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炮轟隆隆、彈如雨下,滿天煙硝火霧中,牆倒城塌。
弦振矢飛,利箭如蝗,響響弩聲震耳裡,屍橫遍野。
世人皆道:戰爭最殘忍。
的確,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是輕鬆的,也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是不流血的,更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是不傷人命的,可是沒有任何一場戰爭能如同此刻這場戰爭那般教人驚懼、使人恐怖,令人噁心。
你道原因為何?
不,並非因千軍萬馬奔騰之勢太過驚人,也非因廝殺對仗場面太過浩大,更非因死傷人數過於龐巨。
而是因為敵方陣亡士兵死狀太殘酷!
「即使他是我的弟弟,我還是忍不住要說……」統帥在戰場最前線的撫遠大將軍貝子胤直著眼喃喃道。「他真是變態!」
「末將深有同感!」一旁的副將惡著臉附議。
縱然是置身在黑壓壓偌大一片殺戮戰場中,摻雜在千萬短衣窄袖緊身襖褲的士兵們之間,那條晃掠如電的身形仍是十分顯眼。
宛如行雲流水般的閃挪飛掠是那樣灑逸優雅,凌捷如風的飛刺橫劈更是威猛無匹,幾乎令人禁不住要脫口讚歎他那近乎完美的身手,可要兩眼往他身旁週遭稍微轉上那麼一圈,沒有多少人能不嘔出來的。
是他身旁的死人死狀太淒慘?
不,是他身旁的活人活狀太可怖!
在他劍下,絕沒有死人,至少沒有當場斃命的死人,而且,他通常一人僅只「賞賜」一劍。
若逃得脫,算你運氣好,也不必擔心他追在你後頭纏著要再奉送你另一劍。
可若是逃不掉,這一劍必定使你誓言下輩子寧願作雞作豬讓人一刀宰去吃了,也好過這樣半死不活的。
因為這一劍,必然是攔腰一斬。
由於人主要的臟器都在上半身,故而被腰斬的人通常還會神志清醒,過好一段時間之後才會斷氣,所以,在他四周便「爬」滿了半截活人。
傳聞當年明成祖腰斬方孝孺時,一刀下去之後,方孝孺尚能以肘撐地爬行,以手沾血連書了十二又半個「篡」字才斷氣。這樣估計下來,這些半截活人大約也要爬上那麼多時間之後才能完全脫離痛苦。
而且,既然神志清醒,就免不了痛楚與恐懼,於是,只見一張張淒厲的面孔,五官全因過度的痛苦而扭曲得易了位,恐懼的雙眼中溢滿死亡陰影,自枯萎又乾裂的雙唇中吐出的是一聲聲令人不忍聽聞的慘嚎。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對死亡。
「痛啊!誰來幫幫我啊!」
「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半截半截的身子有的猶不死心地抓住自己的下半身抵住上半身,有的拖著一地殷紅的血與花花綠綠的大小腸爬來爬去找人救他,有的拚命撿回自己灑落各處的肚腸五臟,一些塞回自己的上半身,剩下的塞回自己的下半身。
這種光景看起來說有多令人驚怖,就有多令人驚怖。
而造成這宛如修羅地獄般景象的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停下來恣意「欣賞」一下自己所製造出來的成果。
唇畔是冷冽邪惡的微笑,雙眸閃爍著狂野殘忍的血色光芒,神情更是狠毒寡絕,看得出來他很滿意眼前所展現出來的活地獄,更享受這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淒厲景象。
「真後悔讓他跟來。」見他轉個身又自去製造一截截活人,胤不禁歎著氣說。
「請他上岳將軍或富寧安將軍那兒『幫忙』如何?」副將趕緊提供建議。
「富寧安早就嘗過他的滋味兒了,」胤苦笑。「這回也是岳鐘琪把他送來這兒『幫』我的忙,所以,還是想想其它人吧!」
「延信將軍?」
「延信嘛……嗯……」胤撫著下巴沉吟。「這倒是可以,只不過……咱們要用什麼借口將這位大爺請走呢?」
副將嚥了口唾沫,盯著前方某截不長眼的上半身,竟然不知死活地攀上某人大腿哭嚎求救,而某人卻僅是俯眸冷眼瞧著,既不踢開,也不覺得厭惡噁心,反倒像是看得很有趣似的。
「就說延信將軍需要他過去幫忙嘛!」
「延信會恨死我的!可是……」
胤同樣盯著某人笑吟吟地徐徐蹲下身,然後不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嗥聲,探手從那半截身子裡挖出一塊內臟放到那半截身子的手上,那半截身子繼續發出更悲厲的哀嚎。
「就這樣吧!」他不禁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差一點點就吐出來了。
這還能叫打仗嗎?
這根本是凌虐嘛!
戰爭仍然持續著,那條宛如皎龍般的身形依舊四處遊走飛旋,要他經過之處,便是一截截活人到處攀爬慘嚎……
第一章
北京城西郊,出西直門過海澱,有一座佔地五十多畝的御苑園林,名為暢春園,自康熙二十九年完工後,一年當中,除了元旦、祭天等大典須返回京城親自主持之外,其它絕大部分時間,咱們的康熙皇帝老太爺都駐留於此園中。
而位於暢春園西北花園中的淡寧居,一楝倚山傍水的平房,綠蔭密被、清幽靜謐,即是康熙在園中每日的聽政之所。
此刻,在淡寧居內,年已六十七高壽的康熙召見的是三十五個兒子(十五子已殤,唯剩二十子)中的十六阿哥--
「兒臣正待自格爾厄爾格進兵,皇阿瑪為何突然詔兒臣回京?」
「記得三合會麼?」
「當然記得,當年天地會的逆賊陳近南死了之後,吳天祐等五人亦相繼去世,沒想到見僅存的先鋒蘇洪光竟然病歿又復生,且自稱為崇禎的宦官王承恩奉達摩祖師傳喻借屍還陽,因之改名天祐洪,以最初漢留組織舊屬為主,創立了三合會,仍以反清復明為口號,十幾年下來,幹得還滿不錯的。」
「什麼干的還滿不錯的?」康熙聽得火大。「當年天祐洪率領一干叛逆攻打南七省連戰皆捷,屢克大城,倘若不是朕及時命你去剿滅了三合會,再繼續下去還像話兒麼?」
「三合會既是在八年前已被兒臣剿滅了,皇阿瑪現下又提它作什麼?」十六阿哥淡淡道。
「沒錯,天祐洪、蘇洪宇,以及關玉英等三合會主腦人物,的確是全在你的設計之下戰死了,三合會也因而冰消瓦解,但是三合會的餘孽並沒有死全!」康熙愈說愈憤慨。「他們分散各地,另立匕首會及雙刀堂,數年來到處興風作浪,情況愈來愈嚴重了你可知道?」
說到這兒,康熙突然垮下老臉,就差沒滴上兩滴心酸酸的淚水。
「想朕自親政以來,不僅日夜勤於政事,而且愛民如子,時時以察吏安民為要務,刻刻以海內富庶為優先,他們卻搞得朕幾無寧日,夜裡都睡不好覺,朕到底哪裡做錯了?」話說得悲慘,就連聲音也可憐兮兮的,只有兩眼賊兮兮地偷覷向案前直挺挺佇立的兒子。
是啊--當然睡不好,忙著「做人」嘛!
不意,某人根本不理會他那一套,他垮他的,某人始終面無表情,如果不是他張著眼,還會讓人以為他就這麼站著睡著了。
垮了半天沒人捧場,沒轍,康熙好訕訕然地收回乞憐的面具,換將老父威嚴擺上臉。
「總之,朕要你再去剿滅它們!」
「皇阿瑪,常寧王叔傳授兒臣這身功夫是為了給您伴駕的,」十六阿哥仍是冷冷淡淡的。「可不是為了專幹那檔子無聊事兒。」
「錯,他是要你如他一般,以兄弟的身份伴在繼任皇帝身邊保駕,現下讓你跟在朕身邊,是暫時性的!」康熙皇帝端著老父的架子,以權威性的口吻大聲說。「還有,朕叫你去就去,你敢說不?」
「兒臣寧願繼續征討准喀爾,」不肖子十六阿哥依然不為所動,且話說著,他的神情更形冷峻,眉宇間甚至隱現一股殘酷嗜血之氣。「不需要花那多心思去與那些個叛逆周旋鬥智,需悶著頭兒一股勁兒的殺、殺、殺,這才夠爽快!」
康熙聽得白眼一翻,「你殺那麼多人幹嘛?准喀爾交給胤、年羹堯、富寧安與岳鐘琪去平定就行了,」他不耐煩地說。「而且那些個什麼會的人個個武功高強,你去不正好。」
「不好,兒臣沒興致做那般溫吞吞的事。」十六阿哥斷然否決,「兒臣喜歡的是打仗,喜歡見到鮮血在面前噴灑,喜歡欣賞敵人的腸臟流洩滿地……」說到這兒,他眼中的血腥之色已濃稠得幾欲滴出血來了。
「老天,你可真教人搓火兒!」康熙猛然一拍額頭,滿面沮喪。「為什麼你就跟常寧一個樣兒,老喜歡跟朕唱反調兒呢?可至少常寧的性子開朗溫和,不似你這般陰陽怪氣又嗜血,你就不怕朕一惱火,將你貶為庶人麼?」
時間,十六阿哥又回復一派漠然。「無所謂,因為兒臣一無所圖。」
康熙不由沉默片刻。
「或許這就是常寧之所以會挑中你的原因吧?算了,橫豎你也不會無緣無故亂殺人。」他低喃。「好吧!那朕答應你,不再逼你娶那蒙古科爾沁達爾汗巴圖魯的小公主了,朕讓二十阿哥娶去,他該有二十歲了吧?哼!朕就不信他……」
「十五。」
「呃?」
「二十弟才十五歲。」
「咦?他才十五歲麼?」康熙皺皺眉,「呃……不過,十五歲也差不多了,他們那幾個不也都在十五、六歲時就自個兒先行置了兩、三個庶福晉。總之,朕不信二十阿哥也敢違逆朕的旨意,所以……」頓了頓。「這,總行了吧?」
十六阿哥皺眉。「為什麼一定要挑上兒臣?」
康熙兩道灰眉下的眼眸驀然浮現一抹詼諧,「那還用問嗎?」連聲音也帶著濃濃的調侃意味兒。
十六阿哥冷漠的臉容立刻抹上一片濃濃的厭惡。「就為了這個?」
「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康熙好似快忍俊不住了。「你不僅是大內第一高手,又擁有其它人所沒有的特殊條件,所以,這個人選非你莫屬。」
十六阿哥恨恨地咬了咬牙。
「那請皇阿瑪給個旨,往後皇家任何人都不許再替兒臣指配婚事了。」
「不許?到底你是阿瑪,還是我是阿瑪?」康熙直歎氣。「真是的,常寧的武功你學全了,連他那一套也給學去了!好好好,隨便你愛娶誰就娶誰,就算你一輩子不娶朕都由著你了,朕會下道旨給你,這總成了吧?真是,都快上三十的人了,連個女人都沒有,也不想想這是朕關心你呀!」
「兒臣今年才二十六,而且……」眼中倏忽掠過一絲嘲諷,「兒臣也不想作皇阿瑪的棋子兒。」十六阿哥譏訕道。
康熙窒了窒,隨即又擺手揮了揮。「行行行,那你就快去吧!把你的本事全抖摟出來,將那些個什麼會的全都給朕滅了!」
自進入淡寧居後,十六阿哥終於給了康熙一次面子。
「兒臣遵旨。」
* * *
康熙五十九年六月,浙江金華郊區湖海塘畔的鬥牛場再次湧入熙攘鼎沸的人群,在鑼鼓喧天中,幾十頭身披紅綢、頭戴鳳冠、背扛令旗的鬥牛,宛如戲台上的武將般威風凜凜,昂首闊步地由牽引者執鞭,前呼後擁地登場亮相。
半晌,在英勇威武地接受過眾人的歡呼之後,鬥牛即卸下裝扮開始捉對兒上場角逐,但見每頭牛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架、掛、撞、抽、頂等各種戰術,閉實擊虛地頂來角去。
直至兩斗牛一方出現敗跡之際,佇候一旁,三大五粗的「拆牛士」們立刻勇敢地衝上前去,不要命地插入兩牛之間,奮力將兩牛分開……
不用問,必定是又有哪座祠堂廟宇要開光了,這是金華這地兒的習俗,本地人都知道,可外地人就不一定知情了。
譬如那位擠在人群中的十五、六歲少年,鶴立雞群般個頭兒挺高的,卻有一張猶帶天真氣息的臉蛋與童稚未脫的五官,皮膚白裡透紅像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柔和的眉毛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是圓溜溜地十分可愛,宛如扇子般的睫毛搧呀搧的好似在對人撒嬌一般,端正挺秀的鼻樑配上一口姑娘家的櫻桃小嘴,說有多甜蜜誘人就有多甜蜜誘人。
誘人去拍拍他蘋果般的嫩紅臉頰,再給他一支糖葫蘆舔。
再加上他那一身月白長袍外罩絳紫馬掛,華貴而氣派的穿著,又是金、又是玉、又是寶石的琳琅掛了滿身,猜都不用猜,一見就知道必定是某處豪門權貴的公子哥兒,或自小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大少爺。
敢情他是頭一回瞧見這種比賽,那雙瞳眸睜得又大又圓,眼神中流露出那種很單純的興奮光芒,一副稀奇得要死的模樣。
直至鬥牛全部結束,他才意猶未竟地舔舔唇瓣,有點失望的轉身隨著人群散去,準備繼續參觀廟會的其它活動。
同時,在場子另一邊不遠處,無論場中牛鬥得有多麼驚天動、悲慘壯烈,身著粉緞襖褲,體態窈窕卻不瘦弱的柳滿兒卻連一眼也未曾瞄過去一下,因為她正在等人,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是約定的時辰已過,那人卻尚未出現,她不由得有些擔心了。
不會是出事了吧?
她暗忖,清秀淡雅的嬌靨上悄悄浮起一抹掩不住的憂慮,兩手扯著烏溜溜的粗辮子,那雙水盈盈的丹鳳眼益加急迫地在人群中搜尋著……忽地,她的視線定住了,繼而憤慨地大步衝過去抓住一隻剛從某人身上摸去一袋銀子的八爪章魚。
「喂喂喂!這位公子,麻煩你停一停!」隨手一把揪住前頭那人的馬褂,待那人一回過臉來,滿兒不禁一楞。「原來是小哥啊!呃,總之,呃,這個……」她有點尷尬地放開對方,並舉起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你不要了嗎?」
之所以喚他公子,是因為他的背影頎長又瀟灑,可沒想到一瞧見他的臉,竟是個比她還年幼的少年。
少年呆了呆,看一眼錢袋,即低呼一聲摸向自己放錢袋的地方--空的!
「哎呀!怎地溜到你那兒去啦?」他指著錢袋脫口道,一臉的驚奇。「你會撮戲法兒麼?」
「撮戲法?」滿兒啼笑皆非地歎了口氣。「人家摸了你的銀子,你居然說是人家變戲法給你瞧嗎?」
「?有人扒了我的銀子?」少年後知後覺地驚叫,傻楞的樣子煞是可笑。
「對啊!就是……咦?」轉眼一瞧,滿兒不禁傻了眼,繼而尷尬地輕咳兩聲。「呃……那個小偷他……他跑了。」
真是奇怪,明明她一直有抓住那傢伙的說……呃、等等,等等,她……•有抓著人嗎?記得當時她是一手抓住扒手,一手拎著錢袋,再一手去揪住少年……咦咦咦?怎麼反倒是她變成三隻手了?
滿兒正自滿心困惑又懊惱間,少年卻只左右四處張望了一下,便聳聳肩收回錢袋,好像沒發現她的窘狀似的笑道:「不打緊兒,銀子沒丟就行了。」
一聽,滿兒趕緊打個哈哈拍拍他的肩頭。「對對對,銀子沒丟就行了、銀子沒丟就行了!不過……」上下打量他幾眼,她不禁直搖頭,一把拉住他離開人群鑽入一旁的巷子裡頭。
少年卻猶是一點警覺性也沒有,兀自望著人群喃喃道:「這兒的人還真是不少呢!」
眉梢兒一挑,滿兒狐疑地再多看他兩眼。「你不會是從京裡來的吧?」
少年雙眸一亮。「咦!你怎地知道我是打從京城裡兒來的?我臉上寫了啥字兒嗎?」
兩眼一翻,「笨,聽你說話的口音就知道啦!」滿兒忍不住又搖頭,真是長眼睛沒見過這麼天真的人。「我說你啊!不會是一個人單獨出門來玩的吧?你父母放得下心嗎?」
「啊--這個嘛……」少年哈哈傻笑了一下。「老實說,我是打家裡兒溜出來的,所以……」
逃家的小孩?「為什麼?」
「那個……」少年不好意思地搔脖子子。「是我爹硬是要逼我娶個不喜歡小姐嘛!我怎生抗議都無效,好撒丫子顛兒了,哈哈,就在成親前夕。」
「?你就這樣扔下一切不管的落跑了?」簡直不敢相信,那人家新娘子不丟臉死了。
「我哪兒是撂挑子了,是……是不得已的啦!」少年強辯。「等我自個兒找到媳婦兒後,便會帶著媳婦兒回去跟爹做個交代了嘛!」
「那叫交代?」滿兒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白眼,再次搖頭。
「算了,不管了,反正又不關我的事。總之呢!如果你想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晃蕩,麻煩你腦袋放精明點兒,不要這麼糊塗,謹記『財不可露白』這五個大字,銀子要小心貼身收好,也不要把這些個玩意兒……」她伸過手去撩了一下他的寶石金鏈子。「戴在身上,否則今天人家是扒你的,說不準明天就要來個劫財害命了!」
少年抽了口氣。「不……不會吧?」
滿兒聳聳肩。「那你就試試看會不會囉!」
少年不禁嚥了口唾,「那……那我應該……」說到這兒忽地停住,因為滿兒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早已移往巷子口,那兒不知何時多了個人,滿兒就盯著那人看。
只一眼,滿兒便毫不猶豫地與對方一樣,曲伸三指做暗號,對方若有似無地輕輕點了一下頭,另外又比了一個手勢,隨即離去。滿兒見狀,急忙回過眼來對少年潦草交代兩句後,也匆匆隨後跟上去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就是,我有事先走了。」
望著滿兒一眨眼就不見了,少年茫然呆立片刻後,低頭看了看自己,再將視線移到地上,那兒有個小巧的繡花荷包兒,上頭很清楚地繡著與滿兒衣襟上同樣的花紋,還有三個小小的篆字--柳滿兒。
兩眼輕輕一眨,少年慢吞吞地撿起荷包,再看看自己的錢袋,而後聳聳肩,把荷包揣進懷裡,自己的錢袋仍是隨意往腰際一掛,便若無其事地走出巷子了。
究竟是誰糊塗了?
死小孩!
滿兒緊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硬憋住沒爆笑出來。
那個小鬼,竟然跟到酒樓裡來了,而且還故意坐在鄰桌,要她眼角一瞄向他,他就擠眉弄眼地對她猛做鬼臉,再拚命比一些有他自己才懂的手勢,見她始終看不懂,又頹喪地垮下了臉,好像隨時都會冒出淚花兒來似的。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嗄?啊,有啊、有啊,我在聽啊!」滿兒連忙把注意力拉回身邊的人,也就是引她入雙刀堂的葉丹鳳身上,不過,她仍不能算是雙刀堂的正式一分子,而是有待觀察的「么仔」,因為她沒有保人。
她雖身家清白,身份可不太清白,所以沒有人敢保她,就連她自己的親人都不敢,因此,她能用事實來保證自己的忠心。
「……總之,堂主說需要大筆銀兩以便向洋鬼子購置火器,現在路子有了,銀子卻還沒個影兒。堂主交給我的名單上的人我幾乎全找遍了,可是他們卻說拿銀兩出來是小事,怕的是被滿虜鷹犬知道了事情不好了;更教人火大的是,竟然也有人說現在日子過得好好的,他幹嘛要惹禍上身……」
自然,她們的對話並非這麼白,而是有他們自己人才聽得懂的隱語。
「……雖然已有人募得許多銀兩,但與實際需要仍差上好大一截,所以,滿兒,你成為『么仔』有多久了?該有兩年了吧?如果想正式成為雙刀堂的姊妹,這可是你的大好機會喲!」
「葉姊的意思是……」滿兒語氣遲疑地說。「要我回家裡要去?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呀!不提我家裡頭也不是什麼富豪人家,葉姊也該明白我在家裡頭的地位,他們能養我這麼大已是天恩浩蕩了,哪可能再給我什麼呢?」
「你家雖不是富豪,可也不窮啊!而且,他們終究是漢人吧?」葉丹鳳提醒她。「是漢人就有機會說服。」
「可是……」
「滿兒,別忘了,你一心渴望的不就是能讓你家人,甚至所有認識你的人承認你是他們的一分子嗎?所以說,如果你能正式成為雙刀堂的一分子的話,你的願望不就可以達成了?」
真是說到她心坎裡頭去了。
咬牙沉吟片刻,滿兒終於點了頭。「好吧!我去試試看。」
「很好,」葉丹鳳露出滿意的笑容。「那咱們就分手吧!你回家,我要繼續去找名單中剩下的人努力看看。」
葉丹鳳一離去,鄰桌那個不耐煩的小鬼立刻挪過屁股來不甘心地問:「喂!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麼?」
一瞧見他那滑稽的可愛模樣,滿兒再也忍不住噗哧失笑,那雙水汪汪的丹鳳眼兒愈加俏麗生輝,微微上翹的嘴唇兒更顯俏皮,顯見剛剛提到的不愉快話題在她失笑的那一瞬間便已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別管我為啥還在這兒,先告訴我,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麼?」少年不死心地再問。
「當然懂……」一瞧見少年喜色揚起,滿兒馬上追加下文,「才怪!」看他果真如預料中扁起了嘴臉,不禁更是忍俊不住。
「真有那麼難懂麼?」少年喃喃咕噥。「我是在告訴你我的名兒,再請教一下姑娘的芳名兒而已嘛!」
「幹嘛問我的名字?」
「你幫了我嘛!」
「不過是順手幫一點小忙而已啊!」
「可你幫了我。」少年堅持。
滿兒聳聳肩。「好嘛!我叫柳滿兒,那你呢?」
「柳滿兒?」少年放在嘴裡咀嚼了一下。「滿好的名兒嘛!呃,我叫金。」
「金?哇,真俗!不過……」忍不住又翹起了嘴角,滿兒睜大兩眼上下端詳他一身的珠光寶氣。「嘖嘖,還真是名副其實呢!你的名字全寫在你身上啦!」
「咦?」金驚訝地一楞,「有麼?」忙也跟著低頭打量自己。「寫在哪兒了?寫在哪兒了?」
「別瞧了,你自己看不到的啦!」滿兒又想笑了。「你到底幾歲了呀你?」
金歪著腦袋,兩扇睫毛搧了搧。「你瞧著我幾歲了?」
毫不猶豫地,滿兒脫口道:「十四、五……」可見他又哭下臉來,不由自主改口道:「呃,十六吧!」
其實,這樣說也沒錯到哪裡去啦!雖然他的個子早已是成人級數營養過剩吧!但他的智能最多十六,長相也不過十五歲上下,天真程度說是十四歲已經是很看得起他了。
「十四、五、六嗎?」金沮喪著臉喃喃道。「為什麼不是十七、八、九呢?我還以為我已經成熟不少了呢!」說完,不甘心地撅起了小嘴兒。「那妳呢?你又是幾歲了?」
「那還用問,肯定是比你大囉!」滿兒立刻高揚起得意的嘴臉。「姑娘我已經滿十七歲啦!」
一聽,金不曉得又悶悶地咕噥了一句什麼,才沒精打采地又問:「那你又是為啥自個兒一個人在外頭兒?同我一樣打家兒溜出來的麼?」
滿兒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你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無聊嗎?姑娘我是有正經事要辦,事實上,我現在就要回家裡去了。」
「你家在哪兒?」
「富陽縣城。」
「富陽?咦?」雙眸一亮,適才的無精打采瞬間不翼而飛,金又興奮起來了。「那不就是杭州府了麼?我同你一道兒去!」
「為什麼?」滿兒狐疑地問。
「蘇杭多美人兒嘛!」金笑吟吟地說。「我要到那兒找媳婦兒帶回去給我爹囉!」
滿兒白眼一翻。「呿!原來是你爹給你找的媳婦不夠漂亮嗎?」
「哪兒是!」金否認。「是那小姐太潑辣凶悍了啦!」
「這樣啊!那倒怪不得你了。」滿兒略一沉吟。「好吧!反正也不遠,順道一塊兒帶你去也行,不過先說好,這一路上你得聽我的,不許給我耍什麼大少爺脾氣喔!」
「沒問題兒、沒問題兒!」金拚命點頭。
「好,那就趕快吃吧!吃飽了好上路。」見對方比自己年少,又是那樣單純幼稚,不乘機搬出英明威武的大姊姊神姿來威風一下,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嗎?「多吃點,別路上給我喊餓!」
長這麼大都在看人家臉色,現在終於輪到她擺臉色給人家看,真是太爽快了!
「是,」金立刻聽命的把鄰桌的菜餚和碗筷全搬到這桌來,然後乖乖的大口大口吃。「我會多搓點兒,搓完了咱們就可以顛兒了!」
搓?
現在是元宵在搓圓子嗎?滿兒啼笑皆非地暗忖。受不了,他可不要真的一路給她「顛」到杭州去了!
「吃飽了,顛兒吧!」
「等等……小二,算帳!」
「我來付吧!」
「那怎麼成!我是大姊姊,理所當然要照顧你,怎麼可以讓……讓……呃,還是你來付吧!」
第二章
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騎乘走來,金華到富陽也不過四、五天就該到了,可他們卻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無他,因為金太好奇了,要碰上稍微新鮮一點的事物,或者壯觀一些的風景,他就非得停下來看個仔細、玩個痛快不可。
於是,滿兒很快就發現了幾件事。
金的確是大富人家的獨生兒,看他急著落跑隨手撂進懷裡的銀票就知道了--天爺,足有三萬兩之多耶!
幸好他沒有富家子弟那種驕奢任性的脾氣,也許天真了點,但絕不驕狂。
偶爾讓他睡野地裡,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讓他啃干饃饃,他也是啃得不亦樂乎;顛上三兩天在馬背上,他居然若無其事得好像才剛上馬背立刻又下來了似的;而且,承諾聽她的就聽她的,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會多吭上半聲。
可是……
唉!他實在太擅長利用他那雙純真無辜的大眼睛了,要讓他盯上一時片刻,長長的睫毛再多搧上兩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們停下來仔細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兒?怪新鮮的,柳姑娘,咱們過去吧!」
「不成……好吧!」
「?有廟會耶!柳姑娘,咱們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沒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無法否決自己喜歡他的心情。
因為--
「柳姑娘,我幫你買了幾件襖褲,你快來穿穿看合不合適!」
瞧見金興高釆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連門也沒敲就闖進她房裡來,嚇了滿兒好大一跳,因為她才剛換好衣服。
好險,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時候,否則她只好親手殺了這個魯莽的笨蛋!
「拜託,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有替換的就成了,幹嘛還要浪費錢多買呢?」不過……她剛剛忘了上門閂嗎?
「因為我會熱嘛!」金狀似無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為自個兒買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會熱,你當然也會熱呀!所以就順便幫你買兩件薄些的嘛!」
的確是更熱了,但……
「算了,既然都買來了,我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後要買衣服買你自己的就夠了,別再幫我買了!」
「好嘛!」金彷彿很委屈似的低應。「不買就不買嘛!」
「不是我愛說你,」滿兒忍不住又擺出「姊姊」的架式來了。「你總是這樣亂花錢,就算你家很有錢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賺來的呀!除非你懂得賺錢,否則就沒有資格亂花錢,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從來沒有!」金回得既迅速又斬釘截鐵。
滿兒呆了呆,繼而蹙眉,「說的也是,有錢人交的朋友同樣有錢,怎會對你說這種話呢?不過……」她斜斜瞄過眼去。「如果我告訴你我家很窮,你會不想再跟我交朋友了嗎?」
「為啥?」
?居然反問她?
「這還用問嗎?因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窮人家呀!」
「你會嗎?」
「自然是不會!」
「那我為啥一定要會?」
滿兒窒了窒。「我……我也沒說你一定會啊!所以……所以我在問你嘛!」
金聳聳肩,踱兩步在靠牆邊的椅子上落坐。
「我交朋友是交人心,不是交銀子,也不是交身家背景,更不分滿人、漢人、蒙古人,要不是假麼三道的人,也就沒啥好挑的了。」
是嗎?他不交銀子,不交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滿人、漢人、蒙古人?
「那你……」滿兒舔舔乾枯的唇瓣。「當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又堆滿一臉純真的笑容。「難道你不麼?」
「無論我是……滿人或漢人?」
「只要妳是人就成了。」
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樣悶熱粘濕得令人厭煩,但此刻,滿兒心頭卻彷彿有一股沁涼的清風吹過似的全身舒暢極了,鼻頭也酸酸澀澀的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親人」,也有一大堆所謂的「朋友」,卻沒有人真心視她為他們的一分子,事實上,她兩邊都不是人,而她甚至無法責怪他們。
有金,一個陌路朋友、一個年幼於她的少年,他從不過問她的私事,因為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誠意接納她這個人為他的朋友,這樣純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歡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這城裡你還有什麼要看要玩的嗎?」
「這兒哪有啥好玩兒的?」金嗤之以鼻地說。「打來回兒就那麼幾條街熱鬧一點兒,所以我買了衣服就回來了。」
「那我們吃過晌午飯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買雙繡花鞋兒麼?」
「金!」
「好嘛、好嘛,不買嘛!」
真是教人又好氣又好笑的傢伙!
不過,跟他在一起,還真是能讓人沒煩沒惱,讓她幾乎忘了即將面臨的考驗,而且,倘若她熬不過那個考驗,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與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嗎?」在進富陽縣城門之前,滿兒突然停下馬來這麼問。
一轉眸便注意到滿兒的緊張不安,兩隻小手扭得韁繩幾乎要扯斷了,可金仍是什麼也沒多問,綻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說:「不,我打算上鸛山去瞧瞧春江第一樓,晚麼晌兒再回城裡來歇一宿。」
滿兒很明顯地鬆了一大口氣,同時異常熱切地提供她的服務。
「好,那我先帶你去客棧訂下房來,傍晚你回來時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於是,噠噠蹄聲中,兩匹健騎先後奔入城門內,這時,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頭卻不見半絲影兒,天色陰沉沉的,幾許寒風蕭索地捲過,有點悲涼,也有點無奈,就好似滿兒的心,又酸又澀又苦,又無可奈何。
故鄉的冬,依然冷肅如昔呵!
「外公,我回來了。」
「……你回來幹什麼?」
「……我……我……我是來告訴您,我現在已經是雙刀堂的『么仔』了!」
「是嗎?多久了?」
「……兩年了。」
「為什麼這麼久了還不能正式加入?」
「……」
「因為你找不到保人嗎?因為沒有人敢保你嗎?因為你是……」
「外公!」
「唉,妳走吧!雖然我不恨你,但實在不想讓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裡來了,你應該明白,你……你是這個家的恥辱呀!」
「可是,外公,我……」
「妳走吧!」
「外公……」
「不要讓我恨你,滿兒。」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滿兒!」
「外公?!」
「不要再回來了。」
* * *
金比預定的時問還要早回到客棧,滿兒卻已在他的房門口等著他了。
轉過迴廊,穿過西跨院的小門,金一眼就瞧見小巧的庭院中,滿兒倚在柏樹下,雙臂抱緊了自己,好像這會兒已入冬,天氣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滿臉的淒然無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可當她一見到金,瞬間便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甚至益發愉快到幾近於誇張的程度。
「你終於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改變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正想說什麼,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來來來,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請請你,不過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見了,所以還是要由你出錢,反正你錢多的是嘛,對不對?」
那天晚上,從不喝酒的滿兒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裡傾倒,而且嘰哩咕嚕亂七八糟的講個不停,直到醉得差點淹死在酒壺裡,才由金送她回客棧,並為她另外開了一間房,可是她卻鬧著不想睡,甚至還硬闖入他房裡說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麼我不回家睡吧?」
金嘴才剛打開,滿兒卻已先行搶著自問自答了。
「嘿嘿!我就知道,老實告訴你吧!因為我外公不歡迎我回去,事實上,他叫我不要再回去了。」
醉態可掬地跌在椅凳上,滿兒自行倒了一杯茶,然後用茶杯指著他。
「你……一定也想知道為什麼吧?」
一口喝乾茶--有大半杯都倒到身上去了,依然不等金回答,她又逕自接下去說了。
「好吧!既然你是第一個真正拿我當朋友看的人,我就告訴你好了。」
努力擺正自己的坐姿,滿兒對金勾勾食指,待金靠近過來後,她才小聲地說;「你說蘇杭多美女,沒錯,當年我娘就是杭州府的四大美人之一,或許你不相信,因為我不像她那麼美,」她指著自己的臉盤兒,「大概是因為……我像我爹多些吧!」她喃喃道,然後甩甩頭。
「總之,我娘真的很美,而且性情端莊又知書識理,即使我外公還有三個兒子,可唯有我娘才是他心目中最驕傲的!」她用力點頭表示真確性,差點一頭點破瓷杯點出一頭血,幸好金及時拿開瓷杯。
「縱然捨不得,但在我娘十八歲那年,外公依然千挑萬選地為她挑上一個門當戶對,夠格配上我娘的富家公子。可就在成親前一個月,我娘帶著丫鬟上桐君山燒香還願,她……嘿嘿,我說她呀!運氣也實在是太好了,居然一口氣就碰上了七個不懂得什麼叫客氣的滿人,他們……」她倏地冒出一臉燦爛的笑容。「輪暴了我娘和她的丫鬟!」
金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驚訝地眨了兩下。
手托著下巴聳聳肩,「想當然耳囉!外公在震驚之餘,極力想隱瞞這件事,可是瞞不了,事實上,整個富陽縣城裡的人都知道了,因為我娘瘋了,那個丫鬟卻沒有瘋,而且,她還有一張誰也堵不住的大嘴巴;最好笑的是,我娘還懷下了罪孽的鐵證,那就是……」滿兒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金的眉宇倏地皺起。
「現在你明白了吧?」滿兒依然笑意盎然。「所以我才叫滿兒,因為我的父親是滿人;所以我外公不歡迎我,因為我是柳家的恥辱;所以沒有人願意接納我,因為我既不完全是漢人,也不完全是滿人;滿人不接受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漢人更不接受我,因為我的父親是滿人,你說……」
她突然一把揪住金的衣襟扯向前,與她眼對眼、鼻對鼻。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接納我為他們的一分子?我不在乎我父親,因為他不應該是我父親,我也不應該是滿人。是外公撫養我長大的,所以,我只希望外公能接納我,希望漢人能接納我。可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在我剛及笄那年,我娘自殺死了,外公就毫不猶豫地把我趕出柳家了!」
五指倏地又鬆開,笑容也消失了,滿兒眉眼茫然。
「我到底是滿人還是漢人?」
可僅是一那,她忽地又冒出滿面堅強的笑容。
「不過沒關係,我這個人什麼長處都沒有,就是臉皮厚、毅力足,不管人家在背地裡如何嘲弄我,我都能當作沒聽到;無論外公如何當面刺傷我,我也可以裝作沒那一回事。總之,我會努力再努力,終有一天會成功的!」
「成功?」好不容易,金終於有機會開口了。
「對,雙刀堂。」滿兒得意洋洋地點了一下腦袋。「你應該知道吧?雙刀堂是漢人反清復明的組織,所以,要雙刀堂肯接納我正式入堂,就表示他們承認我是漢人了;既然反清復明的組織都接納了我,我便不再是柳家的恥辱,當我再回到富陽城時,外公一定會笑著歡迎我,也沒有人會再嘲笑我是滿虜的雜種了。」
沒有再說話,金是靜靜地看著她。
「嗯!說出來的確舒服多了,好,我可以回房去睡覺了!」說完,她就搖搖晃晃地起身,往旁邊跨兩步,砰一下倒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金蹙眉凝視她許久後,始為她脫下鞋子、蓋上棉被,又躊躇了下,才遲疑地伸出手輕撫過她醉紅的嬌靨,可只一下,他便收回手,皺眉,甩甩頭,而後毅然轉身離開到鄰房去睡覺。
然而,清晨天尚未亮,他便有所警覺地醒轉過來,側耳傾聽片刻後,即披衣起身出房,悄悄跟著一條身影出了客棧、越過城牆,來到一處僻靜的山林湖邊。
他停住腳步隱身在一株檜樹後,注視著那條人影在湖邊佇立半晌後,突然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怪我?為什麼?又不是我要滿人去強暴娘,也不是我自己要跑到娘肚子裡,更不是我逼娘瘋的,外公討厭我太沒道理了啦!既然這樣討厭我,又為什麼要讓我生出來?就算打胎藥打不掉我,也可以一出生就掐死我嘛!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為什麼?
「……為什麼不准我裹腳纏足?因為我不配嗎?因為我只配擁有代表卑賤標記的大腳丫子嗎?為什麼都沒有人替我想想,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啊!
「……我爹是滿人又怎樣?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呀!為什麼大家都要躲開我?還要防我跟防賊似的?我娘是漢人啊!為什麼大家不能當我是漢人?我也想要人疼愛,為什麼大家都只會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嘛?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呀……」
在黑幽幽的鬱林中,那條人影一邊哀痛欲絕地大哭,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一邊又洩憤似的握拳拚命捶打地上,而金也默默地看著她哭、看著她叫、看著她捶打地上,目光中連他也不自知地流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憐惜……
一夕消逝,日曦又起,再見到金,滿兒有些兒尷尬、有些兒忐忑,還有些兒難堪--因為她的雙眼和兩手都又紅又腫,手可以往背後藏,但眼睛能往哪兒藏?
挖出來藏到口袋裡嗎?
不安地斜眼偷覷著金,「呃、那個……我昨晚喝醉了有……有出什麼丑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沒有!」金哈開比往常更無辜的燦爛笑臉睜眼說瞎話。「甭擔心兒,你一喝醉就開始打盹兒,所以我就送你回房去睡啦!」
「真的嗎?」滿兒頓時鬆了一大口氣。「那我也……沒胡說什麼吧?」
「沒、沒,連夢話兒也沒!」金搖著腦袋,博浪鼓似的。
「太好了,那……」見金瞄著她的眼看,她忙道:「呃,這個……我一喝酒眼睛就會又紅又腫,所以……」
金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也是。」不但眼睛會紅腫,連手也是。
「是嗎?」滿兒不怎麼自在地笑了一下。「那你……要到杭州去了嗎?」
大大的眼兒眨了兩下,「我是要動身到杭州去了,不過……」金慢條斯理地說。「我有點擔心兒耶!這一路裡來都是有你,我才能夠平安無事兒,可倘若是我自個兒一個人兒的話……」
不待他說完,滿兒便喜出望外地拉開笑臉,還一掌拍到金的肩頭上。
「哎呀,早說嘛!」她得意洋洋地擠著眼。「想我陪你是不?沒問題,大姊姊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嘴裡說得好聽,其實心裡頭早就痛哭流涕地跪地磕頭謝恩三百回合了。
真是老天保佑,倘若不跟著他的話,直至葉丹鳳主動和她聯絡之前,身無分文的某人好拉下臉去加入丐幫啦!
「到哪兒去都行麼?」
「行!行!行!到哪兒都行!啊,對了,我還可以幫你挑媳婦兒喔!哪,告訴我,你喜歡哪種姑娘?」
「喜歡哪種姑娘麼……嗯,那種表面逞強好勝,其實很喜歡躲起來偷哭的那種。」
「………咦?」
* * *
來到了杭州,倘若不到西湖逛逛,那就不算到過杭州;來到了西湖,倘若不去嘗嘗西湖醋魚,那也不算到過西湖。
所以,一來到杭州,金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們去吃魚。」
「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
既是要吃西湖醋魚了,也不能不吃吃東坡肉和宋嫂魚羹,再來上一大杯香濃的龍井,一面欣賞靈動圓潤、秀麗無比的西湖景色,真可謂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到底中意上哪家小姐沒有?她們都很美呀!」
四季分明的西湖,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各具特色,朝暮晝夜的轉變更賦予西湖各種光彩與雲霞煙靄的變化,使之更為迷人,因此在西湖,自春而冬,管你是熱得半死,還是冷得結冰,日日夜夜皆有賞景之人,特別是那些個千金小姐們,莫不打扮得花紫紅,攜婢帶仆地來晃上兩圈,賞景……嗯哼!順便讓人賞。
金慵懶地手支著下頷,瞧瞧酒樓內其它桌位的小姐們,再轉眼望向窗台欄檻外那些宛如沒頭蒼蠅般在西湖畔遊走的姑娘們,最後朝滿兒看去--聳聳肩。
「沒有嗎?那……」
「咱們遛個彎兒去吧!」
「咦?可是……」滿兒瞧瞧滿桌的菜。「這些還沒吃完……」好浪費喔!
金不禁歎了口氣。「真是算盤腦袋,吃不完硬撐不反而難吃嗎?」
「胡說,我哪裡吝嗇了?這叫節儉,懂嗎?」滿兒不覺又端起大姊姊的架子來了。「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就是這樣,如果吃不完,一開始就不該叫那麼多嘛!光是這桌酒菜的錢就夠貧苦人家一年的花費了你知道嗎?告訴你,要……」
「你還真是愛車轂轆話來回說耶!」
「哎呀,居然敢說我囉唆!」滿兒火大了。「我這是在教你耶!要是換個人,誰理你呀!反正浪費的是你家的錢,哪天你窮慌了,看誰肯施捨你一顆饅頭才怪!」
「窮?」金低頭瞧瞧自己。「我也不是沒有過破衣拉撒的時候。」
「咦?真的嗎?為什麼?」
金笑得頑皮,沒說話。
眼珠子溜溜一轉,滿兒突地啊的一聲。「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哪回又溜出來玩,結果錢被偷光了,好一身襤褸,淒淒慘慘的回家去,對吧?」
金仍是不回答,「喲∼∼你瞧,那傢伙明明是個大老爺兒們,居然穿得那樣花不楞登的,」而且還轉開了話題。「我還以為……」
只溜去一眼,滿兒便平板地說:「那是個女的,女扮男裝的大姑娘。」
純真的大眼睛頓時圓鼓鼓的睜得更大了。「?是西貝貨?妳怎知地?」
「因為我也扮過那樣,只不過我沒她穿得那樣花俏而已。」
「咦?真的呀?唔,我可是頭一回兒瞧見呢!」
「瞧你高興的,難不成你喜歡那種姑娘?」
盯著那一頭的眼立刻拉回來了。
「我哪兒有屁顛兒屁顛兒的?我這是新鮮,多瞧上兩眼兒罷了。」
「是喔!我腦袋都顛啦!」滿兒喃喃道。「如果不是我曾經認識過別個從京城裡來的人,還好好向他討教了一番,有時候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講什麼。」
「我也聽不懂潮州話呀!」金嘻嘻一笑。「所以我都用猜地。」
「那要是猜錯了怎麼辦?」
「不怎辦,反正他也聽不懂我說啥。」金滑稽地擠擠眼。「碰上打劫的時候,這招最管用,『對不起,俺聽不懂你在說啥?』然後我就撒丫子顛了!」
滿兒不禁失笑。「胡扯,真要碰上打劫,哪有那麼簡單就讓你落跑了。」
「不騙你,我真的……咦?」話說一半,突然臉色微變地側身避過湖畔頭的視線範圍。
滿兒微微一楞,忙往湖畔那邊望去,瞧瞧是什麼岔眼事令他變臉色……沒有哇!不就是來來回回一大堆人,沒人在打架,也沒人在唱戲玩雜耍。
「怎麼了?」
「瞧見一張半熟臉兒,」金吐吐舌頭。「我還沒找到媳婦兒呢!可不想被他害得我到處奔命。」
「可是……」滿兒遲疑了下。「快過年了,你真不回去嗎?」
「不回去!」金斷然道。「除非我找著媳婦兒。」
「那要是在杭州這兒找不著呢?」
「那就上蘇州!」
「蘇州也找不著呢?」
「繼續往南找。」
「若是怎麼也找不著呢?」
「那……那……那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 * *
「你在這兒幹什麼?」
「十六哥,我……我……」
「你逃婚了?」
「……」
「你膽子可真大啊!」
「十六哥,你……拜託你不要擺這種臉色好不好?真的很可怕耶!」
「那你要我如何?居然敢做出逃婚這種事兒,我擺這種臉色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你……你不能這麼說呀!十六哥,是你不要,皇阿瑪才丟給我的耶!那我……我也不想要啊!那位蒙古公主好凶悍喔!我不跑才怪!而且,人家指定要的是你耶!」
「胡說,她與我素未謀面,怎會指定要我?」
「她說她要皇上所有阿哥中,功夫最厲害的那個嘛!」
「你的玩樂功夫最厲害,就是你了!」
「那當然……咦?不對,十六哥,人家說的是武功啦!」
「你就告訴她你最厲害不就得了?無論如何,皇阿瑪要你娶你就娶,哪兒由得你挑三揀四的。」
「既然十六哥這麼說,為什麼十六哥自個兒不要?十六哥都二十六歲了,早八百年前就該娶福晉了不是?」
「……」
「哈,我就知道十六哥沒話說了。」
「那你跑到這兒來又是幹啥?」
「蘇杭多美女嘛!十六哥。」
「你以為皇阿瑪會讓你娶個漢女?」
「皇阿瑪後宮裡不也一大堆漢女。」
「那是皇阿瑪,你沒那資格跟皇阿瑪比。」
「那……那……大不了讓皇阿瑪削我宗籍為庶人嘛!」
「……好吧!既然你有這種決心,就隨你了。」
「謝謝,謝謝十六哥!那……十六哥,你不會……」
「我有正事兒要辦,沒那精神管你的閒事兒!」
「天恩浩蕩,十六哥,天恩浩蕩啊!」
「不過記住,過年前得回去。」
「是、是,年前我一定回京裡去。」
「還有,無論在哪兒,碰上了我得裝作不認識,知道麼?」
「為什麼,十六哥,是皇阿瑪又差遣你做什麼事兒了麼?」
「這你不必管,管好你自個兒就行了!」
「好嘛,不管就不管嘛!」
「記住,咱們不相識。」
「記住了,十六哥。」
* * *
正在收拾包袱的滿兒再次被砰的一下開門聲給嚇了一大跳。
「柳姑娘,走啦、走啦!咱們上……咦?大清早兒的,你收拾什麼包袱?」
「我說金大少爺,下次麻煩你先敲個門好不好?這兒不是八大胡同,還由得你想進哪間房就進哪間房!」滿兒沒好氣地說完,再低下頭去繼續綁包袱。「你不是怕被熟人瞧見嗎?那當然是要趕緊離開囉!」
「甭了!」金笑吟吟地搖搖食指。「我瞧見那傢伙出城去了,所以咱們可以繼續好好玩玩兒了。」
「玩?」滿兒雙眉一揚。「你到底是來玩,還是來找老婆的?」
金拉開兩邊嘴角嘿嘿笑。「都有、都有,要找老婆也要玩兒。」
兩眼往上飛,「這傢伙真是好命耶!」滿兒喃喃道。
「哪兒有?」金大聲抗議。「我也很辛苦耶!還得自個兒出來找媳婦兒,我好可憐喔!」
可憐?!
滿兒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真的擺出一臉怨婦樣給她看,然後眨個眼,他又嘻開那張嫣紅誘人的櫻桃小嘴兒。
「走啦、走啦,咱們先搓早點去,我快餓死了啦!」
她想搓死他!
呃……再想一想,她也很餓了,還是先搓過早點後再搓死他好了。
之後,他們又在杭州逗留了好一段日子,金才鄭而重之地宣佈杭州沒有他中意的媳婦兒,所以,他要移師到蘇州去找美人兒。
「你的武功是打哪兒學來的?」吃食間,閒聊似的,金問起了這個問題。
這會兒,他們剛來到蘇浙邊境瓶山下的一座無名小鎮,很平常的一座小鎮,沒什麼特別,也沒什麼吸引人之處,在這兒,純粹能打個尖而已,甚至連進食都僅有一家小小的、陳舊得教人有點噁心的小食肆。
「武功?」兩眼忽地閃出奕奕神采,得意之色立即浮現在滿兒秀秀氣氣的臉蛋上,顯得有些突兀和滑稽。「嘿嘿嘿!怎樣,我的武功不賴吧?告訴你,我可是很辛苦才學來的喲!」
自離開金華之後,她一直以為很快就會碰上劫匪,因為金老是大而化之的不僅露財,也露金露銀露珠寶,反正能露的他全露光啦!沒想到直至他們離開杭州城那天,才很不幸的碰上了一大票不長眼的劫匪,好像該來的劫匪全都說好了在那時候才一塊兒出場亮相似的,而且,他們不僅要劫財,也要劫色。
當時,她立即施展出頗為自得的武功,可也滿辛苦的才把那一班劫匪打得七七八八的倒了一地,因為她不但要分心保護金,而且對方的人數也實在太多了。
不過……
「你不會也學過武功吧?」她狐疑地反問。
「別傻冒兒了,我怎會武功呢?」金哈哈大笑。「我的玩樂功夫倒是一流的,你要不要試試看?」
說的也是,雖然當時她一直懷疑有人在暗中幫她,因為每一回眼看著她即將躲不過對方的攻擊之際,彷彿就有神明相助似的,她的刀便會自己揮過去砍倒對方,而她也只不過是跟著刀跑過去沾沾光而已,說實話,她自己都覺得很莫名其妙。
可當時金祿明明也是抱頭蹲在一旁駭得發抖,就差沒嚇出一身尿了,怎麼想都不可能是他幫的忙呀!
嗯,說不定她的武功早已練到了「刀隨意動」的最高深境界,自己卻不知道也未可知。
想到這裡,她不禁更得意了。
「那倒是,像你這種富家大少爺自然不會想到要做學武那麼辛苦的事,不過,我可是在八歲那年就跑到武館裡求他們收我為徒,以便……以便……」殺滿人替娘親報仇!「呃,反正我就是想學武,不過,他們不肯收我,因為……因為……」他們不收滿人為徒。「呃!因為他們不收女徒弟。」
說太多謊了,趕緊啜口茶遮掩一下微赧的神色。
「其實,我外公和舅舅他們都會武功的,可是他們都不肯教我,因為我是……呃,女孩子,」這倒是事實,因為柳家的武功只傳子不傳女。「可沒想到連武館也不肯收我。不過沒關係,他們不收我,我不會自己偷學嗎?」
她得意地了一下眼。「我外公他們練武是很秘密的,偷看不著,所以我就每天跑去武館偷看他們練武,直到我十二歲那年,我多少會了一點兒,但都是很粗淺的手腳功夫而已。然後,也許是同情我,武館裡那位大我四歲的曹師兄才開始偷偷教我學武。」
說到這裡,她的眼神逐漸泛出一抹奇特的異彩,但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曹師兄對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不僅把他所會的武功全傳授給我,而且常常在我受委屈時安慰我。我及笄那年,他還……」唇畔悄悄逸出一絲甜蜜的笑容。「他還告訴我他喜歡我,當然,我也喜歡他……」
聽到這兒,金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地掠過一抹陰鷙。
「……所以在我被……」趕出家門。「呃,離家獨立時,我頭一個就想到去找他,可是他卻說……」他不可能娶她,因為她是滿人。「說他已經有未婚妻了。」甜蜜的笑容黯然消失。
然而,不過一忽兒,她驀地又揚起了堅強的笑容。「不過幸好,我對他的感情還沒有到達那種非他不可的程度,所以我很快就忘了他了。」
是嗎?
那晚三更過後,夜已深沉,金卻仍靜坐在黑暗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忽地,他再次悄然起身出房,跟在一抹身影後頭來到瓶山的樹林裡,在白日裡奇峰青翠的蒼蒼鬱林,此際在濃濃的暗影下卻顯得陰森駭人。
隱身在巨石後,金依然默默注視著那抹身影在林間大哭大叫,順便往某株倒霉的大樹又踢又踹地出氣--真不知那株大樹惹著她哪裡了?
「混蛋曹玉奇,既然無心娶我,又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如果真心喜歡我,又為什麼要在乎他人的閒言閒語?我真的以為你是唯一一個不在乎我父親是誰,也不在乎我是如何出生的,而只在意我這個人的人呀!
「但是……但是你卻令我那麼失望……就算我也不是喜歡你到非你不嫁的地步,可你是我唯一僅有的朋友啊!當你背叛我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我以為我這輩子真的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個真心對待我的朋友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麼大家要把所有的過錯全歸咎在我身上呢?
「……我也想要有個人能真心對待我,不在意我是漢人、滿人或什麼亂七八糟人,他只在乎我這個人,真心愛慕我、眷戀我,願意為我生、為我死,那麼我也不會在意他是滿人、漢人或什麼亂七八糟人,我也會真心真意對待他,願意為他生、為他死,可是……
「我不配嗎?我真的不配得到這樣一個人嗎?這樣不公平,這樣真的太不公平了啦……」
那樣憤怒,又那樣哀怨無奈的哭叫聲在寒風夜雪中益發淒厲,金身形微動,彷彿想現身出去,卻又在最後一那止住了。
他繼續默默聆聽著。
「……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愛我,甚至沒有人願意接納我,我到底還活在這世上幹什麼呢……」
第三章
近兩個月過去了,倘若在以往,葉丹鳳如果超過十天半個月以上沒聯絡她,滿兒就會開始發慌,害怕葉丹鳳決定放棄她、不要她了,如此一來,她就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當然,她自己心裡也很明白,葉丹鳳不是真對她懷有多大的好意,只不過是看在她的半滿半漢血統上,或許終有可以利用的一天而已。儘管如此,好歹在表面上她們是朋友,而藉由葉丹鳳,那些雙刀堂的兄弟姊妹們也可以算是她的朋友。
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但這一回,她不僅不擔心,甚至還希望葉丹鳳不要太急著和她聯絡,她也不太明白為什麼,也許是時間過去得愈久,她愈覺得金才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或許是因為和金相處的感覺實在太好了,令她捨不得輕易畫下句點。
總之,她希望能與金再多相處一段時間,再多一點點就好了。
「怎麼,蘇州也找不到你要的美人?」
金打個哈哈。「蘇州美人兒是不老少,可沒一個能入我心坎兒裡。」
「那怎麼辦?」
「咱們上江西去吧!」金興致勃勃地湊上前來。「聽說江西的姑娘也很不錯喲!」
眉一攢,滿兒狐疑地問:「你聽誰說的?」她怎麼沒聽說過?
金聳聳肩。「忘了。」
滿兒哭笑不得。「是喔!人家說什麼你就信,我告訴你北地姑娘最嬌小你信不信?」
「別逗悶子了!」金嗤之以鼻地道。「我打小兒便住在京城裡兒,見天兒瞧都瞧不出有哪位北地姑娘合適嬌小那詞兒。」
「誰跟你開玩笑了?」滿兒反駁。「你天天看都看不出哪位北地姑娘嬌小,是因為你看到嬌小的姑娘就認定她絕對不是北地姑娘,對吧?」
金眨眨眼。「說的也是。」
「對吧、對吧!」才說贏兩句,滿兒忍不住又得意起來了。「告訴你,我就見過既嬌小又溫柔的北地姑娘。」
金抓抓脖子。「好吧,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就算是?」
「好嘛,那就是嘛!」
「什麼就是嘛?這麼勉強,那就不是囉?」
「?」金祿呆住了。「我……我明明說是了,你幹嘛掰我文兒嘛!」
「誰在你話裡找碴兒了?我是讓你說話講清楚點!」滿兒理直氣壯地大聲道。「告訴你,講話不清楚是很容易造成誤會的,小誤會還不要緊,倘若是大誤會,哼哼!搞不好還得打上一架才能了事呢!」
恰恰好一刻鐘後--
「柳姑娘,你幹嘛跟那人打架?」
「……」
「因為你沒把話講清楚?」
「……」
「所以我說麼,講話要講清楚,否則很容易造成誤會的,若是小誤會還不打緊,可要是大誤會……」
「金祿,你給我閉上你那張狗嘴!」
* * *
江西姑娘也很不錯是吧?
好吧!那就上江西去。
可沒想到他們正打算離開蘇州之際,滿兒卻很不小心瞄見了葉丹鳳留給她的暗號,懊惱之餘,好隨便找個借口再留兩天,又托詞離開金,不甚情願地來到暗號所顯示的地點尋找葉丹鳳。
就在那煙波浩渺的太湖畔,她見到了闊別多時的葉丹鳳。
「葉姊,對不起,我回去過了,但……」
「我知道,情況如何我都明白,」葉丹鳳露出安撫的笑容。「不過,那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你已經找到一個最佳金主,得他一個,就足夠購買洋火器所需的金額了。」
「?」
葉丹鳳拍拍柳滿兒的手。「哪!我找人去探聽過了,那位金公子,他可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大富金員外的獨生子,身家豐厚到令人咋舌的程度,所以要他願意……」
「等等,等等!」滿兒有點不知所措。「你……你是說金?………可是為麼找上他?」
「我剛剛說了不是,他的身家夠豐厚呀!」葉丹鳳耐心地再重複一遍。
「可是他不會願意的!」滿兒脫口道。
「我知道,金家可以說是倚靠滿人才得以致富,不過有一點你不知道。這回金老爺為兒子安排的對象是一位旗人,因為滿漢不能通婚,所以是要把兒子『嫁』過去改入旗籍,金公子才會逃婚跑出來。」
滿兒呆了呆。「他……討厭滿人?」
「這……」葉丹鳳躊躇了下。「我不是很清楚,也許是,也或許他純粹是討厭這種安排而已。」
滿兒沉默片刻。
「所以?」
「所以我們才……」葉丹鳳揚起一抹神秘的微笑。「讓你和他多相處一些時候,好讓你們培養出感情來呀!」
秀氣的柳眉悄悄蹙攏,「我不懂。」滿兒悶悶地說。或者該說是不想懂,這樣未免太卑鄙了一點吧?
「真是的,怎麼這種事還得明講呢?」葉丹鳳歎道。「他是出來找老婆的不是嗎?你嫁給他不正好?待你們成親之後,你就可以在枕邊細語時設法說服他,兩人一起參與雙刀堂的入堂儀式,我想這應該不會太困難,他始終是漢人不是嗎?」
滿兒簡直是目瞪口呆。「要……要我嫁給他?喂喂喂,他比我小耶!」
「也不過小你一、兩歲而已,有什麼關係?」
「可他還只不過是個小毛頭而已呀!」滿兒更是大叫。
「他的身體不像小毛頭,這就夠了。」中用即可。
「但……但是我……」滿兒嚥了口唾。「我是滿人,他不是討厭滿人嗎?」
「不,你是漢人!」葉丹鳳重重地強調。「否則我們怎會讓你加入雙刀堂成為『么仔』呢?」
「是嗎?」那為什麼不早讓她參加入堂儀式?
「總之,我們是拿你當漢人看待,希望你也不要讓我們失望才好。」
「但……但他……」
「他會願意的,」葉丹鳳更是信心十足。「否則蘇杭那麼多美女,為何他一個也看不上眼,寧願和你結伴同游呢?」
「哪裡是結伴同游,」滿兒憤然反駁。「我是照顧他……」
「滿兒,別忘了你長久以來的願望,難道在這即將達成的前一刻,你後悔了嗎?」
滿兒窒了窒。「我……我沒有後悔,但我說了他不會願意的,他……」
「至少試試看問問?」
現在是怎樣?她是鴨子,他們非得把她趕上架不可嗎?
「可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他,他……」
「你討厭他?」
「不,我喜歡他!」滿兒脫口道。「但並不是那種喜歡,我……」
「既然喜歡他就行了,感情可以婚後再慢慢培養啊!」
滿兒覺得自己好像被逼到懸崖邊的珍禽異獸,跳下去死路一條,不跳下去雖然能活命,可一輩子就得被關在籠子裡了。
「不過……不過……」
「試試問問?」
滿兒張了張嘴又合上,再張嘴,又合上,這樣重複好幾次後,她終於無可奈何地投降了。
「讓我考慮考慮。」
眸中狡芒一閃,「好啊,那你在這兒考慮考慮,我先回去了,」葉丹鳳滿臉奸猾的笑容,可惜沮喪得要死的滿兒沒注意到。「如果考慮有結果的話,我就在你下榻的客棧裡等你。」
葉丹鳳一離開,滿兒便頹然坐下,就在水畔的大石上,扶著腦袋直歎氣,實在不明白葉丹鳳為何會想到這種爛之又爛的餿主意。
金絕不會答應的,他要的是美人啊!
可要是他一時腦筋沒轉好,答應了呢?
真要嫁給他嗎?
唔……憑良心說,其實嫁給他也是不錯的,起碼他不會鄙視她,脾氣又好,成天都笑咪咪的,雖然比她小,可也就因為如此,他才會特別聽她這個「姊姊」的話。而且,原以為這輩子沒有人敢娶她了,她又不屑作人家的小老婆,可倘若他真願意娶她的話,她就不必再孤零零一個人了不是嗎?
這樣一想,葉丹鳳的主意好像也不太爛、不太餿了。
不過,這種事情還真是不好開口問,倘若金不願意的話,一個弄不好,雙方都會很尷尬,或許會就這樣破壞了彼此之間原有的和諧也說不定,她可不想這樣。
嗯,看來這事最好還是再好好地研究研究過後再說吧!
不料,她才剛回到客棧房裡,正等在那兒的葉丹鳳就告訴她,「我去問過金公子了,他一口就答應了!」
滿兒呆了呆,驀而尖聲驚叫,「?他答應了?!!!」
「沒錯,毫不猶豫。」
滿兒不敢相信地瞪著葉丹鳳好半天,才突然跑出房門衝進隔壁房裡,一把揪起正在喝茶的金祿。
「你真的答應了?」
金祿垂眼瞄了一下濕淋淋的前襟,再抬眸對她咧嘴一笑。「我是答應了。」
「為什麼?」滿兒更是惡狠狠地問。「你為什麼要答應?」
金祿眨了眨眼。「你不願意?」
「現在是我在問你!」
幸好她比他矮上一個頭還多,否則,她的泡泡口水一定會噴得他滿臉。
金祿聳聳肩。「因為你是唯一能夠讓我打心眼兒裡願意娶進門的女人。」
這算什麼回答?
「可是……可是你不知道我是……我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金祿仍是笑吟吟。「你醉酒那晚便一古腦兒全都吐露出來了,可我覺得那實在是沒啥大不了的,所以就沒說出來,因為你自個兒很介意,不是麼?」
沒啥大不了的?
他說那沒啥大不了的?
是嗎?是嗎?他……他覺得那實在沒啥大不了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與金祿坦然的眼神對望片刻,滿兒不自覺地暈開一臉感動的笑意。
是真的!
好,就衝著他這句話……
「我嫁給你!」
這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僅有的一個只重視她而不介意她血統的人,就算他有五、六歲或五、六十歲,她都嫁了!
她發誓會好好疼愛她這個小丈夫的!
* * *
人圓月亦圓,中秋慶團圓。
趕在中秋前,葉丹鳳軟硬兼施地催著金和滿兒成了親,雖然時間上很倉卒,但金多的是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搞不好還能請得動神,所以,這場婚事仍辦得風風光光的好不熱鬧。
只不過,葉丹鳳沒讓金祿知道那些所謂柳滿兒的親戚朋友,竟然全都是雙刀堂的幫眾罷了。
令人納罕的是,葉丹鳳竟然安排他們住在昆山縣澱山湖畔的一座城鎮裡,不大不小,不太熱鬧也不太僻靜,說無聊也滿無聊的。但是,金祿並沒有任何怨言,似乎已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之中而無心顧及其它了。
「唔……唔……別吵……唔……別吵嘛……嗯……哎呀!叫你別吵啦……啊,討厭啦!天快亮才讓人家睡,現在又吵人家,你到底想怎樣嘛!」
金祿一點回音也沒有,兀自忙著埋頭努力耕耘播種,致力於做人大業。
「唔……嗯……啊……算了,由……由你吧!」
自新婚夜那天開始,金祿便宛如終於得到渴望了許久的糖,整日裡拚命地吃呀舔呀啃的,怎樣都不膩。除此之外,平日裡對她的態度也稍稍有點不同了。
「滿兒,幫我穿衣服。」
「是,夫君。」
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樣子,粉嫩細緻的雙頰因為志得意滿而漾出紅灩灩的色韻,烏溜溜的大眼睛洋溢著躊躇滿志的光彩,小嘴兒勾著一抹沾沾自喜的笑容,看上去實在很可笑,也很可愛。
正因為如此,滿兒也不想去違逆他那種有點囂張的命令,要稍微滿足一下他的大男人心理,她就可以欣賞到他滑稽可愛的模樣了,這種事何樂而不為呢?
「桂花開得更多了麼?」
「幾乎全開啦!」
「那咱們待會兒摘桂花去,你做桂花雪餅給我吃!」
稍微停了一下為他穿上馬褂的手,滿兒瞟了他一下。
「金……」
可愛的臉孔忽地一板,金祿突然冒出一張非常滑稽的嚴肅表情。
「夫君。」
白眼一翻。「是,是,夫君,夫君。」
笑臉又咧開來了。「啥事兒?」
「你……」又猶豫了下。「沒想過要回去嗎?」
「沒有。」
「為什麼?」
「我在等。」
「等?」兩眼不解地往上飄去。「等什麼?」
「當然是在等……」金神秘地笑了一下,一手撫向她的小腹。「這個。」
「呃?」
「要你懷孕,爹就沒轍了,因為爹只單生我一個兒,無論如何,他不會不要我的孩子。」
原來如此,難怪他這麼拚老命。
不過,他一提到等,滿兒就想到昨兒個葉丹鳳對她說的話。
「你們都成親快兩個月了,你到底跟他提過了沒有啊?」
「我……我覺得還不是時候嘛!」
「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
「這……再多等一會兒吧!」
「不能再等了,你應該知道雙刀堂的入會儀式是與匕首會共同舉行的,而且一年有一次,就在下個月,錯過這一回就得再等上一年,就算你願意等,跟洋鬼子約定好的時間也不能等,所以你要盡快呀!」
盡快?怎麼個盡快法?
這種事又不是吃點心,問他要不要吃?他不想吃的話就勸他吃,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不過,既然不能再等了,她也好勉為其難的試試看囉!
「金……呃,夫君。」
「又啥事兒了?」
「呃……我是想問你……」藉著為他拉整衣袍,滿兒轉到他身後邊,順便為他重新梳整辮子。「你會討厭滿人嗎?」這種話面對面實在不好說。
「為啥這麼問我?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在意你的……」
「不是啦!我不是在說我啦!我是說……我是說……」到底該怎麼說呢?算了,直接說了吧:「我是說,你對反清復明的組織有什麼感想?」拐彎抹腳實在不是她擅長的說話方式。
「……很同情吧!」
「同情?」梳子停了一下。「請解釋。」
「他們始終奮鬥不懈,卻一再遭到慘痛的失敗,這不值得人同情嗎?」
「這樣嗎?」滿兒仔細梳理他的頭髮,一邊小心翼翼地再問:「那……如果要你加入反清復明組織的話,你會如何?」
有好長一段時間,金祿都沒有反應,長到滿兒以為他站著睡著了。
「夫君?」
「嗯?」
「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在想啊!」金祿慢吞吞地回過頭來,唇畔是懊惱的苦笑。「倘若是我一個人,也許我會毫不考慮的答應,但是我還有家人啊!我不能不為他們著想,不能……連累他們,可這麼一來,便顯得我好自私,因為我只想到我自個兒,只想到我的家人,我……真的很自私,對麼?」
見他那樣苦惱,滿兒不禁心疼地摀住他的嘴。
「不要再說了,也不要再想了,我是隨便問問,你不用在意,嗯?」
「你是隨便問問?」金祿非常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這樣抽不冷子一個這般嚴重的問題丟過來,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要是我回答不,你馬上就不要我了!」
「別胡扯,」滿兒白他一眼。「我都嫁給你了,怎會不要你呢?」
「無論我加不加入,你都不會不要我?」金祿依然忐忑地問。
「絕對不會!」滿兒斬釘截鐵地誓言道。
又綻開明亮的笑容了,「太好了,這樣我就不必再煩惱了。」金祿開心地說。
見他這種反應,滿兒便決定不再跟他提這件事了,縱使她永遠也無法正式加入雙刀堂,她也不忍心再逼迫他了。
可是這天晚上,當她對葉丹鳳詳細報告事情經過和她的決定時,葉丹鳳的回答竟然是--
「太好了!」
「嗄?」
「倘若一開始他就毫不猶豫地答應要加入的話,我反倒會懷疑他,但是他沒有。」葉丹鳳滿意地揚起一臉高興的笑容。「而且聽他的口氣,他也有加入的意思,是礙於擔心會連累到家人,所以不敢隨便答應。」
「咦?有嗎?」她怎麼聽不出來。
葉丹鳳以「你真遲鈍」的眼神瞥她一眼。
「他不是說了,如果是他一個人,也許他就會毫不考慮的答應嗎?」
「啊,對喔!」滿兒恍然道。
「所以說……」
「要我去說服他?」
「不,我來,你沒有那種口才,而且……」葉丹鳳斜眼瞄著柳滿兒。「你也不忍心逼迫他,這樣如何能說服他?」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他加入?要他設法拿出銀子來就可以了不是嗎?」
聞言,葉丹鳳注視滿兒好半晌,才決定告訴她實話。「第一,因為火器不是買一回量就足夠所需,所以,我們不只一次需要他拿出銀子來。」
「?不只一回?」
「對,可能至少要四、五回以上。」
滿兒傻住了。「那……那要多少銀子呀?」
「這個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
「哦,那第二呢?」
「第二,因為雙刀堂與匕首會一向是並立共存,有任何行動都必須經過雙方會商後再進行。老實說,這樣是很麻煩的,所以,臨到真正要開始行動的時候,還是得選一個領導者出來,如果火器都是由雙刀堂這邊拿出銀子來購買的話,自然表示我們堂主比匕首會會主更有能力。」
葉丹鳳仔細地解釋。「因此,我們需要金公子加入雙刀堂,否則下回可能就是由匕首會去說服他再拿出銀子來,甚至要他加入匕首會,如此一來,我們堂主就輸人家一籌了。」
原來是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好吧!那就讓你去說服他吧!不過,不能太強迫他喔!」
葉丹鳳的確很有說服力,金終於答應了。
不過,她也費了不少功夫,因為擔心會連累家人,所以起初金祿只肯拿銀子出來,卻不願意加入雙刀堂。可是葉丹鳳很有耐心地用去整整七個時辰的口水,就差沒吐血給他看了,好不容易終於讓金祿點了頭。
她很得意,也很興奮,因為堂主給過她承諾,如果這件事成功的話,她將可以晉陞為雙刀堂的外八堂大爺了。
說什麼反清復明,什麼都還沒個影兒,大家就搶著坐好位子,這樣還有什麼搞頭呢?
* * *
摻雜在所有準備參加入會儀式的新丁們中,滿兒與金手牽手東張西望看得瞠目結舌。
「天哪,這兒居然有路耶!」
「沒人帶路就沒路。」在前領路的葉丹鳳回過頭來笑道。「老實說,我走過好幾趟才敢一個人上山,否則非迷路在山上不可!」
滿兒終於明白為什麼葉丹鳳要安排他們住在澱山湖畔那兒了,因為雙刀堂與匕首會的入會儀式就是在不遠處的綽墩山分堂舉行,隱藏在深山林內的浩大建築,如果沒有人帶路,還真是霧煞煞。
也有在這時候,雙刀堂與匕首會所有「爺」字輩的首腦人物才會共聚一堂,表面上是偕同舉行入會儀式,並做一番良性溝通,暗地裡則是互相較勁,你一言招攬了多少英雄豪傑,我一句暗殺了多少滿虜鷹犬,看看到底是哪邊最有能力、最有資格膺選領導者的寶座。
如果這一回依然比不出來,就得趕緊回去發憤圖強練練嘴皮子,明年再來施展舌功了。
「堂主與會主都會出現嗎?」
「那是當然,他們一向都是親自主持入會儀式,而且……」葉丹鳳壓抑不住興奮的笑容。「在入會儀式結束之後,也會順道提升有功於堂內的兄弟姊妹。」譬如她。
「真的?」滿兒驚歎。「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就可以看到他們了?」
「雙刀堂與匕首會所有『爺』字輩的首腦人物你都可以看到。」
「哇!」滿兒更興奮了,她緊了緊與金相握的手。「金祿,等我們正式加入雙刀堂之後,我們先回富陽縣去一趟好不好?」
金祿好奇的大眼睛同樣團團轉個不停,「唔……好啊!」他漫不經心地回道。
一聽,滿兒更是開心得兩張唇瓣合不攏來了。
「這回外公絕不會再趕我了!」
* * *
綽墩山分堂中的忠義堂裡,雙刀堂與匕首會所有「爺」字輩的首腦人物早已群聚一堂,雙刀堂主與匕首會主正坐面對大門的兩條漆木太師椅,其它人則分坐兩旁,只待新丁們到達即可舉行入會儀式了。
如同往常一般,大家三三兩兩各自閒聊,以打發等待的時間。
「我還是認為應該先設法解決清狗皇帝身邊那個最危險、最可怕的人物,」匕首會會主老調重彈。「否則便會如同八年前一樣,僅僅是一夕之間,所有的努力便告瓦解崩潰了。」
雙刀堂堂主濃眉一蹙。「你是指康熙的十六阿哥?」
「就是他,那個可怕的人!」匕首會會主咬牙切齒地說。「大家都以為是康熙討厭他討厭到把他趕到宮外去住,其實康熙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全是由他一手攬下的,所以康熙才會讓他住到宮外的府邸去,不僅便於行動,也免於啟人疑竇,因為他是真真正正的狗奴才!」
雙刀堂堂主環視兩旁,發現大家都停止了閒聊,將注意力集中到他們兩人這邊來了。
「嗯!那傢伙確實是很可怕,傳聞他是個血腥殘暴的屠夫,幾場對準喀爾的戰事中,與他為敵的軍隊無一能倖免於慘死他劍下的命運,而且,聽聞他最愛將敵人的身體一劍腰斬成兩半,看敵人體內的腸臟肺腑唏哩嘩啦流滿地,聽敵人爬來爬去哀嚎求救,這是他至高的享受。」
話尚未說完,眾人已競相乾嘔起來了,險些把早餐全吐出來祭祀土地公。
「不過,陳會主,雖然這會兒在這裡的人都是當年三合會的舊人,卻有你親眼見過那個十六阿哥,所以我們還是不能理解,為何你會這般忌憚他?據我所知,十六阿哥今年有二十六歲,所以,八年前他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罷了,能有多厲害?」
匕首會會主沉默片刻。
「八年前,他就是大內第一高手了,但是毀了三合會的並不是他高絕的武功,而是他可怕的智謀與耐性。如果是分別襲擊,三合會不可能毀滅得這麼迅速徹底,可他卻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策畫臥底,然後在三合會最後一次舉義起事時,乘機將三合會所有的首腦人物一舉消滅殆盡,三合會就這樣被他一手毀於一旦了。」
「這些我們都知道,」雙刀堂堂主有點不耐煩。「就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現在堅持要求入堂的兄弟姊妹都必須要有堂內兄弟作保人,否則不接受入堂,這就是為了杜絕那種事再發生呀!」
又沉默了會兒,「這樣沒用的,沒用的!」匕首會會主喃喃道。
「怎會沒用?要小心別讓清狗混進來,自然便不會重蹈覆轍了。」
「可是……你不懂,你……你完全不懂,這樣……這樣是不夠的,絕對不夠,因為……因為……」說到這兒,匕首會會長不由自主地開始激動了。「因為十六阿哥最恐怖的不是他的武功,也不是他的智謀,更不是他的耐性,而是他的……」
「稟堂主,新丁們都已帶到!」
一聲傳呼,打斷了匕首會會主幾近於恐懼的低吼,使他一驚回神,連忙端起茶杯來掩飾自己的失態。雙刀堂堂主則皺眉收回詫異的目光,轉向傳令的弟子。
「各人紅單都已準備好了?」
「是,都已準備好了。」
「好,那帶他們進來吧!」
於是,幾十個新丁陸續被引領進來,由於金祿的「身份」比較特別,葉丹鳳便特意將他與滿兒拉到最前面一排站定,準備第一個就讓金先入堂,她的外八堂大爺寶座就坐定了。
至於金祿,則始終睜著一雙純真的大眼睛無邪地眨呀眨的,彷彿急待參與一項新鮮遊戲的幼童,直自他的視線與匕首會會主狐疑的目光相對,他驀然笑出一臉燦爛無比的歡愉。
「哎呀!好久不見了,你好麼,大棒槌?」
正自滿腹疑雲的匕首會會主聞言驟然全身一震,手上茶杯喀鏘一聲落地,同時一個虎躍跳起來,一臉驚恐地好似想往後逃,卻忘了身後便是椅子,於是一個踉蹌又跌回椅子上,退無可退,能往前筆直伸長手臂,抖得跟篩糠似的指住金祿,嘴巴張大得足以塞進一粒大西瓜,卻半響聲音也出不來。
眾人正自驚疑間,金祿更是笑吟吟地對匕首會會主頑皮地擠了擠眼。
「真好玩兒,不是麼?與八年前同樣的情況,八年後又重演了一回,你們還真是學不乖呀!」
終於發現不對了,雙刀堂堂主唰的一下抽出雙刀對準金怒喝。
「你到底是誰?」
聲落,眾人面色齊變,一連串鏘鏘鏘聲中,除了仍舊維持癡呆狀的匕首會會主之外,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抽出亮晃晃的刀與匕首,並團團將金祿與滿面驚懼之色,已然嚇得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滿兒圍住。
「我是誰?」金祿卻仍是一派悠閒地探臂將滿兒攬進自己懷裡護住,並對匕首會會主說:「我是客人,不該由主人來介紹麼?」
彷彿沒聽到似的,匕首會會主又呆了好半天之後,才徐徐放下手臂,滿臉絕望地垂下腦袋。
「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胤最恐怖的是他有一張……有一張天真童稚又純潔無辜的娃娃臉,除非已知道他是誰,否則……否則沒有任何人會對他起疑心。」他抖顫地低喃。
「當年……當年他十八歲,看上去卻僅有十二歲上下,沒有人會去懷疑一個十二歲的純稚孩童,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混進了三合會,在一夕之間便……」唇角一抽搐。「毀了三合會。」
「如今……如今他二十六歲,看上去也有……」他抬頭,望住金,苦笑。「十六歲上下,仍然……」他再次絕望地低下臉。「沒有任何人對他起疑心!」
兩顆眼珠子不敢相信地瞪住金好半天,雙刀堂堂主始駭然大叫,「你就是十六阿哥胤?!!!」
金祿--胤祿驀起一陣高亢而狂肆的大笑,隨著笑聲,他的模樣也變了,仍是那張娃娃臉,神情卻恁般陰鷙狠毒,眼底更是冷漠寡絕,此刻絕不會再有人錯認他只是個十五、六歲的純真少年了。
笑聲一止,他即振吭大吼,「塔布!鳥爾泰!」
瞬間,數響炮轟,連聲慘嚎,在硝灰塵霧中,門口兩條人影乍現,並凌空越落在胤身前單膝跪地。
「塔布(烏爾泰)在!」
「來了麼?」
「回爺您的話,火器營、健銳營一個不缺,並已團團包圍住這兒。」
唇畔遽爾浮現一抹殘佞的微笑,「很好!」胤祿攬住滿兒的手臂倏緊,同時狠厲地咆哮,「斬盡殺絕,不留活口!」語畢,頎長的身軀驀然騰空飛起,繼而一個轉折撲向忠義堂外。
而自始至終都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的滿兒,驚駭地窩在胤祿懷裡,耳畔槍炮聲、慘嚎聲不絕於耳,仍舊不明白……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第四章
十六爺府,就在內城崇元觀前方不遠,不是內城裡最寬大宏偉的王府,也不是內城裡最富麗堂皇的王府,甚至又小又寒酸得有點可憐,可十六爺府卻是內城裡被劃分為最危險地帶,最沒有人膽敢輕易接近的府邸。
因為十六爺府內有位冷漠陰鷙的十六阿哥。
因此,即使大家都知道這兒是十六阿哥府,可除了宮裡的人之外,卻鮮少有人知道十六阿哥長什麼樣子,因為沒有人敢上這兒來交際應酬串門子,十六阿哥也從不上哪兒去交際應酬串門子。
除非你有權沒事就往大內禁苑裡跑,那麼你就有可能見過十六阿哥一、兩回,可也僅是見過而已,你還是不知道那個人就是十六阿哥,因為眾所周知,十六阿哥已是二十六「高齡」,誰會去注意一個十五、六歲的冷漠少年呢?
說到底,最可憐的莫過於駐守內城西直門的正紅旗和駐守德勝門的正黃旗,因為十六爺府就在他們的駐守範圍內,誰也不知道哪天出門買個菜或喝個茶,會霉星高照地去撞上十六阿哥,要一個眼神使得不對或一個字眼兒說錯了,保證他們到了閻王爺那兒,依然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不就是不長眼麼?
此際,夜半三更,十六阿哥府內寢樓主寢室外,一條修長人影悄悄佇立於窗外,默默地注視著室內。
在昏暗的燭火下,床上有個少女正跪伏在被褥上握拳拚命捶打,一下子又高舉雙手憤怒地滿天揮舞,嘴裡嘰哩咕嚕的不曉得在咒罵些什麼,看她臉紅脖子粗的模樣,真教人擔心她什麼時候會忘形地吼得連九門提督都跑來抓賊了。
直至天濛濛亮,燭干火亦滅,那少女好像終於發洩夠了,始無力地地歪躺下去睡著了,窗外的人這才悄然進入寢室內,輕輕為少女蓋上被褥,又凝視少女許久後才轉身離去,回到寢樓前方的後宅書房內,靜坐於書案後蹙眉沉思。
時間悄然流逝--
「爺,塔佈告進。」
胤祿驀然回神,轉眼一瞧天色已大亮,這才發現自己整晚未睡,可卻一點倦意也沒有,是為了她麼?
「進來吧!」
塔布應聲而入,並恭立在書案前。
「什麼事?」
「回爺,福晉說要見您了。」
「四天了,她終於肯見我了麼?」胤祿喃喃道,隨即起身走出書房朝寢樓而去,塔布緊隨在後,伺候在書房外的烏爾泰落在最後。
塔布與烏爾泰皆是胤的貼身護衛,兩人不但外表大相逕庭,個性亦截然不同,白淨瘦長的塔布靈活機警,魁梧威猛的烏爾泰沉默寡言,一般而言,胤祿使喚在身邊的以塔布的機會較多,也可以說塔布較得胤祿的寵信。
待胤一進入寢室,塔布與烏爾泰皆留步伺候在外頭,並細心地為胤關上房門。
胤祿悄無聲息地來到凝望著窗外的滿兒身後。「滿兒。」
「你……」滿兒沒有回轉身,可仍聽得出來她是咬著牙根說話的。「老實告訴我,一開始你就在和我作戲嗎?」
「是。」
雙拳倏握,滿兒又問:「也是一開始你就盯上了我?」
「不,起初我是盯住葉丹鳳。」
「那麼我是……」滿兒的聲音更憤怒了。「自投羅網?」
「是。」
「從頭到尾都是你的計畫?」
「是。」
「和我成親也是?」
「是。」
「為了消滅雙刀堂和匕首會?」
「是。」
猝然回過身來,滿兒勃然大怒地咆哮,「那為什麼獨獨放過我?我也是雙刀堂的一分子呀!」
胤祿冷靜地俯視她。「妳是我的妻子。」
「可是那是你的計畫,你並不是真心要娶我的!」滿兒憤然反駁。
「在與你成親之前,我就已經決定要把你帶回來了。」胤祿說得毫不猶豫。
黛眉驟而蹙攏,滿兒不解地搖搖頭。「我不懂,為什麼?」
「我說過了,因為你是唯一能夠讓我打心眼兒裡願意娶進門的女人。」
「可是滿漢是不能通婚的,即使我有一半的滿人血統,我也無法證明呀!」
「那是我的問題。」
瞪住那張仍是年少稚嫩,卻寡情冷然的面龐,滿兒脫口道:「但我不想作十六阿哥的妻子!」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這樣的你!」這樣冷酷,這樣殘暴的男人不是她要嫁的人。
「這才是我。」
「我不要!」滿兒大叫。「我是漢人,才不要作滿人的妻子!」
「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不能再顧念你的漢族血統了,難道你不懂得出嫁從夫的道理麼?」
「從來沒聽說過!」滿兒不假思索地說。誰像他這般無情無義!
「那麼我現在告訴你,出嫁從夫便是……」
任憑柳滿兒如何暴怒咆哮,胤祿始終冷漠不改;相反的,他愈是無動於衷,柳滿兒就益發狂怒。
「我死也不從!」太誇張了,居然給她講起三從四德來了!「你最好放我走,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為雙刀堂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胤注視她片刻,搖頭。
「不,你不會,因為普天之下,能夠真心接受你所有一切的人唯有我一個,而且你也無處可去了。」
滿兒窒了窒,下一刻卻更是氣瘋了。「我會!我一定會--」太可惡了,居然敢利用她這個最不堪的弱點!
「是麼?」胤祿凝住她的目光深沉得令人心顫。「好吧,倘若你真下得了手,我的命就給你吧!」
白眼一翻,滿兒馬上嗤之以鼻地哼給他聽。
她會信他才叫有鬼,哪個白癡會這麼自動自發地給人家殺!
可是……
滿兒望住胤,怎麼也無法理解他為何會改變這麼多?
她那天真純稚的小丈夫呢?她那愛玩愛笑的夫君呢?她那滿口可笑京腔京調的相公呢?
為何會變成眼前這個冷酷殘佞的十六阿哥,這種無心無情無血無淚的冷面人?
更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又為什麼一定要認定她?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可是無論如何,她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因為他已經不是她的丈夫金祿,而是殺了數千百反清復明志士的冷血阿哥。雖然她嘴裡叫囂著說要殺他,可心裡卻明白得很,她怎麼可能殺得了大內第一高手?
除非她是天下第一高手!
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想辦法逃離這兒。
「你打算把我關在這兒一輩子嗎?」
胤祿凝視她片刻。
「倘若你能答應我絕不逃跑,也不准把我關在寢室外,你便是自由的。」
咦?不是吧!就這麼簡單?
「可以,我答應你!」他騙了她那麼多,為什麼她不能騙他?
胤祿頷首,「好,你自由了。」話落,即轉身離去,在門口,她聽到他對門外那兩個傢伙吩咐,「以後任由福晉隨意行動。」
「是,爺。」
耶,就這樣?
假的吧?
既錯愕又狐疑地等待片刻後,滿兒才試著把腦袋探出門外,意外地發現果真沒有護衛守在門口了,可是那兩個專責照料她的飲食,並且頻頻苦勸她換旗裝、梳兩把頭的侍女卻又來了。
佟桂、玉桂,是這麼叫來著。
「福晉,佟桂幫您梳頭來了!」
「福晉,玉桂為您換上旗裝!」
哦,饒了她吧!
* * *
暢春園淡寧居內,康熙召見的仍是十六阿哥--
「聽說你這回還順道帶了福晉回來?」康熙那張皺紋滿佈的老臉繃得死緊,打定主意這回一定要揪出兒子的小辮子。
「兒臣是娶了福晉。」依然不甩老子那一套,胤祿冷漠地承認了。
康熙老眼一。「朕還聽說她是叛逆組織的一分子?」
「她不是,」胤平板地說。「她並沒有參加入堂儀式。」
「可是她正準備要參加!」
「兒臣也是,皇阿瑪要殺兒臣麼?」
「但……」康熙窒了窒。「好,不提這個,可她是個漢人,這總沒錯吧?」
「滿人。」
「咦?」
「滿兒的父親是滿人。」
「是滿人?」康熙吃驚地低呼。「在旗的嗎?」
「不知道。」
「?」
「她母親被滿人強暴,壓根兒不知道對方是誰。」
康熙頓時呆住了。「啊!」不知為何,總覺得兒子的眼神好像是在指責他就是兇手似的,怪的是,明明不是他,為何他會有點心虛?「那……那她母親是漢人?」
「是又如何?」胤祿淡淡地去一眼。「皇阿瑪要跟兒臣提滿漢不許通婚那一套麼?」
康熙的老臉立刻沉了下去。「什麼那一套?那是祖訓!」
「是嗎?」唇角勾勒起嘲諷的線條。「那當年由孝莊太皇太后一手安排下嫁給吳應熊的和碩公主又該怎麼說?若兒臣說的太遠,皇阿瑪不記得了,那麼何妨說說現下皇阿瑪後宮裡的惠貴妃、勤嬪、陳貴人……」
「夠了!」康熙老羞成怒地喝叱。「她們是由八旗裡挑選出來的,是旗人•」
「漢軍八旗是入關後收編的漢人軍隊。」胤冷冷地更正。
康熙張了張嘴,又合上,片刻後才近乎討好地說:「可她是個民女啊!這樣宗人府那邊很難交代的,對不對?所以說……」
「兒臣的額娘也是民女,是皇阿瑪南巡時帶回來的江南美女。」胤不僅聲音冷,臉色更冷。「就因為額娘是漢人民女,所以她進宮將近三十多年,即使為皇阿瑪生了三位阿哥,但在作了二十多年的貴人之後,卻依然能得到密嬪的冊封,難道皇阿瑪忘了嗎?」
康熙沉默了,好半晌後,他才低低道:「十六阿哥是在埋怨朕嗎?」
「兒臣不敢。」
康熙輕輕歎息。「十六阿哥,你應該瞭解,朕是為了避免某些人的不滿才不得不如此,可在朕冊封過的二十一位嬪級以上后妃中,密嬪也是唯一的漢人民女,十六阿哥,朕已是對你額娘格外恩寵了。」
胤默不吭聲,康熙只好再陪上笑臉。
「總之,你應該瞭解朕的為難之處,所以,朕建議你還是讓你從江南帶回來的女人適為側福晉即可,至於福晉,朕會替你……」
「那就請皇阿瑪削我宗籍,將我貶為庶人吧!」胤祿若無其事地打斷康熙的自說自話。
「?那怎麼可以?」康熙失聲驚呼,這樣不就好多戲碼都開不了場了!「不行!絕對不行!」
「既是不行,便請皇阿瑪莫再計較滿兒的身家背景。」
「怎能不計較?」康熙喃喃道,試圖作迴光返照的最後掙扎。「她沒有旗籍,又是漢姓,宗人府那邊一定會……」
「那就給她換個姓,叫她柳佳氏吧!」
「咦?柳佳氏?」康熙啼笑皆非。「咱們……咱們旗人有這姓嗎?」
「咱們旗人原也沒有陳佳氏、李佳氏、高佳氏、金佳氏……」
「停!」康熙擺出一隻手,已經無力再對抗兒子的頑固和那張刁嘴了。「柳佳氏就柳佳氏。」
見老子終於認輸了,胤祿並無任何特別反應,彷彿他早已料到會是這種結果。
「那麼兒臣可以告退了?」
「走吧!走吧!」等一下他要躲起來偷哭。
「兒臣告退。」倒退至門外,胤祿正待轉身,忽地又停住了。「皇阿瑪……」
「什麼事?」
「兒臣絕不娶阿敏濟。」
康熙頓時呆住了,直至胤祿離去半晌後,他才無奈地歎了口氣。
兒子聰明固然是很好,可是太聰明就不太妙了,因為……
「阿敏濟堅持只要武功最高的那一個嘛!」
* * *
入冬的京城,天兒已經冷得快結冰了,特別是在天剛亮的那一刻,即使在暖呼呼的被窩兒裡,也忍不住要打哆嗦。
半睡半醒間的滿兒,基於生物求生本能,自動自發地依偎向散發無盡溫暖熱力的泉源,然後滿足地歎息一聲,貼在那熱燙的肌膚上快樂的再次回到睡夢中。
片刻後,她始覺不對地猛然睜眼,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貼在胤祿懷裡,忙不迭地馬上退開,可打了個寒顫後,她立刻又更緊密地貼上去。
老天爺,真的好冷!
半晌後,兩眼才悄悄往上瞟,藉著透窗而入的亮光,細細地打量胤祿。有在這種時候,瞧不見他的冷漠,看不到他的無情,平靜安詳地安眠於睡夢中的他才像過去那個金祿。
老實說,她真的很厭惡自己,因為真讓胤祿給說中了,即使她永遠也無法忘卻雙刀堂與匕首會被剿滅那日,那慘怖的哀嚎、那淒厲的求救,即使她對他的憤怒怨懟有山那樣高,有海那麼深,但在她的腦海深處,仍然無法完全抹煞掉那個純真可愛的金祿所留給她的印象。
長這麼大,也只有金祿曾帶給她真正的快樂,她怎麼可能下得了手殺他呢?
但是……但是他是滿人,他殺了那麼多漢人,她有責任要為那些可憐的犧牲者報仇呀!
想到這裡,她不禁露出苦笑。
她必須殺了這個唯一對她好,唯一不在意她是滿人或漢人的男人,以便替那些完全不將她看在眼裡,只會利用她的人報仇嗎?
這世間的道理為何這般扭曲?
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想來想去也唯有那條路,逃離他身邊,烏龜的殼再重也得背上這麼一回了。
因此,這些日子來,她試著出城繞了幾回,證實果真沒有人跟住她,所以,接下來她要找個恰當的時間,譬如胤祿進宮裡去過夜不回府,便可以多摸幾樣貴重的首飾藏在懷裡,反正他又不戴首飾,再給他來個溜之大吉!
對,就這麼辦!
「你在想什麼?」
抽了口氣,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滿兒咳了好幾下才沒好氣地罵道:「如果……咳咳……如果你想嚇死人的話,乾脆直接一刀宰了我不更快!」話落,她再往上看去,不覺心口一寒。
老天,他根本沒睜眼,也沒看她,甚至連根頭髮也沒動到,卻那麼敏銳地感受到她早已醒了,而且正在思考什麼,拜託,不會連她在想什麼他都猜得到吧?
「不要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呼吸至少停頓了幾十次,滿兒差點尖叫給他聽。
不會吧?他真的猜得到她在想什麼?
「當……當然沒有忘,我……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過來著?」
胤祿沒有回答,唇畔卻微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滿兒見了不禁打了個哆嗦,心頭更是七上八下。
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怕了,比傳聞中更可怕!
她得趕緊逃,愈快愈好!
* * *
想要知道逃難的人是什麼模樣,要瞧瞧柳滿兒此刻的模樣就知道了。
為了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她又多捱了好些日子,直等到冬至過後,漫漫大雪將京城覆蓋成一片銀白色的世界,這天,胤祿一大早就進宮裡去了,午時後遣人回來通知他不回府過夜。
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滿兒便慌慌張張地拎起早已準備好的包袱,逃出內城,跑到南城帽子,衝向永定門,不料才剛踏出城門便一頭撞上……
「惠舅舅?!」
「滿兒?!」
雙方都很訝異。
「惠舅舅,你……你怎會跑到京城裡來?」
「我……」柳兆惠朝身邊的中年人瞄了一下。「我是來找你的,滿兒。」
「?找我?」滿兒驚喜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是外公要我回去嗎?」她正愁無處可去呢!
「這……也算是,不過……」柳兆惠左右看了一下。「這兒人多,滿兒,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我有事跟你說。」
滿兒想了想。「到野三坡去吧!那兒有家小店滿清靜的,適合談話。」
小店?
不過是一間小小的磚瓦房,連塊招牌也沒有,這雪天裡,門也關得緊緊的,倘若不識路,根本沒人知道這是一家店。幸好裡面該有的吃食都有了,而且果真如柳滿兒所說:清靜,清靜到除了他們這一桌客人以外,沒半隻小貓老鼠,連老闆送上酒菜之後也不曉得鑽到哪裡去了。
「惠舅舅,你不是要找我回去嗎?」
「唔……」柳兆惠遲疑了下。「還是讓我先來問你吧,你是不是真嫁給十六阿哥了?」
瑟縮了下,滿兒雙眸心虛地往下掉。「惠……惠舅舅怎會知道?」
「我怎會知道?」柳兆惠瞥向身旁的中年人,苦笑。「不是我怎會知道,是有人跑來咱們柳家,責怪爹養大了一個禍害,要爹為屈死在綽墩山上的志士冤魂負起責任。」
滿兒兩眼不覺跟著飄向中年人仔細端詳,這才發現中年人相當眼熟,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喂喂,怎可以這樣說?」她對中年人抗議。不必問,肯定是這傢伙的問題。不過……「明明是雙刀堂的人要我嫁給胤祿的耶!怎能怪到我身上,甚至外公身上去呢?」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知道的人不是都死在綽墩山上了嗎?
柳兆惠搖搖頭。「現在說這些都沒用,滿兒,不管前情如何,人家眼裡看到的是結果,所以爹要我來轉告他的意思予你知道。」
「外公的意思?」滿兒又狐疑地覷向那個始終未曾出過聲的中年人。「什麼意思?」她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他呢?
啊,對了,澱山湖畔,中年人好像也住在附近,可當時他是一身樵夫的打扮,雖然從未曾打過招呼、交談過話,但每天總會見他兩回,一回是看他拎著斧頭上山,一回是看他背著柴火下山。
難不成他是在監視她和金祿?
柳兆惠又與中年人互視一眼,而後深吸了口氣。
「爹要你設法殺了十六阿哥,如此一來,爹便願意接你回去團圓了。」
下巴瞬即掉到地上去,滿兒頓時張口結舌地嚇呆了。「要要要……要我殺殺殺……殺了胤胤胤……胤?!」她自己隨便說說就算了,可現在居然真的有人要她去殺了胤,有沒有搞錯啊?他們以為她是誰呀?
「對。」
還對呢,「天天天……天哪!」滿兒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以為我是誰,天下第一高手嗎?胤胤胤……胤祿是大內第一高手耶!我我我……我哪兒殺得了他呀!」
「要你願意,一定找得到機會的。」
「你你你……你們光用兩片嘴皮子說當然容易,可下手的人是我耶!」滿兒尖聲抗議。「而且……而且他的警覺性更嚇人,連看都不必看一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麼了,這樣……這樣我怎可能動得了手?」
「你是不願意冒險,還是下不了手?」中年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卻沙啞陰沉得令人無法不討厭。
滿兒窒了窒。「我……是沒辦法下手,他太厲害了啦!」
「我們並沒有叫你跟他比武,而是要你下暗手,」中年人冷冷地說。「你是他的枕邊人,絕對不可能找不到機會下手。」
「那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去下暗手,卻要我這個女人去動手?」三月裡的債最好馬上還給對方。「是不願意冒險,還是怕死?」
中年人臉色鬱怒地一沉。
「不是我們不想自己動手,而是有你的接近才能使他毫無戒心。」
「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對我毫無戒心?搞不好他對我七戒八戒戒最多呢!」就是這傢伙最陰險了,明明監視著他們,不可能不清楚事情原委,這會兒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來,未免太狡猾了吧?
「他放任你自由行動不是嗎?」
「那也是代表他不是非常在意我是不是願意留在他身邊,如果我願意是最好,若是我落跑了,他也是無所謂。」
滿兒說得快又有力,卻只得到中年人的詭異注目。
「十六阿哥從來沒有過任何女人,你是他第一個女人,你真以為他會任由你離開他嗎?」
滿兒呆了呆。「?我是他第一個女人?怎麼可能,他是個皇子阿哥耶!」
「確實是如此,你要在內城裡稍微打聽一下就可以證實了。」中年人瞄著柳滿兒的包袱。「所以,如果你想逃開他的話,不殺了他是逃不了的。」
滿兒不由得楞了好半晌。
真的逃不掉嗎?「可是……如果我逃得遠一點兒,避得隱密一點……」
「對,你大可以躲一輩子,然後讓他繼續殺那些不該死的人,反正死的不是你就好了,對吧?」中年人譏嘲道。
「但那是我……」話聲驀停,滿兒倏地睜大了丹鳳眼,來回掃著柳兆惠和中年人。「喂喂喂!你們……你們今天是來逼我的嗎?不管我想不想做都非得去做不可嗎?」
「我們沒有逼你,這是你應該做的事,因為你是漢人。」中年人大義凜然地告訴她。
「我是漢人?」滿兒簡直想大笑三聲給他聽。「在這之前,無論是跟前或背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外公、舅舅、舅媽、表兄弟姊妹,人人都罵我是滿虜雜種,怎麼現在我又變成扛著正字招牌的漢人了?」
這回輪到中年人語塞了。「那是……是……好吧!不說這個,我們說綽墩山那些死難同志,他們許多都與你熟識,難道你不應該為他們報仇嗎?再想想,如同胤那般凶殘嗜血的人,留他在世上便是禍害,將來又有多少漢人會因他而犧牲?」
又換回滿兒啞口,默然了。
其實,她跟他們那些人才不熟呢!即使是葉丹鳳,彼此間的關係也是相當現實的;然而,胤祿也的確是殘忍地殺害了那許多人,而且往後也必定會殺害更多,這是不爭的事實。
柳兆惠見狀,趕緊乘勝追擊。
「滿兒,你知道胤兩次對反清復明的組織斬盡殺絕,也知道他在戰爭中是如何殘酷地屠殺敵人,但你可知道他也是雍王爺血滴子的統領?」
一聽,滿兒瞬間臉色大變。「血滴子?!」那種會「吃」人頭的皮袋?!
「沒錯,那清狗皇帝不僅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舉棋不定,導致諸皇子阿哥競相爭儲搶位,而且,面對皇子與朝臣之間烏煙瘴氣的結黨傾軋,都未能及時制止,反而一再的姑息包容,因此,各皇子的活動更形頻繁大膽,甚至出現駭人聽聞之舉,這其中莫過於胤、胤、胤禎、胤異、胤之間的爭奪最為激烈無情。」
柳兆惠露出輕蔑不齒的臉色。「而胤祿不僅迫害漢人,更為胤禎統領血滴子以暗害胤禎的政敵異己,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放過。滿兒,你自己說,你真能任由如此冷酷歹毒的人活在這世上嗎?」
可笑的是,血滴子本是江南八俠的徒弟白龍道人為了對付康熙而發明的一種血腥恐怖的武器,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可到頭來卻反被胤禎利用來對付兄弟,剷除異己。
罪魁禍首到底是誰呢?
滿兒垂眸咬住下唇一聲不出。為何她的心頭愈來愈覺淒冷,又下雪了嗎?
「滿兒,爹說了,如果你能為漢人除去胤,他不但會高舉雙臂歡迎你回柳家,更會以你為傲為榮,因為你做到了所有漢人想做卻做不到的事,這也證明了你身上雖有一半滿人血,心卻全然是漢人的心。可若是你做不到的話,不但爹會更加唾棄你,甚至全天下所有的漢人都會唾棄你,因為你背叛了所有的漢人!」
她背叛了漢人?
她究竟是滿人,還是漢人?
滿兒依然不吭氣。
柳兆惠與中年人默然相對片刻後,中年人突然探懷取出一柄式樣奇特的扇子,雕紋格外細緻精美,而且比一般扇子更寬更長。直至中年人將扇子「打開」,滿兒才發覺那根本不是扇子,而是……
「一般人只知道雙刀堂的信物是堂主身邊的那兩把金花瓣紋大刀,有少數人才知道雙刀堂真正的信物是這兩把孔雀碧玉刀,是上代三合會關女俠所遺留下來的遺物。」
中年人輕輕兩下再將「扇子」回復原狀,然後放在桌上推向滿兒。
「就用這個為雙刀堂死難的兄弟門人報仇吧!」
報仇?就憑她?
「滿兒,爹也等著你呢!」
等的是她?還是等她的結果?
見她始終毫無反應,中年人略一躊躇後便毅然道:「好吧!我就再多告訴你一些事實。胤祿的屬下仍在嚴密追緝雙刀堂與匕首會分散在各地的一干基層兄弟,以致他們四處流竄、無所適從,有不少人也因此被抓了,我本想召集他們暫時隱避到某處,可若是胤祿再次親身出馬的話,這回就真的會被一網打盡了!」
滿兒不覺輕抽了口氣。不……不會吧?又要再來一次集體大屠殺?
「還有,滿兒,這事連爹也不知道,其實我……」柳兆惠一咬牙。「我也早就是匕首會的兄弟了,所以,胤祿若是繼續追查下去的話,恐怕連我也逃不掉了!」
猛然抬首,滿兒驚駭地望定柳兆惠。
「惠舅舅?!」
柳兆惠苦笑。「是真的。」
滿兒頓時整個兒傻住了。
她到底該怎麼辦?
* * *
靜坐在梳妝台前,滿兒默默地自梳妝鏡裡看著身後的胤祿自行更衣準備上床,因為他知道再怎麼命令她,她也不會再為他動根手指頭了。
她究竟該不該殺他呢?
為了替雙刀堂與匕首會報仇,也為了他冷血嗜殺的個性,以及他所犯下的那一樁樁血淋淋的大屠殺,更為了將來會被他殺害的犧牲者,還有她的舅舅,她的確應該殺他。可是……
金祿曾經對她那麼好,曾經是她唯一的朋友,曾經帶給她一段充滿歡笑的日子,即使是現在的胤祿,他原也可以任由她與那些雙刀堂的兄弟們一塊兒被殺害,或者隨地亂丟放任她自生自滅,但他沒有,他仍然將她視為妻子,不在意她的雜種血統,不在意她對他的敵視,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但這是他對她的好,她無法不承認。
為公,她應該殺他;為私,她不應該殺他。
她究竟該不該殺他呢?
更重要的是……
她下不下得了手殺他呢?
那張娃娃臉仍是金祿,但那副冷漠的表情是胤祿,那一舉手一投足的習慣性小動作是金祿,但他散發出的那身凌厲氣勢是胤祿。
他是金祿,也是胤祿。
她下不下得了手呢?
「胤祿。」
「嗯?」
「雍親王的血滴子是你在統領的嗎?」
「是。」
「你……很愛殺人?」
「是。」
梳妝鏡中,兩人目光相對。
「如果我請你不要再殺人,不要再去剷除反清復明的志士,也不要再為雍親王統領血滴子,你……」她的眼神注滿了央求,她的聲音更是流露出無盡哀懇。「可以聽我的嗎?」
「不可能。」他的回答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卻清清楚楚地表達出無可改變的絕對性。
「那……」下唇輕嚙,她又低低道。「如果是我的親人,無論如何請你不要傷害他們,即使他們是反清復明的志士……」
「不可能。」
牙根一緊。「如果是我最親的親人……」
「不可能。」
她忍不住發火了。「難道一定要是你自己的親人,你才………」
「也不可能。」
滿兒呆了呆。「連你自己的親人都不行?那……那若是你的孩子……」
「還是不可能。」
「?!」她不覺失聲尖叫。「你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能放過一馬?」天哪,他果真是如此冷酷到六親不認嗎?
「該死的就該死,」他的神情始終保持一貫的冷漠淡然,既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分。「即便是我的長輩、兄弟姊妹或兒女,要我認為該死,我就殺,絕不容情。」
一聲抽氣,滿兒的雙眸駭然大睜。
即使是他的長輩、兄弟姊妹或兒女,他都不放過?!
不,他不是金祿,這個人絕對不是金祿,他是嗜血殘暴的十六阿哥胤祿!
就在這一那,她終於認清了這個事實。
於是,她不再猶豫,緊緊抓住鏡中的影像,看著他來到她身後攫住她雙肩,順著他的手勢,她徐緩起身,並回過去與他面對面。
他開口欲待說什麼,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玉桂的聲音,
「爺?」
胤祿很自然地側過臉去面向門,並開口問:「什麼……!!」可話才問一半便猝爾中斷,並閃電般收回兩眼來盯住滿兒。
「回爺,查總管要玉桂提醒您,後天兒是密妃娘娘的壽辰,您得準備著。」
「知道了。」胤祿的聲音就如同他的臉色與眼神一樣,很平靜。「妳下去吧!順便叫塔布來。」
「是,爺。」
腳步聲迅速遠去,胤祿仍俯眸盯住臉色蒼白的滿兒,讀取她眼底的痛苦、困惑、懊悔、無奈與不知所措。
「我……」滿兒舔了舔唇瓣,沙啞地說!「必須這麼做,可是我並沒有忘了金祿對我的好,還有你對我的照顧,所以我會陪你。」反正她也逃不掉,即使逃掉了,也不見得會更好,因為除了金祿和胤祿,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對她好了。
她正想退後,誰知那雙攫住她兩肩的手卻更堅定的使她無法動彈,望著那絲緩緩自他唇角流下來的血,她心頭一痛一緊,愈加掙扎著要退開。
天,讓她先死吧!不要讓她親眼看著他死啊!
「放開我,我說了我會陪你的,放開我呀!」
但他不放,也不語,依然緊盯住她,盯得她愈來愈心慌。
不,不要這樣看她,她從來沒殺過人,都怪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實在太過殘酷無情,才使她憤然下了手,但她到底是如何下手的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只知道一瞬間後,事情就結束了,同時,她也後悔了。
「放開我,我要……」
「爺,塔布在。」
「進來。」胤終於又開口了,嘴角溢出的血也更多了。
塔布應聲推門進入,只一眼,便嚇得差點沒暈過去,「爺!」他驚叫,繼而震怒地瞪向滿兒,「你這個該死的賤女人!」他怒吼著衝過來,打算一掌將柳滿兒活活劈死。
「住手!」
塔布及時停下揮出去的掌勢,疑惑地轉過眸來,「爺?」再一眼,他更是驚恐地扭頭朝外大吼,「來人啊,叫太醫,快叫太醫呀!」顧不得懲罰兇手,他手忙腳亂地扶住了胤。「爺,您請放手,塔布扶您到床上去躺著。」
胤祿的身形晃了晃,兩手卻仍舊緊抓住滿兒不放。
「塔布,」他的聲音也依然很平靜。「替我保護福晉,不要讓她傷害到自己,也不准任何人傷害到她,聽懂麼?」深邃的眼神毫不稍瞬地迎視滿兒驚懼又困惑的目光。「發誓用你的生命保護她,不許讓她受到任何傷害,連一根寒毛都不許!」
塔布憎恨又不解地瞪住柳滿兒。「可是,爺,是她……」
「發誓。」
「爺……」
「發誓!」
塔布拉回眼來看著胤祿嘴裡奔流出更多鮮血,不禁心慌意亂又無可奈何地跺了一下腳。
「塔布發誓以生命護衛福晉!」他不甘心地發下了誓言。
「很好。」
胤祿眸底浮現滿意的神韻,而後鬆開了手,倒下,滿兒驚恐地瞪著他胸前那兩支直沒入柄的刀把。
她到底做了什麼?
* * *
「太醫,爺的傷勢如何?」
「十六阿哥的傷勢很嚴重,兩刀俱都已深入內腑,非常危險,但最糟糕的是刀上淬了毒,這種毒卑職沒見過,能暫時壓制,卻無能解毒,倘若在三七二十一天之內找不出解毒方法的話,屆時,即使十六阿哥的傷勢能脫離危險,恐怕也是……」
「該死的女人!」塔布恨恨地道。
「卑職先告退,卑職要去找其它同僚,有位徐太醫對毒物這方面很有研究,卑職以為他應該有辦法。」
「那還不快去!」塔布低吼,太醫急忙轉身要離去,忽地又想起什麼似地喚住太醫。「等等!」
太醫扭回頭來。「是?」
「你……」忽又收口,塔布欲言又止地咬了咬牙。「不,沒事,你快去吧!」
沒錯,堂堂皇子阿哥被刺殺這般嚴重的事,太醫絕不敢不稟告皇上,而他則不會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因為這是那個女人罪有應得,她別妄想傷害了爺還能逍遙法外!
當然,這也不能算是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他會護衛福晉,但若是當今聖上要抓人的話,憑他一個小小的阿哥府侍衛,哪有轍,對吧?
* * *
為什麼?
胤祿為什麼要保護她?
她要殺他呀!他為什麼還要保護她?
而且,那張童稚純真的臉上甚至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她看不出他深黝如瀚海般的眼裡到底有什麼,但他的神情很平靜,聲音更平靜,彷彿他天天都嘛這樣挨上一、兩刀,比吃飯還稀鬆平常。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福晉,皇上派大內侍衛來『請』您了。」
是麼?
那就來吧!
不為胤祿,只為金祿,她要陪金祿…………
她到底做了什麼?
第五章
……我也想要有個人能真心對待我,不在意我是漢人、滿人或什麼亂七八糟人,他只在乎我這個人,真心愛慕我、眷戀我,願意為我生、為我死,那麼我也不會在意他是滿人、漢人或什麼亂七八糟人,我也會真心去對待他,願意為他生、為他死……
依稀彷彿,他似乎又聽到滿兒的悲愴哭叫聲,悄悄灼痛了他從未有過任何感受的心,波動起一股陌生的情懷,牽動他的心,撕扯他的魂,令人戰慄、教人不安,直至那情懷震盪了他整個人,超脫出他所能控制的界線,終於使他下定決心要把她留在身邊,不計任何代價……
「爺?」
一聽到呼喚他的聲音,胤祿感覺頗奇異,好像有人從另一個世界呼喚他似的,然而緊跟著,卻是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楚迅速淹沒了他,使他幾乎又失去了知覺。他急促喘息著,咬牙硬撐過這陣痙攣似的刺痛,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稍後,他始吃力地撐起眼皮子,第一個感覺是虛弱,虛弱到他不想再繼續撐開眼了;但他不是個會輕易認輸的人,所以,他強行睜開了眼,頭一眼入目的便是塔布憂慮的臉,然而,他最想問的是……
「福……福晉呢?」
楞了一楞,擔憂的眼神立刻心虛地挪開了,「福晉?呃……她……她……」塔布吶吶道。「福晉她……她……」
胤祿立刻知道有什麼不對了。「說!」
塔布震了震,頭兒低低垂下。「皇上派大內侍衛把福晉抓到天牢裡去了。」
無神的兩眼忽地射出兩道犀利的威稜,「你、說、什、麼?」胤祿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下巴幾乎貼在胸前,「福晉福晉被皇上派來的大內侍衛抓到天牢裡去了。」塔布的聲音更低。「可這也不能怪塔布啊,是……是皇上的旨意嘛!」
胸口沉重地喘了好幾喘,「你……你滾開!」胤祿低弱地怒喝。
猛然抬頭,塔布驚惶地望住胤。「爺?」
「滾、開!」
眼見胤祿狂怒的神情,塔布不禁駭得慌慌張張跳開。
「爺……爺……」
不再多看他一眼,胤祿逕自轉注守候在床尾的人。「烏……烏爾泰!」
身軀高大魁梧得像座小山,個性卻篤實穩重又異常沉默寡言的烏爾泰急忙趨步上前。「爺?」
「扶……扶我起來!」
明知胤祿不宜妄動,但只知服從上命的烏爾泰仍小心翼翼地扶著胤祿坐起來。可僅僅是如此而已,胤祿便已全身癱在烏爾泰懷裡拚命吸氣,險些又暈厥了過去。好半天後,他才又下達另一個指令。
「扶我……下床!」
「可是爺,」眼看烏爾泰真的要扶胤祿下床,塔布在一旁急得直跳腳。「您不能下床呀!」
但沒人理會他。
「烏爾泰,去……去叫人準備……轎子……我要到……天牢!」
* * *
兩天了。
她真恨這種等待,為什麼不乾脆將她就地正法就行了?
反正她也不怕死,更不想逃出去,逃出去又能怎樣?
如今在那些漢人眼裡,她是比以前更不堪了,不但有滿人血統,還嫁過滿人,以往都沒有人肯接納她了,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除了金祿和胤祿,這世上還有誰能不在意這一切而對她好呢?
沒有了,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這樣了。
不過沒關係,管她是漢人或滿人,要有金祿和胤祿曾對她好過就夠了。
所以,她並不是怕死,而是待在這兒愈久,她就愈想念金祿,真希望時光能倒退回到那時候,當時她並不知道那將會是她生命中唯一僅有的快樂時光,否則她一定會更珍惜的。
縱然金祿欺騙了她,但在那段日子裡,即使當時沒什麼特別感受,但現在回想起來,他對她確實真好,特別是新婚後那兩個月裡,她真的很快樂,覺得自己終於有所歸屬的感覺真的很好。
甚至是胤祿也可以說是對她難以置信的好,對於一個雜種叛逆而言,能夠成為一個堂堂親王福晉,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特別是如他那般嗜殺的人,不僅放她一馬,還攜同她回來享盡榮華富貴,這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就是這樣帶她回來了,就是這樣讓她在一夕之間登上作夢也想像不到的尊貴寶座,不在意是否會有任何人反對。
這樣的對待,她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但人類總是喜歡做一些懊悔的事,就如此刻……她根本不想殺胤祿的,可是……唉,人類真是矛盾啊!
依照她的本意,實在是很想不顧其它人死活,自己過得好就夠了,可是在那一刻,在她察覺他畢竟是嗜血殘酷的胤祿的那一刻,她竟然會認為自己必須為漢人除去這個禍害……
這真是太可笑了!排拒她的是那些漢人,對她好的是這個滿人,為什麼她必須為排拒她的漢人除去對她好的滿人?
是了,是那曾經根深柢固地存在於她腦海中的觀念,她是漢人,無論如何,她要作漢人。
因為她娘親,因為她外公,因為她的親人,所以她必須是漢人。
可愈是回想,她愈是覺得過去的自己實在很可笑,為何要那般執著於分出自己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呢?如果兩邊都沒有人要她,大不了孤獨一輩子,總比現在這樣懊悔痛苦來得好吧?
可若是沒有此刻的痛苦,她又怎會去正視過去的自己呢?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再一次露出那種堅強勇敢的笑容。
算了,做都做了,已經來不及後悔了,現在她只希望胤祿能稍微等她一等,或許在地府裡,胤祿也是金祿,那麼她就可以和金祿一起尋回過去那段日子的快樂,這樣不是更好嗎?
於是,躺上污穢的草蓆,滿兒輕輕合上了眼,決定勇敢地等候最後一刻的來臨。是的,她會跟過去一樣那麼勇敢堅強的熬過這一刻。
可是不過一會兒,自她緊閉的雙唇中便突然逸出禁不住的哽咽。
嗚嗚∼∼她好想他喔!真的好想好想他喔!為什麼胤祿不能永遠是金祿呢?為什麼快樂的日子總是那麼短暫呢?為什麼她必須去傷害唯一對她好的人呢?為什麼上天總是對她這麼不公平呢?嗚嗚∼∼她真的好想好想金祿啊!
她究竟還要等待多久才能去找他呢?
「快,快,快派人去通知皇上,除了皇上,沒有人能夠壓制得住那個人啊!」
「人已經去了,可是皇上這會兒正在南書房召見大臣,不是那麼快就能趕到的呀!」
「完了!完了!這下該怎麼辦?怎麼辦?皇上特別下過旨意,這個犯人要加意看守,甚至還派了十位大內侍衛在外面守著,這會兒若失了人犯,咱們的腦袋肯定不保了!」
「嗚嗚∼∼我才剛娶老婆啊!早知道連小老婆也一塊兒娶了!」
居然有人哭得比她還淒慘!
滿兒不覺詫異地止住哽咽回過頭去,這一看,更是驚訝無比。
這些天牢的獄卒守衛們一向都囂張得要死,何曾見過他們出現這般驚恐慌張的反應,簡直就像是有人要來劫牢似的。
咦?真的好像耶!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熱鬧場景誰都想看,能幸災樂禍一下更不錯。
滿兒迅速抹去淚水,並起身攀在牢欄上--如同其它牢籠裡的犯人一樣,好幾雙眼睛一塊兒看著牢欄外那些天牢守衛們如臨大敵般圍成半圈,手中的刀子雖然揮過來比過去,可是兩隻腳還是拚命往後退。
到底是誰來了?
很快的,那十位皇上派來的大內侍衛也退進來了,每個人的臉上同樣惶恐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最後,逼得所有侍衛牢卒無力抗拒直往後退的人終於進來了,一看清那人的模樣,滿兒不禁失聲驚喘。
「胤?!」難怪那些大內侍衛也沒轍,胤好歹也是個皇子阿哥呀!
她一直以為他死了!
不過,他現在看起來也跟死了沒差多少。
只見胤整個人幾乎全掛在烏爾泰身上,滿臉未修剪的鬍碴子,眸眶深陷,眼下一片乾枯烏黑,泛白的唇瓣不斷吐出粗重的喘息,氣色比死人更灰敗可怖,鬆脫出髮辮的髮絲飄拂在臉龐上,更顯得神態淒厲無比。
這會兒他不只不像十五、六歲,乍看之下連五、六十歲都有了!
「放了……放了十六爺……十六爺我的……福晉!」他的語音低弱但堅決,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強行逼迫自己努力凝聚意識,集中目光焦點,卻還是瞧不見就在他前頭不遠的妻子。
「爺,屬下瞧見福晉了,她就在那兒。」烏爾泰低聲告訴主子。
聞言,胤立刻提起右手的寶劍指住大內侍衛,「放了十六爺我……我的福晉……否……否則……」話還沒說完,寶劍就無力地往下掉,人也跟著油盡燈枯地癱了,幸好烏爾泰及時雙手一抄將他橫托起來。
艱辛地喘了好一會兒,胤才又斷斷續續地命令,「烏爾泰,把……把我放到地……地上……替我……替我救回……福晉。」
低應一聲,烏爾泰正待將胤放到地上,緊隨在後的塔布已然大步搶上前來。
「烏爾泰,照顧爺,我來救福晉!」
塔布知道他已經失去胤的信任了,如果想再找回來,他非得救回福晉不可。
「爺,請放心,塔布拚著這條命不要,也會救回福晉的!」
* * *
轎子裡,滿兒抱著半昏迷的胤,雙頰上綴滿了無法抑止的淚水。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樣拚命救她?有什麼道理他要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在綽墩山上他放過她,她不明白為什麼,或許是看在曾經共同旅行過那段時間的情分上。
帶她回來給予福晉的身份,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也或許是因為同情她處在滿漢夾縫中的困擾,剛好他又缺個老婆,既然已經成親了,也覺得她還滿好「用」的,那就湊合著繼續「用」吧!
可是,她已經親手殺他了,他為什麼還要塔布發誓非得保護她不可?她該拿什麼理由來解釋他這種不合道理的舉動?
他自己都生死未卜了,還要拖著老命到天牢裡來救她,這更是離譜得讓她怎麼也無法接受他竟然會做出這等蠢事!
她無法理解,真的無法理解,但是,居然有人肯為她這麼做,怎能不讓她感動滿懷,心頭酸澀到無法自己呢?
普天下就有他一人啊!
「福晉,阿哥府到了。」
「啊!那還不趕快把爺送回床上去。」
不用太多人,只烏爾泰一人就足夠了,彷彿抱著小娃娃似的,他輕輕鬆鬆的雙手一托,就托起胤的身軀直接送回寢樓去。
沒想到始終處於半昏迷狀態的胤一被送上床,緊閉的雙眼就突然打開了。
「滿兒?」
「我在,胤,我在這裡。」知道他看不清楚,滿兒趕忙湊到他眼前去。
「到……到床上來……」他摸著床裡側說。「快!」
「咦?到床上去?可是……」
「快!」
這實在是道很奇怪的命令,可是見他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滿兒連忙順從他的意願從他的身上爬過去坐在床裡側。
「好好好,我上來了,你不要激動,睡一下好嗎?」
胤沒理她,兀自下另一道命令。
「塔布,把……把我的劍……拿來!」
塔布立刻歡天喜地的應喏一聲,趕忙跑去拿劍。他終於又得回王爺的信任了!
?劍?他要劍幹嘛?殺她嗎?
然劍尚未拿來,滿兒就知道為什麼了。
冷不防地,在沒有任何預警之下,一大群大內御前侍衛便湧進寢室裡來了。
胤一見,即硬撐起自己的身子怒喝。「大膽!奇善,這是……十六爺我的寢樓,你……你們竟敢隨意……亂闖,不怕我……•一劍砍了你們麼?」看他搖搖晃晃的,滿兒趕緊靠上前去讓胤倚在她懷裡。
帶頭的侍衛班領奇善一見胤冒火了,忙趨前哈腰陪笑臉。
「卑職見過十六爺,恕卑職斗膽,卑職等是奉皇上旨意前來捉拿……」
「捉拿什麼?」胤喘著氣。「捉拿十六爺我的……福晉麼?」
「十六爺……」奇善為難地扯出苦笑。「卑職等奉有聖意呀!」
「好!」自塔布手上接來寶劍,劍尖對準了奇善,胤挺身冷笑。「那你就……先上,十六爺我……我第一個先……砍了你!」
駭得慌忙退後兩步,奇善雙手亂搖。「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唉,皇上就愛做這種事,隨便兩句話下來,既要他捉拿逃犯,又要他不准傷了十六阿哥,這樣他怎麼辦事呢?
「不敢就……」寶劍垂下了,胤又無力地靠回滿兒身上。「給我滾!」
他是不敢,可是他也不能滾呀!
奇善的苦笑益發可憐。「十六爺,卑職不能走啊,因為……」
「皇阿瑪,」胤盯住奇善身後驚訝地低喃。他雖是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楚長相,可有皇帝能穿金黃色龍袍,這連想都不用想。
奇善一驚回身,單膝跪地。「卑職等參見皇上!」
果然是康熙親自趕來了,他看看胤,再望向胤身後的滿兒,搖搖頭。
「你們都出去吧!」
奇善「喳!」地一聲領著眾侍衛退出寢室外,塔布與烏爾泰也好不情不願地跟出去了。
康熙近到床前來,目注胤,眼光痛惜不捨。
「你看看你現下這個樣子,真是……你到底想怎樣?」
「皇……皇阿瑪,」胤吃力地想坐正卻無能為力。「滿兒是……是兒臣的福晉。」
康熙頷首。「沒錯,她是你的福晉,可也是刺殺你的犯人。」
「是……是兒臣自己願……願意讓她殺的。」
康熙眉一皺。「說的這是什麼話?你活膩味兒了麼?」
「無論如何,兒臣……」胤努力提著氣讓自己不要昏過去。「兒臣絕不會讓……讓任何人……傷害她!」
康熙冷哼。「如果朕一定要殺她呢?」
「皇阿瑪若……若一定要殺她,就……就請先殺了兒……兒臣!」
聞言,康熙雙眼不可思議地猛睜,凝住胤好半晌後,始將目光徐徐移向他身後的滿兒,一眼便注意到她眸中的驚愕、感動、懊悔與愧疚,於是,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
「隨便你吧!幸好朕早有預感,一早兒便將這件事兒給壓了下來,故而知道的人並不多,朕要『封住』幾張嘴巴就行了。」他咕噥著轉身離開,一出寢室,便趕著那些大內侍衛們回去。
「走吧,走吧,刺殺十六阿哥的逃犯已經被十六阿哥自己『殺死』了。」
胤這才虛脫地癱在滿兒懷裡,連一根頭髮也動不了了。
滿兒趕緊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回床上,再溫柔地為他蓋好被子,這時,甫進寢室來的塔布與烏爾泰又馬上被趕出去了。
「你們……出去。」
「爺?!」塔布無法信任地瞟了一下滿兒,再望住胤。「可是……」
「出去!」胤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怒喝。「把門……關上!」
塔布張著嘴猶待說什麼,卻被烏爾泰一把硬拖了出去,房門輕輕闔上,還可以聽見塔布在外面怒罵烏爾泰的聲音。
「滿兒……」
溫柔地凝視著那張灰白憔悴,卻依然冷漠如昔的臉龐,滿兒低問:「你要跟我說什麼嗎?」
胤合眼休息了一下,睜開。「這兩天,你……準備一下。」
滿兒微微一楞。「準備什麼?」
「離開……這兒,離……離開京城。」說完,胤再一次疲憊地閉上了眼。
「離開京城?」滿兒愕然重複。「為什麼?」他不要她了嗎?
「因為……」胤低低道。「皇阿瑪並……並不知道刀上的毒,倘……倘若沒有解藥,太……太醫是解不了的,因此……因此他才會饒過你,可是一……一旦我毒發身亡,皇……皇阿瑪便絕不……絕不會輕易放過你了,所以……」他喘了幾下。「所以我必須先……先把你送離……離開京城。」
滿兒呆了呆。「可是你……你為什麼不問我有沒有解藥?」雖然她沒有,事實上,她也是在太醫檢視出刀上有毒之後才知道刀有毒,可是他至少該問一下啊!
胤仍然閉著眼。「你要我死……不是麼?」
呃?
滿兒先是困惑地楞了一下,繼而不敢置信地瞠大雙瞳,更張大了嘴,可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他……他說什麼?
因為她要他死,所以……所以他願意死嗎?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實在無法相信他會是那種意思,一定是她誤解了,一定是!
他徐徐睜眼,盯住她,「你要我死……不是麼?」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深沉冷凝。「我……我說過,如果……如果你真下……下得了手,我……我這條命就……給你……」
宛如焦雷轟頂,滿兒不禁瞳眸震驚,心神俱顫地窒息了。
他……他是說真的?
她要他死,所以他就……死?!
他願意死?
為她?
「你是說你……你願意為我……」她的聲音泛著微微的顫抖。「為我死?」不可能!不可能!
「是。」一如以往,他的回答能有多簡潔就多簡潔。
不,不,不,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
一聲抽搐般的哽咽逸出檀口,熱霧迅速盈滿眸眶,滿兒淚眼婆娑滿心戰慄,卻仍不信地緊緊凝睇住胤。
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的、漠然的、毫不在意的,唯有那雙冷凝的眼底深處燃燒著一把熾火,一把不惜將他自己燒成灰燼的熊熊熾火!
天哪,是真的!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不是金,不是胤,就是這個男人,他是真心誠意、心甘情願為她死呀,
更多的淚珠兒爭先恐後地往下掉落,輕顫的手哆嗦著伸出去捧住他的臉,滿兒啜泣地貼上自己的嬌靨。
「胤,胤,對不起,對不起啊!」
在這一瞬間,她終於瞭解了,金的明朗快活令她喜愛,念念不忘;胤的嗜血殘佞教她厭惡,難以接受;可是這個男人,卻以他的冷酷無情如此深刻地震撼了她的靈魂,頃刻間便完完全全奪去了她的芳心。
為了她,他對他自己也是這般冷酷無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