪頭,露出深思的表情。片刻後,他說:「你就喊我——『教宗閣下』吧。你的母親也是這樣喊我的。」

  阿綠愣了一下。

  教主閣下?母親?

  她的心底有許多疑惑,但是背上傳來了阿靜痛苦微弱的呻/吟,她不敢再耽擱,連忙背穩了病重的妹妹,轉頭就往吉川家外跑去。

  長屋門前,負責看守的下僕不在;往日戒備森嚴的前院,竟一個僕從也沒有。她就這樣背著妹妹,徑直跑出了束縛自己兩年之久的吉川家。

  但是,這還不夠,她要跑的遠一些、更遠一些,直到不會被吉川家抓回去為止——

  阿綠咬牙,將背上的妹妹托穩了一些,加快了腳步。她的草鞋踩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將寂靜的夜色都敲碎了。街道兩側緊閉門窗的房屋、落寞的電線杆、高大的柳杉樹,都被她丟在了身後,她一路穿過了香取鎮,朝著鎮外的醫館跑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約聽到了凄厲的尖叫。伴隨著一陣騷亂的響動,小鎮的西面亮起了一團火光。

  因為那突如其來的火焰,阿綠的腳步一頓。

  她原本想扭頭去看,但剛側了點兒視線,便立刻將目光收回來,繼續頭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從那裡出來後,她就不能回頭了。

  無論聽到了什麼樣的聲音,都不要扭頭……


第3章

  阿綠背著妹妹,穿過了香取鎮的街道。

  冬日的夜晚冷得人肺腑如凍,大口呼吸時的白氣將眼前都模糊了。心跳聲很響亮,幾乎將耳膜都震碎了。

  阿綠的力氣不大,才背著阿靜跑了一會兒,便已有了力竭的趨勢。但她不敢停下腳步,只能努力去思索別的事情,轉移對疲累的注意。她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夫人罰她在院子裡擔水時,她就會努力想著金平糖是什麼味道,以此度過一整個下午的炎炎暴曬。

  她想起了那位「教宗閣下」所說的話——

  「你就喊我『教宗閣下』吧。你的母親也是這樣喊我的。」

  母親。

  教宗閣下。

  母親……

  電光石火間,阿綠想起了什麼。就像是礁石從海嘯的浪面中探出頭來,一段塵封的回憶就這樣突兀地蘇醒了。

  阿綠和阿靜出生在花街,她們的母親是個下等的游女。

  從能記事起,阿綠就沒怎麼見到過母親。母親是個喜歡酗酒和賭博的女人,總是喝的醉醺醺的,有一次還在酒後跌入了河中。若非被好心人所救,可能就這樣直接凍死在冬日的河裡了。

  母親時常不知所蹤,家中也沒有什麼存糧。那些發霉的米和菜葉,根本無法填飽肚子。在這種情況下,年幼的阿綠只能依靠自己來討口飯吃。

  起初是挨家挨戶敲門乞討,或者拽著街上路人的衣袖賣可憐;後來則是結識了幾個同樣衣食無著的孤兒,去偷,去搶,翻進窗戶搬走別人家的米袋。這樣的事情在花街並不少見。這些不知道父親是誰、又被母親所遺忘的孩子們,就像是野狗似的,靠自己艱難地摸滾打爬。

  除了自己有口飯吃,阿綠還要照顧妹妹阿靜。阿靜與阿綠不同,天生體弱多病,除了食物與水外,還需要喝藥休息。阿綠不止一次聽到母親對鄰人抱怨:「那個孩子,只會拖累我而已。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直接丟掉算了……可真要丟。也舍不得,畢竟是自己的女兒……」

  母親如此,生活如此,這段童年的時光,可以說是徹底黯淡、生滿鏽瑕的。它就像是鋪滿灰塵的陰影,或者沾著泥巴的枯枝,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唯一的光亮,大概就是妹妹阿靜那瘦巴巴的笑臉——

  「你知道海邊是什麼樣的嗎?」

  阿靜坐在打滿了補丁的被褥裡。被子一角破了洞,露出一團髒兮兮的薄棉花。

  「海邊?」

  「是,海邊。」阿靜的眼裡,湧起了一團小小的星,「隔壁的婆婆說,海底有水晶搭建的宮殿,各式各樣的美味,還有珊瑚做的床褥……」

  八歲的阿綠在心底對此嗤之以鼻,但她的臉上卻配合地露出了向往之色:「真厲害。」

  「要是能去海邊就好了。」阿靜縮起了背,小聲地說,「想和姐姐一起去。海邊的景色,肯定比這裡要好看吧。」

  聞言,阿綠環顧四周。六疊大的破舊屋子,空空蕩蕩,榻榻米早就被磨損得見了底,屋頂也破了大洞,每逢下雨天就要放著木桶接水。

  別說是海邊了,這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景色都會比這裡好。

  「婆婆說,海裡住著很高貴的公主,一百年也不會老去。只要見到她,她就會滿足你的心願。」

  阿靜還在小聲地說著關於海的傳聞,話裡充滿了希冀。但阿綠卻低下頭,開始盤算明天去哪裡弄點食物來。她比阿靜見得事情要多,也明白這些海的傳聞不過是隔壁那個同樣貧寒的婆婆編造出來哄小女孩兒的善心謊言。

  就在這時,門開了,母親回來了。

  母親那張從來都充滿了刻薄愁苦的臉,竟然奇異地掛滿了笑容。

  「我們有錢了。」母親在阿靜的身前蹲了下來,眼神滿是光彩,神態高昂,「有很多錢!」

  後來,阿綠從鄰人那聽說了,母親信奉了一個從未聽聞過的教派,並且從教主那拿到了許多錢。據說這是有代價的,而代價是什麼,除了母親外無人清楚。阿綠隱約聽母親說過,似乎是要將她與阿靜撫養至十四歲,再一同送入教中。

  不過,阿綠並沒有被那筆錢所蔭及,母親並不願將錢花在她和阿靜身上。不僅如此,母親很快就把這筆錢給揮霍光了。賭博、酗酒、置辦絲綢的衣物……沒多久,家中又恢復了舊時的貧寒。

  母親享受慣了大手大腳的生活,無法忍受再度陷入貧寒。於是,她動起了兩個女兒的主意。

  雖說已經答應了那位教宗,要將長大的女兒送給他做教眾;但如果她不想履行諾言了,教宗還能追著她把錢要回去不成嗎?

  於是,母親將阿綠與阿靜賣給了吉川家為奴,自己帶著錢消失了,再沒出現過。

  不過,即使如此,阿綠也沒有討厭過母親,只是覺得她令人憐憫。這樣的情感不合時宜,可她確實如此想著——母親也不過是被貧窮、痛苦、不幸所折磨的人之一罷了。

  現在想來,母親那時所信奉的教派,也許和今夜出現的那位「教宗閣下」脫不開關系。換句話說,如果母親沒有將她賣入吉川家,她就會被送給那個橡白色長發的男人。

  可是……

  為什麼?

  醫館的大門近在眼前了,阿綠搖了搖頭,將這些亂七八糟的回憶從腦海中甩去了。她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用手拍著木板門,將手掌心打得通紅。

  「大夫——」

  已經很晚了,大夫一家都睡著了。她敲了好久的門,窗紙後才勉強亮起光。大夫的兒子睡眼惺忪地來開門。等見到門外的景像了,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求助的病人,而是驚詫於小鎮西面的火光。

  「是吉川老爺家燒起來了嗎?」大夫的兒子滿面詫異,睡意也散了,「這可是出大事了……」

  阿綠干吞了口唾沫,拽住他的袖口:「請看看我的妹妹吧。」

  大夫的兒子眯了眯眼,將燭火移近了阿靜的面龐。他甚至都無需仔細檢查,只要看著少女這骨瘦如柴、氣若游絲的模樣,就知悉她活不了幾天了。

  「你有錢嗎?」大夫的兒子揣起了袖口,因寒冷而跺起了腳。他眯著眼睛問阿綠,「交不起診金的話,我可沒法幫忙。」

  阿綠從身上摸出了自己的錢袋,將為數不多的銅板叮呤咣啷地倒在手掌心上,問:「夠嗎?」

  大夫的兒子搖頭,說:「不夠的,連預診金都付不起。我們出診也是要錢的,不然怎麼養活一家人呢?」

  阿綠張了張口,表情微僵。她覺得冬天有些太冷了,夜晚的寒風吹得人面頰發麻。

  此時,醫館的兒子開口了:「你去藤屋碰碰運氣吧。」

  阿綠沒反應過來,臉上還是那副麻木的表情;舌頭動了動,想要說話,終究沒發出聲音來。

  大夫的兒子說:「你往東邊走,穿過一片林子,就能看到一座宅邸,內外都栽種著紫藤花,那就是藤屋。藤屋的主人心腸不錯,也許願意幫你。」

  說完,大夫的兒子便回了屋裡。

  等木門吱吱地合上了,門板上的灰簌簌落在地面,阿綠才找回自己的知覺。她再度背起了妹妹,在地上蹭了下被凍得發硬的腳,轉身向著香取鎮的東面跑去。

  ——妹妹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原本就是病弱的情狀,不僅沒有好好調養,反而還要帶病洗衣擦地,近來更是連飯食都吃不上幾頓。冬夜這樣寒冷,她能撐下去嗎?

  香取鎮外的森林幽靜得可怕,從林間穿過時,似乎會有幢幢鬼影撲出。阿綠雖然來到這座鎮子兩年了,可她從未來過此處,險些在其間迷失方向。

  當她停下腳步辨認方向之時,她聽到背上傳來一陣很微弱的聲音。

  「海底的……龍宮……」

  這聲音像是即將斷線的風箏絲一樣脆弱。阿綠愣了愣,點頭附和道:「嗯,海底的龍宮。」

  「真的是…水晶做的……」

  阿靜模模糊糊說完這些話,就沒了聲音,似乎又昏睡了過去。

  阿綠怔了數秒,小聲地喚道:「靜?」

  沒有應答,妹妹好像已睡熟了。於是,她不敢耽擱,連忙繼續趕路。

  不知過去了多久,終於,她看見了所謂的「藤屋」——

  冬日的寒月下,一片紫藤花詭譎幽寂地開放著。本該是春日才綻放的花朵,卻在此時開滿了枝穗。大片大片的若紫色花朵,攀爬在屋頂與石牆的邊緣。一盞石燈靜靜矗在木板門前,散著暈黃柔和的光,仿佛在為迷途之人指引方向。

  她站在這座藤屋之前時,腦海中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仿佛踏入了一場奇怪的夢境。

  就在此時,藤屋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十五六歲、身穿深紅色羽織的黑發少年,出現在了門後。他一手緊握著刀柄,像是在戒備敵人。等他看到門口恍惚而立的阿靜時,年少的面孔上浮現出了輕微的惑意。

  「人的身上,怎麼會有鬼的氣味……」

  這少年便是後來的鬼殺隊水柱,富岡義勇。


第4章

  冬夜的寒霧,將遠處的山林塗抹成朦朧的一團。從屋檐上傾斜而下的紫藤花穗,反常地綻放著爛漫的花朵。或濃或淺的江戶紫色,交織成一道夢境似的瀑布。

  站在藤屋門後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比阿綠稍年長些;雖還沒有長開,眉宇間帶著幾許年少的青澀稚嫩,卻已算個形貌出眾之人,屬於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辨出的那種長相。

  這樣的相貌,如果能開懷坦然地大笑,一定極為賞心悅目。但這少年卻顯得有些沉郁,身上有著同齡人甚少有的內斂成熟。

  他跨出了藤屋,目光落在阿綠身上,問:「你遇見鬼了嗎?」

  阿綠正因他的出現而感到輕微的躊躇,聽聞他搭話,連忙卸下心頭的緊張,焦慮地問:「你能救我的妹妹嗎?她生了很重的病。」

  至於少年所問的問題,她全然沒有聽進耳中。

  阿綠將背上的妹妹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橫摟在懷中:「請救救她。」

  聞言,少年的視線掃過了阿綠懷中的妹妹——少女安穩地合著眼眸,躺在姐姐的懷裡,面色奇異地發紅,仿佛被日光所潤澤。

  只一眼,少年就得出了結論。他面無波瀾地說:「已經死了。」

  這句話干脆利落、毫不遮掩,像是一把粗糲的刀,劈得阿綠微微發怔。

  她木了片刻,心底的一角仿佛輕輕卷了起來,皺巴巴地瑟在一塊兒。旋即,她開口道:「不,那個,阿靜沒有死。我在來藤屋的路上,她還很有精神,和我說了海底的公主,水晶的龍宮……她沒有死。麻煩您替她看一看病吧!」

  「已經死去的人,是無法救治的。」少年的面龐還是毫無波瀾。

  「她沒有死!」阿綠執拗地說著,將妹妹摟地愈緊了,「您甚至沒有探過她的鼻息和心跳,怎麼能斷言她…她已經死了呢?如果您需要診金,我可以出!也許我現在付不完,但我一定會努力工作來還債。」

  「不是金錢的問題。我說了,她已經死了。」少年的語氣沒有任何的感情,「你其實也明白這一點吧?要不然,你怎麼不敢聽她的心跳,也不敢去試她的鼻息?」

  阿綠的面色猝然一白。

  她的肩膀顫了顫,聲音有些艱澀:「至少,請……請再看一看。」

  她的執拗讓少年輕輕皺起了眉。他似乎很不擅長與阿綠這樣的人打交道。

  就在這時,藤屋的門後響起了一片凌雜的腳步聲,又有兩人相繼朝此處走來。

  「義勇,發生了什麼?」

  一道溫和的嗓音從門後的陰影中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阿綠面前的黑發少年就抬起了頭:「錆兔?你怎麼也出來了?……我察覺到了鬼的氣息,就想來看看。」

  在聽到來人的呼喚時,原本板著臉的義勇,表情有了些許的松動和鮮活,眉松弛開了,眼瞳輕動,仿佛一樽木刻的雕像染上了人煙。

  「結果…並不是鬼。只是一個來求助的人。」義勇將目光移向阿綠

  被他所望著的阿綠,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原來這黑發少年叫做義勇。

  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名字,寄托了家人的美好期願。

  門後走出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老者頭發半白,佩著一個天狗面具,身形沉穩;而少者則是那被稱作「錆兔」的人。

  錆兔看起來與義勇差不多年歲,肉色長發,霧色眼瞳;眉目之間有著朗月淡風一般的清潤與堅毅。只可惜,他的面頰處有一道猙獰的疤,令他的容貌有了稍許的割裂感。

  老者帶著錆兔踏出了門,站在了義勇的身旁。

  只需看一眼,阿綠就明白,那個戴天狗面具的老者當是這三人中做主的那一位。於是,她立刻目標果斷地轉向了老者,艱難地詢問:「請問,你們能為我的妹妹治病嗎?」

  她的嗓子似乎有些干涸了,聲音聽起來很古怪,像是漏了風。

  聽到她的懇求之言,老者的頭一轉,像是在觀察阿綠。但因為他的目光藏在天狗面具之後,阿綠也不明白他是否當真在看自己。

  「鱗瀧老師,」義勇瞥了阿綠一眼,解釋說:「我已經告訴過她,那個女孩死了,但她不肯相信。」

  「這樣啊……」被稱作「老師」地老者,微微嘆了一口氣。

  藤屋前有片刻的安靜。冬夜悄悄,遠處的枯枝被風吹得慢慢晃動細瘦的條杆,像是病人無力的手臂。

  鱗瀧走下台階,在阿綠面前蹲下了。他伸手探向了靜的脖頸,停頓片刻後,搖了搖頭,說:「她已經死了。看模樣,是原本就體虛,沒怎麼進食,還被冬日的風吹得燒熱。……熬不下去,也是正常。」

  這位頭發半白的老者,語氣遠比義勇沉穩剛健,也更令人信服。

  阿綠慢慢低下了頭,凝視著懷中的妹妹。

  靜躺在她的懷中,像是沉沉地睡去了,面頰有著溫潤的紅,嘴角輕輕上翹,仿佛沉浸在一個柔和的夢境裡。

  「阿靜?」阿綠試著喊了她的名字。

  沒有回應,時間仿佛在阿靜的身體上定格了。

  「……醒一醒,這裡有大夫。」阿綠將頭埋得低了一些,聲音有些慌張,「等大夫給你開了藥,就能好好養身體了。」

  但無論她怎麼呼喚,懷中的少女都不曾給過反應,像是落入了永恆的安眠之中,再也不願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醒來。

  阿綠的雙膝在地上跪得酸麻,但她沒有站起來,而是久久抱著妹妹的軀體,將頭埋在靜的肩膀處,仿佛只要她長久地用自己的體溫偎著對方,就能喚醒沉睡的妹妹。

  「抱歉,我們救不了她。」鱗瀧的聲音沉沉地從頭頂傳來,「請盡早准備身後之事吧。」

  聽到鱗瀧的這句話,阿綠還有片刻的恍惚。

  靜的身體還有余溫,柔軟的肌膚緊貼著她的額頭。當她嗅聞著靜身上很淡的藥味時,只覺得妹妹似乎還沒有離去。

  阿靜真的死去了嗎?

  因為身體羸弱、因為飢困交加、因為嚴寒無著……死去了嗎?

  不知怎的,她的視野有些模糊。眼前站著的一老二少,輪廓也變成了重疊的幻影。

  她就這樣在地上跪了許久,直到一雙手探到了她的面前。

  「站起來,」義勇說,「太髒了。」

  阿綠愣了愣。

  她低下頭,望向了自己的衣擺。藤屋的門前灑掃得很干淨,鋪著潔白的細沙。而她的衣擺不僅破舊,綴著補丁,更是粘著泥巴與灰塵,蹭在地上,將細沙染作了一團灰。

  阿綠沒有搭義勇的手,而是咬了咬牙,自己站了起來。腳已經麻了,她搖晃了一下才站穩。接著,她試圖再度背起自己的妹妹,又低聲道:「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會自己處理之後的事情的。」

  話雖這麼說,但她其實並不知道之後該做什麼,她又該去哪裡。更不知道以後的人生會怎麼樣。

  總之,她想好了,先離開藤屋再說。

  這樣美麗寬敞的宅邸,確實不適合卑賤下等的人隨意踏入。她腳上的污泥會髒了干淨的台階,惹來主人家的不快。

  「請稍等一下,」名叫錆兔的少年忽然出聲喊住她,「你需要幫助吧?」說著,錆兔便轉向自己的老師,懇請道,「鱗瀧老師,我覺得這個女孩子很可憐。我可以幫她處理妹妹的事情嗎?」

  阿綠的腳步一頓。

  雖然她在心底反復告訴自己「不要回頭看」,但還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瞥了一眼。

  余光之中,錆兔似乎是很認真地在向老師詢問許可,沒有任何的戲弄與玩笑之意。

  鱗瀧點了點頭,說:「不要耽誤明天下午的修煉。」

  見狀,義勇忙緊張地說:「既然錆兔要去,那我也一起——」

  「不要,」阿綠吸了一下鼻子,聲音哽咽地說,「就不麻煩義勇先生了。我太髒了,會讓你為難的。」

  「……什麼?」

  聞言,義勇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第5章

  將最後一捧土填上的時候,天已經近乎黎明了。

  天與地的交界線處,亮著一抹很淡的魚肚白色。再過不久,日輪就會從那裡須須升起。屆時會有無數光芒噴薄湧出。但現在還不到日出之時,所以天幕還是黯淡的。

  阿綠站在山崖上,用沾滿了泥土的手掌擦了擦面頰。因為一直在挖土、填土,她滿臉都是汗水,混合著濕漉漉的泥巴,將小臉抹成了一副肮髒的樣子。

  手掌在面頰上擦拭兩下,臉孔不見清爽,反倒愈發髒污了。於是她放棄了擦拭,靠著一棵冬杉樹坐下來休息。

  「暫時先這樣吧。讓你的妹妹好好在這裡休息。至少這裡的風景還算不錯。等以後有機會了,再送她回故鄉。」

  杉樹之後傳來了錆兔的聲音。

  阿綠側過頭,望見了錆兔的身影。天光暗薄,少年的身形被染出了一層晦暗的白。他和阿綠一樣滿手污泥,龜甲紋的袖口高高卷起,露出有著單薄肌肉的手臂。

  「……不,不用回什麼故鄉,就在這裡吧。」阿綠收回目光,望向了山崖下的城鎮。香取鎮就在不遠處的晨霧中,高高低低的屋檐被群山環抱,分外朦朧,「阿靜不會想回故鄉去的。」

  她們姐妹的故鄉是花街,沒有哪一個從那裡逃出來的人會想再回去的。

  「這樣嗎?」錆兔顯然有些好奇,但卻沒有追問,「那就依照你的想法來吧。」說罷了,他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

  這個笑容並不帶任何的愉快意味,卻充滿了安慰,仿佛試圖通過這個笑來振奮眼前的人。

  他是個很好的人。

  阿綠已在心中這樣下了論斷。

  前半夜時,阿綠仍舊不肯相信妹妹徹底死去。錆兔陪著她跑遍了附近的醫館,尋找其他醫生求救。只可惜,無論如何祈願,奇跡都沒有發生,每一個醫生都斷言「你的妹妹已經死了」。

  於是,在等候了半宿之後,她終於決定將阿靜埋葬。

  她身形瘦弱,力氣不大。只憑自己一個人的話,可能需三四天才能將阿靜下葬。但錆兔伸出援手之後,一切便輕松多了。

  明明錆兔看著也並不強壯,只是個稍微干淨、有力一些的少年,但他的耐力和氣力卻都超乎想像地好。這讓阿綠心底有些詫異。

  名為義勇的少年也在,但他一直沉默地站在樹下,沒有靠近二人。

  他並非不曾提出過要幫忙,但每一回都被阿綠回絕了。——「請義勇先生在那裡休息就好。」阿綠頭也不回地這樣說。

  天色將亮,懸崖上的風似乎沒有前半夜那樣寒冷了。新埋好的塋土微微隆起,其上插著樹枝削成的簡陋墓碑。名為「靜」的少女就沉睡在這墓碑之下,從今日起,她再也不會受到病痛飢寒的折磨,永遠地睡著了。

  錆兔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遞給阿綠,說:「擦一擦臉吧。」又問,「你接下來,該怎麼辦?」

  接下來該怎麼辦?

  阿綠眯了眯眼,只覺得身體被抽干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道。」她說,「總之,我還不想死。」

  ——她不可能回到吉川家繼續做奴僕,也不可能去花街尋找母親。沒有了妹妹這個牽掛,以後就是獨身一人。運氣好的話,興許能一直活下去吧。

  阿綠長舒了一口氣,扶著樹干試圖站起來。但在她伸直膝蓋的一瞬,眼前便有一陣黑暗劈天蓋地地襲來,大腦嗡嗡作響,世界瞬時失色。她陡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天沒怎麼吃飯了。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看到天亮了起來。太陽徐徐從山巔升起,光華穿透了朦朧的雲霧,照徹了整片大地。

  「喂——你…」

  兩個少年同時朝她奔來。

  ///

  阿綠做了一個夢。

  夢境裡沒有貧苦,飢餓,分離,死亡,只有無盡的虛無與奇妙的快樂。

  她穿著一襲絲緞小袖,坐在描金漆銀的華美房間裡。身上的衣料如此柔軟,就像月光灑落在肌膚之上,輕盈無比。而這房間也精美絕倫,屏風扇上繪著大朵大朵綺麗綻放的蓮花。那蓮花既聖潔,又妖異,蓮瓣似乎透著淡淡的血色,重重綻開;邊緣一圈閃爍的金,仿佛西天神明左下的寶光。

  「綠,可別忘記我們的約定哦……」

  有人在笑嘻嘻地對她說話。

  阿綠抬起頭來,便看到了一位擁有橡白色長發的男子。男子他那流轉著剔透光澤的眼瞳內,似乎盛放了世間的一切夢想。

  「教、教宗閣下……」阿綠喃喃地喊。

  「我在這裡呢。」教宗露出了快活的笑容,「我會一直看著你的。——直到你成長到合適之時……」

  他的身影似乎在雲霧中漸漸隱去了,可他的面龐卻愈顯得妖異而難以捉摸。

  阿綠怔怔地看著他慢慢消失的輪廓,倉促地向前跑了幾步,大聲地問:「等等!教宗閣下!『救贖』到底是什麼意思?」

  無人回答。

  阿綠陡然睜開雙眼,喘著粗氣從夢中驚醒。

  眼前沒有了蓮花,也沒有了教宗閣下,只有道道橫梁。梁與柱交錯的地方,用朱色的漆描出一道紫藤花模樣的家紋。

  她正躺在一間屋子裡,身上蓋著溫暖厚實的被褥。房間暖適,炭火劈啪的輕響從屋角傳來。

  耳旁有稀稀落落的水聲,嘩啦亂響。她慢慢平復呼吸,側頭望去,便瞧見義勇盤腿坐在身側,正慢慢地將毛巾絞干。水落到木盆裡,就發出了那嘩啦嘩啦的聲音。

  「義勇先生?」阿綠艱難地發出聲音。

  話音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沙啞得嚇人。

  「你發燒了,好好躺著。」義勇說完,將毛巾貼向她的面孔,「擦臉。很髒。」

  聽到那句「很髒」,阿綠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

  她咬了咬牙,飛快地伸出手去,從義勇的手中奪過了毛巾:「我自己來就好!不會弄髒你的衣服。」

  義勇的手一空,人微微一怔,遲遲地說:「噢……好。」

  阿綠用毛巾胡亂地擦拭了一下臉頰,發現她的臉果真很髒,又是泥,又是沙,將白毛巾都染髒了。

  ……這樣髒兮兮的人,確實會惹人不快,更何況義勇看起來就不像是普通人,肯定更討厭她這樣下三濫的家伙。

  有幾個尋常百姓家的兒子,會在身上佩刀呢?

  阿綠擦完了臉,將毛巾放回盆裡洗干淨,又很要強地說:「等我休息一會兒,我就自己去把水倒掉,不勞煩義勇先生。」

  義勇的臉上又有了一絲淺淺的困惑。他似乎想問點什麼,但嘴唇動了動,還是什麼都沒問出口,低垂了目光,不講話了。

  阿綠坐起來,轉頭四望了一下。這是一間很漂亮的和室,六疊那麼大,榻榻米干淨齊整,牆壁上掛著山水卷軸。她從未睡在這樣的房間裡過。

  「這裡是……?」

  「藤屋。」義勇沉悶地回答,「你發燒了。鱗瀧老師說,要你病好了之後再走。剛好這座藤屋的主人和老師相熟,便答應留下你,不收錢。」

  阿綠有些恍惚。

  原來這裡是藤屋——那間裡外都詭譎地開滿了艷麗紫藤的美麗宅邸。

  她在發燒嗎?她的頭腦好像確實有些混沌,身體也沒有力氣。

  「這樣啊……謝謝。」阿綠小聲地道謝。雖然她知道,義勇也許很討厭自己,也嫌棄她髒兮兮的,但是該道謝的時候,她絕不吝嗇,「那個…錆兔先生,還有那位老師…去哪裡了呢?」

  「附近的村子裡出現了盜賊,老師和錆兔去幫忙了。」義勇說。

  「啊……」

  聽義勇這樣說,阿綠的腦海中就浮現出錆兔打敗盜賊、受到村民愛戴時的英勇身姿來了。

  頓了頓,阿綠又問:「那義勇先生怎麼留在這裡?」

  「……」義勇的眉頭皺起來,他似乎也很郁悶,「我是想和錆兔一起去的。但是,老師一定要我留在這裡照顧你。」

  這回,阿綠聽懂他的意思了:他是真的很想和錆兔一起去驅趕盜賊,但因為阿綠這個麻煩的家伙,義勇沒法得償所願。總之,一切都是阿綠的錯。

  「你叫什麼?」義勇問她,「這是老師讓我問你的。」

  「……」阿綠撇了下嘴,重重地躺回被窩裡,「我不告訴你。」

  「啊?」義勇愣住。


第6章

  阿綠把被子拽高了,將整張臉都蓋住。被子中央高高隆起,一座小山似的,充滿了「不要和我說話」的意味。

  她就這樣悶在被褥裡,仿佛一只蜷起來的蝸牛。

  富岡義勇看著這座棉被小山,感到很困惑。

  ——只是一個名字而已,為什麼她不願告訴自己呢?

  可名字又是必須的,總不能一直稱呼她為「喂」吧。更何況,鱗瀧老師也交代了,要問出她的名字來。

  「喂……把名字告訴我。」義勇將身體向前微傾一點,「這是老師給我的任務。」

  「不要!」被子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義勇的面色僵住了。

  他趴在這團隆起的被子邊,有些輕微的無措。他完全沒和同齡的女孩相處過,更不知道如何對付阿綠這樣的少女。

  一時間,房間裡靜默無聲。午後的光照從半敞的紙窗裡透入,照在干淨的榻榻米上,留下一團暈黃之色。窗外好像在下雪,那雪細細碎碎的,還沒落地,就融化不見了。

  義勇不說話,阿綠縮在被窩裡,抱著雙臂,也不說話。

  被子蓋得嚴實,沒一會兒,空氣便被消耗光了,阿綠窩在裡頭,便格外地氣悶,但阿綠卻不想鑽出來,只覺得眼下這模樣很暖和,很有安全感。呵出來的熱氣直直落在手臂的肌膚上,她能感到一陣一陣的熾熱。當然,這也許是因為她在發燒的緣故。

  發燒……

  阿靜死之前,似乎也是一直高熱不止。

  她也會和阿靜那樣死去嗎?

  ——某一瞬間,少女年輕的心頭略過了這個想法。但沒一會兒,這躊躇的不安便被名為「這也沒什麼不好」的情緒所取代了。

  昨夜一直在四處奔跑,或者挖掘墳墓,阿綠的力氣早就被耗盡了,甚至連悲傷和思考的精力都分不出來。現在躺在了被窩裡,不再需要動彈,酸澀就和流水一樣漫了上來。

  以後該怎麼辦才好呢?阿靜死去了,她連該做些什麼都不知道了。

  覆蓋著阿綠的、小山一般隆起的被團,忽然輕輕地聳動起來。義勇看著被子這詭譎的模樣,面色又染上了一縷困惑。

  很快,他試探地問:「你……是在哭嗎?」

  他剛成為鱗瀧老師的弟子之時,也曾半夜一個人縮在被子裡哭。錆兔看見了,便告訴他「你的被子一鼓一鼓的、根本包不住哭聲」。

  少女現在的模樣,和當初的他有些相似。於是,他篤定少女是在哭泣。

  但是,被團裡傳來了一個悶悶的聲音:「沒有。我很少掉眼淚。」

  話雖如此,可她明明在哽咽。

  義勇將手放在膝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仿佛正在學堂裡上課的學生。暖爐裡的炭火劈啪一閃,火光將他深藍色的眼眸照得亮堂了些,那是如無垠海面一般的眼睛。

  「別哭了。」安靜許久後,義勇說,「如果你的妹妹還在的話,也不想看到你哭泣的樣子吧。」

  被團裡安靜了一瞬,然後,少女掀開了被子陡然坐起,衝他喊道:「我說了,沒有在哭啊!」

  義勇被她沙啞的嗓音震了一下,然後便看到了她沾滿了淚水的面龐。

  ——雖然嘴上反復強調著「沒有在哭」,可少女的眼睛卻一點不爭氣。眼淚珠子胡亂地掛滿了臉頰,和沒有擦洗干淨的泥痕混在一起,更顯髒亂了,簡直像是淋了雨的小野貓一樣。

  義勇不開口了。他覺得眼前的少女很難對付。

  明明同樣是第一天認識,少女對錆兔的態度好的不可思議,對自己卻是一副生氣的樣子。先前他就想問這是為什麼,但他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此時此刻,少女正用淚汪汪的眼睛瞪著他,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導致她哭泣的元凶似的,這讓義勇心情很復雜。

  不過,他的腦海裡卻也並非滿是「氣惱」之類的情緒。他正在想:這還是第一次仔細地看清她的面孔。

  昨晚天色黯淡,少女又滿臉塵土,面孔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陰翳。義勇只能分辨出她是個女孩,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如今天光亮了,她又將臉擦干淨了大半,義勇才能辨認出她的五官。

  還是很像貓。

  先前義勇送錆兔和老師出門時,在藤屋的門前看到了一只野貓。那野貓瘦巴巴的,皮毛打了結,耳朵尖尖立起,爪子上還有一道外翻的傷口,但眼珠子卻黑漆漆的,通透明亮,很有精神。

  他見四下無人,蹲下來想給小貓喂食,可貓卻不領他的情,迅速地躥入了草叢間,消失不見了,仿佛他是什麼可怕的天敵。

  他說不上來女孩的漂亮程度,只覺得面前的少女就像自己在門口看到的那只貓。漆黑的眼睛也好,沒有光澤的烏色長發也罷,都很是相似。

  她就這樣一邊啪嗒啪嗒地掉眼淚珠子,一邊瞪著義勇不放,雖然人在發燒,可氣勢卻是一點都不落下風。

  正當義勇被她瞪得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他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咕嚕咕嚕咕嚕——

  這聲音像打鼓似的,從少女的方向傳來。

  義勇愣了一下,目光上移,發現少女那哭得一團花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與氣勢所不符的羞窘。她拽緊了被子,小聲說:「……餓一會兒,熬過了這陣子,肚子就不會叫了。」

  言語間,似乎對「餓肚子」這件事很有心得的樣子。

  義勇無聲地站起來,向房門走去。「刷拉」一聲響,他推開門,暗紅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沒多久,他又回來了。這一回,手裡端著一碟饅頭。

  「你醒的太遲了,廚房裡只有這個,先吃吧。」義勇將饅頭碟子放在了她的枕側,「晚上有好吃的。錆兔說,他會帶炸鰹魚回來。」

  三四個小饅頭,擠擠挨挨地放在深紅色的碟子裡。饅頭有些焦黃,冷了之後變得硬邦邦的。但對餓了許久的阿綠而言,這卻已算是難得的好東西。

  但是,阿綠沒有吃。

  「我沒有錢。」她望著枕邊的饅頭,有些呆呆地說,「我付不起。」

  「……」義勇將饅頭碟子朝她推了推,說,「這個不用錢。藤屋的主人說了,直到你養好病為止,你都可以住在這裡,不收你的錢。」

  「真的嗎?」阿綠有些不解。

  人為什麼可以沒來由地對別人這麼好呢?

  不過,錆兔似乎也是這樣的人,善良又富有正義感。

  善良的人和善良的人,是會彼此吸引的吧?所以錆兔才會和藤屋的主人出現在一個地方。

  「嗯。」義勇板著臉,點頭道,「要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幫你吃一個。這樣,我們兩個就是共犯了。」

  「共犯」這個說法,讓阿綠怔了一下。

  共犯?

  義勇是認真地這樣想的嗎?

  也對。如果饅頭要收錢,兩個人一起吃的話,追究起來,就是他們共同偷吃,而不是阿綠一個人的過錯了。

  不知怎的,原本籠罩在阿綠心間的雲霧,似乎悄悄散去了一些。

  「我吃一個饅頭吧。」義勇說著,就朝饅頭碟子伸出手去。

  但是,他的手還沒有夠到饅頭時,那整碟饅頭就被一雙手飛快地揣走了——阿綠陡然抱起了整個碟子,揣到了自己面前。

  「晚了!」她像是餓壞了的小動物,飛快地將幾個饅頭拿起來,相繼塞進自己的嘴裡,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說:「這些都歸我,沒你的份。」

  她的面頰被饅頭鼓得撐起,模樣有些滑稽,但先前的淚水已在不知不覺中止住了。

  饅頭冷了,卻還殘著點淡淡的香味。阿綠十分飢餓,狼吞虎咽地將饅頭喂進肚子,嚼也嚼得很少。屋內極是安靜,只有阿綠吃東西時的嘰咕響聲。光線穿過窗欞,落在義勇的腳邊,照亮了他的衣袍一緣。

  沒一會兒,義勇聽到少女含糊地話:「綠。」

  「什麼?」義勇沒反應過來。

  「我的名字叫『綠』。」少女說。


第7章

  阿綠的飯量不大,吃完四個饅頭後,肚子就被填得差不多了。

  她拿手背擦擦嘴,躺回了枕頭上,閉眼休息。枕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那是義勇沉默地收好了饅頭的碟子。

  看他這麼老實地幫生了病的自己收拾東西,阿綠竟然有點不好意思。先前她還覺得這少年與她很合不來,現在卻覺得義勇為人也不錯。

  正當阿綠為自己對義勇的偏見感到愧疚時,義勇突然說話了。

  「你太弱了。」

  「啊?」

  「你太弱小了,也沒有力氣。」義勇端起碟子,頭也不抬地說,「這樣的話,很容易死掉。」

  阿綠:……

  她看著少年沉悶的面色,氣不打一處來。她才對義勇有了些許好感,義勇又開口嫌棄起自己的弱小沒用來,還說她很容易死!

  啊,真是白誇他了。

  義勇端著碟子去廚房了,阿綠便縮在床上閉目養神。

  從前在吉川家做奴僕時,她和五六個佣人一起擠在狹小透風的雜物間裡,草席邊時不時有老鼠爬過,她根本睡不安穩。而藤屋的房間則寬敞齊整,干淨得不可思議,這讓她有種不踏實感,總覺得下一刻就會被人從這裡趕出去。

  不管了,在被趕出去之前,她能在這裡睡多久就睡多久。

  這樣想著,阿綠翻了個身,將手墊在耳朵下。她的神思還有點昏沉,額頭也在發燙。好在對她來說,這些小病小痛其實都不算什麼。

  妹妹離開了,此後,她就是獨身一人。

  雖然不知道會去哪裡,但她覺得自己可以連同靜的那一份一起認真地活下去。畢竟,世界上不僅僅有著吉川家人那樣的討厭鬼,也有著錆兔那樣正義善良的人。這樣一想,活在世上似乎也不賴。

  紙門刷啦一聲開了,義勇又回來了。他其實可以不必一直守著阿綠,只要聰明機靈一點,出門去偷懶或者做自己的事也完全不要緊。但因為他的老師叮囑他「要照顧好這個女孩」,所以他當真一直留在這裡。

  阿綠縮在被褥裡,看到義勇的腰邊還佩著那把刀。一時好奇之下,她問:「你和錆兔都是武士嗎?」

  在阿綠的印像裡,只有所謂的「武士」才會帶著刀。不過,武士這種職業,現在已經消匿得差不多了。聽聞在大城市裡,警察都會隨身佩戴一種叫做「槍」的東西,那玩意比刀要好用得多了,十分方便。

  義勇垂眸,摸了摸腰間的刀柄,說:「我不是武士,只是個跟著鱗瀧老師練習劍術的人。」

  「錆兔也是嗎?」

  「嗯。」提起錆兔,義勇的表情就鮮活了一些,「他比我早一些拜入鱗瀧老師門下,也比我更有劍術的才能。遲早有一天,他會成為很厲害的人。」

  看得出來,義勇和錆兔的關系很好。在說這句話時,原本沉悶不已的少年,眼中便露出了閃爍的星光。

  偏偏阿綠也覺得義勇的話很有道理。她也覺得錆兔一定會成為一個厲害的人。既然那位鱗瀧老師是教授劍術的,那錆兔也許就是將來的第一劍客。這樣一想,她竟還有些與有榮焉的快樂。

  阿綠呼了口氣,喃喃道:「真好啊……」

  她就這樣休息了大半天,到傍晚時,外出幫忙的鱗瀧老師和錆兔一起回來了。聽義勇說,鱗瀧正在帶兩個學生進行劍術的修習,如果遇到有百姓需要幫忙的,他們也不會吝嗇伸出援手,並且把這當做修煉的一環。

  「我帶了炸鰹魚!」

  傍晚的余暉落在窗台上,泛開一片澄澄的烏金色。錆兔的聲音隔著老遠就傳來了,沒多久,伴著一片蹬蹬的腳步聲,肉色長發的少年就拎著兩個油紙包,滿面光采地衝入了房間內。

  義勇正盯著爐子裡的殘火發呆,見錆兔回來了,終於回了神。

  「盜匪怎麼樣了?」義勇問。

  「不過是一伙烏合之眾。」鱗瀧老師負著手,從門外緩緩地踏進來。他不分日夜都戴著那個滑稽又凶狠的天狗面具,這讓旁人一看便知他不是個普通人。

  「是啊,隨便用刀嚇唬了一下就跑了。反倒是清點他們盜走的錢財比較花費時間。」錆兔晃了晃油紙包,對義勇說,「我買了兩包炸鰹魚,你和這個女孩子都有得吃。……對了,你知道她的名字了嗎?」

  「嗯。」義勇點頭,說,「她叫做……」

  「綠!……我叫做綠!」

  義勇的話音未落,一旁的阿綠已經很主動地從床上彈了起來,認真又緊張地回答了。她攥著被角,眼睛很慎重地盯著錆兔,像是希望對方能記住她的名字。

  義勇感到很困惑。

  他想起先前阿綠百般不願將名字告訴自己的模樣,再看到她對錆兔主動說出名字的樣子,義勇的表情有些古怪。

  ……為什麼會這樣?

  「『綠』?」錆兔拆開了油紙包,將買來的炸鰹魚分別遞給兩人,語氣溫和地說,「真是個好名字啊,有一種夏天的感覺。」

  阿綠輕怔一下,竟覺得耳朵有點發燙。也許這是因為她在發熱的緣故。她接過鰹魚,小聲地說:「謝謝你,錆兔先生。」

  錆兔的誇贊聲落下後,便再無少年人說話了。油紙包簌簌打開,阿綠和義勇都悶頭用筷子夾起了炸鰹魚,小口小口地吃著,房間裡彌散著新鮮炸物香噴噴的氣味。

  鱗瀧左近次一直坐在房間門口,趁著幾個年輕人在吃零食的功夫,他對阿綠開口道:「你是叫做……綠,對吧?你的身體應該很快就能恢復,不會落下什麼病症。不過,除了發燒之外,你身上還有另一個更要緊的問題。」

  阿綠正咽下一口魚肉,聞言,她含糊地說:「什麼問題?」

  「你是『稀血』。」

  「啊……?」

  鱗瀧左近次這句奇怪的話,讓阿綠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一旁的錆兔和義勇卻都愣住了,似乎受到了好一陣衝擊。阿綠一頭霧水,疑惑地問:「什麼意思?」

  「所謂『稀血』,顧名思義,是一種極為稀有罕見的血液。這樣的血液,對鬼來說擁有特別的誘惑力。簡單地說,你是特別容易被惡鬼襲擊的人類。」

  聽鱗瀧左近次這樣說,阿綠愈發不解了,頭頂上似乎掛滿了小問號。

  見她如此,鱗瀧嘆了口氣,明白她與自己和弟子們並非一個世界的人,她不理解「惡鬼」這些事也是難免的。於是,他語氣凝重地說:「既然不理解的話,那就不必深入去知悉這些事。對你而言,只是徒增困擾罷了。」

  錆兔收攏了手臂,面色也凝重起來:「我聽說,除非擁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否則稀血人類很難活到成年。他們在年紀還小時就會被鬼爭搶獵食,往往沒法平安地長大。阿綠小姐能一直活著……真是幸運。」

  鱗瀧點頭,說:「她的身體素質很差,僅靠自己是完全躲不過鬼的獵殺的。看她的反應,從小到大似乎也沒有接觸過鬼的襲擊。所以我猜測,是有一只階位很高的鬼『預定』了她。」

  「什麼…意思?」義勇似乎是三人中對此知之最少的那個,現在的他已和阿綠一樣,變成了困惑小貓貓的形態。

  「意思就是,有一只力量相當強大的鬼在這個女孩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氣味印記。這樣一來,其余的鬼便會畏懼它的力量,主動退避,不和它爭搶獵物。」鱗瀧將聲音放緩了一些,「義勇最初見到這個女孩時,不是察覺到她身上有鬼的氣息嗎?恐怕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阿綠聽得一怔一怔,面前的小鰹魚也不香了。

  什麼鬼、稀血、標記、預定……奇奇怪怪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自己逃離吉川家前所見到的那個男人了。

  「代價就是——你要努力地活下去,把自己養得美麗一些。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我就會來救贖你……」

  那個時候,那擁有橡白色長發、自稱為「教宗」的青年,是這樣和她說的。

  青年將金色的折扇收起,沿著她的下巴,停在了她的脖頸處。那裡有兩個小小的疤痕,像是蛇牙咬下去後留下的印記——在母親信奉了奇怪的宗教之後,這個疤痕就忽然出現在了阿綠的脖子上。母親沒有當一回事,只說是阿綠在睡著後被蟲蟻咬了。

  可是……

  還是覺得有些冷颼颼的。

  阿綠皺眉,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8章

  夜晚的時候,藤屋的人送來了換洗的的衣衫。雖說藤屋只是看在鱗瀧左近次的面子上短暫地收留阿綠幾天,但他們的照顧卻極為周到,連更換的浴衣都准備好了。

  而且,這套浴衣可比阿綠自己的那一身衣服要好多了。她原本穿的短和服是在吉川家做下人時的衣著,洗得褪了色,也不合身,下擺縫縫補補,透著一股破爛味。

  阿綠擦洗了身體,將浴衣換上後,抬手試了試自己的額頭。經過一整天的睡覺休息,她的身體已經沒什麼異樣了,看來,就快要到她離開這間藤屋的時候了。

  想到此處,阿綠還有些舍不得。但她知道,她住在這裡是沒給錢的,她遲早要走。

  窗外傳來一陣「謔謔」的風聲,兩道影子從蠟紙窗上透過來,依稀是義勇和錆兔在庭院裡練習劍術。

  阿綠趴到窗口,將窗戶稍稍支起一點,冷風夾雜著雪花立時從窗縫裡撲進來,吹得她鼻子一寒,險些打個噴嚏。

  屋外又在下雪了,一彎寒月掩在枯枝間,那雪慢悠悠的,無聲而寂靜。義勇與錆兔就像毫不怕冷的稻草人,握著刀,在下雪的庭院裡比比劃劃地切磋著。那月光和著雪照下來,將錆兔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他那雙銀霧一般的眼,也更顯得清透了。

  雖然年紀輕輕,但兩個人握著刀的姿勢卻有模有樣。阿綠不懂劍術,只覺得他們的刀透著一種肅殺和凝重。那不是孩子過家家時的胡亂比劃,而是真正的劍術。

  阿綠想近前仔細看一看,但又畏懼於屋外的嚴寒。原地思索了一陣後,她便拽起了棉被披在身上,像是一座小山一樣,拖著棉被移出了門。

  一座棉被出現在走廊上——這場景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就算兩個少年一直在潛心練習劍術,也很難不被這座棉被吸引注意力。錆兔放下了刀,扭頭看到棉被山裡露出了阿綠那張小小的臉蛋,他登時有些哭笑不得。

  「綠,外面很冷!還是回去休息吧。」錆兔說。

  阿綠將棉被披得更緊實了一些:「我還從沒見過真正的劍士是怎麼樣的。」

  錆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現在還算不上什麼劍士……」

  話音未落,一旁的義勇就很認真地說:「但是,你以後一定能成為鬼殺隊的『柱』。」

  錆兔怔了下,嚴肅地說:「義勇,我可不是為了成為所謂的『柱』才拜入鱗瀧老師門下的。我只想除掉更多的鬼,僅此而已。」

  錆兔的這句話,似乎令義勇對他愈發仰慕了,義勇的眼睛都比方才亮了許多。

  雪從屋檐上飄飄悠悠地落下,輕輕染白了少年們的發心與雙肩。阿綠呵出一口寒氣,聽他們又提起了「鬼」,心底困惑再起。

  「錆兔先生,鬼……是什麼?」她問。

  先前,鱗瀧老師也提到了「鬼」的存在,還說她是稀血人類,十分容易被鬼所襲擊。雖說傳聞中確實有「鬼」這種東西,但那到底是傳聞,沒聽說過哪裡真的有鬼的。

  聽她這麼問,錆兔也想起了她是稀血體質、容易招鬼的事情。於是,錆兔便收起了刀,走回屋檐下,很認真地說:「所謂的『鬼』,就是一種食人的怪物。它們在夜晚活動,不能見到太陽光。除非用日輪刀斬首,或者被日光所曬,否則就是不老不死的存在。」

  聞言,阿綠微吸一口氣:「這麼可怕?吃、吃人?」

  「嗯。」錆兔點頭,「據說吃的人越多,他們的力量就越強大。」

  阿綠又緊張地問:「那種鬼,長什麼樣?」

  這問題叫錆兔犯起了難。雖說他在為了成為一個獵鬼人而努力,但他其實就見過兩三只鬼,而且那兩三只鬼個個都長得不同。他只能勉強描述個大概:「頭上長著角……涎水亂流,渾身青黑,不會說話,一直發出野獸一樣的咆哮聲……」

  阿綠稍稍放下了心。

  那位教宗閣下穿的體面又優渥,笑起來像是個輕佻的貴公子。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是錆兔口中這種食人的惡鬼。

  果然,他只是個興趣古怪的有錢人家公子吧。

  阿綠抬起手臂,打量著薄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脈絡。無論她怎麼看,這細瘦的手臂也沒顯出什麼與旁人的不同來,她也無從想像所謂「稀血」到底是什麼樣的。她只能小聲說:「以後該怎麼辦啊……」

  錆兔見她發愁,便轉身向著雪中的籬笆走去。他在庭院裡留下一串草鞋腳印,人在牆邊停下了,抬手摘下一串紫藤花穗子。

  「你把這個放在身邊吧。」錆兔走回來,伸手將紫藤花穗遞給她,「這種紫藤花很特殊,即使摘下來了,也能保持著開放的姿態,很久不會凋謝。鬼很畏懼這種紫藤花。」

  嬌嫩柔軟的花穗,就像是花魁頭上垂落的流蘇,色澤嬌艷美麗。落在少年布滿繭子的掌心裡,就愈顯出一種妖異的美來了。

  阿綠怔怔地看一眼錆兔掌心中的花穗,再抬頭看一眼錆兔。少年銀霧一般的眼睛,像是盛了一整片平靜的湖泊,讓望著他的人不由心生依賴。

  「我可以收下嗎?」

  「當然。」

  阿綠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紫藤花穗子,揣在了自己的懷中。

  雖說即使有了這串紫藤花也不是萬全的,花是會謝的,她以後還得自己想辦法弄來更多的紫藤,可至少在此刻,她的心底充滿了感激與溫暖之情。

  「等我正式成為獵鬼人之後,就會努力地除掉更多的鬼。」錆兔壓低了聲音,很認真地對阿綠說,「這樣一來,像你這樣的人就不必受到鬼的威脅了。」

  阿綠點了點頭。

  她偷眼瞄到錆兔腰間的佩刀上,心底暗自料定了:錆兔一定能成為很厲害的獵鬼劍士。

  在這樣想著的同時,又有另一種奇怪的念頭湧上了她的心頭來:錆兔和義勇看起來與她差不多大。同樣是這個年紀的人,他們在努力成為獵鬼的劍士,那……她呢?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了,她便覺得身體裡的血都沸騰了,熱意從腳底湧起來,讓她的臉頰微微發紅。

  次日。

  晨間,太陽從霧蒙蒙的山巔升起,日光照徹了整片大地。屋外的森枝樹梢上,冬日的麻雀一邊發出啾啾鳴響,一邊撲棱著翅膀。

  「阿綠小姐的身體已經沒什麼大礙了。」鱗瀧左近次最後試了一次阿綠的額溫,點了點頭,「已經可以離開這裡了。」

  阿綠換回了自己那身赫色的短衣,腰上用細麻繩子緊緊地束起了,兩袖寬松地垂落,蓋住細瘦的手臂。她向著鱗瀧師徒行禮,說:「這幾天的幫忙,感激不盡。」

  「你妹妹的事情,我很遺憾。」鱗瀧嘆了口氣,「人有生死,這也是難免。如果你以後遇到什麼問題,還可以來找我們。」

  聞言,阿綠的心底頗為不舍。她抬起頭,看到鱗瀧身後左側的錆兔,那種酸澀分別的感覺便愈發了。而錆兔似乎未察覺到她的不舍,只是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笑容。

  沒一會兒,阿綠就提著一個小包裹,踩著木屐向藤屋的門口走去了。她來時是兩手空空,而現在卻提了一個包裹,包裹裡裝著錆兔從廚房拿來的食物,還有一捧紫藤花種子。據說,只要時時刻刻保持身邊有紫藤花的存在,惡鬼就不會再靠近她了。

  藤屋外,下了一晚上雪的森林覆著淡淡的白,日光從林葉的縫隙間穿落下來,幾只鳥雀振翅從光束中飛過。阿綠呼吸了一口外頭的寒氣,腳步卻沒急著往前邁。

  她回頭張望了一下,見鱗瀧左近次和錆兔已經回去了,而義勇則留下來關門。她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繞了回去,拽住了義勇的袖子。

  「……做什麼?」義勇拉著移門,有些困惑地盯著阿綠從門縫裡探進來的手。

  「義勇,那個——」阿綠壓低了聲音,小聲地問,「如果…我也想拜入鱗瀧老師的門下,成為和你們一樣的劍士,那…有可能嗎?」

  義勇愣了一下。

  當他聽明白了少女的問題後,他的面色立刻變嚴肅了。又不如說,他發了火,用少見的、凶巴巴的語氣說:「別開玩笑了!你和我們可不一樣!」


第9章

  「別開玩笑了!你和我們可不一樣!」

  義勇凶巴巴一句吼,把阿綠吼得有點懵。

  她抬頭,發現少年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嚴酷,眉頭豎得緊緊,眼神如刀鋒一樣銳利。

  雖說先前就知道義勇有些討厭自己,可這還是她頭一回被他這樣呵斥。

  阿綠咬了咬牙,將手中的布包抱緊了,也板起臉來,頂回嘴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干什麼那麼凶啊……」

  真的很凶!

  義勇原本就是一幅冷冰冰、沉悶悶的樣子,這樣發起火來就更可怕了。她不由有些退縮,閉嘴不再說話了。

  見她不再提拜入鱗瀧左近次門下的事情,義勇眉宇間的冷硬稍稍緩解了一些。他站在玄關門口,表情嚴肅地說:「不要再有這樣的想法了。那不是你該做的事情。」

  阿綠撇嘴,低了頭,目光落在自己腳尖上:「哦……」

  雖然嘴上這麼應了,但她的心底還有些失落。

  義勇一定是嫌棄她手腳瘦弱,看起來就不配做一個劍士吧。

  也對,她這樣窮苦出身的人,哪裡有資格握起木刀呢?能有一口飯吃,好好地活下去就相當不容易了,更何況是與義勇、錆兔這樣的人站在一起。

  義勇說的是實話。換做是錆兔,可能還會顧著她的面子,委婉地找些借口來安慰她。但義勇不一樣,他似乎原本就討厭自己,說話也直接,會這樣將心底話直說出來,也不意外。

  阿綠把布包掛在了肩上,很快打起了精神,對義勇說:「我走了。不會再說些『也想做劍士』之類的傻話了,你放心吧。」

  她原本是有些失落的,但很快就強韌地板做了一副無所謂的面孔,接著轉身往藤屋外的小徑走去。

  「等等。」

  當阿綠走到一棵杉樹下時,她聽到義勇在喊她。側頭一看,發現義勇從玄關後追了出來,腳胡亂地踩在木屐裡。他還是那副嚴肅的面孔,有些猶豫地問:「你接下來……打算去哪裡?」

  「先去鎮上找工作試試看吧。」阿綠說著,衝他擺了擺手,「有緣再見吧。謝謝你們。」

  說完,她便扭過了頭,強迫自己不再回頭,徑直向著林中走去。

  她背後的藤屋越來越遠了,那處掩映著紫藤花瀑的幽深宅邸,漸漸在杉與松之間消匿。

  這片樹林之外有兩三座小鎮,阿綠住了兩年的香取鎮就是其中之一。但她不喜歡那座城鎮,也不想被吉川家抓回去,因此她不打算回香取鎮,而計劃去隔壁的麻葉鎮上找個工作。

  妹妹阿靜的安睡之地就在這裡,她暫時不想離開太遠。

  與香取鎮相同,隔壁的麻葉鎮也是因火車的鐵軌而繁榮起來的。城鎮沿著鐵軌坐落鋪陳,鎮子裡時常能看到往來的商人落腳。其余的景像,皆與香取鎮十分相似。凌亂的電線與低矮的房屋,幾乎都如出一轍。

  若非與香取鎮有一河之隔,阿綠會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座熟悉的鎮子。

  阿綠背緊了行囊,穿過田壟上的小徑,迎著晨間的冬日陽光走上了麻葉鎮的街道。

  屋檐上壓著雪,幾只麻雀撲棱著翅膀停在電線杆上。街道一側,有披著厚襖的婦人在掃雪。她身後的生魚鋪子門口,貼有招工的啟示牌。

  阿綠眯了眯眼,快步走向那位正在掃雪的婦人。

  在成為吉川家的奴僕之前,她便一直在花街上摸滾打爬。雖然年紀還輕,但對大人之間的門道卻一清二楚。她的手也很勤快,上到廚房做菜、灶台料理,下到縫補灑掃、摘花梳頭,全都懂那麼四五分。雖然不精,卻還算可以入目。

  雖說不知道這家店要雇佣什麼樣的人,但她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

  「請問你們在招人嗎?」阿綠問掃雪的婦人。

  掃帚掃地的刷刷聲停下了,婦人抬起臉掃了一眼阿綠。在看清她的容貌後,婦人就揚了揚手,說:「這種年紀的小姑娘,看了就叫人心慌。你去別家吧!」

  說完,婦人就提著掃帚走開了。

  阿綠吃了個癟,但也沒覺得有多大意外。她看著就瘦弱,一副沒什麼力氣的樣子,店家不願雇佣她,她習慣了。

  於是,阿綠又跑向了下一家店鋪。

  可是——

  「快走快走!你這幅模樣,看了就晦氣。」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啊,怪讓人害怕的。指不准哪天就……」

  「我們不雇人了!」

  一連去了五六戶人家,都在第一眼時就被拒絕了。不僅如此,那些雇主似乎對她還格外厭懼,仿佛看到了沾滿霉運的乞丐。

  太陽靠近天中了,曬得人肩膀發暖,但驅不散手腳上的寒意。阿綠坐在街邊一輛無人的牛車上,從包裹裡掏出了錆兔裝給她的饅頭片,慢慢地咀嚼著。

  街道的斜對角有兩個拉人力車的車夫,他們沒有活計,便倚靠在牆邊閑聊。阿綠一邊吃著饅頭,一邊聽他們聊起天來。

  「聽說了嗎?隔壁鎮子上的那件事。」

  「是吉老爺家的那件事吧。」

  「是啊。怪嚇人的。聽說除了出門遠行的兒子,一家人連帶僕佣全都被燒死了。」

  「吉老爺的女兒才十二歲吧?真是可惜了。」

  「沒有見過,但聽說很可愛。」

  「是盜賊干的嗎?」

  「不知道。據說是女佣干的。」

  「女佣?」

  「吉老爺家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佣,她和吉川家的少爺一直不清不楚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她和少爺吵起來了。她不高興,就等夜深人靜大家都睡著之後放了一把火。」

  「說的這麼有板有眼,難道是你親眼看見的嗎?」

  「他們吵架,是阿信送吉川少爺去火車站時撞見的,還能有假嗎?而且吉老爺家全家人都被燒死了,警察卻一直找不到那個女佣的屍體,那肯定是逃走了。」

  「這才幾天,肯定還沒逃遠。」

  「也許還在附近的鎮子上呢!大伙兒最近都很害怕,畢竟誰也不想睡著的時候被人放火燒死啊。」

  「吉川家的少爺回來了嗎?」

  「昨天半夜從東京回來了。真可憐。」

  「所以啊,千萬別招惹女人。」

  「等你真的碰上有點姿色的女人了,你還能記得這句話?」

  「別小瞧我,我對女人可是很克制的。」

  「你兜裡又沒幾個錢,哪有女人願意跟你,做什麼夢。」

  兩個車夫的閑談逐漸朝著女人和金錢的方向奔去了,但街對面的阿綠,卻久久難以將思緒從吉川家的事情中轉出。

  不知怎的,她的心髒跳得厲害,一直咚咚亂響,似乎要從耳朵裡蹦出來。

  阿綠抱膝坐在牛車上的木柴堆裡,僵硬著手將饅頭片往口中塞去。雖然飢腸轆轆,可此刻食物入口卻毫無味道,幾如嚼蠟。她只能機械性地重復著塞食和吞咽的動作,一刻不停。

  她沒有聽錯,在她逃出來後,吉川家的人都死了。那個刻薄吝嗇的吉川老爺、喜歡懲罰下人的吉川夫人,還有那位時常坐在庭院裡畫畫的小姐,全部都死了。

  她想起了自己抱著阿靜逃出吉川家那夜時,回頭所看到的火焰——原來,那並非她的幻覺,一切都是真的。

  發生了什麼?

  他們怎麼都死去了?

  隱隱約約間,阿綠的耳旁似乎響起了一道輕佻卻溫柔的嗓音。

  「我可不是來見什麼老爺的。——硬要說的話,你就是我今天想見的人吧。」

  「從這裡出門後,就不要再回頭了。無論聽到了什麼聲音,都不要扭頭看哦……」

  阿綠輕輕地打了個哆嗦,面色瞬時煞白。

  是——

  是那位教宗閣下殺了人。

  幾乎是毫不費力的,她就得出了這個答案。旋即,便有一陣刺骨寒意鋪天蓋地湧起。

  她很討厭吉川家的人,討厭輕賤人命的吉川老爺,討厭以懲罰他人為樂的吉川夫人,討厭戲弄她的吉川少爺。但她不討厭吉川家的小姐。

  那位年輕的吉川小姐總是獨自坐在庭院裡,就著午後的陽光在畫紙上描摹綠藤蘿的花樣。

  「等我畫好了這幅畫,就送給阿綠吧。這幅畫的顏色,和阿綠的名字很相稱……」

  吉川小姐的長相不算太漂亮,但臉蛋圓潤豐白,像一顆飽滿的珍珠。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嘴唇下露出兩道尖細虎牙。

  這位吉川小姐已經死了。

  而殺死吉川小姐的教宗閣下,是被自己引來的。

  換句話說,她是吉川小姐之死的間接原因。如果不是她的存在,教宗根本不會來到這個小小的香取鎮,吉川小姐也不會被殺死……

  阿綠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起來,腦袋一陣一陣的疼。不僅如此,她還有些想吐。但是若把食物吐出來,那下午就會餓了,她沒錢買吃的。於是,她強壓著干嘔的欲望,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沿著牆根的陰影慢慢向前走去。

  她就像是一抹游魂似的,在街道上徘徊了許久,面色蒼白如紙。附近的鎮民本就對十四五歲、疑似縱火凶嫌的少女避之不及,見她神色恍惚,像是生了重病,更是不敢雇佣她。

  半天過去了,太陽逐漸西沉,阿綠還是沒有得到工作,然而她已經沒有食物了。肚子餓得發扁,熟悉的飢餓感又遍布了全身。阿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街道上,腦海裡一片混沌。

  身側店鋪裡煮著的年糕很香,她很想吃,但是她沒有錢。

  沒有錢,該怎麼辦呢……

  不如像很久以前在花街時那樣吧?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翻窗偷東西,或者合伙搶走客人的錢囊。一個嗓門大的孩子負責大喊大叫吸引客人的注意力,一個手快的孩子負責順走錢囊,剩下的孩子負責圍住客人,不讓他追……

  可是,去偷、去搶又是不對的。雖說從前她經常這樣做,可她到底覺得這是不對的……

  但如果人都活不下去了,還管這麼多做什麼呢?留在這裡也不可能找到工作。

  可是……

  啊,不要猶豫了。自己早就做過比偷東西惡劣一百倍的事情了,不是嗎?吉川家無辜的年輕小姐,就是被她所引來的教宗閣下殺死的。如果不是她的話,那位吉川小姐也許今天還在庭院裡畫畫。相比之下,偷點東西也算不了什麼吧。

  阿綠表情麻木地站在賣年糕的木窗前。店鋪的老板正在客人那頭閑聊,聽起來也在討論隔壁鎮上吉老爺家的那件事。鎮子太小,一年出不了幾樁大事。這樣的慘案,那必然是瞬時傳遍了四鄰八鄉。

  趁著老板不在窗前的片刻,阿綠面無表情地將手伸向了打包好的年糕盞,打算像從前在花街那樣,拿了就跑。這對她來說,本就是再熟悉不過的事情。

  她的手向窗前伸去,越探越近、越探越近——

  啪!

  忽然間,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阿綠只覺得手腕一疼,仿佛被鐵塊鉗住了。她齜牙咧嘴地嘶了口氣,心虛地抬起頭來,卻看到了義勇的臉。

  「你在做什麼?」義勇的臉冷得像是冰塊似的,「老板還沒回來,你自己動手拿的話,那就是偷。」


第10章

  「老板還沒回來,你自己動手拿的話,那就是偷。」

  聽到義勇的話,阿綠的心猛然跳重了一些。一股心虛的愧怍感湧了上來,打破了她先前滿心的恍惚渾噩,讓她的臉微微發燙。

  她咬咬牙,說:「我……」

  明明是想替自己辯解的,可卻又說不出辯解之辭。

  她確實是萌生了偷東西的想法。對於她這樣出身底層的人來說,為了活下去,她幾乎什麼事都能做。因此,在義勇面前,她天然地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周圍一片嘈嘈雜亂,店鋪的老板渾然不知賣年糕的窗前發生了什麼,仍舊大驚小怪地與客人議論著隔壁鎮子上的事。

  「吉老爺可是個善良的人啊!河上的那座橋,就是吉老爺捐的。」

  義勇緊緊鉗著阿綠的手腕,見她說不出個三四五來,心底也知悉她是理虧了。他皺了皺眉,說:「你跟我回藤屋去。」

  聞言,阿綠立刻搖頭。

  「我不回去。」她掙了掙,想把手腕從義勇的掌心抽出來,但面前的少年力氣也大的不可思議,她將肌膚都掙紅了,也沒法叫他松手。

  「跟我回去。」義勇的表情更嚴肅了,「不能這樣放著你不管。」

  阿綠還是搖頭,掙扎的動作愈發急切了。

  ——她不想在被義勇撞破了盜竊之事後,再回到錆兔面前去。

  要是錆兔知道她竟然在偷竊,他會如何看她?

  一想到那位擁有銀霧般眼眸的少年會露出吃驚的神色,繼而禮貌客氣、不動聲色地疏遠自己,她就打心底不願再回藤屋去。於是,她便愈發賣力地抽著自己的手臂。

  義勇見她一個勁兒地試圖掙脫,但她的力氣又顯然是不如自己的。再這樣下去,她興許會脫臼也說不定。於是,義勇只好惱火地咬牙,威脅道:「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馬上就把這件事告訴錆兔。」

  ?!

  阿綠怔了怔,下意識道:「不要!」

  旋即,便不再動彈了。

  義勇只是抱著試探性的想法這麼一說,誰知道,少女地眼眸微微縮起,人就這樣老實了下來,頭也乖乖地垂下了。

  義勇的眼底有輕微的困惑。

  自己軟硬強迫都不行,但一搬出錆兔的名頭,她就乖乖聽話了。為什麼?

  抱著淡淡的不解,義勇松開了手。阿綠的手腕已經被他握得發紅,但重得自由的阿綠並沒有立刻逃跑溜走,而是一直老實站在他跟前。

  「我答應了,還不行嗎?」少女磨蹭著腳尖,小聲道,「但你別告訴錆兔。」

  「總之,先跟我回去吧。」義勇將手搭在刀柄上,瞥了她一眼,「你也餓了吧?現在回去還能趕上晚飯。」

  於是,阿綠就這樣跟著義勇一路朝藤屋的方向走去。早上怎麼出來,晚上就怎麼回去。

  出了麻葉鎮,步入鎮外的那片森林時,阿綠就在心底百般糾結了:如果錆兔知道自己做了這種事,他會怎麼看待自己呢?會討厭她嗎?

  ……早知道,她就不做這種糊塗的事情了。

  可是,她也不能一直餓著肚子啊。從前還小的時候,家裡既沒有錢,也沒有食物。若非她與其他的孩子一起干這樣的壞事,也不可能讓自己和妹妹能長到如今的年紀。

  想起妹妹,她心頭又更難受了。唯一親人的離開、吉川家的事、偷東西被義勇撞個正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交疊在一起,簡直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針,把她扎得千瘡百孔,鼻子也不由酸澀起來。

  等義勇回頭時,便看到阿綠咬著牙,一副要哭又倔著臉不肯哭的樣子。不僅如此,她還將鼻子猛吸個不停,仿佛這樣就能讓眼眶的紅色褪去。

  義勇被她這副模樣震了一下,他在原地僵了片刻,小聲說:「……抱歉。」

  阿綠微愣,有些不解他為什麼道歉。但就在這會兒時間裡,他們已經到藤屋了。

  藤屋與阿綠離開時一個模樣,冶艷綺麗的紫藤花穗如瀑布一般傾瀉在藤屋的四牆上,昏黃的燈光令整座宅邸都顯得陸離曼妙。義勇帶著她穿過了庭院,在一間屋子前停下。然後,義勇說:「你就在這裡等著我。」

  罷了,又補充道:「你要是敢偷偷溜走的話,我就把你做的事告訴錆兔。」

  聽了他的話,少女的模樣便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她攥著衣角,雙腳並攏了,像是個等待裁決的、犯了錯的奴僕,就這樣站在牆根的陰影裡。

  義勇最後看了阿綠一眼,轉身敲開了老師鱗瀧左近次的房門。

  「進來吧。」

  義勇進房間時,鱗瀧左近次正在看一封信。一只負責送信的烏鴉停在門框上,眼珠子時不時轉動一下。

  義勇盤腿坐下來,低聲地問道:「老師,是出了什麼事嗎?難得有人給老師送信來……」

  「啊……確實。」鱗瀧左近次將信疊了起來,「這座藤屋的附近,似乎出現了『十二鬼月』的蹤跡。」

  聞言,義勇露出微愕神色。

  他聽鱗瀧老師說過,惡鬼之中有階位的區別。而十二鬼月,則是鬼之中最為強大的十二個。對於還未正式成為獵鬼人的他而言,他只覺得可怖。

  「不過,你不必擔心,那只鬼似乎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鱗瀧扶了一下天狗面具,問,「你想找我商量什麼事?你把那個叫做綠的女孩帶回來了吧。」

  義勇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啊——我……」義勇慢慢地垂下頭,說話有些艱難,「我希望…能將她留下來。」

  他將阿綠走投無路在街上偷東西的事情告訴了鱗瀧左近次。鱗瀧聽罷了,若有所思地點頭:「原來如此。她舉目無親,又沒有謀生的能力。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的話,很有可能會就此誤入歧途了。」

  只是小偷小摸也就罷了,但她的容貌卻又生的不錯。對貧窮的人而言,這樣的長相既是恩賜,也是麻煩。年輕女孩被拐去做皮肉生意之類的事,在貧苦的地方屢見不鮮。等待著她的,也許就是類似的宿命。

  沒有辦法。這個世道正是如此。即使沒有鬼,也有許多比鬼更可怕的事情。

  「留下她倒是不成問題。藤屋的主人最近不是在發愁人手不夠嗎?不過,我很好奇——」鱗瀧左近次橫抱雙臂,望著面前盤腿而坐的年輕弟子,「義勇,你從來不喜歡和陌生人多話,為什麼這次會為了她開口懇請我?」

  黑發少年有些拘謹地坐著,面龐落在燭光的影子裡,晦暗不明。

  「那個女孩,好像是因為被我所說的話打擊到了,才會這樣自暴自棄的。」他喃喃道,「雖然已經和她道歉了……但是,還是過意不去。」

  早上的時候,阿綠興致衝衝地來問他是否可以拜入鱗瀧老師門下,說她也想要成為獵鬼人雲雲,但卻被他劈頭潑了一盆冷水。想必她心底一定很失落吧。但義勇沒想到她會傷心至此,整個人失魂落魄、面色蒼白,像游魂一樣在街上亂走,幾乎和一具木偶似的。

  他的一句話,真的這麼有衝擊力嗎?

  富岡義勇很困惑。


第11章

  阿綠在鱗瀧左近次的門外安分地等候著。

  冬日的庭院裡,地上的白色細沙與薄雪融在一塊兒,干淨清透。反季開放的紫藤花穗,在月光之下透著淡淡的妖冶之色。

  她用破舊的鞋履蹭了蹭地上的小黑石子,心底有淡淡的不安。

  義勇把她帶回來,是想做什麼呢?

  是想讓那位鱗瀧老師嚴厲地指責她,好讓她再也不要犯下偷竊的罪行嗎?

  就在她思考的時候,紙門傳來刷拉響聲,富岡義勇出來了。

  「我和老師說好了。」義勇走下木廊,對阿綠說,「他會讓藤屋的主人把你留下來做幫佣。你會做飯和洗衣服吧?」

  阿綠愣了愣。

  「把我留在藤屋做幫佣?」她有些不可思議。

  「嗯。」義勇側開頭,目光冷漠,「這是老師的主意。恰好藤屋的主人想要一個幫手,干脆就把你留在這裡工作。」

  阿綠的目光閃爍一番,心裡竟有一種吃了梅子一般的酸澀之情。

  沒想到,她在麻葉鎮上處處碰壁,根本找不到工作,連吃飯的錢都不大掏的出,而那位鱗瀧老師卻願意為她說情,幫她找了這樣的一份工作。

  她張口,嘴中的寒氣化成一團白色,徐徐升起。想說些什麼,話又哽在喉中。

  「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義勇見她不答話,便這麼說,「你要走也可以。」

  聞言,阿綠急忙深呼一口氣,說:「我當然願意!」末了,又衝鱗瀧的房門欠了下身,很大聲地說:「謝謝你,鱗瀧老師——」

  屋檐上的雪震了震,化成一團碎白落了下來。

  等阿綠直起腰,義勇說:「今天已經晚了,藤屋的主人不見客。等明天,我再帶你去見藤屋的主人。」

  阿綠點了點頭。

  義勇目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轉身向某個方向走去。阿綠見了,急忙跟上他的腳步,小聲問:「我們去哪裡?」

  「廚房。」

  「是要洗碗嗎?還是燒水?」阿綠慎重地問。

  「……是去找東西吃。」義勇似乎有些無語。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院子,到了後面的廚房。木門一開,灶火的熱意就撲了出來。在堆滿了木柴、鍋碗瓢盆和掃帚木盆的廚房裡,阿綠一眼就瞥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錆兔正挽著袖口,蹲在一口小爐子前扇扇子。

  「錆兔?」義勇似乎有些意外,「你……也來找吃的嗎?」

  「嗯。看到有剩下的飯,就打算燒點茶水衝一下。」錆兔說著,側頭看到了義勇身後的阿綠,眼底有略略的詫異,「啊,這個女孩怎麼回來了?」

  「……」

  義勇猶豫了,沒有立刻回答。

  這一瞬,阿綠頗有些緊張。

  義勇會直白地將自己所犯的事告訴錆兔嗎?「她在外面盜竊,被我抓回來了」——他會說這樣的話嗎?

  她的呼吸有些凝固了,細細手指也小小地蜷了起來,一雙眼在義勇和錆兔之間來回打量著,緊張地觀察著二人面上每一毫釐的變化。

  廚房裡有火爐子的劈啪輕響,茶水好像開了,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不知過了多久,義勇終於說話了:「她找不到工作,就回來找我們幫忙。鱗瀧老師已經答應讓藤屋留下她了。」

  ……

  阿綠微微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啊。」錆兔露出了淡淡的笑,「留在藤屋也好,這對身為『稀血』的她來說更安全一些。」頓一頓,他抽出兩條木柴作為凳子,對二人打招呼,「要來一起坐坐嗎?我馬上就把泡飯衝好。阿綠小姐還沒吃東西吧?」

  義勇很聽他的話,無言地在木柴上坐了下來。

  阿綠躊躇了一下,也跟了過去,在義勇的身邊坐下來。

  廚房裡很狹窄,三個年輕人在火爐邊一坐,就將這裡擠得滿滿當當,世界也相應地變小了。

  錆兔打開壺蓋子看了看茶水,見水已經燒好了,就端來了剩下的白米飯和梅子。衝泡飯的時候,他順口道:「藤屋的工作很累人,又要照看來這裡投宿的客人,又要服侍藤屋的主人。不過,只要住在藤屋,就不需要為住所和飯食發愁了……」

  阿綠聽著錆兔的話,時不時點一下頭。她的目光落進炭爐裡,望見那些搖曳的火焰,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吉川家的大火——

  吉川家的火燒起來時,香取鎮西面的天空都被映紅了。吉川老爺、吉川夫人,還有那位喜歡畫畫、有著一對虎牙的吉川小姐,全部都死去了。

  阿綠的四肢驟然一涼。

  「你怎麼了?臉色好白。」錆兔關切的聲音,喚醒了正在出神的她,「是餓壞了嗎?你先吃吧。」說完,他就將一碗衝好的茶泡飯遞了過來。

  阿綠有些恍惚地抬起頭,看到了錆兔溫和平靜的臉。錆兔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但他的目光卻像是柔和的湖泊,又仿佛浸泡著淡淡的月色與星光,讓人心生寧靜。

  不過——

  不知為何,錆兔的臉上有一團炭灰。這團灰撲在錆兔的鼻子與臉頰上,硬是讓一位端正的少年變成了花貓的模樣。

  「謝謝……」阿綠接過茶泡飯,試探地提醒道,「錆兔先生,你的臉……」

  「臉?」錆兔大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胡亂地拿袖子抹了兩下,結果,他臉上的灰痕愈發髒亂狂野了。原本還只是一只花貓,現在則成了剛從煤山裡出來的黑貓,這讓阿綠忍俊不禁。就連義勇,都微顫著肩膀將頭別了過去,一副憋著表情、不想破壞形像的樣子。

  見二人反應如此,錆兔的神色有微微的困惑,他走向了裝有水的木盆,衝著水中倒影一看,然後緊張地喊了起來:「怎麼會這樣?!」

  阿綠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時間,她暫且忘記了吉川家的那件事,而是低頭悶聲吃起了茶泡飯。

  對富人而言,茶泡飯是粗陋的東西;但對餓了許久的阿綠來說,有米飯吃卻是一種莫大的奢侈。沒一會兒,錆兔遞給她的那碗茶泡飯就被她消滅干淨了。

  吃好飯後,她將筷子叮當一聲放在了空碗上。一股短暫的舒適滿足感湧了起來,讓阿綠感覺手腳暖洋洋的。

  錆兔又去水盆邊洗臉了——他臉上的煤灰很難擦干淨,已經洗了三四遍,卻仍舊有漏網之魚——趁著錆兔不在身旁,阿綠小聲地對義勇說:「謝謝你替我保守了秘密。」

  ——當錆兔問起她「為什麼回來了」之時,義勇只說她找不到工作謀生,沒提她盜竊的事情。要不然,錆兔今晚恐怕不會和她說話了吧。

  面對她的道謝,義勇側開頭,說:「沒什麼。」

  屋外傳來嘩嘩的水聲,錆兔終於把臉洗干淨了。他用袖子擦拭著臉龐,問:「義勇,鱗瀧老師有說過讓阿綠小姐住哪裡嗎?」

  義勇遲疑了一下,問:「難道不是和我們一起住嗎?」他和錆兔就住在同一個房間。阿綠和他們兩個一樣大,都是這裡的晚輩,當然也得和他們住在一起吧。

  錆兔微愣,說:「可是,阿綠小姐是女孩啊。」

  義勇更困惑了:「那又怎麼了呢?」

  錆兔擺正了面色,嚴肅地說:「義勇,你是忘記了嗎!我們的房間可沒有屏風、簾子之類的東西,怎麼可能讓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啊!」

  「……」義勇張了張口,陡然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什麼。

  下一刻,義勇那張板得緊緊的臉,迅速又別扭地發紅了。


第12章

  最終,阿綠在藤屋的一角住下了。

  從前在吉川家時,她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而是與其他佣人擠在一塊兒。一到晚上,同室人鼾聲大作,呼嚕如雷,還有人夢囈不斷,房間內總是充斥著汗臭與霉味,十分難聞。

  而在藤屋,她卻擁有一間五六疊那麼大的房間,窗明幾淨,寬敞溫暖,木質地板被漆得烏亮。據說這間房間原本是招待客人的臥室,長久沒人住,就給她用了。

  休息一晚後,阿綠便養好了精神。

  次日天亮之後,她就跟著義勇一起去見藤屋的主人。

  冬日的晨光穿過紫藤花穗,光照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層幻夢般的紫色。昨夜的殘雪從屋檐上慢慢滑下來,在庭院的腳踏石上摔作數瓣。

  「藤屋是專門招待獵鬼人的地方。」義勇沿著點綴有紫藤花的長廊,一直向前走去,「這裡從前很冷清,只有鱗瀧老師和我們會來。不過,最近的客人逐漸變多,所以主人應付不過來了。」

  阿綠小步跟在他身後,四處環顧著。

  藤屋很寬敞,前後有三四個獨立的小院子,十來個空置的房間。池塘青竹、扁柏矮松,一應俱全,還有無處不在的盛放紫藤,更使這座宅邸顯得風雅古典。

  可惜的是,雖然藤屋的景致典雅美麗,但來此處投宿的獵鬼人都有著任務,個個腳步匆匆,次日天明便離開,誰也不會停留太久。

  想到此處,阿綠問:「義勇先生,你和鱗瀧老師他們……也會很快離開這裡嗎?」

  「嗯。」義勇點頭,「我們原本住在狹霧山,不過那裡的地形對我們而言太熟悉了,不適合新的修煉,所以鱗瀧老師才帶我們來這裡住一段時間。等到獵鬼選拔開始了,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聞言,阿綠有些失落:「那是什麼時候呢?」

  「下一次選拔……春末吧。」義勇說,「至少等路上的雪都化了,我們才能出發。」

  說話間,二人就到了藤屋的主屋前。這是一間格外寬敞幽雅的屋宇,臨窗之地有一整片錯落的竹竿,其下歪斜地躺著幾樽小佛像。那小佛像的眉眼都被歲月磨平了,看著很滑稽。

  「就是這裡,你進去吧。」義勇說,「藤屋的主人叫做『兼先生』,我也不是很了解他。接下來,就要靠你自己了。」

  阿綠點頭。

  她微呼了一口氣,推開了面前的格子拉門。

  暖意迎面撲來,呵散鼻梁上一點冬日寒氣。屋內有一陣醬油和生麥茶的香氣,還有一陣嗦面時吸溜吸溜的聲響。

  「你來了啊!先坐下吧!」屋子的主人含含糊糊地說。

  阿綠愣了下,忙按照吩咐坐下來。抬頭一看,就瞧見蔀窗下有一位青年正端著面碗大快朵頤。冬日的暖光落在他披散的黑發上,將那一頭長發照的如緞子一般柔軟發亮。

  與阿綠的想像不同,藤屋的主人並不是什麼威嚴的老頭或者嚴苛的婦人,而是一位頗無束縛的青年。他穿著栗梅色的上衣,外披一件藍底白條紋的羽織,漂亮的烏黑長發散落在肩後,還戴著一枚金紅色的耳墜。

  不得不說,這還是一位挺帥氣的男子。

  就在阿綠拘謹地這麼想著的時候,藤屋的主人「叮哐」一聲放下了吃干淨的面碗。「吃好了!山源屋的外賣,味道最正宗啦……」他用襟帕擦了擦嘴,露出了滿足的表情,又抬起頭來看阿綠,「你叫做『綠』對吧?從今天開始,就留在這裡給我做幫手吧。」

  「啊……謝謝。」阿綠連忙俯下身行禮,「兼先生,請多指教。」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兼先生笑得眼睛微彎,露出了白色的牙齒,「我叫做和泉守兼定,你叫我『和泉守』就可以了。」

  這真是個奇怪的名字。阿綠想。像是一把刀,一個外號,而不像是人的名字。

  「不行,那太不敬重了。」阿綠說,「還是喊您兼先生吧。」

  「隨你的高興吧。」兼先生似乎對這些事很無所謂,「你留在這裡,主要幫我招待客人,負責打掃房間,清洗衣物,偶爾要去請大夫過來。飯食和住宿免費,每個月都會給你工錢。想走的話,也隨時可以。」

  這樣的條件,對她來說已算是優厚。而且,比起從前的雇主吉川夫婦,這位兼先生看著十分親和且瀟灑。

  阿綠將身體伏得更低了:「感激不盡。」

  看她很客氣的樣子,兼先生颯爽地笑了起來,「沒必要那麼拘謹!既然來了這裡,那就是我的同伴了。好了,現在——」他將空的面碗和醬油碟子遞過來,「能幫我將這些拿到廚房去嗎?阿綠。」

  「是。」阿綠連忙接過了碗碟,轉身向門口走去。

  「今天你還可以放松一下。有什麼事要做的話,就趁今天吧。」將要出門的時候,她的身後傳來了兼先生的聲音。她舉著碗筷,回頭一看,兼先生正笑容明朗地衝她招手,「明日開始,就要好好工作了。」

  「嗯。」她點頭,「那我先去廚房了,兼先生。」

  從主屋出來後,阿綠的心思就在那位兼先生身上打轉。

  那位兼先生年紀很輕,看起來脾氣不錯,穿著打扮也優渥,像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少爺。他一直獨自住在這裡,掌管偌大的藤屋,只有獵鬼人偶爾到訪時,生活才會熱鬧一些。不知道他出身於怎樣的家庭?又遇到過怎樣的事呢?

  也許以後她會慢慢了解的吧。

  阿綠呼了口氣,將兼先生交給她的面碗和筷子端進了廚房,順手洗干淨了。出廚房的時候,他迎面遇到了鱗瀧左近次與富岡義勇。

  看打扮,他們像是打算外出。

  「阿綠小姐,怎麼樣?」鱗瀧老師沉穩地問,「兼先生脾氣很好,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吧。」

  「是的。」阿綠點頭,用帕子擦拭手上的水珠,「兼先生還說了,讓我趁著今天放松一下。不過……我也沒什麼事可以做。」

  鱗瀧抬起頭,沉思片刻,說:「不如去探望一下你的妹妹吧?告訴她,你已經找到了安身之處,讓她放心。」

  阿綠的心暖和起來。她也暗自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好。」她點了點頭。

  見她同意,鱗瀧側頭,對身旁的義勇吩咐道:「義勇,你陪她一起去吧。她是稀血,離開藤屋的話,終究有些危險。去一趟小山那邊,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很快就會回來。」

  老師之命,義勇本該毫無顧忌地答應的。但不知為何,此刻,這早熟的少年卻顯得有些躊躇。

  片刻後,義勇垂下頭,聲音低低地說:「不…我覺得,還是讓錆兔陪她去吧。」


第13章

  雪半融不融之時,山路就變得很難走。泥濘的雪讓本就坎坷的山徑愈發滑腳,稍不留心,就會摔倒。

  阿綠費力地盯著腳下摻滿雪泥的山徑,慢慢向著埋葬著妹妹的山頭走去。一邊走,她一邊小聲地說:「麻煩錆兔先生了,特意陪我到這裡來……!」

  話音未落,她的鞋履一滑,人直直向前一撲。

  「?!」

  視野驟然前傾,阿綠嚇了一跳,也顧不得什麼形像,手腳並用地撲騰著,想要保持平衡。

  就在這時,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前摔的勢頭。

  「小心一些,這裡很滑。」

  在這只手臂的幫助下,阿綠站穩了身體。她聽著自己咚咚的心跳聲,抬起頭來,恰好看到錆兔滿面認真的臉龐。

  這樣認真的表情,她似乎從未在其他人的臉上看到過。她總覺得旁人對待自己時,不是敷衍,便是厭惡。因為她出身卑微,地位低下,所以她無法得到他人的耐心。

  阿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很輕地說了聲「我會小心的」。

  錆兔松了手,走到了阿綠前面幾步的位置,步履輕松地向著山上去了。

  「這裡有個水窪,小心一些。」

  「左邊很滑,別再摔倒了。」

  「累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阿綠跟著錆兔,終於爬到了山的頂端。靜就安睡在此處,日夜俯瞰著山崖下寧靜的風景。

  這座山很少有人來,阿靜的墳墓與先前時相同的模樣。簡陋的墓碑沾了點雪,露出一團素白的顏色。

  阿綠將墓碑前的雜草打掃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了裝有清水的竹筒和兩個饅頭。她將這些供品放在靜的墓碑前,低聲地喃喃道:「阿靜,這些是兼先生給我的。等我以後賺了錢,我會給你帶更多的好吃的來。」

  錆兔沒有說話,安靜地站在一旁。於是,她就細細碎碎地和妹妹說了自己現在的打算:「我要在藤屋工作了,以後也有了住的地方。雖然不知道未來如何,但我會好好地活著。有機會的話,還會去看一看你很喜歡的海。至於海裡到底有沒有龍宮,等我去過之後再告訴你吧!」

  阿綠有許多話想和妹妹說,但想到自己是所謂「稀血」,留在外面容易受到襲擊;而錆兔又忙於修行,不好耽誤他的時間,所以沒一會兒,阿綠就戀戀不舍地站了起來,對錆兔說:「我們回去吧。」

  錆兔問:「不再多留一會兒嗎?」

  阿綠搖頭:「不能耽誤你的時間。……而且,下次來也是一樣的。」

  見她執意如此,錆兔點了點頭,和來時一樣,走在前面給她探路,撥開蘆葦雜草。

  山上的風很冷,冬日的寒氣從口鼻灌進來,將手腳都凍得發麻。但阿綠跟在錆兔身後時,卻不覺得有多冷,心也很暖和。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和家人待在一起一般。

  想到這裡,阿綠便小心翼翼地問:「錆兔先生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錆兔頭也不回地說,「我是孤兒,沒有親人。長大一些後,才被鱗瀧老師收養了。」

  「……!」阿綠有些愧怍,「對不起。」

  「沒事的。」錆兔似乎不以為意,「我已經習慣了。而且,正是因為我熟知沒有親人的滋味,我才會想成為鱗瀧老師那樣的獵鬼人,守護別的人,讓他人不必再嘗到我所吃過的苦頭。」

  聞言,阿綠的心像是一片葉子似的,打著顫輕卷起來。這一刻,她只覺得面前的少年似乎在發著一種獨特的光,像水面夕陽的倒影,像波光裡的火焰。

  「比起我來,義勇才比較令人遺憾。」錆兔忽然提起了自己的好友,「和我這樣從來沒有親人的人不同,義勇原本是有一個姐姐的。」

  「姐姐?」阿綠眨了眨眼。同樣身為姐姐的她,對這個詞有著非同一般的敏銳。

  「是,他是和姐姐一起長大的,雖然不算富裕,但生活也還算快樂吧。後來姐姐打算結婚了,宴請了許多親友賓客來家裡……」

  「然後呢?」

  「婚禮的前一天,義勇的家被鬼襲擊了。除了義勇,所有的人都死了。」

  阿綠微吸了一口氣。

  「這麼……可怕?」

  「嗯。」錆兔點頭,摸了摸自己的刀柄,「鬼是很可怕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會努力修行。如果不掌握高超的劍術,也許哪一天就會死在鬼的手下。」

  「……是嗎…」

  此後,阿綠沒有答話。鋪著薄雪的山嶺小路上,一片安靜。

  她盯著泥濘的山徑,心底頗有些不是滋味。先前她總覺得義勇的表情太過沉悶,不夠友好。但她沒想到,義勇的過去竟然這樣令人難受。

  自己僅僅是失去了妹妹,便深受打擊。更何況是義勇這樣,從准備婚禮的快樂,直接降落至失去全部親人的苦痛呢?

  義勇一定在經受著非同一般的折磨吧。

  這樣一想,就算義勇平時的言行令她覺得有些生氣,那也可以理解了。

  大概是阿綠的沉默有些不對勁,走到小鎮上時,錆兔說:「抱歉,和你提了可怕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住在藤屋的話,是不會被鬼襲擊的。」

  阿綠搖頭:「沒事的,這不算什麼。」

  她的表情還是有些惆悵。錆兔思考了片刻,說:「想想開心的事情吧!如果以後有空的話,一起去海邊如何?」

  「誒?」

  「你不是說,要代替妹妹去海邊看看龍宮的樣子嗎?」錆兔認真地說,「等天氣暖和起來,有機會的話,就去海邊吧!其實這裡離海也不遠。」

  阿綠怔了怔,有些懵懂地點頭,臉上露出了輕快的笑容:「好。」

  能和錆兔一起去海邊,似乎也很不錯。但她其實早就知道了,海裡是沒有水晶做的龍宮的,也沒有能實現任何心願的公主。要不然,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的不如意了。

  回到藤屋的時候,天色還早。她向錆兔問著兼先生的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

  「兼先生是富家出身的少爺嗎?」

  「這個啊,我也不知道。他是很神秘的人。」

  正說著,阿綠似乎察覺到有誰在看著自己。側眸一瞥,卻只看到紫藤花穗間有一道少年的暗赤色背影慢慢離去。風一吹,紫色的花簾飄飄揚揚,很快將他的身影遮住了。

  這一天終於結束了。阿綠漂泊無定的人生,也在這一天結束了。從明日起,她所遇見的一切便都是嶄新的了。

  ///

  次日的清晨,太陽很早便探出了山巒,將晴和的暖光灑遍了屋檐樹梢。藤屋裡很安靜,唯有廚房的廚子那頭有點剁剁做菜的響聲。

  阿綠將頭發盤在腦後,換上了藤屋的小袖和服。這一回,她終於不用吝嗇地拿一條麻繩做腰帶了,而是有了一條棉布做的細腰帶。最後,在和服的外面罩上一件白色的被布衿用於防污,如此一來,無論做什麼活都不怕弄髒裡頭的衣服了。

  依照昨晚兼先生的吩咐,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早飯給兼先生送去,順帶把他叫醒。據說他是個很容易接受西洋風俗的人,有什麼外國來的東西都願意試上一試,所以早餐裡時不時會出現「咖啡」這種新奇的東西。

  阿綠到了廚房,從廚娘的手裡接過了准備好的早飯,又行色匆匆地去往兼先生的房間。

  「兼先生,已經是早上了。您該起來吃早餐了。」

  阿綠端著早飯,在主屋的障子門前喊道。這件活她很熟悉,從前在吉川家時,她就負責把少爺從床上喊起來。

  屋子裡傳來「咕隆咕隆」的聲音,像是有人從被團裡滾出來。沒一會兒,紙門便「刷啦」一聲開了,藤屋的主人露出了他高大的身影。

  「也太早了吧……」兼先生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他松垮的披著一件栗梅色的浴衣——他似乎特別喜歡這個顏色——左手抓在劉海邊。那頭黑亮的長發,不知怎的被他睡成了一副格外不羈的模樣,四處炸開,向天衝起,更因為冬天的靜電而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這是早餐。」阿綠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

  「哦……」兼先生一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可等他的目光掃到阿綠的衣服,他的表情卻陡然清醒了,「你身上穿著的這個,是什麼?」

  「……啊?」阿綠低頭看了看,用手提起最外面的罩衫,說,「您是說……被布衿?這是廚娘昨晚給我的,用來防灰塵的。也可以當雨衣穿。」

  兼先生摸索著下巴,思索了片刻,說:「這也太土了吧!一點都沒有流行的感覺!你趕緊把這個脫掉,換成西式的那種!叫什麼來著……啊對,『蕾絲圍裙』!」

  阿綠:?


第14章

  雖然兼先生這麼說了,可阿綠完全不知道什麼叫「蕾絲圍裙」。僅僅是圍裙,她還是知道的。可圍裙那樣的東西,和被布衿也沒什麼區別,為什麼要特地更換呢?

  她在心底嘀咕著,將早餐交到了兼先生的手上。

  「你順便幫我把房間也整理了吧!」兼先生使喚起阿綠來,似乎沒有任何的芥蒂,十分順手。他一手端著豆腐碗,一手拉開了櫥櫃門,「這些衣服都是要洗的,記得今天晾出去!」

  嘩啦——

  一片栗梅色的衣服雨從櫥櫃裡傾瀉出來,在地上堆積為一座小山。

  阿綠的身體一震。

  面對這座栗梅色的衣服山,她一時心思復雜。

  原來,真的有人會如此偏愛同一種顏色,所裁的衣服用色,全是相同的……!這就是傳說中「同一個款式買十件」的男人嗎?

  「是……」

  阿綠應下了,艱難地將衣服從地上撿起來,塞進懷裡。剛將髒衣服全部揣起,那頭的兼先生又開始翻箱倒櫃:「幫我找找我的耳飾去哪裡了!紅色的,有流蘇的!」

  「誒?哦!好的!」

  阿綠抱著衣服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發現如果手上掛滿髒衣服,那她就沒法翻找抽屜,於是她只能把衣服們堆在門口,再騰出手來,挨個挨個抽屜幫忙找東西。

  她記得兼先生的耳飾長什麼樣——昨天兼先生還掛在耳朵上的——可是今天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兩個人一個從房間的左邊往右找,一個從房間的右邊往左找,怎麼都見不到耳飾的蹤影。

  「兼先生,你能回憶起來那個耳飾最後放在哪裡了嗎?」

  阿綠趴在地上,將頭貼在地板處,向壁櫥的縫隙裡望去。她沒有看到那個耳飾,卻在壁櫥的縫隙裡看到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落灰的玩偶,小錢包,養護刀刃的磨紙,甚至還有一只筷子……

  「記不得啊!」兼先生站在房間的最中央,很納悶地說,「我睡覺前還戴著呢。」

  阿綠一聽,立刻放棄了搜尋櫥櫃角落,小步跑到了兼先生的被團邊。兼先生的睡相顯然不好,因此被褥也是亂七八糟的,枕頭都飛到窗前去了。她將被子一掀,果然,那個紅色的耳飾正好被壓在床下。

  「找到了!」

  「在這裡啊……」兼先生蹲下來,拎起了耳飾,一副懊惱的樣子,「真是叫我好找。」

  末了,他將耳飾佩戴起來,順了順流蘇,便衝阿綠露出了一個颯爽的笑,問:「怎麼樣?這個耳飾很適合我吧?很帥氣吧?」

  他是個很有朝氣的年輕人,一笑起來,眼瞳似乎都在閃閃發亮。阿綠點了點頭,說:「兼先生很帥氣。」

  「不錯!」兼先生很滿意她的回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著身後的一團狼藉,「不過,得麻煩你幫我把房間收拾好了!」

  阿綠扭頭一望,就看到了一地的雜物。這個房間原本就不算整潔,而他們二人為了翻找耳飾,更是將每個抽屜、每扇櫃門都打開了,將細小的東西攤了一地。如此一來,這座房間簡直像是街口的地攤一般雜亂。

  阿綠微吸一口氣。

  她將袖口卷起來,很快便開始老老實實地收拾房間。而兼先生呢,則用腳撥開地上的衣物,找了個空地盤腿坐下來,開始吃早飯。

  早餐是湯豆腐和煎雞蛋,香氣撲鼻。兼先生一邊舀豆腐,一邊翻開了一封書信。那信都有些發黃了,可見年代很久遠。晨間的日照落在他的鼻梁處,投下一團淡灰色的陰影。那枚紅色的流蘇耳飾,便在晨光裡流溢著華美的色彩。

  阿綠撿拾著地上的雜物,偷摸用眼角的余光瞥著他。

  和錆兔、義勇這樣的少年不同,兼先生是個更成熟的大人。但他也並不是鱗瀧老師那樣的沉穩長輩,反而有些孩子氣,糅雜了青年與少年的特質,渾身散發著暖和的氣息。

  不知道他出身何處,有沒有家人呢?又為什麼待在藤屋,負責招待獵鬼人呢?

  阿綠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將房間收拾好了。她很擅長家務,因此,當兼先生抬頭時,就看到整座房間被打理的干干淨淨,井井有條。

  「喔……厲害!」兼先生竟然拍了下手,「那以後收拾房間的事情就都交給你了。」

  阿綠點頭。本來她就是被雇佣來打雜的,這是職責所在。

  見房間收拾的差不多了,她便一手抱著那堆要洗的髒衣服,一手端起空了的早餐碗盞,朝門外走去。穿著白襪的腳要跨過門檻時,她忽然停下腳步,鄭重地轉身,向兼先生欠了下身。

  「謝謝您。」

  「誒?」兼先生正在努力分開打結的頭發,見她忽然道謝,有些疑惑,「怎麼了?」

  「謝謝您願意雇佣我。」阿綠說。

  「啊……」兼先生又笑了起來,一副開朗的樣子,「一點小事,沒必要道謝。我啊,就是為了強大的正義而存在的!」

  這句話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的琉璃劇裡學來的。阿綠將門合上了,將碗碟送回廚房,交到廚娘手上。

  狹窄的廚房裡,一團熱氣湧動。水槽浸滿了水,碗碟就被「嘩啦」堆在裡面。另一頭的灶台上,一口大鍋正滾動著沸騰的湯汁。

  「小綠,第一天工作,見到兼先生了吧?你覺得他怎麼樣?」臃腫的五十歲廚娘一邊洗碗,一邊興致勃勃地問她。

  「很客氣,很親和。」阿綠想起了櫥櫃裡傾瀉而出的髒衣服,「也很……隨和。」

  「是嗎!」在灶火的騰騰熱氣裡,廚娘哈哈大笑,衝她彎起了眉毛,「兼定先生他啊,可是一直都沒有娶妻呢。坐擁這麼大一座宅子的有錢少爺,可要抓緊了喔!」

  「什麼啊……」阿綠覺得有些古怪。

  「就是那個呀!你總要嫁人的吧?」廚娘很熱情地說,「與其嫁給外頭的窮小子,不如嫁給兼先生這樣的有錢人。做了他的老婆,可就吃穿不愁了啊!」

  阿綠:……

  她招架不住廚娘的熱情,連忙說一聲「我要去洗衣服了」,轉身離開了廚房。

  她捧著兼先生的髒衣服,到了後院的水井邊,挽起袖口,開始干活。從前在吉川家時,她就時常干類似的粗活,洗衣服對她來說再熟稔不過。將髒衣服丟進水中、打皂角、揉搓、洗泡……

  明明看著細瘦纖小,但她的耐力卻不錯。就算手臂酸澀了,她也能一聲不吭地繼續干活。一個上午過去,髒衣服山就變成了一堆洗好的濕衣服。

  阿綠將濕漉漉的手在布巾上擦干,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軀,打算去曬衣服。她的手指肌膚被泡得有些發皺,在陽光下顯得很蒼白。

  晾衣服的線繩拉在東側的院子裡,走到線繩下時,她正好看到錆兔與義勇在庭院中練習劍術。

  「剛才的出招還是太慢了。」錆兔板著臉,仿佛大人一般嚴肅地說,「要是真的和鬼對戰,也許會在瞬間被殺。」

  冬日的陽光晴而暖,落在屋檐上,將半化的雪照得瑩瑩發亮。兩位少年站在常青的松樹下,呵出的暖氣化作一團團白霧,消失在屋檐的下方。他們都握著練習用的木刀,卷著袖口,露出肌肉單薄的小臂。那手臂看著也不粗壯,卻有一種緊繃的力量感。

  阿綠一邊踮腳將衣服掛起來,一邊看著少年們練習劍術。對她而言,這頗有一種新奇感。

  很快,錆兔就發現了阿綠的存在,衝她打了聲招呼:「阿綠小姐——」

  阿綠一愣,剛想回答,忽而一陣風起,嘩啦一聲,就將她木盆中的濕衣服吹走了。只聽「啪」、「啪」兩陣響聲,義勇與錆兔,都被風吹來的濕衣服蒙住了臉,一人一件,分配恰好。

  阿綠:……

  尷尬之情,瞬間噴湧而出。

  義勇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濕衣服緩緩從他臉上滑落。從頭到尾,他都是面無表情的。

  而一旁的錆兔,則笑著將衣服從臉上揭下來,和阿綠打招呼:「我幫你把這件衣服曬了吧!」說完了,他直接拿走了阿綠手中的木盆,語氣嚴肅地說,「阿綠小姐,你才病好不久,可不能太累了。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

  「謝謝你,但是,我自己來也可以……」

  「這點小事,花不了多少時間!」

  義勇悶悶地站在原地,表情微愣。看著錆兔很主動地幫忙曬衣服,而阿綠則在一旁用崇拜的眼神看著錆兔,義勇的心裡有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還可以這樣?


第15章

  冬日的暖陽照在枝葉間,一片光影悠悠晃動。庭院裡的曬繩上,一片衣物被風齊齊吹起,搖晃的波浪就像是被吹皺的水面。

  在這片衣物之後,是一道積著晶瑩殘雪的屋檐。三位少年人正在這屋檐下,或盤著腿、或晃著腳,坐著休息。用於練習的木刀橫七豎八地放了一地,草鞋也被甩脫在草地裡。不知是誰從廚房偷偷拿來了凍柿干,盛放在竹編的籮筐裡,霜糖細細發亮。

  阿綠晃著腳,望著院子裡晾好的衣物出神。原本該是她獨自干的活,在錆兔和義勇的幫助下很快就完成了,平白多出了許多的休息時間,讓她能悠閑地坐在這裡偷懶。

  可是這樣的悠閑,想必也是短暫的。因為開春之後,兩位少年就會跟隨老師離開這裡。

  「錆兔先生,那個『選拔』,是必須參加的嗎?」阿綠問。

  「嗯。」錆兔點頭,「要想成為獵鬼人,就必須參加選拔。所有的候選者都會進入一座有鬼的山中,倘若能活著從那裡出來,那便是合格了。」

  聽到「鬼」這個字眼,阿綠就有些緊張:「危險嗎?」

  「危險。」錆兔鄭重地說,「因為獵鬼本身就是伴隨著危險的,選拔也是如此。」

  阿綠愣了愣,想起錆兔說過鬼食人的恐怖傳聞,她頓時有些不安。某一瞬間,她甚至有了「希望面前的兩個人不要去參加選拔」的念頭。

  不過,那也只是一瞬罷了。她知道,錆兔和義勇都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讓他們為了性命而放棄獵鬼,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這時,阿綠聽到了義勇的聲音:「錆兔一定會平安通過選拔的。」

  他的聲音充滿了篤定。不知怎的,在聽到義勇的話後,阿綠也稍微安心了一些。

  錆兔輕笑了一聲,正想說話,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了什麼,便將話打住了,人一溜煙滑下了走廊,向著草叢中走去:「這裡好像有什麼……」

  聞言,余下的兩個人也紛紛跳下來,各自穿鞋:「什麼?」

  錆兔撥開積著細雪的草葉,碎雪嘩然落下。在層疊的枯黃葉片下,有一樽歪斜的石像,已被歲月侵蝕得面貌模糊了,生滿了濕漉漉的青苔。不過,阿綠仍能看出這是一樽小菩薩像。

  「是菩薩啊。」錆兔在石像前蹲了下來,用一根枯枝刮去了石像上的青苔,露出菩薩慈祥的眉彎來,「聽聞這種藏在角落裡的菩薩,是偷偷摸摸跑到人間來的。向他許願的話,也許就能實現心願。」

  「誒?」阿綠覺得有些不可信。

  先不說這個小石像是否真的靈驗了,其實她對佛教本身就是不大相信的。不僅僅是因為她從未見過所謂的「佛」顯靈,更是因為……她名義上,應該是所謂的「萬世極樂教」的教徒。

  菩薩應該不會喜歡異教徒吧?

  話雖如此,但阿綠不想掃錆兔的興致,便說:「要不要對它許願試試呢?」

  「反正試一試也不吃虧吧。」錆兔輕笑著說,「那我就許願義勇能通過選拔吧!我就只有這一個願望,要不然,太貪心的話,菩薩肯定不會答應的。」

  聞言,義勇和阿綠都愣了愣。

  ——錆兔的心願竟然是讓義勇通過選拔,而不是為自己祈願?

  也對,錆兔很有劍術天賦,實力高強。通過獵鬼人的選拔,對他而言是近乎必然的事。反倒是義勇這個性格沉悶的人,也許會出什麼岔子。

  這樣想著,阿綠笑了起來:「錆兔先生的願望也太簡單了吧!」

  「那阿綠小姐呢?」錆兔望向她,「如果覺得我的願望簡單的話,那你就多許幾個吧。什麼『賺錢開店』啊,『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走在路上撿到珠寶』……」

  聽著錆兔的話,阿綠半斂著眼睛,認真地思考起來。

  她想許個什麼樣的心願呢?

  幾乎是第一時的,她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錆兔的面容。擁有溫和笑容和正義之心、總是對旁人伸出援手的少年,再過幾年,就會成為穩重成熟、更有擔當的男子。那個時候,他就會娶妻了吧?身著黑色紋付禮服,從旁人手中接過新娘的手……

  明明是很美好的想像,可是,在想到這副畫面的一瞬間,她的心底又有了一種惶恐與畏懼——她害怕叫人猜到自己腦海中的所想。哪怕只有神明知悉此事,也足叫她暗覺自己卑劣。

  錆兔是個前途無量的劍士,而她呢?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小侍女罷了。而且,身上還背負著吉川家的幾條性命……

  對於這樣的她而言,就連「想像一番走近錆兔的畫面」,都是一種膽大妄為的冒犯罪行。不知不覺間,她腦海中那屬於錆兔的面容,便被蒙上了一層霧似的紗。

  她深呼了一口氣,將少年的面容從腦海中抹去了,然後雙手合十,說:「那就請菩薩幫助我過上安定的生活,再也不必流離失所。還有,以後給妹妹修葺一下墳墓,每年都能給她帶些好吃的。」

  許下這些心願後,她就不敢再多說了。生怕貪婪之心惹怒了菩薩,叫菩薩惱羞成怒地說出她方才的妄想來。

  聽完她的心願,錆兔說:「阿綠小姐的心願也很簡單啊。我還以為你會想做這個鎮子上的首富呢。」

  阿綠說:「做有錢人也未必快樂!這可是我親眼所見的。」

  錆兔不和她爭執,便望向站在一旁的義勇,問:「義勇呢?」

  義勇正沉默地站在一棵扁柏下,暗紅色的衣衫落在肩上,像是日落時散在天邊時的色澤。當他被錆兔問及時,便悶悶地說:「我沒什麼想許願的。」

  但錆兔卻不放過他,執著地說:「你肯定有心願。仔細想一想!」

  義勇搖頭:「許願……沒什麼用。」

  說著,他那雙海一般的眼睛,似乎稍許黯淡了些。若說原本還有月光倒映在海面上,那現在則是水波徹底沉寂了,既無星,也無漣漪。

  阿綠看著他的神色,心底忽然想到了一些事——「許願是沒有用的」——義勇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

  當年,鬼襲擊了義勇的家,殺害了他全部的親人。在眼睜睜目睹親人死去之時,年輕的他是否也在一遍遍許願,懇請神明保護他的家人不要被傷害呢?

  阿綠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那頭的錆兔還在執著地讓義勇許願:「許一個願吧!也不會讓你損失什麼。」

  義勇說:「可我不知道該許什麼。……除了殺鬼,我不知道我還應該做什麼。」

  就在這時,阿綠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我來幫你想一個心願吧?」

  義勇愣了下,側頭一望,披著白布衿、盤著發髻的少女,正輕盈地蹲在石像前,一臉認真地望著他。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仿佛凝著鴉羽與夜晚的色澤。

  義勇原本是想語氣冷硬地拒絕的,但在看到少女的神色時,他松了口,側過頭去,說:「……隨便你吧。」

  阿綠笑了起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像義勇先生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嘛,心願都是差不多的!比如說,長大以後能成為有地位的人,長相要變得十分帥氣,還要受人尊敬……」

  「我可沒那樣想!」義勇忍不住插口。他覺得阿綠說的這些事都有些俗氣,並不是他所追求的。但對於阿綠而言,這種平凡的樂趣似乎是很討喜的。所以,阿綠沒有停下許願,還在繼續說著。

  「以及最重要的——要娶一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阿綠一拍手掌,鄭重地對石像說,「菩薩啊菩薩,你可一定要幫義勇實現這些心願。」

  義勇:……


第16章

  忙忙碌碌一整日後,阿綠在藤屋工作的第一天就結束了。

  夜幕四合,遠處的山林裡有幾聲鷓鴣鳴響。阿綠就著冷清清的月色,慢悠悠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屋檐上垂落的紫藤花穗,在夜風裡時靜時搖。

  勞作整日,手臂難免酸乏,她自己斑自己錘了錘小臂。

  洗衣服、洗碗、擦地板……這些事雖然累,卻比吉川家的工作要輕松許多。從前在吉川家時,她不僅要做家務,還要應對少爺的戲弄和夫人時不時的責罰。

  在冷的結冰的夜晚跪在院子裡補衣服,那可不是尋常人能忍受的。

  走了幾步,她瞧見走廊的盡頭有個高大的人影。那男子披散著鴉羽似的長發,耳下的金飾隱隱流光。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憑借著栗梅色的浴衣,阿綠一下子就分辨出了他的身份:「兼先生?」

  喜歡穿栗梅色的,那就只有這座藤屋的主人了。

  兼先生向前走了兩步,從陰影中現身了。他露著颯爽帥氣的笑容,問:「今天的工作怎麼樣?會不會太累了?」

  阿綠停下腳步,說:「不累。」

  而且,在不停的忙碌中,她忘記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只能顧著眼前的工作了。原本飄浮無定的心,似乎也慢慢沉靜了下來。

  「那就好。」兼先生說,「鱗瀧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孩子。起初我還有些擔心呢……」

  「孩子?」阿綠覺得有些好笑,「我可不是小孩子。」

  她雖然年輕,可從未被人當做孩童對待。或者說,貧窮微賤的人是無法擁有孩童的特權的。

  而且,相比較而言,能將髒衣服堆成小山、翻來覆去找一只耳飾的兼先生,才更像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吧?

  「好了,天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兼先生說著,衝她擺了擺手,朝院子裡走去,「我也回去休息了。」

  與阿綠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順手拍了拍阿綠的發心。阿綠只覺得頭頂一沉,大腦「嗡」的一聲響,簡直像是被鍋蓋砸了一記,人都快傻了。

  ——兼先生的手勁,未免也太大了!

  阿綠摸著腦袋,暗暗嘀咕著,回了自己的房間。

  也許是工作疲累的緣故,她很快就睡著了。然後,她做了個模糊朦朧的夢。

  夢裡,她坐在一間華美已極的房間內。半透的紗屏上,姿態冶艷的蓮花密密叢叢地盛放著,邊緣滲出光怪陸離的金色。詭譎的紅霧繚繞在眼前,將一切都遮掩得若隱若現。

  「要好好長大哦。」

  在那盛開的蓮花叢中,有人笑嘻嘻地這麼說。

  那是一個男子,手持鋒銳的金色對扇,整個人也如霧氣一般渺遠而不可捉摸。

  阿綠有些困惑於對方的身份,可她卻動彈不得,只能遠遠看著那片寂靜瑰麗的蓮。然後,她脖頸上那宛如蛇牙留下的舊疤,忽然開始了一陣燙傷似的疼痛。

  ……

  阿綠從夢中醒來。

  沒有蓮花,也沒有那紅霧中的怪人。窗外有鳥雀的啼鳴,橘樹的老綠殘葉從窗縫裡探了進來。她揉了揉眼,意識到自己還在藤屋之內。

  真是奇怪的夢啊。

  阿綠坐了起來。起身之時,竟覺得脖頸處的兩顆疤痕有些發燙。她皺眉,伸手拍了拍脖子,好一陣子後,那股異樣的感覺才褪去了。

  怎麼回事?是被蟲叮咬了嗎?

  已經是這麼冷的冬天了,還會有蟲子嗎……

  阿綠心裡嘀咕著,利索地起了身。天未破曉,屋檐之上的天幕還灰蒙蒙的。她摸黑打水洗漱,又去廚房拿了蘿蔔干和團子,坐在欄杆上一口一口啃完了。

  等洗淨了手,她便朝著義勇和錆兔共同居住的臥室走去。這是她今天的頭一個工作——將兩位年輕的客人喊起床,然後幫他們將房間整理好,正如之前幫兼先生做的那樣。

  她沿著走廊,很快就到了義勇和錆兔的房門前。尚未走近時,她遙遙聽到了錆兔的招呼聲:「阿綠小姐,你已經起床了嗎?真早。」

  今天有霧,那灰色的霧垂在屋檐邊,似乎能滴下水來。錆兔站在屋檐下,黃綠相間的羽織便成了霧間的一縷亮色。

  「錆兔先生……你也很早。」阿綠連忙快步上前,將手上端著的早餐遞了過去,「這麼早起來,是要修煉嗎?」

  看著錆兔霧銀色的眼眸,她輕輕低下了頭。

  錆兔點頭:「每天早上都要訓練,不然出劍的反應就會變慢。對了,你不必喊我『錆兔先生』,叫我『錆兔』就可以了。」

  阿綠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又問:「義勇先生呢?還在休息嗎?」

  「好像也睡醒了吧。」錆兔端著早餐,側身望向拉門,「你進去看看吧。如果他還睡著的話,趕緊把他喊起來。如果修煉遲到了,鱗瀧老師會生氣的。」

  「啊……好的!」阿綠趕緊朝房門走去。

  刷的一聲,她將格子門拉開了。一股輕盈的果香味迎面撲來,甘甜地充斥了人的鼻端。定睛一看,才發現窗邊擺放著一盤干柿餅,那是昨天沒吃完的點心。

  屋內一團晦暗,僅有半打起的窗沿處漏入了一縷亮光。一名少年正站在那團光線裡,慢慢地套上白色的單衣。灰塵上下浮動著,在光線中,他肩膀處袒露的肌膚像是被水浸過那樣透白。

  十五歲的少年,身體尚且單薄,卻已經有了單薄的肌肉輪廓。喉線細瘦流利,光照在上面,仿佛融化了,慢慢地流淌著。

  阿綠愣在了原地。

  她似乎來得不是時候——義勇正在換衣服。

  也許是拉門的聲音太大,義勇皺了眉,轉過身來,說:「錆兔,你不用等我,我自己會過去……是你?!」

  等看清了站在門口的人是阿綠,而非錆兔,少年立刻僵住了。片刻後,他迅速地將衣服穿好。期間,還將左右襟疊反了,手指緊繃著反復理了幾次,才將衣服理順。

  阿綠目光閃爍了下,沒有什麼羞澀之情,很自如地走進了屋內:「我來給你送早飯,順帶幫你們整理一下房間。」

  義勇緊繃著臉,表情板得很嚴峻,像是遇到了可怕的敵人。但張嘴說話的時候,又偏偏有些顛三倒四:「房間…我起床了,不用。嗯…你留在這。你出去。」

  他的話實在是有些語無倫次,阿綠眨了眨眼,問:「義勇先生到底是要我出去,還是要我留下?」

  義勇原本認真嚴肅的面具,瞬時崩落了。他咬咬牙,露出緊張的神色來:「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來就行了!」

  「喔……」阿綠目光一瞥,落到地上的被褥處。

  義勇與錆兔的枕褥應當是並排的,錆兔已經將被子疊好放起來了,只留下一套疊得方方正正的換洗衣物。但義勇的被子還是一團亂,枕邊的髒衣服也是內外翻層,胡亂地放著。

  「可是,你要去修煉吧。」阿綠說,「錆兔交代了,要是去的遲,鱗瀧老師會生氣。」

  義勇似乎被這句話噎住了。

  阿綠眼眸輕彎,人笑起來,一邊捋起袖子,一邊說:「你還是把這裡交給我吧。」說罷,她就撿起了義勇放在枕邊的羽織外套,「你有換洗的外套吧?這一件,我就拿去洗掉了。」

  下一刻,一只手探了過來,牢牢地拽住了這件羽織。義勇滿面僵硬,握著衣服不松手,語氣干結地說:「不了。我自己來就可以。」

  「義勇先生?」阿綠試探地說,「洗衣服可是我的工作之一啊。」

  義勇怎麼不讓她洗衣服?

  是討厭她碰他的東西嗎?總不至於是害羞吧。

  義勇的眼底有一縷復雜色。他像是糾結了好一陣,才遲遲地松了手,說:「那好吧。」

  也許是光線黯淡的緣故,少年的耳根顯出了一陣很淡的紅色。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忽然轉身拔腿就走,速度很快。若非阿綠知悉他是在擔憂修煉遲到、惹怒鱗瀧老師,恐怕會以為他在逃跑呢。

  阿綠撿起了義勇和錆兔的衣服,又將二人的被子都塞進了櫥櫃。將櫃幾擦拭一遍後,她就將二人的衣物連同兼先生的浴衣一道洗好,在院子裡晾開。

  晴風吹來,晾繩上的衣物一陣翻飛。她在暖陽裡抹了把汗,略略舒了口氣。

  她聽錆兔說,義勇的幾件羽織外套都很貴重。這並非是說布料昂貴的意思,而是說這些羽織是用義勇故去的姐姐的舊衣做成的,代表著他對姐姐的思念。因此,在洗曬時,她格外小心。

  正當阿綠打算坐下來休息時,走廊上傳來了一陣匆忙凌亂的腳步聲。原本在廚房幫忙的佣工急匆匆地跑過來,衝阿綠道:「小綠啊!你見到藥箱了嗎?有人在練習劍道的時候受傷了。」

  聞言,阿綠微驚:「是誰受傷了?」

  女佣工很為難地說:「要說名字,我也分不清呀!是黑頭發的那個男孩子。聽說他今天心不在焉的,結果就被刀給擦傷了……」

  原來是義勇。

  阿綠去翻找出了藥箱,拿了繃帶和創傷的藥膏,匆匆去往義勇和錆兔練習劍術的地方。還未走近,就聽到鱗瀧老師的疑惑聲:「義勇,你可是很少這麼心不在焉的。發生了什麼嗎?」


第17章

  為了方便少年們練習劍術,庭院的雪是特地清掃過的。一片青黃色的低矮草葉邊,柳杉樹在冬日裡張揚著光禿禿的枝干。

  富岡義勇卷著袖口,一副愣住的模樣,正盯著自己的手臂看,仿佛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輕易地受了傷。

  一旁的鱗瀧還在向錆兔詢問:「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錆兔也很沒有頭緒:「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說完,眼底還有一絲過意不去,「我早看出來義勇心不在焉,卻沒有及時收手。」

  聽到錆兔自責,義勇終於回神了。他放下手臂,沉悶地說:「是我自己的過失,和錆兔沒有關系。」

  阿綠恰好來了,揚著手裡的藥膏和繃帶,問:「義勇受傷了嗎?」

  義勇不答,似乎往後退了一步。

  這種舉動讓阿綠皺起了眉。她快步走到義勇身旁,說:「是你受傷了吧?」

  目光一瞥,果然如此。義勇的手上有一道不深的條形傷口,像是鋒銳的木刀不小心割出來的。此時此刻,那傷口滲著淡紅的血珠,看著頗為刺目。

  義勇將手往背後一縮,側著頭,語氣淡淡地說:「練習劍術肯定會受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阿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要是落下疤可不好了!」

  說完,她就想把義勇受傷的手抓過來包扎。可她才碰到義勇的袖口,對方就像是被火燒了一般,將手快速地抽了回去,這讓阿綠頗為困惑。

  「你躲什麼?」這樣嘟囔著,阿綠又抓住了義勇的手腕,「老實把傷口處理好。」

  這一回,義勇直接整個人倒退了數步,遠離了阿綠,遙遙站在那棵柳杉樹下,像是個孤獨的地藏石像。

  阿綠氣得眉頭直跳。

  義勇是怎麼回事?

  他就這麼討厭自己,以至於根本不想碰到她嗎?

  枉費她決定放下從前的過節來替他處理傷口。真是可惡!

  一旁的錆兔看了,也很無奈,說:「阿綠小姐,你就交給他自己來吧。」

  說完,錆兔溫和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很能寬撫人心,阿綠的眉頭漸漸松開了。

  「那好吧,我就把藥膏和繃帶放在這裡。用完了記得放回去。」阿綠說著,彎腰放下了藥箱。

  她最後看了一眼庭院中的少年,轉身就走。一面走,還一面踢著腳底下的石子。這是她的習慣了,但凡遇上不開心的事,就踢踢石子泄憤。

  走了一小段路,她聽到有人在喊自己:「阿綠小姐。」

  是錆兔。

  在辨認出錆兔聲音的那一刻,她就有些緊張,然後開始思考些亂七八糟的事:頭發是不是太亂了?畢竟干了這麼多活。衣服是不是髒兮兮的?掃地的時候沾到灰塵了吧。手指不好看,是不是被錆兔注意到了呢……

  她緊張地轉了身:「錆兔先生有什麼事嗎?」

  錆兔是匆匆追過來的,手裡還拿著木刀,高高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線條結實的手臂。他站在一棵未開放的梅樹邊,那梅樹枝上有剛生出來的花苞,枯木叢中的一點淡紅色。

  「都說了,叫我『錆兔』就可以了。」他板著臉,先糾正阿綠的稱呼。

  「啊……」阿綠低頭,「好的。錆兔先生。」

  她一邊答應了,一邊照舊不改口,這讓錆兔有些無奈。他慢慢地笑起來,緩緩走近阿綠:「剛才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義勇就是這樣的。」

  想起義勇對自己的抗拒,阿綠也有些無措:「總感覺義勇先生很討厭我,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錆兔搖頭:「他不討厭你。」

  「不,他一定討厭我。」阿綠很堅定地說,「就算我想自欺欺人,也沒法忽略他對我的厭惡……」

  錆兔將木刀系進下緒,有些無奈地說:「為什麼這樣認定了呢?」

  要說起義勇討厭自己的行為,那阿綠就來了精神了。她豎起手指,開始仔細算賬:「從最初見面的那一次就開始了。我跪在地上,他覺得我的衣服弄髒了剛掃干淨的庭院,所以說我『好髒』!這次就算了,畢竟我的衣服是真的很髒,這是我的過錯。後來,他被鱗瀧老師要求留下照顧我,所以沒法和你一起出門,他就一直對我板著臉,臉上寫滿了『都怪你』幾個大字。再後來,我一時心血來潮,問能不能拜入鱗瀧老師門下,和你們一起學習劍術,他就凶巴巴地吼我,說我和你們不一樣。言下之意,就是我太弱小了,不配和你們站在一起。還有這次,他躲我快的像在躲妖怪……」

  阿綠越說越氣,忍不住飛起一腳,將石子踢得遠遠的。那石頭轱轆轱轆滾過去,啪嗒沉入了冬日的水塘,很快消失了。

  聽她絮絮叨叨地數落義勇的行為,錆兔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歸於一片復雜:「阿綠小姐,其實義勇並沒有惡意,他只是不太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想法。」

  「誒?」

  「就比如說,最開始的那句『好髒』,他應當是怕你跪在地上,被地上的泥巴弄髒了裙擺。」錆兔說。

  「???」阿綠懵。

  她回想起了初初在藤屋前見面的那一夜,她抱著死去的妹妹萬念俱灰,義勇卻朝她伸出了手,說:「站起來,太髒了。」

  ……

  說來,義勇確實沒說,到底是地太髒,還是她的裙擺太髒。而且,義勇還一臉認真地朝她伸出了手……

  阿綠的表情一變:「不會吧……」

  「還有,」錆兔淡淡地笑起來,「你想學習劍術,他會說『你和我們不一樣』,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確實和我們不一樣,這並不是說你特別弱小,沒有資格,而是說你和鬼沒有深切的仇恨,不必為了一時衝動而踏入這個世界。……獵鬼人,往往活不到三十歲。」

  阿綠怔住了。

  面前的錆兔笑的溫厚,但她的腦海裡卻浮現出了義勇那張凶巴巴又嚴肅的臉。

  「是、是這樣嗎?」她喃喃地問。

  錆兔點頭。

  「……」阿綠緩緩地低下了頭。

  仔細一想,義勇那些乍一聽讓人討厭的話,確實能有其他的理解方法。如此一來,這些話就不是傷人的刀鋒,而是一種笨拙的關切了。

  ……

  可是,誰讓義勇這麼不會說話啊!會惹怒人也是難免的吧。

  阿綠又踢了一腳石子。

  出乎意料的是,錆兔也陪她一起踢起了石子,像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紀一般:「義勇剛來到鱗瀧老師這裡的時候,幾乎整日整日的不說話。他失去了全部的家人,將自己的世界閉鎖了起來。除了半夜在被子裡哭的發抖,什麼聲音都不發出來。現在,已經是比較好的狀態了吧……」

  聽錆兔這麼說,阿綠的心稍稍軟化了一些。

  也對,義勇可比她要慘多了。在姐姐婚禮的前一夜,瞬時失去了所有的幸福。遭到打擊之後還能繼續活下去,已經是了不起的人了。

  阿綠的惱意慢慢地消散了。

  她有些別扭地說:「我明白了,謝謝錆兔先生。」頓一頓,她又皺眉說,「我今天明明是想好好替他處理傷口的。要是落下傷疤的話,那就不好看了……」

  說著,阿綠就翻開了五指,將手背朝上。她的手很不好看,充滿了勞作的痕跡。除卻繭子外,虎口處也有一道明顯的舊疤,那是被吉川夫人責罰留下的。

  在看到義勇受傷的時候,她就很擔心對方的手最終會變成這副模樣。

  錆兔見她神色落寞,笑著說:「有疤痕未必代表醜陋。阿綠小姐的手就很好看。」

  ?!

  阿綠的臉陡然一紅。

  她想說些什麼,但是錆兔已經轉身了。他衝阿綠擺了擺手,說:「我先回去了。請你不要把義勇的話放在心上。」

  接著,少年便越走越遠。

  阿綠望著他略顯單薄的背影,心竟然咚咚地跳快了。

  接下來,心不在焉的人就不是義勇,而是她了。好在多年的勤勞讓她的手臂形成了干活的記憶,到底沒出什麼紕漏。

  今天太陽大,晾在院子裡的衣服竟然一天就曬干了,只是還有些濕潮。到了晚上時,她收起了早上洗好晾出去的衣服,在炭爐邊熏暖和了,再分別給兼先生、錆兔和義勇送去。

  兼先生出門了,不在房中。錆兔和義勇的房間裡,似乎也沒人。阿綠對著屋子呼喚了幾聲「義勇先生、錆兔先生」都沒得到答復,只好將熏好的衣服放在房門口的籮筐裡,像征性地對房門說:「衣服收回來了,就放在門口,記得自己拿。」

  這句話說得很敷衍,因為十有八。九,屋子內根本沒有人。

  說完後,她便管自己腳步輕快地走開了,打算去廚房拿點吃的。

  當阿綠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後,房間的門卻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一雙手從門縫裡探出來,摸索著將籮筐裡的衣服拿了進去,然後,門又合上了。

  屋內一片黯淡,月光流瀉在窗欞上。富岡義勇慢慢展開了洗曬好的衣物,陽光的氣息與熏香的味道同時升騰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從衣服堆裡掉了出來。他撿起一看,原來是一條女子的發帶,正是阿綠白天用來綁碎發的那條。

  「……」

  沉默片刻後,義勇無聲地將發帶放進了袖口裡,什麼都沒說。


第18章

  次日,阿綠發現自己的發帶不見了。

  原本是用於綁起碎發的發帶,不知道落在了哪裡。她將臥室翻了個遍,也沒有見到。仔細一想,興許是在掃地、擦窗、洗碗的途中丟失了。

  雖說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可沒法將散碎的頭發扎起來,也是個不小的麻煩。於是,在忙完了事後,她便在藤屋裡轉著圈找起了自己的發帶。

  灶台、水井、欄杆、玄關……阿綠把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並沒有見到她的發帶。

  這座藤屋裡也沒幾個人,不大可能是被誰撿走了。唯一的可能,便是被風吹走,或者被貪玩的鳥兒銜走了吧。

  這樣想著,阿綠嘆了口氣,坐在了屋檐下的階梯上,托著下巴發呆。

  今天也是個大好的晴天,日光澄澈,天空中連半片雲都沒有。她呵出的白氣如果消散得慢些,還能充作是雲的殘影。院子的一角,梅樹的花苞似乎比前幾日更濃艷了一些。料想再過不久,這些梅便會幽幽開放了。

  「阿綠,你在找什麼?」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有人這樣問。抬頭一看,原來是兼先生。他披了一件厚實的白紋藍底羽織,衣領也掖進了毛茸茸的領子裡,一副要出門的打扮。

  「我在找發帶。」阿綠摸了摸自己的發髻,「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找不到就算了。」

  一邊說,她一邊盯著兼先生的羽織出神。從前她聽人說過,在還有將軍的時候,不知道是東京還是哪裡,就有這樣一撥武士,都穿著白紋藍底的羽織。之所以將這個顏色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淨琉璃的人偶就穿著這樣的配色,她在街上看過一眼,就記下來了。

  「發帶啊?」兼先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昨天傍晚的時候還在你頭上吧。是不是收衣服的時候,落進衣服堆了?」

  「也許吧……」

  「你先找找看吧,我要出門了。」兼先生衝她揮了揮手,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得到了兼先生的提醒,她也覺得發帶可能落進衣服堆裡了。興許,那條發帶正夾在錆兔新收的干淨衣服裡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還頗有些不好意思。

  阿綠撣了撣後膝處的灰塵,站了起來,快步朝義勇和錆兔的房間走去。

  她的腳步起先是毫不猶豫的,走到後來,卻有些躊躇了。不為別的,只為她和義勇之間微妙的關系。

  就在昨天,她從錆兔口中得知,義勇並非生性高傲,也不討厭她。義勇只是比較嘴笨,不擅長表達內心的想法。他那些看似傷人的話,其實都是拙劣的關心。

  也就是說,阿綠先前一直誤解了義勇,還因此擺過臉色給義勇看。也許義勇也很困惑,為何阿綠一直一副生氣的模樣吧?

  總之,一想到這件事,阿綠心底就有不小的尷尬。

  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和義勇的關系不顯得那麼尷尬呢?至少要讓義勇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會莫名其妙生氣了,也願意和他打好關系。

  阿綠苦思冥想一陣,轉身回了房間。昨天晚上,廚娘將剩下的干蘿蔔片留給了她當做零食。她原本想留著慢慢吃,現在則將一整袋子干蘿蔔片拿了出來,又拎著袋子走向了義勇的房間。

  正是午後偏晚的時候,兩位少年結束了下午的修行,正在休息著等晚餐。他們今天去了山裡,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回來時都是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

  「有人在嗎?」阿綠在房門前問。

  片刻後,門遲遲地開了,露出了義勇的身影。他低著頭,人站在門窗的陰影裡,只有發梢沾了一縷光線。

  「錆兔不在。」義勇這樣回答。

  聞言,阿綠的耳根猝然紅了一下。她咬牙,嚴肅地說:「我可不是特意來找錆兔的!」

  「哦……」義勇慢慢抬起了頭,露出了清瘦的臉。

  「我是來找我的發帶的。」阿綠趕緊道明來意,用手比劃一番,「大概那麼長,可能落進收起的衣服裡了,你們有看到嗎?」

  聞言,黑發少年的身影略略僵住。不知為何,他垂落在身側的手,在陰影裡慢慢的蜷緊了,然後復又松開。

  他的沉默與以往有些不同尋常,似乎像藏著什麼秘密。阿綠覺得他奇怪,又問:「看到過嗎?」

  半晌後,義勇搖了搖頭,語氣干巴巴地說:「沒有。」

  「哦,果然如此。」阿綠並不意外,只當自己的發帶當真被鳥銜走了。她沒有放在心上,然後取出了那袋干蘿蔔片,遞給義勇,「這個,送給你。」

  「給錆兔的嗎?」義勇沒有接,反而這樣問。

  「你們一起吃也可以吧!」阿綠晃了晃袋子,「是廚娘留給我的,我吃不下,想著你們要修煉,可能肚子會餓的更快。」

  義勇遲疑地接下了,問:「我也可以吃嗎?」

  「當然。」阿綠笑了起來,「為什麼不可以?義勇對我挺好的嘛。」

  她的話很直率,但黑發的少年卻猶豫地低下了頭,像是遇到了一件矛盾復雜的事。然而阿綠沒有留心他的面色,已經說起別的事了。她伸手招了招,說:「要洗的髒衣服呢?拿過來。」

  這回,義勇沒有像上次那樣死活不肯讓她洗衣服了,很乖覺地將衣服遞了過來,說了聲:「勞煩了。」

  阿綠將衣服掛在手臂上,嘟囔道:「以後也不必等我來收了,就直接把要洗的衣服放在門口的籮筐裡,明白嗎?」

  「明白了。」

  不知為何,今日的義勇似乎格外地好相處。

  阿綠沒找到發帶,便收了髒衣服,很快就走了。等她走後,義勇拎起了那袋干蘿蔔片,稍稍發呆一陣,很快轉開了目光。

  他從袖口中掏出了什麼——那是一條女子的發帶,正是阿綠原本用來綁碎發的東西。昨天,他在收起來的衣物中發現了這個,然後安靜地揣進了自己的懷中。

  義勇盯著發帶出神片刻,人便動了起來,快步向外走去。

  「錆兔,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阿綠小姐,這是你的發帶嗎?」

  當阿綠將洗好的衣服曬出來時,她聽到了錆兔的聲音。

  肉色長發的少年抬手撩開白色的被單,穿過叢叢的樹枝向她走來。他晃了晃手臂,掌心裡正握著阿綠苦尋已久的發帶。

  抱著木盆的阿綠微愣一下,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啊!就是這個!錆兔先生竟然幫我找到了啊……真是太厲害了。」

  錆兔走近了她,將發帶交還在她手上。他沐浴過了,穿著寢衣,外披黃綠相間的外袍,臉頰透著被熱意蒸騰過的紅。

  「這其實是義勇找到的。」錆兔說,「不過,他不讓我告訴你,說要我幫忙還給你。」

  「誒?」阿綠愣住。

  「但我覺得,這是他找到的東西,總不能由我冒領了功勞。」錆兔的眼眸笑得輕彎,「所以,就偷偷摸摸把真相告訴阿綠小姐了。」

  「什麼呀……」阿綠有些哭笑不得,「義勇還挺害羞的啊!算了,我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總之,謝謝你們兩個。」

  說著,阿綠順手將發帶扎在了頭上。一旁的錆兔認真地說:「很適合你!」

  「這個?」阿綠摸著發帶,「只是普通的發帶而已,綁在誰頭上都一樣。」

  「但是阿綠小姐就是很適合。」錆兔說。

  聽他這樣誇獎,阿綠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好在錆兔還有別的事要做,和她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又匆匆去了鱗瀧左近次那裡,這才不至於看見了阿綠面紅耳赤的樣子。

  無論如何,能找回發帶,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綠摸著自己的發髻,抱著空木桶出了庭院。

  踏上走廊的時候,她似乎察覺到有誰在看著自己。側頭一望,是義勇遙遙站在庭院那一側的水塘邊。不過,他也只是在看著院子裡的紫藤花罷了,似乎沒有特意看著自己。

  阿綠沒放在心上,向前走去。

  沒幾步,門前傳來開關門的喧嘩,是兼先生回來了。他那披著羽織的身影,如一陣風似的刮了過來,長發被傍晚的風吹得飄飄揚揚。

  「阿綠——」一踏上走廊,兼先生就很興奮地喊她的名字。

  「啊,是兼先生。怎麼了?」阿綠止住了腳步。

  「你的發帶不是丟了嗎?看這個,」兼先生幾步走到了她面前,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錦盒,「我去鎮上的時候買的。這個應該比你原來的發帶要好看吧?」

  錦盒之中,躺著一條白色的蕾絲發帶,有著精致的鏤空花紋。很難想像,在細細的發帶上竟然還能做這麼多花哨的東西。

  「真漂亮……」她小小地贊嘆了一聲,「但是,我自己的發帶已經找到了……」

  而且,這個東西一看就很貴重,不是她用的起的啊!

  「沒事的,就用這條新的吧。」兼先生興致勃勃地說著,「我買都買了,你總不能讓我去退貨吧!那可是會惹老板生氣的。」

  說著,他就將發帶塞進了阿綠的掌心。

  阿綠有些無措。她的目光四處亂晃了一下,發現原本站在遙遠池塘邊的義勇沉默地走開了。


第19章

  那天之後,阿綠與義勇的關系似乎緩和了許多。

  至少,阿綠去他的房間拿衣服時,他不再態度激烈地抗拒,而是會老老實實地將衣服遞過來,由她拿去清洗晾曬。有時他出門修煉了,則把自己的衣服和錆兔的衣服一起擺放在門口的籮筐中。

  時間久了,連廚房的幫佣都打趣她:「阿綠要是嫁人的話,一定會是個周到的妻子。我看那兩個整天練習劍術的男孩子就很不錯!要不然,趕緊叫人去說親吧。」

  這個廚娘總是如此,前一回,她叫阿綠抓住兼先生這個有錢人,後一回,又開起義勇和錆兔的玩笑來。不過,這廚娘是一個五十余歲、兒女各自成家的婦人。她有這樣的愛好,阿綠也可以理解。

  每每阿綠聽到這樣的打趣,都會很直接地說:「我和別人可不一樣。就算不嫁人、不結婚,我也能活得好好的。我干嘛非要做別人的妻子呢?」

  話雖如此,廚娘卻只當她害羞嘴硬,哈哈大笑著離去了。

  今日,廚娘又拿同樣的話來打趣她,阿綠敷衍地說了兩句「人家可不喜歡我呢」,便匆匆地跑開了。庭院的衣服已經曬干了,她得趕緊去收起來,免得晚上下雪,衣服又白洗了。

  院中有雪,那是前天夜裡下的,輕薄的一團白,像是棉絮灑落在地上。快要新年了,換作是小鎮上的其他地方,恐怕已經充滿了喜慶的氛圍。女子們穿上了花枝招展的新衣,在腰帶和發髻上精心妝點,又成群結隊地去神社拜訪,祈求來年的好運氣。

  不過,這藤屋的時間似乎是凝滯的,一點兒都察覺不到新年即將到來的氣氛。又或者說,那四時盛開的紫藤花,讓人分不清如今的春夏秋冬。

  她挨個挨個收下晾繩上的衣服,不經意間,腦海又掠過了廚娘方才所說的話——「我看那兩個整天練習劍術的男孩子就很不錯!要不然,趕緊叫人去說親吧。」

  阿綠攥緊手裡的衣服,身形一凝。片刻後,她低低地嘟囔了一聲:「怎麼可能!」

  她和那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遠得可怕。他們是劍士,會成為獵鬼之人、為了守護他人而戰鬥。而她則連「鬼」是什麼都不清楚,就是個窮得可憐的小侍女。她與錆兔、義勇,完全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

  這樣想著,阿綠輕輕地撇了撇嘴。

  就在這時,她察覺到手下的觸感有些不對勁——剛收下來的、義勇的衣服上,似乎有一條口子,突兀地橫在衣襟處。

  她微微一驚,連忙展開衣服一看,果然如此。暗赤色的外袍上,赫然有一道半指那麼長的裂口,頗為刺目。

  看到這道裂縫,阿綠有些傻眼了。

  不會吧?自己的力氣竟然這麼大嗎?剛才出了個神,竟然把義勇的衣服給拽出了一道口子?她怎麼不知道自己這麼有本事?她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這道裂口,真的是她弄的嗎?

  而且,這件衣服對義勇來說很重要,是他用亡姐的遺物制成的,是對故去親人的紀念。自己竟然把他的外□□破了,這可太過分了!

  阿綠有些緊張,連忙去找了針線包來,想要將這道口子縫起來。她仔細挑選了顏色相近的絲線,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拿針頭比劃著裂隙的長度。

  池塘的浮冰半化,有一片枯黃色的落葉在水面上打著轉慢飄,碰到碎冰了,便拉起一道漣漪。因為天冷,她朝手掌呵了幾口熱氣,又搓了搓掌心,這才慢慢將針頭刺入了衣料中。

  縫線一針一針游走,慢慢將裂口收起。可即使如此,補完之後仍舊能看出一二痕跡。阿綠一邊握著針,一邊在心裡懊悔地醞釀著道歉的言辭。

  她該怎麼和義勇說才好呢?是該直接說「對不起我弄壞了你的衣服」,還是稍微狡辯一些,說「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干的」?

  最後一針落下,她將線頭打了個小結。此時,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道嗓音:「綠?」

  阿綠瞬間就辨別出這是義勇的聲音。

  因為心虛,她人直直地從石頭上彈了起來。慌亂之中,繃直的絲線掠過手指,還將她的指腹給割傷了。不過這樣的小傷算不得什麼,就是有些癢燙。她將手往袖子裡一縮,就把傷口拋在了腦後。

  不知何時,富岡義勇走到了她的身後。他有些狐疑地看著阿綠手中的衣物,問:「你在做什麼?」

  阿綠瞬間緊張起來。

  怎麼辦?她該怎麼為自己狡辯開罪?就說是鳥兒弄的?還是說衣服收下來就這樣了?不,這太不誠實了……

  想到最後,阿綠略微沮喪了面孔,雙手將衣服呈了上來,說:「抱歉,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你的外套…好像被我弄破了一道口子。」

  義勇的面色似乎更狐疑了。

  「不過,我已經盡力將它修補為原樣了。我知道它是你姐姐留下的東西……」阿綠聲音越輕了。她緊張地將衣襟展開,將縫補的地方指給義勇看,「就是這裡。」

  「啊……這個,」義勇的面色放淡了,「那是我自己弄的。」

  「誒?」阿綠愣住。

  「練習劍術的時候,不小心割破的。」義勇說。

  「?」阿綠有些傻了。

  枉費她愧疚自責了那麼久,原來這道裂縫完全和她沒有關系啊!

  她微微松了口氣,說:「總之,我已經幫你把衣服補好了。只要不湊近看,應當是看不出的。」

  義勇點了點頭:「謝謝。……你的手,沒事吧?」

  阿綠伸出自己的手指,說:「沒事的,血已經止住了。」說完,她就轉了轉手指。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本就不深的傷口,不過那麼一會兒時間,就已經凝結住了。

  但是,義勇卻皺眉,說:「包一下手吧。」

  「啊?」阿綠微愣,「不用啊,這麼淺的傷口……」

  「包一下手。」義勇嚴肅地說,語氣很重。

  不知為何,少年的神態顯得格外執拗。再加上他原本就稍稍有些固執,臉龐板起來後,就讓阿綠有了不敢辯駁的想法。於是,阿綠小聲地答應了:「好吧,你等著,我去找藥箱。」

  ——她的傷口實在是太淺了,根本沒必要用到繃帶和紗布這些東西,只需要一顆糖就能忘得差不多了,但義勇卻非要她包一下,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藥箱在玄關,阿綠走到那裡時,恰好與兼先生碰上。

  藤屋的主人赤著腳,倚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雪景,一手用木梳打理著他那黑緞似的長發。聽見阿綠的腳步聲,他側過頭來,問:「阿綠?你是來拿藥箱的?受傷了嗎?」

  「一點小傷,沒什麼事。」阿綠將手指展示給兼先生看,「幫義勇先生縫衣服的時候割傷了手指,但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確實是小傷,但還是要仔細處理,反正紗布也不貴。」兼先生說著,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縫衣服啊……說來,馬上就要新年了。你想要新的衣服嗎?」

  「誒?」阿綠有些不解,因為兼先生的話題實在是跳得太快了。

  「新年的時候,年輕的女孩都會想穿漂亮的衣服吧?」兼先生比劃著,「就算初日前不穿,去神社初詣時也要穿新衣。之前見過有人將腰帶綁成花的圖案,真是太不容易了。」

  阿綠搖頭:「不用那麼大費周章,而且,我也買不起新衣呀……」

  「怎麼可能會讓你出錢啊!」兼先生爽朗地笑起來,「我的人,當然是由我付錢了。你喜歡什麼樣的花樣?外面好像比較流行牽牛花,金魚,梅枝什麼的。」

  話雖如此,阿綠還是拒絕了:「可不能叫兼先生破費了。」

  見她執著,兼先生露出掃興的神色:「看來你不喜歡這些花紋呢……算了,我再好好想一想,你先去忙吧。」

  阿綠點頭,打開了藥箱。

  取出紗布的時候,阿綠忽然想到一件事:義勇和錆兔,需不需要新年的衣服呢?她買不起成匹的布料,但是,如果僅是做一個香囊,她還是可以辦到的吧?

  ///

  阿綠離開去拿藥箱時,義勇便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她。

  起初,他望著一旁的池塘發呆,看著水面上打轉的落葉久久出神。然後,他就伸出手指,虛空比劃著什麼,看仔細了,才知道他應當是在模仿包扎的動作。

  不僅如此,他還像是練習一般,低聲磕磕巴巴地說起了什麼:「讓我包吧。……我來吧。……沒什麼。你自己做不好。嗯,我來…」

  好一會兒後,阿綠的腳步聲才響了起來:「我回來了!」

  義勇愣了下,連忙將自己方才的練習成果說出來:「讓我來幫你包——」

  可在轉身望見阿綠的一剎那,他喉中的話便止住了。

  只見阿綠豎起了自己的手指,那原本有著淺淺傷口的地方,已經被她自己用紗布牢牢地包好了。她像是炫耀似地,輕輕地轉動手指,說:「我已經包好啦,這下可以了吧?我包的還挺結實的呢……」

  義勇沉默了。

  片刻後,他遲遲地點頭,說:「嗯,好。」

  阿綠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只當他是太過認真。這麼一點傷口,都要她仔細地包起來。明明對於一個僕侍來說,手上有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第20章

  離新年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藤屋內似乎終於也被傳染了喜樂的氛圍。來藤屋幫忙的廚佣,高高興興地將裡外都掃除了一遍,還在門口擺上了扎滿彩紙的盆松。

  阿綠沒有閑著,除卻白天干活之外,晚上回到房間內,還會取出收集來的布料,一針一線地縫制作為新年禮物的香囊。

  她已經想好了,自己沒有錢,拿不出什麼像樣的禮物,那就親手做一個很小的香囊送給別人。這樣的香囊既可以放鏡子、手帕之類的東西,也方便攜帶。

  很快就到了新年的前一天。一大早,阿綠就被兼先生喚到了面前。

  「這是送給你的。」

  阿綠一進屋坐下,兼先生就神神秘秘地捧出了一個包裹,放到了她的面前,說:「你不喜歡牽牛花和梅枝,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挑了這個圖案的呢。」

  阿綠愣了愣,有些不解地解開了包裹。只見其中放著一件絲緞制的小袖和服,豆綠底色上,繡著白色的菖蒲與紅色的蜻蜓。還有一條細細的赤香色腰帶。

  「菖蒲是入夏時候最為茂盛的東西,蜻蜓在夏天也很常見,和你的名字契合。」兼先生揣起手來,有板有眼地說,「怎麼樣?是不是很適合你?」

  阿綠怔了片刻,才遲遲地指向自己:「這個…是給我的嗎?」

  「是啊。」兼先生說,「之前我不是問過你想不想要新衣服嗎?這就是了。」

  這一瞬,阿綠有些不知所措。對她而言,這件和服實在是太貴重了。須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孩是穿不起絲綢和服的,好一些的,如店鋪家的小姐,興許會有一兩件正式的和服穿。因為這種衣服一旦清洗就很容易受損,所以中下等人家的女孩都舍不得將衣服穿出來。

  「兼先生,我可還不起這件衣服啊……」阿綠發起了愁。

  「不必和我客氣。」兼先生哼笑起來,「這點小錢,對我而言可不算什麼。」

  阿綠還是一臉惆悵。

  見她這麼不安,原本興衝衝的兼先生表情漸沉。然後他咳了咳,嚴肅地說:「阿綠。」

  「……啊?」

  「現在去隔壁,把衣服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身。」兼先生說。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兼先生露出一副嚴格的面色,「如果你不聽從我的命令的話,那就不必留在這裡工作了。」

  一句話,就把阿綠給鎮住了。

  不讓她在藤屋工作的話,那可就麻煩了啊!這個威脅真是太太太可怕了。

  阿綠蔫了下來,只好老老實實地捧起那件和服,躊躇地向隔壁的房間走去。

  兼先生在房間裡等了片刻,沒一會兒,門重新打開了,阿綠換好了衣服,回到了他的面前。

  「是不是……很奇怪?」

  一陣簌簌的輕響,阿綠低著頭小步走了進來。她說話的語氣,有著薄薄的不安。細碎的黑發落在額前,遮住一雙清亮無塵的眼睛。

  兼先生半斂起眼眸,打量著她——少女的身形太過纖弱,絲緞的和服並不能令她看起來更為健康一些。好在那濃夏一般的翠色,給她添了幾絲鮮活的生機,讓她終於有了這個年紀當有的青春活力。

  「不奇怪,」兼先生拍了拍手,笑了起來,「如果以後要出門游玩的話,就可以穿這一身出去,挺合適的。」

  聽到兼先生說「不奇怪」,阿綠才微微松了口氣。旋即,她小聲地笑道:「我才不會出門游玩呢。我出去了,誰來干活呀……」

  她摸了摸身後的腰結,頗有一些靦腆。她從前沒有屬於自己的腰帶,只是幫吉川家的小姐綁過正經的和服腰結罷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腰結綁在她自己背後,是一副什麼樣子?會不會不太合適呢?

  阿綠東摸摸、西瞧瞧,等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後,才從衣袖裡掏出了什麼,遞給了兼先生:「兼先生,這個是我給大家准備的新年禮物。當然,它不像和服這麼貴重,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嫌棄。」

  兼先生眨了眨眼,伸手接過了,發現那是一個拙劣的香囊。說它「拙劣」,是因為它的布料很低劣,一看就是從日常的裁剪中省下來的邊角料。但它的針腳卻是不拙劣的,恰恰相反,透著施針人的嫻熟和細密。

  「這是你親手做的嗎?」兼先生問。

  「嗯,」阿綠點頭,「我還為鱗瀧老師他們也做了香囊。可以拿來放錢或者手帕。」

  「真不錯啊……」兼先生晃了晃香囊,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這還是第一次收到別人親手做的禮物呢。」

  得到了他的嘉獎,阿綠稍稍有些興奮:「太好了。」

  這樣的興奮,一直延續到她離開了兼先生的房間之後。

  「義勇先生,錆兔先生——」

  離開兼先生面前後,她就立即去了少年們練習劍術的庭院。如果她的香囊能夠令兼先生贊不絕口,那料想義勇和錆兔也該會喜歡的吧?

  因為穿著那身菖蒲紋的和服,她邁不開步子,只能小步小步地走,這令她頗有些不習慣。好在少年們聽見了她熟悉的聲音,已經停下了練習用的木刀,朝她走了過來。

  在看見阿綠的一瞬,義勇的面色便略略凝滯了。

  今日的阿綠,與以往太過不同。從前的她總是穿著僕侍的粗衣短打,至多在外面套一件防塵的外套,頭發也是隨隨便便地挽起來。但今天,她卻穿著一襲絲緞制的小袖和服。

  那和服是淡淡的豆綠色,點綴著搖曳的菖蒲與紅翅的蜻蜓。跑動之時,那裙擺仿佛被夏天的風吹動起了一陣水波,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與鮮活。

  在那衣服的映襯下,阿綠似乎也染上了夏天的熱切和煦,白皙的面頰上融開了晨間的日光,而眼眸則像是閃爍的夜星。

  短暫地打量過阿綠後,義勇將目光輾轉向別處。他看著一旁的梅、松與池塘,就像是在欣賞冬日的美景,但卻再也沒返回阿綠身上。只見義勇張了張口,說:「……你這是什麼打扮?」

  阿綠:?

  ???

  她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小袖和服:「啊,這是……」

  還沒說話,一股氣惱就已經湧起來了。兼先生辛苦挑選了這麼久,才特意選出了菖蒲與蜻蜓花紋的和服。這衣服明明這麼好看,義勇卻一副她穿了奇裝異服的樣子!

  正當阿綠暗暗氣惱的時候,錆兔追了上來,說:「義勇一定是想說,阿綠小姐今天穿的很好看!因為吃驚,才會說『這是什麼打扮』這樣的話。」

  聽錆兔這麼一說,阿綠反應過來了——哦對,義勇是個不會說話的人。義勇所說的話,不能用表面的意思來解釋!他啊,一定是話裡有話,別有意味。

  總之,不氣不氣不氣不氣不氣……

  阿綠深呼吸一口,平復了心底的惱意,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說:「這是兼先生送給我的,說是新年的禮物。」

  「很漂亮!」錆兔並不吝嗇自己的贊美,「兼先生的眼光很不錯。」

  雖然明知錆兔誇贊的是和服,但聽到那句「很漂亮」的時候,阿綠的心還是有一陣輕飄飄的感覺。她揚起雙臂,慢慢地轉了一圈,將衣服展現給眼前的人看,說:「我也覺得很好看。」

  說這話的時候,她輕快地笑著,眼底亮晶晶的。

  而義勇就站在一旁,目光從她的笑容掠到了錆兔身上,又輾轉落回她的面孔,若有所思。

  三人正站在池塘邊,那頭的鱗瀧左近次等的有些不耐了,便遙遙地催促起來:「別耽誤了修煉。這還需要我提醒嗎?」

  錆兔連忙說:「老師,我們這就來。」說完,他衝阿綠擺了擺手,「阿綠小姐,我們要走了。這身衣服,真的很好看。」

  阿綠原本想將親手制好的香囊也一並送出,見他們忙於修煉,只好將這件事往後推了。她點了點頭,說:「要認真修煉哦。」

  正當阿綠也打算離開的時候,義勇卻忽然含住了她:「……等等。」

  她抬頭一看,發現義勇並未跟著錆兔一起離開,而是依舊站在遠處。她有些困惑地問:「義勇先生有什麼事嗎?」

  富岡義勇目光徘徊地望著腳尖前的地面,有些躊躇地說:「那個……」

  「嗯?」

  「就是……」

  「啊?」

  「嗯……」

  「什麼?」

  猶豫半天後,義勇終於深呼了一口氣,鄭重又低聲地說:「很漂亮。」

  等說完這句話後,義勇就將頭落得更偏了。

  方才,錆兔是這樣說的吧?誇贊少女很漂亮。當錆兔說完這句話,阿綠就露出了很高興的笑容……

  正當義勇這樣想著的時候,那頭的阿綠說話了:「漂亮?你說這個腰帶嗎?腰帶確實很好看。不過這種腰帶的結太難打了!」

  義勇愣住了。

  不,他不是那個意思……

  他不是說腰帶漂亮。他是想說別的東西——想說一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


第21章

  新年的前一夜,附近的城鎮極為熱鬧。

  因為香取鎮附近有鐵路的關系,人走得近了,就能聽到火車的鳴響。那是一種鐵塊咯吱作響的聲音,說不清是「哐當」還是「咯吱」,隔著山路與溪水遠遠傳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而在新年的時候,列車則格外頻繁一些,因為闔家搭車外出的旅客更多了。

  阿綠沒有坐過火車,但是她從前聽少爺說起過這種東西。那個時候,少爺一臉不屑地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就是普通地坐在座位上,睡一覺,就到東京了。」

  時至今日,阿綠仍舊不知道坐火車是什麼樣的。但她知道,到了新年前的子夜,小鎮上會燃放起煙花來。附近的幾個城鎮合在一起,在河上爭相競放絢麗的花火,這是與盂節、竹節同樣令人期待的日子。

  不過,雖說她對那煙火稍稍有些期待,但因自己不能離開藤屋的緣故,所以很快將這些事拋在了腦後。小鎮上的熱鬧,其實和她已經沒什麼關系了。

  廚娘急著回家,和女兒一道趕去神社進行一年最後一次的祈願,做完一桌子豐盛的晚餐後,便匆匆下山去了。到了暮色四合的夜晚,這座藤屋裡所剩下的,便是兼先生、阿綠還有鱗瀧師徒了。

  「酒啊!來喝酒啊。」

  飯桌之上,兼先生笑嘻嘻地揮舞著手裡的酒盞。暖爐將屋子裡熏得熱乎乎的,一群人環著小幾而坐。桌上的碗碟琳琅滿目,湯豆腐、青花魚、煎魚、章魚塊、海苔絲……今夜的晚餐,遠比往日要豐富得多。

  兼先生將外套松散地落在肩上,手晃悠著酒盞。他已經有些醉了,臉頰上飛著一團古怪的紅。當他搖了搖酒杯,發現盞中已經一滴不剩了,他便將酒杯遞過來,說:「再來一杯吧。」

  「您已經喝醉了吧!」阿綠有些憂慮。

  「沒事的,沒事的。」兼先生的眉挑起來,「我可是好久沒喝酒了啊……」

  見狀,阿綠微嘆一口氣,為他將酒盞灌滿了。然後,兼先生便高高興興地揚起酒杯來:「喝!」

  話雖如此,但並沒有人回應他的邀請。

  阿綠自不必說,她原本就不會喝酒。而義勇和錆兔,在老師的要求下也滴酒不沾,只低頭動筷子。這裡最有可能陪著兼先生喝酒的鱗瀧老師——不知為何,在這種場合也不願摘下面具,依舊頂著天狗的樣貌,安靜地坐在桌邊。

  但兼先生不見掃興,仰頭將酒喝盡了。結果,這杯酒下去後,兼先生的腦袋就「哐」的一聲栽在桌子上,人也迷迷糊糊的,似乎是睡過去了。

  「徹底喝醉了啊……」鱗瀧老師說。

  「啊…這,這可怎麼辦啊?」阿綠有些無措。

  她趴下身,湊近了兼先生,聽到他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回去…回……本丸……」

  「什麼?」阿綠有些不解,「兼先生要去哪裡?」

  可兼先生卻沒有再說了,而是睡得更死。仿佛剛才的醉後囈語,只是她的幻聽。

  「沒辦法啊,」鱗瀧左近次站了起來,扶起了醉倒的兼先生,「我送他回去休息吧。」說完,又轉向了義勇和錆兔,「馬上就是新年了,今天就短暫地休息一下吧,晚上不用修煉了。」

  錆兔揚起頭,說:「是。」

  一陣凌亂的腳步身,是兼先生磕磕絆絆地被拖走了。

  等鱗瀧左近次與兼先生走了,這間屋子裡就剩下年輕人了,房間一下顯得冷清多了。

  炭火有些弱了,阿綠挪坐到火爐邊,將炭撥地更旺了些,說:「桌上還有這麼吃的的,趁著今天飽餐一頓吧。平常都吃不上這些。」

  錆兔端著湯碗,一邊喝豆腐湯,一邊問:「阿綠小姐不吃了嗎?」

  「我吃的少。」阿綠說罷了,想起自己准備的禮物,便從袖中取出了兩個香囊,分別遞給二人,「這個給你們。是新年的禮物。最下面那個香囊,是給鱗瀧老師的,麻煩幫我轉交給他。」

  錆兔連忙放下湯碗,伸手接了過來。還沒仔細看,就先誇獎起來:「真好看啊。」

  而義勇則遲疑了一些,問:「這個……我也有嗎?」

  「是啊,大家都有。」阿綠笑說,「兼先生和鱗瀧老師也有。」

  聽到這話,義勇才遲遲地接過了香囊。

  香囊是紺色的,邊角用赤色的線仔細地封了起來,系帶上點綴著兩顆小珠子。這個香囊很粗糙,比街上販賣的還要簡陋,但義勇卻沒有任何嫌棄的意思,而是將它放在掌心裡,仔細地打量著。

  「可以拿來放錢!雖然只能放一點點……」阿綠比比劃劃地說著香囊的作用。此時,外頭似乎遙遙傳來了一聲煙花炸響。她愣了下,連忙站起來開門。

  外頭的夜空仍舊是一團沉沉的紺藍,與香囊的布料是相同的顏色。幾枝紫藤花穗從屋頂上垂下來,慢慢地在夜風裡搖曳著。兩三朵煙花相繼升上夜空,在「砰」、「砰」的聲響裡,次第綻開。

  「鎮上面開始放煙花了……」

  那花火很遙遠,似乎在天神的座前,卻仍舊映亮了她的面頰與眼底。尤其是當花火綻開的那一瞬,她的眸子裡仿佛也有煙花重重地綻放了。

  「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見這裡這麼熱鬧。」錆兔攥緊了香囊,也從屋子裡出來了,一起抬頭望向夜空。

  花火是多彩的,有翠綠,也有亮藍,像是寶石被打磨過後散落的雨花。它們在天幕中綻出炫浪的一瞬,然後兀自下墜,消失。當下一次煙花照亮夜空時,旁人還能看到它殘留的煙霧的軌跡。

  「從前都是在鎮子上看的。沒想到在高的地方望過去,花火會這麼好看。」阿綠仰著頭,喃喃說。

  她在吉川家也就待了兩年,到了新年的時候,她要忙於宴會上的活計,或者洗碗,或者打水,總之一晚上都忙得停不下來。煙火綻放的時候,她是從廚房的窗戶下頭看到的。因此,她總覺得那煙火帶著薪渣與油煙的氣味。

  能穿著絲緞制的菖蒲和服,喝過茶水、用了新鮮的魚肉,然後悠閑地和朋友站在屋檐下一起看著煙火,這對從前的她而言,近乎是不可想像的事。

  一陣腳步聲,義勇也從屋內走了出來。他抬頭看了會兒煙火,又將視線落到了阿綠身上。在阿綠的手掌間,他瞥到了什麼,問:「綠,還有一個香囊……是給誰的?」

  阿綠低頭,她手中還攥著一個沒有送出去的香囊。這個香囊是她做的最精致也是最用心的。與送給男人們的香囊不同,它沒有用沉悶的紺色,而是裁了一截有著櫻花紋樣的邊角作為料子。

  「這個啊……是給阿靜的。」阿綠將香囊貼在面頰邊,低聲地說,「雖然她已經離開了我,但我總覺得她還沒有走遠。新年的禮物,也不能忘記了她。」

  她喃喃著,仿佛在對著遠處的妹妹輕聲細語。

  大概是怕她想起離去的親人觸景傷情,錆兔適時地將話題轉開了:「我們去屋頂上看煙花吧?那裡的視野更清晰一些。」

  「屋頂?」阿綠低頭看了眼今天的穿著,「雖然我經常爬上爬下的,但是今天的衣服可不方便爬梯。子。」

  「沒事的,我托你上去。」錆兔說著,神色溫和。

  「你托、托我……」阿綠在唇間咀嚼了一下這個說法,耳朵根瞬間有些紅了。

  是她想的那種托法嗎?和擁抱一樣的……

  她登時結巴起來,板著臉擺手拒絕了:「沒那麼誇張!只要有梯。子,我就可以爬上去。」

  錆兔「嗯」了一聲,立刻轉身去找梯。子了。沒多久,他就將院子裡修葺屋頂時才會用到的木梯。子給搬了過來,靠在了屋檐邊。

  「義勇先上去吧!」錆兔說,「你在上面接我們。」

  義勇向來很聽錆兔的話,聞言便率先登上了梯。子。阿綠仰頭一看,就瞧見他的腳底在頭上晃悠著,赤色的羽織外袍垂落下來,被夜風吹得鼓鼓脹脹。

  「好了,輪到阿綠小姐了。」錆兔朝阿綠伸出了手,語氣鄭重地說,「要小心一些。」

  「我可是經常爬梯。子的!別把我當成小孩子……」阿綠哭笑不得。做清潔的時候,她可是要爬在梯。子上,仰著頭將屋頂的灰塵撣一遍呢。不能因為她穿了大小姐那般的和服,就真當她是個手不能提的小女孩了。

  錆兔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將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我扶你上去吧。」

  阿綠的目光落到了少年的掌心處,再瞥向他毫無曖昧、只顯得風光霽月的面容,她的心情瞬時七上八下起來。

  「我、我自己來……」

  她紅了臉,根本不敢碰錆兔的手,趕緊迅速地向上爬去。

  錆兔也不生氣,把手撤回來,還在下面叮囑:「小心一點!……啊,你的脖子好紅啊,是被冷風吹的嗎?」

  聽到這句話,剛爬到梯。子最高層、正欲挪到屋頂上的阿綠,險些摔了個踉蹌。但她的身體剛有前傾的趨勢,人就被屋頂上的義勇接住了。

  一縷很淡的□□花味向鼻尖傳來,又仿佛暖陽照在融凍的冰面上。她竟然倚靠在了富岡義勇的懷裡。

  她輕輕地愣住了。

  她還從未和面前的少年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

  然後,阿綠就聽到了義勇淡然的話——

  「快起來,太髒了。」

  阿綠:……?

  這話是不是有點熟悉!


第22章

  那天夜晚,錆兔、義勇與阿綠在屋頂上一起坐了許久,直到新年的煙火次第稀疏,夜色漸漸沉寂下去為止。

  屋頂的風是寒冷的,吹得人面頰生紅。阿綠坐一會兒,就要摩擦著腳趾,再將手湊到面頰前呵一口熱氣。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早早地下屋頂去。

  也許是因為屋頂上的風景太好了吧?離小鎮很是遙遠的高處,將遠方的山巒與城鎮盡收眼底。坐在這裡,便有一種甩脫了俗世煩惱的感覺,仿佛成為了一位旁觀者,貧窮也好,苦痛也罷,再也打攪不到她了。

  身旁的少年們沒有低過頭,一直在看夜空的焰火。他們也非出身富貴,且生活勤苦。能在忙亂的修行之間停下來仰望花火,對他們而言也許是很難得的放松了。

  「剛才這串煙花也太大了吧!落下來的時候,簡直是下雨一樣……」

  當錆兔在低聲地嘀咕這句話時,阿綠笑了起來:「雨才沒這麼好看!」

  說完,她就在心底默默祈禱起來:希望來年的新年花火,也能這麼好看。未必需要像剛才綻放的那朵煙花一樣大,但至少得夠亮,夠絢麗,要不然就太令人失望了。

  三個人看完花火後,便各自回房收拾了。因為是可以偷懶的新年,阿綠甚至沒有收拾餐廳裡的一片狼藉。也正是因此,她睡得很不安穩,夢中總有個兼先生拔刀追在她身後發飆。

  「我花錢雇你干活,你卻偷懶不洗碗!」

  阿綠被這句斥責嚇醒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得差不多了。她想起餐廳裡的杯盞碗碟,急急忙忙起來梳頭穿衣,想要趕緊去干活。

  她叼著發繩,一邊用手指梳頭,一邊用腳推開了移門。正當她心裡盤算著時辰時,她忽而發現屋門前不遠處的池塘裡,似乎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她眯了眯眼,遲疑地走近池塘。並非她看錯,那池子中確實有閃閃發亮的東西——一朵晶瑩剔透的蓮花,仿佛是冰雪所雕成的,花瓣如蟬翼那樣輕薄,在陽光下折射著粼粼的光。

  阿綠盯著這朵冰蓮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彎腰伸手去撈這朵蓮花。

  這是誰做的?庭院裡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能找到薄薄的冰再雕刻成這樣栩栩如生的模樣,簡直是不可思議。或者說,根本就像是「法術」一樣的傑作……

  這樣想著,她將蓮花撈了起來。可就在蓮花碰到她掌心的沒多久,那冰作的花瓣便飛速地融化了,像是不勝她手掌的熱度,迅速地化為了一攤冰水。一眨眼,蓮花便消匿無形,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布袋留在她掌心。

  「誒?!」阿綠傻了。

  她放在手裡這麼大一朵蓮花呢?!怎麼瞬間沒了?!雖說那蓮花看起來確實是冰雪做的,可這融化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快到簡直像是一場幻覺!而且,蓮花在池子裡的時候不融,到了她的掌心就融化了,這是怎麼了?討厭她嗎?

  阿綠滿心疑惑,拎起了那個很小的袋子。袋子裡也沒什麼東西,只有一塊小孩子喜歡的金平糖罷了,簡直像是哪位不具名的神祗悄悄在這裡遺落了給孩童的新年禮物似的。

  「什麼呀……」阿綠簡直莫名其妙,幾乎懷疑自己是起的太早沒有睡醒,以至於將夢境延續到現實來了。

  她將金平糖收起來,去井邊用冷水洗了臉,這才覺得清醒一些。

  等到了白天時,她和兼先生說起自己「把裝有糖果的袋子看成了蓮花」,還引來了對方一陣猛烈的嘲笑。

  「是睡得太少了吧?」兼先生笑的整個人向後養去,「你以後還是晚點起床吧。反正我們這裡也沒什麼客人……」

  話雖如此,阿綠可不敢當真起遲了。她總是憂慮自己太過偷懶會失去這份工作,因此照舊勤懇地對待藤屋的一切。准備早餐、灑掃庭院、整理房間、曬衣洗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藤屋都沒有除了鱗瀧師徒以外的其他客人。聽說有獵鬼人來過此處,但他們很忙,所以沒有來藤屋投宿便又匆匆地走了。

  新年一過,春日就來了。雖說天還冷著,料峭的春寒籠罩著四野,但人已能想見春暖花開的模樣了。雪沒有再下過,冬天的殘雪也漸次融化;不知何時,山間有了一星半點的紅,那是桃抽出了花苞的跡像。

  這段時間,鱗瀧左近次指點兩位徒弟的時間便少了,反而時常伏案桌邊,仔仔細細地雕刻木頭面具。阿綠去送飯時看到過一兩回,鱗瀧所雕刻的面具和他戴的天狗面具類似,但是是狐狸臉的形狀。雖然沒有塗上顏色,卻已經相當有神韻了。

  「這是什麼?」見的次數多了,阿綠忍不住問。

  「是祛災的面具。」鱗瀧這樣回答,吹了吹手邊的木屑,「義勇和錆兔就快要去參加選拔了,這是祈求他們能平安通過選拔的東西。」

  聞言,阿綠竟覺得有些失落。

  這些面具將會陪著義勇和錆兔參加選拔,換句話說,那兩個少年都快離開這裡了。

  也正是因為選拔測試近在眼前,鱗瀧老師才會減少對弟子們的指點吧?在這樣緊迫的時候,臨時的指點已經沒什麼大用處了,只能確保人不忘記劍的感覺罷了。

  一想到那兩個少年都會離開這裡,她的心便染上了幾分惆悵。

  雖然不知道選拔到底是何等難度的,但她總覺得二人都足夠強大,也能順利地通過測試,成為真正的獵鬼人。此後,他們就會四處執行任務,踏上漂泊的旅途。

  也許,他們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

  不僅如此,獵鬼也是一項十分危險的工作。錆兔似乎說過,獵鬼人們往往活不到三十歲,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於非命。一旦成為了獵鬼人,就等於放棄了尋常人的幸福,終日在刀尖行走。

  阿綠越想越難受。

  她輾轉了好一陣子,才稍稍解開了一些郁卒之意:獵鬼是那兩個人的理想。他們之所以這樣做,都是為了踐行自己的信念。

  但是,話雖如此,那種淡淡的惆悵和失落依舊縈繞在阿綠的心頭。為了排解這種不安,她一有空,便跑到當初與義勇他們許願的菩薩石像前,一坐就是許久。

  她也不和石像說話,也不許願,就一直沉悶地盯著石像,仿佛這樣做就能讓這樽菩薩的力量變得強大起來,能保佑他們當初在此地許下的願望全都應驗。

  她的反常引起了錆兔的注意,終有一天,錆兔問:「阿綠小姐,你最近怎麼總是坐在那個石像前發呆?」

  春天已經來了,山吹花漫山遍野地開著,像是澄澄的金幣鋪落在嫩綠的草葉裡。其間點綴著車前草,相傳這是明治時代才坐船來到這個國家的花,可在四野卻都極為常見。透過藤屋鋪滿重重紫藤花的窗戶望去,便可以看到山間開滿各種花的美景。

  而錆兔就坐在這輪圓窗下,藤蘿的影子映在他臉上,留下一截淡淡的灰色。

  「石像…啊……」阿綠慌著腳,聲音有些沉悶。

  她該怎麼和錆兔解釋這件事呢?她想求石像保佑二人能成功通過選拔,又不舍他們離開這裡,日後再不相見。

  這種離別之時的惆悵之情,真是無法用語言說出來……

  錆兔歪著頭,做出側耳傾聽的姿勢。可好半頃過去了,阿綠還是一副唉聲嘆氣的樣子,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閉目思考了一陣,忽而道:「安心吧,等我們通過了選拔測試,我們還會回來看你的。」

  阿綠愣了一下。

  她抬頭望向錆兔,發現少年的面龐上正掛著一個清淺的笑容,像是山月,也像是灰櫻開放。總之,讓她瞬時便有些臉紅。

  「你、你猜到我在擔心什麼了嗎……?」阿綠有些心虛地垂下了頭,「抱歉,我只是一個藤屋的下人,還想著日後身為獵鬼人的你們能時常回來探望,這未免太可笑了…」

  「我們當然會回來看你了。」錆兔說,「不僅如此,也會來看鱗瀧老師和兼先生。」

  阿綠睜大了眼睛:「可我聽說,獵鬼人都是很忙的……」

  「適當的劍術交流和放松休憩,那也是必須的吧?」錆兔答。

  不得不說,在安慰人這件事上,錆兔很有天分。說了沒幾句話,阿綠心底的惆悵就散去了八成。但他看少女的眼眸似乎還帶著一絲失落之意,便說:「啊對了——我先前和鱗瀧老師說了,在選拔考試之前,要按照先前約定的那樣,帶你去海邊看看。」

  「誒?」

  錆兔的眼睛亮了起來:「你不是答應過你的妹妹要去看看海裡有沒有龍宮和公主嗎?總不能失約吧。」

  阿綠看著少年閃爍的眼眸,忽而覺得鼻尖酸酸的,一顆心像是被融化了似地,輕輕地卷了起來。她有些無措地低下頭,說:「謝謝你…但、但是……」

  但是——叫她單獨和錆兔去海邊,這也太為難了!

  她確實很想幫阿靜去看看海裡的公主什麼的,可要是單獨和錆兔去,那她肯定會胡思亂想的。她可不希望自己生出不應該的想法來。

  這樣想著,阿綠紅著耳根,小心翼翼地問:「只有我們嗎?義勇先生……不去嗎?」

  三個人一起去的話,可能會更好些吧……

  錆兔看著面前少女面紅耳赤的模樣,眨了眨眼,陷入了深思。他沒有染過戀愛俗事的小腦袋,飛速轉動起來——

  阿綠小姐的臉這麼紅,似乎是害羞了。而且,她還詢問義勇是否會一起去海邊……

  莫非——

  阿綠小姐喜歡義勇嗎?


第23章

  一連數日,阿綠都沉浸在淡淡的興奮裡。

  阿綠從未去過海邊,只是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過「海」的樣貌。據說那是一片一望無垠的水,看不到邊際。而那海也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只要搭乘船,就能漂泊到其他的國度去。

  在妹妹和隔壁鄰居的口中,海則是個充滿了奇妙的地方。海底有無數金銀珍寶,仙人妖怪,還有水晶做的宮殿與美貌的公主。只要向這位長生不老的公主許願,她就會實現你的心願。

  她從前的生活寡淡而艱苦,「去海邊」對她而言,是一件足能算作驚喜的事。因此,她仔細地挑選了出門那日的裝扮,竭力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更合宜、更好看一些。

  不過,雖說是「挑選」,但其實也只是將幾條僅有的發帶比來比去,看看哪一條發帶更襯她的面頰罷了。她沒有珠寶首飾,也沒有昂貴的腰帶與花樣繁多的和服,便只能在自己僅有的東西上做文章了。

  兼先生倒是提議送她一套輕薄的浴衣,據說東京那裡的女孩子很流行穿著繁哨的浴衣出門玩。可阿綠拒絕了,覺得自己收了太多,不好意思。

  最終,到出門這一日時,她穿了一件簡單的淺蔥色和服。這本是她日常穿的衣服,但因顏色尤為她所喜愛,所以總是珍惜著不穿;到了去海邊這天時,再從箱籠裡翻了出來。

  此外,唯一的裝飾,便是兼先生所贈的那條白色發帶了——有著精美蕾絲花邊的發帶盤在她頭頂,與樸素的衣裝稍顯不襯。也許是為了衝淡這種不襯,她將頭發精巧地盤出了花樣,從背後望去,顯得很是精致。

  對著鏡子照了一番後,阿綠確認這樣的打扮沒什麼問題,便提著一個小小的手袋出了門,向著藤屋的正門口走去。

  天氣晴好,太陽光暖煦地照在人雙肩,將人的頭發都染上了一團金色。藤屋的門前,已有幾個人在站著了。廚娘見阿綠來了,便將一個小籃子遞了過來,笑眯眯地說:「小綠,這個是午飯,中午吃的。可不要在路上吃光了!」

  阿綠接過,往裡一瞧,發現籃子裡除了雞蛋和飯團外,還有一個奇奇怪怪的東西,像是三角形的饅頭干裡夾了幾片菜葉。她忍不住指著這個奇怪的東西問:「這是什麼?」

  「是三明治。」一旁傳來了兼先生很有精神的聲音。

  阿綠側頭一看,兼先生雙手揣在袖中,羽織外袍披在肩上,表情頗有些神秘的樣子:「這個是西洋傳來的東西,很好吃哦。」

  「哈?」阿綠狐疑地低頭看了一眼所謂的「三明治」,不解地問,「為什麼要把饅頭和菜葉夾在一起?饅頭配蘿蔔干和醬菜才比較好吃吧!」

  「可西方的三明治就是這麼做的!」兼先生強調道。

  「……」阿綠有些失語。

  見兩個人為三明治的做法拌嘴,一旁的廚娘忍不住哈哈大笑。這笑聲讓阿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轉開目光去找自己的同伴。

  義勇沒有參與進旁人的熱鬧,而是靠在門框上,似乎在眺望著山下的方向。他很儉樸,只有那幾件舊羽織來回更換。就算是出門去海邊,也照舊是這樣的裝扮。這點,阿綠倒是並不意外。

  「錆兔先生呢?」阿綠四處望了望,發現沒見到錆兔的身影,便這樣問。

  「哦,錆兔他臨時有事。」來送行的鱗瀧左近次說,「是他被我收養前的友人寄來了信,這還是挺重要的。所以,今天就去不了了。」

  聞言,阿綠稍稍愣了下。

  錆兔……不能來嗎?

  一種很淡的失望湧上了心頭。

  「是嗎……」阿綠慢慢低下了頭,手輕輕攥了下袖口,小聲說,「那等我回來,我會告訴他海邊是怎樣的景像的。」

  一旁的義勇冷不丁說:「錆兔去過海邊好幾次了。」

  阿綠:……

  她登時有些惱火,一腔少女心被澆得透徹。但她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她不會為了義勇的冷言冷語而難受,只會想給義勇來兩拳。

  會不會說話啊!

  「差不多該出發了吧。」兼先生指了指天色,「阿綠,記得帶著紫藤花。還有,傍晚之前必須回來。到了晚上,鬼就會出來活動了。」

  阿綠點了點頭。

  義勇跨出了藤屋的門,回眸看了她一眼:「不要亂跑。」

  阿綠看著他冷冰冰的側臉,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關押移送的囚犯……

  這座山離海邊的路途並不遠。二人搭上了一輛順路的牛車,坐在稻草堆邊,向著海邊出發了。

  村鎮的道路總是坑窪不平的,阿綠被顛得時上時下,臉有些發麻。她一邊揉著自己的臉頰,一邊望著不遠處近乎不動的青色群山,喃喃自語道:「錆兔先生不能一起來,真是太可惜了……嘛,算了。等你們成為獵鬼人後,再請他一起來海邊玩耍吧……」

  坐在對面的義勇原本面無表情,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慢慢抬起了目光。

  「有件事……我想問很久了。」義勇皺眉,面色稍顯躊躇。在猶豫片刻後,他還是張口了,問,「你……喜歡錆兔嗎?」

  ——你喜歡錆兔嗎?

  阿綠僵住。

  這一瞬間,她的心底湧出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義勇是怎麼回事啊!他怎麼可以這麼直白地問出這種不害臊的問題?而且,她是女孩子。義勇怎麼可以問女孩子這種問題呢?義勇在想什麼啊!義勇到底怎麼回事……

  這些念頭轟隆轟隆地在她的腦海裡撞來撞去,讓她的臉倏然變紅了。

  偏偏這個時候,義勇還追問了一句:「是這樣嗎?」

  阿綠憋著臉上的熱燙,手胡亂地在空中揮動著,結結巴巴地說:「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呢!」

  她忍著把頭埋進臂彎的衝動,很不服輸地看向了義勇,仿佛這種逞強的動作,可以證明她所言的真實性。

  坐在對面的少年,還是那副平靜淡漠的面容,黑色的長發在晨間的風中染了一點曦光,鍍上了極淺淡的金色。他的眼眸也是如此,深深的、霧氣一般的藍色中,染著很淡的金。

  阿綠望著他,深呼了一口氣,說:「錆兔先生確實很好,可他太好了,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多想的……」說著,她又有些沮喪起來了,「我只是個什麼都不會的侍女罷了。」

  人世間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她這種庸庸碌碌、平凡無比的人了吧?

  義勇的眉輕輕一皺。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就在此時,前面的車夫講話了:「就要到海邊了!」原來,在顛簸了小半個上午後,他們已很快地到了近海之處。

  瞬時間,阿綠的目光就被吸引走了。她拋卻了方才的慌亂,探頭探腦地朝前方望去——在兩座山間的縫隙中,隱約似乎有碧藍的顏色露出來。興許,那就是山之後的海了吧。

  車夫大概是聽見了這對少年少女的談話,又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時光,一邊趕著車,一邊高興地吹噓起自己來:「年輕人,要是喜歡就勇敢地去追求吧!我的老婆年輕時可是村子裡有名的美女,我卻身無分文。連續半年,我每天去幫她背柴,做家務,修房頂,最終打動了她……」

  但阿綠已經無暇去管車夫的話了,滿心滿眼都是那一線之間的碧藍色。

  下車的時候,阿綠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走下牛車。正當她的草鞋踩在地上時,她聽到了義勇的聲音:「要是真的喜歡的話……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阿綠愣了愣。

  她抬頭望去,卻只看到義勇的背影。他朝著海邊走去,暗赤色的衣擺被強烈的海風陡然吹起,日輪招搖之下,閃閃發光的海面在他身前不遠處鋪陳而開。

  興許是這無垠寬廣的海太過瑰麗,阿綠的眼底滿是詫異。

  義勇…是在鼓勵她去向錆兔求愛嗎?

  無暇多想,因為鹹澀的海風與嘩嘩的浪潮聲,頃刻間奪去了她的注意力。她有些痴怔地望著面前——碧藍色的海就像是無垠的夢境,於天幕下一線排開。海水折射著金色的日光,一波又一波湧向淺色的沙灘。當浪頭拍打到一旁黑色的斷崖上時,便迸濺出無數白色的泡沫。

  這樣的景像,像極了洗碗時水花亂飛的樣子。這樣的比喻很滑稽,可這是阿綠唯一能想到的東西。但面前的海顯然更遼闊、更美麗,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是這般廣闊的。

  正當阿綠有些發呆地望著海面時,一旁的義勇忽然把手放到了刀柄上,緩慢地抽出刀,擺了一個劍招。因為海風很大,他的衣袍與長發都被吹得紛紛揚揚。

  見他如此,阿綠有些緊張:「怎、怎麼了?怎麼突然拔刀……是有危險嗎?」說完,便緊張地轉頭四處觀望。

  「不是,」義勇說,「我練習的是水之呼吸。在海邊的話,能更好感受到水的力量。剛才忽然覺得水潮的紋路有點像四之形擊打潮進攻的路線,也許我能趁機精進四之形……」

  阿綠:……?(石化小人。jpg)


第24章

  阿綠沿著一旁低矮的礁石,緩緩走向近海之處。

  海浪一波一波地拍在礁石處,衝濺起白色的浪花。那些破碎的泡沫在日光之下粼粼閃亮,宛如魚鱗一般瑰麗。海邊的風很大,細碎的發絲紛紛揚起,衣袖也不曾有落下的時刻。

  阿綠頂著帶有鹹味的海風,眯眼望向了海的遠處。這片海似乎根本看不到盡頭,極目的最遠處,便與天穹融合在一塊兒了。她聽著那嘩嘩、嘩嘩的浪潮聲,人仿佛也融入了陣陣的海潮之中。

  「喂——」她將手放在面頰邊,忍不住衝著大海的深處喊道,「有人嗎?」

  她的聲音被送向了遙遠的地方,似乎有重疊的回音。但是,海浪聲卻更響亮一些,始終嘩嘩、嘩嘩地響著,蓋過了她的話。

  她微呼一口氣,又問:「深海的公主殿下——你在這裡嗎?!」

  回聲重重,在破碎的浪花裡逐漸消匿了。

  阿綠聽著凌亂的風聲,眯眼看了一會兒毫無回應的海面,知悉這片廣袤瑰麗的水是不會給予她多余的回答了。於是,她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礁石,向著海岸邊的富岡義勇走去。一串小小的腳印,在她身後的淺色沙堆中蔓延開來。

  義勇的黑發早被海風吹亂了,膚色在海邊的陽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他半闔著眼睛,回答了阿綠剛才在礁石上問的問題:「海裡沒有人,只有偶爾出海打漁的漁夫。公主什麼的,也不存在。」

  他說話的語氣很認真,眼眸也是一副嚴肅之色。從前阿綠不知道如何確切地形容他的眸色,現在她知悉了,這就是一片寂靜的海。

  「我當然知道啦,」阿綠輕悄地笑起來,「海裡沒有人,也沒有長生不老的公主,水晶珊瑚做的宮殿……什麼也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問這些?」義勇皺眉。

  阿綠想,他大概覺得方才的自己是個笨蛋吧。她說:「我是代替妹妹問的。我的妹妹很笨啊……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天真地以為海裡真的有公主呢。她還說過,要和我一起來看大海。現在我幫她問好了,海裡沒有她說的那些公主、宮殿。」

  聞言,義勇愣了愣。

  他想起初次見到阿綠時,她抱著死去的妹妹久久跪在地上的模樣,忽然有些不想抬頭了。

  如果抬起頭的話,也許就會看到面前少女傷心的神色吧?——阿綠失去了妹妹,正如自己失去了姐姐一樣。與親人分別的痛苦,總是令人難受的。

  義勇垂眸好一陣,才試探地抬起了頭。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少女並未顯得失落、神傷,恰恰相反,她好像很有活力的樣子。

  阿綠抬著手,像伸懶腰,又像在衝大海招手,耳邊的碎發被海風吹得亂飛。因為日光蓬勃,她半眯著眼,漆黑的眼裡折射著粲金的日光,依稀也仿佛湧著海浪。

  「雖然海裡沒有公主,但我早就猜到了。我以後還會去更多的好地方,吃更多的好吃的——」她大聲地對海面說著,似乎是在進行某種誠摯的起誓,「連帶妹妹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義勇望著她,表情有微微的觸動。

  他攥緊了手,似乎想要朝前伸出手去。但這只有著繭子的手,卻在中途便止住了,最後堪堪墜回主人的身側,沒有再動了。

  阿綠全然沒有發現這段小插曲。她笑眯眯地彎下腰,將餐墊鋪在了沙灘上,取出了廚娘裝進籃子裡的所謂「三明治」,獻寶一般拿出來分給義勇:「來試試看這個三味包吧?」

  「……是三明包。」

  「不是,不叫這個名字!是三味治。」

  「三味治?……似乎也不叫這個吧。」

  兩個人始終沒有分清楚這種饅頭片裡夾菜葉的食物叫什麼,但他們也不在乎,便就著竹筒裡的清水慢慢地吃了起來。

  吃到一半,義勇忽然說了些什麼。

  「……比較好…」

  他的聲音很輕,隱隱約約的,阿綠沒聽清楚,便問:「什麼?」

  「喜歡錆兔的話…比較好。」義勇重復了一遍。

  「咳、咳咳——」阿綠險些嗆住了,連忙拍著胸脯順了順氣,「你在說什麼啊!我都說了嘛,我對錆兔先生沒有那種想法……」

  「……錆兔更強大一點,也更容易活下去。」義勇卻沒理會她的反駁,自顧自地說,「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能奢望這種事……」

  說著,他垂下了頭,目光落在自己的雙膝上。膝邊有淡黃色的海沙,兩塊破碎的貝殼半埋在沙堆裡,白中透著瑪瑙一般絢爛的色澤。

  「……」阿綠的胃口也稍稍淡下去了些。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義勇的話中充滿了悲傷之情。

  她將三明治三兩下塞入口中,一邊含糊地咀嚼著,一邊舉起了沙中的貝殼,說:「不說那些了!你看這個貝殼,真漂亮啊……很適合做成首飾。我們撿一些貝殼,給錆兔帶回去吧!」

  義勇點了點頭。

  二人站起來,在海岸邊慢慢地走著,時不時彎腰撈起一個貝殼。

  海邊的風似乎將二人的影子都要吹散,海鷗響亮的鳴叫聲,伴隨著呼呼的風聲與海潮拍打的浪花聲,將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充斥了。

  等到從海邊回去的時候,阿綠精挑細選了好幾塊漂亮的貝殼。一塊是粉色的,光澤像彩虹那樣絢麗;一塊是純白色的,像是珍珠一樣純潔。還有一塊是白色中帶著均勻的紅色斑點的,有著尖尖的角,像極了樂器。

  二人與來時一樣,坐著牛車離開了海邊,在傍晚之前趕回到了藤屋所在的山中。等到阿綠回房沐浴更衣後,天色就已經徹底黯淡了。

  「在海邊玩的怎麼樣?」庭院中,錆兔在等她。

  「玩的很高興。」阿綠笑著迎上去,「只可惜錆兔先生不在。」她剛沐浴了,身上很清爽,一陣懶洋洋的輕松。

  「碰上了要緊的事,所以失約了。」錆兔說,「下次一定會陪你去的。」

  「……我沒有責怪錆兔先生的意思!」阿綠連忙解釋,然後又掏出了自己撿回來的貝殼,「這個,送給錆兔先生。」

  「是海邊的貝殼嗎?」錆兔接過了,在走廊的燈光下仔細地看,然後又取出了阿綠做的香囊,小心翼翼將貝殼放了進去,「裝在這裡面,應該就不會摔壞了。」

  「是不值錢的東西,也不用那麼上心。」阿綠說。

  錆兔似乎有話要說。他猶豫了片刻,問:「那個…義勇……他怎麼樣?」

  「嗯?」阿綠眨了眨眼,不太理解他的意思,「義勇先生…挺好的。很勤勉。在海邊的時候,他還在練習劍術。」

  「哈?!?!?!」錆兔的嘴似乎有些歪了,「你說什麼?!他在海邊練習劍術?!」

  「是啊……」阿綠困惑地說,「說是海邊有助於他理解水之呼吸,他看著海潮能夠練習擊打潮什麼的,所以一直在沙灘上一遍、一遍地練習劍術……」

  「……」錆兔扶著額頭,重重地嘆了口氣,「義勇,不愧是你啊……」

  「是啊,不愧是義勇先生,真是勤快啊……」阿綠也跟著感嘆。

  ///

  從海邊回來後,天氣便更暖和了,一切都是一副春暖花開的景像。

  鱗瀧左近次的面具雕刻完畢,義勇和錆兔不止一次地向阿綠展示過這由老師親手雕刻的驅邪面具了。據說只要是鱗瀧門下出去的獵鬼人,都會有一個這樣的面具。這是師門的傳統。

  不過,這也意味著,義勇、錆兔離開這裡,去往選拔的時間,已經近在眼前了。

  這一天的夜晚,阿綠端著晚上的白粥去往鱗瀧左近次的房間,在門外時,她便聽到鱗瀧正在與兼先生說話。

  「你擔心他們嗎?」兼先生的影子投在紙門上,很懶洋洋的樣子。

  「……說不擔心,那是假的。」鱗瀧嘆了口氣,「但是擔心也沒有用。要想成為獵鬼人,就必須過這一關。」

  「這次的兩個孩子很有天賦,也許會通過選拔也說不定。」

  「不好說啊……」鱗瀧的聲音愈發沉重了,「我很信任錆兔的實力,但義勇……他還是有些稚嫩了。還有,心境也不夠成熟,很容易被外物所影響。」

  兼先生剛想說話,就發現門外有人,揚頭問:「阿綠?」

  「嗯,」阿綠出聲,「我來送晚上的粥。」

  「放在門口就可以了。」兼先生說,「我們在商量事情呢。」

  聞言,阿綠便將餐盤在房門前放下了,然後不再打攪,慢慢地退遠了。

  庭院裡很寂靜,春日的夜晚,有幾只山鶯停在枝稍間。遠處的月是圓的,難得的亮堂,光華四照,引人矚目。

  她循著月光向前走去,想起方才兼先生與鱗瀧老師所說的話,內心微微地不安。

  聽起來,選拔比她想像的要更危險,而義勇失敗的概率要比錆兔大的多。至於一旦失敗了,他又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呢?這阿綠不知道,她也不敢去問。

  她在庭院裡徘徊了一陣,走向了那座曾許願過的菩薩小石像。

  石像埋沒在青色的草葉裡,眉眼帶笑,一副寧靜安詳、無憂無慮的樣子。她呵了口氣,在石像前蹲下,小聲地說:「請保佑義勇能通過選拔吧。」


第25章

  很快就到了義勇和錆兔出發的日子。

  這一天的早上,整個藤屋的人都出來為兩位少年送行。

  天高雲清,遠處的山巒渺遠地矗立著。那山被染上了春日的青色,顯得生機勃發。老綠的杉樹下,義勇與錆兔各自戴著老師手制的狐狸面具,拎著行囊,齊整地站著。一陣風來,二人的衣擺飄飄搖搖。

  「接下來的路,我就不送了。」鱗瀧說,「只能靠你們自己走。」

  錆兔將面具挪至額角,露出了那張端正清朗的臉:「鱗瀧老師,謝謝這些年的關照了。」

  一旁的義勇也跟著行禮:「我們會盡力的。」

  鱗瀧左近次抬頭看了看天色,說:「時間差不多了,再晚就會遲到了,選拔並不會等人。」說著,又轉向了阿綠,「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趕緊吧。」

  阿綠緊張地站在兼先生背後,手無措地攥著衣角。

  她該說些什麼好呢?

  手指在衣角上動來動去,她卻始終擠不出合適的話來。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鳥雀的啼鳴不合時宜地響著,仿佛整座山都在等著傾聽她的話。於是,阿綠支支吾吾地說:「請務必小心呀……」

  義勇看了她一眼,海一般的眸子似乎有些微的動容。

  「嗯。」義勇說,「我會小心的,錆兔也會。」

  錆兔笑起來:「當然會小心!我一定會讓義勇好好回來的。」

  阿綠松了口氣,露出了為難的笑,不舍地說:「你們該走了。」

  「說的是,快動身吧。」鱗瀧也這麼催促。

  少年們對望一眼,衝藤屋前的幾個人揮了揮手,一前一後踏上了走向山下的小徑。兩叢灌木發出簌簌的輕響,綠葉搖晃起來,將光都染作了碧色。

  阿綠望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幾步踏了出去,衝著他們的背影大聲道:「我在這裡等著你們!你們要成為獵鬼人,然後回來哦!」

  義勇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停下腳步,衝她點了點頭。但錆兔,卻是越走越遠了。

  「好了,該回去了。」兼先生說。

  「嗯。」鱗瀧左近次與兼先生相繼回了藤屋。

  只留下阿綠,仍舊站在藤屋門前,遙遙地注視著兩個少年遠去,直到再也望不見他們的背影,這才轉身回了藤屋。

  沒有了少年們奔跑、練劍的聲音,藤屋裡似乎又安靜了不少。她微微呼了一口氣,令自己習慣了這樣的寂靜,並告訴她:這樣的清淨,才是以後的常態。

  她這樣的想法是對的。

  正如她所說的這樣,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藤屋內都保持著別樣的寂靜。不過,因為又少了兩個人,需要干的活也更少了。她不必再每日給義勇和錆兔送飯、打掃房間、洗衣洗碗……事情少了,人也清閑許多,只要對付兼先生一人就足夠了。

  兼先生還是照舊那副樣子,偶爾迷迷糊糊,偶爾又很靠譜。總是很爽朗地笑著,仿佛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大概是錢沒有地方花,他時常會提出些莫名其妙的建議,比如給阿綠買這個、買那個,統統被阿綠拒絕了。

  兼先生口中的「絲綢遮陽傘」那麼貴,長得也奇奇怪怪,有什麼買的必要嗎?出門包個頭巾不就可以了?就算下雨了,也有普通的蠟紙傘可以撐。

  反正,阿綠對兼先生的這些想法,一概是不理解的。

  不知不覺間,少年們就已經離開了有十數日了。算算時間,他們興許已走進了那座選拔的紫藤之山,開始了屬於自己的試煉吧。

  這天的夜晚,阿綠洗漱沐浴了,打算上床休息。

  這個時間的藤屋是最清靜的,萬籟俱寂,只有早蟲衰弱的鳴響。她躺下了,稍微輾轉片刻,便合上了眼睛。明明也並不疲累,很快便沉入了半夢半醒之間。

  夢境來的很快。

  「阿綠小姐,阿綠小姐。」

  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

  阿綠勉強睜開了惺忪的睡眼,發現自己的身旁有什麼在隱隱發亮。因為這團亮光,她稍稍清醒了一些,睜著眼睛坐了起來。此時,她才看清自己的身旁竟跪著一個人。

  阿綠有些吃驚:「錆兔,你回來了?」

  明明是春日,但院子裡似乎有從不知何處飛來的螢火蟲。它們閃爍著黯淡的白光,一亮一滅,聚集在格子拉門的附近,令阿綠更覺如在夢中。

  半蹲在她身旁的,正是本當去參加選拔的錆兔。

  他的額上歪別著鱗瀧左近次制作的狐狸面具,身披那件黃綠交織的龜甲文羽織,安靜地半蹲在阿靜的枕側,模樣一如離開藤屋時的模樣,就連笑起來的神態,都與舊日無多差別。

  「阿綠小姐,要好好關照義勇啊。」錆兔這麼說。

  「……誒?」阿綠有些無措,「怎麼忽然說這個?我們先去找鱗瀧老師吧,難得你終於回來了……對了,義勇在哪裡?你們通過選拔了嗎?」

  這一瞬,有很多的疑問咕嚕咕嚕地冒上了,像是井水裡的氣泡一般。但錆兔卻對她的焦急熟視無睹,而是自顧自地從衣袖間拿出了什麼。

  「這個…我應當好好保存的,不過,現在只能還給你了。」錆兔說。

  阿綠愣住。

  少年遞過來的,是當初她在新年時縫制的香囊,用了深紺色的料子,拉繩是赤色的,裡面裝著她和義勇一起從海邊撿回來的貝殼。

  「這原來就是送給你的,不必還給我……」阿綠小聲說。

  可錆兔卻沒有回答了。

  下一刻,那陣白色的螢火忽然大亮,近乎要將格子拉門都淹沒在光裡了。這白光太過刺目,阿綠只好稍稍閉上了眼睛。

  可當她再睜開眼時,白光消散了,錆兔的身影也從眼前消失了。

  她微微一怔,轉頭四顧,卻見房內已經恢復了原樣。燭火已熄,月光緊緊從窗外流瀉而入,一串胡枝子在窗口靜靜地搖曳著。

  「是夢嗎……」阿綠喃喃地說著。

  就在此時,她的耳朵聽到了「啪嗒」的聲響,像是什麼東西墜落在地。她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的枕邊落著一個香囊,深紺色的布料束著赤色的拉繩,其上似乎還有什麼猩紅的顏色,隱隱約約的,看不分明。

  阿綠的面色微微一白。

  她撿起那個香囊,抽開了拉繩,從中倒出了兩三個小貝殼,正是她與義勇一道從海邊撿回來的。

  「這…不是夢……」

  阿綠的手輕輕地發起抖來。

  屋外似乎有些吵鬧,兼先生好像從房中出來了,正門那頭,也難得地亮起了燈籠,燈光大作。阿綠連忙披上衣服,將香囊揣進袖中,匆匆出了門。

  才走了兩步,竟發現天上開始下雨。細密的雨絲一點點落在面頰上,令她沾了些許冷意。

  「怎麼下雨了……」

  阿綠喃喃著,回屋拿了傘,撐開了,穿過了庭院。

  主屋燈火通明,這對少有客人的藤屋來說十分少見。阿綠走到門前時,門恰好開了,兼先生的面容露了出來。他也像是匆匆起來的,在寢衣外添了件外袍。

  「阿綠,我正好要去喊你。」兼先生有些詫異地說。

  「有客人來投宿嗎?」一邊說著,阿綠一邊向裡張望,「這麼晚了才過來,也許還沒吃上飯吧……」

  「不。」兼先生說著,語氣似乎稍微有些沉重,「是義勇回來了。」

  阿綠愣住。

  一瞬間,她就想起了自己袖中的那個香囊。她有些無措地問:「義勇回來了嗎?太好了……他有受傷嗎?通過測試了嗎?」

  「沒什麼大傷,也通過選拔了。」兼先生說,「以後,他就是一位獵鬼人了。這段時間,他就留在這裡休息。」

  「……」聞言,阿綠覺得鼻尖一熱,心底的大石落了地,「真是太好了……」

  頓一頓,她又覺得不對勁,小聲地問:「那…錆兔先生呢?」

  兼先生搖了搖頭。

  阿綠微愣,有些不解他的意思:「錆兔先生呢?還在路上嗎?……還是說,受傷了呢?」

  「錆兔已經不在了。」

  啪沙——

  阿綠手中的傘摔落在了地上。


第26章

  錆兔已經不在了。

  錆兔是被寄予厚望、最有可能通過選拔的那個人,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成為了這場選拔唯一的犧牲者。除卻錆兔之外,所有的人都活了下來。

  從兼先生口中聽到這件事時,阿綠總覺得自己尚在夢中。

  春日的細雨下的淅淅瀝瀝,將夜色慢慢地融開了。雨珠落在窗前的芭蕉葉上,淌下一團搖曳的碧色。她站在屋檐下,腳赤久了,被寒氣所浸透,但她始終一動不動的,有些呆呆地望著院中的梅樹發呆。

  她到底是不是在夢中呢?如果不是,那為何會聽聞錆兔已不在了的消息呢?

  明明十數日前,錆兔還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笑著與她揮手作別,告訴她「會讓義勇原樣回來」。他也確實實現了自己的諾言,讓義勇平安地通過了選拔。

  可是,他自己呢?

  阿綠呆呆地站著,看著雨水順著屋檐漏下來。屋內似乎有輕微的響動,像是義勇撞到了什麼。據說他回來時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搭理旁人。鱗瀧老師無奈,只好先讓他獨自待著,平復一下心情。

  不知在屋檐下站了多久,阿綠的腳冷冰冰的,都有些發麻了,兼先生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走廊的轉角處。

  「阿綠,你沒事吧?」他在阿綠的身旁停住了,這樣關切地問。

  「唔…還,還好吧……」阿綠慢慢地低下了頭,「因為一時無法相信,總覺得我在夢中,而夢又會有醒來的時刻,所以…」

  說著,她的頭便垂得越低了。

  庭院的白沙地被雨水打成了一片深色,錆兔與義勇曾在這裡練習劍術。但如今,其中的一位少年已再也回不到這裡來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在房中看到的那陣螢火之光,越覺得今夜的一切都是夢境。可夢境又怎會如此真實?她的腳近乎冷到了失去知覺。

  片刻後,她喃喃道:「啊,錆兔已經不在了。」

  說完,她的視野便稍稍有些模糊了。

  一只寬厚的手掌落在她的發心,輕輕地撫了撫。兼先生放低了嗓音,顯露出少見的溫柔:「覺得傷心的話,就大哭一場吧。」

  阿綠卻搖了搖頭。

  「那個人…應當不想看見我哭泣吧。」她自言自語一般地說著,又伸手摸了摸袖中的香囊。她不知道這香囊怎麼會出現在自己房中,但她感受到了錆兔所想要表達的意思——不要為他神傷,就當他沒有出現過,好好地繼續生活下去。

  「阿綠比我想像的要厲害多了。」兼先生似乎是在感嘆。

  「畢竟,我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了……」阿綠說,「妹妹死去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緣相伴的……」

  「是啊。」兼先生說著,視線移向夜幕,「獵鬼人的死傷太過常見了,你必須習慣這一切。」

  阿綠點頭。

  片刻後,她咬咬牙,皺眉說:「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只有錆兔先生死去了……」

  兼先生的面色沉了一些。

  「聽義勇說,他獨身殺掉了山中所有的鬼。但是,正是因為他殺了太多的鬼,也許是體力不支,也許是遇上了強敵……總之,最後在戰鬥中力盡了。」

  阿綠的面色漸漸染上了訝異,接著,便是難以名狀的哀傷。

  「怎麼會這樣……」

  她忍不住蹲了下來,用手環住了自己,像是想要再寒冷料峭的雨夜中取暖一般,肩膀輕輕地打著顫。

  兼先生也蹲了下來,摸著她的頭頂,說:「難過的話,就哭吧。哭一場後,也許會好受些。」

  她倔強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會為這種事哭的……」

  話音剛落,她的視線便落到了庭院的一角。那裡有一樽小小的菩薩石像,和藹的眉目隱匿於夜雨之中,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一截藤蘿垂落在石像的頭頂,仿佛新生出的發絲。

  阿綠看著這座小石像,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當初,自己曾和錆兔、義勇一起在這座小石像前許願。那個時候,她說她想要安定的生活,不再流離失所;而錆兔的心願,則是讓義勇能通過選拔。

  她忽然想到,如果錆兔當初許的不是這個願望,而是「自己也能平安通過選拔」,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呢?如果她沒有要求「安定的生活」,而是希望錆兔能活著回來,是不是也會有什麼轉機呢?

  明知不該將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佛像上,但她卻依舊忍不住這麼想著。緊接著,酸澀的情緒便翻湧而上,讓她的眼眶一陣熱燙。

  兼先生拍了拍她的背,說:「沒事的,這裡沒有別人。放心地哭吧。」

  雨絲細細,在春夜裡慢慢地化開。雨水沿著牆頭向下滾落,慢慢沾濕了無聲的草葉。漣漪陣陣的池塘邊,一柄無人在意的紅色紙傘耷落在地,被風一吹,輕悄地滾了滾。

  ///

  阿綠再見到義勇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後了。

  據鱗瀧先生說,義勇獨自在房間待了許久,根本不願開口,也不用飯喝水,甚至於在選拔中落下的傷都不怎麼願意處理。鱗瀧老師去敲門時,會恭恭敬敬地回答一聲「老師,我沒有事」,但此外卻是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鱗瀧左近次有些無奈地說,「成為獵鬼人需要強大的心境……以後,他只會失去更多的同伴。要是這樣的事情都承受不住的話,日後該怎麼辦呢?」

  阿綠正坐在欄杆邊修剪花枝,聽鱗瀧這麼說,便放下手裡的剪刀,說:「我去試試看吧?」

  「也只能這樣了。」

  阿綠取來了飯食和藥物,朝義勇的房間走去。路上,兼先生像是不放心似的,也一路跟著她。

  「你真的沒問題嗎?」兼先生似乎不大相信她,「你自己也哭了一晚上呢……」

  「沒問題的。」阿綠說著,目光悄然垂落,「我……沒什麼資格為錆兔哭泣。要說難過,肯定是義勇先生最難過吧。」

  「怎麼這樣說自己啊……」兼先生撐著太陽穴。

  阿綠扭頭,看向留在不遠處的鱗瀧左近次。她想起這位戴著天狗面具的老人方才所說的話,便問:「鱗瀧老師是不是經歷過很多類似的事情?」

  「是的吧。」兼先生說,「他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在獵鬼了,後來成為了鬼殺隊的『柱』。其間死去的同伴,不知道有多少個。記得有一次,他很在乎的朋友死去了,他就哭著來找我喝酒……那個時候,他也才二十四歲吧。」

  「二、二十四歲?」阿綠微愣。她看了一眼鱗瀧蒼白的頭發,心裡頓時有些困惑。

  雖然看不到臉,可光看鱗瀧左近次的聲音與白發,他如今怎麼也該有六十歲了吧?鱗瀧的二十四歲,那可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四十年前,鱗瀧曾找兼先生喝酒——換句話說,兼先生如今也可能活了有六七十歲?

  不對啊!兼先生看起來如此的年輕,剛好二十出頭的模樣,怎麼看都不是年紀一把的老頭子……

  也許是兼先生口誤說錯了吧。

  那頭的兼先生沒發現阿綠的困惑,照舊在說著:「後來他年紀大了,便離開鬼殺隊,收養了許多孩子。他教導孩子們呼吸法,將他們培育成劍士。不過,能通過選拔的孩子實在太少太少了,大多數孩子都和錆兔一樣死去了……」

  聞言,阿綠的手指攥緊了袖口。

  怪不得鱗瀧左近次說「要習慣這些」。對他而言,弟子的離去已經發生了無數回了。可即使如此,仍會有許多人前僕後繼地拜入他的門下,想要成為獵鬼人。或許是因為對鬼的痛恨,或許是因為被奪走了家人的哀傷……

  只要有離別與苦恨存在,就總會有人想要成為獵鬼人。

  阿綠微微嘆了口氣。

  兩人到了義勇的房門前,兼先生停住了腳步,忽然說:「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出現為好。」

  「誒?」

  阿綠一轉頭,發現兼先生已經走了,房前只剩下了她。

  於是,她只能獨自敲了敲門:「義勇先生,吃點什麼吧?小心餓壞了。」

  沒有回應。

  昨夜的積雨從屋檐漏下來,發出清脆的響聲,一旁的竹葉被洗的纖塵不染。阿綠微微呼了口氣,腳發冷地蜷了起來。

  屋內一團寂靜,像是無人在此。她又試探著喊了一聲:「義勇先生,你的傷口也需要處理。」

  還是無人回答。

  她的眉心微折,心底湧起了一股淡淡的沮喪之情:錆兔不在了。她尚且如此傷心,更何況是義勇呢?也許,今天也等不到他露面了吧。

  就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那扇似乎會永久閉合的房門忽然打開了,一道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進來吧。」

  阿綠微愣,抬起頭來,就看見了義勇比從前更顯瘦削蒼白的臉,像是久不見天日的病人一般毫無精神,眼下還有失眠所致的青黑。他的手上有傷口,但那繃帶已經被血污浸透了,一團可怕的紅。

  在看到他的一瞬,阿綠便拋卻了先前的悲傷。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她必須讓這個少年重新打起精神來。所以,她不能顯得軟弱。

  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背著病重的妹妹阿靜奔跑在小鎮街道上的夜晚。但不同的是,妹妹還沒有死去,只要她跑的快一點,再快一點,就能把面前的人救下來。


第27章

  窗只開了一半,外頭又是灰蒙蒙的雨天,因此房間裡光線晦暗,一切都像蒙著一層黑色的軟紗,叫人分不清是自己睡眼昏聵,還是天色太過陰沉,或者二者皆是。

  義勇站在六折的屏風前,一道斜斜的影子慢慢越過屏風腳。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寢衣,發絲凌亂,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眼底也有著淡淡的血絲。

  阿綠看著他這幅模樣,將食物放在一旁的小幾上,說:「先吃點什麼嗎?」

  義勇搖了搖頭:「沒什麼胃口。」

  「可是,一直不吃東西的話會餓壞的吧。」阿綠認真地說。

  聞言,義勇的眼簾慢慢垂落,遮去了近半的眸光:「……只要閉上眼,我就會想到那座山裡的事情。血的味道…太濃郁了,讓我什麼都吃不下。」

  阿綠也沉默了。

  血的味道……

  是參與選拔的人所流下的鮮血吧?其中,也許還有錆兔的……

  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窗台上,發出玉珠一般的輕響,愈顯得屋內一片寂靜了。

  阿綠有些犯難。

  如果一個人沒有胃口,卻要強迫對方吃飯的話,這無疑會給人帶來困擾。從前阿靜發高燒時,什麼都吃不下,舌頭也品嘗不出味道來,要讓阿靜吃下東西,就是件很難的事。而且,貧窮的她們那時只有發霉的食物,這些東西難以下咽,讓阿靜更受折磨。

  阿綠皺眉,思考了一陣,說:「義勇先生,我給你講故事吧!」

  「……什麼?」義勇抬了頭,有些不解她為何突然這樣說。

  「我出生的地方,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阿綠將語氣放得溫和了些。她一邊說,一邊順手端起了飯碗和筷子,遞給義勇,「一邊聽我講故事的話,也許就能分分神,不再想著選拔的事情了。」

  義勇的目光有些遲疑。安靜片刻後,他應下了:「……好。」

  阿綠微呼了一口氣,娓娓說起了從前在花街的見聞。

  「我十歲的時候,家附近的店裡有一個年輕的花魁。據說她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比這條街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美。許多男人聽聞她的大名,紛紛趕來見她。不過,見她的代價也很大。要想和她一起喝杯茶,就得花很多錢。而且,因為她太過美貌,所以在喝茶時,她也絕不會摘下面紗,防止將男人迷得暈倒。」

  「然後呢?」義勇問。

  「許多客人慕名而來,與她喝了一杯茶後,都說自己花的錢值得,這個女人比天上的輝夜姬還要美。這個花魁就靠著陪客人喝茶和聊天賺了很多錢,名氣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她的名字傳到了一個大富人的耳中。富人很有權勢,命令這個花魁一定要摘下面紗——」

  說到這裡,阿綠微呼了一口氣。因為口干,她停頓了一下。

  而對面的義勇則聽得入神,無知無覺地用筷子撥著飯,已經吃了半碗了:「後來呢?」

  「雖然富人這樣命令了,可花魁卻怎麼也不肯,一會兒說自己太過美貌,一會兒則說這是店裡的規矩,後來又說她去了面紗便會遭逢不幸……富人不耐煩了,便叫人把花魁的面紗扒掉了。大家定睛一看,卻發現這個花魁奇醜無比,一點都不好看。」

  「怎麼會這樣?」義勇問。因為嘴裡有米飯,他的聲音稍微有些含糊,「是…在騙人嗎?」

  「是的!」阿綠笑起來,「貪圖美色的男人,碰上了專蒙傻子的騙子!」

  義勇握著筷子的手一頓。

  他的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說:「她也是生活不易吧。」

  阿綠聳肩:「聽說她給富人謝了罪,就從這條街道上消失了,好像拿著錢去了其他地方買房置業。這件事,我還是聽鄰居家的大嬸說的。」

  她跪坐著,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生著疤痕與繭子的手指扣著衣擺,顯得很是乖巧。一縷光落在她的鎖骨上,留下淡淡的白色。

  義勇看著她,忽然問:「你以前住在哪裡?」

  「誒?」阿綠愣了愣,做出思慮的樣子來,「以前啊……香取鎮上。再以前的話……算了,說出來,也許會讓你們看不起的。」

  義勇悄悄放下了筷子。

  「我不會看不起你。」他說著,神色黯淡,「不過,如果是會讓你傷心的事,還是不要提了吧。」

  見他這麼說,阿綠忙道:「還好吧。雖然不是什麼愉快的往事,但只是說出來,也沒什麼要緊的。」

  她這句話剛落,那頭的少年望向她的眼神,便有了些依稀的溫度,不再是方才那樣黯淡如灰燼的模樣了。

  阿綠撥弄著自己的指甲,用很不在意的語氣提起了很小時候的事情:「我和妹妹是雙胞胎,出生在一條花街上。啊……你肯定不知道花街是什麼吧。你就當是大城市好了!」

  「我的媽媽很奇怪,掙不到錢,脾氣也不好,還愛喝酒。沒辦法,只好由我來照顧家裡。但我也只是個小孩子,所以,只好跟著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大家一起偷東西……說起來,還挺愧疚呢。」她摸了摸頭,有些訕訕的樣子,「妹妹生病要錢,沒辦法。」

  義勇的表情稍稍凝重了一些。

  「原來如此……」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以後,你不必再做這樣的事了。」

  阿綠點頭。

  「後來,我和妹妹就一起去香取鎮上工作了。」她輕描淡寫地將吉川家的往事帶過,「碰到很多麻煩事,東家的少爺很好色啦,東家的太太愛雞蛋裡挑骨頭……不過,我都忍過去了。」

  說到此時,她的眼前忽而掠過了一道熾烈的紅色。

  她想起了吉川家的那場大火。

  阿綠的面色有微微的僵硬,但她很快重新提起了笑容:「從香取鎮出來後,就到了這裡。這麼一看,我還算是個幸運的人。」

  義勇的神色有些復雜。

  「……嗯。」他像是在贊同,但目光卻暗自轉開了,不望著她的臉,而是望著窗外的別處。

  接下來,他便沒有說話了,仿佛在出神。阿綠有心想繼續說故事,但卻不知道該講什麼了。好在義勇把飯吃的差不多了,她連忙將空的碗碟收了起來。

  伴著碗盞瓷器的叮當響聲,屋外的雨聲也愈發清脆了。一杆芭蕉葉在雨水中搖晃著,影子落下來,將淺淡的灰在地面上抹開,像是殘了墨的筆尖。

  「……抱歉。」

  當阿綠將碗碟埋頭收拾好的時候,她忽然聽到義勇這麼說。

  「啊?」阿綠有些不解,側頭一望,卻看到少年低著頭,身影輕輕地搖晃著。頭發落下來,擋去了他的神色,但她依稀能看見他緊皺的眉宇,那神情比哭還要難看。

  「抱歉……」義勇再度道歉了,「我沒能看好錆兔,剛進山裡,就因為害怕和失血而失去意識了……在那之後,也沒能把錆兔的東西找回來……」

  說著,少年的肩膀便開始微微發抖。啪嗒兩聲,他的衣擺上有了深色的水痕,那是不知何時無言落下的淚珠。

  阿綠有點懵住了。

  這這這這……

  這樣的場景,可是她沒想到的。畢竟在她的印像中,義勇從來都是冷漠寡言的,除非在錆兔面前,否則連話都不怎麼愛說,更別提是落眼淚了。

  她稍稍慌亂了一陣,便趕緊假裝自己沒看到,穩下心神,說:「那不是你的錯,沒有必要和我道歉……我,我也沒有資格接受你的道歉。」

  畢竟,她和錆兔也不是什麼特別熟悉的關系。

  想到這裡,阿綠自己也有些難受起來。但礙於在義勇面前,她按捺住了鼻尖的酸澀,輕聲道:「既然錆兔先生在選拔中救了大家,那義勇先生就更應該珍惜他為大家換來的機會。……至少,要好好地吃飯和活下去。」

  義勇咬了咬牙,頭垂得愈發低了。

  沒一會兒,他將手伸了過來,輕聲地問:「能幫我處理一下傷口嗎?」

  阿綠連忙答應:「當然了。」

  說著,她就取過了藥膏和繃帶。

  義勇手上的傷是在選拔中落下的,原本的繃帶早已被血污浸透了,黑紅色的一團,干涸後緊緊地粘著皮膚。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繃帶,再為義勇清洗傷口。因為怕他疼,每隔一小會兒,便要抬頭看一眼義勇的表情。

  不過,義勇似乎喪失了對痛覺的敏感。從頭到尾,他都面無表情。

  阿綠將義勇的傷口重新包扎好了,微微呼了口氣。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半了,今天來得還不算失敗。

  「你剛從選拔回來,也該累了。我就不打攪你了,請好好休息吧。」阿綠說著,站了起來。

  「等等,」義勇喊住了她。

  「怎麼了?」

  「衣服……」義勇指了指門口的籮筐,「要洗的衣服,放在那裡了。」

  阿綠微愣。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自己叮囑過面前的少年:老實將衣服放在門口的籮筐裡,不要等她挨個挨個來收,給她平添麻煩。

  「嗯,好。」阿綠的眼神溫柔了起來。


第28章

  義勇所受的傷並不重,只要三四日就能好得透徹。但他的消沉意志,卻並不能在短時間內消解。

  從選拔回來後,他肉眼可見地變得比過去更為沉默寡言了,就像是合上了最後的窗扇,再也不願與外頭的人說話。

  阿綠為他更換傷藥時,他偶爾會說上幾句話,但也僅限於此,絕不多言。剩下的時間,他要麼就是在練習劍術,要麼便是獨自望著遠方發呆。

  此外,他練習劍術的時間也比從前多了許多。每天天不亮,他就已經在庭院裡訓練了。也許,他是在用鍛煉來擠占自己的思緒,好忘掉失去伙伴的痛苦;也許,他是在憂慮如今的劍技不足以應對即將到來的獵鬼任務,因此愈發勤奮。

  總之,每當阿綠看到他的時候,十有八。九,他都在沉默地揮著劍。

  為了更好地照料他,阿綠幫著廚娘研究起了菜譜,努力想讓義勇吃得更豐富點。不過,他的胃口只有那麼一點,不好不壞。唯有飯碗中出現蘿蔔鮭魚時,才會多吃幾口。

  後來,阿綠甚至問兼先生要了所謂「三明治」的配方,想要試試看這些西洋的食物。但她對這種新奇的東西知之甚少,完全不知道怎麼搭配葉子與肉片才會讓口味好一些,最後以失敗告終了。

  兼先生看她這副模樣,說:「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要快一點。我還以為,那孩子的離去會讓你消沉很久。」

  阿綠剛端著新做的湯出了廚房,聽兼先生這麼說自己,她頭也不抬地答:「我確實很難過。但如果我不打起精神來,整天哭哭啼啼的話,義勇先生的精神會更不好的。為了讓他盡快恢復,我也得堅強一點啊。」

  聞言,兼先生笑起來:「阿綠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女孩子啊。」

  她毫不愧疚地收下了這句贊美,說:「我先去看看義勇先生吧!」

  天已經很暖和了,隱約有了早夏的跡像,樹葉碧綠如洗,從屋檐上垂落下來,留下一片淡淡的清亮樹蔭。義勇握著刀,袖口高高挽起,額上與脖頸處掛滿了訓練帶來的汗水,胸膛起伏不定。

  「義勇先生,要喝點什麼嗎?」阿綠托起手裡的餐匣,「今天新熬了一種菜湯,味道很鮮美哦。」

  義勇慢慢放下了刀,側過身來。枝葉的影子落在他的面頰上,一片搖曳的灰色。他那雙海一般的眼眸靜而無波地望過來,像是褪去了所有情感的掣肘。

  「我還想再訓練一會兒。」義勇說,「抱歉。」

  「誒?」阿綠皺眉,「可是現在不喝的話,湯就會冷掉了。」

  她皺眉的樣子,頗有些生氣的意味。義勇大概是很不擅長應對這種表情,遲疑一會兒,最終選擇退讓,放下了刀朝她走來:「好吧。」

  「這才對嘛。」阿綠滿意了,將湯盅放在小幾案上,又用袖口扇了扇涼風,小聲嘀咕道,「一直練習,把身體累壞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義勇垂眸,說:「我並不是憑借自己的實力通過選拔的。為了彌補實力上的差距,我必須更努力才行。」

  「是——」阿綠托著臉,指了指湯勺,「在努力之前,先把這個喝了吧!據大夫說,在菜湯裡放這種草藥可以讓你的傷絕不留疤。」

  義勇似乎淺淺地嘆了口氣。

  「好吧……」

  他拿起了湯碗和勺子,慢慢地喝了起來。

  阿綠托著面頰,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是在監督義勇。也許是她的目光太筆直了,義勇的眸光閃爍一下,口中淡淡地問:「做什麼……」

  「盯著你把湯喝完。」阿綠一點兒都不心虛地說。

  「……」義勇稍稍把頭側開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能感受到少女注視的目光。從眼角的余光裡,也能看到一雙晃晃悠悠的腳,白色的襪子踩著簡單的草鞋,腳尖在草葉裡晃蕩著,像是乘著秋千一般。

  湯喝完了,空碗被義勇輕輕地放在案幾上。

  「可以了嗎?」他問。

  阿綠接過湯碗,上上下下地打量,見他當真喝得干干淨淨,這才滿意地笑起來:「很聽話嘛,真不錯。」

  她的笑眸微微彎起,像是漾著池塘粼粼的波光。

  義勇看著她,心思忽然有些復雜。他攥緊了手,煩悶地說:「我在這裡…也留不了多久了。」

  「誒?」阿綠微愣。

  「我已經是獵鬼人了。」義勇的語氣低了下去,「等鬼殺隊將我的日輪刀鑄好送來,我就要出發去執行任務。……抱歉。」

  阿綠怔住了。

  好一會兒後,她才反應過來——面前的少年,恐怕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離開自己。雖不像錆兔那樣永遠的告別,但也會長久地奔波在獵鬼的路上了。

  她的心底忽然有了一絲不舍。

  「嗯……」阿綠低下頭,看著自己晃悠的腳尖,「我知道。你要成為獵鬼人,就肯定會四處執行任務,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這件事……」

  說著,她的眉心輕輕地折了起來,留下一團小小的陰影。

  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備,明明早就知悉義勇也會離開。可親自聽到他說這句話,卻還是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不舍與為難。

  她停下了晃悠的腳,目光閃爍,小聲地問:「能多留一段時間嗎?」

  說罷了,她又覺得有些不合適,連忙解釋說:「我覺得你的傷還沒有徹底好透。等身體養好了,再去執行任務也不遲吧!」

  也許是因為心虛,她的鼻尖有些紅紅的,像染上了櫻桃的顏色;目光也閃亂無比,仿佛在躲藏著什麼。

  義勇的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他問。

  「……有那麼一點點…」她撇了撇嘴,回答得似是而非,「我都說了,是希望你能將傷徹底養好再走。畢竟帶著傷肯定不好握刀啦……」

  少女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她的發尖上盈著一團日光,暖澄澄的;白皙的手指托著面頰,不安地點著臉上的肌膚。明明穿著儉樸,頭發也只是胡亂地扎成一把,可這樣的她卻顯得格外漂亮,比那些精心裝扮的富家小姐還要美麗。

  一種難以說清的情緒在義勇的心中蔓延開了。

  這是一種既苦也酸澀的滋味,讓他本能地想要避開,生怕這種情緒會給自己帶來傷害。可同時,他又萌生出一種靠近面前之人的渴望。

  義勇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說:「其實,我也……」

  「小綠!小綠啊!」

  遠方傳來了廚娘的聲音。

  阿綠刷的抬起了頭,卻見胖墩墩的廚娘辛苦地搬著幾口大箱子,滿頭是汗地從雜物倉裡走出來,嚷道:「來幫一把手!實在是太重了!」

  阿綠連忙從走廊上跳了下來,胡亂地將手在帕巾上擦干淨了,說:「這就來了!」說罷,又扭頭對義勇說,「你就把碗放在這裡吧,我回頭會來收的。」

  「等等,我……」

  義勇伸出手,想說「自己的話還沒說完」,可那少女卻很見不得別人吃苦的樣子,已經匆匆去幫忙了。沒一會兒,她就從廚娘的手中接過了大木箱子,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義勇放下了手臂,沒有再說什麼了。

  ///

  阿綠幫著廚娘將東西都搬好了,又將義勇的湯碗拿回來,在廚房洗淨。做完這一切時,天已經差不多黑透了。

  早蟲開始了辛勤的鳴叫,它們匍匐在夜晚的枝葉之中,發出冗長不歇的歌唱聲,顯得比誰都要無憂無慮。

  阿綠沿著走廊走回自己的屋子時,腳步略顯疲憊。因為幫忙搬了一天的東西,她渾身的筋骨似乎都在咯吱作響,差點兒就要散架了。

  她原本是搬不完那些箱子的,好在兼先生出手幫忙了。他的力氣像是用不完,很輕松地就能抬起三四個大箱子,然後一邊說笑話,一邊自在地走路,讓阿綠很是羨慕。

  「真累……」

  她小小地抱怨了一聲,想要捏一捏自己酸痛的手臂。將手伸進袖口時,她卻摸到了一個小小的香囊——那是她原本送給錆兔的新年禮物,在錆兔死去後,不知為何又回到了她的手中來。

  這個香囊啊……

  阿綠的腳步停住了。

  至今,她都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在那天看到錆兔的身影,也無法理解這個香囊是如何回來的。她只能猜測,也許是錆兔的靈魂又回來道別了吧。

  就在阿綠這樣想著的時候,身後的轉角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她以為是廚娘或者神出鬼沒的兼先生,扭頭一看,卻發現轉角處漏出了一襲黃綠交織的龜甲紋袖口。

  阿綠愣住了。

  龜甲紋的衣袖……

  那是錆兔的外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

  一瞬間,她的心便咚咚跳了起來。她有些無措:錆兔先生的靈魂,再度回來了嗎?就在她觸摸著這只香囊的時候,錆兔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話,特地前來了嗎?

  她摸著袖中的那只香囊,緊張地、像是告解一般,對來人說:「錆、錆兔……我……」她低下頭,聲音愈發緊張,「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照顧好義勇,就像…就像,照顧自己的弟弟那樣……」

  說完,她就抬起了頭。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來人並非什麼錆兔的靈魂,而是富岡義勇。他將錆兔留下的羽織裁了一半,與自己的羽織縫在了一起。


第29章

  阿綠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人。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錆兔的靈魂,而是義勇。他將錆兔的羽織穿在了身上,這才使得她晃眼看錯了。

  此時此刻,義勇安靜地看著她,什麼也沒有說。這令阿綠既無措,又覺得不好意思,訕訕地低下頭,說:「抱歉,我看錯了……」

  義勇移開了目光。他攥起龜甲紋的袖口,說:「我沒能找回錆兔身上的東西,又想留一些紀念,就想到了把錆兔遺留在這裡的羽織裁下來。」

  阿綠點頭,說:「確實是個辦法。」

  義勇原本穿的羽織是他姐姐的遺物,現在則又添上了錆兔的那一部分。對他而言,這也許是一種記號,迫使他不要忘記過去傷痛的記號。

  因為自己錯認了人,阿綠現在頗有些尷尬。她撥弄著手指,僵硬地岔開話題去:「那個……你,你是換衣服了嗎?裡面這件,變成了黑的……」

  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義勇不僅換了羽織,裡面的衣服也換了。他現在穿著一件西洋樣式的黑色制服,系一條白色腰帶,看起來很颯爽。

  「是鬼殺隊的制服。剛才送來的。」義勇說。

  「啊……!」阿綠有些吃驚,「鬼殺隊的制服,這麼快就送來了嗎?」

  「嗯。」義勇點頭,又將手放到了刀柄上,「武器也一起送來了。」

  阿綠這才瞧見,他所用的刀也不是過去訓練時的那一把了。現在的義勇,似乎擺脫了庭院中練習劍術的少年弟子的模樣,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獨當一面的獵鬼人了。雖然他的身量還很瘦削,但卻給人一種了不得的安全感。

  阿綠望著他,忍不住喃喃道:「要是錆兔看到你穿上這一身衣服,一定會很高興吧……」

  聽到這句話,義勇沒有答話,只是神色微黯。

  「也許吧……」

  很淡的嘆氣聲,慢慢消散了。

  阿綠見他如此,有些後悔自己提起了錆兔。於是,她連忙說起了別的事:「今天白天的時候,義勇先生原本想對我說什麼?我那時候急著去幫廚娘的忙了,沒有仔細問。」

  那個時候,她問義勇是否可以留下來,義勇似乎想答什麼,但她卻沒有來得及聽到那個回答。

  「……」

  義勇張了張口,目光掠過她的面容。

  少女的眼神有著驚艷與關切。她那純真的面龐,就像是沾了露珠的夕顏花一般可愛,讓人不忍對她說出一個「不」字來。

  可是,正是這樣的她,方才對著自己露出了無措的表情,念叨著錆兔的名字。她說她為了錆兔,會好好地照顧義勇,就像照顧弟弟那樣。

  富岡義勇沉默片刻,低聲地說話了:「沒什麼。我想說的是,我沒法在這裡多留。衣服和刀已經送到了,獵鬼的任務也就快來了。」

  「啊……?」

  阿綠的眉輕輕地垂落下來,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

  一種惆悵的失落慢慢爬上了她的內心。雖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備,可聽到義勇沒有回環余地的回答,她還是覺得有些難過。

  但她是個懂事的人,不希望義勇為了自己無禮的要求而違背內心。於是,她露出了溫和的面色,說:「也好。成為保護他人的獵鬼者是你的願望……早日踏上行程,一定是你所希望的吧。」

  義勇點了點頭。

  「我先走了。」

  說完,他就轉過了身,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地離去了。

  春夏之交的夜晚,早蟲的鳴叫一團一團散落在草叢中。庭院的石燈黯淡地閃爍著,仿佛一陣風便會熄滅。他獨自穿過長長的走廊,袖袍被夜風吹得輕舞,影子很長,一直蔓延向黑夜的另一個角落。

  阿綠就這樣看著他一點點地越走越遠了,直到徹底看不見為止。

  等她踮著腳尖張望幾次,確定義勇真的走了,她才小小地嘆了口氣。

  總覺得,義勇今晚原本是想來找她說什麼的,但最後卻改了主意,把那些想說的話藏起來了。

  這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自己做了什麼不該做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嗎?

  阿綠皺眉,思索起了自己方才的言行。

  下一刻,她便想起來了——就在剛才,她將義勇當做了錆兔,並告訴對方,自己會好好照顧義勇,像照顧弟弟一樣。

  難道,是因為這句「當成弟弟」,義勇才會顯得如此奇怪嗎?

  可是,為什麼?

  阿綠有些困惑地思索著。

  旋即,一個奇怪的可能性便湧上了她的腦海——莫非,義勇對自己……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阿綠的面色便微微一僵,耳根也輕微發燙。

  她有些無措,手指絞緊了袖口,像是頭一次踏出家門的小姑娘似的。

  旋即,她就在心底暗暗訓斥起了自己:阿綠,你也太過自大了!你也不是什麼美人,怎麼就開始妄想別人會喜歡上你呢?義勇對你,也許只是同伴之情啊!

  這樣想著,阿綠微微呼了一口氣,像是避過了一件麻煩事似的,心裡的石頭也悄然落下來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阿綠開始往自己的房間走。

  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原本消不了多少時間,可今日卻像是有無限那般長。她踏在走廊上,腦海裡便忍不住想起與義勇相處的點點滴滴來,面上的神情也因此酸澀地皺在了一塊兒。

  義勇這個不擅言辭的笨蛋,明明是和她兩看生厭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出了「很髒」這種惹人誤會的話,害的她以為義勇嫌棄自己。

  後來她生病了,留宿藤屋,因為擔心要付錢而不肯吃藤屋的食物,義勇就說「我和你一起吃」,打消了她對付錢的顧慮。

  再後來,她的發帶丟失了。義勇找到了她的發帶,卻不敢親自交給她,只好委托錆兔之手。若非錆兔將此事說了出來,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找到發帶的人是義勇。

  去海邊的時候,義勇站在礁石的邊緣。她對他說:「喜歡錆兔的話比較好。」理由是錆兔更強大,也更容易活下去。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能奢望這種事。

  海邊的風很大,將他的頭發吹得極是凌亂,但海也很美,一望無垠的碧藍色,那是阿綠這輩子都無法忘懷的景色。

  「怎麼辦啊……」

  阿綠垂頭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裡,像個刺蝟似的把自己蜷了起來,喃喃自語:「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事啊……」

  這一晚,就在阿綠的復雜與失落之中度過了。

  她本以為第二天再見到義勇時會很尷尬,但遺憾的是,義勇短暫地出門了,好像是去買任務用的藥和刀劍的保養用具,阿綠見不到他。一連幾日,都是如此。

  這省卻了阿綠的尷尬,但她也沒有閑著。她想到義勇執行任務一定會四處奔波,鞋履的損耗必然很大,於是便與廚娘一起,打算給他趕制一雙結實的草鞋。

  雖然聽說鬼殺隊會發制服,但鞋子這樣的東西,肯定是自己人親手縫制的更結實一些。

  這幾天,一旦有空,她就在趕制鞋子,夜晚也沒怎麼好好睡覺,而是就著燭火與鞋墊戰鬥個不停。兼先生喝酒回來,看到她這麼晚了還沒熄燈,便很納悶地問:「要不要拉個電燈呢?比蠟燭可亮堂多了。」

  終於,在這一天的早晨,她趕好了兩雙緊實耐用的鞋子。雖然是最普通的草鞋,但因為針腳很密、用的線也結實,料想它們一定能踏過許多土地。

  她用一塊布將鞋履包好,急匆匆地出了房門,朝義勇的房間走去。

  「義勇先生,你今天在嗎?」在義勇的房門口,她緊張地說,「我有東西想要送給你……」

  一連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阿綠嘆了口氣,猜測是他因為別扭與尷尬而不願見自己,又或者今天也出去購置出行的裝備了。

  「下午再來試試看吧……」

  正當阿綠自言自語的時候,池塘的對面傳來了兼先生的聲音:「阿綠,義勇和鱗瀧先生已經走了噢。」

  「誒?」

  阿綠的身體頓住了。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晃了晃腦袋,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兼先生披著栗梅色的浴衣外袍,很悠閑地在池塘邊喂魚。

  「什麼?」阿綠眨了眨眼,大聲地問,「他們走了?真的?」

  「真的,」兼先生將魚食一把灑完,拍了拍手,說,「昨天半夜,聯絡烏鴉緊急下達了獵鬼的任務。因為那只鬼每晚都要吃人,情況很緊急,所以他們今天天不亮時就走了,現在應該在車站等火車吧。」

  阿綠瞬間懵了。

  怎麼會這樣……

  她看了看手裡的草鞋,再看看面前緊閉的門,一時不知道當說什麼。

  沒想到,義勇和鱗瀧走的這麼快……

  「要是喊我一下就好了,我還能給他們送別……」

  一種濃濃的失落和挫敗感湧上了阿綠的內心。

  「義勇說了,不想打攪你的休息,就沒有特地把你叫起來了。」兼先生慢慢走近了她,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說,「這是他叫我留給你的,說是遲到的還禮。」

  阿綠愣住,目光落到了兼先生的手掌上。

  半個巴掌大的盒子,漆成了漂亮的黑色,上面繪有一枝粉色的櫻花。打開一看,上側是銅鏡,下側是一團胭脂。

  原來是女孩間時興的化妝品。

  不僅如此,這個小盒子還有最下一層的空檔,像是用來盛裝照片這樣的私物的。當她打開那最下一層,卻發現裡頭裝著一小片淡黃色的沙子。

  「這是什麼?」她有些疑惑。

  「是海邊的沙子,昨天他去了海邊。」兼先生說,「義勇說,你很喜歡海邊,但因為稀血的緣故,沒法常常去那裡,所以他就把海邊的沙子放在這裡,送給你。」

  阿綠徹底地怔住了。

  她盯著這個小小的匣子,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半晌後,她憋出了一句哽咽的話:「那個……笨蛋……」


第30章

  義勇已經離開了這裡。

  阿綠看著手中的胭脂盒子,目光漸漸暗淡。

  連夜趕制的鞋子被她夾在臂下,似乎還帶著昨夜燈火的余溫。但是,這雙鞋似乎已經送不出去了,本該收到它的人早已離開。

  阿綠重重地嘆了口氣,有些自怨自艾地喃喃自語:「我怎麼睡得那麼沉呢?要是早點醒來的話,說不定就趕上了……」

  兼先生聳了聳肩,笑著安慰她:「他還會回來的吧?別太舍不得了。」

  「唔……」阿綠垂下頭,「話雖如此,可還是……」有些失落。

  她靠在欄杆上,目光怔怔地望向庭院中。一棵茂盛的柳杉樹向四周伸展出翠綠色的細密枝葉,兩只麻雀停在枝頭,輕快地扇著翅膀。

  就在這柳杉樹下,曾有兩個少年認真勤快地練習劍術。但現在,他們都不在這裡了。

  就在這時,一旁傳來烏鴉拍翅的聲音。阿綠側頭一看,卻見一只烏鴉停在了兼先生的手臂上。他解下烏鴉腳上的木筒,取出一張紙來。

  「是信嗎?」阿綠問。

  「嗯,」兼先生點頭,繼而目光微亮,「等等——阿綠,現在我們出門去,還來得及。」

  「哈?」阿綠有些不解,「出門做什麼?」是哪裡開了集市,兼先生迫不及待地想去買東西嗎?

  「去火車站!」兼先生收起了信,已經開始朝房間邁步,「是鱗瀧的信。他說火車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來。如果火車一直不來,可能得多留一天。——走,我們現在去車站吧!」

  阿綠愣了愣,好一會兒,她才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好!」

  沒一會兒,兩個人便急匆匆地出門了。因為藤屋沒什麼客人,兼先生便將一切都交給廚娘管理,自己則領著阿綠出門了。當然,沒有忘記給她捎帶上紫藤花。

  車站離小鎮有些距離,二人先搭車,再走路,緊趕慢趕,才瞧見了火車站的輪廓。

  阿綠從前沒來過車站,因此,她剛走進車站時,還顯得有些拘謹無措,像極了剛來到城市裡的女孩,尤其是當她看到停在月台前的火車時,更是吃驚得不得了。

  月台上站著密密叢叢的人,長椅邊則堆滿了行李箱。火車靜停在鐵軌上,一格一格的窗口,像是蔀窗上交織的小方塊。有的窗戶緊緊合攏,只留下斑駁模糊的玻璃朝外;有的窗戶半開,露出旅客們忙碌的側顏來。

  「這是什麼東西啊?」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長長的一節鐵皮,就是人們常說的火車了。

  旅客們正從狹窄的車門裡流水似地湧下來。他們大多提著行李箱,有披著披風、穿著西式大衣的,也有穿著和服、梳著發髻的。伴著汽笛的聲響,一團黑氣嗚嗚地從煙囪裡冒出來,湧向遙遠的天際。

  阿綠在人群裡左右張望,卻沒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她無措地問:「兼先生,義勇他們在哪裡呢?」

  「不知道啊!」兼先生也在左右環顧,「也許是上車了吧!我也在找呢!」

  二人在人群裡擠來擠去,一邊努力站穩腳跟,一邊試圖找到義勇和鱗瀧的身影。因為人實在太多,阿綠一連被踩了好幾腳,腳指頭疼的要命。

  但遺憾的是,無論她怎麼轉頭尋找,都沒看見熟悉的人的身影。孩童的尖叫聲、女子的笑聲、男子的呵斥聲混雜在耳朵裡,讓她的腦袋亂哄哄的。

  不由自主的,一個失望的念頭湧上了她的心頭:也許,義勇他們已經搭著上一班火車離開了吧?所以,就算自己再怎麼尋找,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模糊的呼喊:「阿綠?!」

  這聲音似乎很遙遠,在嘈雜的人群裡幾乎隨時能被淹沒。她愣了愣,迅速抬起頭來,卻並不能辨別出聲音的來源,眼前只有一團攢動的人頭。因為她矮,男人們的肩膀能輕易地遮擋住視線,她不得不跳起來,才能看清那些高高低低的帽子與風衣。

  「義勇先生——是你嗎?你在哪裡?」她有些徒勞地喊著。

  「左邊!」她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於是,阿綠奮力地扭過頭去。這一回,她終於看到了——在火車的窗口裡,富岡義勇撐開了窗戶,將身體探了出來。他的神情掛著少見的緊張:「你怎麼離開了藤屋?太危險了!」

  「義勇先生……」阿綠怔了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搖了搖頭,再定睛看去,那個將身體探出火車窗口的少年沒有消失——富岡義勇就在那裡,緊張地看著他。列車員在吹哨,催促人趕緊上車。在哨聲與喧鬧聲裡,他的眼睛——那雙海一般的眼睛,正緊緊地看著她,目光躍過人群,不偏不倚。

  「找到了……」阿綠松了口氣,表情微喜,旋即,她就怪責起少年不和自己告別的行徑來,「笨蛋!為什麼不把我喊起來,害的我都沒有好好和你說話!」

  她一副氣呼呼的樣子,這讓義勇怔了一下。大概他沒想到,好不容易見到了面,阿綠的第一句話就是教訓他。

  「……抱歉。」他很小聲地道了歉,又問,「我的還禮,你收到了嗎?」

  「嗯,」阿綠努力擠到了火車的車窗下,踮起腳,高高地仰起頭來,「胭脂和海邊的沙子,我都收到了,我很喜歡。」

  義勇的神情緩和了一些。

  「啊對了,我做了鞋子……」阿綠低頭,正想拿出自己的草鞋,誰知此時傳來一陣笛聲,腳下地地面震顫起來,她面前的火車竟開始徐徐開動了。

  轟隆、轟隆、轟隆——

  車輪慢慢地轉動著,以一種極慢的速度開始向前行駛。汽笛又發出了嗚嗚的鳴響,黑色的煙霧一大片一大片的湧出。

  「車要開了,」義勇皺眉說,「你快回去吧,外面太不安全了。」

  「哈?」阿綠有些傻眼,沒想到火車這麼快就開了。而且,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她和義勇之間已經相差了三四個人的距離。

  「等等,義勇先生,至少拿上我做的鞋!」阿綠緊張起來,掏出了裝著草鞋的布包裹。她想將包裹遞給義勇,但車已經開出了一段距離,她的手夠不到了。沒辦法,她只好一邊小跑著追趕,一邊揚起手臂,試著將整個包裹朝著義勇的窗口扔去,「接著!義勇!」

  嗖——

  布包裹朝著義勇所在的窗口飛了過去。

  「?」義勇沒想到她竟然扔了個包裹過來,當場愣住。下一秒,那包裹就直直地拍在了他的臉上……

  邦!

  只見包裹正中目標,狠狠地砸在義勇的鼻梁上;接著,又沿著義勇的臉下滑、下滑、下滑,最終滾落在月台上……

  阿綠懵了,臉上留著一個紅印子的義勇也懵了。

  眼看著那包裹打了一個滾,安靜地停在地上,而義勇的臉被包裹砸的發紅,阿綠的嘴角輕輕地抽搐起來。

  怎麼會變成這樣啊!

  火車越開越遠了。伴著車輪哐當、哐當的聲響,一陣熾熱嘈雜的風吹拂而來,將阿綠的發絲吹得亂舞。一眨眼的功夫,那在窗口探頭的少年已經隨著火車遠去了,向著遠處的群山奔赴。

  因為實在追趕不上了,阿綠停下了腳步。她氣喘吁吁地,衝著火車的影子喊道:「義勇——要小心啊——!早點回來——!」

  回音層疊,但卻沒有答復。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人從車窗裡探出了一只手,衝她揮了一揮。

  火車拐了個彎,徹底遠去了。阿綠站在月台的尾巴處,呆呆地凝視著遠處的山巒。

  「啊……走了……」

  她喃喃自語。


第31章

  阿綠最終還是沒有將自己親手縫制的鞋履送出去。

  不僅如此, 那雙鞋還砸到了義勇的臉上,讓義勇帶著一道巨大的紅印子出門了。一想到這件事,阿綠還覺得有些心虛。

  但她覺得這也不能怪她啊!

  她怎麼會知道, 義勇平時看起來那麼敏捷, 結果在自己丟包裹的時候卻笨手笨腳,反倒被砸了滿臉呢?

  這不是她的錯, 對吧?

  回到藤屋的時候,阿綠還在心底嘀咕這件事。

  兼先生幫她推開門,說:「你看起來, 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是嗎?」阿綠想起義勇臉上的紅印子,無聲地笑起來, 「好像是這樣……」

  但話雖如此, 在短暫的腳步聲後, 當她面對藤屋內的一片寂靜時, 心又慢慢地落了下來。

  現在, 這座藤屋裡再沒有其他人了。

  錆兔也好, 義勇也罷,都已經不在這裡了。義勇也許還會回來, 但錆兔卻已經永久地告別了,連帶她那一點懵懂難明的少女心思, 一起消逝在了開滿紫藤花的雨夜裡。

  想起兩位少年的面容, 阿綠便輕輕地嘆了口氣。她立在走廊上,望著屋檐垂落的一簇簇紫藤花穗, 喃喃地問:「兼先生,什麼時候會有其他的獵鬼人來投宿呢?」

  也許有新的客人來到這裡後,一切便又會熱鬧起來吧?

  兼先生聳肩,說:「那可不好說。畢竟我們這裡, 從來都沒什麼人啊。」

  阿綠有些失望。

  她托著面頰趴在欄杆上,目光怔怔地望著一片空蕩蕩的院子。隱約的,她像是聽到了木刀相擊的聲音,但仔細一聽,她才察覺到那不過是她的幻覺。沒有人在練習劍術,院子裡只有水流聲,嘩嘩潺潺,很是輕快。

  哎。

  離別總是如此,讓人一時無法習慣。正如妹妹初初離開阿綠時,她也把眼睛哭腫了。

  想必,必須要過個六七日、七八日,她才能漸漸熟悉這樣的生活吧。

  ///

  次日開始,這間藤屋裡便只余下了無限的寂靜。

  阿綠早上起來時,四下便是一片安靜的。沒有練習劍術的少年、沒有鱗瀧的腳步聲、沒有急急匆匆的腳步。除了兼先生和廚娘,她並找不到可以談話的人。

  因為沒有留宿的獵鬼人,她也不需要洗衣做飯和打掃房間,時間空余了不少。於是,在無所事事的午後,她便百無聊賴地和枝頭的麻雀說起話來。

  「你吃飽了嗎?想吃小米嗎?」

  「你能飛多高?去過雲的上面嗎?」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就叫做……叫文太郎,怎麼樣?」

  被取名為「文太郎」的麻雀轉著毛茸茸的腦袋,「啾啾」、「啾啾」地叫喚著,也許是在應好,也許是在拒絕,阿綠也聽不懂,只慢悠悠地笑著。

  她想伸手摸一摸這只麻雀,但麻雀畏生,不等她的手指伸過來,便膽怯地扇著翅膀飛走了。撲棱撲棱一陣振翅響,那小小的黃褐色毛球便消失在了遠處的林間。

  阿綠有些氣餒。

  她低頭重重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拿腳踹起地上的石子來。石子轱轆轱轆滾過小徑,在池塘邊停下了。

  不知為何,阿綠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座藤屋裡的某一處,會有人需要她幫忙收走衣服洗好曬干,也會有人在練習時無意間受傷,等著她去包扎;會有人嘴笨地說著令人生氣的話,也會有人和她一起坐在屋頂,看小鎮上放的煙火。

  但這些都是幻像。事實上,藤屋裡沒有別人了。現在也不是新年,鎮上不會放隆重的花火。

  當阿綠清楚地意識到這些事實時,一種難言的傷感像是流水一樣沒了上來,將她淹沒了。再看庭院中的紫藤與綠樹,便覺得紫也好、紅也罷,都慢慢地褪色了。

  她明白了。她比自己想像的,要更舍不得那個名為義勇的少年。

  也許是因為錆兔和妹妹都與她陰陽之隔,而義勇卻還好好地活著,所以她對他更不舍、更珍重;也許是因為義勇確實很特殊,讓人無法輕易地忘卻他的存在……

  總之,義勇才走了那麼幾天,她便在期盼著他再度回來藤屋的場景了。

  也不知道他回來的時候,會是怎麼一副模樣呢?頭發會更長吧?會不會受了傷呢?還是說,他會更高、更結實一點?不會缺胳膊少腿吧?應該不至於如此……

  她的腦海裡總是充斥著類似的幻想。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流淌過去了。

  一段時間後,便入夏了。山林穿上了濃綠色的新衣,河川與晨霧似乎也被染作了碧色。晨起時,太陽便耀目地掛在當空。等到了中午,太陽更如火爐一般橫在空中。人如果在陽光下站久了,便會曬得發暈。蟬鳴大作,沒日沒夜地響著。尤其這還是在山裡,蟬叫聲便愈發猖狂了。

  阿綠換了更輕薄的單衣,白天總是把袖口卷起來,也不再穿襪子了。可即使如此,卻還是嫌熱,只要稍稍做一些家務,汗水便止不住地沾到額頭上。

  兼先生從外頭弄了些冰塊來,兩個人一起將大的冰塊塞進地窖,小的冰塊則拍碎了,放入竹筒之中,當做乘涼的道具。

  因為無人到訪,藤屋中的人無所事事,阿綠便聽兼先生講了許多故事。他似乎很喜歡明治之前的時代——也就是東京還被稱作「江戶」,被將軍掌管的時代。他常常說起那段歷史,提起武士、浪人、新撰組什麼的。

  阿綠對這些原本不大了解,只是在勞作時聽人閑聊過。但兼先生卻能將這些故事說的很有意思,就像他親自經歷了一般,這也讓她興趣大增。

  比如,現在的她知道了,在元治年代,有個武士叫做「土方歲三」,他長相十分帥氣——用兼先生的話說,就是「比我都要帥氣好多的、真正的美男子」——他劍術高超,率領部下作戰英勇非常;同時,他還定下了嚴苛的法制,被人稱作「鬼之副長」……

  鬼副長的刀與兼先生同名,也叫做和泉守兼定,據說是名家所作,華麗、帥氣、鋒銳。此外,鬼副長還有一把短一點兒的刀,從刀種上來說,是一種叫「脅差」的刀,名為堀川國廣,據說也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不知為何,兼先生對這兩把刀的形容都奇奇怪怪的,說什麼「他們的關系很好」、「經常一起訓練」、「堀川總是擅自洗衣服」,就像這兩把刀都是活生生的人一般。

  但阿綠可不會真的將他的胡言亂語當真,畢竟,兼先生在說這件事時已經喝得半醉了。酒後之語嘛,要麼都是真的,要麼都是胡說。

  興許,兼先生是真的很喜歡這兩把刀吧!刀對男人來說,就像胭脂眉筆對女人一樣。兼先生很喜歡有故事的名刀,才會給自己取了個與刀相同的名字。

  但可惜的是,這兼先生的故事裡,位鬼副長的結局卻不大好。據說他在戰爭中受傷墜馬,其後便死去了。

  阿綠不喜歡這樣的故事,她更喜歡那些高高興興、所有人都活著歡聚在一起的結局。

  再後來,兩人還給錆兔擺了個小祭龕。

  說實話,阿綠至今還不大能接受錆兔在選拔中死去的事實。她總覺得也許哪一天,那個少年就會回來了。但兼先生卻認為錆兔需要祭龕,至少這樣能讓阿綠的牽掛有個去處。

  祭龕擺好後,阿綠偶爾會來這裡坐坐,但卻不會常來。這大概也是因為她的心中存在那種虛無縹緲、矛盾不已的幻覺吧——也許,錆兔哪一天真的會回來也說不定。

  在天氣最熱的那一天,藤屋終於收到了義勇的來信。那封信是一只烏鴉送來的,裝在爪子上的信筒裡。信有兩封,一封是給兼先生的,一封是給阿綠的。

  在給兼先生的那封信裡,義勇寫了自己成為獵鬼人後執行任務的事。他去了東邊的村落,在一個渡口處獵殺了一只鬼。那只惡鬼似乎才成為鬼不久,像一只沒有理智的野獸,在路上隨意地襲擊人,也不具備智力,只會野蠻地亂叫,因此義勇毫無無損地將它收拾掉了,還因為救了很多人而晉了級。

  但是,義勇給阿綠的信卻只有只言片語,只說天熱了,讓她不要貪圖涼快,小心著涼。

  阿綠拿著兩封信對比了一下——義勇給兼先生的信橫橫豎豎寫了那麼多,一大片墨跡;但是寫給她的卻只有這麼一列字,這讓阿綠非常之不滿意。

  「為什麼只給我寫了這麼一點啊!」她揮著手裡的信紙,氣呼呼地對兼先生說。

  說完了,她還覺得不解氣,把憤怒的目光移到了來送信的烏鴉身上——每個鬼殺隊員都會有一只烏鴉,負責聯絡隊友和送信。而幫義勇送信的烏鴉,正停在院子裡的藤椅上。

  這只烏鴉毛色黑亮,翅膀有力,目光炯炯有神,看起來十分英武。但是,在阿綠殺氣騰騰的目光逼視之下,這烏鴉竟然悄悄地後退了一步,仿佛看到了什麼天敵。

  這一退,就讓阿綠更惱火了,她仿佛看到了富岡義勇退後躲開自己的模樣。

  這就叫做物肖主人形嗎?!

  「不准躲!」阿綠伸出手臂,張牙舞爪地捉住了烏鴉,一邊托著它的胸膛,一邊故作凶巴巴的樣子,質問道,「你的主人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他寫給我的信如此敷衍?是討厭我嗎?!」

  可憐的烏鴉發出了弱小的叫聲,翅膀在她的手指縫隙裡撲騰不停,眼睛都要被顛成圈圈眼了。一旁的兼先生笑了起來:「好了,不要為難它。它也只是負責送信的烏鴉而已。」

  阿綠一看,果真如此,烏鴉快要厥過去了。她終於大發慈悲地停了手,氣呼呼地說:「到底為什麼啊……」

  兼先生拿過了那兩封信,各自掃了一眼,露出思考的神色。片刻後,他說:「義勇是不希望你擔心吧?畢竟獵鬼的生活很危險。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將信的內容直接告訴你。」

  聞言,阿綠的面色稍微有些緩和,但怒意未消。

  「可是……」

  「而且,他一定很怕自己說錯話。」兼先生低聲地笑起來,「鱗瀧說,他很不擅長和女孩子說話。」

  阿綠愣了愣。

  她想起義勇曾經做過的好事——說她「太髒了」、還說什麼她「和義勇錆兔不一樣」,每一句都輕而易舉地惹怒了她。

  但事實上,義勇是笨拙地想要關切她,只不過他不善言辭,所以讓她誤會了。

  阿綠的神色一松。

  是兼先生說的這樣嗎?

  這樣一想,似乎也可以理解了。義勇怕自己多寫多錯,反而惹得她不快吧?兩人相隔如此遙遠,就算想要解釋,也沒有機會。

  阿綠再看那只烏鴉時,便覺得這黑漆漆的小家伙順眼了不少。她露出了親和的笑容,摸了摸烏鴉的腦袋,說:「來來來,跟我來,我給你喂些吃的吧!」

  說完,阿綠就捧著烏鴉去了廚房。等兼先生再看到這只烏鴉時,便發現它已經被喂得肚皮滾圓,只會趴在花架子打盹了。

  「別喂這麼多啊!吃的太多,飛不動了怎麼辦?它還要回義勇那裡去呢。」兼先生哭笑不得。

  聞言,阿綠忽然眼前一亮,問:「這只烏鴉還要回義勇那裡去嗎?那我們也可以給義勇寫信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兼先生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收到」還沒說完,阿綠已經蹭蹭蹭跑回屋裡去了,腳步飛快,根本攔不住。

  阿綠回了房間,鋪好信紙,又拿了筆墨。認認真真地做好這些准備後,她忽然發現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她根本就不怎麼識字。

  出身低微的她,從小就是在塵土裡摸滾打爬著長大的。別說花錢請老師了,就是有紙質的東西看都很難。在這種情況下長大的她,根本沒機會讀書識字,只能認識幾個常用的字,譬如街上的店鋪招牌,或者人的名字。

  要她寫一些復雜的東西,那就有些為難了!

  沒辦法,阿綠只好找兼先生代筆。

  「說吧,要寫什麼,」聽了她的來意後,兼先生盤腿坐在桌案前,拿起了筆,「如果是情書的話,我不寫噢。」

  「您在說什麼啊!」阿綠露出氣惱的神色來,「我怎麼可能給那家伙寫情書?」

  見她生氣,兼先生連忙笑嘻嘻地說:「哎呀,開個玩笑嘛。想寫什麼,說吧?……唔,以後也該考慮教你識字,至少要知道我們的名字怎麼寫嘛。」

  阿綠撇嘴,把頭轉開了。

  給義勇的信裡,寫些什麼好呢?

  在這一瞬,她的心間湧起了很多念頭:夏天來了,天氣很熱。庭院裡的荷花開了,是紫粉色的,很漂亮,飄在池塘上,就像是姑娘頭頂的絹花。最近廚娘總是加太多糖,吃什麼菜都甜絲絲的,味道奇奇怪怪。前幾天她夢到妹妹阿靜了。妹妹在海的宮殿裡,似乎變成了水晶宮中的公主。不過夢醒來後,妹妹的容貌又模糊了。

  義勇現在在哪裡呢?有好好吃飯嗎?生活還習慣嗎?戰鬥辛苦嗎?衣服如果破了,會有人給他縫補嗎?下一個任務地點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有想起錆兔嗎?……有想起她嗎?

  這些念頭鬧哄哄的,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像極了鄉下的農夫去喂雞鴨時打開籠門時,家禽們爭先冒頭的畫面。但因為念頭實在是太多了,她反而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她悶著臉,手指絞著衣袖,想要理出一點頭緒來。外頭的蟬鳴聲長長地響著,炎熱的夏季陽光曬在窗欞上,屋檐下的風鈴發出叮當輕響。

  片刻後,阿綠終於理清了頭緒。她在兼先生身旁坐下,問:「能先幫我向義勇先生先說『抱歉』嗎?之前在車站,我不小心用包裹砸了他的臉。我不是故意的。」

  「哈?你還做了這樣的事啊?」兼先生笑起來,「好啊,我這就寫。還有呢?」

  「我希望義勇能按時吃飯——菜裡有蘿蔔也好,沒蘿蔔也好,都要老老實實地吃飯。」她掰著手指頭說,「戰鬥肯定很累吧?如果實在懶得洗衣服,就別洗了,把衣服都打包寄回來給我,我幫他洗。受了傷,要及時治療,不要光顧著耍帥,說什麼『這是小傷』,鬧著別扭不肯包扎。」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兼先生全都事無巨細地記了下來。等這封信寫完一看,密密麻麻好幾折,像是僧人的經書一樣可怕。不過和尚的經書無欲無求,這封信裡卻寫滿了俗世的掛念。

  兼先生將信折了幾折,勉強塞進木桶,捆到了烏鴉的腳上,要烏鴉將信給義勇送去。

  當兼先生正要將烏鴉放走的時候,阿綠卻說:「等一等!」

  只見阿綠舉起了一個布包裹——包裹裡裝著她親手所做的、沒能送到義勇手上的鞋子——她試圖將包裹掛到烏鴉身上:「你把這個也給義勇帶去!是我做給他的鞋子!他走的時候沒能給到他手上!」

  阿綠給烏鴉喂了這麼多吃的,就是為了這一刻!

  可惜的是,烏鴉太小,包裹太大。阿綠才將包裹才系上去,烏鴉就被壓得直接癱在地上了。兼先生沒辦法,只好去解救烏鴉。一邊救,一邊說:「饒過它吧,它只是一只烏鴉啊……」

  終於,烏鴉帶著二人的信走了。

  阿綠站在走廊下,看著那只烏鴉越飛越遠、越飛越遠,最後化作雲間的小黑點,心裡便生出了淡淡的期待來。

  不知道回信什麼時候會來呢?後天?大後天?三天還是十天呢?

  她在信裡寫了這麼多話,義勇怎麼也要多回兩句話吧?也許一拿到信,就迫不及待地立刻到處找筆墨呢。

  她就懷揣著這樣的期待,眼巴巴地等了三四天,然後,她就被兼先生的一盆冷水潑醒了:「回信肯定沒有那麼快。也許我們的信現在還沒到義勇手上。」

  ——因為任務的緣故,獵鬼人總是行蹤不定。只有空閑下來、絕對安全的時候,他們才有機會看信。而且,烏鴉出來送信後,主人也許就不在原地了,因此烏鴉也要花費好一番功夫,根據氣味來尋找主人的去向。

  如此一來,信的往來效率就更低了。

  阿綠起初還不相信兼先生的說法,懷抱著很快就能收到回信的念頭,每日期盼個不停。但一直過了十幾天,信還沒有任何的回音,她才不得不掃興地相信了此事——獵鬼人的信,能收到與否,那完全是隨緣的。

  大概一個多月後,夏日的熱已經有些消散了,秋意徐徐、需要增衣之時,義勇的下一封信才寄回到她手上。

  這一次的信明顯是匆匆寫就的,字跡十分潦草,還沾著泥巴與血,不過這不是義勇的血,而是他的隊友的血。

  他在信裡寫,他一切都好,又晉了等級,但是這次和他一起出來的隊友卻戰死了。他剛埋葬完隊友,所以手上有血和泥。

  「晉級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多了啊……」兼先生看到這封信時,還如是感嘆著,「他一定很努力吧。」

  阿綠無視了那些血和泥,強迫自己不去憂慮義勇現在的處境。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憂慮是無用的,因為這封信寄到她手裡時,也許離這個義勇寫信已過去了半個月、一個月了。

  這一回,她在信裡寫下「要好好活著」幾個字。——她向兼先生學了一些知識,這些字都是她親筆寫下的,沒有假借他人之手。

  大概是她的信很快就寄到了義勇的手裡,秋日的時候,她和兼先生收到了一份特別的回信——路過的獵鬼人特意繞路來了一趟藤屋,帶來了義勇的一堆衣服,以及一封信。

  「實在是破到沒法穿了,所以想出錢讓阿綠小姐修補一下。如果補好了的話,就讓藤村帶過來。」——那封信上寫著如是文字。

  阿綠有些傻眼了。

  她看看手裡的信,再看看面前的景像——名為「藤村」的年輕獵鬼人,畏畏縮縮地跪坐在她的面前,像是個犯了事的孩子。他用手推著一個包裹,一點點將其挪到了阿綠的面前來。

  而這包裹之中的,則是小山一般的鬼殺隊制服,每一件看起來都破破爛爛的,這裡一個坑,那裡一個洞。

  阿綠看著包裹裡的制服,心裡有些小震撼。一來,她沒想到義勇竟然真的把衣服寄回來給她,她很感動;二來,鬼殺隊的衣服也太不耐用了吧!

  她抓了抓頭,露出一副惱火的表情,說道:「這也太多了吧!」

  藤村不經嚇,忙給她低頭道歉:「抱歉、抱歉!給大姐添麻煩了!」

  聽到「大姐」這個稱呼,阿綠的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看得出來,義勇在獵鬼人中的形像一定和「親和」這個詞語無緣,以至於藤村如此畏畏縮縮、慎重無比。

  「算了……」阿綠扶著額頭嘆了口氣。她抱起這堆破衣服,說:「我補還不行嗎?」

  阿綠讓藤村在客廳裡喝茶,自己則拿了針線包來,開始補衣服。

  「補一下是沒問題,很快就會好的。本來還可以洗一洗的,但你急著走,那就不洗了。」阿綠將線穿過針眼,拿起了一件鬼殺隊制服,眯眼說,「怎麼會破成這樣?」

  這條褲子上開了好大一條口子啊!義勇穿著這樣的褲子,豈不是把大腿都露出來了嗎?

  「啊,那是被鬼的爪子撕裂的……」藤村小心翼翼地解釋。

  「這樣啊……」阿綠撇嘴,開始比劃下針的位置,「義勇那個笨蛋怎麼樣了?他一切還好嗎?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說到這裡,她手中的針線停了。她瞥了一眼包裹中的衣服,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裂口,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衣服都破成這樣了,想也知道,他經歷的戰鬥一定很激烈吧。但是在那個笨蛋的信裡,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叮囑她要注意身體罷了。

  藤村說話時是一副弱不驚風的樣子。他把義勇信裡的話又說了而一遍——富岡先生一切都好,因為實力很強,所以晉升也快。也許再過不久,他就會成為一名年輕的「柱」,就像他的老師鱗瀧左近次一樣……

  等阿綠將衣服縫好了,打包完遞給藤村的時候,藤村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好奇模樣。

  「怎麼,有什麼想說的嗎?」阿綠問。

  「我有些好奇……」藤村接過包裹,小心翼翼地問,「您是富岡先生的妻子嗎?」

  「噗——」

  阿綠差點把剛喝的茶水嗆出來。

  「為什麼會這樣問啊?」

  見阿綠這等反應,藤村也知道自己猜錯了。他連忙來了幾個標准的欠身禮:「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頓一頓,藤村才羞赧地解釋道:「富岡先生一直有收到家信,我們就猜是有家人很記掛富岡先生之類的。可問了一下才知道,富岡先生只有一個姐姐,而且那位姐姐已經不在了……」藤村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富岡先生能得到這樣的關切,也很不容易。我們左思右想,那就猜寫信的可能是富岡先生的家裡的妻子了!」

  阿綠:……

  富岡義勇,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好事啊!

  這下好了,你的隊友都誤會了啊!

  她露出了惱火的表情,輕哼一聲:「我才不是他的妻子。就他那樣的性格,怎麼可能娶的到老婆?」

  藤村仔細一想,發現這話竟然還挺有道理的……

  富岡先生總是冷著一張臉,又不愛和人說話,連朋友都沒幾個,更何況是妻子呢……

  看到阿綠發火,藤村很慫地即刻開溜了。沒一會兒,他就跑的毫無蹤影,只丟下一句「我會幫您問候富岡先生的!」

  阿綠看著他跑的飛快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忘記把自己做的鞋塞給這個人,讓他一起拿給富岡義勇了!!

  她追了幾步,沒能追上藤村的背影,只好放棄了,提著鞋獨自走回藤屋。

  她看著自己手中送不出去的鞋子,腦海裡又回響起了方才藤村的問題:「您是富岡先生的妻子嗎?」

  ……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啊。

  竟然會誤會她是義勇的妻子……

  啊,這也不能怪藤村吧。一直給義勇寫信,還幫他洗衣服和做鞋子,聽起來確實很像是一位在等義勇回家的妻子。

  阿綠的腳步頓住了。

  不知怎的,她覺得面頰有些燙。她甩了甩頭,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從腦海裡扔掉,快步回了藤屋中。

  藤村走後,日子便又恢復了往日的那種寂靜。

  期間,終於有其他的獵鬼人來投宿了。但是再也沒有哪個人,像義勇與錆兔那樣,恰好與阿綠同齡,還能和她說的上話。那些往來匆匆的獵鬼人們,和她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完全無法搭上話。

  他們有的是四十余歲的中年人,為人嚴肅,並不願與小輩多言;有的是野蠻的男性,將武器放下後,便去附近的鎮子上喝酒賭骰。還有年輕的少女,似乎對藤屋也頗為戒備,蜻蜓點水一般停留一會兒,要了些藥物,便立刻離開了……

  沒有哪個獵鬼人是能多說上兩句話的。

  期間,她還碰上過莫名其妙的事——比如名為「綾月芽衣」的少女慌慌張張地跑來,說自己迷路了,想要問問怎麼去「打車」。阿綠幫她喊了人力車,她卻露出了一副崩潰的表情,抓著頭發自言自語地問「這是什麼古代的地方啊」。

  好在兼先生出面解決了這件事。據說她把少女平安地送回家了。

  就在這樣的平靜之中,歲月一點點流逝。

  不知不覺,三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這一年入夏時,天熱得晚,大雨卻一場接一場的下,瓢潑的雨水能落個兩天兩夜,才能有稍微停歇的時光。無論是在屋子裡,還是在走廊上,但凡抬頭時,都只能見到一片灰蒙蒙的雨色。

  「兼先生還沒回來嗎?」

  藤屋的走廊上,一位獵鬼人這樣詢問。他是個三十幾許、矮矮壯壯的中年人,戴著鬥笠、披著蓑衣,一副打算冒雨出行的打扮。

  「雨這麼大,兼先生應當是暫時回不來了。」阿綠從屋子裡步出。

  雨水從屋檐上滴答淌落,幾乎要將她的聲音淹沒了。十七歲的少女穿著一件輕薄的淺草色小袖和服,烏緞似的長發在腰上束緊。袖子與領口下,露出了一星瓷白的肌膚,那膚色仿佛雨中的曇花一般嬌艷。

  「這樣啊……」獵鬼人很失望地扶了一把鬥笠,說,「我要走了,就沒法和他喝酒了。阿綠,你幫我和他說一聲!」

  「是。」阿綠輕盈地向他行了個禮,目送這位行色匆匆的獵鬼人離開了藤屋,隨即拉熄了玄關的燈——從兩年前起,藤屋就拉了電線,和城鎮上一般用起了電燈。

  玄關的燈滅了,四下便黯淡下來,一片灰愔愔的。十七歲的阿綠從洞窗向外望去,只見到上山的小徑處一片迷迷的雨花,一切都淹沒在夜雨之中。

  雨這麼大,兼先生又沒有急事,應該會在外留宿吧。

  她在藤屋工作三年,早就對兼先生的習慣和作息一清二楚。但她還是不了解兼先生的往事——他幾乎從不提起自己過去的故事。

  就在這時,她聽到山的另一側傳來了「轟隆」的響聲,像是泥土不堪雨水的衝刷而塌陷了。阿綠愣了愣,想起了妹妹阿靜的墓地去年恰好移到了那座山頭,心底便有了略微的不安。

  這大雨不會損傷到阿靜的沉眠之地吧?

  她望著一團灰暗的走廊,不由如此憂慮著。

  思量片刻後,阿綠便回屋拿了傘和燈籠,又取了一包紫藤花,穿上雨天便行的草鞋,獨自出了門。因為去往山頭墓地的路不遠,她甚至沒有取外出的披風,只是穿著單薄的小袖和服便出門了。

  沒了屋檐的遮蔽,外頭的雨顯得更大了。阿綠才走出藤屋沒幾步,被風斜著吹入傘下的雨水便打濕了她的衣襟,留下了點點深色的水印。

  她有些冷,不過卻沒有絲毫的畏縮,照舊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泥濘的山徑向前走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阿靜的墓地。

  已經修葺過的墳墓沉默地立在雨水裡,石刻的墓碑完好無損。那轟然的巨響,似乎只是什麼動物從山上摔落下來了。

  阿綠站在墓地前,悄然舒了一口氣。

  「你沒事,那就太好了……」

  忽然間,她似乎聽到了什麼簌簌的響聲。她扭頭一看,卻望見那迷蒙的灰色雨霧裡,有一道紅色的身影冒雨而行,朝著她走來。

  阿綠愣在原地,有些奇怪為何會有人來到這樣的深山野地之中。而那人則毫無猶豫地向她越走越近,直到阿綠能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帶著輕佻笑意、眼如彩虹一般瑰麗的橡白色長發男子,手持一對鋒銳的金扇,仿佛是傳聞之中的山野精怪。

  「好久不見了。」橡白色長發的男子輕輕地眯起了眼,那眼睛之中刻著幾個字——「上弦」、「貳」——他就用這雙眼睛打量著阿綠,「你似乎已經長到了可以入口的年紀了呢……」

  一陣風吹來,燈籠光倏忽熄滅了。阿綠小嚇一跳,下一刻,她便被人攏入了懷中。


第32章

  厚重的屏風、烏亮的地板、畫著金色蓮花的格子門、光火微暗的蠟燭。

  阿綠從昏沉中醒轉後所看到的, 就是眼前這樣一幅景像。

  她扶著發疼的腦袋,勉強從地上坐了起來,打量四周。沒錯, 這不是她的夢境, 她正身處一間寬敞又華美的和室之中。

  「怎麼回事……」

  明明前一刻,她還在妹妹的墓碑之前;怎麼下一刻, 她就來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來了——在失去意識之前,她似乎被一個擁有橡白色長發的男子拉入了懷中。

  「你醒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溫柔且輕快的嗓音。

  阿綠抬頭, 便看到了先前她於山雨中所看到的男子——手持鋒銳的金色對扇,笑顏透著無害的天真, 一雙眼猶如虹一般變幻莫測。

  阿綠的瞳眸微微一縮。

  她記得這個男人。

  即使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她的記憶卻還是很清楚——在妹妹阿靜死去的那一晚, 她在吉川家碰到了這個男人。對方以「好好長大」為條件, 幫助她救出了妹妹。隨後, 吉川家便淪於火海, 闔家死去。

  「教、教宗閣下……」阿綠的手指緊張地攥了起來。

  「你還記得我呢,真不錯。看來, 你也有很好地遵守我們的約定。」教宗似乎很高興,向前走了幾步, 用扇子指向她身後的某處, 「既然你醒來了,就先換衣服吧。你這樣的打扮, 可是令人完全提不起食欲哦。」

  阿綠回頭,就看到身後的屏風上掛著一件蘇芳色的衣服,還有一條洗朱色的腰帶。那衣服的緞面像是浸泡了珠光,不知為何閃閃發亮, 下擺上有連綴的梅花枝,精巧無比。

  阿綠皺眉,沒有如他所言的那樣去換衣服,而是站了起來,問:「教宗閣下是想做什麼?」

  教宗說:「和你一起進餐而已。」

  阿綠疑惑:進餐?特地把她抓來,只是為了陪著吃飯?她又不是什麼厲害的廚師,能做出天下無雙的美食。太奇怪了吧……

  等等——

  這個世界上也存在「鬼」這樣的生物,以人為食。

  會不會……

  所謂的「餐」,就是她?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阿綠便渾身緊繃起來。她仍舊沒有走近那套華美的和服,她總覺得那身美麗的服裝便如喪服一般,一旦穿上了,就離死期不遠了。

  「教宗閣下,我有話想問你。」她深呼一口氣,努力穩住腳跟。

  「咦?」教宗露出好奇的表情,「什麼?」

  「三年之前的那個冬天,是你殺死了吉川家的人嗎?」阿綠問。

  教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吉川?誰?」

  「就是我逃出來的那戶人家。」阿綠緊緊地盯著他,腦海中閃現過了許多一度被她刻意掩埋的回憶——吉川家的葡萄架子,坐在藤蘿下畫畫的吉川小姐。珍珠一般圓潤的面龐,一對可愛的虎牙。還有那天晚上,將夜色都燒紅的大火。

  教宗用折扇抵著面頰,思考了片刻,輕快地回答:「不是我吧。」

  「啊……」阿綠愣了下,神色一松。

  原來,不是他嗎……

  那也好……

  正當阿綠暗自舒了一口氣時,那頭的教宗懶洋洋地說:「沒辦法啊,被我送去極樂的幸運之人實在是太多了。就算你說了姓氏,我也想不起來到底有沒有碰到過他們呢……」

  說到最後,他露出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阿綠瞬時渾身冷透。

  「你…」阿綠向後退了一步,眸光閃爍,「殺了很多人嗎?」

  「呀?殺人?」教宗恢復了溫和如春的笑意,「我只是想讓人去往極樂之地罷了。無盡西方,永世快樂,這是人人都想要的東西吧……」

  阿綠的心咚咚亂跳起來。

  她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教宗當年所說的約定到底有什麼意味——她請求教宗將妹妹救出,作為代價,她必須在幾年後被教宗殺掉,也就是所謂的「去往極樂」。

  面前這家伙,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阿綠的肩輕顫起來,她警惕地問:「你也想殺掉我嗎?不…想讓我去往極樂嗎?」

  「當然啦。」教宗說著,目光上下打量,「不過,說實話,你讓我不太滿意。」

  「啊?」

  「你為什麼還是這麼瘦小啊……」教宗走近了她,聲音困惑,「無論是我自己享用,還是獻給那位大人,都顯得太不夠看了。為什麼人類會這麼弱小啊?」

  阿綠忍不住說:「我也不想的!」

  小時候就沒法吃飽飯的孩子,指望她能長多大的個頭啊!

  但教宗的這句話,無疑給了她一點生的希望。阿綠目光微轉,忙說:「女人是要靠養的。沒錢沒食物的話,女人就不會漂亮豐滿。不如讓我再長高一點……」

  「誒……」教宗的眼眸半闔,目光危險,「你,很想活下去吧。」

  「……」阿綠微吸一口氣。

  她的意圖,好像被教宗看破了。

  但是,教宗並沒有生氣。他用折扇輕拍掌心,悠閑地盤腿坐下來,說:「不過,我也不想享用這麼瘦弱的你。不如這樣吧,只要你能把我哄高興了,我就讓你再多活一段時間。如何?」

  教宗的笑容,似乎有一種蠱惑的魔力。

  阿綠聽著幾乎要衝到耳膜的心跳聲,小聲地問:「要怎麼樣才能把你哄高興?」

  「我不知道啊。」教宗回答得理所當然,「首先,要將那套衣服穿上吧?現在的你也太令人倒胃口了。」

  「……」阿綠催動自己的身體,走到了掛著和服的屏風邊。她沒有脫掉自己的衣服,而取下那件和服,草草地穿在了最外面,又系上了腰帶。

  因為多穿了兩層,她顯得有些臃腫。不過,這樣反倒有一種厚重的端莊感了。蘇芳色的衣擺在地板上鋪開,就像像是辛夷的花瓣。她撫平了衣角的褶皺,問:「這樣可以嗎?」

  「不錯,雖然看起來還是很小家子氣的樣子……」教宗說著,又問,「你會唱歌嗎?」

  「唱歌?」阿綠愣住,「會倒是會,但只會簡單的……」

  「那就唱歌吧。」教宗托著面頰,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擁有好歌喉的人,也許會被我放在身邊,好好活到老去的哦……」

  他雖然在笑,但是卻透著一種無形的冷意,讓阿綠汗珠涔涔。

  她捻著衣襟,小聲地唱起了以前學會的小調。

  「山間的小路,長啊長。」

  「總不見盡頭,長啊長。」

  「太陽與月亮走上了這條路,從沒回過頭。」

  「我的情郎也走上了這條路,怎麼也不回來?」

  因為調子很簡單,她隨便哼了哼就結束了。但教宗卻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問道:「這條路有這麼長嗎?為什麼女人的情郎走上去就不回來了?被吃掉了嗎?」

  阿綠有些無語:「這首歌說的是女人等候情郎的焦急之情!『怎麼也不回來』,不是說男人真的再沒回來,而是說女人迫不及待地想見情郎,可他卻遲遲不到,因此誇張地怪罪路太長了,才讓情郎回不來。」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啊!」教宗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但還是不理解。」

  「女人盼著喜歡的男人,心底等得焦急,這不是很好理解嘛……」阿綠小聲地說。

  「為什麼要等的焦急?」教宗問。

  「因為喜歡啊!」阿綠說。

  「……」教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阿綠看他這副模樣,就明白他還是不懂自己在說什麼。換句話而言,這個瘋子也許根本不懂男女之情是怎麼回事。

  「所謂的男情女愛,是怎樣的一種東西……」教宗果然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旋即,他將目光挪到了阿綠身上,語氣純真地問,「你喜歡我嗎?」

  阿綠:……

  明明是個殺人成性的瘋子,可他問問題的模樣,又像是個天真的孩子,真是太奇怪了。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說:「喜歡可不是那麼隨意的感情。」

  「原來如此……」教宗摸索著下巴,「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一瞬,阿綠的腦海中掠過了一位少年的背影。但那少年到底是誰,生的怎樣容貌,她全然看不清楚。又或者說,更像是許多人融在一塊的幻影。

  她搖了搖頭:「沒有。」

  「那真是可惜了!」教宗笑嘻嘻地說,「要不然,你來喜歡我吧?」

  「太隨便了吧!」阿綠忍不住這樣說,「哪有這麼隨便的……」

  被她喝了一聲,教宗竟然露出了一點委屈的表情來,像是求愛不成的少年。

  阿綠不想再和他討論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便說:「我再給你唱歌吧。」

  「好啊!」教宗的眼神似乎微微發亮了。

  於是,阿綠又唱起了田間勞作時農夫所唱的歌。

  「麥浪啊麥浪,像是海的波紋。今年豐收了,家中換新衣。」

  一首接一首,她唱了許許多多的歌,偶爾會重復,但教宗卻聽得津津有味。因為不停唱歌,她覺得嗓子疼的厲害,聲音都沙啞了。而且,到後半夜時,她止不住地開始困倦疲憊,想要休息。

  但礙於面前的教宗,她不敢入睡,只好繼續唱歌。

  「拉鉤鉤,一百年,不許變……」

  當她唱到這首歌時,教宗的面色似乎微微地凝住了,就像是霜花忽然凍結的樣子。

  阿綠疲憊地坐著,聲音有氣無力地唱歌。當她唱完這一首後,教宗忽然說:「我決定了,今晚就讓你回去吧。我下次還想聽你唱這首歌。」


第33章

  「我決定了, 今晚就讓你回去吧。我下次還想聽你唱這首歌。」教宗說。

  「啊?」阿綠萎靡的臉稍微有了些希望,「你願意讓我離開這裡了嗎?」

  「是哦,」教宗笑眯眯地說, 「不過……」

  下一刻, 面前便白光一閃,那間華美的房屋不見了, 二人一道立在一處山崖上。夜色沉沉,現在是黎明之前的最暗時刻,寂靜無比, 山崖上的樹木都沉浸在了濃濃的夜中。

  「能不能活著離開這座山,要看你自己哦。」教宗笑嘻嘻地說罷, 在阿綠的背後一推。

  「等等——」

  腳步一搖, 阿綠跌跌撞撞地向著下山的小徑衝去, 險些直接栽倒在地上。

  灌木與高大的樹叢棲息在夜色裡, 沒有星也沒有月的夜幕就像一整張的絲絨布, 寂靜而深沉。周圍的樹林鬼影幢幢, 似乎隨時會有可怕的妖怪出現。

  阿綠在泥濘的山徑上站穩了,回頭一看, 卻發現山崖上早沒了那位教宗的身影。

  她的心跳得愈發緊張了。

  她總覺得教宗沒有那麼好心,會這樣直接地放自己離開……

  教宗一定在打什麼壞主意。

  阿綠攥緊了手, 慢慢地沿著山徑向前走去。

  這座山很陌生, 並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四下的樹林一片幽邃, 半點光火都沒有,森冷無比,時不時有水珠從頭頂的樹枝滾落,滴到她臉上, 便嚇得她微微一個激靈。

  她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許久,忽而間,她聽到了一陣奇怪的嚎叫。

  「嗷——」

  很凶狠的咆哮,像是飢渴至極的嘶吼。阿綠的身體一麻,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從腳底湧起。

  她扭頭一看,林間出現了許多雙發綠的眼睛——那是一群瘦的皮包骨頭的狼,正慢慢地朝她靠近,獠牙上滴落的涎水,散發著陣陣的臭味。

  阿綠的眉頭跳了跳,心底大呼不妙。

  她就知道,教宗根本沒想讓她活著離開這座山!

  指不准,他就等著看自己被狼咬死的凄慘模樣呢!等狼把自己折磨死了,他再開開心心地驅散狼群,來撿肉吃,可能還要撒點佐料!

  興許她死的時候渾身緊繃,肉會格外好吃呢……

  阿綠微呼一口氣,咬牙後退,再後退,然後撒開腳步瘋狂向前跑了起來。

  「嗷——」

  群狼見她逃跑,似乎愈發興奮了,嚎叫著紛紛追來。她小胳膊小腿,根本沒法跑多快,與狼之間的距離越縮越近了。

  此起彼伏的狼嚎聲近在咫尺,阿綠屏氣凝神,心狂跳不止。因為一路奔逃,她的耳朵被冷風凍得發痛,像是有一杆鑽子在裡頭鑽。

  一個不小心,她被山徑的石子路絆倒了,人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膝蓋劇烈一痛,像是被嗑出了血。

  阿綠跌落在地,倉促地扭頭一看,便看到一只餓狼縱身撲來,尖銳的牙齒似乎閃著星點寒光。

  阿綠的心髒幾乎要停跳——

  完了,要被吃掉了!

  她眼前甚至已經有了自己被撕裂分食的可怕幻覺,四肢都提前察覺到了被吞咬的痛楚。

  就在此時,一道白光驟然襲至。空氣仿佛被撕裂了,旋即,便有萬千藍色的水波自那裂縫中溢出,像是滔滔的浪頭,凶猛地拍向了群狼。

  明明是柔軟的水,卻擁有莫大的威力。轉瞬間,餓狼之首便被這水波斬首,狼頭沾著飛濺的血珠,落在了地上。沒有了頭顱的狼身晃了晃,很快無力地癱倒在血泊之中。

  群狼嗅到了威脅的氣味,止住了獵殺的腳步。它們警惕地停在原地,然後相繼向後退去。在一陣陣狼嚎之後,群狼慢慢地消失在了黑色的森林之中。

  危險散去了。

  阿綠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狼屍——狼的頭顱保持著獠牙大開的姿態,貪婪地張著嘴,但卻再也回不到脖子上了。這只方才還凶狠無比的餓狼,現在已經身首分離,成了一具屍體。

  「沒事吧?」

  有人這樣問她。

  「沒、沒事了……」阿綠喃喃地念著,抬起了頭,旋即,她愈發怔住了,「義勇先生?!」

  來人也愣住了。

  阿綠打量著方才出手相助的青年——沒錯,這霧藍色的眸子,長而不羈的黑發,還有龜甲與暗赤色的羽織……她太熟悉了,正是三年來除了書信和髒衣服外沒有半點音訊的富岡義勇。

  「義勇先生!真的是你啊!」

  沒想到,她竟然在這裡見到了義勇。

  阿綠難耐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打招呼:「義勇先生!你、你終於回來了嗎?已經三年了誒,你從來都沒有回來過呢……你長高了啊!」

  她的嗓音,既埋怨,又開心,一會兒上揚,一會兒下沉,顯得很是百變。但她是笑著的,顯然很高興能和義勇再度相見。

  富岡義勇怔了怔,問:「阿綠……?你怎麼離開藤屋了?太危險了。」

  說完,他就皺起了眉,一副嚴肅的樣子。

  「前兩天下了大雨,我怕阿靜的墳墓被衝毀了,就出來看看。結果,遇到了可怕的鬼,把我丟到了這個地方來,差一點兒就死了。」阿綠說著,想要站起來,但是她的腳踝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痛,讓她齜牙咧嘴的。

  「站不起來嗎?」義勇問,「受傷了?」

  「好像崴到了腳……」阿綠小聲地說。

  「……」

  義勇似乎嘆了口氣。

  他伸出手,將阿綠從地上抱了起來。

  「誒?」

  阿綠愣了下,下一刻,人已經到了他的懷裡了。

  「做什麼啊……」她覺得有些別扭,想要掙出去。

  「你不能走路,那就只能這樣了。」義勇的聲音很沉靜,這反倒顯得阿綠多心了。

  阿綠被噎了一下,停下了掙扎的手腳,乖乖地靠在了他的懷裡。

  義勇抱著她,向著下山的路口走去,二人離狼的血泊越來越遠,但是那腥臭的血腥味,卻總是盤旋在鼻端,若隱若現。

  阿綠半僵著身體,忍不住抬頭打量著懷抱自己的青年。

  唔……

  首先,沒有受傷,也沒有缺胳膊少腿,這真是太好了。

  他的確長高了不少,也比以前結實一些了,是個大人了。現在的他,當用「青年」來稱呼才差不多。

  頭發長了一些,和過去一樣在腦後束成一股,衣服打扮也沒什麼變化。也對,義勇不喜歡在這種事情上花心思。

  長相呢?

  阿綠把目光移到了義勇的側顏上。

  她印像中的義勇,青澀安靜、沉默寡言,總是像個小大人似地板著臉。但現在的他,輪廓似乎長開了一些,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有了時間沉澱的沉穩。

  「怎麼了?一直看著我。」義勇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這樣問。

  「我在好奇,你是真的還是假的。」阿綠嘀嘀咕咕地說,「總覺得你不是義勇,而是我的幻覺呢。也許一會兒我醒來了,就會發現我還在山上,你只是我的一場夢而已。」

  這三年裡,她已經經歷過很多次同樣的事情了。

  夢中夢見義勇回來了,已經到了藤屋的門口。她很高興地去迎接,但是人才走出房門,她就從夢中醒來了,周圍還是那麼的安靜,也沒有客人到訪。

  「……我是真的人。」義勇說,「要在附近執行任務,所以回來了。」

  「你在我的夢裡也是這樣說的!」阿綠的眼睛睜圓了,「說了好幾次!結果每一回都是我醒了,你就消失了。」

  「……」義勇似乎有些無語。頓了頓,他問,「你夢到過我嗎?」

  「啊?」阿綠沒想到他的重點是這個,不禁有點臉紅。她小聲說,「我夢到過很多人呢。比如妹妹和母親……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義勇沒再說話了。

  二人走下了山,到了一條寬敞的田間小徑上。阿綠終於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感——這裡是離麻葉鎮不遠的深山裡。原來她並沒有離開太遠。

  她有些怕累著義勇,便問:「抱著我是不是很麻煩?我感覺我的腳好了一點,可以自己走路了。」

  「你和原來一樣輕。」義勇瞥了她一眼,「沒什麼麻煩的。」

  「和原來一樣輕?」阿綠有些不解,「你知道從前的我多重嗎?」

  「嗯。」義勇點頭,「你十四歲的時候,我們陪你埋葬妹妹,你因為發燒昏過去了。那一次,是我把你抱回去的。不過,過了這麼多年,你好像還是一樣的輕。」

  阿綠微微怔住。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嗎?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她低下了頭,輕悄悄地縮在義勇的懷裡。他總是冷著臉,面覆寒霜的樣子,但是懷抱卻意外地很暖和。縮在這樣的懷抱裡,許多被封凍的回憶似乎都融化了,慢慢地從記憶之海的深處流淌出來。

  冬天的雪,埋藏在白色之下的菩薩石像,綺麗曼妙的紫藤花穗;屋頂看到的煙花,從口中呵出的寒氣;藏青色的香囊,海邊的浪,淺黃色的海沙,螺鈿做的胭脂盒子……

  「你終於回來了啊……」

  阿綠喃喃地念叨著,攥緊了他的衣襟。旋即,她給了義勇的胸膛淺淺一錘,惱火地說:「這些年你叫我補的破衣服,可真是有夠多的啊!」

  富岡義勇挨了一拳,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第34章

  回到藤屋的時候, 兼先生和廚娘正在四處找阿綠的身影。

  「我們還在想,你這一晚上跑去哪裡了!」

  「外面很危險的吧?」

  「還好平安回來了……等等,怎麼弄成這樣了?是傷到腳了嗎?」

  兼先生撐著傘, 從庭院中迎上來, 抬頭看到抱著阿綠的青年,他愣了一下, 旋即露出了笑容:「這不是義勇嘛!你到附近來執行任務嗎?真是好久不見了。」

  義勇點頭,低聲說:「好久不見了。」

  廚娘見到阿綠傷了腳,便急匆匆地去取藥箱。義勇則橫抱著阿綠, 進到了正廳裡。

  天剛剛亮起不久,黎明的光穿破了層雲。雨又下了起來, 淅淅瀝瀝的, 將晨間的寂靜打碎在池塘的漣漪裡。

  阿綠抱著腿坐在地上, 由廚娘仔細給她上了去淤血的藥膏。

  廚娘一邊用手指將藥膏抹開, 一邊皺眉道:「兼先生急匆匆地來找我, 說你不見了, 我們都嚇了一跳,找了你整整一個晚上。你跑去哪裡了啊?小綠。」

  見廚娘一副疲倦的樣子, 顯然是一晚沒睡,阿綠心底頗有些過意不去, 說:「不好意思……」

  一旁的兼先生也不解地問:「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嗓子似乎也格外地啞。」

  阿綠低頭一看, 發現自己還穿著教宗給的那身梅花紋的絲緞和服。她連忙將披在外頭的和服脫了下來,放在地上, 小聲地說:「昨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怕靜的墳墓受損,便出門看看,結果碰到了鬼。」

  廚娘微吸一口氣, 然後雙手合十,做出祈禱的姿勢來:「真是佛祖保佑啊!你沒有被吃掉。」

  阿綠苦笑一下:「要不是義勇先生恰好回來了,我也許會死在外頭也說不定。」

  一旁的義勇面色淡淡地側過了頭,似乎並未聽到她的感謝之言。

  兼先生深思片刻,問:「是什麼樣的鬼?還活著嗎?」

  阿綠想起了教宗溫柔中帶著寒意的笑,身體染上了些微的寒意。隱隱約約的,她的耳旁似乎響起了孩童天真的歌謠:「拉鉤鉤,一百年,不許變……」

  「那只鬼……」阿綠垂下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只鬼,還活著。而且,他不會放過我的。」她的指尖擦過兩道牙印形的圓疤,那是很小的時候,在某夜的睡夢中忽然出現的傷,迄今未褪。

  「什麼意思?」義勇問。

  阿綠皺著眉,說:「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把我賣給了那只鬼。他給了母親很多錢,就是為了能讓我平安長大,然後送給他享用,就像是人類飼養家禽一樣。……他一定會再來找我的。」

  義勇的面色輕凝:「我記得鱗瀧老師說過,你被某一只鬼給『預定』了……」

  阿綠點頭:「當時我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現在總算理解了。我長大了,所以那只鬼覺得,是時候把我吃掉了。」

  義勇思考片刻,問:「那只鬼有什麼特征嗎?如果它實力不強的話,也許我能直接把他處理掉。」

  阿綠開始回想教宗的形貌。

  優哉游哉的富家青年,橡白色的長發,溫和又可怖的笑意,彩虹一般光怪陸離的眸色。

  「你不想要無限的快樂嗎?」

  他這樣笑嘻嘻地問阿綠,金色的扇面上,蓮花妖冶地盛開著。

  阿綠的身體微僵。

  她比劃著,喃喃道:「拿著一對金色的扇子,眼睛裡奇異地寫著幾個字……」

  義勇瞳眸微凝:「有字?……十二鬼月?糟了……」他的面色微沉,咬牙片刻後,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問,「是什麼字?」

  「上弦,貳。」阿綠認真地說,「雖然看不太清,但應該是這幾個字。」

  義勇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時間就此停滯,兼先生的面色也很不好,仿佛聽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噩耗。

  空氣冷寂無比,阿綠有些緊張,無措地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義勇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扣住阿綠的手,說:「我們得離開這裡。」

  「誒?」阿綠怔了一下,不解地問,「怎麼了?我們不是才回來嗎?要去哪裡?院子裡?」

  義勇的面色輕輕發寒,他喃喃地解釋道:「上弦之二……鬼王坐下排名第二的鬼。那不是我一個人能對付的東西。而且,普通的藤花也是攔不住他的。」

  阿綠有點傻了。

  「……哈?」

  她沒聽錯吧?

  什麼「鬼王坐下排名第二的鬼」、「不是義勇一個人能對付的東西」、「普通的紫藤花攔不住」……?

  教宗閣下竟然這麼可怕嗎?

  阿綠的嘴角輕輕地抽了起來,她抓著自己的頭發,喃喃地說:「不會吧,我竟然招惹上了這麼一個怪物嗎?啊早知道我就——」

  就絕不答應「被教宗救贖」了。

  這和答應免費給教宗吃掉有什麼區別啊!

  兼先生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一直知道阿綠被某些鬼盯上了,但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可怕的鬼。如果是上弦之二這種等級的鬼,他是完全有可能進來藤屋的,紫藤花未必對他有用……他能保持耐心,忍到現在,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義勇冷著面色:「因為『稀血』很難得吧。食用稀血人類可以獲得的力量,比食用普通人類要強得多。所以他想等阿綠先長大再說。」

  阿綠捂住面頰,頗有些抓狂的意味:「我可不想真的被吃掉啊!」

  義勇鄭重地說:「所以,我要帶你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又去哪裡呢?」阿綠說,「那個鬼很強吧?無論我藏在哪裡,他都會找過來的……」

  「去主公那裡,」義勇半蹲下來,握住了阿綠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如果我出面請求的話,主公一定會答應讓你留下來的。只有那裡才是安全的。」

  阿綠的面色輕凝。

  義勇所說的,又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她好不容易才在藤屋有了歸屬之地,現在又要去往全然陌生的地方了嗎?

  她垂著眼簾,安靜片刻,有些不安地問:「義勇會待在那個地方嗎?」

  如果義勇也不在的話,那就是一個熟人都沒有了。

  「會的,」義勇說,「雖然我需要執行任務,但是任務完成了,我就必須回到主公面前。」

  「……」阿綠抿了下嘴,表情有點苦巴巴的。

  一旁的兼先生嘆了口氣,說:「阿綠,這也是沒辦法。藤屋沒法保護你的安全,你必須去主公那裡,直到那只鬼被殺掉為止。」

  阿綠的心情更復雜了。

  雖然她很舍不得兼先生,但是,一想到自己留在這裡,也許會將教宗閣下再度招來,在藤屋釀成如吉川家一般的禍事,她內心的不舍之情就這樣被驅散了。

  兼先生對自己很關照,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兼先生添麻煩。

  這樣想著,阿綠攥緊了拳頭,堅定地說:「那我就跟著義勇先生一起走吧。」

  屋外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到了午後才有停下的跡像。但雨水仍舊沾在屋檐和樹枝上,濕漉漉的,留下一片珍珠似的眼淚。

  藤屋門口站著幾個人,廚娘不舍的哭泣聲隱隱傳來。

  「小綠,我還想看到你嫁人的樣子呢!可要小心啊……」廚娘抹著眼淚,一副舍不得樣子。

  兼先生將手揣在浴衣的袖口裡,嘆了口氣。他望向義勇,說:「你難得回來了,本該好好迎接的,但是出了這樣子的事,也沒空管那些了。」

  「我無所謂。」義勇淡淡地說。

  這話稍有些傷人,就像是不在乎和兼先生的交情似的。阿綠連忙從義勇的背上探出了個頭,解釋道:「兼先生,他的意思是不必客氣,他不在乎虛禮!」

  兼先生無奈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義勇不擅長表達,這是鱗瀧早就說過的事了。

  阿綠上午匆匆睡了一會兒,彌補了徹夜唱歌消耗的精力。但她的腳還是傷著的,沒法好好走路,因此義勇提出背她去坐車。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這是唯一的辦法,所以阿綠正乖乖待在義勇的背上,肩上則挎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原本兼先生想塞一大堆的衣服行李進她的包裹,但為了方便行動,阿綠拒絕了,最終只拿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服和用具,外加義勇當初所贈的胭脂盒子。

  「兼先生,我會好好待在主公那裡的。」阿綠環著義勇的脖子,很認真地交代,「反倒是你,我不在的時候,要學會自己整理房間。」

  兼先生摸摸頭,有些訕訕地說:「哎呀,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阿綠匐在義勇的背上,看著面前熟悉的門廊,心底頗有些舍不得。

  以後會不會再回到這裡來呢?應該會吧?阿靜還沉睡在這裡呢。雖然兼先生保證了會好好照顧阿靜的墓地,可不是自己看著,終歸不太放心。

  「我們走了。」義勇垂著眼簾,說。

  「辛、辛苦你背我了……」阿綠連忙道謝。

  義勇開始逐步向山下走去。

  他背上的阿綠扭過頭,望向了山野深處那座被紫藤花包圍的宅邸。璀璨瑰麗的紫色,一如她初初見到這座藤屋時的模樣,但現在,她要離開這裡了。


第35章

  小鎮一側的的火車站, 人群熙熙攘攘,月台上擠滿了提著行李箱的旅客。

  「一共兩位,是嗎?」列車員從義勇手中接過了車票, 撕下了車票的一角。

  「嗯, 兩位。」義勇說完,轉身扶住靠在車門上的阿綠, 「能上來嗎?要我抱你嗎?」

  「我可以自己上來的!」阿綠連忙立起來,用腳尖點著地,一格格跳上了台階。她崴著的腳已經稍稍好了些, 至少可以短暫地碰一下地面了。

  「小心。」不過,義勇似乎還是不放心的樣子, 伸手攙住了她。

  兩人一起穿過了擠擠挨挨的車廂, 在中間的位置坐下了。

  一落座, 阿綠就忍不住左右環顧起來, 張望著車廂內外的景像。這是她第二次來到車站, 上一次還是三年前送義勇離開藤屋時, 好奇是難免的。

  車廂裡很擁擠,人頭攢動。婦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拿帽子蓋著臉假寐的工人、西裝革履的商人、像是要去東京讀書的女學生……大伙兒或安靜, 或喧鬧地擁在車廂裡,香水與汗味混雜, 一道浮動在空中。

  阿綠有些緊張地問:「坐火車可怕嗎?」

  義勇瞥她一眼:「不可怕。你睡一覺, 我們就到目的地了。」

  阿綠攥緊了手:「鬼會不會在半路追上來?」

  義勇沉思片刻,問:「也許吧。不過, 當初你是怎麼從他手下逃開的?我遇見你的時候,你的身邊沒有鬼,只有狼。」

  阿綠的神思微微恍惚。她想起了教宗懶洋洋的笑臉,還有他顏色瑰麗、彩虹一般的眼眸。「他原本確實是想吃掉我的, 但是他覺得我唱歌好聽,所以打算留著讓我繼續唱歌……」

  「你唱歌好聽嗎?」義勇露出了懷疑的眼神。

  「?」阿綠的頭頂蹦起了一個十字架。

  義勇這話的意思是說她唱歌難聽嗎?不——不不,義勇一定是話外有話。他肯定是沒聽過自己唱歌所以很好奇,而不是想嘲笑她唱歌難聽,沒錯一定是這樣!

  義勇托著下巴,目光緊凝:「如果他主動放你走了,那他可能暫時不想吃你,所以不會特地來追。總之,保險起見,我們要在鬼無法出現的白天多趕路,到夜晚時,則待在人多的地方。氣味一復雜,鬼的嗅覺就不會那麼的靈敏了。」

  聽義勇這麼說,阿綠點頭。旋即,她看著義勇笑了起來:「總覺得義勇先生長大了,變得很厲害,很可靠了。」

  「……」義勇側開了頭,「哦。」

  阿綠知道他也許是不好意思了。她其實有一句話憋在心裡沒說:義勇會變得這麼厲害、這麼可靠,一定是在這分別的三年裡吃了不少苦吧?

  火車徐徐開動了,車輪發出了哐當、哐當的響聲,月台的景色慢慢向後退去。

  阿綠將頭扒在窗口上,認真地凝視著窗外的景像。她在藤屋待了三年,從未遠行過。東京也好,其他的大城市也罷,都是別人言談之中的東西。此刻,坐在火車上的她心底也湧起了很淡的期待之色。

  不知道前方是什麼樣的呢?

  山沉眠不醒,雲霧飄搖慢移,誰都不會回答她內心的疑問。

  「你該換藥了吧?」此時,義勇忽然對她說。

  「哦……對。」阿綠想起了自己紅腫的腳,便打開了布包裹,翻找出廚娘塞來的藥膏。

  藥膏清清涼涼的,抹在腳踝的紅腫之處很舒適。

  正當她合上藥膏蓋子時,她忽然聽到義勇問:「胭脂……你沒有用過嗎?」

  阿綠愣了愣,側頭一望,發現義勇正望著她的包裹。衣服堆裡放著一個圓形的黑漆盒子,上面有一枝螺鈿貼成的櫻花。這是三年前義勇離開藤屋時送給她的禮物,裡面還裝了海邊的沙子。

  胭脂盒還很新,沒有任何的磨損,顯然是不常用。

  阿綠拿過胭脂盒子,打開了,裡面的胭脂膏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的使用痕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舍不得用啊……這是義勇先生送的禮物嘛。而且看起來也很貴的樣子。」

  義勇皺眉,似乎有些無言。

  「賣它的店家說了,只能放半年的。過半年再用,對身體不好。」義勇說。

  「啊?!」阿綠大驚,她有些無措地看著手裡的胭脂盒子,漸漸沮喪起來,「怎麼不早說啊——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用了……」

  雖然塗抹了胭脂也沒人看了。

  義勇無言,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阿綠嘆了口氣。雖然知道這盒胭脂已經不能用了,還是將它小心翼翼地和藥膏一起收了起來。

  火車繼續行駛著,車廂有規律地震動,不知不覺間,阿綠便有些泛困,眼皮不自覺地合攏,頭也一點一點的,腦袋不小心落下去,人又陡然清醒過來。

  「很困嗎?」義勇發現了她的窘況。

  「不困。」阿綠連忙搖頭,又揉了揉眼睛。

  她可不敢睡覺。她正在被鬼追殺呢,要是睡著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而且,把戒備的任務都交給義勇,也太為難他了。

  「你休息一會兒吧。」義勇說,「我會看著的。」

  說完,義勇就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折了幾折,墊成一個枕頭的模樣,放在了桌子上:「頭靠在這裡,會更舒服一點。」

  阿綠看著那件羽織做的枕頭,腦袋更昏沉發困了。但是她的心底仍然有一個聲音在堅持著:不能睡。

  至於為什麼不能睡呢……

  阿綠揉著眼睛,轉頭懵懵懂懂地盯著義勇,問:「我醒來之後,你還會在這裡嗎?義勇先生。」

  青年用海霧一般的眼睛望著她,沉靜地點了點頭:「會的。」說完,他把手伸了過來,「不放心的話,就握著我的手睡覺吧。」

  阿綠愣了下。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內心的不安卻戰勝了這種靦腆之情。於是她試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富岡義勇的手。

  不算太熱,也不冷,掌心軟軟的,有一層老舊的裂繭,粗糙地覆蓋在掌心的外圍。

  阿綠把頭倚在羽織堆成的枕頭上,慢慢地睡著了。

  明明是坐在火車上,她卻做了一個不錯的夢,人像是在海浪上坐著船,一搖一晃的,船槳搖動著,船只載著她向著遙遠的月亮那頭劃去。水波很溫柔,輕輕地從身下滑過。

  等阿綠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一些。因為困意沒有散去,眼前的一切都像蒙著一層水。她想揉揉眼睛,但是手掌一動,才發現自己還握著義勇的手掌。

  富岡義勇也在合目休息。他抱著刀,以一種很警惕的姿勢靠在座椅上,仿佛隨時會醒來拔刀。

  阿綠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掌,面龐微微地泛紅。她連忙將手掌心抽出來,又把墊在面頰下的羽織攤開了,想要披回義勇身上。

  這細小的變動驚動了義勇,他醒來了,露出了有些倦怠的神色。但很快,這抹倦怠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冷與沉靜。

  「你醒了?」義勇看了看窗外,「我們應該快到了。」

  說話間,車就到站了,旅客們相繼站起身來拿行李。

  阿綠有些緊張地望著站台:「這、這裡就是主公的家嗎?」——外面是一個簡陋的車站,路牌孤零零地立在鐵軌邊,地是紅泥鋪的,看起來有些髒兮兮。主公就住在這種地方嗎?他睡在哪裡?草垛裡?還是月台的長椅上?

  義勇嘆了口氣:「當然不是,我們還要轉其他車……」

  要到主公面前可不容易。那是個極為隱秘的地方,必須有專人帶著前往,否則必然會迷路。也正是因此,他才決定送阿綠去主公面前。

  阿綠站起來,收起了自己的行李。此時,她發現自己的腳已經不怎麼痛了。

  「義勇先生,我的腳——」她有些歡喜地嚷著,想說自己的腳已經好了。但是,義勇卻把手伸了過來:「我抱你吧。」

  「啊?」阿綠忙擺手,「不用了,我的腳已經好了。我可以走路了。」說完,她就輕輕地跳了兩下,證明給義勇看。

  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傷,休息了一天後,便奇跡般地好了。

  「……」義勇慢慢地放下了手。不知怎的,他的眼底似乎有很淡的失望。

  兩個人擠在人群裡,一起下了車。正是傍晚的時候,流霞鋪在天邊,金燦燦的顏色,像是美人頭上的平打簪一樣秀麗。

  「今天我們要在城市裡過夜。」義勇指了指車站外不遠處一片燈火璀璨的地方,「在人多的地方,鬼更不容易找到你。」

  阿綠看到那片紛繁的燈火,稍稍有些吃驚。電線橫七豎八地掠過空中,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有著暖和的電燈光。明明天色已晚,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熱鬧極了。名為「汽車」的東西,慢悠悠地碾過馬路,留下一陣滴滴叭叭的喇叭聲。

  「好、好亮……」阿綠站在街道上,頗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義勇注意到了什麼——街邊有一家店鋪,販賣女人愛用的眉黛口脂。他轉了身,幾步走到了店鋪前。

  「哦,小哥!」老板娘很熱情地走上來,「給妻子買禮物嗎?要不要試一試西洋來的口紅?」

  義勇搖了搖頭,手指了指櫃台上的一個小匣子:「能把這個給我嗎?」

  沒多久,義勇就從店鋪裡回來了。

  「給。」他將一個圓形的匣子遞到了阿綠的手上,「新買的胭脂。原來的已經不能用了,丟掉吧,用新的。」


第36章

  這座城市比阿綠從前住的地方要繁華的多, 明明已經很晚了,可街道上照舊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暖黃的紙燈籠在屋頂圓晃晃地招搖著, 手持團扇的少女們拉著手從小巷間鑽過。

  街道的盡頭有一座金色的高台, 裝飾著白色的注連繩,幾個戴著假面的舞者手持金鈴, 正在翩翩起舞。阿綠從未見過這樣隆重的景像,不禁問道:「那是在做什麼?」

  義勇駐足看了一眼,說:「今天是緣日吧, 這是城市的慶典。」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高台上的舞者打扮的華美誇張, 但高台下的看客也不逞多讓。女人們穿著各式各樣西洋的衣裙, 有的袒露肩膀, 有的踩著高跟鞋, 有的穿著水手服……

  「和我長大的地方完全不一樣。」阿綠偷偷地感慨。

  義勇停下了前行的腳步, 說:「看完緣日的舞蹈再走吧。」

  雖然要趕路, 但也不必急於一時。阿綠想看的話,那就多留一會兒吧。義勇這樣想。

  金色的高台上, 戴著假面與發冠的舞者跳的越發盡興了,鈴響交疊, 猶如神明的回聲。那裙擺上繡滿了古樸典雅的花紋, 只要看著他們,便覺得物語中的舊時代又回到了面前。

  但高台之外, 又是截然不同的模樣了——汽車、電燈、廣告畫、高跟鞋、香水……完全是兩個世界。

  阿綠站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街道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仿佛在祈願一般,眼睛微帶亮采, 緊緊地盯著那高台。

  她周圍的女郎們打扮入時,躺著卷發、戴著垂有紗簾的西洋帽子,相比之下,她樸素的就像是剛從後廚之中走出來。可即使如此,那微亮的眼睛和秀麗的鼻尖,卻足讓人移不開目光了。

  阿綠稍稍在街道上站了一會兒,就不安地說:「義勇先生,我們走吧。不在這裡耽擱時間了。」

  「不再看一會兒嗎?」義勇問。

  阿綠搖了搖頭:「不想給你添麻煩。」

  說完,像是怕義勇拒絕似的,她拽住了義勇的袖口,暗示一般向前扯了扯。

  義勇看著她細細的指尖,說:「好,我們走吧。」

  兩人很快將緣日的舞台拋在了身後。

  城市深處的巷道裡,有一座被老舊宅院和古樸樟樹懷抱的藤屋。這片住宅不比外面嶄新的西洋樓,都是老舊的房宅,夾雜著劍術的道場和茶道學校,因此藤屋也不顯得惹眼,附近的居民只將他當做眾多不開放的道場之一。

  義勇領著阿綠進來時,阿綠頗有些拘謹。她知道各地都有藤屋供獵鬼人歇腳,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去到別的藤屋。

  不過,當她看到熟悉的、布滿庭院的紫藤花時,一種淡淡的安定感便湧了上來,她仿佛又回到了兼先生的面前,心也落在了地上。

  「今晚就在這裡休息吧。」義勇說,「這裡的布局和兼先生那邊是一樣的,你應該不會害怕。」

  阿綠點頭,心底有輕輕的暖意。

  兩人穿過了掛滿紫藤花穗的走廊。

  這座藤屋比兼先生那裡要熱鬧,不僅僅有他們在,還有其他獵鬼人。走到一半時,兩三個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身著黑色制服,握著日輪刀,一邊閑談一邊迎面走來。

  「接下來要去東邊的村子,好遠啊。」

  「等佐藤的傷好了再出發吧。要不然佐藤跟不上我們。」

  「吉川呢?也跟我們一起走吧?」

  年輕的獵鬼人們原本談的熱烈,迎面撞到義勇後,打頭的少年愣了下,緊張地問:「是水…水柱閣下嗎?」

  他身旁的同伴有些不解:「怎麼了?你認識這個人嗎?」

  打頭的少年連忙將同伴的腦袋按下來,強迫對方彎腰行了個禮,又小聲提醒:「太失禮了,這是九柱之一的水柱閣下。」

  這個名號似乎有很大的威力,年輕的獵鬼人們瞬間恍悟了,然後齊刷刷地彎下了腰,很恭敬地行禮。

  「水柱閣下!」

  而義勇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似乎打算繞開他們。

  阿綠眨眼,看了看那些不敢抬頭的年輕人,又看看義勇的背影,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敬佩感。

  義勇竟然這麼受尊敬,還被稱作是「柱」……

  這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吧。

  她從前聽兼先生說過,只有最厲害的劍士才能被稱作「柱」。而義勇還這麼年輕,竟然已經成為了柱。

  也不知道他是經歷了多少戰鬥,才換來了這樣的聲威。他嘴上不說,也許私底下受的傷數都數不清了。

  阿綠正在心底感嘆著,耳旁忽然聽到一個遲疑的聲音:「阿綠?」

  她愣了下,本以為是義勇在喊自己,可這聲音又不像是義勇。她困惑地望去,卻在那幾個年輕的獵鬼人間,看到了一張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臉——

  看上去也不過十八歲的年紀,臉很年輕,但眼中卻凝著一團灰暗,這讓他看起來比身旁的伙伴要年長一些。

  他和其他獵鬼人一樣穿著黑色的制服,但衣領內卻露出洗的發舊的絲綢內衫,像是個家道中落的少爺,將舊時的衣物洗了又洗,仍舍不得丟棄。

  此時此刻,這個獵鬼人正怔怔地盯著阿綠,遲疑地問:「你是阿綠吧?香取鎮的那個阿綠……」

  聽到「香取鎮」這個熟悉的地名,阿綠的身體凝在了原處。

  她和那人四目相對,彼此遲疑地望著。然後,她遲遲地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吉川家的少爺,吉川源慶,那位曾說過要娶她的少年。

  這一瞬,許多冷冰冰的回憶衝了上來。

  在被藤屋收留之前,阿綠被母親賣給了吉川家做奴僕。吉川一族是香取鎮上是有名的富戶,但老爺夫婦卻為人刻薄,對她動輒打罵。不僅如此,因為夫人聽信法師的壞話,他們還打算將病重的阿靜丟到山裡喂狼。

  吉川源慶——這位比她大一歲的年輕少爺,曾對她熱切地表達愛慕之情,又告訴她自己願意懇請母親放了阿靜。但最後,他卻背棄了誓言,在阿靜即將被丟進山裡的那一夜離開了家,去往東京。

  也就是在那一晚,吉川家的人被教宗隨手殺死。其後,一場大火將整個吉川家燃燒殆盡。留給從東京回來的源慶少爺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廢墟。

  阿綠的身體僵住了,輕微的冷意從心底湧起。她看著源慶鷹一般的眼睛,肩膀輕輕哆嗦了起來。

  她想起了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源慶時的場景——

  源慶急著要去車站,而自己追在他後面,想盡辦法地阻攔。

  源慶說:「阿綠,你的妹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何必浪費時間救她?」

  然後,他又安慰她:「你不是很喜歡櫥窗裡擺的那種絲巾嗎?我去東京的時候,順便買一條給你,算作補償,你別生氣了。」

  那天的夜很寒冷,冬日的夜風吹得人渾身發涼。源慶坐上了人力車,身影消失在了香取鎮的街道盡頭。

  這是阿綠最後一次見到他。

  可沒想到,三年之後,兩人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重逢了。

  「阿綠,真的是你……」源慶粗暴地推開了身旁的伙伴,表情可怕又陰沉地朝阿綠走了過來,「你還活著啊,你還活得很好!」

  「喂,吉川……」源慶的同伴緊張地攔住他,「突然間是怎麼了啊!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別的任務……」

  但是,源慶完全不顧同伴的阻攔,就像盯著仇敵一般望著面前的少女。不——也不僅僅是仇恨,還有一種絕望的哀傷。

  阿綠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腳步微微後退。她很想假裝根本不認識這個人,說一句「你認錯了」,然後掉頭跑開,可是她的身體卻不停使喚,只是駐足原地。

  「怎麼了?」義勇走了幾步,見阿綠沒跟上來,身後又是一團喧鬧,便有些困惑地詢問,「發生了什麼?」

  吉川源慶扭過了頭,很凶惡地說:「你知道你身旁這個女人是什麼嗎?是惡魔啊。」

  「……」義勇皺眉,「莫名其妙。」

  這種全然不信的回應,讓源慶的神色越發的瘋狂了。他抓住了自己的頭發,一副崩潰的模樣,大吼道:「就是這個女人,把鬼引來了我家,讓鬼把我的家人全部殺掉了!如果不是她的話,如果不是她的話……父親,母親,妹妹,他們還活著……」

  空氣寂靜了下來,那是一種落針可聞的可怖安靜。

  有人在小聲地說話:「我想起來了,吉川的家人全都被鬼……」因為不忍心說下去,所以最後悄悄收了聲。

  阿綠的瞳眸微微縮起。

  她吞了口唾沫,心底只有一個想法:逃走。

  沒錯,逃走。從這個知道她不堪過去的少年面前逃走。如此一來,她就無需面對大火之中的吉川家了。

  於是,她就這麼做了——她轉身就走,因為腳傷還沒有好透,所以姿勢有些歪歪扭扭的。沒幾下眨眼的時間,她就消失在了紫藤花叢間。

  「阿綠?!」義勇愣了下,連忙追了上去。

  而吉川源慶則喘著氣,狼狽地坐在了欄杆上。他擦了擦眼尾,發現自己並沒有哭,於是只能茫然地看著眼前。


第37章

  阿綠抱著膝蓋, 蹲在牆角的樹叢中。

  女貞樹的影子落下來,在她的腳畔蔓延開。白襪沾了地上的泥漬,顯得有些烏糟。她將頭埋在臂彎裡, 只露出一雙呆呆的眼睛, 長久地盯著不遠處的紫藤花發呆。

  紫藤冶艷地開著,墜滿了牆頭。這花似乎不知疲倦, 無論四季都是同樣的美麗。可是,這樣的美麗卻無法驅散少女心頭的雲翳。

  阿綠的腦海裡,徘徊著吉川源慶方才所說的話——「就是這個女人, 把鬼引來了我家,讓鬼把我的家人全部殺掉了!」

  源慶那扭曲掙扎的面孔, 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將頭埋的更低了些, 腿瑟縮地盤起。

  說實話, 源慶的話並沒有任何的錯處。教宗確實是因為她而來到吉川家的。如果不是因為她在那裡, 吉川家的人不會遇上教宗, 也不會死。

  源慶少爺如今穿著黑色制服、握著日輪刀出現在這裡, 這說明他也成為了獵鬼人。

  也對,親人全部被鬼殺死, 從小長大的家還被付之一炬。這對當初才十五六歲的少爺來說,無異於是巨大的打擊。他直接丟掉了家業跑去做獵鬼人, 太正常了。

  一種悶悶的鈍痛遍布心中, 阿綠覺得自己的肩背很沉,仿佛背負了什麼可怕的枷鎖。

  身旁傳來草葉拂開的沙沙腳步聲, 一道暗紅色的羽織下擺垂落在阿綠眼前。富岡義勇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阿綠?你沒事吧。」

  阿綠喃喃地說:「義勇先生還是不要和我說話比較好。」

  義勇面色微凝:「怎麼了?」

  阿綠垂下目光,聲音有些飄忽,說:「我害死過人。」說完,她就將頭埋的更低了。

  在藤屋的三年, 她沒有將吉川家的事告訴任何人。她在下意識地逃避那樁慘案,就仿佛這樣可以把自己與之徹底地撇開干系。而且,她也怕旁人知悉她在吉川家的過去後,會露出嫌棄鄙夷的眼神。

  但是,吉川源慶的出現,卻讓她無法再逃避了。源慶當著義勇的面,直直地將當年的舊事說了出來。她已經無法再隱瞞了。

  義勇慢慢地蹲下來,目光遲疑,然後試探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發生了什麼?」

  他的手很輕,慢慢地掠過阿綠的發頂。她的不安似乎被稍稍撫平了些,於是她小聲地說:「源慶少爺的家人……是因為我而死去的。」

  「這樣嗎?」

  「教宗……就是那個眼睛裡寫著『上弦』、『二』的鬼,追著我來到了吉川家。他放走了我,卻將吉川家人全部殺死了,只留下了少爺。」阿綠說著,語氣越發地虛無了,「如果不是我的話,吉川家人根本遇不上這樣的事。」

  義勇沉默了。

  片刻後,他將手收了回去。

  阿綠很沮喪地說:「我是害死過人的家伙,還是不要和你待在一起為好。就算我被教宗吃掉了,那也是罪有應得吧……」

  「別說這樣的話。」義勇說,「那不是你的錯。」

  阿綠的眼眸微微睜大了。

  「殺人的是鬼,不是你。」義勇認真地看著他,「那個時候的你,連『鬼』是什麼都不知道。你並沒有存任何害人的心思,不是嗎?」

  他的眼睛像是一望無垠的海,湛藍清透,又蘊著晴日的風。

  阿綠看著義勇的面龐,心似乎稍稍寧靜了一些。

  「我沒有想過要殺掉他們。」阿綠小聲地說,「那個時候,我只想讓阿靜活下去,哪裡有空管別的呢……」

  「那不就對了嗎?」義勇朝她伸出了手掌,「是鬼的錯。所以,這個世界上才需要獵鬼人。……來,站起來吧。」

  他的掌心橫在阿綠的面前。

  雨水從屋檐上落下來,滴入池塘中,發出清脆的響聲。阿綠沒有立刻將手給他,而是在牆角蹲了好一會兒。義勇也不急,就這樣安靜地等著她。

  終於,阿綠微呼一口氣,扣住了他的手腕,慢慢站起來。

  「好點了嗎?」義勇問她。

  「嗯……」阿綠慢慢地點頭,「稍微想通了一點。」

  少爺要討厭她就討厭吧,這種遷怒也是無可奈何。

  阿綠和義勇一前一後朝外走去。

  剛到走廊上,阿綠便看到有人堵在那裡,像是在等著她。

  「喂,阿綠。我有話要和你說。」吉川源慶守在走廊的出口,緊緊地盯著她,表情很可怕。

  富岡義勇戒備起來,手臂橫在了阿綠的面前。

  源慶身旁的同伴連忙苦著臉拉住源慶,小聲說:「吉川,冷靜一點,你不是答應我們會好好處理這件事嗎……」

  因為同伴的勸阻,源慶的面孔沒有先前這麼扭曲了。他恢復了那種衰敗而安靜的表情,低聲地說:「我只是想問問你那只鬼的情報,並不是想向你尋仇。」

  阿綠攥緊了雙手,面色緊張。

  義勇瞥她一眼,低聲地詢問:「你不想理他嗎?我們走吧。」

  阿綠想了想,小聲地說:「……不,我還是和源慶少爺談一談吧。」

  義勇皺眉,露出反對的模樣來:「我覺得他有些危險。」

  阿綠搖頭:「我要和他談一談。」

  她語氣這麼執拗,義勇也不好阻攔,於是便放下了手。

  阿綠緩緩地走向了源慶,二人沉默地對視了一眼,有戒備,也有不安。片刻後,兩人像是達成了什麼共識,無聲地在欄杆邊坐了下來。

  不知何處,有鷓鴣鳥在不知疲倦地叫著,聲音遙遠。

  阿綠瞥了一眼源慶。這位曾經的富家少爺似乎早已褪去了舊日意氣風發的光環,只有制服內洗的陳舊的絲綢舊衣,仍透著從前的富貴。

  阿綠想起了從前的源慶——無憂無慮的少爺,呼朋引伴,揮金如土。雖然年紀輕輕,就已經開始幫家裡跑生意。

  他曾對阿綠表達過愛慕之情,還答應過幫她救出妹妹。可這些似乎都是年輕少爺一時的玩笑之語,並不值得他踐行。

  而現在,時過境遷,少爺不再是少爺,她也不再是吉川家的佣人了。

  「少爺,我沒想過要害死老爺。」阿綠輕聲地開口,「從來沒有。」

  「哦。」源慶的表情有些冷漠,像是已經對三年前的舊事麻木了。

  此話過後,便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等了許久,源慶才終於開口了:「那天晚上,我從東京回來的時候,我的家已經沒有了。然後,我在大火過後的廢墟上遇到了那個鬼。」

  阿綠緊張起來:「你遇到了鬼……」

  源慶點頭:「他笑著告訴我,他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那個時候,我很生氣,也很恨你。」

  阿綠無聲地低下了頭。

  源慶又說:「那個鬼原本想把我也殺掉的,但是天亮了。鬼不能見太陽,他離開了那裡。於是我活了下來。後來,有獵鬼人來找我,問我是否想要為家人報仇。我就加入了鬼殺隊。」

  阿綠有點想像不出源慶所說的故事。

  ——滿心歡喜地從東京回家,卻只見到了一片火災後的廢墟。家人全都死去了,父親也好,母親也罷,還是純真無邪的妹妹,全部都不在了。

  他站在家門的廢墟前時,是怎樣的心情呢?會不會後悔那一晚他離開了家,去了東京呢?

  「抱歉……」阿綠的聲音有些哽咽了,「那個時候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明白鬼是什麼,我只是懇請了那只鬼放我和妹妹離開。」

  源慶的面色恍惚了一下:「妹妹……喔,對,你還有個妹妹。是叫阿靜嗎?她現在怎麼樣,身體如何了?」

  阿綠搖頭:「她已經不在了。因為病的太重,離開吉川家的那一晚,她就去世了。」

  源慶張了張口,像是有些無可奈何。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從衣襟內取出了什麼,遞給阿綠,說:「這是給你的。」

  「……」阿綠有些困惑。

  她接過了源慶手中的東西,發現那是一方包扎仔細的絲巾,用冰冰涼的綢緞制成,印著杜鵑與百合的秀麗花樣。如果扎在脖頸上,那就像是頸上開了一片春天似的。

  絲巾……

  阿綠忽然想起來了。

  多年前,在源慶離開家去往東京的那個夜晚,他為了彌補自己無法救出阿靜的過錯,說他會給阿綠帶一方絲巾作為禮物。

  「你不是很喜歡櫥窗裡擺的那種絲巾嗎?我去東京的時候,順便買一條給你,算作補償,你別生氣了。」

  原來,他去東京的時候真的為她買了禮物。

  可是……

  阿綠搖搖頭,將絲巾遞還給了他:「少爺自己留著吧。我用不上這樣的東西。」

  源慶微愣了一下,但也沒有堅持,隨手把絲巾收了起來。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具空殼,除卻為家人報仇之外,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執念。

  收回絲巾後,源慶便問起了那位教宗的事。

  阿綠對教宗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很強大,於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源慶。

  等說完了教宗的事,二人便無話可談了。源慶站了起來,很漠然地說:「我要走了,明天還要去執行任務。」

  他走了兩步,忽然側過身來,告訴阿綠:「綠,你姓夏川。」

  「……啊。」阿綠愣了下,有些沒反應過來。

  「你的母親把你賣進我家時,說你們姐妹姓夏川,父親是個有錢的商人。但是做僕人不需要姓氏,所以我們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丟下這句話,源慶便遠遠地走開了,背影像是覆上了一層灰色。


第38章

  入夜, 天幕暗沉沉地垂落。今夜有月亮,那月鉤彎彎的,從雲間透下清淺的輝, 仁愛慈憐。

  「那個人和你說了些什麼?」

  富岡義勇坐在窗前, 望著外面的一叢竹影。

  阿綠正在往腳上抹藥膏,聞言, 她想起了白天源慶和她說的那些話。

  「沒什麼,告訴了我,我的姓是什麼。」阿綠將藥膏在腳踝上抹開。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不再腫痛。明天起來,應當就恢復得徹底了, 「少爺說我姓『夏川』, 父親是個商人。」

  義勇的面色微凝:「我一直知道你叫做『綠』, 但我沒聽你提過自己的姓氏……」

  阿綠笑起來:「因為不知道嘛。所以我也說不上自己姓什麼。」

  她和阿靜的生母是個游女, 姐妹兩人自小沒見過父親。她們的父親, 也許只是母親眾多客人的其中之一, 又或者曾經與母親相戀,但後來卻無緣地分開了。

  母親從沒有提過那個人, 阿綠對父親的存在自然一無所知。不,別說是父親了, 就是母親, 阿綠也不了解。那個醉醺醺的女人,總是在賭博、喝酒、玩笑, 整天不見蹤影。

  「夏川」,這還是她頭一次知道自己的姓氏。

  「夏川……」義勇低低地念了幾遍她的姓氏,說,「很好聽的姓, 與你和妹妹的名字很襯。」

  阿綠愣了下,垂下了頭。

  夏川……綠。夏川靜。

  確實如此……

  安靜的夏天,漫山遍野都是碧綠的樹木。風輕悄無聲,葉子細細地招搖著。

  阿綠抱著自己的膝頭,心底忽而有一點酸澀。

  雖說不大可能,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種幻像——也許,自己和妹妹出生的時候,也是被父親和母親所憐愛著的,所以才被賜予了兩個美麗的名字。她們兩人,可能也曾被父母擁在懷中,悄然寄托了許多未來的期願。

  她嘆了口氣,喃喃道:「雖然有姓是一件好事,可我對姓也無所謂啦。姓什麼其實都沒有區別……」

  「不是這樣,」義勇認真地看著她,「有了姓氏,就代表你可能有其他的家人。」

  「其他的家人?」阿綠愣住。

  她低下頭,仔細思考。

  她知道了父親的姓氏,也許就能找到父親。據說父親是個有錢的商人,那也許他會有兄弟吧?,那麼,她也就會有堂姐妹、堂兄弟了。

  可是……

  阿綠咬了下牙,說:「我不需要其他的家人,算了。」

  義勇微怔,像是有些不解她的抗拒。但義勇沒說什麼,很快接受了她的決定:「你不想找他們的話,就算了吧。」

  阿綠松了口氣。

  她的母親是游女,父親極有可能只是母親的客人之一。她不想千辛萬苦找到了父親之後,再被告知一遍這個殘酷的現實。所以,還是不要去主動尋找了。

  一只手探了過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頂。義勇靠近了她,低聲說:「你不想找家人的話,那就和我待在一起吧。」

  阿綠眨了眨眼,有片刻的懵神。

  和義勇先生一直在一起嗎?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但是……

  她的面頰微微發紅了。

  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夜色愈沉了,阿綠簡單地收拾洗漱,鑽入被褥中睡覺。

  被子的味道不是她所熟悉的,這讓她合眼時有些微的不安感。但她想到富岡義勇正在隔壁的房間休息,那顆懸著的心便漸漸落了下來。

  於是,她慢慢地沉入了夢鄉。

  *

  後半夜的時候,藤屋的庭院裡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在慌張地跑來跑去,還有人來拍義勇的房門:「水柱閣下,您在嗎?」

  阿綠被這嘈雜吵醒了,揉著朦朧睡眼坐了起來。她看到紙門外幢幢奔跑的人影,便披了外套站起來,推開門問:「發生了什麼?」

  燈籠光在屋檐下透著碗口大的暈黃之色,富岡義勇站在走廊上,正皺眉穿上鬼殺隊服。他的面前站著一個年輕的獵鬼人,那獵鬼人神色驚恐,衣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味。

  「那只鬼比我們要強太多了,我們對付不了他。水柱閣下,拜托您出手吧。」年輕的獵鬼人捂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很焦急地說,「我們還有好幾個同伴被困在那座山裡。」

  義勇穿好了羽織,將日輪刀挎在腰間,問:「為什麼不在最開始就讓我一起去任務,而是現在才來找我支援?」

  鬼殺隊員為難地說:「在和對方交手之前,我們沒想到它的實力這麼強。」

  「……我知道了。」義勇隨意地將頭發扎起,向外走去,「我現在就過去。是在東面的山上,對嗎?」

  眼看他就要走了,阿綠扶著門框,緊張地喊:「義勇先生,你要去哪裡?」

  義勇看到她起來了,神色微微詫異。

  「把你吵醒了……」他嘆了口氣,說,「東面的山上出現了難以對付的鬼,已經重傷了好幾個隊員了,我要去支援。」

  阿綠頓時緊張起來。

  她吞了口唾沫,拽住義勇的衣袖,小聲地說:「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她無法自私地說出「別去」這樣的話。她所能說的,不過是讓他注意安全。

  義勇點頭。

  在轉身的前一刻,他忽然伸手摸了摸阿綠的臉,低聲道:「等我回來。」

  手指像沾著夜色的溫度,天明便會融化。

  阿綠的眼睫翕動一下,慢慢地點頭:「嗯。」

  義勇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上,但是藤屋的吵鬧卻沒有停下來。過了沒多久,便有幾個傷員被送了回來,大夫急匆匆地跑來,像是剛從睡夢中被叫醒。

  這幾個隊員在半夜時被委派了獵鬼的任務,但是情報出了些差錯,鬼的實力遠比他們要強得多。一時大意,他們便受了傷,其中有兩三個失血過多,生命垂危。

  大概是從未同時碰到那麼多的傷員,藤屋的侍者們一副手忙腳亂的模樣,當家的老太太也有些應付不過來了。她拄著拐杖,問前來投宿的客人們:「有誰懂得怎麼照顧人,能來幫幫忙的?」

  阿綠連忙探出了頭:「我來幫忙吧。」

  她將衣服草草穿好,扎起頭發,到了安置傷員的屋子裡。血腥的氣味撲面而來,像鐵鏽,更像墓草,令人胃裡泛酸。

  昏暗的燈光下,七八個傷員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席上,傷勢不盡相同。有的只是輕傷,還能堅持給自己包扎;有的缺了腿,即使傷處裹上了紗布,鮮血依舊源源不絕地從草席下滲出來。

  苦痛之聲遍布耳際,阿綠干吞了一口唾沫,穩穩地向前走去。

  「能幫我按著這個人嗎?」大夫指了指身前的傷員。

  「好。」阿綠撩起了袖子,按照大夫所說的那樣按住了人的手腳。

  「沒有麻醉的東西,只能這樣了……」大夫喃喃自語。

  哀嚎聲又響了起來。

  阿綠不想看面前的血色,便轉開了視線。她瞥見牆角睡著一個人,那人身上蓋著草席,臉被草席牢牢地蒙住了,密不透風。她擔心地問:「大夫,那張草席蓋的那麼緊,會不會喘不過氣?」

  大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說:「哦,他已經死了。」

  阿綠愣住,面色微微一白。

  沒一會兒,大夫便領著她到了下一個重傷的鬼殺隊員面前。這個年輕人的傷勢很重,從胸膛到腹腔被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黑色的制服被血浸徹了,竟然透出了一種很深的紅色。

  阿綠拿起手帕,為傷員擦了擦臉。血污被去除後,露出了一副不算陌生的五官。

  「少爺……」阿綠詫異起來。

  這受了重傷、氣若游絲的獵鬼人,正是吉川源慶。

  他的呼吸很羸弱了,像是隨時會湮滅於夜色之中。但在聽見阿綠說話時,他還是竭力睜開了沾滿干涸血漬的眼簾,露出一雙半渙不渙的眸子。

  那眼眸很虛無了,仿佛空蕩蕩的古井,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剩。

  「阿綠……」

  他喊了一聲阿綠,聲音也很弱,陌生的不像是他。

  「我在呢,少爺。」阿綠回答。

  源慶的眼睛微微合攏了些。他用那孱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阿綠湊近了他的面前,說:「少爺請說吧。」

  「我…我欠了別人一份恩情……」源慶的聲音很模糊了,像是燭火最後的光輝,「選拔的時候,我差點……被鬼殺掉了。有一個人救了我……我…報恩……他……」

  源慶的話有些語無倫次,阿綠勉強理清了他的意思:「少爺是想向在選拔時救了你的人報恩嗎?那個人是誰?」

  源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說:「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但是,他穿著…和水柱閣下很像的……羽織,還有…面具……拜托你…幫……道謝……」

  阿綠的瞳眸微微一凝。

  和義勇相同的羽織,戴著面具,在選拔的山中救下了隊友的年輕劍士……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錆兔清朗的笑容。

  「那個,少爺,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誰,可是……」阿綠緊張地低頭,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了。

  吉川源慶合上了眼睛,再沒了聲息。一張沾了血的西洋絲巾從他的衣襟裡滑了出來,無聲地落在地上。


第39章

  幫忙處理完傷員的傷勢時, 天已經快要亮了。

  阿綠將手泡在熱水裡反復地搓洗,才去掉了那些凝固在肌膚縫隙裡的血污。濃濃的倦怠感湧了上來,無處不在。

  她將手擦干淨, 走出了安置傷員的屋子。門外的夜空依舊沉悶, 又像是凝聚著雨色,暗沉沉的。她抬頭望著遙遠的天, 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背後的房間裡,傷員們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而不幸死去的三個人則已經被抬走了, 安置到別處。其中,就有吉川源慶的屍體。

  想起少爺死前灰白的面容, 她便察覺到一種酸澀的苦痛來。這苦痛像是漂浮在水面, 被包裹在泡沫裡, 很不真實, 卻又存在於眼前。

  她曾經討厭過少爺, 厭煩他的戲弄和謊言。他答應要救妹妹, 卻又背棄誓言。他說他喜歡著她,卻又沒把她放在心上, 甚至還在吵鬧之時打過她。

  可是,當源慶真的在這座異鄉的藤屋死去時, 她的心便不可避免地被一種悲哀所浸泡了。

  無論是怎樣的人, 富人也好,窮人也罷, 還是說好人與壞人,在不幸的厄運之前竟是完全平等的。即使如源慶這樣生來受寵的人,也會遭逢巨大的變故,失去家園和親人, 然後死在鬼的手下,就連最後的心願,也無法達成。

  源慶說,他想向救了自己的恩人道謝。可他的恩人其實也早不在人世了,這注定是一句無法傳遞到的謝言。

  阿綠嘆了口氣,伸手在衣襟中摸了摸,取出了一個很小的香囊。香囊已經很舊了,但仍看得出精細的做工。這是她曾送給錆兔的禮物,在錆兔死後,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錆兔先生,有人想向你道謝喔。」阿綠對著香囊輕輕地說話。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她,夜色下的庭院一片安靜。

  *

  天亮後不久,富岡義勇便與剩下的獵鬼人一道回來了,恰好能趕上早飯的時候。

  他一進門,阿綠便緊張地迎上去,詢問道:「傷重嗎?」一邊說,她一邊反復打量著義勇的身體,尤其注意胸口與肚子的位置。

  義勇的衣服上沾了些泥,還有點血漬,但臉卻是干淨的,只有劉海被汗珠沾的凌亂了些。可饒是如此,阿綠還是不大放心,生怕他藏起了自己的傷勢,差點兒就要伸手去拽義勇的衣服了。

  「我沒有受傷。」義勇看她緊張的樣子,似乎有些失語,「那只鬼比我弱一些。……要是我早點去的話,也不至於損失了兩個劍士。」說完,似乎是有些自責的樣子。

  阿綠松開了他的羽織,見他確實沒什麼大礙,這才放下了心。

  藤屋的早飯已經准備好了,義勇恰好能填填肚子。他坐下來吃飯團,阿綠則將毛巾打濕了,為他擦臉上的汗與血漬。

  「昨天夜裡,源慶少爺死了。」阿綠一邊幫他擦著額角,一邊小聲說,「雖然我以前討厭過他,但是,沒想到會這樣。」頓一頓,她在義勇的身旁蹲下,小聲地問,「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鬼呢?」

  如果沒有鬼的話,就不會有獵鬼人死去吧。其他被鬼傷害的無辜的人,也不會失去生命。

  「……不知道。」義勇放下筷子,語氣沉沉,「但是,鬼遲早會消失的。」

  他的語氣很堅定。

  阿綠看著他沉靜的面色,也慢慢地笑了起來:「那我相信你的話。」

  吃好了早飯,義勇要回房間去換衣服。在他要踏出房門時,他的衣角忽然被阿綠拽住了。

  「阿綠?」義勇停住腳步。

  「……」不知何時,阿綠走到了他的背後,一邊攥著他的衣角,一邊將他抵在了他的背上,像是在尋求可以小憩背靠的大樹一般。「義勇先生,你也會和源慶少爺一樣,突然離開嗎?」

  「啊……?」義勇有片刻的困惑,「應該……不會吧。」但也只是「應該」而已。獵鬼人的前路,誰也無法料定。

  阿綠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不安蜷起的腳趾。

  人和人的緣分是短暫的,沒有誰能陪著長久地走下去。父母,姐妹,還是所謂喜歡的人與憎惡的人——大多數時候,他們的結局都是分離。

  所以……

  阿綠的眉絞了起來,她輕輕地說:「義勇先生,請盡量在我身邊待得久一點吧。」

  她的話輕的幾不可聞,像是下一刻就會在陽光下融化的雪。富岡義勇的影子長久地留在原地,許久後,他說:「嗯。」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答應了。

  阿綠松開了他的衣角,讓他回屋子去換衣服了。

  將傷員和鬼的事情處理完後,兩個人繼續踏上行程。

  坐火車,走路,坐船。走累了,義勇便背起阿綠,讓她在自己的背上小眠一會兒。到了最後一段路程時,阿綠則是被蒙著眼睛帶進去的。據說這是規矩,哪怕是鬼殺隊的劍士來這裡,也都需要蒙上眼睛。

  「有的鬼會讀取記憶,所以,為了不讓鬼知道主公詳細的位置,就只能這樣做。」義勇是這麼解釋的,阿綠也表示理解。

  她寄人籬下,也沒什麼好不滿的。

  等到摘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時,眼前就已經換了一番景色了。重疊的山巒與一望無際的江河不見了,她正站在一棟寬闊宅邸前的白石子坪上。

  「這裡……就是……」

  她有些緊張,不由左右張望了一下。與她想像的不同,這裡既不陰森,也不威嚴,不像是列滿了刀劍武器的地獄,而是一棟秀麗典雅的莊園。松樹參天而起,石子坪邊栽滿了木芙蓉花,香氣盈鼻。

  面前有一道半開的紙門,紙門後,似乎有個人臥靠在床褥間。他也許是身體不好,不便起身,所以便只能在床上這樣待客。他散著頭發,看不清面容,肩上披著一件素色的外套,偶爾咳一下,沒什麼殺氣,看起來是個很溫和的人。

  「主公,她就是我在信中所說的人。」義勇在這扇至門前跪下,低頭行禮。

  阿綠小嚇一跳,也連忙跪下來,雙手點在膝蓋前,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她沒想到那位看著很溫和的人就是主公,所以表情有些苦巴巴的。

  「請多多指教!」阿綠緊張地說。

  門後的主公笑了起來:「這就是你故鄉的妻子嗎?義勇。」

  ……?

  正埋頭不安的阿綠當場石化。

  等等,她沒有聽錯吧?主公在說什麼?「義勇故鄉的妻子?」義勇先生娶妻了?什麼時候?誰?這裡還有別人嗎?

  她有些緊張地用余光四處瞥了一下,發現這片庭院裡只有她和義勇兩個人。換句話說,主公口中的「義勇故鄉的妻子」——只可能是她!

  一旁的富岡義勇不改神情,淡淡地回答道:「是的。她叫做『綠』。」

  「富岡綠啊……」主公似乎陷入了沉思。旋即,他溫和地笑說,「我應該給你准備見面禮的,不過前兩日一直在病中,所以疏忽了。」

  一股熱氣陡然從阿綠的腦袋上冒起,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壺開了的水,耳朵和腦袋裡都是嗡嗡的響聲。

  她有些搞不明白現在的狀況,但為了不讓義勇難堪,她還是紅著臉很小聲地回答:「是,是的……主公的身體最重要。禮物什麼的,沒關系的……」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

  怎麼會變成這樣啊!

  那頭的義勇卻一副淡然的樣子,仿佛事情當真如此。他很簡短地說:「阿綠是稀血。上弦的鬼盯上了她,想把她獻給無慘。以防萬一,我就把她帶來了。能讓她和我一起住嗎?」

  主公點了點頭:「你自己決定就好。……啊,對了,別忘了帶她去見見其他的孩子。大家知道你的妻子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義勇語氣平淡地回答。

  主公的身體不好,沒法提著精神說太多話,會面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從那座栽種著木芙蓉花的庭院裡出來後,阿綠就握著拳頭,咬牙問道:「義勇先生,您在說什麼呢!」

  「什麼?」富岡義勇露出了困惑的眼神,「怎麼了?」

  「你還反問我……」阿綠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麼說我是你的…妻子……」

  「哦,」義勇神情淡淡,「只有獵鬼人的家屬才能被帶進這裡來。主公知道我的姐姐已經不在了,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阿綠噎住。

  ……原來是這樣。

  這麼一解釋,好像也可以理解了。

  是義勇的妻子,總比是義勇的女兒要正常一點吧?!

  搞不好義勇根本就沒多想,只有自己會為此感到臉紅心跳而已。

  可是——

  還是覺得不對勁!

  阿綠抓著自己的頭發,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可是我不是你的妻子啊,義勇先生。如果大家一直這樣誤會的話……」

  「不是我的妻子嗎?」義勇的眼神很困惑,「你剛才不是自己也答應了嗎?」

  「啊?」阿綠愣住,「答應?什麼時候?」

  「在主公面前的時候。」義勇說,「主公問,你就是我的妻子富岡綠嗎,你很認真地說了『是』,還讓主公不用在意見面禮的事情。這不就是答應了嗎?」

  阿綠:……


第40章

  從主公那裡離開後, 阿綠便跟著義勇去他的住所。

  雖然獵鬼人時常奔波於任務,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但等級為「柱」的劍士們, 往往在主公的身側有固定的住所。這算是一種雙向的保護。

  富岡義勇的住所是一棟位於竹林中的屋子, 既儉樸,又清靜, 幾乎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也許義勇當真不怎麼住在這兒。

  阿綠踏進這棟房子時,忍不住左右探頭探腦, 並且努力想要描摹出三年間義勇在這兒起居的模樣來。

  客廳空無一物。也對,義勇先生確實不是個有心思裝點房屋的人。

  窗台上放著一個空的花盆, 裡面的植物枯萎了, 只留下腐朽的葉子。也許, 義勇曾在哪一天心血來潮想要照料花草, 但突如其來的任務又打斷了這個計劃。

  紙門外的院子裡有一片碧綠的竹子, 翠色的竹竿生的很高, 一直要探過屋檐去,陽光灑落在竹林間的空地裡, 那看起來是個練習劍術和曬太陽的好地方。

  阿綠在屋子裡轉了轉,只覺得這棟房子太冷清了。如果義勇一個人住在這裡, 想必會很孤單。

  然後, 她就看到壁櫥裡堆著幾件破破爛爛的鬼殺隊制服——不知道經歷了怎樣的戰鬥才會破爛成這樣,沒人縫補也沒人打理, 就這樣隨意地塞在壁櫥裡,也許在等著幾百年後被後人挖掘出來當寶貝。

  「……」阿綠的眉頭跳了跳。她幾乎瞬間就想起了三年間義勇寄回藤屋讓自己縫補的那些衣服,表情也因此變得很古怪。

  「你睡左邊的房間。」義勇說,「我睡右邊的那間。不過, 我偶爾要出任務,不一定會待在這裡。」頓一頓,義勇猶豫片刻,問,「你會害怕嗎?」

  「害怕什麼?」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一個人住在這裡。你會為此感到害怕嗎?」

  阿綠笑著搖頭:「不會。我早就知道你是那個什麼……『水柱』。既然是水柱閣下,那就肯定要執行任務,總不可能一直陪著我。」

  義勇的目光垂落下來:「我不是真正的水柱。」

  他垂著頭,黑發自耳畔落下,身上似乎流著淡淡的哀傷。

  「誒?」阿綠怔了下,「可是我聽到他們都這麼說……」那些年輕的獵鬼人,確實都稱呼義勇為水柱閣下吧?鱗瀧左近次寫給兼先生的信裡,也提到義勇晉級的速度很快。

  義勇側開了頭,說:「連選拔都不是憑借自己力量通過的人,怎麼有資格被稱作為『柱』?……再過幾年,就會有更合適的人取代我這個冒牌貨成為水柱的。」

  阿綠的目光微凝,心底也有了一聲淺淡的嘆息。

  義勇會這麼說,是因為錆兔的緣故吧。錆兔以犧牲自己的代價救下了那場選拔中的所有人,其中就有義勇和吉川源慶。

  想起那位已離開多年的溫和少年,阿綠免不了有些酸澀。很快,她打起精神來,笑說:「好,那我就不把你當做柱了。正好,喊你『水柱』還覺得有些疏遠呢。」

  而且,她也不覺得「柱」是什麼了不得的榮耀。比起榮耀,「柱」這個稱謂更像是一種血的見證。只有歷經了重重戰鬥的人才能成為柱,他們所面對、所背負的東西,要遠比普通的劍士來得多。

  所獵殺的鬼越多,離普通人的幸福便越遙遠。如果有所選擇的話,她一定更願意義勇成為一個不必握劍的普通人,而不是所謂的水柱。

  阿綠將行李在房間裡放好,又拿掃帚和抹布簡單地打掃了一下屋子。期間義勇想要幫忙,不過主公那頭有人找他,於是他只能留下一句「很快回來」,便離開了阿綠的面前。

  房間很大,但因為沒有什麼家具的緣故,打掃起來也很方便。等阿綠將房間收拾好了,便把手洗干淨,坐在正門前的屋檐下曬太陽。

  陽光很暖和,照在她的雙肩上,暖洋洋的,讓人懶得想要打盹。院子裡的竹葉投下婀娜的影子,隨著很輕的風一起舞動。

  她眯眼看著竹葉的影子,忽然想起自己應該給兼先生寫一封信報平安。但自己會寫的字不夠多,恐怕得等義勇回來才能認真地寫信了。

  「下午好呀。打攪了~你就是……富岡先生的妻子嗎?」

  正當阿綠思考著寫信的事情時,一道清甜的少女聲從小徑的不遠處傳來。那是一個披著蝶翅樣羽織的少女,明明是與阿綠差不多的年紀,但臉上卻掛著與年紀不符的完美笑容,分毫沒有少年人的隨心所欲感。

  她身材嬌小,走近阿綠時,整個人就像是一只振翅而飛的蝴蝶似的。阿綠看著她,頗有些不知所措——啊啊啊,她該怎麼回答?她可不是義勇真的妻子啊!但要說「不是」,自己就會失去住在這裡的機會,義勇先生的苦心也都白費了吧?

  阿綠在腦內天人鬥爭一會兒,硬著頭皮說:「沒,沒錯。我就是…富…富岡…綠……」

  說出「富岡綠」這個名字時,她覺得自己的牙齒和舌頭正在凶狠地打架。

  少女輕掩嘴唇,露出微詫的神情:「真的…沒想到義勇把妻子帶來了。我可以叫你阿綠嗎?我是蝴蝶忍,也住在這附近。」

  住在附近,那說明她也是「柱」之一了。

  年紀輕輕卻成為了柱,也不知道她身上都發生了什麼。

  阿綠忙站起來和她打招呼:「可以!怎麼叫我都行。我今天才搬來這裡,沒有茶也沒有招待人的東西,抱歉……」

  「哎呀,沒事的。」忍一副笑眯眯的樣子。這笑就像是面具一樣,摘不下來,「每次路過富岡先生這裡,都覺得冷清的要命。終於有其他人來了,是件熱鬧的好事啊。」

  「是…是嗎……」阿綠訕訕地笑。

  面前的少女雖然看著很客氣溫和,但她是真正的「柱」,所以阿綠免不了有些拘謹。但蝴蝶忍卻並不見外,很親熱地拉著她的手坐了下來。

  「你是和富岡先生一起長大的嗎?」忍問。

  「不是……是十四歲的時候認識的。」阿綠搖頭,「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成為獵鬼人。」

  「那也認識了很久嘛!」忍托著面頰,語氣有一種少女的夢幻感,「我聽說富岡先生之前在外任務的時候,一直能收到家裡的信,大家也很羨慕他能把衣服寄回去給妻子補。真好呢……我也好想收到家信啊!」

  阿綠眨了眨眼,問:「忍小姐的家人很忙嗎?不方便寫信嗎?」

  「啊,這個嘛……誰知道呢?」蝴蝶忍沒有回答。她張開五指,笑著打量自己的手指甲,「說實話,富岡先生竟然娶到了妻子,當初知道這件事時,我們都吃了一驚呢。」

  「誒?」

  「富岡先生總是會說一些奇怪的話,」忍露出一副煩惱的表情,「總感覺他看起來就是不會討女孩子歡心的類型。」

  阿綠的嘴角抽了抽,心底瘋狂贊同。沒錯——富岡義勇,這個能把關心全都表現成討厭的家伙,是完完全全的不善言辭啊!

  於是阿綠心情復雜地說:「啊,確實呢,義勇有時候是會說些讓人誤會的話。」

  忍像是找到了一個共鳴對像,當即控訴起了義勇在鬼殺隊干過的好事:「在開會的時候,九柱全部在場的情況下,富岡先生一個人躲的遠遠的,還說什麼『他和我們這樣的人不一樣』。總感覺我們都被他無形地鄙夷了……」

  阿綠的表情大震動。

  她就知道會這樣!!

  一個人站遠,還留下一句「和你們不一樣」,那不就是高傲地將自己和旁人劃分開,蔑視別人的意思嗎?!可是,可是——

  「那個,義勇的意思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樣……」阿綠連忙擺手,嘗試解釋,「他是對自己不自信的那種人,所以他總覺得自己不太合適站在你們中間……」

  蝴蝶忍歪了歪頭:「是這樣的意思嗎?」

  「對,就是這個意思!」阿綠點頭如搗蒜,「他的話要從相反的意思去理解。因為他不太喜歡開口,能少說就少說,省略的太多,就會讓人誤會……啊,對了,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他也對我說了很過分的話……」

  「說了什麼?」蝴蝶忍一下子就有興趣了。

  阿綠的眼神死。

  最初見面的時候,義勇說了什麼啊……

  那可真是一段讓人無語的回憶啊……

  「他說我『太髒了』。」阿綠表情麻木,「還是在我剛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的情況下。」

  「誒?!」蝴蝶忍捂著嘴唇,驚訝地說,「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麼傷人呢……」

  「是吧?」阿綠苦笑起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怕我被地上的灰塵弄髒了,是擔心我的意思,只是省略的太多,就叫人誤會了。」

  蝴蝶忍晃了晃腳,語氣有些不可思議:「這樣的富岡先生,是怎麼娶到你的呢?」

  阿綠木。

  啊這,她要怎麼解釋呢?

  「就這樣娶到了……」阿綠硬著頭皮說,「相處久了之後,意外地發現他是個很溫柔的人,所以就,慢慢地喜歡上了……」


第41章

  「相處久了之後, 意外地發現他是個很溫柔的人,所以就,慢慢地喜歡上了……」

  說實話, 阿綠說這句話時很為難, 臉也紅的可怕。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這不像是一句謊言, 而是一句微妙的預言或者讖言。

  確實,最初阿綠覺得義勇總是會說些惹人討厭的話,但只要仔細一點, 就會發現義勇溫柔的本質——他只是表面看起來冷冰冰而已,心底也是有溫情的。

  因為自己的前半句話是真的, 所以連帶著後半句話的謊言都有些不像假的了。阿綠垂著頭, 面頰紅彤彤的, 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蝴蝶忍笑起來:「哎呀, 真好啊。這種家裡有人等著回去的感覺……」

  聽忍這麼說, 阿綠就更靦腆了。她忍不住在心底想到:如果忍小姐的家人很忙, 沒空給她寫信的話,那自己有空時就可以給她寫信。

  不過, 自己會寫的字太少了,寫出來的信一定很幼稚吧。

  沒一會兒, 忍看了看天色, 遺憾地說:「我還有事情要做呢,就不打攪你了。」說完, 她就站了起來。

  柱們應當是很忙碌的,於是阿綠連忙揮手和她道別:「下次再來玩呀。」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竟覺得自己像是在家裡招待客人一般。可這也不是她落腳的家,她也不是這裡的女主人。這種奇怪的感覺, 是從哪裡來的呢……

  蝴蝶忍笑眯眯地衝她揮了揮手,蝶翅一般的衣袖蕩開了秀氣的漣漪。沒一會兒,她嬌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竹林間。

  阿綠正想回屋子裡去,一旁的籬笆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富岡義勇從籬笆後現身了。看起來,他一直站在那裡,只是沒在忍和阿綠面前現身,也不知道偷聽了多久。

  「義勇先生?」阿綠愣了下,臉瞬間更燙了,「你怎麼可以偷聽女孩子講話啊?!」

  「偷聽?」富岡義勇很困惑,「我只是站在那裡。」

  「那不就是偷聽嗎!」

  「……」義勇更困惑了,「普通地聽而已。」

  阿綠嘆了口氣,知道和這個家伙有理說不通。她問:「你都聽到了什麼啊?」

  「你說你喜歡我。」義勇露出認真的面色,「還是慢慢喜歡上的。」

  他的表情很嚴肅,沒有任何的戲謔和玩笑,就仿佛是在主公的面前答話一般。聲音也是如此,既不緊張,也不羞澀,坦蕩地像是在陳述一個真理。

  阿綠的腦袋上險些冒出了蒸汽。

  怎麼回事啊這家伙……

  偷聽就算了,還一副義正辭嚴的樣子,把最不該當真的話說出來了,難道他以為自己說的是真話嗎?

  ……好吧,大概是有一成的真吧。她確實希望義勇能留在自己的身邊。可是余下的九成都是假的!

  阿綠搓了搓自己的臉,趕緊把話題轉移開:「我把房間都打掃干淨了。啊對了,我想給兼先生寫信,可以請你幫忙嗎?」

  義勇皺眉,思緒仍在舊話題上打轉,說:「你確實說了你喜歡……」

  「我想寫信!」阿綠拽住義勇的手,把他往屋子裡拖。義勇沒辦法,跟著她進去了。兩個人在書桌前坐下,鋪開了信紙。

  「要寫什麼?」義勇問。

  阿綠站在義勇的背後,歪著頭,忽然覺得這幅場景有些熟悉——義勇離開藤屋的三年,自己都是站在兼先生的背後,由兼先生幫忙寫信寄給義勇。偶爾有簡單的句子,她也可以自己寫。

  但現在,卻變成了她站在義勇的身後,由義勇幫忙寫信寄給兼先生。這簡直就像是女孩子從娘家出嫁到了夫家……不,簡直像是從一家店跑到了另一家店做工!

  「嗯…就說,我在這裡安頓下來了,一切都好,義勇先生也很照顧我。」阿綠掰著手指頭說,「要請兼先生好好照顧自己。年紀也不小了,不要太隨心所欲。」

  義勇狐疑地問:「兼先生不是才二十多歲嗎?」

  阿綠皺眉:「不止吧?他說他和年輕時的鱗瀧老師一起喝過酒。鱗瀧老師可是年紀那麼大了!」

  義勇陷入了沉思……

  一封信快寫完的時候,阿綠的腦海中忽然掠過了蝴蝶忍的面容。那猶如蝴蝶一般嬌小輕盈的女子,曾對著阿綠喃喃說「我也好想收到家裡人的信呢」。

  「那個…忍小姐,」阿綠小心地問,「她的家人很忙嗎?還是家人和她鬧別扭了?她說她家的人不給她寫信呢。」

  「蝴蝶忍?」義勇瞥了她一眼,「她的家人全被鬼殺掉了。」

  「……」阿綠愣了下,慢慢地低下頭,「這樣啊…算了,我早該想到的。」

  普通的人怎麼會成為獵鬼人呢?肯定是有什麼苦澀的緣由的。她怎麼沒早些想到呢?還問了「家人是不是很忙」這樣的問題,簡直是在傷口上撒鹽。

  阿綠說:「以後我也給忍小姐寫信吧?」

  義勇微怔,說:「你要給她寫信嗎?」

  「嗯。……有什麼不好的嗎?」

  「……沒什麼,」義勇撇開頭,「你以前只給我寫過信吧。給兼先生就算了,還給她……」

  阿綠聽了,一頭霧水。這家伙什麼情況啊?是擔心自己識字太少,寫出來的信會鬧笑話嗎?

  將信寄出後,很快就到了夜晚。阿綠躺在新的房間裡,竟然很快就睡著了。雖然這座屋子對她來說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但意外地卻有一種家一般的安全感。

  到了第二天,又有新的客人來了。這回,是個渾身散發著愛心氣泡、仿佛浸泡在糖罐子裡一般的可愛女孩。

  「我叫做甘露寺蜜璃!」對方一上來就自報門戶,滿眼都帶著閃亮的小星星,「你就是、你就是——義勇的那個,對吧?」

  「『那個』……?」正在曬衣服的阿綠露出不解的眼神。她從腳凳上跳下來,和這位發色粉嫩的可愛小姐打招呼,「我叫做綠。」

  「就是『那個』呀!」蜜璃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義勇的妻子,對吧?」

  「……啊,是吧。」阿綠竟然已經有點習慣這個稱呼了。

  下一秒,對方就撲了上來,扎在她身上,開始了好奇的問東問西:「阿綠是怎麼和義勇開始戀愛的呢?是誰先告白的呀?他送過你禮物嗎?是怎麼追求你的?什麼時候結的婚?打算生孩子嗎?呀——好開心、好開心啊……」

  阿綠被她一連串的問題衝的找不到北,她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上來——她和義勇,其實還沒有彼此告白過。禮物倒是送過,追求…也許也追求過。可要她仔細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呀……

  幸運的是,甘露寺蜜璃似乎也並不想要她給出答案,只是沉浸在對戀愛的幻像之中。

  這還沒完,一旁的竹林裡嗖嗖又躥出了三個人——三位英姿颯爽、波濤洶湧的大姐姐,她們穿著性感又干練,就像是物語中的古代忍者那樣。

  「你是義勇的老婆呀?」為首的性感姐姐很自來熟地衝上來,摟住了阿綠的肩膀,笑著問,「你會做飯嗎?」

  「啊……?!做飯?會,會的……」阿綠後退了一步。

  她之所以會後退,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此時此刻她被四個女人環住了。這四個女人和身體纖瘦的她不同,全部——發育良好,身材極佳。波濤蕩漾,令人震撼……

  「你會做飯的話,那就太好了!」女忍者們露出高興的表情,「我們正在愁最近做飯的人手不夠呢!因為柱們都要外出執行任務,很忙,沒法好好照顧自己,要想讓他們吃上精心准備的料理,就只能由我們這樣的後勤妻子們來完成了!」

  「後、後勤妻子?那是什麼?」阿綠愣住。

  「就是你和我們這樣的存在!」女忍者們驕傲地回答。

  甘露寺蜜璃握著雙手,一副少女祈禱的模樣,語氣如夢似幻地說:「這三位是音柱閣下宇髄大人的妻子哦。雖然她們不是專門的獵鬼人,但是卻一直在背後努力支持著宇髄大人的戰鬥……」

  「三、三位妻子?!」阿綠更懵。

  「是的!」三個女忍者彼此勾肩搭背,「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並肩出生入死的那種!」

  阿綠倒吸一口涼氣。

  「妻子,三位,同伴,音柱……」她的目光在三個大姐姐的身上飄來飄去。

  阿綠還沒理清三位妻子之間的關系,其中一位女忍者便很不客氣地抱住了阿綠,拽著她向外走:「走啦,跟我們一起去做飯!你也想給水柱閣下好好做飯吧!『隱』准備的飯菜,味道可不怎麼樣哦……」

  「等等、等等……」阿綠揮舞著手,卻還是被女忍者們拖走了。

  *

  「這是什麼?」

  這天的午後,義勇收到了一個飯盒。他看著面前的阿綠,有些困惑地問:「是…飯菜嗎?」

  阿綠將飯盒遞給他,臉有些紅。她正想說「這是普通的中飯」,她的身後忽然竄出來三個人——音柱的三位妻子,氣勢高昂地站在她背後,中氣十足地說:「水柱閣下,這個是阿綠小姐特意做的『愛妻便當』!」

  富岡義勇愣了下:「什麼……便當?」

  「愛!妻!便!當!」三位女忍者異口同聲地強調。

  「喂!」阿綠恨不得當場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第42章

  鬼殺隊的人比阿綠想像的要好相處。

  蝴蝶忍總是笑眯眯的, 一副好脾氣的樣子;甘露寺則活潑開朗,喜歡問一些戀愛的八卦。音柱的妻子們颯爽無比,比起「妻子」的身份, 她們更像是講義氣的大姐頭。

  唯一的麻煩, 便是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阿綠是義勇的妻子。久而久之,阿綠都習慣了這種稱呼。

  雖然並不是真的, 可是別人一直這樣喊的話,也就成為了她的代號了。

  阿綠來到義勇的住宅四五日,每天的白天都有客人來訪, 相當熱鬧。蝴蝶忍、甘露寺、音柱的妻子,還有蝴蝶忍好奇的學生們——都是些小姑娘, 聽聞水柱的妻子來了, 便激動地跑來一睹真容。

  「沒想到水柱閣下真的能娶到妻子!」

  「太不容易了, 值得道喜。」

  「一定是很喜歡水柱閣下, 才願意嫁給他吧……」

  年輕的小姑娘們不懂事, 說話偶爾也會不大體面, 摻雜著幾絲沒惡意的天真,讓阿綠聽了暗覺得好笑。

  義勇到底是有多惹人嫌呢?這鬼殺隊的大家都對他很無可奈何似的。

  到了晚上時, 這座被竹林所包圍的住宅終於清淨下來。

  阿綠將窗台上的花盆清理干淨,放入了一朵絹花。這絹花是一簇櫻枝的模樣, 顏色嬌嫩, 鑲綴著幾顆珠子,閃閃發亮。

  「那是什麼?」她聽到義勇在背後問。

  「是甘露寺小姐給我的。」阿綠用袖子擦了擦絹花, 笑著說,「我覺得窗口上缺了點顏色,就擅作主張把它放進花盆裡了。」

  這座房子原本既樸素,又單一, 只有純粹的木色,連屏風的花樣都極其單調。窗台上有了這一簇兩眼的櫻,屋子似乎變得鮮活了些。

  「甘露寺……」義勇的語氣有些奇怪,「她給你送花…」

  「是呀,怎麼了?」阿綠眨了眨眼,回過身,看到了剛沐浴完的義勇。他穿著一件寬敞的浴衣,頭發濕淋淋的,沒了平日刺手的弧度,乖順地貼在面頰一側,任由水珠落入衣領。

  阿綠連忙將目光移開了。

  雖然不是沒見過義勇沐浴後的樣子,但在這種二人相處的地方看到他這幅模樣,還挺不好意思的。

  「你喜歡花嗎?」義勇走近了她。

  沐浴所用的皂木香味,慢慢地落向了阿綠的鼻尖。他站的有些太近了,這讓阿綠為難地扭開了頭,想要向後退一步。

  但她身後就是放著花盆的窗台了,再無處可退。於是,她只能這樣老實地站在義勇身前。

  「喜歡吧……」

  「那我也送你花吧。」義勇露出沉思的樣子,「明天起來,我就去看看哪裡有櫻花沒有謝。」

  「誒?!」阿綠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

  這家伙是在和甘露寺小姐爭什麼呢?

  總不會是在吃甘露寺小姐的醋吧。

  ……唔,應該不會。

  畢竟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夫妻。而且,甘露寺小姐肯定有心上人了。她會一直追著自己問「怎麼和喜歡的人告白」,顯然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阿綠目光一轉,岔開話題,說:「我幫你擦頭發吧。你不能濕著頭發睡覺,會頭痛的。」

  義勇皺眉,沒有應下,反倒繼續思索花的事情。「甘露寺…和你才認識了一天吧……」

  阿綠撇了撇嘴,說:「要擦頭發嗎?不擦的話,就算咯。」

  這家伙,昨天是因為蝴蝶忍而不對勁,今天是因為甘露寺而不對勁。到底在介意什麼呀……

  義勇沉默了,悶悶地點了頭。

  阿綠拿了一條干的帕巾來,和義勇一同在窗邊坐下了。

  屋子外頭,是一片舒展的修長竹影。漫天星河,如水一般閃爍著,穿過竹葉的縫隙,落在人間的大地上。窗台花盆裡的那簇絹制櫻花,成了一片淡色裡唯一的春。光。

  阿綠坐在義勇的身後,撩起一縷濕淋淋的發絲,用帕巾仔細地擦拭著。

  「這幾天的飯菜……還合胃口嗎?」阿綠問。

  這幾天來,音柱的妻子們像上了癮似的,一直拉她去做飯,說是為柱們提供最強力的背後支持。幾位女忍者十分全能,自己捉魚、自己劈柴、自己生活、自己做飯,精心為丈夫准備料理。

  阿綠也會做飯,但她覺得自己的手藝並不精湛。好在她記得義勇這家伙喜歡吃脆蘿蔔,於是便一口氣切了許多辣蘿蔔干進去。只是不知道多年過去,義勇的口味改變了沒有。

  義勇點頭,又說:「不過,你最好別做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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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綠當場石化,抽搐的手差點沒把義勇的頭發拽禿。

  義勇的意思是,自己做菜不好吃,把他給毒到了嗎?所以叫自己快點收手,救勇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這樣嗎?

  不、不對,一定是有別的意思在裡面。她還能不了解義勇嘛……

  「我的意思是,我對吃的東西不挑剔,所以你可以不必累著。」義勇低頭,這樣說,「你也還沒適應這裡的生活,不要太辛苦了。」

  阿綠的神色緩和下來。

  ……果然是這樣嘛。

  這個家伙不會說話的毛病,還是一點都沒改。要不是自己早就知道他不善言辭的缺點,恐怕要傷心壞了。

  「沒事的,偶爾做做菜也能鍛煉廚藝。」阿綠笑起來。

  她的手掠過義勇的頭發,用毛巾將水珠吸干了,又用梳子把發梢仔細地梳開。青年的黑發在她的掌心柔軟無比,撓的她肌膚發癢。

  夜色安靜,這一刻萬籟俱寂,只有淺淡的呼吸聲。

  阿綠忽然覺得,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這一晚,也沒什麼不好的。這樣的生活,未必不可依賴。

  沒一會兒,義勇的頭發擦得差不多了。阿綠收起了毛巾,說:「再等一會兒就可以睡覺了。」

  義勇像是才從出神中回轉,皺眉問:「我的頭發好像還是濕的。」

  「不,已經干的差不多了。」阿綠嚴謹地強調,「早點休息喔。」

  說完,她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義勇看著她的背影,目光像是沾了柔軟的星。

  *

  第二天,義勇要去參加柱之間的切磋練習。

  柱是鬼殺隊最重要的戰力,除卻任務之外,這種切磋也是很有必要的。

  阿綠送義勇到門前的小徑處,叮囑他:「要小心安全呀。」

  義勇點頭,卻躊躇著沒有走。

  「怎麼了?」

  「今天…沒有……」義勇的目光落到了別處,「便當嗎?」

  說的是所謂的「愛妻便當」。

  阿綠立刻板起了臉:「沒有!」

  不是這家伙自己說要她別做飯的嗎?結果到頭來還是想要的啊。

  奇怪的人。

  義勇沒有拿到便當,但表情也不顯得失落,只是一副平淡的樣子,轉身向小徑外走去了。

  等他走遠了,阿綠便管自己回屋子裡去了。房間有書,她雖然看不懂,但看看圖畫還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那些真實無比的照片,比畫更要吸引人。

  到了午後的時候,外面有人來找她:「水柱閣下好像和風柱閣下吵起來啦。」

  阿綠愣了愣,方向手裡的書,探出窗口。窗外站著蝴蝶忍的弟子之一,蝴蝶屋的小葵,她捧著圍裙,緊張地說:「他們打得有點凶…阿綠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我…我去看看吧。」

  *

  風柱叫做不死川,是個藏不住話、一戳就爆的性格。他大概看義勇不順眼很久了,今天在切磋的時候產生了些口角,於是切磋練習就變成了動真格,一水一風,兩位柱的劍氣險些將屋頂都掀開了。

  「怎麼會產生口角呢……」阿綠有些不解。

  「水柱閣下又說那句話啦,他說他和風柱閣下不一樣,所以不想和風柱閣下切磋。」小葵小心翼翼地說。

  「又來?!」阿綠想抓腦袋。

  說「自己和風柱不一樣」,然後拒絕切磋,那不就是高傲地覺得對方不配做自己對手的意思嗎?難怪對方會生氣呢……

  阿綠心底嘀咕著,跟著小葵一路向前跑去。

  不遠處的庭院裡,刀劍相擊的金屬聲時不時傳來。風柱不死川對義勇不停地發動猛攻,布滿疤痕的臉一副凶巴巴的樣子。

  「你再說一遍!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對手?」

  義勇皺眉,後退數步,格擋住風柱的進攻。他淡淡道:「我說了,我只是覺得,我和你不一樣,所以不能和你切磋……」

  「那不就是我不配的意思嗎!」

  「……」

  阿綠看著這一幕,緊張的說:「義勇先生,那個……」

  富岡義勇愣了下,避過了風柱的攻擊,放下了刀:「阿綠?」說完,他就想朝阿綠走去。

  「喂,你還沒給我解釋清楚。」風柱惱火地用日輪刀指著義勇的背影。

  富岡義勇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解釋什麼?」

  「什麼叫做『我們不一樣』?」

  「啊……我的意思是,你的劍氣很容易把衣服袖口切斷。」義勇說,「我和你不一樣,我的衣服不是穿完就直接丟掉的,而是要給妻子縫補的。如果和你切磋的話,阿綠就要縫很多件衣服。」

  說完,義勇像是強調一般,鄭重地說:「我是娶了妻子的男人,你不是。所以我們不一樣。」


第43章

  「我是娶了妻子的男人。你不是。所以我們不一樣。」

  義勇的話言簡意賅, 平平淡淡,語氣沒有波瀾,但卻令周圍瞬時安靜下來。

  小葵捂著臉, 一副不敢再看的模樣;阿綠則嘴角跳了跳, 有了一拳把自己打暈過去的衝動。

  義勇說的這是什麼話啊!他是在嘲笑風柱閣下娶不到老婆嗎?

  娶不娶妻有什麼可以嘲笑的!而且,義勇自己也不是真的娶到老婆了呀……

  阿綠心底碎碎念個不停。

  因為義勇的這句話, 不死川愣在了原地。他握著刀,保持著進攻的姿勢,在牙齒間反復琢磨了一下義勇的話:「娶妻……不一樣……娶妻…不一樣……」

  片刻後, 不死川的背後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瞪大了眼睛,布滿疤痕的臉更顯凶惡了:「富岡義勇, 你果然看不起我!!!」

  怒吼聲重重疊疊, 回音不絕。

  義勇困惑地說:「我沒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難道, 你有妻子嗎?」說完了, 又轉向阿綠, 加了一句話, 「這是我的妻子,你看。」

  不死川愣愣地將目光轉過去, 果然看到了義勇身旁站著一位年輕姑娘。纖纖瘦瘦的模樣,眼睛亮澄澄的, 一副干淨又秀氣的長相。

  這就是義勇的妻子……

  而富岡義勇, 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什麼表情也沒露, 但不死川卻莫名覺得他身上飄過了幾個大字——「我有老婆。你有嗎?」

  我有老婆。你有嗎?

  你有嗎?

  有嗎?

  嗎?

  不死川背後的怒火陡然拔高,整個人都要被熊熊的火焰包圍了。要是不知情的人見了,恐怕會以為風柱大人偷學了炎柱大人的呼吸技呢。

  「少在那得意!!」不死川怒吼道,「甘露寺不也誇過我的疤很帥氣嗎!!別以為只有你有女人緣!」

  他的進攻來的凶險, 富岡義勇微微皺眉,緊急拔。出刀,抵擋住不死川的進攻。

  眼看著兩個人又要打起來了,阿綠有些無措,連忙緊張地上前阻止:「義勇,好啦,快給人家解釋一下,你沒有惡意的。而且,這是你的不對……」

  「是我的不對嗎?」義勇有些困惑。

  「是啊……」阿綠很無奈,「雖說是為了讓我輕松些,可風柱大人想和你切磋也是好意。怕袖子碎掉的話,把袖子綁起來不就好了?」

  富岡義勇愣了愣,說道:「是…還可以這樣……」

  說完,他很聽話地找了兩條繩子,將袖口都綁窄了。如此一來,劍風就不容易將袖子割裂了。

  綁好之後,義勇便一反先前抗拒的姿態,大方地站到了不死川的面前:「來吧,切磋。」

  不死川愣了下。

  怎麼回事……

  剛才還死活不肯切磋的富岡義勇,老婆一來,就聽話地願意切磋了。

  這是故意想展示他們兩個人夫妻感情好嗎?

  說到底,還不是在暗示他有老婆,自己沒有嗎?那不還是在看不起自己嗎!

  可惡!

  「你果然看不起我!!」伴隨著一聲大吼,不死川凶惡如野狼一般衝向了義勇。

  「誒?」一旁的阿綠被劍風吹得頭發散亂,表情有些傻了。

  怎麼感覺,義勇答應切磋後,風柱閣下反而更生氣了呢?

  事情怎麼會這樣?

  *

  「義勇先生,你和風柱閣下的關系……很不好嗎?」

  離開訓練場的時候,阿綠這樣問義勇。

  她一邊走,一邊偷偷地瞄義勇的袖子——雖然特意用布條綁起來了,但在風柱的怒火下,義勇的袖子還是被割碎了。看來,今晚她也得拿針線。

  「……沒有吧,」義勇說,「我和他,關系不錯。」

  「哈?」阿綠愣了下,「關系……不錯?」

  「嗯。」義勇點頭,語氣認真,「朋友。」

  阿綠沉默了。

  她想起風柱那副恨不得把義勇揍進地裡的樣子,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義勇竟然覺得他和風柱的關系非常融洽……這肯定不對啊!

  「就算、就算關系不錯……但你們看起來也像是吵架了的樣子,」阿綠訕訕笑說,「你看風柱閣下走的時候那麼氣呼呼的,要不要和他和解?」

  「和解?」義勇不解。

  「就是送他一點禮物,或者請他出去玩之類的。」阿綠提意見,「這樣一來,風柱閣下也許就會忘記你們吵架了的事,和你和好如初了。你們是朋友嘛!」

  義勇陷入了沉思:「可我不認識其他的女人。」

  「???」阿綠愣住了,「你在說什麼?」怎麼就跳到女人的話題上了?

  「我沒法給他介紹妻子……」義勇喃喃地說,「他生氣的原因是這個吧。他沒有妻子。」

  阿綠:……

  你竟然知道啊……

  「算了…」阿綠嘆口氣,「我去向忍小姐她們打聽一下風柱閣下喜歡吃什麼吧。回頭我做一點吃的,你送給風柱閣下,也許他就能和你和解了吧。」

  「嗯。」

  兩個人繼續向前走,沒幾步,義勇忽然停下了。他低下頭,望向腳邊的籬笆。那裡有一片粉紫色的牽牛花,藏在綠茵茵的碧草間,顏色嬌艷,沾著露珠,如垂著眼淚似的可愛。

  「阿綠,你很喜歡花對吧?」義勇說著,彎腰摘下了兩朵牽牛花,「昨天說過要送你花……但找來找去,沒有合適的。」

  「咦?」

  義勇將手指探了過來,沉默地把花別在了阿綠的耳邊。

  阿綠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鬢邊。牽牛的花瓣柔柔軟軟,像是最薄的絲緞。

  她有一點臉紅,低下頭小聲地說「謝謝」。

  義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很平靜的樣子。這樣坦然的目光,讓阿綠越發不好意思。

  「你喜歡這朵牽牛,還是甘露寺送你的絹花?」義勇忽然問。

  「誒?」阿綠摸著耳邊的花瓣,說,「都喜歡。」

  開玩笑,都是別人送的禮物,怎麼可以沒禮貌地說出「這個比那個好」這樣的話來呢?

  不過,要是私心來說的話,她更喜歡義勇送的牽牛花吧。

  於是她笑起來,眼睛彎彎地說:「不過,甘露寺小姐的花適合花盆,義勇先生的花適合我。」

  富岡義勇怔了下,有些為難地移開了目光,耳根有一點淡淡的緋色。

  *

  阿綠拜托蝴蝶屋的姑娘們去打探風柱的喜好。小女孩們最愛八卦,每天嘰嘰喳喳的,很快打聽到那位風柱閣下喜歡吃萩餅。

  說實話,阿綠有些意外——風柱閣下看著那麼凶巴巴的,卻喜歡吃甜滋滋的萩餅。外貌與口味,實在是有些反差。

  為了讓義勇和不死川和解,她決定親手做一盒萩餅,讓義勇給不死川送去。

  從名義上來說,「義勇的妻子親手做的、表達歉意的萩餅」,這顯得十分鄭重,恰好適合道歉這樣的場合。

  她先去音柱的妻子那裡,請大家幫忙准備了糯米和紅豆,再親自煮糯米、打紅豆餡、撒糖、擀飯團,忙忙碌碌小半個下午,才捏好了一盒萩餅。

  雖說她的廚藝不算特別的精巧,但是做出來的萩餅還挺像那麼回事的,小巧又圓滾滾的一排白色的糯米中包裹著香甜的紅豆沙,聞起來就香香甜甜的。

  她將萩餅打包好,放在了廚房外的櫃子上,自己則進廚房去收拾殘局。等她將灶台上的東西都清理干淨了,出門一看,發現義勇站在廚房門口,正將萩餅盒的蓋子蓋上。

  「這是我做的萩餅,看起來很不錯吧?」阿綠笑眯眯地說。

  「嗯,確實。」義勇點頭。

  不知為何,他說話時也帶著香甜的氣息。阿綠皺眉,有些困惑這萩餅的香氣竟然這麼強烈,竟然隔著飯盒讓義勇也沾上了。

  「這是專門做給風柱閣下的萩餅,你快拿去送給風柱閣下吧。」阿綠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說,你想要和他和解。」

  義勇愣了下。

  「是……給不死川的嗎?」不是給他的嗎?

  「是呀。」阿綠說,「小葵說,風柱閣下就喜歡吃萩餅。好啦,快把這盒萩餅送去吧,我還要補衣服呢。」

  「……」富岡義勇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板著那張平靜的面孔,安靜地提起飯盒,無聲地離開了廚房,向外走去。

  走到遠處的小徑上後,義勇回頭看一眼,確信阿綠看不到自己了,這才將萩餅盒子打開。只見盒子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_就在剛才,萩餅已經被他吃完了。

  他根本沒想到,阿綠所做的萩餅並不是給自己的。所以理所當然地吃完了。

  就在這時,一旁傳來了風柱的聲音:「富岡義勇,你在這裡干什麼?」原來,義勇不經意間走到了不死川的住所附近。

  「……沒,沒什麼。」

  「這味道,是萩餅嗎?」不死川已經聞出來了。

  「……嗯。」富岡義勇表情平靜,「我的妻子想做萩餅送給你吃,然後讓我們和解。」

  聞言,不死川的表情一怔。他像是沒想到阿綠會這麼做,有些難得地別扭了起來:「算了…看在你妻子的份上。就不和你計較了。」

  「好。」

  「那萩餅呢?」

  義勇淡淡地呼了一口氣:「我吃完了。……就在剛才。」

  不死川愣住。


第44章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明明讓義勇先生去送萩餅了, 為什麼最後還是和風柱閣下打起來了?」

  阿綠抖了抖手裡的鬼殺隊制服,表情充滿不可思議。

  白天時,她特地做了萩餅, 請義勇給風柱閣下送去, 以此充作和解的禮物。可沒想到和解沒和成,義勇反而和風柱打了起來。據說兩個人在風柱的家門口大動干戈, 以至於義勇新發的制服又被割出了幾道口子。

  富岡義勇跪坐在阿綠的面前,沉默不言,表情有些木。他的坐姿格外端正, 因此不像是坐著,反倒有種在請罪的意味。

  「這衣服破的還真是有水准……」阿綠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目光又落到了義勇身上, 「還不交代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富岡義勇低下頭, 語氣有些猶豫:「就這樣…打起來了。」

  「就這樣打起來了, 是怎麼打起來的?」

  「因為……不死川沒吃到…萩餅, 所以打起來了。」義勇的話很躊躇。

  「為什麼會沒吃到萩餅?」

  「……」

  「誒?為什麼?」

  義勇微呼一口氣, 表情僵硬地說:「我以為是給我的萩餅。所以,我全都吃掉了。」

  寂靜。

  寂靜。

  阿綠有點兒石化了。她抖著那件制服, 不解地問:「你全部吃掉了?真的嗎?」

  「……嗯,」義勇沒有遮掩的意思, 「我沒考慮到那是給不死川的。所以, 在你叫我給不死川送去之前,就把萩餅吃掉了。」

  阿綠的眉頭跳了跳, 心底充滿了無數碎碎念。她問:「既然都已經吃掉了,那你直接不去送就行了嘛。怎麼最後還是跑到了風柱閣下家門口,還和人家打起來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義勇斟酌了一下, 認真地說,「我不能說謊。所以我告訴不死川,我的妻子給他做了萩餅,但是被我吃完了。結果他就生氣了。」

  阿綠:……

  你這不就是討打嗎!!簡直像是故意衝到別人面前開嘲諷啊義勇先生!

  阿綠有些無奈。她扶著額頭嘆了口氣,說:「要是想吃萩餅的話,我下次專門給你做就好了。可是風柱閣下的事情該怎麼辦啊…會更討厭你的吧?」

  義勇:「我沒有被討厭。……我和不死川,關系不錯。」

  阿綠眼神麻木。

  「啊,好的,好的,你沒有被討厭。」她很敷衍地應和了。

  萩餅沒有送出去,阿綠也不敢再讓義勇去送別的了。她怕義勇再說出什麼火上澆油的話來,讓風柱更不高興。

  *

  次日,戀柱甘露寺蜜璃聽聞了義勇和不死川的事情,很關切地跑來探望阿綠。

  「風柱先生雖然看著凶,但是人還是很好的哦……不用太擔心啦。」

  甘露寺很認真地寬慰阿綠。

  她是個容貌甜美乖巧的女孩,靜心保養的長發蓬松豐密,還是惹人目光的櫻色,看起來就像是某種糖水的點心一樣可口。

  「是、是嗎……」阿綠嘆了口氣,小聲地說,「算了,我也該習慣了。」

  甘露寺帶了很多新奇的點心來,據說都是西洋傳過來的食物,甜膩膩的蜂蜜茶、入口即化的蛋糕,還有輕脆的餅干,每一樣都是阿綠沒嘗過的東西。

  「對了對了——」甘露寺擺正了坐姿,有些靦腆地說,「今天來找阿綠小姐,是有事情想要請教。」

  「咦?」阿綠連忙抹了抹嘴邊的餅干碎屑,「請說吧!我一定盡力幫忙。」

  「請問…」甘露寺的目光流露出微微的羞意,「該怎麼和喜歡的男孩子相處呢?」

  第一個問題,就險些讓阿綠敗下陣來。

  該怎麼和喜歡的男孩子相處?她也沒有任何的頭緒啊……

  「為什麼會請教這樣的事……莫非是有了心上人嗎?」阿綠問。

  「差不多啦!」甘露寺很不好意思的模樣,「我來鬼殺隊,原本就是為了尋找一位英勇又合意的夫君。好不容易有了喜歡的人,但完全不知道怎麼和對方相處。阿綠小姐是已經結婚的人,對這種事比較了解吧?」

  阿綠沉默。

  這這這這——

  她沒辦法告訴甘露寺,其實自己和義勇也不算是真正的夫妻,頂多算是……四成,不,五成的夫妻。

  「其實…我是比較內向的人……」阿綠斟酌著,這樣為自己掩飾,「也不太懂得怎麼和人溝通。要不然去問一問音柱閣下的三位妻子?」

  「我問過了!」甘露寺露出執拗的神情來,「可她們不一樣。她們是小時候就約定好要一起嫁給音柱閣下的,這和我不一樣嘛。」

  這麼說,還真的只能問阿綠了。

  阿綠的臉皮微微泛紅。

  「就是平常地相處,偶爾特別照顧一下。」她努力地想著自己和義勇,「但有時候又會對方感到生氣……這是沒辦法的,因為是特別親近的人,才會抱有更大的期待,也更容易生氣。如果是無關的人,那才是什麼情緒都沒有。」

  「生氣?」甘露寺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阿綠小姐會對富岡先生生氣嗎?」

  「經常會生氣!」阿綠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他總是說些奇怪的話就算了,而且,他太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了。之前的三年,一直在不要命地到處殺鬼,一點都不肯停下來休息。」

  完全沒考慮過,如果義勇哪天與錆兔一樣遭逢噩耗,那擔心他的人會有多傷心。

  甘露寺露出了「了解」的表情。「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吧!!」她雙手合十,一副期待的樣子,「因為對方是喜歡的人,所以特別擔心他,不希望他遇到不好的事……沒錯,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阿綠愣了下,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是…啊也不是不是,沒錯,你說的是…不是!」

  她語無倫次,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

  她想說自己對義勇不是那樣的感情,可她和義勇又是名義上的夫婦。更何況,她確實覺得。如果義勇哪一天受傷或者遭逢不幸,她肯定會很難過。

  甘露寺看她結結巴巴的樣子,便露出了一副「我明白」的神情。

  就在這時,甘露寺看到了窗台上的絹布櫻花。她想起這是自己送給阿綠的禮物,便問:「阿綠小姐,富岡先生給你送過什麼禮物嗎?……我正在思考要怎麼給喜歡的人送禮物呢,完全沒有頭緒。」

  「誒?」阿綠仰起頭,思考了一下,「送過吧。女孩子喜歡的胭脂,還有海邊的沙子。」

  「沙子?」甘露寺有些不解,「為什麼要送沙子?」

  「因為我很喜歡大海,」阿綠說著,嘴角翹了起來,「小的時候,妹妹就鬧著要去海邊,所以莫名就對大海有種執念了。」

  甘露寺眨了眨眼:「沒想到富岡先生還挺心細的嘛。」說完,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我認識的那位……」

  「送了什麼嗎?」

  「綠色的襪子。」

  「……」

  阿綠盯著甘露寺的大腿襪,干干地笑起來:「呀這也是人家的心意嘛!」

  甘露寺也甜甜地笑起來:「雖然有的人覺得送襪子很奇怪,但我可以接受!」說完,她又蹭近了阿綠一點,在阿綠的耳邊小聲問,「阿綠小姐,我可以問一件……嗯,很『那個』的事情嗎?」

  「啊?什麼?」

  「你和富岡先生……」甘露寺對著手指,眼神很靦腆,「有接吻過嗎?」

  「……」

  阿綠的臉陡然變得通紅,像個熟透的大番茄。

  「什什什什麼……」

  「就是接吻啊!」甘露寺比劃著,「戀人之間的那種親親。那是什麼感覺?會很舒服嗎?」

  阿綠的身子往後輕輕一彈。

  ——接吻?!

  她怎麼可能和義勇先生做那種事……

  「沒、沒……」她有些小聲地說。

  「不可能吧?!」甘露寺說,「你們是夫妻嘛!一定有哦。我只是想問問那是什麼感覺啦……和喜歡的人……」

  阿綠懵了下。

  也對,在別人眼裡,她和義勇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是夫妻,那就肯定接吻過。甘露寺少女心切,想問問感覺如何,那也很正常。

  關鍵是她,要是說不上來,那不就是露餡了嗎!

  「就是……」阿綠硬著頭皮,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就在這時,門開了,富岡義勇的身影出現在紙門外。他有些警覺地看著甘露寺蜜璃,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甘露寺湊得太近了,幾乎整個人都貼在阿綠身上了。

  「富岡先生回來了!」甘露寺很高興地說,「我正在打聽接吻是什麼感覺呢!阿綠小姐好像很害羞的樣子,是我問了不好的問題呀……」

  富岡義勇愣了愣,平靜地說:「就是吃萩餅的感覺。」

  阿綠:??

  你在說什麼鬼話啊富岡義勇!

  一旁的甘露寺眼底閃著星星,整個人蹦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是想吃最喜歡的甜食一樣,甜滋滋的,心底很高興。吃的時候很快樂,但一下子就吃完了,時間因此顯得格外短暫,對嗎?」

  義勇:「對。」

  阿綠:……

  你就是個萩餅吧你!


第45章

  甘露寺離開後, 阿綠再看義勇時,表情就很復雜。

  「不要自作主張地說奇怪的話啊,義勇先生。」

  義勇微愣了下, 說:「我說了什麼不對的嗎?」說著, 他就很認真地反省起來了,像是在思考什麼難題, 「並沒有說什麼不對的吧。」

  阿綠被氣了一下。她攥著袖口,小聲地說:「什麼『接吻就是吃萩餅的感覺』……你這是在誤導甘露寺小姐。萬一人家真的以為是那樣的呢?」

  而且,看甘露寺的樣子, 明顯是已經信以為真了,真的以為接吻和吃萩餅是一樣的。

  義勇的目光輕怔:「不是嗎?」

  阿綠的眉頭輕跳:「你知道接吻是什麼嗎?」

  義勇的目光移開了:「不是很清楚。但我聽人說過, 和吃大福、萩餅的味道差不多……」

  阿綠:……

  這家伙根本自己都不懂什麼叫接吻啊!!

  「以後少說奇怪的話!」她恨不得給義勇來上一拳。

  阿綠氣呼呼的。因為義勇說了奇怪的話, 她打算一整天都不理會義勇, 以此作為對義勇的懲戒, 希望他能長長記性。

  但到了第二天, 她就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因為主公忽然派了任務下來,要義勇離開這裡, 去其他地方獵鬼。

  這沒什麼奇怪的,柱不可能長期休息, 必然會四處獵鬼。或者說, 出門任務才是他們的常態,一直待在住所, 反倒是少見的。

  安定的日子才過了沒多久,義勇又要離開了。阿綠的心被不舍所占據,她立即打破了自己「不理會義勇」的誓言,很緊張地找到了義勇。

  「會去多久呢?」阿綠問。

  「不太清楚, 要看那只鬼好不好處理。」義勇說。

  「那…大概回來的時間總有吧?」

  「也許是十天之後。」

  「會遇到危險嗎?」

  「嗯。應該會。」

  「啊……那、那可以和別人一起去嗎……至少這樣會安全點…」

  「我自己應付得來。」

  無論阿綠問什麼,富岡義勇都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動作熟稔地擦拭日輪刀,准備外出的衣裝。他像是經過千百次同樣的任務,對此早已習慣了,因此沒有畏懼,沒有緊張。

  阿綠坐在一旁,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澀滋味。她一點都不希望義勇遇到危險,可她也明白義勇必須去獵鬼,這是他想做的事情,自己沒資格阻攔他。

  也許只有等到哪一天,世界上的鬼都消失了,義勇才會從這樣的負擔中解脫出來吧。

  義勇下午才會和同伴一起出發,趁著這點剩下的時間,阿綠急急忙忙地跑去廚房准備飯菜,打算讓義勇帶一點食物在路上吃。

  音柱的三位妻子恰好也在准備食物。看見阿綠來了,她們露出一副很懂的表情:「阿綠小姐是來給水柱准備帶在路上吃的東西,對吧?我們也是!」

  幾個女子各忙各的,燒水、煮米、捏飯團、熬湯。過了許久,阿綠才帶著一身的油煙味從廚房裡鑽出來。

  她洗了洗手,將飯盒用藍布包好,拿去塞到義勇的手裡。

  「這個,帶在路上吃。」阿綠小心翼翼地說,「你不是很想吃萩餅嗎?新做了幾個萩餅。就是時間緊迫,可能碾的不夠軟,義勇先生將就著吃一下吧。」

  義勇愣了愣,看著手中的布包,眼神有片刻的柔和。

  「嗯。」他答了。

  阿綠這才松了口氣。回過神來,她想起自己的發梢上可能還沾著廚房的油煙,臉也許被柴火和炭熏出了污漬,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還有點兒懊悔。

  怎麼也不洗一下臉再來找義勇呢?叫他看到自己這幅亂糟糟的樣子。

  這樣想著,她偷偷摸摸地用袖子撣了一下發絲。

  就在這時,阿綠忽然想起了什麼。「等我一下!」留下這句話,她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只聽一陣乒乒乓乓、翻箱倒櫃的聲音後,她又氣喘吁吁地從房間裡跑出來,手中托著什麼東西。

  是一雙草鞋。

  她提著草鞋跑到義勇的面前,有些靦腆地說:「這個給你。……這雙鞋是當年你通過選拔,要離開兼先生的藤屋時,我連夜做出來的。可惜的是,一直沒機會送到你手上。」

  義勇的目光落到了鞋子上——一雙很簡單的草履,但看起來非常結實,很適合爬山涉水。

  他忽然想起了當年坐火車離開那座小鎮時,阿綠站在月台上,將一個包裹遙遙衝他丟過來,要他帶在路上。但他沒借住包裹,反而被包裹狠狠地拍了一下臉。

  「這就是當年打到我臉上的東西嗎?」義勇問。

  「……嗯…」阿綠也想起了月台上的舊事,頓時有些臉紅,訕訕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義勇說著,提起了鞋子。但很快,他皺了皺眉,將鞋子放在自己的腳邊比劃了一下,低聲說,「我好像…長開了一些。」

  「誒?」阿綠微愣,立刻蹲下身去,用手指在草鞋和義勇的腳邊比劃。

  果然如此,三年多過去了,義勇長高了不少,腳也相對地變大了。原來的草鞋雖然刻意放寬了尺寸,但明顯也不夠穿了。

  「怎麼會這樣!!」阿綠頓時有些沮喪。

  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把多年前做好的禮物塞給義勇了,可他卻完全穿不上了!

  她苦著臉,一副懊惱的樣子,甚至開始翻舊賬:「要是我在月台上送別的時候,扔的稍微准一點就好了,也許義勇先生就能早早地穿上這雙鞋子……」

  義勇見狀,思考片刻,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留給後輩穿。」

  「後輩?」

  「嗯。有比我年輕的獵鬼人,他們和我不一樣,沒有家人照顧。」義勇說,「先前我在冬天時救了一個少年,他在鱗瀧老師那裡修行,他可能穿得上這雙鞋子。」

  阿綠嘆了口氣,說:「這樣也好,好歹派上用場了。」

  頓一頓,她又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剛才——義勇說,「別的人和他不一樣,沒有家人照顧」……

  這句話,怎麼聽著怪不好意思的呢?

  是把她當做家人了嗎?

  阿綠紅著臉,把頭垂下了:「總之,任務千萬要小心啊,要好好地回來。」

  義勇問:「我會盡力的。」

  阿綠聽了,有些不滿意。她覺得義勇似乎抱著一種隨時會死去的想法在戰鬥,她不想看到這樣的義勇。於是她很緊張地說:「你不可以死!要是死掉的話,我就、我就……」

  「我就」了半天,也沒個所以人,說不出下文來。

  她有什麼可以威脅義勇的呢?根本什麼都沒有嘛。

  情急之下,阿綠只好說:「要是你死掉的話,我就改嫁給別人了!!」

  她發誓,她真的只是一時緊張,沒有多想,腦袋混沌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富岡義勇卻怔住了,表情還變得有些不好。

  「我明白了,」義勇把手搭在刀上,像是准備戰鬥的樣子,「我會好好回來的。」

  阿綠愣了下,臉龐變得通紅。

  什麼啊,他還對這句話認真了嗎?

  時間差不多了,義勇要和同伴出發了。阿綠站在竹林小徑上,目送他一路離開。

  「早點回來——」

  她揮了揮手,而義勇則轉身衝她點頭。

  看到義勇轉身的時候,阿綠的心底忽然有了一種淡淡的安全感。

  很久之前,義勇和錆兔已經去參與選拔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站在山腰上衝兩個人告別的。錆兔沒有聽見她的道別聲,也不曾回頭;但義勇卻聽見了,給了她回應。最後,義勇活著回來了。

  那這一次,也一樣吧?

  *

  義勇離開後,阿綠便覺得有些不習慣了。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座屋子裡,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好在蝴蝶屋的小葵偶爾會來找她玩,讓她這裡不至於太寂靜。

  小葵的家人被鬼吃掉了,她被蝴蝶忍收為學生,在蝴蝶屋做照顧病人的工作。也許是因此常常接觸受傷之人的緣故,她的心思很細膩,一眼就能看出阿綠在感傷什麼。

  「水柱閣下去執行任務了,阿綠小姐很擔心吧?」

  「嗯。」

  「雖然很想說『水柱閣下一定會活著回來』之類安慰的話,」小葵年紀輕輕,臉上卻有與年紀不符的堅毅,「但是,獵鬼人是很容易死去的。無論何時,我們都要做好失去同伴和家人的准備。這是忍大人告訴我的。」

  阿綠愣了下,她看著小葵的面容,心底很不是滋味。

  小葵的話雖然殘酷,但卻是現實。義勇和錆兔還沒去參加選拔的時候就告訴過她了:獵鬼人很容易死去,往往活不到三十歲。

  隨時做好「失去」的准備,這才是她應該做的。

  可是,如果義勇真的不在了呢?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阿綠便不敢往下想了。她抱著雙腿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裡,心底覺得有些苦痛。

  原來她對義勇那家伙,是如此的在乎啊……

  一想到會失去他的可能性,心底便覺得十分不情願。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啊,總不至於——

  是真的喜歡上了義勇吧?


第46章

  阿綠從未仔細想過, 自己是否會當真喜歡上別人。

  她所經歷的男人並不多,最初對她示愛的吉川源慶不過是個匆匆的路人,玩笑一般地向她求愛, 又因命運的不堪而匆匆謝幕。

  後來她遇見了錆兔與義勇, 她對錆兔燃起了一點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那想法是如此的淺薄、細小,像是剛落在泥土表面的種子, 還來不及扎入深處、生根發芽,就被大雨淹沒至死了。

  而義勇,則是與她一道走的最久的同齡人。在妹妹阿靜死去之後, 義勇便是她最為親近的同齡人了。她對義勇有許多的不舍和期待,她也從未壓制過那種關切之心。

  可是, 她不敢確認這種感情是否當真為「喜歡」。

  在義勇離開的第三天, 阿綠找到了蝴蝶忍, 先是幫蝴蝶忍一起看護傷患, 然後在閑聊時趁機向她求助。

  「我的朋友給我寫了信, 想向我問一些感情上的事情……」

  「哦呀?阿綠小姐應該比較擅長感情的事吧?」忍笑眯眯地說, 「畢竟阿綠小姐和富岡先生處得很好呀。」

  「……倒也不是這樣,」阿綠有些為難, 「對於別人的感情,我果然還是不擅長的。」

  「我也不太擅長呀……」蝴蝶忍笑說, 「要是問我藥理方面的事情, 我還能幫忙。不過,我還是聽聽看吧。是什麼樣的問題呢?」

  阿綠猶豫了一下, 說:「我的朋友說,她對附近的一個男人相當在意——她會擔心他的身體,在對方遠行時她也會感到不舍。男人回來時,她就很高興。這是獨一份的, 對附近的其他鄰居則不會這樣。但她不清楚,這種感情算不算是喜歡。」

  蝴蝶忍眨了眨眼:「不是嗎?」

  「是嗎?」阿綠有些不敢相信。這麼快就下定論了嗎?

  「這就是男女之情吧。」蝴蝶忍豎起手指,語氣很肯定,「非親非故,卻單獨對那個男人這麼在意,這不就是愛情嘛。我雖然自身沒有戀愛過,但這種事不是一眼就能看懂的嗎?」

  阿綠只覺得頭頂打了一道霹靂。

  這這這這難道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

  等等,這麼說,她是真的喜歡上義勇了嗎?!

  阿綠緊張地抓起了自己的腦袋,說:「糟了啊,糟了啊,義勇他……」

  「誒?富岡先生?」蝴蝶忍歪頭,「莫非那個女孩喜歡的是富岡先生嗎?這也太過分了吧!富岡先生都娶了阿綠小姐了,她怎麼可以再愛慕有婦之夫呢……」

  阿綠愣了下,連忙尷尬地擺手:「不是、不是——」

  「放心吧,阿綠小姐,」蝴蝶忍握住了阿綠的手,鄭重地說,「我可以看出來,富岡先生是忠誠地喜歡著你的。他只有對著你的時候,才會顯得聰明一點!這足以說明,阿綠小姐是特殊的。」

  阿綠:??

  義勇先生,你看看你!趕緊反省一下你自己的風評為什麼這麼不好!

  「阿綠小姐和富岡先生是最匹配的,我們無條件地支持你!」蝴蝶忍雖然是笑著,但眼底有一種堅毅,「絕對不會讓其他女人奪走阿綠小姐的丈夫的!」

  阿綠:……

  「謝、謝謝……」

  從蝴蝶屋出來後,阿綠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逐漸能確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對義勇確實是存在一份那樣的男女之情的。只是,她不覺得這種感情能毫無遮掩地釋放出來。

  對義勇來說,她的感情應該算是一種負擔吧?也許他對自己並沒有那樣的意思,而自己卻強加上了感情……

  阿綠走在栽滿竹子的小徑旁,幽幽地嘆了口氣。

  「喜歡」可真是一種麻煩的事情啊。

  *

  在七天後,富岡義勇結束了任務,回到了主公面前。

  不過,他遇到的鬼有些棘手,因此人受了傷。一回到鬼殺隊,便立刻去蝴蝶屋治療養傷了。

  阿綠曬衣服曬了一半,從小葵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便將還沒曬的衣服往籮筐裡一丟,心急火燎地往蝴蝶屋跑。

  「出發前不是答應我要好好回來的嗎?怎麼還是受傷了!那個笨蛋,不會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我去見最後一面吧——」

  阿綠一邊跑,一邊露出畏懼的面色來。

  小葵連忙安慰:「沒那麼誇張!水柱閣下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傷到了腳,要跳著走路……」

  「啊啊啊傷到了腳!」但阿綠的表情似乎更畏懼了。

  如果人能撬開腦袋,那小葵就會看到阿綠腦海裡的畫面了——在阿綠的想像中,富岡義勇重傷在床,雙腿噴血,一副快要掛掉的虛弱樣子,畫面慘淡灰暗不已。

  不怪阿綠多想,她實在是經歷了好多回這樣的事情。妹妹也好,錆兔也好,還是不幸的源慶少爺也罷,都是如此。從前還能笑著一起說話閑聊的人,在某一日就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並且再也不回來。

  她會如此擔心義勇,也是難免的。

  阿綠一路衝到了蝴蝶屋,推開了玄關前的紙門。蝴蝶忍正在給兩個學生示範包扎,看見她進來了,便笑眯眯地說:「富岡先生在左手邊的第一間喔~」

  「謝、謝謝……」阿綠匆匆地道了謝,把鞋子踹在地上,趕緊向那間病房衝去。

  走廊上有一整排差不多模樣的房間,她急急地敲了敲左手第一間的房門:「義勇先生?我進來了哦?」

  房間裡傳來了悶悶的回答:「是阿綠嗎?進來吧。」

  聲音聽起來沒什麼大礙,門外的阿綠稍微放下了心。她推開門,探頭探腦地望進去,只見靠窗的病床上,義勇正倚著墊子坐著,手裡還捧著日輪刀慢慢擦拭。

  病房裡有一股苦澀的藥味,西洋式的高床偶爾發出鐵質的嘎吱響聲。窗台上擺放著一瓶胡枝子,粉紫色的細碎花瓣向著窗外的陽光揚起了面龐。

  她在門口定了一下,用目光上下打量義勇——確實沒什麼大的傷口,好端端地穿著鬼殺隊制服,但右腳上纏了一圈繃帶,看起來有些可憐。

  大概是阿綠的目光太過尖銳,義勇不動聲色地翻身上床,把那只纏著繃帶的腳放進了被子裡。這樣一來,阿綠就看不到了。

  「干嘛藏起來,我都看到了。」阿綠走到病床邊,拉過椅子坐下了。

  義勇將刀放在枕邊,神色淡淡地說:「只是累了,所以躺下來休息。」

  話雖如此,他的目光卻沒有對向阿綠,而是在別處打轉。

  一別數日,他的外貌倒是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是那硬質的發絲沒了發帶束縛,散落在背上,讓他看起來稍微懶散了一些。

  阿綠將手扒在床上,把頭探過去仔細打量他的五官,一一掃過他海色的眼、鼻梁和嘴唇,這才嚴肅地問:「傷勢怎麼樣?」

  義勇沉默一下,說:「可能有半個月不怎麼能走路。但有蝴蝶屋看著的話,會好的快一點。」

  阿綠微嘆了口氣。雖然這種傷也很令人心痛,但能養好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估計是在戰鬥中摔傷了,或者撞到了石頭上吧……

  她聞著空氣中那種苦澀的藥味,心底湧起了一片酸澀之情。她是真的不希望義勇在哪一天忽然死去了。

  這種情緒在她心底左衝右撞,到處徘徊著,卻無處發泄,讓她憋的很是難過。

  就在這時,她的腦海中隱約響起了一道聲音——「這就是男女之情吧。」蝴蝶忍笑眯眯地對她說,「非親非故,卻單獨對那個男人這麼在意,這不就是愛情嘛。我雖然自身沒有戀愛過,但這種事不是一眼就能看懂的嗎?」

  阿綠坐在病床邊,手悄然扯緊了自己的裙擺。

  她再看向義勇時,心情便莫名地緊張了。光線穿過半抬起的蔀窗,將義勇的側顏輪廓勾的微微發亮。這光是如此的醒目,幾乎要落到阿綠的心裡了。

  她露出一種很奇妙的表情來,混雜著苦澀、不甘與安慰。然後,她向著義勇伸出了手。

  「千萬不要死掉啊……」

  她攬住了義勇的腰,將頭抵在義勇的肩膀上,喃喃自語道。

  「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和義勇先生一起做。至少,要再一起去一次海邊吧。還有,再看一次新年的煙火,緣日的舞蹈……」

  她說著,聲音緊張青澀,像是一條隨時會崩斷的弦。

  少年身上的藥味與血腥味鑽入了她的鼻端,她深深地呼吸著義勇身上的味道,將眼睛閉上了。

  雖然…

  雖然不想給義勇造成負擔,可是她實在太想說出這些話了。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義勇死去。

  義勇愣了愣。他看著埋頭摟著自己的阿綠,原本皺著的眉微微舒緩開了。

  他摸了摸阿綠的發心,低聲說:「我明白的。」

  說著,義勇也朝她伸出了手。

  就在兩個人快要抱到一起的時候,義勇病床另一側的白色布簾忽然被「刷」的拉開了,同樣包著一只腳的風柱不死川惱火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朝他們兩人發出了怒吼。

  「我警告你們,給我適可而止!富岡義勇,我忍你很久了!!」


第47章

  富岡義勇在蝴蝶屋住了一段時間, 就從病房裡搬回了自己的居所。原因無他,是隔壁床的風柱閣下意見太大,頻頻和蝴蝶忍投訴義勇有多過分, 鬧得蝴蝶屋不得安寧。

  「富岡他老婆隔三差五就來看他, 兩個人就在那裡旁若無人地說情話,你說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不死川站在蝴蝶忍的辦公桌邊, 義正辭嚴地說。

  「嗯嗯,確實很過分。」蝴蝶忍笑著,繼續調配手裡的藥劑。

  「他老婆還給他喂飯!你敢信嗎?喂飯!富岡義勇傷的是腳, 又不是手,怎麼還需要喂飯?難道富岡平常是用腳吃飯的嗎?」不死川頭頂幾乎有火焰騰起來。

  「哎呀…這對不死川先生來說, 確實是太殘酷了呢……」蝴蝶忍晃著藥劑瓶。

  「哦!還有!」不死川越說越來勁了, 幾乎忘記腳上的傷, 「富岡那家伙, 等他老婆走了, 就會轉過來和我說話!」

  「只是說說話而已, 怎麼了嗎?」蝴蝶忍關切地問,「難道是說了什麼不應該的話?」

  「他竟然說——」不死川表情扭曲, 「『雖然我很想給你介紹妻子,但我不認識女人』。這是什麼話啊!!」

  蝴蝶忍笑出了聲:「哎呀哎呀……太過分了, 真是太過分了。」

  因為不死川的種種不滿, 過了一段時間,義勇腳上的傷好了些, 他就搬出了蝴蝶屋,由隱的人背著送回了自己的住所。

  阿綠見到他回來了,還有些擔心:「不待在蝴蝶屋的話,治療會不會變麻煩?」

  富岡義勇淡淡地說:「不死川太關心我了。我們關系好, 不想讓他擔心。」

  阿綠:……

  你確定你和風柱那叫關系好嗎?

  義勇雖然傷了腳,但日常生活卻沒什麼大礙。他靠著單腳跳能完成大部分事情,完全沒露出阿綠想像中那種慘兮兮的樣子來。

  「義勇先生好像很習慣單腳跳來跳去的樣子啊……」阿綠忍不住這樣問。

  「以前就斷過腳了。那段時間練出了這種本事。」義勇語氣平常地說。

  雖然他的話沒有起伏波瀾,但落到阿綠的耳中,卻足夠讓人心酸了。在阿綠沒有來的三年間,他可能也曾一次或數次傷了腳,但不同的是,沒什麼人關心他、幫助他,他就靠著自己挺了過來,以至於都習慣了受傷。

  話雖如此,但阿綠還是常常給義勇幫忙,讓義勇能不動,就不動,盡量好好躺著養傷,譬如打飯送飯、拿取東西、洗臉洗頭,甚至是幫義勇擦背。

  因為義勇的腳上有傷,他沒法正常沐浴,只能簡單地用毛巾擦拭身體。通常義勇都是自己做的,但阿綠怕累著傷患,一有機會,就會主動攬下這個活計。

  「你看不見背吧?讓我來幫忙好了。」

  阿綠第一次和義勇這麼說時,義勇還露出了有些抗拒的表現。

  「不…還是算了,」義勇低聲喃喃,「似乎…不太合適。」

  阿綠眨了眨眼,意外地覺得義勇這副模樣有些眼熟。仔細一想,多年前她第一次要給義勇洗衣服時,他不也是這麼一副別別扭扭的樣子嗎?

  「放心吧,我很會搓背的。」阿綠說,「受傷的獵鬼人在兼先生那裡投宿時,都是由我幫忙擦臉和梳頭的。」

  義勇愣住了,他回頭,問:「阿綠,你…你幫其他的人…擦過背嗎?」

  「擦過啊!」阿綠捋起了袖口,「傷的厲害、渾身淌血的人,總不能讓他們自己清潔身體吧。不過我的力氣有點小,有的時候還得讓廚娘來幫個忙才行。」

  義勇目光微動,慢慢把頭低下了:「那我也…拜托你了。」

  「交給我吧!」阿綠把毛巾絞干了。

  她把大話說的響亮,但等到義勇真的脫了鬼殺隊服,露出自己的上身時,阿綠的身體卻又僵住了,一種緊張的情緒在她的腦海裡蔓延看,讓她的動作無限變慢。

  義勇的身體並不強壯,在獵鬼人中也算是體格偏瘦的,但他的背上卻有許多疤痕,縱橫交錯,一看便知是陳年的老傷了。

  阿綠盯著義勇的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義勇的身體。從前,她只是偶爾遠遠地看到過一眼,像今天這樣靠的如今之近,是從未有過的。

  從前,她在藤屋也照顧過傷患。但那些人與阿綠非親非故,又往往受傷昏睡。在阿綠的眼裡,他們的背和普通的樹枝、石像沒什麼區別。在為那些人擦背時,她只會憂慮病人的傷勢,此外再無其他的念頭。

  可義勇和那些藤屋的傷患不一樣。義勇是她最熟悉的人,且還是她所謂的「丈夫」。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阿綠緊張起來。

  「怎麼了?」見阿綠遲遲不動,義勇有些困惑地問。

  「沒、沒什麼!」阿綠咳了咳,趕緊把毛巾覆了上去。

  她的手指隔著熱毛巾碰到了義勇的背。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覺得毛巾太燙了些,燙的她指尖發抖。

  「那個…會不會太燙了?」阿綠小聲地問。

  義勇搖頭。

  阿綠微舒了口氣,繼續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著義勇的背。

  舊的疤痕,有的粗,有的細,橫亙在背上,像是一道道無言的勛章。青色的脈絡深深地埋在肌膚之下,單薄的肌肉則在阿綠的掌心間輕輕起伏著。

  阿綠心不在焉地為義勇擦拭著背,腦袋卻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不知怎的,她竟有了將頭依偎上去的衝動。她甚至想環住面前的人,告訴他「不要太累著自己了」。

  「阿綠?」義勇的聲音打破了阿綠的出神,「你一直在擦同一個地方。」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胛。

  阿綠愣了下,低頭一看,果然如此——她的手指一直在義勇的肩胛上擦拭,以至於那塊的皮膚被毛巾燙的通紅。

  「啊啊——抱歉!」阿綠緊張起來,連連道歉。她趕緊撤下毛巾,將其放到木盆中清洗。

  水發出嘩嘩輕響,木盆裡蕩起的一串漣漪打碎了人面的倒影。阿綠看著水面上自己那模糊的臉龐輪廓,眸光微漾。

  她對義勇,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的。她不敢徹底確信那是所謂的男女之情,但她知道,自己不想離開義勇,並且希望能與義勇一直待在一起。

  她不想去追尋這種情感是否當真為喜歡,總之,她知道自己存在這樣的情感便足夠了。

  可問題是——義勇呢?

  他對自己…是否也相同呢?

  阿綠的腦袋有些渾噩。

  毫無疑問,義勇對她很好。不僅僅是日常的關切與相處,更是有著救命之恩的好。身為獵鬼人的義勇為了保護她,千辛萬苦地帶她來到主公的居處,收留她、給她一個安定的住所,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多年前,阿綠曾考慮過義勇是否對自己也有著非同一般的情感。但礙於這家伙實在太不會說話、太不會表達了,阿綠一度懷疑義勇根本沒那種意思,是自己誤解了。

  但到了現在,她的心又不是那麼的確切了。

  阿綠凝視著晃動不停的水面,又用手指將那水上的倒影攪的更碎了。她問:「義勇先生,你有沒有想過……」

  「什麼?」

  「如果有一天,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接下來,你會怎麼辦呢?」

  富岡義勇目光微怔。

  他仰起頭,看著窗外面長長的夜色,說:「我沒有想過那樣的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鬼的始祖藏身何處。只有殺掉它,才會讓所有的鬼都消失。」

  阿綠執拗地說:「我是問『如果』嘛。想像一下,也不要緊。」

  「……」義勇的目光垂落下來。他似乎當真在認真地想像,所以默不作聲。

  許久後,他說話了:「大概是找個地方住下來,像普通人那樣生活吧。」

  「別的呢?」阿綠緊張地追問,「比如——」

  「比如什麼?」

  「會不會,娶妻,生子,什麼的……」阿綠聲音喏喏的,臉上有一點紅。

  義勇輕愣,說:「我不是已經娶妻了嗎?」

  「啊?」這回,輪到阿綠愣住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義勇說,「既然要去找地方住,那肯定是帶著妻子。沒道理我搬走了,卻把你留在主公這裡。」

  阿綠的心咚咚亂跳起來,一只手無措地在水裡亂攪著。

  等等,這家伙在說什麼啊?他是理所當然地覺得,這種名義上的夫妻就是真正的夫妻了嗎?所以他是認真地把自己當妻子了嗎?

  「義勇先生,不要說奇怪的話!」阿綠咬咬牙,對義勇強調,「我之所以自稱是你的妻子,是為了方便你在主公面前有個交代。但是,這不代表我真的是你的妻子了。」

  義勇根本不知道夫妻是什麼樣的吧。夫妻,那可是比情侶更親近一點的關系,猶如家人一般,是要互相陪伴著過一輩子的。

  義勇露出沉思的面色。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半晌後,義勇垂了眼眸,認真地說,「但是在我這裡,從你說出你是我妻子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是真正的夫妻了。」

  阿綠:……

  別和笨蛋說話,會被氣死。


第48章

  阿綠被義勇氣的有些沒脾氣。

  這家伙啊, 理所當然地說自己是他的妻子,但似乎完全不懂夫妻真正的意思。

  阿綠板正了臉,問:「義勇先生, 你說我是你的妻子, 可你明白夫妻是什麼樣的嗎?」

  她的面孔上盤著一團認真之色。

  義勇聞言,思忖片刻, 說:「就是男性和女性結伴生活吧。」

  「從表面上來說,確實是這樣,但夫妻卻不僅僅於此, 」阿綠豎起手指,鄭重地和義勇講解, 「所謂的『夫妻』, 就是成為了家人、親人、信賴的人, 彼此陪伴著度過剩下的人生。你明白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嗎?」

  這可是分量很重的一句話啊。若非是當真深切地愛著彼此, 那是很難長久地在一起相處下去的。

  聽了阿綠的話, 義勇果然愣住了。

  「家人…信賴的人……」他喃喃念了一會兒, 忽而仰起頭,困惑地說, 「那我們確實是夫妻啊。」

  ——那我們確實是夫妻啊。

  ——確實是夫妻啊。

  ——是夫妻啊……

  阿綠差點沒被氣的噎死。

  果然,這個家伙還是分不清夫妻和普通同伴的分別!

  她咬牙切齒地將毛巾絞干了, 人站起來, 說:「算了,我放棄和你講這些了。等你弄懂了真正的夫妻是什麼樣的, 我們再說這些事情吧。」

  說完,阿綠便揚長而去了,留下了義勇一個人在房間裡發呆。

  *

  一連幾日,義勇都在思考阿綠所說的「真正的夫妻」是什麼樣的。

  但是, 對於從未思考過這些事情的義勇來說,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難了。於是,他決定向旁人求助。為此,他甚至不惜單腳跳著離開了自己的住所。

  他的求助目標很明確:音柱宇髄天元。原因無他,音柱和他一樣,是個娶了妻的男人,還娶了三個妻子。

  宇髄天元正好任務回來,在住所休息。富岡義勇來的時候,宇髄便露出了閃亮的笑容:「真是難得啊,你竟然會來找我。不是來找麻煩吧?」

  他是個笑容爽朗的男性,身材高大,身上綴著細碎的寶石飾品,整個人和他的笑容一樣耀眼,是個乍一看很討女性歡迎的人。

  「我有事想要請你幫忙。」義勇低聲地說著,「……如果你介意的話,就算了。」

  音柱愣了愣,心底湧起一股不適感。富岡義勇總是一副和其他柱相當疏遠的樣子,不願主動親近。這次竟然來找自己幫忙,看來是真的遇到麻煩了。

  想到義勇的妻子和自家的三個女人相處的不錯。這樣一想,音柱就很大方地說:「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義勇還包著腳,那副撐著拐杖站著的樣子看著著實可憐,宇髄趕緊讓他坐下了。

  雖然義勇被大家討厭了,但他好歹也是為了主公戰鬥而受傷的,不能太過不近人情。

  義勇擱下了拐杖,在屋檐下坐下。宇髄的妻子端來了茶水,他卻沒有心思喝,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半天過去了,義勇都沒有開口,院子裡一片寧靜。

  「到底是什麼事啊?」宇髄歪頭,眨了眨眼睛,面頰邊的寶石掛飾一閃一爍。

  「……」義勇沉默。

  「嗯??」宇髄的頭頂飄過問號。

  半晌後,義勇終於說話了。

  「所謂的『夫妻……』到底是什麼意思?」

  「哈?」宇髄愣住。片刻後,他指著義勇,不可思議地說,「你都已經娶妻了,還不知道夫妻是什麼意思?這也太誇張了吧!」

  義勇皺眉,說:「我以為,兩個人彼此信賴,成為家人一般的存在,那就和夫妻差不多了……」

  宇髄:「確實,你說的沒錯啊。」

  義勇:「但是,阿綠說,我們這樣不叫真正的夫妻。」

  「……?」宇髄的頭頂又飄過了一個碩大的問號。

  他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掃視著義勇,問:「你是不是做錯事了?比如——你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面的女人看,沒有搭理你的老婆?」

  義勇思索片刻,立刻堅定地說:「絕對沒有。」

  宇髄的目光仍舊充滿了懷疑。

  真的沒有嗎?

  就算沒有看其他的女人,那也一定是做了什麼錯事。

  說到底,義勇的老婆忽然說「他們不是夫妻」,這是在鬧別扭吧?夫妻吵架了,妻子就要回娘家,也是同樣的道理。

  十有八。九,是義勇這家伙惹老婆生氣了而不自知。

  「你再仔細想一下?」宇髄說,「你是不是吃完了飯沒有把碗收起來?你是不是髒衣服到處亂丟?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對你老婆表達傾慕之情?」

  義勇聽著聽著,便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仿佛初初聽聞一種傳說中的呼吸之法。他喃喃自語道:「碗碟…衣服…應該都沒有,但是…表達傾慕之情……」

  義勇猶豫了一下,說:「沒有表達過。」

  宇髄打了聲響指,爽朗地笑起來:「這就是問題所在!」

  依照宇髄的經驗,結了婚的男人很容易就過上了老夫老妻的日子,漸漸忘記了年輕時的浪漫,婚前時常說的愛語,婚後也懶得再說了,這是一種懶惰的表現。

  在妻子看來,那就是女人到手了,男人就不想付出了,連說幾句甜言蜜語來維護愛情都不肯,相當過分!

  為此,宇髄至今還時常對三位妻子表達傾慕之情,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常常哄的妻子們尖叫連連,紅著臉誇贊他「宇髄大人宛如天神」。

  聽了宇髄的話,富岡義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明白了。……不過,我覺得這也不是症結所在。阿綠從前也沒要求我說過那些,她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在生氣的……」

  聞言,宇髄的嘴角抽了抽。

  啊?既然不是沒說愛慕之語的緣故,那義勇的老婆又是在為了什麼鬧別扭,吵著說他們兩個不是夫妻?

  思量片刻後,宇髄忽然說:「我明白了!」

  「什麼?」

  「你們……」宇髄壓低了聲音,聲音愈顯得鄭重,「還沒有孩子。」

  「……?」

  「如果家裡有孩子的話,夫妻的感情就會變得很好。你們沒有孩子,所以你不在的時候,她都感受不到家庭的意義。你懂我的意思嗎?」

  義勇的神色微微一愕。

  「孩、孩子……?!」

  這顯然是他完全沒想過的方向。

  「沒錯,孩子!」宇髄肯定了他的想法,「一般來說,夫妻都是想要個孩子的吧!」

  義勇的表情越發困惑了。

  他盯著宇髄看了一會兒,疑惑地問:「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沒有孩子……」

  「可能是因為我太華麗了吧!」宇髄笑的閃亮。

  義勇看著他四放光芒的笑容,心底有很淡的不解。孩子?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就算有了孩子,可如果自己以後不幸死去了,那孩子就少了一個家人,很可憐吧。

  不過,如果運氣好,自己能一直活著的話,也許確實可以要一個孩子。

  義勇思考了片刻,問:「孩子是怎麼來的?」

  正在華麗地笑著的宇髄,笑容微微一僵。

  「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宇髄問,「你一個娶了妻的人,不知道孩子是怎麼來的?」

  「……」義勇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不言不語。

  宇髄:……

  看起來,是真不知道的樣子。

  啊,也對,富岡義勇這家伙很年輕時就成為了獵鬼人,這些年一直在四處奔波任務,根本沒機會了解這些事吧。不像自己,小時候在家族裡就有人教導。

  說來,為什麼這種家伙都可以娶到老婆啊!難道義勇和他老婆是純情派嗎?!

  「算了……」宇髄嘆了口氣,「看在你為了主公戰鬥受傷的份上……」

  *

  這天傍晚,阿綠從蝴蝶屋回來時,發現義勇竟然在門口等她。

  「怎麼不在房間休息?你的腳有傷呢,出門不方便吧。」阿綠說。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義勇說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先前,你和我說的『真正的夫妻』的意思……我好好考慮了一下。」

  聞言,阿綠露出了淡淡的驚詫之色:「難道你想明白了嗎?」

  義勇已經知道了,真正的夫妻是一種責任與諾言,而不是為了應付主公隨口一說的關系嗎?

  「嗯,差不多吧。經過音柱閣下的教導,我已經想明白了。」

  「……?」阿綠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刻,那擁有海色眼眸的青年便將面頰湊了過來。

  蜻蜓點水的一瞬,對方將一個很淡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這觸感柔且短暫,比煙火消逝的還要快,卻足以讓阿綠腦袋轟然變得空白。

  「……?!」

  阿綠原地怔了許久,然後有些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問:「發生了什麼?」

  義勇側開了目光,他的面頰,似乎也染上了一點淡紅。

  「沒什麼,」義勇說,「宇髄告訴我,我們應該有個孩子。但我仔細想了一下,孩子的話…會給你帶來麻煩,還是算了。所以,只能這樣……」

  阿綠聽完,腦袋像是沸開了水似的,她幾乎能聽到一陣咕嘟咕嘟氣泡亂湧的聲音。

  富岡義勇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奇怪的話啊!!

  怎麼就要生孩子了啊——!!


第49章

  阿綠忘了自己是怎麼從義勇面前跑開的, 她只記得那段時間的記憶像是一片空白。回過神來,她便已經溜回了自己房間裡,背靠著門坐著。

  她像是想把自己藏在貝殼裡, 抱著膝蓋蜷著腿, 一聲不發地坐在角落裡,一張臉像是被蒸熟了, 稍稍碰一下,便能感受到極其燙手的溫度。

  房間裡一片安靜,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窗台上的花瓶裡, 一支木芙蓉靜悄悄地開著。她把頭埋在膝頭,表情變來變去的。一會兒咬牙切齒, 一會兒發呆出神, 眼神也徘徊在為難和氣惱之間。

  義勇先生剛才是在做什麼、說什麼啊!

  他突然親了自己也就罷了, 可是「要一個孩子」之類的, 又是什麼話?

  他連夫妻的真正意義都還沒弄明白, 竟然就想要孩子了……可惡!

  真是在說夢話!

  阿綠在心底嘀嘀咕咕的, 把頭埋的更深了。她伸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眼神泛起很淡的漣漪來。

  義勇親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個夢。但這個夢又很真實, 那花瓣似的輕柔觸感, 她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所謂的……接吻……嗎?

  好像並不惹人討厭。

  正在她發呆的時候,門外傳來了義勇的聲音:「阿綠, 你怎麼忽然跑了?」

  聲音有些困惑,一如既往。

  阿綠愣了愣,臉更燙了。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面頰,說:「啊, 我只是、我想休息了!我困了!」

  「這麼早嗎?」義勇問。

  「……是!今天格外的困!所以這就打算睡覺了!」阿綠大聲地回答。

  一邊說,她一邊在心裡感到不甘:怎麼義勇先生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緊張?似乎和平常沒什麼區別……

  「那好吧。」義勇說,「早點休息。」接著,他就從阿綠的房門前走開了。

  阿綠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義勇就這樣走了嗎?不追問她一點什麼嗎?比如……「會不會不習慣」之類的……?

  義勇會不會……

  其實還在門口,等著自己出去?

  阿綠微呼了一口氣,放輕聲音,躡手躡腳地將門推開了一條縫,小心翼翼朝外望去——走廊上空空如也,沒有義勇的身影。

  他真的已經走了。

  阿綠的心底燃起了一陣惱意。

  啊啊——可惡的義勇先生!

  他對她做了奇怪的事、說了奇怪的話,害的她一陣胡思亂想,結果他倒好,一副平平常常的樣子,就這樣隨便地走開了!

  什麼人啊!

  阿綠氣呼呼地,出門打了水來洗臉擦手。因為生氣,她擦手的力氣很大,將皮膚都搓紅了。然後,她賭氣似的,當真很早地睡下了。

  不過,這一晚她卻難得地失眠了。

  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那月光灑落在竹葉和窗欞間,清麗的像是秋池中的水。阿綠不知多少次轉身看到那片月光,但她的眼底卻始終沒有睡意,神思反倒越來越清明。

  無論她怎麼輾轉反側,只要一閉上眼,義勇的親吻就會立刻出現在她的眼前,驚的她連忙將眼睛睜開了,然後拽著被子胡亂地滾來滾去。

  為什麼要滾來滾去?她也不太明白。她只是想要做些什麼來排解這種心底莫名其妙的情緒,於是她蹬腿、滾來滾去、拽著被角,甚至還對著枕頭亂捏一氣。

  可如此一來,她的清醒程度就愈發了,根本不可能睡著。不僅如此,她的腦袋裡甚至還有了奇妙的胡思亂想,像是手影戲一樣模模糊糊地播放著——

  如果,她真的打算和義勇先生一起要一個孩子的話,那孩子是什麼樣的?

  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她更喜歡女孩子,可愛,漂亮,能穿各式各樣的漂亮衣物,就像個乖巧的布偶。

  該給孩子取個什麼樣的名字呢?她可是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會取那些文縐縐的名字呀。義勇先生也許會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吧?實在不行,就請兼先生幫忙取名……

  算了,不如就叫「靜」好了,阿靜的名字很好聽,也適合女孩子。

  等等——

  可問題是,孩子是怎麼來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啊!

  阿綠胡思亂想了一陣,人越來越精神了。於是,阿綠索性不再嘗試睡覺,而是披了一件外袍,打算起身去院子裡走走,吹吹風。

  她赤著腳推開了門,走到了被竹影所覆蓋的走廊上。夜晚很安靜,遠處似乎有鷓鴣鳥的叫聲,月華輕慢地流淌著,時間像是凝固了一般。

  她站在門前,抬頭望著屋檐上的月亮,原本躁動不安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這片刻的寧靜,終於讓她能仔細思考傍晚時所發生的事了。

  義勇先生說,他好好思考了所謂「夫妻」的意義,然後,他就得出了「需要一個孩子」的結果。又因為孩子會給她添麻煩,所以義勇打消了這個想法,以一個吻代之。

  無論是孩子也好,還是吻也好,那對於一對夫妻而言,都是正常的。也就是說,義勇是認認真真地把她當做妻子來對待的,即使二人最初自稱夫妻不過是為了在主公面前有所交代。

  一陣夜風起,竹葉沙沙地搖晃著,地上的影子也跟著一起舞蹈。阿綠攏了攏肩上的外袍,心底忽然湧起了一陣酸甜的滋味。

  如果義勇是真的將自己認定為妻子……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他是個認真的人。一旦決定了要娶妻,那就肯定會對妻子照顧到底吧。

  但阿綠還是很擔心。她擔心義勇不過是混淆了男女之情與普通同伴的情誼。他會如此篤定地稱呼自己為「妻子」,也是不明白其中的區別。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牆邊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綠?你也睡不著嗎?」

  阿綠愣了愣,扭頭一瞧,便望見了身披浴衣的黑發青年。富岡義勇目光茫然地立在夜色裡,袖口與散亂的黑發被風吹得揚起,一雙晴空色的眼睛,染上了幾縷夜的沉意。

  「啊……我——」

  阿綠想回答,但瞬間湧起的別扭之意又令她的喉嚨卡住了。下一刻,她便紅著臉,拔腿轉身就跑,就像是躲避一個熾熱的求愛者一般。

  「阿綠?!」義勇愈發困惑了。但他的腳不太方便行走,沒辦法追上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阿綠的身影迅速沒入了竹林中。

  阿綠一路小跑,穿過瀟瀟的竹葉,在一根粗大的竹竿邊停下了腳步。再遠處就是寂靜的山巒了,她不再往外跑去,而是在原地停下休憩。她一邊輕輕地呼吸著,一邊沉思:自己怎麼見到義勇就跑呢?太沒出息了吧。

  不過,義勇的腿腳不便,他應該不會追上來吧。

  此時,她聽到了有人單腳跳著艱難行走的聲音。阿綠怔了下,從竹葉的縫隙裡望過去,便看到義勇扶著牆壁,很慢地一跳、一跳著朝自己這邊來了。

  因為受了傷,他的動作很不便,落到阿綠眼裡,顯得很是可憐。她有些不是滋味,咬牙躊躇了片刻,還是走出了自己藏身的竹林,向著義勇走去。

  「別跳了,你的腳不好,趕緊坐下休息吧。」阿綠走到了義勇的面前,打起勇氣直視他。

  義勇愣了下,說:「你不生氣了嗎?」

  阿綠問:「我生氣做什麼?我沒有生氣啊。」

  義勇搖頭:「不,你生氣了吧。所以你躲著不見我,看到我就跑開……」

  阿綠沉默。

  在義勇眼裡,她確實是想辦法躲著、避著了。可是,那也不代表她生氣了,更有可能代表……她不好意思啊。

  義勇嘆了口氣,說:「抱歉,是我的錯。」

  「誒?」

  義勇抬頭,黑色的劉海被風吹得紛亂,那雙霧藍色的眼裡,像是團著水的漣漪:「我做了不好的事情,讓你害怕了吧。……原本想讓你安心一些的,但是沒想到你可能討厭這件事…」

  ——這件事,是指親了她一下。

  說完,義勇的目光便慢慢垂下去,人似乎很低落。

  阿綠輕怔一下,腦海裡立刻蹦出一個聲音:不是的!她一點都不討厭義勇的吻。

  她微呼一口氣,連忙擺手,說:「不——不是那樣的啦。我沒有對你生氣,也沒有討厭你……」

  富岡義勇,你怎麼回事啊!拿出你在風柱面前的自信來啊!風柱和你打成那樣,你都說你們兩個關系好不是嗎!怎麼在她面前,就變得這副沒自信的樣子了?!

  「……你不討厭嗎?」義勇遲疑地問。

  「……嗯。」阿綠低頭,手指不安地彼此勾著,「雖然很突然,但是…我也不討厭義勇先生做那樣的事。」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更輕了。

  義勇像是不相信,特意反問了一遍:「真的……不討厭嗎?」

  阿綠搖頭:「真的——不討厭,」她胡亂地搓著指尖,小聲說,「因為是義勇先生,所以,可以這樣做……」

  話音剛落,面前的青年又湊了過來。

  陡然湊近的影子,讓阿綠小小地嚇了一跳。她緊張地問:「你做、做什麼啊!」

  「你不討厭,對吧?」義勇將面頰抵了過來,「那再試一次吧?阿綠。」


第50章

  那天晚上, 阿綠再度落荒而逃了。

  沒錯,在義勇提出「再試一次」之後,她結巴地說不出話來, 只能手舞足蹈地說自己「困了」、「要回去休息」、「下次吧」。

  義勇眨了眨眼, 似乎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認真地問:「下次就可以了嗎?」

  「嗯,」阿綠決定先把眼前的難關度過了, 「下次——下次一定可以!」

  她實在是羞於接受義勇的親吻了。一想到要做這種事,她的耳朵裡便只能聽到咚咚的心跳聲,此外, 什麼聲音也聽不進去了。

  於是,她逃走了。

  至於「下一次」是什麼時候, 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

  次日起來的時候, 她發現義勇竟然起的比她還要早。她在院子裡曬好衣服, 發現這個傷患竟然還坐在她的房門口等著。

  「做、做什麼……」阿綠不解地看著他。

  義勇目光筆直地盯著她, 說:「阿綠, 你還欠我一次——」

  「對了、我要去蝴蝶屋拿藥!」阿綠一拍手掌, 打斷了義勇的話。她心急火燎地說,「雖然你的腳傷看起來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但藥還是要按時喝的!我去蝴蝶屋了!」

  說完,她就一陣風似地衝出了門, 將滿面困惑的義勇丟在了家中。

  她小跑出了好遠, 才終於慢下腳步,改為了走路。

  即使離義勇已經很遠了, 她的心還是跳的厲害。興許,這是因為方才她一路小跑的緣故吧。

  一想到義勇盯著自己、似乎有著希冀之色的目光,她就覺得心底脹脹的。於是,她開始蹂。躪自己的頭發, 還偶爾拍一拍自己的面頰,仿佛只要做了這種奇奇怪怪的事,就能排解掉內心奇怪的情緒。

  她就這樣紅著臉走到了蝴蝶屋。這裡一如既往的忙碌,幾個年輕的學生正在門口曬草藥,看見她來了,便齊齊衝她打招呼:「阿綠小姐!」

  阿綠輕輕地呼吸了一口氣,平穩了自己的心態,也笑著衝她們回了聲招呼,這才若無其事地進門去找蝴蝶忍。

  蝴蝶忍剛巧給給風柱看完傷勢,見到阿綠來了,便笑眯眯地問:「富岡先生身體怎麼樣了?風柱閣下可是很想他呢。」

  「……哈?」阿綠忍不住問,「風柱閣下很想義勇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他天天念叨著想要把義勇先生揍一頓呢,」蝴蝶忍的笑容愈發溫和了,「哎呀呀,這可不是思念之情嗎?」

  阿綠:……

  義勇,你到底對風柱說了什麼話啊,竟然讓人家這麼討厭你……

  「義勇先生的腳恢復的很快,」阿綠想起他昨天湊過來想要吻自己的樣子,表情不受控制地變得有些怪怪的,「現在已經偶爾能走一下了,我看他馬上就可以正常地跑跑跳跳。」

  「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蝴蝶忍將包好的藥遞了過來,又問,「發生了什麼高興的事嗎?」

  「誒?」阿綠不解,「為什麼忍小姐這樣問呢?」

  「阿綠小姐的身上,有很高興的氣味哦~」蝴蝶忍煞有介事地說著,做出吸氣的樣子來,「香香甜甜的,像是遇到了什麼好事……」

  阿綠緊張起來,連忙說:「可能是——早上吃的糕點很甜吧!是…萩餅……!」

  「哎呀?原來是吃了萩餅呀。」蝴蝶忍慢慢笑起來,「我還以為是富岡先生終於開竅了,做了什麼讓阿綠小姐高興的事情呢。」

  阿綠連忙搖頭:「義勇先生的性格,忍小姐也知道吧……算了。」

  說完,她就不敢再在蝴蝶屋待著了,生怕又被蝴蝶忍看出什麼端倪來。

  她走的時候,一個不小心還聽到了病房裡傳來風柱不死川的咆哮——「富岡義勇那家伙!到底在張狂什麼啊!因為他娶到了老婆,他就和我不一樣了嗎!」

  被不死川的聲音所驚,阿綠趕緊加快腳程往外跑。

  她跑的急,沒怎麼看路,一個不小心,就和一名矮矮的少年相撞了。她手中的藥包落在地上,少年懷裡的雜物也灑了一地。

  「啊——抱歉,我太不小心了。」阿綠連忙彎腰幫忙撿東西,又把藥包掛在手臂上。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容貌平平,看起來像是負責後勤的「隱」的成員,臉上有一圈青澀的雀斑。他好像很膽小,看著阿綠把散落一地的東西撿起來塞在自己的手心裡,他結巴地道謝:「謝…謝謝……」

  大概是因為沒見過阿綠的緣故,少年小聲地問:「你也是蝴蝶屋的人嗎?」

  「算小半個吧!」阿綠說,「蝴蝶屋人手不足的時候,我偶爾會過來幫忍小姐的忙。」

  聞言,少年露出了求助的神色:「那,請問你知道藥材庫在哪裡嗎?」

  「知道,不過那離這裡有點遠。」阿綠思考著,「這邊的空地都用來做安置病人的地方了,只能把藥材庫移到更遠的地方去。……唔,我帶你去吧。」

  少年露出感激的神色:「謝謝。」

  於是,兩個人一起朝外走去。

  路上,少年很緊張地提起自己的身份,說他是新被分配來蝴蝶屋打下手的人,但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對鬼殺隊的各位劍士們也又怕又敬。因為年紀小,他在這裡什麼都不敢說。

  阿綠聽了,便安慰他說:「放心吧,忍小姐、甘露寺小姐她們都很好相處的。」也就是風柱比較麻煩罷了,建議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娶妻戀愛的話題。

  她的聲音柔柔的,像是一池清泉,眼眸微彎,綻著晴空一般的笑意。少年看著她的面容,面龐不自覺地就紅了。

  「我、我叫做阿俊!」少年緊張地自我介紹。

  二人正向前走去,阿綠的眼角余光裡,忽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羽織顏色。旋即,義勇的聲音就從遠處傳來了:「阿綠?那個人……是誰?」

  她側頭一望,發現左側的池塘後,竟然就是自家的小院子,一片密密叢叢的竹林邊,還晾著幾件飄飄揚揚的衣服。

  而義勇就坐在屋檐下,遠遠地看著她。因為兩人距離遙遙,義勇的面龐模糊成了小點,她也看不清義勇的表情。

  「是『隱』的孩子——」阿綠衝他招了招手,「我送他去放藥材的地方,馬上就回來。」

  義勇微愣。

  阿綠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和那矮小的少年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她走的沒有顧慮,但是這一幕落到富岡義勇的眼裡,就讓他的表情愈發的凝重了。

  阿綠……

  早上從自己的面前匆匆地逃跑了。現在,卻和另外一個人這麼開心地並肩走路。

  而且,雖然隔得遙遠,無法看清,但那個人似乎對阿綠…有些別的想法。

  沒錯。哪怕看不清表情和面容,義勇也能察覺到這種訊號。

  富岡義勇皺眉,人像是見到了什麼可怕的鬼似的,進入了緊張的戒備狀態。

  等阿綠提著藥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義勇一臉嚴肅地問:「阿綠,你陪著那個人去散步了嗎?」

  「是幫他指路,不是散步。」阿綠說,「義勇先生怎麼這麼緊張的樣子?有什麼問題嗎?」

  「……」義勇答不上來。

  他覺得自己很不高興,很不愉快,身體內就像是有一團沉沉的烏雲。但是他說不上來這種情緒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和阿綠表達。

  「阿綠,你和那個男孩是今天認識的嗎?」

  「嗯,在蝴蝶屋外遇到的。」

  「……」

  「怎麼了?」

  義勇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開了口,說:「我想了想,我們還是要一個孩子吧。」

  ?!?!

  阿綠有點懵住了。

  這、這這這又是怎麼回事啊?!

  好端端的,又提起了生孩子的事情,太奇怪了吧!

  義勇嚴肅地說:「有個孩子的話,那種奇怪的人就不會靠近你了吧。」

  「奇怪的人?」阿綠的思緒轉了一圈,終於反應過來,「你說隱的那個孩子嗎?人家哪裡奇怪了啊……」

  「他走在你身邊,很奇怪。」

  阿綠:?

  義勇先生你幾個意思?別人走在她身旁就很奇怪,難道她是會導致人變奇怪的罪魁禍首嗎?

  這是什麼惹人討厭的話啊!

  不——等等,義勇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阿綠托著下巴,仔細想了很久。她看看義勇凝重的面色,再思考阿俊走在自己身旁紅著臉的模樣,終於有一點點反應過來——義勇這個不善言辭的家伙,不會是在吃醋吧?

  因為不想看到她和別的男性在一起,所以才會突然說出「要個孩子」這樣的話……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一陣招呼聲,是阿俊從藥材庫回來了。

  「阿綠小姐,謝謝你給我帶路——」阿俊遠遠看到阿綠的身影,就朝著這片竹林跑來了,衝她興奮地打招呼。等跑近了,阿俊才發現這裡還有水柱閣下在,便急急忙忙地行禮,「見過水柱閣下。」

  「喔,你從藥材庫回來了啊。東西放好了嗎?」阿綠問。

  「已經放好了。」阿俊緊張地說,又問,「那個…請問,怎麼稱呼你呢?」

  阿綠瞥一眼身旁的義勇,思考片刻,露出了輕輕的笑容,「我叫做——富岡綠。」

  「富岡……?」阿俊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和水柱閣下是同樣的姓……姐妹嗎?」

  「不,是夫妻哦。」她說。

第51章

  阿俊走後, 義勇的面色就好多了。

  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阿綠知道他肯定很在意阿俊的存在。

  嚴格來說,這應該算是「亂吃醋」的行為。但阿綠一點都不覺得煩惱, 反而有一點竊喜。

  只有在乎的人, 才會有占有欲,才會不想讓別人靠近。對吧?

  這一晚, 阿綠顯得很高興,不復早上一個勁兒躲開義勇的樣子,還特地親自下廚, 給義勇加了餐。

  義勇看到自己便當盒裡超量的團子時,表情又變得很困惑。

  阿綠心想:他大概是在迷惑女人為什麼這麼多變吧!早上躲著、逃著, 晚上卻又顯得高高興興了。義勇這樣的性格, 一定是無法理解的。

  不過, 管他呢!

  夜晚, 阿綠洗漱沐浴後便回房休息了。因為心情不錯, 她連梳頭時都忍不住對著鏡子傻笑了一下。後來, 她還取出了當初做給妹妹阿靜的香囊,把這香囊當做阿靜, 傻乎乎地對著它說起話來。

  「阿靜,我覺得義勇先生對我也是有感覺的吧!要不然, 他怎麼會吃醋呢?」她晃著香囊, 用手指戳著鏡面,「你怎麼想的?你覺得他喜不喜歡我?」

  頓了頓, 阿綠掂了掂香囊,說:「我把香囊往空中丟,落下來是正面朝上,那義勇先生就不喜歡我。如果是反面朝上, 那義勇先生就是喜歡我的。拜托你了,阿靜。」

  說完,她雙手合十,祈禱片刻,便將香囊向空中拋去。

  布片縫制成的香囊飄飄悠悠地落下來,眼看著就要正面朝上地落地了,阿綠眼疾手快,連忙抓住香囊,喃喃道:「剛才窗外有風吹進來,不算數!」

  說完,她又重新拋了一次。這回,香囊也是正面朝上飄揚下來的。阿綠又在香囊落地前攔截住了,辯解道:「我扔的力道不對,為了公正起見,還是重新來吧!」

  第三次拋香囊的時候,香囊終於是反面朝上地飄下來了。阿綠心滿意足地撿起了香囊,開心地說:「阿靜,果然你也是這樣覺得的吧?義勇先生也喜歡我。」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道青年嗓音:「阿綠,你休息了嗎?」

  是義勇。

  阿綠連忙收起了自己的香囊,跑去開了門:「有什麼事嗎?」

  義勇站在門外,穿著寢衣,神色有些猶豫。他斟酌片刻,問:「我可以……在你這裡留一會兒嗎?」

  阿綠輕怔,心底掠過了一些緊張的胡思亂想。

  大晚上,只有兩個人的臥室,都穿著寢衣……

  這,這很容易讓人想多吧!

  阿綠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小聲地問:「義勇先生想做什麼呢?」

  義勇的目光微微一斜,他喃喃道:「我的房間太冷了,所以想來這裡取暖。」

  「冷?」阿綠看了看窗外頭,夏夜的蟬鳴不絕於耳。夏天的晚上,她不蓋被子睡著了都落得一身黏膩的汗,義勇先生竟然還覺得冷嗎?

  她提議道:「要不要加點被子和衣物?我的壁櫥裡有備用的。」

  「……」義勇沉默了一下,又說,「其實也不是冷,是——我好像在窗外看到了…鬼……」

  「鬼?」阿綠大驚失色,「是、是吃人的那種鬼嗎?!在這裡?!」

  「不是!」義勇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忙解釋,「是說幽靈,總之是奇怪的東西在窗外飄。我不想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所以找個人陪著……」

  阿綠微微釋然。

  原來是這樣啊。

  山野精怪,幽靈亡魂的傳說,哪裡都有。阿綠偶爾也會對此感到很害怕,尤其是夜晚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可義勇先生竟然怕這些?她真是完全沒看出來。畢竟義勇常年和真正的鬼打交道,總是在拔刀戰鬥,應當是無所畏懼的才對……

  不過,阿綠沒有多追究,很大方地敞開了門,說:「那你就進來坐一會兒吧。」

  義勇點頭,步入了她的房間。

  一進房門,義勇的身體就顯得有些僵硬,大概是因為這房中盤旋著與阿綠身體上的氣味所相似的淡淡香氣。

  阿綠也有些緊張。雖說平常她和義勇很親近,但像這樣於夜晚在房間中獨處,卻是很少的。她無措地原地徘徊一陣,指著榻榻米說:「你要是害怕幽靈的話,我們就坐著聊聊天吧。」

  義勇姿勢遲滯地坐了下來,點頭。

  阿綠也同手同腳地坐下來,呼吸聲都不敢放的太重。

  該聊點什麼好呢?明明平常有很多話可以談,可真到了這種時候,就覺得腦袋裡一片空白了……

  半晌後,阿綠露出一個訕訕的笑容,說:「你的腳……怎麼樣了?」

  「快好了。因為我會呼吸法的緣故,腳傷會愈合的更快,現在走路除了慢一些沒什麼問題。」義勇說。

  「那,今天吃的還好嗎?」

  「……嗯。」

  「哈,哈哈哈,不錯嘛——」

  有了以上這段尷尬的對話,阿綠簡直想錘自己的腦袋。她到底在說什麼奇奇怪怪的啊!

  而且,義勇先生怎麼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他不是覺得窗外有幽靈經過,很可怕,所以才來這裡尋求自己的陪伴的嗎?

  還是說,這只是他來自己房間的借口?

  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坐著,你也不開口,我也不開口,房間裡安靜地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義勇忽然說:「我能在這裡過夜嗎?」

  ——我能在這裡過夜嗎?

  「?!?!啊……」阿綠幾乎是立時彈了起來,緊張巴巴地問,「什、什麼意思…義勇先生,你不會是,不會是想做什麼壞事……」

  義勇指了指房間的一角,說:「我把我的被褥拿來,放在這裡。我就睡在這個地方。」

  阿綠微愣。

  她的目光在自己的被褥和義勇手指的方向間挪來挪去——這兩個地方,恰好處於房間的對角,是整個房間中彼此距離最遙遠的地方。

  如果義勇和她隔得這麼遠……也沒什麼問題吧?

  她有些為難,脖子上也慢慢浮起了一層熱氣。片刻後,她對著手指,小聲地說:「可、可以吧……」

  義勇點頭,回屋去抱來了自己的被褥。

  阿綠看著他腳步慢吞吞地將被子鋪好,又把枕頭鋪平了,她的目光開始了一陣凌亂的閃爍。

  今天晚上……她要和義勇先生一起在這間臥室裡過夜。

  雖然隔了很遠的距離,但那也是在同一間臥室過夜。

  這麼親密地和他相處,似乎還是第一次。

  比起往常,兩個人好像更像真正的夫妻了,彼此的距離也更近了一步。

  阿綠背過身去,故意轉開視線,不看那頭整理被褥的義勇。她吹滅了蠟燭,往自己的被窩裡鑽去。

  屋內一片昏沉,唯有呼吸聲淺淡地起伏著。

  阿綠雖然躺下了,卻根本無法入睡,自己翻來覆去,眼睛睜開合上。

  沒一會兒,她便聽到義勇的聲音遙遙傳來:「阿綠,你睡著了嗎?」

  「沒有。」阿綠縮在被窩裡,輕悄悄地回答。

  「……」

  她本以為義勇會說些什麼,但義勇卻又沉寂了下去,沒了聲音,仿佛只是想獲悉她是否睡著了。

  又過了一會兒,義勇又說話了:「你餓嗎?」

  「……哈?」阿綠說,「餓也得忍著。這個時候了,還是不要吃東西了吧。」

  再過一會兒,義勇忽然說:「我會不會很吵……」

  但這一回,阿綠沒有回答了,因為她已經睡著了,只余下綿長的呼吸聲均勻地起伏著。

  義勇背靠著牆,在黑暗裡望著阿綠的方向,神色變得很寧靜。然後,他也合上了眼睛。

  *

  次日,阿綠是被太陽光照醒的。

  她翻了個身,有些迷蒙地睜開眼,腦袋還被睡意統治著,一片渾噩。但是,她側身望去的方向,義勇正跪在地上,慢慢地疊被褥。

  「……嗯?」阿綠的腦袋有些轉不過來,「義勇先生怎麼在這裡……」

  「啊!」然後,她陡然坐了起來,想起昨夜義勇是在她房間中過夜的。

  她伸手看了看自己的五指,再看看身上的被褥,確認昨夜什麼也沒發生,兩個人就是普普通通頭尾相隔地睡了一覺。

  「你醒了?」義勇放好枕頭,轉過身來,跪坐在地,鄭重地說,「阿綠,這樣子,我們應該就會有個孩子了吧。」

  「……?」

  正在打呵欠打到流眼淚的阿綠,被這句話砸的腦袋一沉,人瞬間清醒過來。

  「你在說什麼奇怪的話啊?」阿綠說,「我們就是在同一個房間裡休息了一晚上,怎麼可能就這樣有孩子啊!」

  「不是嗎?」義勇露出疑色,「可是我聽說,只要在一起睡覺的話,就會有孩子。」

  「……」阿綠忍無可忍。她站起來,認真地說,「義勇先生,你還記得嗎?我們來主公這裡時,坐了一輛火車。因為路途很長,所以我們在火車上睡著了。」

  「……啊,是的。」義勇困惑地說,「怎麼了嗎?」

  「如果只要在一個地方睡覺就能有孩子的話,那當時火車上有那麼多的男人、女人,大家都很累地睡著了,那又該怎麼算啊!」阿綠的聲音振聾發聵。

  富岡義勇,當場愣住。


第52章

  富岡義勇試圖「要一個孩子」的企圖, 就這樣失敗了。

  不僅如此,他還讓阿綠有些小生氣。

  「先前你自己也說了,隨隨便便地要一個孩子, 會給我添麻煩, 可你現在卻一聲不響偷偷摸摸地打算要孩子……你在想什麼啊!」她這樣訓斥他。

  雖然義勇的想法很傻,以為「在一個房間裡一起過夜就會得到孩子」——這無疑是錯誤的——可他這麼做的本因, 不就是想要在不告知阿綠的情況下擁有一個孩子嘛!

  這太過分了吧!

  義勇這家伙,恐怕是一點都不懂戀愛和婚姻的常識。他大概不清楚,要想生育子嗣後, 就要為子嗣的一生負責。如此一來,他就會背上更多的重擔。

  妻子的幸福、孩子的幸福, 全都會成為義勇身上的枷鎖。要讓妻子溫飽, 讓兒子平安地長大, 過著幸福的生活——這樣的要求, 對於身為獵鬼人的義勇而言, 是不是有些太為難了?

  義勇要四處執行任務, 並無法常常陪伴在妻兒身邊,也許以後還會在某一天突然死去, 他的孩子也會就此失去父親。這樣的家庭,對於孩子來說, 真的能算是幸福嗎?

  一想到這件事, 阿綠便難以自抑地有些哀傷。

  擁有孩子對一個家庭來說,原本該算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情。可對於她和義勇而言, 卻顯得那麼的遙遠又不真實。

  義勇沒有辯解,就老老實實地跪坐在地上,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訓誡。

  「你都沒想明白我們的夫妻關系是怎麼回事呢,就想躍過這一層, 去要一個孩子了嗎?真是太過分了!」

  阿綠瞪著義勇,像是一位嚴苛的私塾先生。

  義勇跪坐著,不言不語,受下了她的一切訓斥。

  等阿綠終於停下了,義勇便低聲地說:「我明白了。」

  「明白了?」阿綠挑眉,一副生氣的樣子,「我看你根本不明白嘛。」

  她漆黑的眸子裡,有一團隱隱的火光。義勇看著她的面色,眼神似乎落寞了一些。

  「嗯。我明白了——『孩子』是必須經過深思熟慮才能誕育下的。我們不能隨隨便便就決定了他的出生。在做好能讓他幸福的准備之前,我不該讓一個孩子來到這個危險的世界。」義勇說著,眼神更黯淡了,「而且,阿綠…大概也不會答應給我生孩子吧。」

  阿綠喉嚨裡的話噎了一下。

  「為什麼……這樣說呢?」

  為什麼義勇就覺得她不會答應呢?

  明明都理所當然地以「夫妻」相稱了,也答應過要一起陪伴著活下去了不是嗎?

  其實,她也……沒那麼抗拒。

  只是一想到未來,就會感到惶恐和敬畏罷了。

  富岡義勇的目光輕輕閃爍一下,他沒有解釋這句話,只是喃喃道:「你應該……不會答應的。」說完,他就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義勇先生?」阿綠喊了他一聲,他卻沒有回頭。

  阿綠看著他的背影,有些稍稍地不安。

  *

  一整個下午,富岡義勇都不見人影。

  等阿綠再見到他時,他對阿綠說:「我們去見主公吧。」

  「誒……?」阿綠正在擦拭窗台,聞言有些不解,「為什麼要去見主公呢?」

  義勇垂眸,說:「我仔細想了想,果然,就算我自己再怎麼認為阿綠是我的妻子,阿綠也並不能真正地嫁給我。所以,我打算對主公實話實說,我們並不是夫妻。」

  說完,他就朝著竹林外走去了。

  「……啊?」阿綠當場愣住。

  她攥著手裡的帕子,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

  等等,義勇先生剛才說什麼?他想要告訴主公,他們兩個並非夫妻?

  ——這怎麼可以!

  「喂!」阿綠緊張地朝外跑去。

  富岡義勇沒有特意慢下腳步,一邊走,一邊回想著今天下午的事。

  因為孩子的事,他惹阿綠生氣了。懷抱著不解和落寞之心,他又找到了唯一的求助者——宇髄天元,和他提起了今天發生的事。

  「是我太天真了,想著只要擁有一個孩子就能和她成為真正的夫妻……」富岡義勇說,「但是,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太過分了。我不能不問她的心意,就這樣做。」

  而且,他無法保證孩子未來的幸福,就不該生下子嗣,讓他們來品嘗人世的冷暖。

  宇髄天元聽了,露出了揣摩深思的神情。

  片刻後,宇髄說:「確實有些過分啊!你怎麼可以不問問人家的心意呢?你得知道,生孩子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啊……?」義勇微微一愣,「這、這樣嗎?」

  「你小子不會不知道孩子是怎麼生下來的吧?」宇髄露出一副嫌棄的樣子,「女人生育孩子,不僅辛苦,還很危險,稍微不小心,就會死掉。就算你想要孩子,也要先關切一下妻子才對。哪有你這樣,一言不發就要別人為你生育子嗣的?」

  「???」富岡義勇徹底愣住。

  他的目光很震愕,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說生育竟然是這麼危險的。

  宇髄看著他震驚的臉,有點恨鐵不成鋼:「你到底是怎麼娶到老婆的啊,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女人願意嫁給你,你可真是走大運了!」

  說完,宇髄就替義勇講解了一通生孩子的危險,還特地提到自己小時候的鄰居因為難產導致母親和孩子一起死掉的事情。

  聽完這頓講解,義勇的表情變得很微妙。他攥緊了衣袖,說:「我…很過分。……嗯,很過分。」

  ——他確實覺得自己很過分。

  他竟然因為自己那一點點吃醋的念頭,就想讓阿綠冒著生命的危險來誕育子嗣。而且,他還未必能給那個子嗣幸福。

  這樣子的他,根本不是一個好的丈夫。

  所以,經過反復的考慮,他決定將一切都對主公和盤托出。在成為一個合格的、真正的丈夫之前,他不會再萌生出「要一個孩子」之類的念頭了。

  「義勇先生?你怎麼了?突然要做這種事——」

  阿綠氣喘吁吁地追在他後面,伸手勉強抓住了義勇的衣袖,小聲地說:「這樣不好吧?先前對主公說我們是夫妻,現在又說不是。這可是欺騙啊!主公會對你生氣的吧?」

  「主公很仁慈,不會因為這種事發火。」義勇說。

  「可…」阿綠咬牙,又說,「主公不是一直在生病嗎?我們因為這種瑣事去打攪他,不好吧?反正現在這樣,也不是不能過日子,挺好的嘛……」

  「主公最近精神還好,經常召見其他柱,應該沒問題。」義勇說。

  「啊啊?這樣嗎?」阿綠心底暗覺「糟糕」,又開始絞盡腦汁想理由。

  可惡,她該再想點什麼理由來,好阻止義勇去見主公呢?

  要是再想不出什麼借口,義勇就當真要去見主公,向主公說出「二人不是夫妻」的事實。到時候,他們就真的——不再是夫妻了啊!

  一想到這裡,阿綠便把眉皺的死緊。

  思來想去,她實在找不到不去見主公的理由,只好「哎喲」了一聲,蹲下來捂著腳。

  「怎麼了?」義勇緊張地回頭扶她。

  「我、我的腳扭傷了……」阿綠裝模作樣捂著腳踝,又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那個,義勇先生,今天……就不要去找主公了吧?」

  但是,富岡義勇的面色卻格外地嚴肅:「不行。我可以背你去,但是今天我們必須去主公面前說清楚。」

  「……」阿綠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所以,義勇先生無論如何都要去找主公,說出二人不是真正夫妻的事實嗎?

  「你太過分了!!」她忘記了自己的腳「扭傷了」,怒衝衝地站了起來,「義勇先生真的——太過分了!」

  丟下這句話,她轉頭就跑。

  明明先前還固執地說她就是義勇先生的妻子,現在那些話又不作數了。

  義勇先生也太奇怪了!

  阿綠一路奔跑,很快將義勇甩開了,消失在了竹影葉間。

  因為氣惱,她一口氣跑出了很遠,直到累壞了,這才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盤腿休息。

  小路上靜悄悄的,遠處有不知哪位獵鬼人練習劍術的木刀相擊聲。她就聽著那有節奏的「啪」、「啪」響聲,長久地發著呆。

  不知怎的,她竟然這樣不舒服地睡著了,然後開始做奇怪的夢。

  「阿綠——阿綠。你現在,藏到哪裡去了呢?」

  一片金色的蓮花在池水中徐徐綻開,繚繞的雲霧間顯現出一名身著紅衣的男子。他手持一柄流光溢彩的金色對扇,眼底刻著「上弦」、「貳」兩個字。

  夢中的阿綠怔怔地看著這個男子,喃喃道:「教宗閣下……?」

  「是我哦。」教宗笑嘻嘻地說,「你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戲嗎?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呢。」

  「……」雖然明知這只是一個夢,阿綠還是緊張地後退了一步,「你怎麼會在我的夢境裡?」

  「哎呀,因為你是特殊的嘛,」教宗說,「我想給予你無限的快樂,所以,每當你在夢中顯露出需要快樂的跡像,我就會感知到哦。」

  頓一頓,教宗歪頭一笑,聲音滿是蠱惑:「你不開心了吧?被人欺負了吧?要不要——跟我走呢?」


第53章

  這是一個令人沉迷的夢。

  霧氣舒卷, 像是傳聞中的仙人之境。清澈的池水中,金色的蓮花燦燦生輝,迷的人移不開眼。她的身體輕飄飄的, 像是被風托起了, 有一種拋卻了所有世俗煩惱的感覺。

  教宗就站在霧氣的對面,衝她露著溫柔的笑容, 用蠱惑的聲音問他:「要不要跟我走呢?」

  阿綠怔怔地望著他,不解地問:「為什麼要跟你走呢?」

  教宗眨了眨眼,說:「因為你需要快樂呀。而我能給予你無限的快樂。」

  阿綠眯起眼睛, 托著下巴認真地思考。

  教宗閣下看起來很有錢,像是一位貴族少爺似的。而且, 所謂的「教宗」, 就是那種被眾人頂禮膜拜、過著有權有勢生活的家伙吧?

  如果他是個人類的話, 那跟著他, 或許確實能獲得一點世俗的快樂。但「無限的快樂」就免了, 那對人類來說是不可能的東西。

  更何況——這家伙是只鬼啊!是打算吃了她, 讓她被「救贖」的食人之鬼。

  她會答應跟著他走才怪呢!

  「不要,」阿綠直接拒絕了他, 「反正這只是夢境吧?我不想跟你走,也沒什麼問題。」

  教宗愣了下, 露出黯然的神色:「你怎麼可以對我說『不要』呢?當初, 你可是和我定下了約定的——我救出你的妹妹,你會好好地長大, 然後被我救贖。」

  說完,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不遵守諾言的孩子,是會被神懲罰的哦。」

  阿綠噎了一下。

  她想起多年前在吉川家與教宗定下契約的事情,心底有一團惱火之意:「那是不平等的約定吧!我根本不知道『救贖』就是白白被你吃掉的意思!這種約定, 就不該成立。」

  教宗露出了很刻意的、被嚇了一跳的表情,說:「你生氣了嗎?不要生氣啊,那樣就不可愛了。」說完,他用折扇撥著自己的頭發,困擾地說,「好吧。就算你不想履行約定,我也可以不救贖你。但是,你不快樂呀,這會讓我很擔憂的。我希望你能一直、一直……很快樂。」

  阿綠:「沒有那種事情。」

  教宗說:「掩飾是沒有用的喔。」

  阿綠撇了撇嘴,低下頭。

  她現在處於「不快樂」的狀態嗎?如果是真的,那肯定是因為——

  是因為義勇先生決定和她撇清干系,從「夫妻」變回普通的同伴了。

  阿綠攥緊了手,低聲說:「雖然,我現在確實不太快樂,但這是很少見的狀況。我已經…我已經找到了想要托付一生的人。只要和他在一起的話,我就會一直感到很快樂的。」

  「『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什麼意思?」教宗問。

  「就是喜歡的人!」阿綠說,「不,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愛』。」

  教宗徹底愣住了。

  「愛……」

  他喃喃地念著這個詞,那雙漂亮的、宛如幻夢一般的眼睛,有著明顯的惑意:「那是什麼?」

  阿綠說:「反正鬼是無法理解的吧。就是想和一個人長久為伴,讓他感受到幸福的感情。」

  聞言,教宗露出了釋懷的笑臉:「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可以理解為,我是愛著你的吧?」丟下這句奇奇怪怪的話,他就做出了暢想的模樣,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這還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種感情呢!愛的感覺,可真不錯啊……」

  阿綠的表情微微一變。

  面前的教宗,說著奇奇怪怪的話,兀自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他根本不像是真的愛上了誰,而是在扮演著自己能愛人的假像罷了。

  沒錯,他只是很享受這種「假裝能愛上別人」的狀態吧。

  阿綠皺起了眉,說:「教宗閣下,你才是在遮掩的那個吧。」

  教宗的笑容頓住了:「……哈?你在說什麼呢?」

  阿綠說:「教宗閣下明明就一點都不愛我吧。你之所以和我的母親定下契約,再和我定下契約,只是為了吃掉我罷了。」說完,她抬起了頭,目光透出一點鋒利,「因為我是稀血,能讓教宗閣下獲得更強大的力量。這就是教宗閣下所謂的『愛』的唯一理由。」

  ——因為我是稀血,能讓教宗閣下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阿綠最終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她可受不了一只鬼在這裡裝模作樣,說自己懂得愛、希望對方能獲得快樂之類的話了。他根本就是在掩飾不懂得情感的內心。只要將這些虛偽的表像揭開了,就能看到教宗內心最純粹的惡意。

  吃了她,僅此而已。他只想吃了她。

  教宗的笑容凝住了。

  這一刻,夢境中輕飄飄的霧氣驟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團血色。天也好,池水也好,還是那池中盛放的蓮花,全都徐徐染上了嫣紅的血色。原本輕飄飄的身體,也陡然有了墜落感,像是馬上會落入不見底的深淵。

  「阿綠……」教宗展開了折扇,以扇遮住了自己的一半面容,只露出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睛,「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講情誼呢?」

  阿綠說:「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她覺得身體很沉,像是有千百斤,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跪下了。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強撐著,逼迫自己直視著教宗的面容。

  「什麼『實話』啊。」教宗說,「人類是要追求表面的愛與快樂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傷害我呢?竟然說我不懂得愛,只是想要吃掉你……」

  說完,教宗那美麗的眼睛中,竟然出現了淚光。

  阿綠看著他的淚水,干干地吞了口唾沫。

  這只鬼太過危險了。

  還好,如今只是在夢境中。她必須趕緊醒過來,擺脫他的影響才好。

  可是,該怎麼做?

  阿綠左右張望了一番,得不到任何線索。毫無辦法,她嘗試性地將手掐上自己的脖頸,狠狠地扼住了。

  如果呼吸不過來的話,應該很快就會醒來吧!

  她沒有對自己留情,就這樣狠狠地掐住了脖子——缺氧的感覺湧了上來,眼前開始昏黑。

  「哎呀——阿綠,你還真是無情啊……」教宗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他抹著眼淚,哀傷地說,「你和你的母親,完全不一樣呢……」

  「母……親…?」阿綠艱難地望著教宗。

  「是哦,你的母親……」教宗露出了懷念的神色,「年輕,漂亮,貪財,膚淺。但是,意外地卻很好吃呢……阿綠,你應該比你的母親更可口吧?」

  阿綠的瞳眸微微縮起。

  教宗說——母親很好吃。

  她和阿靜的母親,在將姐妹二人賣入吉川家後就消失了,再無蹤影。她以為母親只是拿著錢去揮霍了,不願再找回兩個累贅一般的女兒。可如今她知道了——母親被吃掉了。

  「你——」阿綠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夢境與現實逐漸割裂。

  「阿綠,我對你的愛,恐怕已經要被耗盡了……」

  夢境的最後,她聽到教宗這樣說。

  「阿綠?阿綠?」

  義勇的聲音傳來了,像是清明的風破開了迷眼的霧氣。阿綠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義勇正蹲在自己的面前,用嚴肅的表情看著她。

  「抱歉,我又惹你生氣了。」義勇握著她的兩只手,有些憂慮,「你做噩夢了嗎?一直在掐自己的脖子。」

  「……嗯。」阿綠疲憊地點頭。

  已經從夢中醒來了嗎?

  太好了。

  希望以後再也不要夢到那個可怕的家伙了。

  就在這時,她感受到自己的脖頸上傳來一陣劇烈的熱燙與疼痛感。那疼痛如此之劇烈,讓她瞬間蒼白了面色,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嘶…脖子……疼……」

  她顫著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頸。她的脖子上,那兩道蛇牙印一般的圓形舊疤,正在向外擴散劇烈的痛楚和熱度。

  「怎、怎麼了?」義勇有些無措。

  「鬼留下的傷…疼……」

  阿綠的額上淌著汗珠,眼前的景像開始模糊了,一切輪廓都重重堆疊,像是幻像一般分開又合攏。

  她想起了夢境中教宗所說的那句話——

  「阿綠,我對你的愛,恐怕已經要被耗盡了……」

  教宗的意思是,終於下了決心,讓她死去了嗎?

  即使她藏身在教宗無法找到的地方,他也有辦法讓她死去,是這樣嗎?

  阿綠蒼白著臉,倚靠在樹根上,目光虛無地看著義勇,喃喃地說:「義勇,我好像會死掉。」

  「在說什麼傻話!」義勇斥責她,旋即,他將她橫抱了起來,「我帶你去蝴蝶屋看看。」

  「我是說真的喔!」阿綠閉著眼睛,聲音虛弱。劇烈的疼痛讓她頭腦昏沉,像是隨時都會陷入永恆的死亡。但她仍舊強打著精神,從唇齒間擠出一句話,「在我死之前,義勇先生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還有,你不會死。不要說這種話。」

  阿綠閉上眼睛,身體像是處於無限的下墜之中,要沉到她看不見的海洋深處去了。那裡或許會有水晶做的龍宮,長生不老的美貌公主,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寶。

  「我果然…還是想和義勇先生成為夫妻。我喜歡義勇先生,想做義勇先生的妻子。」

  說完這句話,她的意識便陷入了漫長的昏沉中。


第54章

  阿綠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的世界沒有鬼的存在, 她也並非出生於花街的貧寒女孩。她擁有美麗且開朗的母親,還有經商為生的父親。雖然母親從未讀過書,也沒什麼大智慧, 卻是個活潑寬厚的人;而父親則誠懇辛勤, 十分努力。

  她與妹妹阿靜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必為吃飽穿暖而愁苦, 也不必憂慮明天會如何。阿靜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每天都會拉著她在原野上跑著、跳著,直到被母親喊回家中吃晚飯。

  這個世界沒有鬼, 也沒有可怕的人。沒有命運的因緣,沒有無常的恩怨。她和阿靜就在父母的愛護下, 慢慢地長大了。後來, 她還與鄰居吉川家的小姐成為了友人。

  十四歲時, 阿綠遇到了兩個少年。那是道館家的兩位年輕學子, 一個叫錆兔, 一個叫義勇。他們二人都有著極好的劍術天賦, 被師傅無比地看中。

  錆兔溫厚堅毅,而義勇則不太愛講話。第一次見面時, 義勇便說阿綠「看起來很容易被刀砍到」,讓阿綠被他小小地氣了一下。

  好在義勇的姐姐及時趕來, 耐心地和她解釋:義勇的意思並非是阿綠笨手笨腳, 而是害怕會在練習劍術時傷到阿綠。

  那之後,阿綠和兩位少年越來越熟悉, 一起度過了許多時光。

  有一天,阿靜問她:「姐姐,你更喜歡哪一個男孩呢?」

  阿綠愣住了,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問這個?」

  阿靜坐在葡萄架下, 雙腳一晃一晃的,神色認真:「我有預感,他們其中一位就會成為姐姐未來的丈夫。可到底是哪一位呢?我也分不清楚。」

  阿綠有些臉紅:「在說什麼呢!我們都還小呀……」

  「如果一定要選一位作為未來的丈夫呢?」阿靜問。

  阿綠的心微微一跳。她的腦海中已經有了某個少年的面容,但她卻甩了甩腦袋,把那人的面容抹去了,然後低聲地說:「大概……是錆兔先生吧。」

  阿靜眨眼,說:「姐姐在說謊呢。」

  阿綠說:「錆兔為人溫柔,又是我最初喜歡上的人……」

  阿靜說:「最初的戀情,並不一定能得到結果。姐姐想要的,應該是那個能真正地陪著自己走下去的人吧?」

  阿綠愣了愣,她看向面前的妹妹,阿靜還是十四歲的少女模樣,雖然臉色健康,透著青春的活力,可她卻一直是十四歲的青澀模樣。只有自己,還在一年一年地長大,十五,十六,十七……

  「可是,錆兔先生……」阿綠在阿靜的面前蹲下了,「總感覺,我稍稍有些放不下他。」

  阿靜說:「如果是錆兔先生的話,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呢?」

  阿綠用手撥弄著地上的蒲葦,喃喃道:「錆兔啊……大概是希望我和義勇能忘記他,好好地往前看吧。他是個不希望別人受傷和難過的人……」

  「那不就是了嗎?」阿靜露出了柔軟的笑顏。

  阿綠抬頭,看著十四歲妹妹的面孔,愣愣地出神。不知何時,天邊燃起了一團火焰,那熊熊的火光湧起來,越躥越高,似要將天幕都撕裂了。她就在這片大火裡呆呆地站著,直到從這個漫長的夢中醒來——

  嘩嘩,嘩嘩。

  忽遠忽近的海潮聲在耳旁回蕩著。這聲音很不真實,如同從龍宮的深處傳來,讓剛睜開眼的阿綠以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夢中。

  視野漸漸清明了些,她看到了一道垂著花草的房梁。光很亮堂,照的那些草葉翠綠如凝。她眯了眯眼,側過頭去,發現自己正躺在窗邊的床上。

  窗外的不遠處,是一道淺黃色的沙灘。海浪正一波又一波地衝刷著沙灘,漫無止境,悠閑自如地撞出白色的細碎泡沫來。

  窗外的天是湛藍與青白相接的,幾只海鳥展開寬大的翅膀,掠過礁石與斷崖。鳥鳴伴隨著浪聲,就這樣一起模模糊糊地傳入了她的耳中。

  這裡是海邊?

  阿綠的腦袋有些渾噩。她想站起身,但身體實在沒力氣,四肢就像是不屬於她了似的,牢牢地粘在床上,只能勉強動彈一下,讓鐵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樣的金屬響聲驚動了不遠處的人,一個胖胖的婦人放下了手裡打了一半的毛衣,驚訝地朝床邊跑來:「富岡夫人,你……醒了?我不是在做夢吧!睡糊塗了嗎?富岡夫人竟然醒了……」

  阿綠歪著頭,看著婦人緊張地奔到自己的床邊,還有些不明白對方在喊誰。「富岡夫人」,誰?富岡義勇的老婆嗎?——啊,原來是在喊她。

  說來她是怎麼暈過去的?

  阿綠的目光放空,頭腦著實是有些混沌了,只能慢慢地聽著海浪聲,躺在那裡發呆。

  而那位婦人則手忙腳亂地給她倒茶,又拿毛巾來給她擦臉。一邊忙,她一邊說:「富岡夫人,我馬上就找大夫來看看。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們都以為你可能要這麼睡一輩子了,老天保佑,竟然醒了過來……」

  阿綠被喂著喝了口茶,說出了第一句話:「義勇先生呢?」

  婦人往身上披外套,聞言,笑說:「老爺出去工作啦。人要賺錢的嘛!不賺錢怎麼照顧夫人呢?……我去鎮上找慣常給夫人看病的大夫來。稍微等我一下,很快的!」

  砰的一聲關門響,婦人就這樣出去了。阿綠艱難地坐起來,左右扭著自己沒力氣的脖子,疑惑地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隱隱約約地想起來了——她原本住在鬼殺隊的居所,那是一個對於身為「稀血」的她而言極為安全的地方。但她卻不小心在夢境中惹怒了教宗閣下。於是,教宗便打算殺了她。

  在她很年幼的時候,教宗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了一道蛇牙印一般的疤。正是那兩個小小的圓疤,忽然迸發出了劇烈的痛楚和燙熱,讓她昏了過去。

  在昏過去之前,她好像還對義勇說了「想做夫妻」之類的傻話。

  再醒來時,她便處於這個地方了。

  發生了什麼?已經是第二天了嗎?不……這裡看起來可不像是主公的居所,而是更遙遠的海邊。莫非,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嗎?

  她就這樣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望著遠處遙遙的海平線。那海與天近乎融在一處了,美麗而宏大,讓她有些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就在這時,門開了,幾個人影爭先恐後地緊張衝來。打頭的是那位照顧阿綠的胖婦人,後面有個大夫模樣的老頭,再後面則是——

  「義勇先生!」阿綠很驚喜地喊他。

  沒錯,那正是他所熟悉的富岡義勇。他沒有穿著鬼殺隊的制服,而穿了一身偏西洋的襯衫,讓人很不習慣。面貌倒是沒什麼變化,相同的青年模樣,但看起來更瘦削了些,像是被太多的事情剝去了靈魂的重量。

  不僅如此,義勇還有一只袖管空空蕩蕩的,看起來很奇怪。

  「阿綠……」義勇就這樣怔怔地站在門口,像是遇見了什麼可怕的神跡。

  大夫走到了床邊,搭著阿綠的手就上下一通檢查:「富岡夫人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就是躺的實在太久了,身體的肌肉都退化了,一時半會兒可能沒法走路和用力,需要慢慢恢復。不過,能平平安安地睡上這麼久,也真是不可思議啊……」

  大夫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話,那頭的義勇已經撥開了人,湊到了床前。他深處手臂,緊緊地把她擁入了懷中——當然,是單手。

  阿綠的腦袋被悶到了青年的懷裡,險些喘不過氣來。但這種緊巴巴的感覺很好很好,讓她有一種被人牽掛和在乎著的滋味。

  阿綠盯著義勇那只空蕩蕩的袖管,問:「義勇先生,你的手是怎麼了?」

  義勇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沉默地擁著她。大夫和女佣也不好意思說話了,只能退遠一些。窗外頭的海浪嘩嘩地響著,衝刷著沙岸與遠處的礁石。

  「我還以為你會一直這樣昏睡下去……」義勇喃喃道,「已經三年多了。」

  「三、三年?!」阿綠嚇了一跳,「這這這這麼久嗎……」難怪她剛醒來這麼昏沉,像是從土裡被挖出來一樣。

  她想掰一掰自己的手指,但卻沒什麼力氣把手臂抬起來。大夫看出來她的疲累,便趕緊扶著她躺下,又對義勇說:「富岡先生,您的太太才從昏迷中蘇醒,不能太耗費精神。」

  富岡義勇點了點頭。

  他站起來,說:「阿綠,你先好好休息——」

  「等等!我不休息!」阿綠不能動,就用眼睛執拗地盯著他,「我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呢。」

  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充滿了堅決。富岡義勇被她這麼看著,便重新坐回了床邊,嘆了口氣,說:「一切都結束了。」

  女佣給阿綠墊上了靠枕,又將窗戶敞的更大了些。阿綠就倚靠在這能看到海與天的窗邊,聽義勇慢慢講她昏迷後的事情。

  三年多前,她忽然陷入昏迷,義勇對此束手無策,蝴蝶忍也找不出治療的方法,只能判斷一切的起因都是那位「教宗閣下」——上弦之二。唯有擊敗上弦之二,才可以讓阿綠醒來。

  於是,義勇便將阿綠交給蝴蝶屋的姑娘們照料,自己與其他的劍士繼續外出獵鬼,打探上弦的蹤跡。

  上天沒有辜負鬼殺隊的苦心,歷經了慘重的損失後,鬼殺隊將上弦與鬼王全部剿滅了。在這三年後的如今,世界上已經沒有「鬼」這樣的東西了。

  但代價就是鬼殺隊失去了許多隊士。那位如蝶翼一般輕盈的忍小姐,曾為阿綠出謀劃策的甘露寺小姐,還有鬼殺隊其他的柱們,甚至於那位溫厚的主公,都在這場可怕的戰爭中死去了。相比之下,只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義勇已經算是很好了。

  如今,鬼殺隊已經解散了,義勇解下了日輪刀,成為了一個普通人。他在靠近城鎮的海邊購置了房屋,靠著主公一家散下的錢財做一點生意。

  聽完義勇的話,阿綠竟然有些不知道當說什麼。她這一夢,竟然就是漫長的三年,實在是不可思議。

  曾經熟悉的人就在她沉睡之時離去了,難免惹人傷感;可世界上沒有了鬼,又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她微微地嘆了口氣,說:「我睡的可真夠久的啊。」

  義勇說:「你能醒過來,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啊……」阿綠眯起了眼睛,「你原本是想讓我在這張床上躺一輩子的嗎?」

  「如果你醒不來的話,就只能這樣照顧你了。」

  「很麻煩的吧……要照顧完全昏睡的人。」

  「畢竟是我的妻子。」義勇低聲地說。

  阿綠聽了,心底翻開一陣酸甜的苦澀。她想起了夢中的阿靜,想起十四歲的少女對她說「姐姐想要選誰作為未來的丈夫」,她忽然覺得鼻尖發酸。

  「義勇先生,你的手啊……」她露出難過的表情,「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沒事的,現在已經習慣單手吃飯了。」義勇一臉嚴肅。

  阿綠看著他嚴肅的表情,心底的陰雲竟然稍稍散去了一些。

  算了。

  斷掉的手臂不可能回來。既然如此,就讓她來照顧義勇吧。不過首先,她這個睡了很久的瞌睡蟲,得先把身體恢復到普通人的健康程度才好。

  她露出了很淡的笑容,眸子像是倒映著海中的晴日,有一種絢爛的美感。義勇看著她久違的笑容,似乎有些不適應與不自在。

  「那個……阿綠,」他呼了口氣,低聲說,「我擅自告訴大家,你就是我的妻子。你……不會生氣吧?」

  阿綠搖了搖頭:「當然不會。……我說過的吧?我想做義勇先生的妻子。」

  義勇躊躇了一下,又說:「即使,我不是你最先喜歡上的人嗎?」

  阿綠輕怔。她看著義勇猶豫的模樣,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在憂慮什麼——他肯定是在憂慮自己曾經對錆兔的感情。

  但是,對於這個問題,夢中的她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了。

  「錆兔先生已經不在了,」阿綠說,「人是要向前看的。錆兔肯定也是這樣希望的吧?」

  她的語氣很堅定。

  義勇的目光一閃。

  「是這樣的嗎?」

  「沒錯。」

  他盯著她,遲遲地點了頭,又用手掌握住她,說:「那麼……我不會再放手了。」

  窗外的海浪鼓動著,發出亙古而來的不變聲響。嘩嘩、嘩嘩——

  門忽然被敲響了。

  正感動地抹眼淚的女佣跑去開了門。門外露出了幾道身影,打頭的是一個身穿黑綠相間格子羽織的少年。

  「義勇先生!我們來看望你了。」這少年領著一串人,看起來像是義勇的後輩。

  「炭治郎?」義勇抬頭,有些困惑,「比預定來的日期要早啊……」

  「因為伊之助說要帶我們一起跑過來,所以就提前到啦,哈哈哈——」炭治郎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但是,當炭治郎看到床上坐著的阿綠時,表情則變得很震動:「啊…義勇先生的太太……」

  炭治郎身後有個黃發的少年,他剛把腦袋探進來,看到了屋裡的這一幕,就露出了震撼無比的面容:「坐、坐坐坐起來了!水柱那位一直昏睡不醒的太太——」

  下一秒,他就躥到了床前,坐出了單膝下跪的姿勢,「夫人,請問你有沒喜歡的類型呢……」

  「善逸,她可是義勇先生的妻子啊!你在想什麼呢!」炭治郎趕緊制止了同伴的舉動,又緊張地問,「我們是不是起來的不是時候呢?」

  富岡義勇搖了搖頭,聲音淡淡地說:「我覺得,來的正好。」

  阿綠看著面前的場景,輕輕地歪了下頭。義勇被年輕的後輩們環繞著,像是個承載光輝的英雄。他的身旁如此熱鬧,再也不是那片霧蒙蒙的灰色。於是,阿綠心底的皺痕慢慢地舒展開了。

  她也笑了起來,說:「確實,你們來的正好。我也想聽你們說一說這三年間發生的故事。」

  海面在太陽的照耀下,散發出粼粼的瑰麗光彩。海邊的小小窗戶裡,熱鬧的笑聲慢慢地流淌而出。

  尾聲

  近一個世紀後——

  20XX年,東京。

  鬧鐘的響聲滴滴不絕,擾人清夢。床上的女孩翻了個身,隨手將鬧鐘按掉,又把頭埋入了枕間,繼續睡覺。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她在夢囈。

  「小番茄……吐司…培根……」

  時間過了二十分鐘,女孩還沒有起床。於是,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推開了房門,催促道:「阿靜,還沒起床嗎?校車都走了!」

  這中氣十足的催促,總算讓女孩清醒了過來。這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頓時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慌慌張張地從床上彈下來,開始七手八腳地穿衣服。

  阿綠系著圍裙,手裡拿著一盒開了蓋的牛奶,嘴裡嘟嘟囔囔地教訓著:「你又把鬧鐘按掉了吧?這是壞習慣啊!該改一改。」

  「我知道啦,媽媽!」名為阿靜的女孩拽起了繡有「富岡靜」名字的書包,急匆匆向樓下跑去,「早飯我帶在路上吃!」

  「跑慢一點!」阿綠連忙跟著自己的女兒跑下去。

  阿靜跑到玄關口,蹲下穿鞋。一邊及系帶,她一邊問:「哥哥呢?」

  「早就去學校了。」阿綠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中學三年級可是要緊的時候呢,他自己也很自覺啊,不像你,整天睡到那麼遲。」

  阿靜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拿上便當盒子就往外跑。

  才出了門,就有一輛車停在富岡家門前。車窗降下了,露出義勇沒什麼表情的臉。他問:「阿靜,要我送你去學校嗎?今天可以晚點去公司。」

  「!!」阿靜露出劫後余生一般的表情,「幫大忙了!」說完,她立刻拉開了車門,躥到了父親身旁的副駕駛座上,「快快快,爸爸,帶我去學校!千萬要趕上啊!」

  富岡義勇看著小女兒緊急的樣子,露出了微微困惑的表情。

  為什麼阿靜這麼能睡呢……

  算了。先送她去學校吧。

  車輛徐徐啟動了。今日天晴無風,富岡家一切照舊。

  ——正文完——


第55章 番外

  「如果運氣不好的話, 可能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從蝴蝶忍口中聽到這句話時,富岡義勇沒有露出任何的驚訝之色。

  他就像是戴上了一張面具,始終保持著那副冷靜寡言的樣子, 又像是早已猜到了這個結局, 因此不會流露出任何的動搖。

  忍坐在床邊,平日的溫婉笑顏在此刻也消匿不見了。她伸手為床上的女子理了理發梢, 眼底帶上了一絲遺憾之色。

  床上的人是富岡義勇的妻子,年輕的阿綠。因為受到了血鬼術的詛咒,她陷入了漫長的昏迷。無論是主公還是忍, 都無法找到能喚醒她的方法。

  主公翻遍家中的書籍,遺憾地告訴義勇:也許只有殺掉那只施以詛咒的鬼, 才能讓這少女醒來。

  可是, 義勇也好, 其他鬼殺隊員也罷, 誰也不知道那只對阿綠施以詛咒的鬼——上弦之二到底在哪裡。而且, 就算找到了它, 義勇也未必是它的對手,更有可能會葬送性命。

  擺在義勇面前的未來, 竟然是肉眼可見的灰暗。

  蝴蝶忍嘆了口氣,說:「我還有事要忙, 這裡就交給你了。」說完, 她便惋惜地站起來,將病房留給了這對無法再對話的夫妻。

  白色的病房充斥著落寞的氣味, 床頭擺放著一片桔葉,那是用來驅散苦澀的藥味的。義勇沉默地在床邊坐下,凝視著陷落在枕褥深處的人,不言不語。

  阿綠睡著了, 面容平穩而寂靜,秀氣的眉再也不會皺著,仿佛沉浸於寧靜的夢中。她平常的神色明明如此的鮮明強烈,無論是羞澀的眉眼、惱怒的眉心,還是含著淡淡戀意的雙眸,都像是春日的風與夏日的杜鵑一般秀麗,可現在,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義勇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面頰,想起了阿綠昏迷之前的事——

  他自認不算是個合格妥帖的丈夫,無法好好地照顧阿綠,因此決定去主公處說出事實的真相。然而,阿綠卻突然陷入了昏迷。在昏過去的前一刻,她說——她想做他的妻子。

  那句話帶著羸弱與苦痛,卻顯得如此堅毅,像是賭上了余生的幸運。義勇愣了一下,再想詢問時,懷中的人卻陷入了沉睡,再也無法發出回答。

  這是何等讓人苦澀之事。

  如果可以的話,至少……至少能讓他也說出自己的心意。

  他也想與她結為夫妻,成為她的丈夫。只是,他覺得自己還不夠格。倘使有機會的話,他便一定會竭盡所能,成為能讓阿綠露出笑顏的夫君,然後,讓阿綠忘記離去的錆兔與妹妹,還有那些糟糕的往事,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但命運並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他緊緊地盯著床上昏迷的女子,不由在心底想像著她忽然醒來的模樣。會不會在他的某一次轉身時,阿綠便蘇醒了過來,輕聲地喊他「義勇先生」?會不會在他某一次小眠時,阿綠便睜開了眼睛,用手輕觸他的掌心?

  但這些到底只是想像,奇跡是不會發生的。無論義勇如何幻想,床上的女子都只是無聲無息地躺著,毫無睜眼的跡像。

  不知過了多久,義勇陡然站起來,用手握緊了日輪刀柄。對鬼的憤怒與不甘,在此刻再度強烈地燃燒了起來。

  姐姐被鬼所殺,錆兔被鬼所殺,現在就連阿綠,也要被鬼所奪走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鬼的話——

  他微微呼了口氣,沉靜下來,腳步沉穩地走出了房間,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

  「水柱閣下……」蝴蝶屋的弟子小葵,面帶憂慮之色地望著他,「您還好嗎?」

  「嗯,我沒事。」富岡義勇語氣淡淡地說。他的身上,似乎披了一層堅硬的外殼,令他比從前看起來更不好接觸了。「阿綠就拜托你們照顧了,我會盡力找到那只鬼的。」

  小葵點了點頭。

  說完這些,富岡義勇便往主公那裡去了。

  小葵對忍說:「水柱閣下的狀態……好像比我想像的好一點,很快就恢復過來了。」

  說實話,雖然她早就知道成為獵鬼人就面臨著失去、分離與死亡,可真的遇到類似的事情時,這正處於花季的少女還是難免/流露出哀傷之色。

  忍垂落的眼簾,說:「富岡先生啊……只是把一切都藏起來了。」

  外表越冷硬,內裡便越傷痕累累。就像受過傷的動物,將自己的傷處都藏起來了,反而將鋒銳的刺展現在外人面前,避免被再度地傷害。

  現在的富岡先生在想什麼呢?

  肯定是不顧一切、耗盡全力,想辦法獵鬼、獵鬼、獵鬼……僅此而已吧?

  蝴蝶忍嘆了口氣。

  *

  正如蝴蝶忍所料的那樣,富岡義勇開始以比過去更頻繁的頻率執行任務。他時常不眠不休,奔赴在獵鬼的途中,很少花時間休息。即使有回到居所的情況,也只是在蝴蝶屋這裡小坐,並不會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去。

  那座他與阿綠曾生活過的房屋,對現在的他而言,大概就像是一種鞭笞和指責,在他踏入的每一刻,向他發出無聲的問詢:為什麼還沒有找到那只鬼?為什麼還沒有將鬼抹消掉?

  於是,每次回到主公這裡,義勇便只來蝴蝶屋。每次進門時,都會詢問一句「她醒來了嗎?」

  即使每一次的答案都相同,都是「沒有醒來」,他也從沒放棄過如此詢問,就好像在哪一日,他所期待的奇跡就會發生似的。

  在蝴蝶屋時,他也不做什麼,只是坐在妻子的病床邊,安靜地望著沉睡的阿綠。如果恰好小葵來幫忙照料,他就會親自動手,幫阿綠梳頭、擦臉、清洗身體。

  從未幫女性梳過頭的水柱閣下,竟然也慢慢學會了仔細用發梳打理順直長發的訣竅。小葵甚至還突發奇想,想要教導水柱如何編發,可惜被義勇拒絕了。

  「阿綠好像不喜歡編頭發。」他這樣說。

  阿綠曾經工作的藤屋也曾寄來信,詢問阿綠的狀況。但那位藤屋的主人並非獵鬼人,也只能遺憾與痛惜。他似乎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比鱗瀧左近次的年紀都要大,所以在字裡行間,奇異地並未顯露出哀傷。

  兼先生在信中告訴義勇:無論是誰,只要身處於歷史之中,便必然會消亡。接受,然後努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後來,鬼殺隊的後輩們逐漸成為了中流砥柱。鱗瀧左近次又培育了新的獵鬼人,將其送來了鬼殺隊。名為灶門炭治郎的少年,在一次任務之後,因為受傷而來到蝴蝶屋治療。

  因為對蝴蝶屋不大熟悉,炭治郎在回病房時走錯了。推開房門時,就看到富岡義勇正握著阿綠的手出神。

  「啊啊啊——抱歉!是我走錯了!」炭治郎緊張地說罷,有些不好意思地問:「義勇先生,床上的這一位是……?」

  在炭治郎的印像裡,義勇總是一副不近人情、冷漠寡言的樣子。他竟然會這麼安靜地坐在別人的病床邊發呆,這真是太少見了。而且,床上的那一位,似乎還是名女子,這更是少見中的少見。

  她是誰?義勇先生的姐妹嗎?還是……

  富岡義勇放下了阿綠的手,淡淡地說:「是我的妻子。因為鬼的詛咒,陷入了昏迷之中。」

  炭治郎露出了微訝之色。

  「義勇先生的妻子……」他的目光輕輕閃爍著,「不會醒來了嗎?」

  「不好說,」義勇回答,「不過,大概是不會再醒過來了吧。」

  「……這樣嗎?」炭治郎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眼底頓時染上了一些哀傷,「那義勇先生打算照顧她一輩子嗎?」頓一頓,炭治郎又勸說,「也許,還有醒過來的可能性也說不定……」

  義勇搖頭。

  「應該不可能醒來了。」說完,義勇便低聲回答,「我會就這樣照顧著她,哪怕我死去了,也會把她托付給放心的人。」

  炭治郎輕輕攥緊了手。

  「義勇先生,我覺得她會醒過來的。」他認真地說。

  義勇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阿綠會醒來嗎?他不知道。

  阿綠不是獵鬼人,也不會呼吸之法,甚至沒有強壯的身體。她只是一個普通人,不僅在鬼的面前毫無自保能力,甚至連普通人的惡意都無法抵抗。

  她與那些被鬼殺死的萬千普通人一樣,都只是被不幸所碾碎的沙塵之一。幸運沒有降臨到如姐姐那樣平凡的普通人身上,難道就會降臨到比姐姐更年輕的阿綠身上嗎?

  富岡義勇不知道。

  他呼了一口氣,望向蝴蝶屋外的陰天。那天是灰蒙蒙的,雲像是無法散開,厚厚地積壓著。那雲後有怎樣的風景?無人能瞧見。

  他就這樣望著窗外的天幕,漫無目的地出神。

  如果哪一天,鬼消失了,阿綠能醒來的話,就再帶她去一次海邊吧。海浪與沙,泡沫與海鳥,這些都是她曾喜歡的,也必定是她醒來後所想看到的。

  富岡義勇在心底對自己這樣說。


第56章  番外二

  「你還記得一個名為『綠』的女孩嗎?」

  當童磨聽到這個問題時, 露出了微微困惑的面色。

  無限城是廣大而寂靜的,水面悠然無聲,無根的蓮花在其中自由地飄浮著。他站在赤色連廊的盡頭, 手持折扇, 歪著頭看橋對面的少女。

  少女十八九歲的年紀,但身材卻格外嬌小, 仿佛一捏就斷,身披一件蝶翼形的羽織,若紫色的眸中透出與年紀不符的冷硬。

  「阿綠……誰?」童磨的目光輕輕一轉, 語氣很茫然,「這是你的名字嗎?你想告訴我, 你叫『綠』?」童磨問。

  蝴蝶忍皺眉, 聲音中的冷意愈發了:「你竟然根本不記得這個名字了啊……」

  看著她的神色, 童磨眨了眨眼, 試探地問:「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嗎?被我吃掉了嗎?真是不好意思……我吃過的可愛女孩實在是太多了呀。一時半會兒, 我想不起來她的長相呢……」

  說完, 他就發出了嗚嗚的哭聲,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認真地向旁人懺罪。

  蝴蝶忍看著他的模樣,握著日輪刀的手輕輕顫抖:「……確實, 我的姐姐也死於你的手下。你還記得這一身蝴蝶紋的小褂嗎?這就是被你殺死的姐姐所留下的遺物。」

  童磨眼睛一亮, 像是恍然大悟:「啊,你說你的姐姐啊!我想起來了, 是叫綠是吧?鬼殺隊的年輕小姑娘……」

  蝴蝶忍愣了下,心底泛起了一陣涼意。

  阿綠是阿綠,姐姐是姐姐,這是兩個不同的人, 只不過一個被面前的鬼殺死了,另一個則與死無異。而這只上弦之二,似乎根本分不清那些被他殘忍殺害的人,完全將名字記混了。

  「阿綠……」蝴蝶忍微呼一口氣,腦海中掠過了富岡義勇坐在病床邊的背影,「她是少見的稀血,你無法把她吃掉,就讓她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稀血——這個詞語似乎終於提醒了童磨,他笑著說:「哎呀,我想起來你說的『綠』是誰了。確實是很少見的稀血,原本想自己留著吃的,但她卻怎麼長也長不胖,還被人騙跑了。說實話,我可是花了好大代價,耐心地在等她長大呢……」

  說著,他用扇子遮掩住了面龐,只露出一雙難以猜測的眸子。「那個孩子。把我惹的好生氣呢。」

  「生氣?」蝴蝶忍的嗓音稍稍尖利了些,「這種感情,你沒有資格擁有!」

  說完,她就拔。出了形狀奇特的日輪刀,向著面前的鬼襲去。

  「我不可以生氣嗎?」童磨笑眯眯地揚起了扇子,那扇上的蓮花似有生命一般,妖嬈地張開了花瓣。四周的水珠凝結起來,化為寒冷的冰棱,銳利地向少女的方向襲去。

  「她告訴我她喜歡上了其他的男人,這可是對我的不忠和背叛呀——」童磨說著,聲音裡有孩子氣的理所當然。

  少女的身影如一只蜂鳥般,在群花間靈活地飛舞著。童磨看著她的身姿,眼中有了一絲盎然的興致——在這一刻,童磨想起了阿綠的母親。

  那個曾是花街游女的女人,身材也是如此嬌小而靈活的,腦袋轉的也很快。在拿到了他的錢後,她反手將女兒再一次地賣掉了。

  後來,她在童磨的面前懺悔,滿面淚痕地說:「至少,在吉川家,阿綠和阿靜能有一個住的地方。跟著我的話,實在是太辛苦了。教宗閣下,看在我對孩子的真情上,請憐憫我,饒恕我吧。」

  她的話不無道理。明明先後將女兒賣了兩次,換了很大一筆錢,可當她與童磨再重逢時,卻又變得一貧如洗,什麼都沒有了,誰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如何將錢花的這麼快的。

  童磨目光溫和地看著她,語氣仁慈:「你也是迫於生活,沒有辦法吧。這實在是太可憐了。神明聽到,也會為此落淚的……」

  阿綠的母親露出了喜極而泣的表情:「您原諒我了嗎?」

  童磨點了點頭,笑著說:「雖然你不是個合格的母親,但我還是願意救贖你,送你去往擁有無限之快樂的淨土……」

  阿綠的母親拜伏在他腳下,做最後的禱告:「教宗閣下,阿綠和阿靜就交給您了。」

  這段記憶實在是太過模糊了,在童磨幾百年的生命中渺小的不值一提。可不知為什麼,在被蝴蝶忍斥責的時候,他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將其想了起來。

  直到童磨將蝴蝶忍擊敗,抱著忍、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之中時,童磨還時不時會想起那位母親哭泣的面容來。

  仔細一想,無論從什麼方面來說,那個叫阿綠的女孩都是屬於他的東西。阿綠擅自愛上了別的男人,還試圖從他的視線中逃走,這就是「背叛」吧?

  既然如此,那她接受懲罰也是天經地義的。

  童磨抱著蝴蝶忍,視線懶散又漫無目的地望著無限城的天頂。四壁的血漬冷透了,一塊塊干涸凝起,頗有一種艷麗的美。

  身旁傳來了腳步聲,新的對手在驚聞忍的死訊後匆匆趕到了——蝴蝶忍的繼子,栗花落香奈乎正站在那裡,用苦痛卻堅毅的眼神看著他。

  童磨不理解人類為什麼會露出那樣的眼神。苦痛?悲傷?哀愁?那都是什麼呀……

  他從出生起,就無法感知到任何的情感。他被父母送上教宗的座位,每日聆聽信徒痛哭流涕的禱告,然後虛偽地做出憐憫的姿態。但實際上,他的內心無法感受到任何的波瀾。

  愛是什麼,恨是什麼呢?人類的情感,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童磨輕松地迎戰著,沒有流露出分毫的劣勢。無論栗花落香奈乎如何進攻,他都保持著一副笑容自若的姿勢,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幼童游戲。

  這樣游刃有余的姿態,一直保持到「那個意外」發生為止——

  童磨的身體忽然開始融化。

  無法感知到手臂,無法看清眼前的人,無法使冰與水自由地流動,也無法再揮動金色的對扇。腦袋好像從頭上滾下去了,身體也像是雪水一樣流淌開,他在和這座無限城融為一體。

  哎呀呀——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很好玩、很有趣的樣子……

  童磨想。

  栗花落香奈乎在說話。

  唔,好像是小忍服食了大量的紫藤花毒素。當他將小忍吸收後,也就吞下了大量對鬼致命的紫藤花……

  原來是這樣啊。不得不說,小忍還挺聰明呢,值得嘉獎。

  童磨的腦袋落在了地上。

  腦袋被砍下來了……那就意味著他要輸掉了吧?

  可是,他還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甘、憤怒,或者哀傷。此時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種想法:所謂的「戀心」到底是什麼呢?

  這一瞬,他的腦海中浮現起了許許多多的可能——擁有綠色雙眸的美麗婦人,正抱著嬰兒唱著「拉鉤鉤、一百年不准變」;生下了稀血的花街游女,哀哀地懇求他的原諒與憐憫;還有阿綠,執拗地告訴他,她愛上了別的男人;也有蝴蝶忍,微笑著讓他這個渣滓去下地獄。

  啊……分不清啊,到底哪一種感情才是戀情呢?唔,說實話,她連這些女人的名字都有些記不清了,總是對不上號,將她們的名字叫錯呢……

  算了,算了。

  就當做他全都戀慕過吧。

  ——全文完——

  什麼時候才能讓屏蔽詞正常一點啊!我知道拔。出經常用來寫那啥,可是這也是清水常用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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