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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出嫁從夫番外之五> 出嫁必從夫 作者:古靈

<出嫁從夫番外之五> 出嫁必從夫 作者:古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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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不……不會翻船吧?」佟桂戰戰兢兢地揪緊了塔布的手臂。
  「應該……」滿兒也忐忐忑忑地抓住塔布另一隻手臂。「不會吧?」
  好夢由來最易醒,美好的日子總是過不久,滿兒的航船逍遙游在船行過徐州後不久便畫下了句點。
  「那……船為什麼會搖得這麼厲害?」
  「……我也……很奇怪。」
  歷經一夜暴雨,運河水位猛漲,流速湍急,晨起風又特別大,加上船隻正行經彎曲狹窄的航道,舵手在翻湧滾蕩的水花中掙扎著保持平穩,稍有不慎即會失控,驚險萬狀,險象環生。
  「而……而且好像要飛起來了!」
  「……是啊……真像。」
  雖然兩面帆已下了一片,但船身依然起伏搖擺得很厲害,一起一落,又顛又擺的,簡直就像是在騰雲駕霧,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個烏龜大翻身。
  「我……有點想吐了。」
  「呃,我……我也是。」
  塔布聽得大驚失色。「慢著、慢著,你們可別吐在我身上啊!」他一邊大叫,一邊握拳按捺住推開她們,順便把她們丟進河裡去的衝動。
  一邊是老婆,一邊是主子,哪一個也推不得啊!
  「我……盡量。」
  「我也……盡量。」
  盡量?
  塔布瞅著浪花朵朵翻騰的河面,欲哭無淚,前後左右看看,不只她們,船上其他乘客同樣驚懼得臉色發青。
  「毋需擔心,」不過他不怕,也不能怕,誰教他是偉大的男人,打腫臉也要充一充胖子。「這艘船的舵手是位經驗豐富的操舵老手,在這條河道裡跑十幾年了,就這麼點浪頭……」
  話才說到這裡,好像故意跟他作對似的,一聲砰然巨響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天搖地晃狠狠打斷了他的安慰詞,然後,他老婆不見了!
  「耶耶,佟桂呢?」
  「救……救命啊!」
  好像桌腳瘸了似的,愈來愈傾斜的甲板上,正努力想要站穩腳步的滿兒與塔布不約而同循聲望去,赫然見到十幾顆人頭像西瓜一樣在翻捲的波浪中浮起來又沉下去。
  其中一顆正是佟桂的。
  「快!快下去救佟桂呀!」滿兒靠在船舷,氣急敗壞地扯嗓門尖叫。
  由於情急,滿兒一命令他往下跳,二話不說,塔布立刻往下跳,手腳並用拚老命往前劃,一心想救老婆,竟然忘了自己會輕功,更沒想到游啊游的游到一半,忽又聽得後頭傳來一陣不祥的木頭碎裂聲,還有數聲驚呼與落水聲,下意識回眸一瞧,霎時魂飛魄散。
  福晉不見了!
第一章
  「全救上來了?」
  「是,大爺。」
  「都平安?」
  「溺死一個,其他都安好,屬下業已安頓好他們了。」
  「需要回頭嗎?」
  「不用,大爺,他們大都是單身一人旅行,僅有一對夫婦,而他們兩人也一起被救上來了,所以不需要回頭,沒有人會因找不到他們而焦急。」
  「好,那就啟程吧!」
  這是一艘載滿了貨的雙桅貨船,所以吃水極深。不久前,由於順流飄下來好些個溺水的人,船主便命令貨船停下來救人。
  很快的,溺水的人都被救上來了,不過船主也不能把他們送上岸後就不管,因為這一段大運河兩岸都是野地,人煙罕至,連商旅都很少往這裡走,要走這條路的人都寧願搭船。因此船主決定順路送那些人回家,在等了好一會兒都不再有半隻貓貓狗狗、耗子蟑螂飄下來之後,船主便決定可以揚帆啟程了。
  於是,幾聲吆喝,船上的風帆驀地搖擺,旋即在一片嘩啦啦聲中落了下來,不一會兒,兩張風帆便吃足了風,船首切劃著深青色的水面,水花翻騰激盪,湧起卷卷的波浪朝船的兩側退去。
  「會遲到嗎?」
  「應該不會,我們不過晚了半天而已,稍微趕一下就……咦咦咦?」
  船首兩人佇立,其中一人突然伸臂往岸邊指去。
  「大爺,您瞧,那邊好像還有一個女人,看樣子還是自己游上岸的,嘖,會游水的女人可不多呢!」
  另一人只一眼便又下令靠岸,於是船又靠岸將那女人接上船。
  「耶?是你?」
  「咦?是妳?」
  下令靠岸的船主與甫被接上船的女人相對驚呼,一人一根手指頭動作一致的指住對方。
  「白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船主──白慕天很快就恢復鎮靜,收回手指,神態回到一貫的漠然。
  「姑娘最好先去換件衣裳,喝點熱湯,免得著涼了,之後看姑娘要在哪裡下船,我們會送你過去的。」
  被接上船的女人──滿兒頗覺意外地上下打量他。
  還真是看不出來啊,雖然神色冷淡依舊,說話口氣也很漠然,言語內容卻充滿關切之意,沒想到他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呢!
  「如果白公子的船能送我到杭州,那是最好不過了。」
  兩刻鐘後,換上一件乾淨的男人長袍,也喝過了熱湯,滿兒回到甲板上,見白慕天仍背著手卓立於船首,那背影倒是挺像某人,直挺挺的好像船桅,就差沒掛上另一面風帆任風吹個飽,她不禁抿唇竊笑了一下,悄悄上前站在白慕天身旁。
  「這船是你的?」
  「算是。」
  「我看你救了不少人上船。」
  「舉手之勞,不足為道。」
  「若是沒有你這勞,溺死的人可就多了。你都不知道,那什麼溫貝勒的船,八成是舵手喝醉了,居然半截裡橫撞上我們的船,在我被河水沖走之前,那船都已沉了一半呢!」滿兒憤慨地指控那個不在眼前的罪魁禍首。
  「皇族權貴的船,不奇怪。」
  滿兒哼了哼。「早晚要教他們受到懲罰。」只要她跟允祿說一聲,那溫貝勒不慘也得慘,起碼要剝下兩、三層皮來。
  「皇族權貴何曾為這種事受過罰。」
  「管他有沒有,先告再說,搞不好這回就讓他踢到鐵板!」莊親王這塊鐵板應該夠厚了吧?
  「恐怕希望渺茫。」
  不管滿兒說什麼,白慕天始終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態,看也不看她一眼,滿兒不覺橫眼偷瞟過去,心想這人跟允祿還真是有得比,不曉得什麼樣的女人才入得了他的眼?
  想到這裡,腦際靈光一閃,一項絕頂完美的好主意倏忽成形。
  對喔,這樣不正好嗎?真是太佩服自己了,怎會這麼聰明想出如此奇妙的好點子呢!
  片刻後,她已辟哩啪啦打好如意算盤,開始仔細思量該如何進行這件陰謀……不,計畫,步驟一一排列好順序之後,她便咳兩下清清喉嚨,準備實現她的完美計畫了。
  「我說白公子,我還沒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呢!」
  「我沒救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就算是,在那種荒郊野地裡多待個一時片刻,冷也冷死我了!」
  「姑娘也曾幫過我,就算兩相抵銷了吧!」
  「那是小事……」
  「這也是小事。」
  滿兒聳聳肩。「好吧,抵銷就抵銷,這也沒什麼好爭的,不過你要送我上杭州,非得算船費不可了!」
  「這船原就要到杭州。」
  「也就是說,我是搭順風船?」滿兒喃喃道,再度聳一聳肩。「既然如此,那就謝謝啦!」
  「毋需。」
  話說到這,應該再也接不下去了,偏偏滿兒還是有話可說。
  「救上來的人都在船艙裡?」
  「對。」
  「那就是沒救到他們兩個,不過我想他們應該不會有事,」滿兒沉吟道。塔布會游水又會輕功,想淹死他還不容易呢。「然後他們會沿路找我找到杭州去,所以我先到杭州去等他們應該不會有錯,不然我找你、你找我,反而誰都找不著誰,你說對吧?」
  白慕天終於側過眼來瞄了她一下。「他們?」向來沒有多少人受得了他這種冷漠的態度,尤其是女人,總是話說不到幾句就自動停擺──無話可說了;但這女人卻能毫不在意地自顧自講個不停,是臉皮太厚還是太遲鈍?
  「陪伴我的婢女和護衛啊。」
  「原來如此。」
  「啊,對了,差點忘了,我叫柳滿兒,上杭州奔喪,你呢?」
  「送貨。」
  「對喔,這是貨船嘛!」
  「……」
  「你會武功嗎?」
  「……會。」
  「哈,我就猜想會!不過我也會喔,雖然只是一些花拳繡腿,實在不怎麼樣,唬唬人還可以,真要碰上高手,我一定跑第一名!」
  「……」
  「你幾歲了?」
  「……三十一。」
  「我也二十八了,唉,沒人要的老太婆囉!」
  「……」
  「你成過親了嗎?」
  「……尚未。」
  「啊,抱歉,我忘了你的未婚妻嫁給別人了!」
  「……」
  「可有中意的對象?」
  「……沒有。」
  「也是,你才剛得知自己的未婚妻嫁給別人了,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有新的對象。嗯,既然如此,要不要我幫你作個媒啊?」
  「……」
  這個女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循著熟悉的破喉大哭聲,蕭少山匆匆忙忙跑向公所側旁的廚房,一邊猛翻白眼,一邊喃喃嘮叨著。
  「為什麼進公所打雜之後,那個沒腦子的蠢小子更會哭了呢?」
  在廚房門口,他碰上康伯,兩人悶不吭聲一道往裡闖,一眼便見阿榮抱頭畏縮在廚房角落裡又哭又叫,一大堆鍋啊、盤啊、筷子啊紛紛飛到他身上,砸得他滿頭豆沙包。
  蕭少山看得哭笑不得,忽見一把菜刀夾在一大堆「凶器」裡直往阿榮那邊飛過去,當即閃身過去擋在阿榮前面接下那把菜刀。
  「你夠了沒有?弄出人命來,誰負責?」
  「他死了活該!」
  「他哪裡招你惹你了?」
  「我看他不順眼!」
  白燕燕,漕幫大爺的異母妹妹,正是雙十年華一朵花兒,偏生性子蠻橫霸道得教人不敢領教,特別是在她喜歡的男人成親後,她更是變本加厲到處惹是生非,尤其愛找男人的麻煩。
  因為新娘子不是她。
  「姑奶奶,請你睜大眼睛分清楚好不好?」蕭少山沒好氣地把菜刀扔回砧板上。「他不是孫玉書,沒有跟你山盟海誓後卻娶了別的女人,如果你想找人出氣,請你找原凶,別連累無辜者行不行?」
  「我偏要找他!」
  「因為別人都會躲,只有阿榮不懂得要躲,會乖乖讓你出氣,對不對?」
  「是又如何?」白燕燕雙手扠腰,氣焰囂張。
  蕭少山哼了哼,「不如何,只不過大哥回來後,」面對眼前那位艷麗無雙的少女,卻一點也不覺得她好看,不管她是不是大哥的妹妹,他就是討厭她。「我會強力建議他把你送回台灣府去!」
  白燕燕臉色變了,有點驚慌。「你敢!」
  蕭少山冷笑。「妳看我敢不敢!」
  「你……」白燕燕氣得說不出話來,猛一跺腳,風一般旋身出去了。
  蕭少山搖搖頭,回身,「我說康伯你也教教這蠢小子好不好?整天哭得吵死人了!」他沒好氣地埋怨。「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是男人就像個男人,不要老是這樣窩窩囊囊的流馬尿呀!」
  「是是是,屬下會教他,屬下一定教他!」康伯唯唯諾諾。
  「告訴你,我已經後悔讓他進公所裡來打雜了。」蕭少山繼續嘮叨,他就是愛講話,想講的話不講出來他一定會憋死。「他最好振作點,不然大哥回來後,我可不敢保證大哥會讓他繼續留下來哦!」
  「對不起,三爺,屬下不會再讓他騷擾到您幾位了!」康伯更是低聲下氣。
  「最好是!」
  終於,蕭少山說夠了,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康伯望著他的背影吁了口氣,再回過身去仔細審視阿榮。
  「幸好,只是手臂被破瓷片劃了幾道口子,上點藥很快就會好了。不過……」目注阿榮那張被眼淚鼻涕抹得一團糊的臉,那樣委委屈屈的好不淒慘,心口不禁有點泛酸。「阿榮,康伯知道你不懂,勉強不得你,但有件事你務必要記住,不然康伯也保不了你了!」
  阿榮一聽臉色垮了,滔滔洪水又開始在他眸眶裡醞釀,小嘴兒抖呀抖的。
  「康……康伯,您要趕我走了嗎?」
  「不是我要趕你,是……」康伯搖頭歎氣。「唉,康伯雖然五十多歲了,還是得聽命於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所以幫不了你多少。總之,你要記住,以後不許再哭了,就算非哭不可,也得躲起來偷偷的哭,不能讓人瞧見,也不能讓人聽見,特別是大爺,他是最討厭吵吵鬧鬧的,明白了嗎?」
  阿榮立刻橫臂抹去淚水,硬吞回抽噎。
  「明……明白了,康伯,我不哭了,不哭了。」
  「還有,以後盡量避開小姐遠點兒。」
  「知……知道了。」
  康伯讚許地點點頭,掏出十文錢放在阿榮手上,「喏,這給你。」他溫和地說。「你一定很想念老婆孩子吧?過些日子等漕船不那麼忙了,你就請兩天假回鄉去看看吧,要是有順風船的話,你也可以搭一程,不收你船資,嗯?」
  「謝……謝謝康……康伯。」
  阿榮擠出一抹可憐兮兮的笑,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兒彷彿小鹿一般無辜又哀怨,倘若康伯不是男人的話,八成會跟他一起掉眼淚。
  「走吧,我帶你去擦藥。」
  「康伯。」
  「嗯?」
  「這十文錢,夠買一畝田地嗎?」
  「自然不夠,得許多許多十文錢合起來才夠。」
  「喔……那如果每一次都能拿到十文錢,我願意讓小姐多打幾次沒關係,你可以幫我去跟小姐說,請她多來打我幾次嗎?」
  「……」
  為了她完美的計畫,生平第一次,滿兒厚著臉皮追在男人後面跑,整天纏著白慕天堅持要替他作媒,任憑他冷漠以對,無論他的言詞有多無情,她都不當一回事,兀自施展她那三寸不爛之長舌,努力想說服他讓她為他作媒。
  數天後,他的眼神告訴她,他開始後悔讓她上船來了。
  不管他後不後悔,她已經上船來了。
  又過數天,他看看她,再看看河面,又看回她,暗示她他隨時都有可能把她直接扔下船。
  扔就扔,大不了她再游回岸上。
  再過數天,他冷眼盯住她的嘴,也許正在考慮要買啞藥來毒啞她,以免她繼續殘害眾蒼生。
  她才不信他敢!
  這是白慕天與允祿最大的不同處,換了是允祿,早就把這樣死纏活賴的女人劈成肉塊丟進河裡去餵王八了;而白慕天卻是個面冷心熱的男人,表面上冷漠,骨子裡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根本做不出那種心狠手辣的事。
  最後,想必是他的耐性已告用罄……
  「柳姑娘,你實在很煩人,麻煩你離我遠一點!」他用最冷酷的表情、最冰冷的聲音,最無情的語氣這麼告訴她,大概以為她就算不嚇得連滾帶爬地逃走,起碼也該有點自覺了。
  滿兒看得好笑,心裡還有點同情他。「好好好,沒問題,我會離你遠一點,只要你答應讓我為你作媒!」一說完便差點爆笑出來。
  白慕天臉上的表情很清楚的寫著:這個女人是不是腦筋不對勁?
  之後,白慕天大概是再也無計可施,只好拿出最後,也是最無奈又最丟臉的一招:逃之夭夭!
  不過整條船就這麼大,他又能逃到哪裡去?
  他逃去掌舵,滿兒自然又跟去了,不過她連嘴巴都沒機會打開,便聽得他用最嚴肅的言語警告她。
  「掌舵不能分心,除非姑娘想再經歷一次沉船的經驗!」
  算他厲害!
  聽他這麼一說,滿兒也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大爺,」四十多歲的船長悄悄摸過來,帶著抑止不住的笑。「頭一回見你對人這麼沒轍呢!」
  白慕天冷著臉沒吭聲。
  「大爺,」船長泰然自若地雙臂環胸靠上船舷。「你對柳姑娘動心了嗎?」
  靜了好一會兒,白慕天才猛然回眸。「你在胡扯些什麼?」
  船長聳聳肩。「大爺,你受不了她,甚至想把她扔下船,可是卻一點兒也不討厭她不是嗎?」
  「我會對那女人動心?」白慕天不可思議地重複道,隨即斷然否認。「那是沒可能的事,這輩子我從沒見過那樣大膽得令人驚訝,厚臉皮得教人受不了,又直爽得讓人哭笑不得的女人,敬而遠之猶恐不及,怎麼可能對那種女人……那種女人……那種……」
  他從沒見過那種女人……
  那個女人,真是變態!
  蕭少山喃喃嘀咕著,手裡抓著一隻剛從廚房裡摸來的熏雞,大步走向柴房。
  就在柴房門外,阿榮一成不變的老姿勢,抱著腦袋蹲在柴堆旁任憑白燕燕又踢又打,不同的是他一聲不吭、半字不響,倘若不是聽到白燕燕的咒罵,蕭少山不會知道他又在挨揍。
  不過這並不是他會過去干涉的原因,而是……
  「呂姑娘,你怎麼又來了,我大哥不是叫你不要再來了嗎?」
  呂留良的孫女,英姿颯爽的呂四娘是漕幫嚴禁接觸的人物──因為她會給漕幫帶來麻煩,所以一瞧見她,蕭少山便很不客氣的表現出「此地不歡迎你」的態度,誰知道呂四娘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兀自攢緊兩道黛眉,沉浸在自個兒的思緒裡,壓根兒沒留意到他的出現。
  不過忙著揍人出氣的白燕燕倒是留意到了,「四娘是來看我的。」她趕緊停下來為呂四娘辯護,一邊推推呂四娘,讓她趕緊回魂來。
  「呃?啊,對、對,」猛然回神的呂四娘連忙作配合。「我是來看燕燕的。」
  蕭少山嘲諷地冷哼。「是啊,你是來看大妹子欺負人的。」
  呂四娘呆了一下,「欺負人?誰欺負誰?」她茫然反問。
  敢情她剛剛根本沒注意到白燕燕在做什麼,蕭少山卻對她的反問會錯了意。
  「你們兩個女人真是變態!」蕭少山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以為她也刁蠻到不把白燕燕欺負人的事放在眼裡,「怎麼?呂姑娘,你也被男人拋棄了嗎?」忍不住刻薄地反擊回去。
  「喂,三哥,你太過分了吧?」白燕燕怒叫。
  「沒有你們兩個過分。」蕭少山不屑地橫她們一眼,然後推推阿榮。「喂,你這笨蛋,不快走還等在這裡幹嘛?挨打挨的不夠壯烈嗎?」
  怯怯地,阿榮自臂彎裡戰戰兢兢的抬起哀怨的臉兒,「我……我只是想問三爺一聲,我娘生病了,可……可不可以回去看看她?」神情是委屈的、是祈求的,但沒有半滴淚水。
  「可以、可以,你快滾回去吧!」蕭少山差點忍不住也踢他一腳。「真是沒腦筋的大笨蛋!」
  阿榮哽咽一聲,又咬唇忍住,踉踉蹌蹌的跑走了。
  吊兒郎當地用牙撕下一塊雞肉,「不管是不是來看大妹子的,」蕭少山慢吞吞地咀嚼著。「大哥說過了,這裡不歡迎你,呂姑娘,你還是快走吧!」話落,他也離開了。
  呂四娘臉色有點難看,「我還是走吧,不過……」兩眼朝蕭少山離去的方向瞥了一下。「你要來嗎?」
  「當然要!」白燕燕毫不遲疑地說。「時候到了儘管來通知我,我一定去!」
  「但妳大哥……」
  「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管他呢!」
  呂四娘遲疑一下,仍是硬生生吞回她應該事先提醒白燕燕的警告。
  此時此刻,什麼反清大業、復明大計都已不放在她心上,最重要的是她的親人,只要能救出他們,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人,沒有不自私的,只是多與寡的分別而已。
  四月的杭州正是花團錦簇,蝶舞翩翩之時,貨船終於駛抵運河終點站:杭州城北郊的拱宸橋,這裡是杭州的北大門,也是大運河南端的貨物集散地,商船雲聚、店舖櫛比,人潮密集、異常繁榮,比起杭州城內毫不稍讓。
  一路上那些被救上船的人都陸續下了船,只剩下滿兒,她是最後一個。
  登上埠頭後,她不甘心地又問了最後一次,「白公子,真不要我替你作媒?」
  出乎滿兒意料之外的,白慕天並不像先前那樣斷然拒絕她,他神情古怪地凝視她好半天之後,方始慢吞吞地給了她一句迥然不同的回答。
  「倘若對象是姑娘你,我可以考慮。」
  「呃?」
  滿兒尚未意會他話裡的含義,白慕天已然回身離去,她想喚住他問個清楚,卻被一旁的船長攔住。
  「柳姑娘要進城嗎?大爺要我派人送你一程。」他笑咪咪地說。
  「進城?」滿兒楞了一下,腦袋一下子拉不回來。「啊,不不,我不進城,你只要告訴我賣魚橋往哪兒走就行了。」
  「賣魚橋?」船長輕笑。「那可有一段路了,還是我派人送姑娘去吧!」
  「這樣啊,」滿兒聳聳肩。「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自經歷過前年那樁事件後,心灰意冷的柳元祥再也不想逞什麼強、鬥什麼勇,一心只想保住一家人平安就夠了,於是舉家遷出杭州城,搬到城外北郊賣魚橋那兒種茶樹、開茶坊為營生,生活倒也平靜安穩。
  只要柳兆雲、柳兆天不再回來為柳家帶來更多的災難,柳家應該能夠就這麼平穩地過下去。
  這也是滿兒唯一擔心的事。她不會一回來就碰上那兩個一心想要她小命的舅舅吧?
第二章
  沒有,滿兒沒有碰上那兩個瘟神,卻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家一大家子人就住在茶坊後頭不遠的兩進四合院宅子裡,所有的表兄弟姊妹們一見到她就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歡迎」,彷彿中毒的人好不容易終於找到解藥似的,大大小小各個臉上都是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居然還有人下跪向天老爺磕頭謝恩。
  「皇天保佑!」
  「太好了,你終於來了!」
  「得救了!」
  滿兒一頭霧水的環顧四周,他們臉上顯現的可不像是家裡死了人的悲傷,反倒像是家裡出了什麼大災難的淒慘。
  不會吧,柳家又有誰惹禍上身了嗎?
  「怎麼了,你們?有什麼不對嗎?為什麼都擺這種臉給我看?難不成是……咦咦咦?你們……」她吃驚地定住雙目。「我知道你們會平安無事,但,你們怎麼會比我先到了?」
  她以為應該會比她晚到的塔布與佟桂居然已出現在她眼前,他們一張臉是慘綠色的,另一張臉發青,滿兒卻沒注意到,只奇怪他們怎麼會先她一步趕到?
  「我們在望亭那兒碰上一位跟福晉您同船的老人家,他說福晉您也上了貨船,到終點站才會下船,於是奴才兩個便買了匹代騎快馬加鞭趕來,誰知到這兒卻不見福晉您……」
  「廢話,你們是快馬加鞭,我是乘船,怎麼也快不了你們呀!不過……」滿兒笑望佟桂,眼神調侃。「瞧瞧你那張臉,佟桂,跟死人差不多,你騎不慣馬,受不了也不會叫塔布慢一點嗎?」
  她搖搖頭,「算了,既然都到了,就先讓我進去上炷香吧!」說罷舉步要進靈堂。
  「不!!!」
  塔布、佟桂,加上柳家三十多口人異口同聲發出那種會嚇得人把心從嘴裡吐出來的怪叫聲,並不約而同擋在她前方,宛似一道無堅不摧的鐵牆般堵住她的去路,六十幾隻手也動作一致地指向另一邊的側廳。
  「妳先去休息一下!」
  「休息?我又不累,不必……」
  「去休息!」這一句命令更淒厲,有如刑場上即將被砍頭的死刑犯臨死前的悲鳴。
  「但……」
  不容她反對,下一刻,滿兒已然被幾十隻腳一起踢進側廳裡頭去了,身上從頭到腳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鞋印,包括塔布和佟桂的。
  「搞什麼鬼啊,我又不累,幹嘛一定要人家休息嘛!」
  她嘟囔著站穩腳步,隨即察覺到這間側廳好像不太對勁,陰風慘慘、冷氣咻咻,陰曹地府裡的氣氛八成就是這樣,再來幾聲鬼叫就更合場景了,她不禁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連忙轉頭張望,想看看是不是棺材停放在這裡頭了。
  很快的,她瞧見……
  不是棺材,是比棺材更恐怖的「東西」!
  「啊∼∼」她驚叫著轉身要逃,驀然一陣淒冷冷的陰風吹過,廳門「及時」在她鼻尖正前方砰一聲關上,比耗子還小的膽子頓時粉碎成一堆發霉的麵粉,「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慘怖的尖叫聲活像鬼在哭、神在嚎,兩隻粉拳在門板上擂出十萬火急的哀鳴。
  但外面那些人好像平空消失了,一點聲息都沒有,滿兒只好更使力捶門。
  「開門啊,放我出去,裡面好恐怖啊,放我出……」
  「閉嘴!」
  冷厲暴烈的怒叱猝然刺進她耳際,她渾身一僵,霎時凍結成一尊門神粘在門板上,扁扁的。
  「柳佳氏滿兒。」
  與適才的怒斥恰好相反,這聲低喚輕柔溫和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是騙人的。
  「……」她張著嘴,卻吭不出聲來。
  「你應允過我什麼了,嗯?」
  陰惻惻的寒風咻咻咻吹在頸後,滿兒不自覺地抖呀抖的,心頭上的毛好像氾濫的雜草一樣迅速增殖。
  「……」她再度試圖把聲音擠出喉嚨,但徒勞無功。
  「回答我!」
  嗚嗚嗚,就知道是騙人的!
  這聲喝叱又回到先前那種要殺盡天下人的口氣,滿兒不禁縮著脖子又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人人人……人家是答應過不……不會亂跑,可……」貼著門板,她擠著聲音心驚膽跳地吶吶道,寧願當小烏龜,也沒有勇氣回頭去面對某人那張被怒火燒得焦黑,足以令閻王退避三舍……不,三千里的猙獰臉孔。「可是人家……人家不是亂跑,是……是來奔喪的嘛!」
  她並不認為自己上杭州來奔喪有什麼錯,但一見某人那種「不管怎樣都是你的錯」的怒氣,她又覺得無論有錯沒錯,好像真的全都是她的錯,所以罪惡濤天的就是她,理當遭受天打雷劈的也是她,現下活該嚇得發抖的更是她。
  可是,就算他不高興她未經他同意便私自跑到杭州來奔喪,也不需要氣成這樣吧?
  除了三個多月前那一回,她從不曾見他流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態,額上青筋暴凸,彷彿隨時都可能迸開來噴得滿天血花;雙目怒火熊熊,燃燒著邪惡與狠絕的光芒;臉頰肌肉在強烈的扭曲與抽搐,硬生生將他那副清秀可愛的五官扭成一張猙獰而淒厲,令人怵目驚心的鬼娃娃臉,駭得她一見就沒命狂逃。
  「為何要搭船?」
  身後又傳來咬牙切齒的問話,猶在想不透他為何會如此生氣的滿兒聽得先是一楞,旋即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
  即使他曾為她私自上杭州來奔喪而生氣──那是一定的,也比不上得知她因搭船而險些溺斃那件事的狂怒,那才是令他火冒三丈、怒氣衝天,一口氣就氣黑了臉的主因。
  明白這一點後,驚恐的心頓時定下一大半,還差點笑出聲來,她小心翼翼地側轉身軀,螓首低垂自睫毛下偷覷他──哇,包公的黑臉大概就是這麼黑吧!
  「騎馬趕路屁股會受不了嘛,」她不敢老實說是為佟桂著想,不然明年的今天肯定會變成佟桂的週年「祭」念日。「那坐馬車顛長途也不好受,只有搭船最平穩舒適了嘛!」
  「會沉船!」狂怒的咆哮。
  「那怎能怪我,明明是溫貝勒的船……」
  「是弘昌!」
  「咦?」滿兒不由大大一楞,「原來是十三哥的兒子?可是他不是因為頑劣不馴而被十三哥圈禁在怡親王府裡了嗎?」她疑惑地喃喃道。「呃,不管是誰啦,總之,那不能怪我,明明是……」
  「閉嘴!我絕不會饒過弘昌,而你……」
  「好嘛、好嘛,對不起嘛,我以後絕不搭船了好不好?」看他的樣子好像不接受任何借口,想想還是乾脆一點認錯算了,反正他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沒什麼好害怕的。
  事實上,自瞭解他的心意那天起,她就不曾真正怕過他。
  畏懼他的怒意,會,因為他真的被惹火的時候確實非常恐怖,不過這十年來她也只被他嚇過兩回,三個多月前那一回,還有此刻。
  所以她並不擔心他會對她如何,只擔心他會把怒火發洩到別人身上──這是必然的,因此現時現刻最優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安撫他的怒氣,不然過兩天柳家八成會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樁喪事不算熱鬧,大家一起來才構得上轟轟烈烈。
  那才稱得上滿門英烈。
  「真的,我發誓絕不再搭船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嘛?」滿兒軟聲央求,一邊悄悄湊過去環住他的腰,腦袋貼在那副怒意未消的胸膛上磨磨蹭蹭的,好像小貓咪一樣。「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嘛!」
  「……」
  太好了,他不吭聲了。
  滿兒偷偷吐了一下舌頭,旋即仰起嬌靨撒嬌地撅起朱唇。「親親我。」
  他沒有立即作回應,但滿兒很有耐心地闔眼等待著。
  好一會兒後,他終於俯下唇瓣吻住她,有點粗魯、有點野蠻,然而她知道這不過是餘怒,待會兒他必定會找到最「合宜」的方式來消磨掉剩餘的怒意。
  雖然外公的屍身仍躺在靈堂裡冷冰冰的沒半口氣,外孫女就睡在另一間房裡熱呼呼地直喘氣,落實了不肖子孫這個名詞,不過為了柳家上下三十幾口人命,只好請外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呃,反正他兩眼都睜不開了……
  夕陽西下,淒艷的紅透進窗紗裡來,仿似蒙上一層薄霧般飄飄渺渺地浮沉在屋裡間,迷迷濛濛地拂過床上男人的眼,片刻後,又長又翹的睫毛輕輕一陣眨動,徐徐掀開,瞥向一旁蜷伏在身邊的妻子,凝視好一會兒後方才小心翼翼地縮回枕在妻子頸下的手臂,悄然起身。
  孰料他甫將兩腿放下床,身後他以為仍在熟睡的妻子已然搶先一步骨碌碌滾下床,當他站直雙腿時,她早就胡亂套好內衫,臂彎上搭著他的衣裳,堆滿一臉討好的笑容,溫馴柔婉地把長褲放至他手中。
  「老爺子,要不要洗個澡?」
  「不用。」
  「餓了?」
  「不會。」
  「按摩?」
  「什麼都不要。」
  「喔。」滿兒輕咬下唇,兩眼微瞇,腦袋裡的齒輪又開始忙碌地轉動起來。
  慢條斯理地,他綁上腰帶,輕蔑中摻雜著嘲諷的眼神斜睨著她,彷彿可以看透她在想些什麼。
  「滿兒……」
  「外公的棺木一移放至柩莊,我馬上回京,」滿兒搶著說,笑容更諂媚,一邊把內衫遞給他。「絕不會到處亂跑,我發誓!」不講不贏,先講先贏,省得他一開口便要她立刻滾回京,然後兩人又要推上好幾趟太極拳,比來比去永遠都是那幾招,她自己都玩膩了。
  「……無論要到哪裡去,都得事先經過我的同意。」
  歷史證明,這個女人的話是不值得信任的。
  滿兒吐了一下舌頭,「好嘛。」再伺候他穿上長袍馬褂。「不過,你也要留在這裡嗎?」他的工作呢?不管啦?
  「不,我馬上就要離開。」
  「……喔。」滿兒沒再多說,但唇瓣撅高了,一邊蹲下去替他穿襪套靴,一邊喃喃「自言自語」。「每次都這樣,老是以為自己是石頭做的、是鐵鑄的,不必休息,也不用喘口氣兒,以為我沒注意到嗎?身上那麼多烏青傷疤,也不知怎麼來的,天知道有沒有內傷……」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片刻後,當滿兒恭送夫婿到大門口,意料不到他竟然丟下一句令她喜出望外的話後才離去。
  「一個時辰後我就會回來,休息兩天再繼續工作。」
  滿兒頓時喜不自勝地笑開了,正是洋洋得意時,一轉身又被佟桂大驚小怪的鬼叫聲嚇到差點跟著扯喉嚨。
  「天哪,福……呃,夫人,您竟敢穿這樣出房來,丟臉死了!」
  還沒叫完就拚命推她回房去更衣梳頭。
  「我丟臉?」一屁股坐上床沿,「我倒想問問你,爺又怎會跑來的?」滿兒雙臂環胸沒好氣地問。「沒事搞得雞飛狗跳,這才叫丟臉,懂不懂?」
  「這……」佟桂尷尬地回過身去裝作拿衣服,好半天後才怯怯地轉回來,手上什麼也沒有。「夫人您不見了嘛,雖然那位老人家說您好好的沒事兒,但我們仍是擔心若那位老人家說的不是您,那……」
  她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
  「奴婢兩個自然會害怕嘛,所以一來到這裡,瞧夫人仍沒個影兒,塔布立刻去通知爺,爺當場甩了塔布好幾個大耳刮子,差點兒沒氣瘋了……」
  「猜想得到。」滿兒喃喃道。難怪他倆一張臉是綠的,一張是青的。
  「……爺本想親自去尋找夫人您,又擔心兩下裡走岔路錯過了碰不上,所以才決定在這兒等,若是七天後夫人還沒到,爺就要親自去找您了。」
  佟桂紅著眼抽抽鼻子。
  「就是這幾日裡,爺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奴婢兩個,還有柳家上下莫不是提心吊膽數著時分過日子,連喘口氣兒都是心驚肉跳的,只要爺隨便咳一聲,大家就魂飛魄散地四散奔逃,就怕爺一個火上來,先宰幾個人出出氣再說……」
  「你們兩個怎地這麼膽小啊,真是!」滿兒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你們,還有爺,是不是都忘了我會游水啊?」
  「沒忘啊,夫人,但那天風大水又急,別說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沒幾個應付得來,那天那場沉船滅頂了三人,其中就有兩個是男人呢,會游水又如何,體力不夠不照樣滅頂!」
  「那倒是,那天我一爬上岸就癱了,喘了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呢。」滿兒喃喃道。「不過你們怎能一來就聯絡得上爺?」
  「咦?夫人不知道嗎?」佟桂拿衣袖拭拭眼角。「漕幫總舵就在拱宸橋那兒,爺自然會在這兒呀,而且爺出門前特地交代過塔布,若有緊急事兒該如何聯絡他,所以塔布很容易就聯絡上爺了。」
  「真的?」滿兒驚訝地眨了好幾下眼。「原來漕幫總舵就在拱宸橋那兒啊,我都不知道呢!青幫我就知道了,青幫的總舵也在拱宸橋喔!」
  「因為那兒是大運河的終點站嘛!」佟桂一邊挑衣服,一邊解釋。「還有,夫人,青幫就是漕幫啊,朝廷稱他們為漕幫或糧米幫,一般人稱他們為安清幫、清幫或青幫,因為他們都用青布匝頭,這些都是塔佈告訴我的。」
  「原來漕幫就是青幫啊……唔,也就是說,我最好少上拱宸橋那兒去晃。」滿兒低喃。「啊,對了,五七過了嗎?」
  「後天。」
  依照杭州人的習俗,五七最隆重,因為這日死者會回家來探望親友,亦即回魂夜,因此所有的親人在這天必須到齊。
  「幸好,沒錯過。」想一想,又問:「入殮了沒?」
  「入殮了。」
  「請人看過移柩和下葬的日子了嗎?」
  另一個杭州人習俗,棺木必須在柩莊停放一至三年後才能下葬。
  「看過了,滿百日後才能移柩,兩年後下葬。」
  「滿百日?」滿兒呻吟。「幸好天氣還算不上熱,不然那味道可真……」
  「但近半個月裡來都在下雨。」
  話落,兩人互覷一下,隨即錯開視線,佟桂當沒說過,滿兒也當沒聽見。
  「爺上過香了嗎?」
  「福晉您說呢?」
  「……沒有。」
  「最近旱碼頭孝祖的人是不是愈來愈多了?」
  白慕天步履穩健地經過碼頭來到漕幫公所,王均和蕭少山亦步亦趨緊隨在後。
  「沒辦法,這都要怪田文鏡,不能怪我,」蕭少山辯駁道,並對自己做個鬼臉。同樣的話,之前王均說過一回,回答的是康伯,現在白慕天又來提一次,回答的卻是他。「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
  說完再推推王均,要他別老是當啞巴,多少也要哼兩聲表示他不是真的啞巴,王均卻像螃蟹一樣橫行走開兩步,不理會他,蕭少山不由翻翻白眼,只好自己再接著說下去,一面繼續跟在白慕天後面進入大廳內。
  「總之,是田文鏡那奸詐的老小子不對,我們……」
  「行了!」白慕天坐上太師椅,擺擺手示意他們也坐下。「我沒有說不該收他們,而是提醒你們,人多易鬧事,大家最好謹慎一點。」
  「還用你說,我早教人盯緊點兒了。」
  「那就好。」白慕天瞥向蕭少山。「我不在期間,有何難以處理的問題嗎?」
  蕭少山苦笑。「只有一件,前幾天呂姑娘又跑到咱們這兒來了。」
  「呂四娘?」白慕天下顎驀然繃緊。「我不是叫她別再上這兒來了嗎?她又跑來幹什麼?」
  「來拐走我這邊的士寶。」
  「拐走石士寶?」白慕天眉峰微皺。「為什麼?」
  蕭少山歎氣。「你也知道士寶的個性,就是愛打抱不平,而呂姑娘想要救出被李衛羈押在浙江總督署大牢內的呂氏族人,但她僅有一個人,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只好四處找人幫忙。」
  「天地會的人為何不幫她?」
  「我又不是天地會的人,你問我我哪會知道!」蕭少山咕噥。「總之,士寶被呂姑娘拐到江蘇的六合去了,他手下的杭海一幫也跟去一半,另外一半群龍無首,差點亂起來。」
  白慕天神色凝重地思索半晌,而後毅然道:「撤去杭海一幫,手下的人分配到其他幫裡,免得被石士寶牽連上我們!」
  「我就知道會這樣,」蕭少山無奈地喃喃道。「這下子一百二十八幫半變成一百二十七幫半了。」
  「無論如何,在最恰當的時機來臨之前,漕幫絕不可暴露出真正的意圖,為此,我們必須和所有反清組織畫清界限,不能和任何反清活動牽扯上關係,以免被清廷察覺到漕幫成立的真正目的。」白慕天神情肅穆地望定王均與蕭少山。「你們記住了?」
  王均與蕭少山同樣嚴肅地點點頭。「記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明白。」
  「很好。」白慕天頷首。「還有其他事嗎?」
  「有,我們未來的幫主大嫂呢?」
  「……沒了。」
  「咦?」
  兩日很快就過去了,這天午膳過後,允祿準備回去工作了。
  「你最好乖乖待在這裡,別給我出去到處亂跑,惹是生非。」
  「知道了啦,不過……」滿兒笑嘻嘻地涎著臉,「我要如何與你聯絡?」更正確的說法是,惹是生非她是不會啦,但如果她想「到處亂跑」,又如何徵求他的允許?
  大眼睛冷冷地橫過來睨她一眼。「告訴塔布,他自然會跟我聯絡。」
  「如果只是進城裡去逛逛,也要問過你嗎?」
  允祿考慮一下。「不用。」
  「那……」眼神倏轉曖昧。「倘若是我思念你,想你陪陪我呢?」
  冷漠的目光矇矓了一下,溫度陡然上揚好幾分。「告訴塔布,我會來找你。」
  「別騙我喲!」
  「我何時騙過你?」
  若是金祿,那可多了,成打計數還不夠,滿山滿谷算不清,要是每一樁都用紙記下來,那一大迭保證會壓死人;但若是允祿嘛……
  「沒有。」
  於是,允祿回去工作了。
  一個時辰後,漕幫公所大廳內,漕幫三位爺正準備開會討論如何分配船隻航行數。
  「還是先討論隨運尾幫船嗎?」
  「不,先討論……」白慕天突然停下,望著大廳口捧著托盤進來的年輕人,有點疑惑。「他是誰?」
  「嗯?」蕭少山漫不經心地瞥一眼。「喔,他喔,他叫阿榮,也是從河南過來討生活的,不過腦袋不太靈光,又笨手笨腳的,叫他記條說不會認字,要他搬貨,十包起碼掉九包,沒轍,只好讓他上這兒來做做雜務,好歹掙個幾文錢寄回家鄉去養活家人。」
  話說著,他悠悠然地蹺起二郎腿。
  「我想反正他也只是在外頭這兒打打雜,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白慕天沒吭聲,兀自瞇起兩眼緊盯住那個五官清秀的年輕人仔細端詳,深沉銳利的眼神彷彿要刺進人的心坎裡頭去。
  但見那年輕人個子高挑又挺拔,看上去該是個大男人了,卻頂著一張天真無邪的臉盤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的十分可愛,還有一張比姑娘家更纖巧紅艷的小嘴兒。
  這會兒,他正嚴肅地緊繃著表情,戰戰兢兢地端起托盤上的茶盅,小心翼翼置放到太師椅旁的茶几上後,這才鬆了一大口氣,泛起一臉純真憨傻的笑容。
  「我沒有打翻喔!」
  他得意洋洋地說,好像剛剛完成了一件天大地大,足以救國救民的偉大事跡。然後,他又繃起臉來,轉身謹謹慎慎的把第二杯茶平平安安地送到王均身旁的茶几上,再對王均綻放出更燦爛的笑。
  「這杯我也沒有打翻喔!」他更得意了。
  話才剛說完,喀啦一聲,笑容猝失,可愛的臉兒垮了,他幾乎快哭出來地喃喃道:「對……對不起,我……我再去倒一杯!」慌慌張張離開大廳,卻又被門檻絆了一跤,砰一下整個人像片門扇一樣平鋪在地上。
  白慕天三人都很清楚的聽到他哽咽了一聲,以為他就要放聲哭出來了,但他馬上又吞回去。
  「不哭、不哭,男孩子不能哭……」他抽噎著喃喃自語,再齜牙咧嘴地爬起來,兩手胡亂地揉揉胸口、膝蓋、手肘……「呼呼就不痛了喔……」而後抱著托盤一拐一拐的離去。
  白慕天攢著眉望向蕭少山。
  「放心、放心,他不會哭,」蕭少山忙道。「我已經讓康伯警告過他了,再哭就請他走路。」
  但是當阿榮回來時,眼眶兒是紅的,鼻頭也是紅的,顯然他方才躲起來狠狠地大哭了好一會兒。
  「阿榮。」
  放好第三杯茶,正待離去的阿榮忐忑不安地回過眸來瞅著白慕天,烏溜溜的眼裡盈滿晶瑩的水氣,小嘴兒微微顫抖著,有七分害怕,兩分委屈,還有一分無奈。
  「大……大爺?」
  白慕天把一顆碎銀子放在托盤上。「這給你寄回家去。」
  阿榮楞了一下,旋即又驚又喜地笑開來,「謝謝大爺!謝謝大爺!」橫臂拭去眼角的淚水,歡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拿起碎銀緊緊握在手心裡,怕被人搶似的。「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待他離去後,白慕天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茶──不冷不熱、不甘不甜,難喝死了,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雨前龍井!
  「這兩天並沒有看見他。」
  「他回鄉探望生病的老娘去了,半個時辰前才回來。」
  白慕天點點頭,又問:「他很愛哭嗎?」
  蕭少山很誇張地歎了口氣。「何止愛哭,如果不是之前警告過他,保證一天十二個時辰隨時都能聽到他的嚎哭。不過最可惡的還是大妹子,麻煩大哥抽個空說說她成不成?」
  「她又闖什麼禍了?」
  「也沒闖什麼禍,就是愛拿阿榮來出氣,沒事就罵他、打他或叫他罰跪,不然就不准他吃飯,還故意把阿榮扔進河裡去冒了好多水泡泡,又不准人家救他,若非康伯及時趕到,阿榮早就去找他老爹爹訴苦去了!」
  哼了哼,蕭少山又說:「也不反省一下人家為什麼不敢娶她,不就是因為她性子太野蠻了,娶回家去不是為自己找罪受嗎?」
  白慕天沉默片刻。
  「我會跟她談談。」
  「如若大妹子依然不肯聽勸呢?」難得開口一回,顯見王均也看不下去白燕燕的刁蠻任性。
  白慕天又靜默了會兒。
  「那就把她送回台灣府,再也不許她過來!」
第三章
  守喪的日子是很無聊的,因此斷七過後,滿兒便跟著表姊妹們上茶坊去幫忙,會上茶坊的客人多半是些高雅的文人,倒也不難伺候,只不過聽他們滿口之乎也者聽得頭皮有點發麻。
  不過這也是頭一回她有機會和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姊妹們和睦相處、聯絡感情,她們多半都已嫁人,大家可以談的話題可多了,夫婿兒女、公公婆婆、叔伯姑嫂,衣服首飾,可以罵的就拿出來大家一起罵個痛快,可以獻寶的也拿出來炫耀一下,這是女人的通性,要她們不能這麼做,簡直是剝奪她們人生最大的樂趣。
  然而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
  「王爺好可怕喔,你的日子很難過吧?」
  滿兒失笑,尚未回答,身後便傳來佟桂不以為然的嘟囔。
  「才怪!難過的是王爺吧!」
  滿兒回眸橫她一眼。「佟桂,那桌要沏壺新茶,還不快去!」
  這家店到底是誰的呀?
  佟桂不情不願地過去為客人沏茶,滿兒這才笑咪咪地轉回臉來,對表姊妹們搖搖食指。
  「錯了,你們看他好凶,其實他很寵我的,雖然不是百依百順,但只要是我真心想要的,他定然會滿足我,即便違背他自己的心意;或者有幾回我真的生氣了,他還會反過來討好我,逗我開心,縱然丟盡臉面也不在乎。」
  表姊妹們相對而視,羨慕的歎息。
  「這樣就足夠了。」
  「對啊,我家那口子永遠高高在上,我生氣,他就跑去喝酒找快活。」
  「我家那位不會喝酒,不過他會躲進書房裡,直到我氣消了才肯出來。」
  「我家相公才可惡,他呀……」
  大家七嘴八舌爭相討論男人到底有多可惡、有多卑劣,究竟要踢到地獄第幾層才算受夠懲罰,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舌頭不夠長就享受不到這種樂趣了。
  滿兒含笑不語,靜靜聆聽,無意間瞥見又有客人進來,目光不經意投注過去,雙眼倏直,「是他?」隨即驚喜地跳起來迎向甫進茶坊裡來的客人。「白公子!」
  「柳姑娘,你……」白慕天驚訝地停步。「你怎會在這裡?」
  「這兒是我舅媽開的茶坊。」滿兒朝他身後瞥去。「兩位嗎?來來來,請這邊坐,這桌位風景最好,窗外望出去就是珠兒潭喔!」
  待佟桂送上龍井與幾盤瓜子點心後,滿兒慇勤地為客人斟茶,並寒暄幾句。
  「白公子也住這兒嗎?」
  「不,我來找朋友。」白慕天的神情語氣很顯然的溫和許多,不再那麼冷漠。
  是因為他們彼此已不算陌生人了嗎?
  「原來如此,那……」滿兒轉注一臉好奇的蕭少山。「這位是白公子的?」
  「義弟,蕭少山。」
  「原來是蕭公子……」又來回客套數句後,滿兒決定把握機會把話問個清楚。「呃,白公子,老實說,我一直想問你,船抵拱宸橋那天,你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是否答應讓我為你作媒了呢?」
  作媒?
  蕭少山險些失聲叫出來,白慕天及時橫去一眼,他才勉強硬吞回去。
  「我是說,」白慕天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倘若對象是姑娘你,我或者願意。」
  鏗鏘!
  茶杯倒了,蕭少山指著他啊啊啊,雙眼圓凸,驚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滿兒更誇張,先是怔楞地眨了一會兒眼,猝而驚詫地「咦!」一聲,從椅子上跌到地下去了。
  「這……這……」她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通紅,兩眼不知道該往哪兒擺,又是尷尬又是不知所措。「那個……咳咳,我沒有告訴過白公子嗎?我……咳咳,已經……呃,成過親了,都……」
  白慕天怔住。
  「……都十年了,呃,我……我還有六個孩子了呢!」滿兒靦腆地吶吶道。
  「原來……」白慕天低喃,失望之情顯而易見。「姑娘已經成過親了!」
  滿兒尷尬地打了個哈哈,想再多作一些解釋,卻被後面的人搶了先。
  「你完了,夫人,這要是讓爺知道……哼哼哼,還說爺老是招蜂引蝶,夫人,您這又該叫什麼呢?」佟桂從後面走過去。
  「別忘了表妹夫有多麼會吃醋喔!」大表姊從後面走過去。
  「他的脾氣也不太好喲!」二表妹從後面走過去。
  「別連累大家跟著你遭殃好不好?」四表姊從後面走過去。
  「我想我最好今天就躲回娘家去避難!」三表嫂從後面走過去。
  「那我要躲到哪裡去?」小表妹從後面走過去。
  「也許我們應該……」
  「你們統統給我閉嘴!」滿兒啼笑皆非地吼回去。「你們不要讓他知道不就行了!」再轉回來對白慕天堆起一臉不好意思的笑。「我家老爺子醋勁是大了點兒,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為你作媒的對象是位很不錯的好姑娘,長得比我漂亮,性子和我差不多,要不要考慮看看,嗯?」
  白慕天深深凝視她一眼,淡然搖頭。「不,再相似也是不同人。」
  「或者先見見面?」滿兒毫不氣餒,再接再厲。
  白慕天還是搖頭。「我不喜歡勉強。」
  「沒有勉強你,只是先和她聊聊……」
  「不用。」
  「可是……」
  白慕天驀然起身。「三弟,我們該走了。」
  滿兒忙跟著起身。「但你們才剛來……」
  「我們跟人約好了,只是時候未到,所以才進來坐坐,現在也差不多到時間了,再不走便會遲到。」
  「喔,好吧,那……有空再來啊!」
  白慕天與蕭少山一離去,滿兒立刻回過身去嚴厲地警告那些三姑六婆。
  「我警告你們,一句……不,一個字……不,一聲……不,你們連打開嘴巴都不許,不然我就拉你們下水陪我一起死,聽見沒有?」
  誰?
  是誰把話說出去的?
  淅瀝瀝的雨夜裡,當滿兒自沉睡中驚醒過來時,在第一時間裡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就是這個問題,因為……
  「咳咳,那個……老爺子,麻煩你咬輕一點好不好?很痛耶!」
  「白慕天,你跟他認識多久了?」
  冰冷得令人牙齒打顫的聲音自她耳際淒惻惻地掠過,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連忙偎向另一副熱呼呼的軀體取暖。
  幸好他冷的只是聲音,身軀仍是暖和的。
  「喂喂喂,別說得好像我跟他有一腿好不好?我是搭他的船到杭州來的啦!」
  「……往後不許再見他!」
  為什麼老是這一句,真沒創意,不能換個新鮮一點的詞嗎?
  「我並沒有特意想見他,但是……哎哎,你就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再咬我嗎?」
  「……說!」
  「呃,老實說,我覺得卜蘭溪有點可憐啦,她不過是想找個喜歡的人嫁,這是每位姑娘家的期待,我能理解,沒想到卻……呃,總之,既然她喜歡冷漠的男人,天底下又不只你一個男人冷漠,別的也可以啊,所以……」
  「白慕天?」
  「對對對,他也很冷漠對吧?」滿兒趕緊徵求認同,語氣很得意,這麼聰明的計畫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雖然他的冷漠跟你的冷漠不同,但只要不太挑剔,馬馬虎虎也可以湊合了啦,因此我才……」
  「胡鬧!」
  滿兒窒了一下,「你才胡搞!」忍不住咬一口回去,烏漆抹黑的也不知道咬到哪裡,多半是他的胸部,因為她「吃」到一顆「小紅豆」。「為什麼每次人家做什麼你都說是胡鬧,明明……」
  「你知道白慕天是什麼人嗎?」
  「還能是什麼人,他有船,自然是作漕運生意的商人嘛。」
  「他是漕幫幫主!」
  滿兒呆了呆,失聲驚叫,「欸?他就是漕幫幫主?」
  「往後不許再見他!」冷硬的語氣更嚴厲地重複了一次命令,明白顯示出下命令的人對這件事有多麼在意。
  滿兒卻還在發楞。「真是……想不到呀!」
  「不.許.再.見.他!」
  真沒有耐性,又在咬牙齒了,搞不好他人還沒老,牙齒就先掉光了。
  「知道了啦,既然他是漕幫幫主,不用你說我也不會再見他,我可不想再碰上如同明孝陵那種事了。」五指往上爬呀爬的,終於摸到一張小小的嘴兒,滿兒呢喃著湊上自己的唇。「你每多為我受一次傷,我就會多恨自己一分……」
  她的唇先被堵住了,不允許她再說下去。
  片刻後,小嘴兒移開。「不許你恨自己!」
  滿兒唇在笑,吐出的卻是一聲歎息。「我就愛你這點,允祿,你老是讓人既無奈又好笑。」
  黑暗中,熟悉的身軀覆上她的身,無言地重申他的佔有慾。
  夜風自窗篩間拂進,空氣中流動著似水般的情,像一壺醉人的醇酒,蕩漾著甜蜜的柔,迷濛在依依眷戀的心……
  「老爺子。」
  「嗯?」
  「畫兩幅畫給我好嗎?」
  不再見白慕天,滿兒確是誠心誠意許下承諾的,但若是不小心撞見了怎麼辦?
  又是端午時分,為人妻者想到的不是賽龍舟,而是夫婿的生辰,特地跑一趟杭州城,為的也不是龍舟賽,而是為了夫婿的禮物。
  這回的禮物很容易找,但不容易得到,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
  「這是我家相公畫的畫,可以嗎?」
  一位鬚髮俱白的老人家傲慢地斜睨著滿兒。「知道老夫的規矩了?」
  「知道,馬老太爺。」滿兒恭順地應道。「意欲得到南宋四大家之一馬遠先生的畫只能以畫易畫,因為馬老太爺希望得到畫的人是懂畫之人,而不是附庸風雅的市儈草包。」
  「還有呢?」
  「一幅換一幅,花卉換花卉,鳥獸換鳥獸,山水換山水,人物換人物,若不入老太爺的眼便一幅也不換。」
  老人家拂鬚頷首。「那麼老夫怎能確定夫人拿來的畫確是你家相公畫的,而不是取他人的畫來頂替?」
  滿兒笑了。「老太爺看了自然能確定。」
  於是老人家攤開滿兒拿來的畫,僅一眼便讚歎地直點頭。「你家相公必然非常珍愛夫人你,這畫上的夫人每一筆皆蘊含著他對你深刻的情意,濃烈的癡愛,筆法精細,淡墨輕嵐,表情生動,栩栩如生,確然是一幅好畫,難得的珍品!」
  滿兒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掩不住得意。「我家相公的確非常寵愛我。」
  老人家又欣賞了好一會兒後方才收起畫來,連另一幅都不用看了。
  「兩幅換兩幅,夫人可以挑畫了。」
  「呃,這個……」滿兒赧然而笑。「老實說,我不懂畫,這是要給我家相公作禮物的,所以能不能麻煩老太爺幫我挑?」
  老人家不禁哈哈大笑。「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要老夫替他挑畫呢!既是如此,老夫只好把最好的送出去,《寒江獨釣圖》與《觀梅圖》就給你了吧!」
  滿兒歡天喜地的抱著兩卷畫軸離開馬老太爺府邸,躊躇滿志、心曠神愉。
  「走,咱們去犒賞一下自己!」
  「上哪兒,夫人?」佟桂眉開眼笑地直搓手。
  「上哪兒嘛……唔,咱們仍在孝期,不能太囂張,我想……呃,算了,咱們上清河坊隨便走走逛逛就行了。」
  自隋開皇九年之後,吳山北麓的清河坊一帶便一直是杭州城區的中心和商賈雲集之地,入清以來更是商業鼎盛、買賣興隆,老店名店旗旛招展,布市珠市、酒樓茶坊,市聲鼎沸、晝夜不絕。
  「啊,印石,印石!」一眼瞧見一家賣印章石材與文房四寶的店舖子,滿兒又興致勃勃地湊上去端詳。「塔布,幫我看看,幫我看看,這印石可好不?」
  塔布尷尬地瞄了一下。「夫人,奴才不懂啊!況且爺已經有好多印石了。」
  滿兒回眸唇角輕勾,笑得俏皮。「可是金祿沒有。」
  塔布一怔,也笑了。「也是,不過奴才真不懂呀!」
  「夫人想要什麼樣的石材呢?」掌櫃的慇勤問過來了,是個四十多歲的斯文人,挺順眼的。
  「最好的,我要最好的!」滿兒不假思索地說。
  掌櫃的馬上取出最好的石材擱在櫃頭上。「那麼請夫人您瞧瞧,彤紅的瑪瑙、碧綠的孔雀石、光澤多變的虎眼石和晶瑩透明的水晶石,您中意哪樣呢?」
  滿兒咬著手指頭看了半天,卻挑上一塊紅帶黑,質地半透明且細緻的石材。
  「我家相公應該會喜歡這塊。」
  「有眼光,夫人!」掌櫃的讚歎地捧起那塊石材。「這可是雞血石中的絕品種──黑牛角地,精品中的精品,夫人真是有眼光!」
  「好,我就要這個。」
  「那麼夫人是要……」
  「現刻,刻我的字。」滿兒當場寫下金祿兩個大字,她已經練了很久,談不上好看,但還算端秀工整。「我知道,我的字不怎麼樣,但這是我送我家相公的,懂嗎?」
  「夫人的意思我懂,那麼請夫人上隔壁茶樓坐坐,好了馬上通知夫人。」
  杭州人愛斗蛐蛐兒,在城門口鬥,在市集裡鬥,也在茶樓裡鬥,滿兒上了隔壁茶樓才發現茶樓裡斗蛐蛐兒鬥得正熱鬧,便佔上了一副好座頭,一邊啃瓜子一邊看斗蛐蛐兒,又和佟桂塔布批評哪只蛐蛐兒鬥得好,閒適又愜意。
  「今兒天氣真好,唉,可惜我已經承諾老爺子不坐船了,不然待會兒咱們也租艘船去逛逛湖不知有多好。」一場蛐蛐兒鬥完,滿兒轉首閒看窗外街景,一面吃花生、吃蜜棗吃得不亦樂乎。「逛廟會也不錯,不過我還戴著孝,也不成!」
  不知為何,她說她的,塔布與佟桂卻都不予以回應,一點都不捧場。
  「哎呀,有人在賣藝呢,真想去瞧……」
  「柳姑娘,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你,真是巧啊!」忽地,一個既陌生又有絲兒耳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想望。
  「嗯?」滿兒疑惑地回過頭來,想瞧瞧是誰……
  噗!
  滿口花生、蜜棗渣非常有力的噴射出去,蕭少山閃躲不及正當其衝,讓那口噁心的渣渣在他胸口噴出另一幅杭州美景,大渣渣是山,小渣渣是樓,口水泡泡是水,有山有水又有樓,只要不太挑剔,也可以排上西湖十一景了。
  當然,蕭少山並不怎麼欣賞這幅美景,白慕天更是濃眉直皺,塔布咬住下唇不敢笑,佟桂的臉色格外古怪,滿兒一時不知所措,滿臉惶恐,唯有白燕燕還鎮定得很,劈頭便罵過來。
  「喂喂喂,你這女人是什麼意思啊?三哥好意跟你打招呼,你居然這樣對他!我看大哥的眼光也不怎麼樣嘛,竟會看上你這種女人,又老又粗魯,真是……」
  老?
  滿兒朝佟桂橫去一眼,意謂:看,人家都說她老了,可見她是真的老了吧!
  「燕燕!」白慕天低叱,「少多嘴!」再轉對滿兒致歉。「抱歉,這是舍妹白燕燕,一向任性又刁蠻,說話口不擇言……」
  不用問,肯定是蕭少山那個大嘴公告訴她的。
  「喂喂喂,大哥,我哪裡任性又刁蠻,說話口不擇言了?」白燕燕不服氣地反駁。「明明是她……」
  「閉嘴!」白慕天臉色微沉。「否則就給我回去!」
  一聽見「回去」那兩個字眼,白燕燕立刻吞回舌頭,不情不願地住了嘴,兩眼卻好像要殺人似的瞪上了滿兒,滿兒連忙陪上笑臉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稍微被嚇了一跳,所以……」
  稍微?
  那要是真的被嚇一大跳,豈不是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不,這並非姑娘的錯,是我們不好,無意中見姑娘在此,故而上前打招呼,不想卻嚇著了姑娘,莫不成是姑娘和人約好在這兒……」
  和人約好?
  和誰?
  男人?
  「不不不,」滿兒又驚恐起來,聲音尖銳得好像胡琴拉錯了音,兩手亂搖,臉都綠了,「我們沒有跟任何人約好,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人都沒有,我是出來替我家相公買禮物的!」扯扯佟桂,又向塔布拚命使眼色。「對不對?佟桂,塔布,我是出來替相公買禮物的,沒有跟任何人約,快告訴『他』呀!」
  「對,夫人是出來替爺買禮物的。」佟桂連聲附和。
  「是這麼回事。」塔布使力點頭。
  白慕天與蕭少山不禁狐疑地相顧一眼。
  她怎麼了?這樣慌慌張張的好像見了鬼似的,與其說她是在作回答,不如說她是在向誰解釋什麼,難道剛剛那一下真的把她給嚇壞了?
  這麼膽小?
  「我們倒是和人約好了,」蕭少山輕聲解釋,居然還有點溫柔,就怕一個不小心把滿兒活活嚇死了。「可是一、二樓的桌位都已滿座,所以我們想能不能和姑娘共坐一桌?」
  「沒問題!沒問題!」滿兒連忙把佟桂拉到自己身邊。「桌位這麼大,大家一起坐沒問題!」
  於是,白慕天和蕭少山雙雙道過謝後便面對滿兒落坐,塔布本就坐在滿兒右手邊,白燕燕一人獨佔滿兒左手邊。
  滿兒左右兩邊來回看看──還有空位,再將目光投注於白慕天身後,那兒還站著個人,一個抱了滿懷東西的人,她奇怪地問:「他不是跟你們一道的嗎?怎麼不坐?」
  白慕天尚未及回答,白燕燕便輕蔑地說:「他是下人,不用坐!」
  滿兒揚了一下眉,而後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他是下人啊,對喔,下人不是人,當然不用坐。堂堂青幫幫主愛怎麼折磨下人也沒人敢說話,在杭州地面上,青幫也就跟皇帝差不了多少了,所作所為狂妄霸道一些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說對不對啊,白公子?」
  白慕天表情有點難堪,但仍然沒來得及開口又被白燕燕搶了先。
  「你這是什麼意思?」白燕燕嗓門扯尖。「我家的下人要你管那麼多閒事,我愛罰他站就罰他站,要罰他跪就罰他跪,就算我打他罵他踢他,甚至打死他也不關你的事!」
  原來允祿身上的烏青是這麼來的。
  「怪了,我說了不行這兩個字了嗎?是不是你耳朵有毛病,聽錯了吧?」滿兒冷冷地嘲諷道。「我只說你們青幫財大勢大,比官府大、比朝廷大、比皇帝大,天大地大就數青幫最大,所以你們想幹嘛就幹嘛,就算打死人也不用償命,我說錯了嗎?」
  「妳……」
  「住口!」白慕天臉色很難看,「燕燕,你再多嘴,我就叫少山先帶你回去!」然後回頭向身後的人點點頭。「你也坐下吧。」
  他身後的人怯怯地瞄一下塔布讓開的位置。「可是,大爺……」
  「你們大爺叫你坐你就坐嘛!」
  滿兒興匆匆地起身,親自去把那人拉到自己的位置按下,將他懷裡的東西全堆在白燕燕身旁的椅子上,再把佟桂推去和塔布一起坐,自己大大方方地佔據那人身邊的位置,眼底清清楚楚寫著「捉弄」兩個字:「捉」在右邊,「弄」在左邊。
  「你真是可愛啊,要不要認我做姊姊啊?」
  白淨透紅的臉蛋上透出一抹不知所措的赧然,「我……我……我……」小小的嘴吶吶不知該如何回答。
  「哎呀,還會害羞呢!」滿兒大剌剌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十足十大男人吃小姑娘豆腐的輕佻樣,看得白慕天一陣愕然,蕭少山下巴脫臼。「告訴姊姊,你幾歲啦?」
  忸忸怩怩臉更紅,「二……二十六。」話說完,兩手也絞成了一卷麻花。
  「我就知道,比我還小!」滿兒樂不可支地又摸了他一把。「如何,就認我做姊姊吧,姊姊會很疼你的喲!」
  佟桂與塔布始終垂首不語,天知道他們憋笑憋得有多痛苦,肚子裡的大小腸全都打結了。
  不能笑!絕對不能笑!不然他們一定會被王爺活活打死!
  「你是花癡嗎?」白燕燕不可思議地瞪著滿兒一副深閨好寂寞,只好出來勾搭男人解饞的模樣。
  滿兒白她一眼。「別胡說,我哪是花癡,我只是有點寂寞而已。你們不知道,我家那個老頭子成天只顧在外頭忙他自個兒的事,明明答應我說若是我思念他他就會回來看看我,是啊,他是回來了,可待不上半個時辰又走啦……」
  她做作地歎了口氣,「所以啦,我就想找個這樣可愛的弟弟……」纖手又貼上身旁那張紅嫩誘人的臉頰,愛不釋手地捏呀揉的。「回去疼愛疼愛,我就不會寂寞啦!」
  這不是明擺著要找個男人回去暖被窩嗎?
  白燕燕鄙夷地坐遠一點,連話都不屑同她說了;白慕天與蕭少山也想不到滿兒竟是這種女人,更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種對話;佟桂與塔布兩兩瞪眼,互相警告對方絕對不可以笑出來,只有滿兒一個人玩得好開心。
  今夜她肯定不會寂寞啦!
  是夜,剛起更,萬籟俱寂,床上的滿兒突然坐起身,面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倩笑嫣然。
  「你來啦?這回可以在『姊姊』這邊待上多久啊?」
  「……到五更。」
第四章
  柳元祥的祭日終於滿百,順利移柩至錢塘門外的柩莊,孝子女們除去孝服換上了青素服,按照約定,滿兒應該要回京了,但她又決定要把禮物送給允祿之後再回京去,便支使塔布去徵求允祿的同意。
  「如何?爺怎麼說,可以嗎?」滿兒一臉期盼地問。
  塔布笑著點點頭。「爺說可以。」
  滿兒得意的揚起下巴。「我就知道他不敢說不可以!」
  「有去年那一回經驗,爺哪敢啊!」佟桂吃吃笑道。
  「那咱們現在就可以出發了?」
  「可以了,夫人,奴婢包袱都打理好了。」
  「塔布,該怎麼走你問清楚了?」
  「問清楚了,可是,夫人……」塔布躊躇著。「不跟爺說一聲好嗎?」
  滿兒白眼一翻。「怎能說,說了他就知道我想幹啥,那不就失去該有的驚喜了?」
  又是驚喜,每次福晉想給王爺驚喜,結果總是有驚沒有喜。
  「但……」
  「何況我也沒離開太遠,只不過到康橋鎮去一趟而已,不可能出什麼事啦!」
  塔布又遲疑半天。
  「好吧,那請夫人務必要聽從奴才的建議,千萬不可隨意亂行。」
  「行行行,我保證都聽你的,可以了吧?」
  保證?
  連王爺都不敢相信福晉的保證,他敢相信嗎?
  塔布深深歎息。「可以了。」
  「好極了,那咱們這就走吧!」
  數日後,拱宸橋的漕幫總舵──
  「康伯,燕燕呢?」
  「大爺,小姐前兒一大早就進城裡去訪友,說得過幾天才會回來。」
  白慕天眉蹙未語,回頭又見蕭少山與王均臉色凝重地帶著兩個人進來。
  「大哥,他們是松江老大的人,前天剛跟船過來,他們說了一些話你最好親自聽聽。」話落,蕭少山朝那兩人點點頭,示意他們可以說了。
  兩人其中那個白白胖胖的年輕人先向白慕天施了一禮,再說話。
  「之前我們兄弟倆曾在京城裡討過兩年生活,由於老闆做的是專門和官爺們打交道的生意,因此我們也算認得不少京城裡的官兒,吃公家飯的差役,甚至內城裡的人……」
  說到這裡,他停下往身側看,另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人隨即接下去說。
  「我們離開京城不過半年多,那些見過的人也都還記得,譬如昨兒我們就在這裡瞧見一位曾在內城裡見過的人,而且他還是在這公所裡工作。」
  白慕天神情愀變。「是誰?」
  那兩人齊齊望向蕭少山,後者苦笑。
  「阿榮。」
  白慕天雙目暴睜,難以置信。「是他?」
  「我知道,不可思議,但他們很肯定就是他!」
  白慕天徐徐瞇起眼來。「難道清廷已對我們起疑?」
  「有可能。」蕭少山頷首。「現在怎麼辦?」
  白慕天垂眸,正在沉吟,外頭忽又匆匆跑進一人。
  「大爺、大爺,不好了!」那人跑得幾乎斷氣,卻還不敢停下來喘兩口。「大爺命屬下暗中跟著小姐,別讓她又闖禍,不想她卻跑去江蘇和呂姑娘會合,說要一起到杭州總督府來劫牢營救呂姑娘的親人!」
  「什麼?」白慕天又驚又怒地暴吼。
  「他們計畫一半人在笆斗山作亂,將李衛誘離杭州帶兵前去圍剿,另一半人即趁李衛不在,殺到杭州總督府來救人!」
  「何時動手?」
  「就今兒!」
  杭州的夏天是出了名的熱,除了清晨之外,白天燠熱,夜裡悶熱,特別是在正午時分,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少有人在這種時辰趕路。
  但這會兒,正是日正當中時,陽光火辣辣的像在炙烤著大地,在蜿蜒於田野丘巒中的土道上,卻有一批人頂著如火般的烈日策馬急馳,奔行如飛。
  「為什麼要繞道而行?」焦躁地揮去一把汗水,白燕燕不耐煩的問。
  「我們這一大票人,不避開人群不行,免得我們尚未動手,便驚動城裡的旗兵預做防備。」呂四娘回道。
  陽光下的大地是起伏遼闊的,卻沒有半戶人家,有那寥寥數戶也都錯落掩隱於嶺腳山腰之間,打從這種地方經過,確實不容易被人發現。
  「起碼我們從林子裡或山路走吧,不然還沒到地頭,我們自己就先熱死了!」
  「好吧,我們從山裡走。」
  於是這一批除卻領頭的呂四娘與白燕燕以外,其他百多騎全都是大男人的人馬便策轉方向朝山林馳去。
  然而他們方才到達山腳下,呂四娘與白燕燕便不約而同勒住馬韁,警覺地相顧一眼,隨即飛身下馬,呂四娘抽出斜背於背的牡丹雙刀,白燕燕右手長鞭,左手短劍,雙雙嚴陣以待。
  前方,就在山道旁,有幾株枝葉蓊鬱互為糾纏的大樹,那不稀奇,哪座山沒有幾棵樹,稀奇的是在樹蔭底下居然有個背著雙手的人背對他們挺然卓立,瘦削頎長的身影傲岸孤高,看上去比他面對的那座山更深沉有力,更堅毅無畏。
  「你是誰?想幹什麼?」呂四娘喝問。
  那人一動不動,好像根本沒聽見。
  「你到底是誰?」呂四娘再次喝問,嗓門提高了。
  那人依然不動,彷彿業已化成石柱。
  「你是啞巴嗎?回話呀!」
  終於,那人徐緩地回過身來。
  「阿……阿榮?!」白燕燕不可思議地驚呼。「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他不是阿榮。」呂四娘可比她老練得多,立刻就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你究竟是誰?想要幹什麼?」那陰鷙的表情,那一身凌厲森然的煞氣,絕不會是那個愚蠢愛哭的白癡。
  那人不語,冷酷的大眼睛徐徐綻露出嗜血的光芒,右手倏翻,長劍驟然在握。
  呂四娘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下不知為何有些膽寒。「你……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那人白齒一露,終於出聲了。「呂四娘?」
  呂四娘面色一變。「你要殺我?」
  「不,」那人輕輕否認,「我要殺……」緩緩舉劍上揚。「你們!」
  聲落,卓立的身形倏旋,長劍嗡然抖顫,驟然暴洩出千百道森厲的烈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撲灑向呂四娘,以及她身後所有人……
  「有了、有了,大妹子在那裡,快,我們……天爺,那是森羅地獄嗎?」
  白慕天、王均與蕭少山匆匆忙忙依循著跟蹤白燕燕的人所說的路徑趕來,正欣喜能及時趕上,下一瞬間又被眼前淒怖的畫面駭得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背脊從頭涼到底。
  地下,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死狀獰惡,形狀慘怖的人屍馬骸,入目所見是一片不忍卒睹的血紅,灘灘瀝瀝的腸肚內臟活像牛羊屠宰場似的流洩一地,斷肢殘骸散落四處,有些肢體仍不時的痙攣著、顫抖著,痛苦得撕肝裂腸的呻吟聲迴盪四周,慘烈得令人作嘔。
  這是何等慘厲的景象,縱使見過再多死亡,聞過再多血腥味的人,也會一致認定這是最殘酷的場面!
  「老天,真的是阿榮!」蕭少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樣冷酷凶殘,宛如惡鬼附身的劊子手,真會是那個老是被欺負得哇哇大哭的智障?
  「住手!」
  不愧是漕幫幫主,僅駭異了短短片刻時間,白慕天便回過神來,隨即抽出藍玄劍,大吼著撲向仍在拚鬥的場中,意欲強行分開雙方。
  王均與蕭少山相對一眼,不約而同跟上。
  此刻場中只剩下「阿榮」、呂四娘、白燕燕與石士寶,若再沒有人幫忙,下一刻可能只剩下「阿榮」一個人了。
  可是,雖然白慕天的本意是要阻止打鬥,不料雙方甫一接觸,一道迸射著森森寒芒的銀白色光華便彷彿漩渦似的將他們三人捲入打鬥之中,使他不由自主地身陷於那宛如大海的翻騰、狂風的肆虐,威猛無匹的冷冽銀光裡再也脫身不得,他不由暗暗心驚不已。
  以一對六,對方到底擁有多超絕的身手,竟能如此輕鬆自如、游刃有餘?
  「住手,阿榮,有話先住手再說呀!」
  「白大哥,他不是阿榮!」呂四娘大叫,雙刀陡然劈出三十七道白虹,吃力地迎向對方蓬射而來的一溜溜冷電。
  「不,他確是阿榮!」藍玄劍抖出圈圈光影,串串藍芒,白慕天吼回去。
  「就算他真是阿榮也沒用,他業已打定主意非殺我們不可,你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力氣!」
  其實不用她說,一眼瞧見這遍地屍首,白慕天心裡已然有數。
  但他既不能眼睜睜看著妹妹被殺,而對方若真是清廷派來臥底的人,他也不能和對方為敵,否則漕幫幾十年來的努力將會在這一刻付諸流水,連帶十萬幫中弟子也會被連累,所以他不能不在明知希望不大的情況下再做努力。
  「阿榮,請你先住手,我們……」
  猝然間,一聲駭人的慘嗥驀然而起,只見石士寶下半身從蕭少山身邊掠過去,上半截則淒叫著飛向白燕燕,那齜牙咧嘴的淒厲五官正對著她狂噴鮮血,嚇得白燕燕也驚恐地嘶聲尖叫,反射性地劈出左手短劍砍過去,頃刻間將石士寶的上半身劈成十幾片肉塊碎裂開來,血沫子漫天灑落,兜天蓋地的淋得她滿頭滿臉,她不由得失聲駭叫得更尖厲。
  這是她頭一回親身經歷這樣殘酷的殺戮,也是她頭一回見識到這樣冷血的殺人手法,更是她頭一回被人血人肉淋得滿身狼藉。
  那血肉還是自被她砍殺的熟人身上灑落下來的。
  「燕燕,快逃!快逃呀!」
  白慕天終於明白任何努力俱是枉然,於是狂呼著拚盡全力擋住襲向白燕燕而去的劍勢,白燕燕不假思索掉頭就跑,撇下所有人。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請問,現在我們是在哪裡?」
  杭州城北方,康橋鎮半山下的杏林中,三個人動作一致地轉頭東張西望。
  那邊是一條小路,這邊也是一條小路,那兒又是一條小路,這兒還是一條小路,現在,他們究竟該往哪條小路去?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迷路,要離開時反倒迷路了嗎?」滿兒哭笑不得地說。
  「我們到底在哪裡走岔了?」佟桂喃喃道。
  塔布苦笑。「對不起,夫人,請您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奴才再回寺裡頭去問個清楚。」
  「最好不要連寺廟也回不去了。」滿兒喃喃道。
  表面上,她是為了想嘗嘗看鄉間老婦間所傳言天下第一美味的素齋才特地跑到這裡來,但事實上,她是想偷學幾道素齋回去伺候老爺子。
  允祿的嘴向來叼得令人憎恨,然而夫妻十年,她也終於搞清楚他的口味:他愛吃素菜,不喜歡吃肉。但這並不表示說隨便炒兩顆大白菜加兩根蔥給他就行了,也不是說清清淡淡、不油不膩就可以,他還是對口味挑剔得很。
  太鹹不行,太甜也不行;太濃不行,太淡也不行;太生不行,太爛也不行;太油不行,不夠油也不行。
  有時候她真想挖出他的舌頭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做的!
  不過那些鄉間老婦們傳言的果然沒錯,那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寺廟裡的確供應著天下第一美味的齋食,又不吝於與他人分享,不僅老老實實的把做法和秘訣全數抄寫下來給她,更不厭其煩地教授她烹煮的技巧,短短三天裡,她確實受益匪淺。
  想到這,她不禁脫口問:「食譜可收好了?」
  這是第幾次問了?
  佟桂歎氣。「放心吧,夫人,塔布收得好好的,掉不了!」
  滿兒不好意思地打了個哈哈,「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們現在先……咦?」她驀而噤聲側耳傾聽片刻。
  「佟桂,你有聽到嗎?林子那頭好像有人在說話耶!」
  「可能是過路的樵夫吧。」
  「不對,是女人,而且那聲音我聽過,是……」滿兒又聽了一會兒,忽地拔腿就跑。「我們去看看,說不定是熟人喔!」
  佟桂呆了一下,慌忙跟上去。
  「等等,夫人,塔布怎麼辦?」
  白燕燕沒命地埋頭往前狂奔,腦袋裡是一片空白,只想要快快逃離那場恐怖的夢魘,再也不想見到那個惡魔了!
  「白姑娘!」
  一聽得有人呼喚她,白燕燕頓時如驚弓之鳥般尖叫著刷刷刷盲目甩出好幾鞭。
  「住……住手!住手!白姑娘,是我們呀!」
  白燕燕戰戰兢兢地停下手,這才發現喚住她的那三個人是呂四娘找來的江湖俠士,負責在笆斗山作亂,誘引李衛帶兵前去圍剿的人馬之一。
  「你……你們怎麼在這裡?」
  「按照計畫,李衛的兵馬一到,我們立刻分散逃開,讓他們四處追捕、疲於奔命,如此當可絆住他們久一點,好給你們充裕的時間救人,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反正沒人能追得上我們,便想去幫幫你們的忙。」那三人其中之一解釋。「那妳呢?白姑娘,你又怎會一個人在這裡,其他人呢?」
  「其他人?」白燕燕喃喃道,陡然抽了口氣,那場恐怖夢魘又一古腦全回到她腦海中了。「死光了,我們碰上一個強敵,除了四娘和我,其他人全死光了!快,我們得多找點人回去救四娘和我大哥、二哥、三哥!」
  「但,臨時片刻能上哪兒找人?再說……」那三人相互對視,表情流露出一般武林高手共有的通病:傲慢。「我們三個還不夠嗎?」
  再一百個也不夠!
  白燕燕咬咬牙。「好,就我們四個去!」不奢望能對付得了對方,起碼讓大家能先逃掉再說,這樣也許夠吧?
  「往哪走?」
  「往……」
  「咦?白燕燕,原來是你呀!」
  又是誰在叫她?
  白燕燕愕然轉眸,見一側的杏林中走出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下也顧不得鄙夷她,一把抓住她問:「你會武功嗎?」
  「會啊,不過……」她的武功有夠爛!
  「會就好!」幫手多一個是一個。
  當佟桂自林中追出來時,只見到福晉被一個女人施展輕功拖走了,當場錯愕地楞住,旋即慌裡慌張地尖叫著往回跑。
  「塔布!塔布!你死到哪裡去了,塔布啊!」
  無論呂四娘在江南八俠之中排名如何,她的武功為八俠之最卻是無庸置疑;至於白慕天,他的師父是陳近南的義子,功力之高強更不在話下。
  但此刻,他們兩個卻都不禁懷疑起自己的武功是否真如自己所認為的那麼高強。
  也許是過去他們所碰上的對手太差勁,而今他們所面對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所以此時他們才會有宛如面對一座山般的束手無策之感嗎?
  在捷如電掣的相互攻擊中,白慕天傾出畢生之力揮出了一百五十七劍,但除了將那幾株無辜的老樹劈得東倒西歪之外,卻是劍劍落空,根本就沒有傷及對方半根寒毛。
  同樣的,呂四娘也在同一時刻裡使盡生平之力攻出十三招九十九式,卻都有如石沉大海般連一絲漣漪也掀不起,對方甚至連眼也沒眨一下就輕而易舉地消除了她的九牛二虎之力。
  至於王均的流金雙簡與蕭少山的白骨爪自然更看不進對方眼裡,若非白慕天與呂四娘的掩護,他們早就跟石士寶一樣被分屍,上半身和那個馬頭睡在一起,下半身自己逃出幾尺後才倒下,光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全身寒毛倒豎。
  所以現在他們什麼都不想,只想逃,問題是,他們逃得了嗎?
  剛起步沒多久,白燕燕便被那三位俠士甩在後頭,可見白燕燕與那三位俠士之間的功力差距有多少。
  滿兒就更別提了,如果不是白燕燕拖著她走,她恐怕還在後面學烏龜散步。
  因此當白燕燕好不容易趕回戰場,那三人早已加入戰圈,卻一點建樹都沒有,不僅如此,她才剛到,那三人其中之一便已被砍成兩半,而且上半截身子還拖著串串瀝瀝的肚腸爬過來向她求救。
  「救我……救……我……」
  「不……不……別過來,別……別過來……」
  白燕燕驚駭欲絕地連連倒退,差點嘔出來,兩眼再瞥,驀見場中戰況的決定性時刻似乎即將來臨,情急之下竟然長鞭一甩,猝而捲住一旁那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朝戰圈中扔過去。
  「你還在發什麼呆,還不過去幫忙!」
  她自己不敢加入戰場,竟然丟別人進去做炮灰!
  而滿兒一到達之後,先是忙著讓自己不要因為那些遍佈滿地的恐怖屍骸而把早上吃的稀飯全吐出來,接著又忙著極盡目力試圖看清場中的狀況,但由於他們的動作實在太過於快捷,掠閃如電,她只能分辨出有七、八條人影,至於究竟是誰和誰在對打,她根本看不出來。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正疑惑間,倏覺腰部一緊,好像有什麼東西捲住她,還沒來得及低頭去看,整個人已手舞足蹈的飛出去……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死亡氣息,烈日的酷熱令人心焦如焚,艱辛的纏戰彷彿永無止盡,眼見來助陣的那三個人不到片刻間就被砍翻一人,白慕天知道再拖下去只會對己方更不利,不得不決定要傾盡全力作最後一搏。
  「各位,拚此一擊!」
  聲落,身軀驀然原地翻旋,藍玄劍藍汪汪的光影霍然暴閃,嗡然有聲,眨眼之間兩百一十三劍又快又密地流閃出一輪輪的弧影,縱橫交織成一幕綿密的狂風暴雨,氣勢驚人、聲威赫赫。
  呂四娘的牡丹雙刀、王均的流金雙簡、蕭少山的白骨爪與其他兩人的金背砍山刀與黑鏟不分先後跟進,功力雖有高低,拚命之勢毫無二致,一片有如狂濤怒浪般勇猛無雙的威勢隨著六人的攻擊扑向同一個目標。
  那個目標卻毫無半點驚懼之色,反而爆出一陣輕蔑的狂笑,那樣冷瑟,那般酷厲,隨著狂笑聲,身形凌空暴旋,冷電猝然迸射,溜溜銀燦燦的星焰寒芒四射飛揚,幻映著光耀奪目的光弧,帶著無與倫比的雄渾勁氣自虛無中捲起,如同一片無堅不摧的龍捲風,呼嘯著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毀滅之力捲向那六人。
  睹狀,白慕天不禁駭然色變,當即明白他們誰也抗拒不了對方那種曠世無匹的劍招。
  恐怕今日他們誰也過不了這一劫了!
  就在這當兒,在白慕天認定他們再也沒有活路可走之際,在雙方的攻擊即將接觸的前一瞬間,冷不防地,一條手舞足蹈並隨著驚恐叫聲的人影突然莫名其妙地橫插進來,好像戲台上戲唱到正精采時突然跑上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鬧場,白慕天六人不由大驚失色。
  看那人影慌亂地揮舞著四肢又扯直了嗓門尖聲驚叫,九成九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丟進來的!
  更該死的是,那竟然是他們認識的熟人──滿兒!
  天知道是誰扔她進來的,但在這一剎那,任誰也不敢隨意收回施展出去的招式,因為誰也不敢保證雙方一定會同時收回,只要有一方不願收回,不但被扔進來的人一樣要死,收手的那一方也得死。
  而白慕天六人都可以肯定對方絕對不是會半途收手的大善人,所以他們也無法收手,至於滿兒……
  有時候「犧牲」是不得已的,雖然不是她自願的。
  於是,眼看雙方的攻擊將會全數落實在滿兒身上,不管她有多無辜,保證會被大家「同心協力」改造成一堆肉醬……
  霍然一聲石破天驚的暴叱,那招曠古絕今,所向披靡的劍式硬生生被收回去,瘦長的身軀有如鬼魅般急晃,無視身後猛攻而至的刀劍兵刃,左臂猝探疾回摟住滿兒纖腰一個大迴旋,右手劍在倉促間倏翻猛掠,抖顫出千百道冷厲而幻沉的寒光迎向白慕天六人的聯手合擊。
  雙方接觸的那一瞬間猶如山崩地裂般暴烈,於是,刀劍碰擊聲,憤怒的喝斥,痛苦的哀嚎,驚恐的厲叫,在剎那間開始又結束。
  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滿兒仰著眸,他冷眼俯視,手臂仍環在她腰際,她也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間,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互凝視,彷彿方纔所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虛假的幻覺,是可笑的夢境。
  片刻後,她才慢條斯理地縮回抱在他身後的手,低眸注視著滿手腥粘的紅色液體好一會兒,再往下瞄一眼……
  猝然間,她爆發了。「我跟你們拚了!」
  她怒吼著退後一步,猛然拔出那支插在他大腿上的流金簡,再跑到他後面活生生扯下五指深深抓進他背肉裡的白骨爪──她肯定是氣瘋了才會這麼做,然後像個瘋婆子一樣揮舞著流金簡和白骨爪,使出爛到見不得人的招數,撲身向白慕天、呂四娘和白燕燕刺殺過去。
  「卑鄙、無恥、齷齪、下流,打不過人家就使這種不要臉的手段,我今天非跟你們拚了不可!」
  另一邊,除了白慕天毫髮無損之外,那兩個後來趕到的傢伙,一個沒了腦袋,一個從正中間被剖成左右兩半,王均一條手臂要斷不斷,蕭少山被一劍刺穿胸口,躺在那邊咳個不停,呂四娘只在背上中了兩劍,傷不算重。
  正當白慕天、白燕燕與呂四娘手忙腳亂地忙著為王均與蕭少山急救之際,滿兒突然亂吼亂叫地殺過去,白慕天立刻跳起來擋在白燕燕前面。
  「對不起、對不起,舍妹她實在……」
  「少囉唆,我一定要跟你們拚了!」但滿兒根本不聽他的,照樣衝殺過去,可是還構不上位置,腰際又被人自後面摟住,兩腳突然懸空。「放開我!放開我!」她狂怒地尖叫,像個小孩子一樣又踢腿又蹬腳。「放開我啊∼∼」
  「閉嘴!」後面的人驀然沉喝。
  滿兒驚窒了一下,旋即更凶狠地咆哮,「閉嘴?你敢叫我閉嘴?你這死老頭子!」她拚命扭頭向後。「放開我,我要跟你拚了!」
  「跟我?」
  「他們!」
  「你打不過他們。」
  「那我就用嘴巴咬!」
  「妳咬不到。」
  「那我就吐口水!」
  「妳吐吧。」
  滿兒還真的吐了一口口水在白慕天身上。
  白慕天滿眼狐疑,此刻才想到對方竟然寧願自己負傷也要在那種驚險的情況下冒險收招救人,為什麼?此刻他們兩人又仿若熟人似的對話,為什麼?
  「夠了吧?」滿兒身後的人低問。
  「不夠!」滿兒兩眼憤恨難平地輪流怒瞪白慕天,還有同樣狐疑的呂四娘和白燕燕,以及仍躺在地上的王均與蕭少山。
  「你還想如何?」
  「我……」滿兒惡狠狠地繼續瞪過來、瞪過去,突然使力把流金簡和白骨爪朝白慕天他們丟過去,看看能不能打出一、兩個腫包來,誰知道立刻被白慕天接到手,好像她是特地送還給他們似的,她不禁更憤怒,更不甘。「我要哭!」
  聞言,鎖住她腰際的手臂即刻鬆開,而她也果真回過身去大哭起來,趴在他胸前淅瀝嘩啦的,打雷又閃電。
  「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答應過不會再為我受傷了!」
  「我沒有答應過你那種事。」
  「明明就有!」
  「沒有。」
  「我說有就有!」
  「沒有。」
  「有!」
  「沒有。」
  哭聲倏止,滿兒抬起涕淚交流的臉,咬牙切齒地警告他,「你敢再說一次沒有試試看,允祿,我發誓我會哭得你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乍聞自滿兒嘴裡吐出的那個名字,呂四娘不禁抽了口冷氣,背脊泛起一陣涼。
  「是他?!」
  「誰?」白慕天忙問。
  呂四娘目光驚駭地注定那個幾乎讓他們全軍覆沒的人,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莊親王,愛新覺羅•允祿。」良久後,她才沉重地道出答案,表情有點扭曲。「難怪他的功力如此高絕,難怪含煙姊那般忌憚他,我早該想到了,下手如此歹毒殘酷,除了他還有誰?」
  「阿榮」就是莊親王允祿?
  開玩笑的吧?
  「可是,莊親王不應該如此年輕,如此……如此天真無邪呀!」白慕天不可思議地喃喃道,腦子裡想到的是漕幫裡的阿榮。
  「他今年該有三十七歲了,但天生一副可惡的娃娃臉,三合會、雙刀堂與匕首會都是毀在他那張純真的娃娃臉之下。而且……」呂四娘用下巴指指滿兒。「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柳滿兒。」
  「那就沒錯了,莊親王的福晉是姓柳。」呂四娘頷首道。「含煙姊也說過,莊親王是世上最冷酷殘佞的人,卻也是這世上最癡情的男人,為了他的妻子,他可以連命都不要,所以剛剛他才會不顧一切冒險收招救人。除了他,又有多少男人能做到這點?」
  呂四娘說到這裡,那頭的「阿榮」──允祿突然冷冷地瞟過來一眼,再低眸往下看,滿兒說完她的警告之後,便胡亂抹去滿臉淚水,然後撕下自己的裙子,半跪下去為他包紮大腿的傷口,嘴裡還喃喃嘀咕著。
  「看、看,那支什麼爛簡在你腿上洞穿了這麼一個洞,我都可以從這頭看見那頭有隻兔子跑過去了!」
  包紮好大腿,起身轉到他後面,繼續碎碎念、碎碎念。
  「天哪、天哪,這上頭起碼有六、七道口子,又深又長,該死的居然還很整齊,好像特地量好尺寸割上去似的!還有那支雞爪……」
  頓了一下。「啊,塔布,佟桂,你們來得正好,快,把包袱和水囊給我,佟桂,來幫忙,把內衫撕成繃帶,我要替你們爺包紮傷口!」然後,也不管允祿同不同意,當場就扒下他的衣服來包紮背上的傷。
  允祿默然無言,也許是知道倘若他反對的話,滿兒又要大哭大鬧發飆了。
  這邊忙著包紮,另外那邊也乘機繼續緊急處理王均與蕭少山的傷,大半天過後,終於兩邊都處理妥了。
  塔布又從自己的包袱裡取出一件長袍給滿兒替允祿穿上,而後,滿兒雙手扠腰,氣勢洶洶地站到允祿前面,一看就知道她又想大發雌威了,不過她的嘴僅張開一半便又闔上。
  允祿那雙清澈有神的大眼睛異常專注地凝睇著她,格外深沉、格外幽邃,彷彿要向她傳達某種不可對外人言的訊息。
  他以為她有讀心術嗎?一聲不吭的,她怎麼知道他想說什麼?
  不過,他們這十年夫妻究竟不是白做的,就算他不開口說,她大致上也猜得著七、八分,八九不離十,於是,她很不情願地垂眸考慮片刻:要開什麼條件呢?
  「在你傷好之前,一切都要聽我的喔!」
  聽她的?
  允祿雙眸徐徐瞇起,清秀的臉慢慢拉長,神情也愈來愈陰鷙,白慕天看了都有點驚心動魄之感,滿兒卻根本放不進眼裡地哼一聲把臉扭向一側。
  「不要拉倒!」
  雙眸怒睜,允祿兩頰緊繃,咬了半晌牙,終於勉強點下了頭。
  但滿兒覺得這樣還不夠。「還有,這一趟結束回京後,你得在家裡休養個一年才能再繼續工作,如果一年太勉強,半年也可以啦;半年還是不行的話,起碼要三個月,這是最低底線!」
  允祿再點頭,滿兒方才滿意地退開一旁。
  「塔布。」冰冷無情的目光注定白慕天等人,允祿沉聲召喚。
  「奴才在。」
  允祿伸右手。「劍。」
  「是,王爺。」塔布立刻恭恭敬敬地把劍放至他手中。
  「保護福晉,這回再出問題,小心本王摘你腦袋!」
  「奴才遵命。」塔布幾乎貼在滿兒身後。
  於是,允祿上前一步,長劍直指白慕天等人,神情陰森冷峻。
  「爾等準備好把你們的命交出來了麼?」
  白慕天咬咬牙,為了大局,他不能不低頭。「王爺,恕草民大膽,但草民實不知何處冒犯了王爺,以致犯上死罪?」他必須先問清楚,允祿是已探知漕幫的底細所以要殺他,或只是因為不巧撞上這件事而被拖累了?
  允祿冷哼,長劍移向呂四娘,「呂氏漏網之魚,妄想劫牢強搶欽犯,該死!」再移向白燕燕,「同夥劫牢,該死!」最後移回白慕天身上。「她們是死罪之人,你們卻意圖幫助她們脫逃,該死!」
  「還有,他們傷了你,該死!」允祿身後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允祿眉峰微蹙,不語。
  白慕天卻暗暗鬆了口氣,以為允祿仍未探知漕幫的底細。「王爺,尚請恕宥舍妹年幼無知……」
  「笑死人了,二十歲了還年幼,她是仍在吃奶還是包尿布?」允祿身後又傳來冷笑聲。「想我十五歲就離家獨自討生活,十七歲嫁給前面這位老頭子,十八歲作娘,二十歲帶著兒子可憐兮兮在外面流浪……」
  允祿眉頭開始打架。「滿兒。」
  「好好好,我閉嘴,行了吧?」
  若是在以往,白燕燕絕對忍不下滿兒的譏嘲,但此刻,當允祿的長劍還指著她的時候,她連呼吸都不敢太重,何況是反擊。
  而白慕天,他也只能當作沒聽見,「一切皆因舍妹太任性又無知,因與呂四娘是閨中好友,故受其蠱惑而同行,尚請王爺大人大量,網開一面……」低著頭,嘴裡說著求恕的言語,兩眼卻悄悄覷向一旁的呂四娘,目光含義很明顯。
  為了大局只好犧牲她。
  呂四娘若有似無地點了一下頭,垂首無語,在她計畫此行動之前便已有所覺悟了。
  「……至於草民等三人,一心只想趕來阻止舍妹闖下滔天大禍,卻沒料到竟是王爺您當面,若是草民等早知是王爺,定然不敢與王爺您作對,甚至動手相抗,」白慕天繼續說著,口吻是低聲下氣的,盯在地下的雙目卻映著冷焰般的光芒,生硬而凜然。「萬望王爺看在……」
  「夠了!」允祿冷叱,雙眸透著狠厲寡絕的煞氣。「無論爾等有何解釋,本王的判決從不更改,死罪即是死罪,倘若爾等不願乖乖受死,本王亦不過多費一番手腳罷了,但待此間事了,本王定會點齊重兵,將你漕幫上下十萬屬眾殘殺殆盡,不留半口活人……」
  白慕天臉色大變。「王爺……」
  「……即便是皇上怪罪下來,我亦願一肩承擔,必教你漕幫在一日之內煙消雲散!」
  「不!」白慕天急了。「不可!懇求王爺千萬不可累我漕幫十萬屬眾,他們都是無辜的!」
  允祿冷森森地哼了哼。「那麼你們就乖乖受死吧!」
  白慕天心頭一凜,頓時兩難地僵住了,好半天後,他暗暗一咬牙。
  「是,草民等會束手就戮!」對反清大業有所助益的是漕幫各分幫所掌握的漕運,而不是他,所以,既然兩邊都是死,起碼要保住漕幫上下。
  「不!」白燕燕驚懼地尖叫。「我不要死!我不要……」
  「住口!」白慕天憤怒地暴叱。「事情是你惹出來的,難道還想連累整個漕幫嗎?」
  「我才不管那麼多!」白燕燕撒潑地繼續尖叫。「無論如何,我不要死!」
  「由不得妳!」
  白燕燕眼珠子一轉,忽地掠身要逃,但白慕天僅一探手便將她抓回來。
  「敢做就要敢當,燕燕,我們不能連累無辜的人!」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不要啊……」白燕燕聲嘶力竭地狂叫。
  「我說過,由不得你!」
  「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死,不要……」
  白慕天緊緊抓住白燕燕不放,後者瘋了似的掙扎,甚至舉短劍要刺殺白慕天以迫使他放手……
  眼看那對兄妹即將上演一出手足相殘的精采年度大戲,允祿眼角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朝滿兒瞥去,原本涼涼在一旁閒看風景的滿兒收到他的催促訊息,不禁歎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前一步站至他身側,橫肘頂頂他的腰。
  「我說老爺子,你知道我最討厭欠人家人情的對不對?」
  允祿再次瞇起了眼。「你又想做什麼?」
  滿兒聳聳肩。「無論如何,我總是欠了白慕天一份人情,可不可以請你放過他們這一回,好讓我還了這份人情呢?」
  允祿的神情更冰冷。「倘若我說不呢?」
  「那我就離家出走,你不來找我我就不回去,不過就算你找到了我,我還是會再離家出走,再找到我,我再離家,除非你整天盯著我,不然光是找我就夠忙死你了,然後你就再也沒時間替皇上辦事……」滿兒胸有成竹地說。「你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所以,你自己看著辦吧!」
  下顎猝然繃緊,看得出允祿震怒非常,以至於形容顯得有些猙獰。
  「柳佳氏!」
  「還是不行啊?」滿兒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回頭就走。「好吧,那你忙你的,我現在就要離家出走……呃,不對,我已經離家了,那……走遠一點好了,讓你找不到……我走,我走,我走走走……」
  「站住!」
  滿兒停步回眸。「幹嘛?」
  允祿怒極,臉色鐵青,滿口牙幾乎咬碎,不過最後他仍是硬吞下那份狂怒。
  「死罪可恕,活罪難饒!」他咬牙切齒地怒瞪著白慕天。「白慕天,本王要你親自押送呂四娘到杭州總督府大牢關禁,在李衛回來之前若是被她逃脫,本王便找你;倘若再有人劫獄,本王亦找你。另外,爾等四人在一年之內不許離開杭州府半步,漕幫屬眾若再有此種形似叛逆之行為,定然不再饒!」
  很顯然的,允祿是在試探白慕天對清廷的忠誠,因為他的假身份已被識破,無法再回到漕幫去暗中查探。
  白慕天以為必定是如此,因此絲毫不敢猶豫。「草民遵命!」
  「等等!」滿兒突然又岔進來,兩眼憎恨地盯住白燕燕那條鞭子。「先別急著走,那條鞭子,毀了它!」
  「不要,那是我……」
  白燕燕只來得及反對個頭,一眨眼,鞭子已被白慕天搶去砍成碎碎段段,下一刻,又聽得滿兒對她的判決。
  「還有,廢了白燕燕的武功。」這個罪魁禍首,無論如何饒不了她!
  白慕天只遲疑了一瞬間,旋即出手點出一指。
  「不!」白燕燕尖聲怒叫,「你敢……呃!」忽地悶哼一聲,隨即像只洩了氣的皮囊似的跌坐地上,艱辛地喘了兩口氣,而後目光怨毒地瞅住滿兒。「柳滿兒,我發誓……唔!」又是一聲輕哼,身子一歪,睡著了。
  趕在她出言闖下大禍之前,白慕天又點了她的睡穴。
  「白慕天,不是我愛說,但是……」滿兒面無表情地看著白燕燕,雖在睡夢之中,那張美艷嬌容上的惡毒之色依然清晰可見。「你這個妹妹如此自私任性又驕縱蠻橫,倘若你再不好好管教她,我發誓,她來惹我沒關係,但她要是敢傷到我家老爺子半根寒毛,我定然饒不了她!」
  白慕天深深凝視著她,眼神奇異,良久不出聲,看得允祿兩眼又開始爆出火花來,幸好在火花燃起熊熊妒火之前,白慕天開口了。
  「草民會管教她的。」
  「再有,那份人情我還你了,」滿兒語氣生硬地又說。「所以請記住,下回你再犯到我家老爺子手上,我也不會再幫你了!」
  片刻後,白慕天等人先行離去。
  起初,滿兒望著他們的背影,仍是滿臉不甘心的表情,但隨著他們漸行漸遠,她的表情也愈來愈古怪,最後,幾人身影終至消失於她的視線之內,她的臉色更是詭異,回過頭來,又將若有所思的目光投注在允祿略顯蒼白的臉容上。
  好半晌後,她可憐兮兮的勾起唇角,像笑又像在哭,一臉無助地瞅著他。
  「允祿,我不想騙你,但是我真的已經快受不了你老是為我受傷這種事了,怎麼辦?」
  之前那一刻,當她知道他又為了救她而受傷的時候,她是真的抓狂了,如果她也擁有允祿那種武功身手的話,當時她一定會親手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她原不是如此殘忍的人,但在那一刻裡,她是真的想親手殺了他們!
  此刻回想起來,她也不禁為自己當時的凶狠心態而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即使是曾親手刺殺允祿的玉含煙,她都不曾如此憎恨過,因為她瞭解玉含煙有不得已的立場。
  同樣的,白慕天與呂四娘也有他們不得已的立場,呂四娘意圖搭救自己的親人,必然是允祿堵在這裡要截殺他們,他們有權利自衛,可恨的是白燕燕竟然扔她出去,迫使允祿不得不半途收手,並再一次為救她而受傷。
  雖然允祿的傷勢並不像前幾次那麼嚴重,她卻反而爆出連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怒意,為什麼?
  因為她愈來愈無法忍受那種眼見他為維護她而滿身浴血的心痛。
  他不在意。
  但她在意呀!
  不但在意,而且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得快受不了了,然後,總有一天她會在意得再也無法忍受,屆時……
  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第五章
  呂四娘被白慕天送進了杭州總督府大牢,而允祿,身份既已曝光,他索性帶著滿兒住進總督府,總督府總管當即辟出府內最靜謐清幽的院落讓莊親王養傷,這種事不需要徵求總督的同意便可由他徑行作安排。
  便是佔了主寢室,相信李衛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娘子,為夫想吃瓜!想吃!想吃!想吃得不得了!」
  荷池畔,沁涼的樹蔭底下,某人閒躺在竹榻上,像個小孩子似的喃喃嘟囔個沒停,滿兒又好笑又好氣地斜睨著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就只會這一百零一招,遇上自己應付不了的狀況就趕金祿出來安撫她。
  「瓜要鎮涼了才好吃,待會兒佟桂自然會切來給你,現在……」滿兒塞了一顆葡萄給他。「喏,先吃這頂著吧!」
  咬住她的手指頭不放,大大的眼兒笑成兩彎月。
  「你不是這麼饞吧?」滿兒也咯咯笑著,因為他的舌頭正在嘴裡挑逗她。
  欲情蕩漾的眸子曖昧地眨呀眨的。
  「不行,」滿兒笑得更大聲。「你的傷還沒收口呢!」
  「有什麼關係。」一開口說話,被她的手指頭逃去,金祿有點懊惱,「為夫還要吃葡萄。」想要誘她再入殼。
  「好,給你!」滿兒將整串葡萄全給他,然後起身逃開。
  金祿立刻下榻追去,右腿一拐一拐的跛得好不辛苦。
  滿兒沒跑兩步便回過頭來,嬌嗔,「喂喂喂,大夫說過,傷勢收口之前最好不要走動,忘了嗎?」
  金祿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那娘子就不要顛兒讓為夫追嘛!」
  滿兒白他一眼,扶他回到竹榻坐下,兩腳全給他抬回榻上。
  「除非要回房睡覺,否則這條腿不准再給我放下去了!」
  金祿沒吭聲,一雙眸子卻哀怨地自兩扇長睫毛下瞅住她,滿兒看得好笑,忍不住捏捏他的腮幫子。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可愛耶!」
  聞言,金祿揉著被捏痛的臉頰,裝模作樣地抽抽鼻子,再拿袖子按按眼角,滿兒再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不一會兒,佟桂果然端著一盤切好的冰鎮西瓜來到荷池畔,後頭還跟著塔布。
  「王爺,李衛大人求見。」
  金祿偷瞄一下滿兒,見她沒有反對的表示,這才點點頭,掂起一塊西瓜。
  「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高大碩實的李衛便隨著塔布來到,誠惶誠恐地哈腰打下千去。
  「卑職見過王爺、福晉。」
  金祿卻好像沒聽見也沒瞧見,兀自慢條斯理地吃他的瓜,李衛便也不敢起身,提心吊膽地等候著。
  直到整盤西瓜去了一大半,金祿才懶洋洋地瞥他一眼。
  「我說李衛,你……真的很蠢,知道麼?」
  腦袋垂得更低,滿頭冷汗像瀑布一樣往下灑,「卑職該死,王爺恕罪!王爺恕罪!」李衛連聲求恕。
  金祿慢吞吞地坐正,佟桂立刻遞上濕毛巾給他擦手。
  「罷了,雖說做事莽撞粗獷了些,想你也是實心為皇上辦事兒,就恕過你一回吧。不過,你最好留點神兒,呂四娘一身武功不容小覷,若是讓她給顛兒了,本王可保不了你。要知道,我家娘子撂下話來了,在本王傷勢大好之前,她不准我再跟人家拚鬥,無論出了啥事兒,本王都只能看著,懂麼?」
  「卑職明白。」
  「別再上當了。」
  「卑職省得。」
  金祿頷首。「好,你可以退下了。」
  「謝王爺。」
  李衛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月牙門後方始轉身離開,金祿又朝塔布點了一下頭,塔布會意,離開一會兒又帶來另一人,然後偕同佟桂退出去,滿兒仍坐在一側,好奇地打量那個人。
  「如何?」金祿語氣慵懶地問。
  「果如王爺所料,他們被白慕天留下了。」
  「很好,繼續按照計畫進行。」
  「卑職遵命。」
  「盯緊點兒,可也別給逮著了。」
  「卑職知道。」
  然後,那人也離去了。
  微風,懶懶地吹拂著,吹得人昏昏欲睡,金祿不由打了個呵欠,往後躺,兩眼闔上了。
  「倦了?」滿兒輕聲問。「要回房裡睡嗎?」
  「不要,這兒涼快,就睡這兒。」
  「是喔,等日頭黑了,看你不被蚊子咬死才怪!」
  金祿莞爾一笑,握住她的柔荑,輕輕捏了一下。「娘子想問就問吧。」
  真厲害,連眼都沒張開,居然「看」得出她有問題想問!
  好吧,既然他叫她問,她就問。「那日,為什麼?」
  她的問題說得沒頭沒尾,連個主題都沒有,不過金祿一聽就知道她在問什麼。
  「為夫說過,四哥要我安插內應到漕幫裡頭,所以為夫便先行設法混進去,待他們完全信任我,對我毫無半點疑心之後,屆時若是有人去警告白慕天說我是清廷派去的人,而結果也證實他們的警告確然是事實……」
  「那個警告他們的人不但可以得到他們的感激,更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白慕天的信任,」滿兒恍然大悟地喃喃道。「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呀他!」
  「他們。」
  「呃?」
  「一個不保險,兩個才夠穩當。」
  「是是是,你考慮得最穩當。」滿兒隨口應和,順手把薄被子拉上。「所以,你算是把他們安插進去了?」
  「不僅如此,為免再有同樣的情況發生,白慕天必然會把他們留在身邊,以防再有朝廷的人混進去。不過……」金祿睜眼,苦笑。「出了一點為夫未能事先預料到的狀況,以至於演變成那日的結果……」
  「呂四娘企圖劫牢救人?」滿兒猜測道。
  金祿頷首。「而李衛那個莽夫居然也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為夫只好代他去阻止呂四娘。更糟糕的是,白燕燕竟然也跟著來了,白慕天只好追上來阻止,於是為夫便面臨必須殺了他們,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們的窘境……」
  「我懂、我懂,」滿兒連連點頭。「你必須殺了他們,因為在正常情況之下,莊親王一定會殺了他們;但是你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們,因為你的計畫都是依白慕天而定的,他一死,你的計畫就被打亂了,所以……」
  纖指頂上他胸前。「你需要我給你一個借口放過他們,好讓情況順著你的計畫進行,又不至於引起他們的疑心,對不對?」
  金祿咧嘴笑得像個純真的孩童。「幸虧娘子與我的默契夠足,為夫我一個字兒都不曾出口,娘子便意會了為夫的心思。」
  滿兒橫他一眼。「可是你就不瞭解我的心思。」
  展臂攬過她來貼上他的胸,「瞭解、瞭解,我瞭解,可是……」金祿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背。「我真的不在意呀!換了是娘子你,定然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也同樣不會在意,不是麼?」
  「你這個比喻真差勁,」滿兒不屑地說。「事實上一直都是你在為我受苦。」
  靜了一下,「好吧,那換個詞兒。」金祿繼續摩挲她的背。「生孩子好辛苦,對不?但娘子始終毫無怨言的替我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
  「這個說法更可笑,」滿兒嗤之以鼻地再哼回去。「你根本不喜歡孩子。」
  又靜了一下。「娘子,別挫磨為夫嘛!」沒轍了,只好耍賴。
  「誰折磨你啦,明明是你在折磨我呀!」
  半晌後。
  「娘子,你不會又想著要離開為夫我吧?」金祿忐忑地問。
  「廢話,當然不會!」兩眼嬌瞋地往上瞟去。「這種事不用再問了好不好?」
  「不會就好、不會就好!」金祿喃喃道,暗暗揮去一頭冷汗。「我說娘子你就甭想太多了,為夫最寶貝的就是娘子你,只要娘子沒事兒,為夫我挨上這點兒傷又算得了什麼呢?」
  柔荑悄悄探入衣衫內輕撫紮實在他胸膛上的繃帶,「可是我會心疼嘛!」滿兒呢喃道。
  「這……」金祿為難地苦著臉,兩條秀氣的眉毛揪成一堆。「娘子妳究竟想要我如何?眼睜睜看著你被砍成一堆肉醬?為夫雖然受傷,這兩口氣卻還在,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醬,可就沒戲唱了!」
  「我又不會唱戲。」
  「唉,娘子,你又掰我文兒了!」
  「我本來就不會唱戲嘛!」
  「……好吧,那我這麼說:為夫雖然受傷,卻還是能陪娘子你上床,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醬,誰來陪為夫我上床?」
  「……」
  好理由!
  七月,天兒更熱了,除非不得已,這種天氣沒人願意出去烤成焦炭,偏偏某人卻頻頻吵著要出門。
  「可以了吧,娘子?大夫都說我背上的傷好了不是?」
  「腿上的傷可還沒好。」滿兒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作她的女紅。「誰讓你老是走動,傷口總是合不了,哼,自作自受!」
  那日金祿生辰,滿兒親手把禮物送給他,得到他驚喜又開心的回應──他愛死了那兩幅畫。但沒過兩天,當他得知那兩幅畫竟是用他的畫換來的,便堅持要把她的畫像討回來。
  他不允許別人擁有她的畫像。
  自那而後,他便天天吵著要出門,一天照三餐,外加點心和消夜,每日不厭其煩地纏著她繞來繞去,嘮嘮叨叨,煩得她想把他的嘴縫起來。
  「已經收口了啦!」
  「還沒好。」
  「但大夫說再過十天上下便可痊癒了。」
  「那就是還要十天上下。」
  「娘子啊……」
  真是夠了!
  滿兒受不了的放下女紅。「坐轎!」
  「坐……坐轎?」金祿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千金小姐或閨閣姑娘家!」
  「不坐?那就算了!」滿兒低頭繼續縫縫補補,懶得再理他。
  「噯,算了?」金祿一驚,「不不不,不能算了、不能算了!好好好,為夫坐轎、為夫坐轎!」回頭,呻吟。「天哪,這還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坐轎呢!」
  幸好不是花轎。
  馬老太爺人好說話,要取回那幅畫並不難,金祿只要當場揮毫再畫一幅畫交換即可。
  巧的是,當金祿正在畫作時,恰好一位朋友來造訪馬老太爺,那是位看上去相當率性的文士,不知為何,看著金祿畫了一會兒,他竟也手癢起來,攤開畫紙也在一旁畫起來了。
  待金祿畫好後,也去看文士畫畫,看著看著,金祿忽又攤開另一張畫紙再畫;等文士畫好,再去看金祿的,揚一揚眉,也畫起第二張來了。
  於是,兩人就這樣你一張、我一張畫個沒完,滿兒不覺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沒想到一覺醒來他們竟然還在畫,一邊談論一些她聽不懂的對話,滔滔不絕,意氣飛揚。
  男人!
  滿兒撫額哀歎。
  自這日起,金祿便天天跑到馬老太爺宅邸去和那位文士一起畫畫,滿兒跟了兩日後就沒再去。
  要在那裡打瞌睡,不如留在總督府裡喂蚊子,起碼自在多了。
  令她暗自欣喜的是,金祿的畫上落款都用上了她送給他的石印,而且他確實在馬老太爺宅邸畫得很盡興,聊得也很快意。
  重要的不是他有沒有陪她,而是他過得輕不輕鬆、愉不愉快。
  雖然他是為了她而受傷,但若因此而能讓他得到一段輕鬆愜意的日子,做的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見的是他自己想要見的人,談的是他自己想要談論的話題,她反倒能釋然一些,心裡頭也不會再那麼在意他是為了她才受傷,反而慶幸他能藉此機會過上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或許金祿也隱約察覺到了她這種想法,因此這日他一回來便捧出最可愛的表情來向她央求。
  「娘子,待此間事了,咱們上楊州去逛逛如何?」
  「楊州?」滿兒想了一下。「那人回去啦?」
  「回去了。」
  「他邀你去找他?」
  金祿嘿嘿笑。「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過於娘子也。」
  「別亂捧,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滿兒笑罵。「你想去的話當然沒問題,不過我倒是有點奇怪,你很少跟人家談得來,為什麼那人就行呢?」
  金祿聳聳肩。「因為他很怪。」
  「怪?」滿兒怔了怔。「哪裡怪?」
  「性情怪,言行怪,文章怪,畫畫也怪。」
  怎麼不說他自己最奇怪?
  「所以他就是一個怪人囉?」
  「不,他只是性情格外狂放不羈、隨性所欲。」
  「唔……」滿兒點點頭。「這樣的人或許是會有點怪。」
  「他說楊州有比他更怪的人哦!」金祿興致勃勃地說。
  「所以你想去看看?」就跟小孩子一樣。「沒問題,你要真想去就去。」
  「我是想去,不過……」金祿雙臂環住她,清澈的大眼睛裡盈滿歉疚之色。「就是怕會冷落了娘子你。」
  「冷落?」滿兒兩眼一翻。「拜託,我比你更忙耶!」忙著研究食譜上的素齋為什麼經過她的手煮出來之後,味道竟然跟她在寺廟裡吃到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娘子在忙啥?」金祿疑惑地問。
  「忙……」頓住,滿兒搖搖頭。「不成,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總之,我一直待在總督府裡,絕對沒有到處亂跑,你問塔布就知道了。」
  「不必問,我相信娘子。」
  「相信就好。」依偎在他胸前,滿兒仰起臉來。「啊,對了,我都還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呢?」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鄭板橋。」
  立秋後未久,一陣雨落,涼意隨之降臨,清風徐徐飄來,淡淡的桂花香中隱含著一絲幽冷的氣息,一種輕柔沉靜的幽冷,不是真正的凍寒,只是讓人恍然頓悟:秋,來了。
  取來一條薄毯子,滿兒悄悄替金祿蓋上,他躺在書房裡的錦榻上睡著了,雙手交迭在腦後,臉上蓋著一本書,微微打著呼嚕,非常閒適。
  回到書桌後,滿兒準備繼續研究食譜裡究竟是哪裡被她疏忽了。
  「福晉。」塔布不知何時摸來她身後。
  「噓,小聲點!」滿兒壓細嗓門,指指錦榻,意謂別吵醒正在和周公研究棋藝的人。「什麼事?」
  「有人要見王爺。」塔布也把聲音放到最輕。
  「王爺睡著了,叫他晚點再來。」
  塔布臉現為難之色。「可是……」
  「讓他進來。」
  突如其來的聲音,既不是塔布,更不是滿兒,還帶著點兒睏意,話說的有些含糊,彷彿還沒睡醒。
  滿兒愕然回眸。「咦?原來你醒著!」
  「不,我才醒。」榻上的人一動也未動,聲音從書本下面傳出來。「讓他進來吧!」
  那人一進來,滿兒立刻注意到是六月那時候來見金祿的那個人。
  「什麼事?」金祿懶洋洋地問,還是一動不動。
  「找到了。」
  「確定?」
  「確定。」
  「好,你去找李衛,告訴他本王要見他,要他在二堂等候。」
  那人離去片刻後,金祿方才慢條斯理地取下臉上的書,坐起來,慵懶地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對滿兒咧開一嘴燦爛的笑。
  「娘子,為夫立刻得出門去辦件事兒,辦妥之後,咱們就可以離開杭州了,在那之前,娘子有什麼事待辦就趕緊辦好,或者想要為夫陪你上哪兒去遛遛也行,全依著娘子你了。」
  滿兒點點頭,隨口問:「你要上哪兒?」
  眼兒眨了一下。「回京後再告訴娘子可好?」
  滿兒聳聳肩。「無所謂。」
  於是,金祿也出去了,滿兒獨自一人在書房裡思索片刻。
  「塔布!」
  「奴才在。」
  「可以幫我跑趟康橋鎮嗎?」
  就她而言,食譜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中秋前夕,金祿回來了。
  「娘子,我回來了!」
  「你的事辦妥了?」
  「妥了。」
  「好,那先陪我上柳家一趟……」
  他們一起到柳家道別,還在那兒住了一宿。翌日,他們又跑到白鶴峰下去撿桂花瓣。
  不似梅蘭竹菊那般孤傲清高,桂花是樸實無華的,卻也有它淡泊自甘的美,幽幽的香氣清可絕空,濃能遠溢。而在這中秋時節裡,遲開的花兒方始舒瓣吐蕊,早開的花瓣卻已是落英繽紛,如細雨般飄落著星星點點的桂花雨。
  「以前怎地沒見娘子你來撿過?」
  「時節不對呀,而且……」滿兒仰著嬌靨,任憑落花跌上她的眼、她的嘴,感受那詩樣的情懷。「我想要你陪我一起來。」
  雙臂自後環住她,小嘴兒俯下來貼上她的耳。「桂子落佳人,天香雲外飄。」
  滿兒噗哧失笑,「你擅改宋之問的詩!」她指控。
  「叫他來告我吧!」金祿喃喃道。
  「他早就不曉得死到哪裡去了,要是真來告你,」滿兒咯咯笑著。「你就該嚇死了!」
  舌尖兒偷偷冒出來舔了她一下。「撿完了桂子又要上哪兒呢?」
  回眸,滿兒嫣然一笑。「當然是遊湖去!」
  「啊……」金祿恍悟地點點頭。「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處泛歸舟;白蘋紅蓼西風裡,一色湖光萬頃秋。」
  「答對了!」中秋夜遊湖賞月,理所當然!
  「娘子你忘了曾發過誓絕不再搭船了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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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西湖上的遊船本就多,大小船隻不下數百艘,中秋夜裡更添上百舫,宮燈水燈繁如燦星,沿湖游月通宵徹曉,天不亮不休,就連蘇堤之上亦有人聯袂踏歌,熱鬧非凡。
  「原來中秋遊湖賞月是這種滋味……」斜倚在長榻上,仰望天上月娘,滿兒低低歎息。「真是不錯啊!」
  清冽的月光溫柔地灑落,帶著絲絲涼意的桂花香輕拂過鼻端,清雅馥郁、醉人心扉,遠處飄來絲竹悠揚,近處有人在吟詩作對,這份詩情畫意並不是隨處可尋,隨時都有的。
  「娘子不是杭州人麼,怎地從不曾來游過湖?」
  「錯,我是富陽縣人。」
  「那兒離這並不遠。」
  「是沒錯,但是……」滿兒往後躺入金祿懷裡。「嫁給你之前,沒人願意帶我來遊湖;嫁給你之後,你也沒空帶我來遊湖……」哼了哼。「事實上,你根本沒多少時間陪我。」
  「對不起,娘子。」溫柔的唇瓣在她額上印下一記。「為夫保證,待此間事了,往後,能推掉的工作為夫便盡量推掉,即便推不掉,起碼也要少出點遠門。」
  滿兒輕歎。「其實我也不是說要你整天閒閒沒事在家陪我就好,橫豎你在家裡多半也都是在看書,這本看完看那本,成天到晚看個不停,就不知道那有什麼好看的,連讓你陪我散散步都不肯……」
  「行行行,往後只要娘子說一聲,為夫定然會陪娘子你遛彎兒,愛遛多久就遛多久,嗯?」
  「最好是。」滿兒瞟他一眼,意謂:看你將來的表現啦!「不過我不是要說這個,我是要說,若是為百姓,身為大清皇族的你自然要盡點心力。只是……」紅唇嗔怨地撅了撅。「我不喜歡皇上老是把最危險的工作丟給你,最重要的是,我不要你像十三哥那樣累垮了,然後……唔!」
  檀口被摀住,不給她說出那個字眼。
  「我保證不會,娘子,你且放寬心,甭再想太多了!」
  「我怎能不想,」滿兒幽幽呢喃。「連十五哥都過世了,他才三十九歲耶!」
  「那又如何,為夫我也不過才二十七呀!」
  二十七?
  他返老還童啦?
  滿兒愕然回眸,卻見金祿狀似無辜地猛眨巴著大眼睛,那張笑吟吟的臉龐肌膚細緻粉嫩,五官純真又柔和,又圓又大的眼眸更透著一股嬌憨的神韻,說他二十七歲還嫌太多了呢!
  不,他根本就沒老過。
  「沒錯!沒錯!」她不禁哈哈大笑。「你還比我小呢,來,快叫我姊姊!」
  「娘子!」金祿幽怨地橫她一眼。
  一側,佟桂抿唇竊笑。
  「爺,夫人,桂花栗子羹正涼著呢,要不要進去先吃點兒?」
  他們所搭的這艘畫舫是由李衛代為安排的,共分前中後三進,前進花棚為頂葉雕扶欄,籐椅長榻圓幾方凳,正適於賞月;中艙有如一般人家的軒廳,花格窗框百葉垂簾,寬敞又舒適,起碼可擺上三桌酒席;後艙則備有床鋪寢具,可供休憩。
  整艘畫舫雕欄畫栱,古樸典雅,行運平穩,如坐平地,周圍更懸掛著二十幾盞精緻細巧的琉璃宮燈,平添幾許秀逸婉約。
  「不,既要賞月,躲進裡頭去算什麼,把吃喝的全給搬出來吧!」
  在塔布的幫忙之下,佟桂很快就把吃喝的全搬出來了,然後,滿兒對佟桂曖昧地擠擠眼。
  「你們也備一份離我們遠點去吃喝,別礙著我和爺說悄悄話了。」
  佟桂臉紅了,她明白福晉話裡的意思和表面上的意思恰好相反,其實福晉是要她和塔布也找個地方去你儂我儂一下,別辜負了這份月下的浪漫時分。
  這是福晉的「命令」,她自然不能拒絕。
  於是,兩人各自端了一些吃的喝的躲回中艙裡頭去了,門雖沒有關上,但隔有白色荷葉布幔,誰也看不見誰,這該夠「遠」了吧?
  「嗯,這桂花栗子羹真的很涼呢,來,夫君,這給你嘗嘗!」
  滿兒舀了一小碗要給金祿,金祿卻不伸手拿,反把小嘴兒嘟過來,那模樣兒可愛的有點滑稽。
  「喂我。」
  滿兒吃吃笑著餵他一匙羹。
  「好甜!」金祿心滿意足地舔舔唇瓣。「還要!」
  貪看他那可愛的模樣,滿兒便也順著他的意,一匙匙餵他,自己也吃著,一面閒聊一面賞月。吃完了羹再吃糖桂花,飲桂花酒,見他飲了桂花酒後,雙頰嫣紅煞是誘人,忍不住湊上去親他一下,暗暗決定要多灌他幾杯。
  「咦?那船上怎麼都是女人?」
  金祿不經意瞟去一眼,「花魁的花船。」一杯飲盡。
  滿兒立刻再為他斟滿。「是嗎?你怎麼知道?莫非你上過花魁的船?」
  見她的眼神懷疑地在他身上打轉,金祿心頭不由開始打起鼓來,「沒的事!沒的事!娘子可別亂栽贓冤枉我啊!」忙不迭地搖手否認。
  「冤枉?」滿兒扶著他端杯的手讓他飲下酒,再為他斟上滿杯。「那你怎會知道那就是花魁的船?」
  金祿唉了一聲。「娘子啊,你沒瞧見船頭船尾那兩盞大紅燈籠麼?」
  「燈籠?」滿兒再一次扶他的手讓他飲下酒,又為他斟滿,再回眸去瞧。「原來是湘紅院的船。」
  看看手上的酒杯,金祿若有所悟地淡淡一哂,自行仰杯飲盡。「沒錯。」
  轉回頭來,見他杯空了,忙再斟滿。「嘖,居然做生意做到這裡來了。」
  「這時候生意才好。」金祿咕噥,再仰杯飲乾。
  「你說什麼?」滿兒眼瞇了。
  「沒!沒!」金祿打著哈哈,兩眼溜到別處去。「為夫喝酒,喝酒!」
  滿兒哼了哼,為他斟滿酒杯,轉眸再望向另一邊,「哎呀,那邊有位姑娘在唱小書呢,咱們也過去聽!」於是大聲吩咐船後的篙夫把畫舫撐過去。
  篙夫立刻將篙子插入湖底用力撐船,畫舫便從靜止狀態開始移動。
  「我唱給娘子聽吧!」
  「你也會唱小書?」
  「……不會。」
  「那就請閉嘴!」
  那是一艘小船,船頭船尾各掛一盞明亮的水燈,使四周船上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小船上那兩個人,一個拉胡琴的大鬍子壯漢,由於鬍子實在太大把了,看不出實際年歲,另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在唱《雙姝鳳》。
  雖然那個大鬍子沒啥看頭,但姑娘人長得秀麗活潑,歌聲婉轉動人,湊上去或聽或看的船還真不少,都圍成了一圈。
  半個多時辰過去,恰好告一段落,小船開始劃到各艘船邊去領賞,領完了賞再繼續往下唱,不然一口氣唱完大家全跑光了,他們的口水不都白費了。
  滿兒吁了口氣,「唱得還真不賴呢,教人聽了欲罷不能!」側首想叫金祿多賞點,不想卻見金祿滿臉通紅地躺在她懷裡呼嚕呼嚕大睡,甲板上那一小壇桂花露酒不知何時竟已見底,涓滴不剩,她不禁失笑。
  「哎呀,真的醉了呀!人家說這桂花露酒香甜濃醇但後勁十足,最好別貪口,看來是真的。」沒轍,她只好自己伸手探進他懷裡掏銀子出來。
  小船靠過來了,她立刻把一錠銀子丟下去。
  「姑娘,你唱得真不錯,借問貴姓啊?」
  「我叫魚娘,拉胡琴的是我師父。」
  「你們都在這杭州地頭唱?」
  「也不是,我們來杭州訪友,藉機賺點盤纏。」
  「喔,那要在杭州待多久呀?」
  「起碼要唱完一本書,半個月到三十天吧。」
  「是嗎?真可惜,我們明兒就要離開杭州了,不然我一定去聽完……」
  兩人居然聊起來了,但不過數句後,滿兒便突然住了口,雙眸納悶地望向小船後面。
  「奇怪,大家怎麼突然全跑光了?」
  聞言,魚娘與大鬍子也奇怪地扭回頭看,果然剛剛猶圍成圈兒的船在這短短片刻間竟全都跑光了,還跑得大老遠,他們疑惑地轉頭再瞧,隨即明白了。
  原來是有一艘橫行霸道的大型樓船正朝這方向駛來,船行速度疾快,不僅不怕去撞翻別人的船,還故意拿篙子去搗翻四周的小船,看人家大人小孩落湖拍水喊救命,他們便幸災樂禍地鼓掌哈哈大笑。
  「太過分了!」
  滿兒憤然大叫,正想叫醒金祿起來救人,倏見魚娘與大鬍子飛快地相對一眼,旋即動作一致地飛身而起,如猛鷹似的掠向那頭湖面去救人。
  「咦?原來他們會武功啊!」她吃驚地喃喃道,再見他們救了人回來竟想放在他們的小船上。「不,不行,你們的船太小了,載不下那麼多人,會翻的,還是放到我們船上來吧!」
  毫不猶豫地,魚娘與大鬍子立刻把人放上畫舫,隨即又掠身回去繼續救人。
  「塔布,佟桂,快出來啊,來幫忙啊!」滿兒拉開嗓門大叫,一面把金祿自她懷裡小心翼翼地挪到長榻上繼續睡,然後跑過去幫忙安撫那些全身濕淋淋,驚魂未定的人。「有多少毯子、衣服全都給我拿出來!」
  魚娘與大鬍子仍在飛來飛去救人,那艘樓船業已駛至離畫舫不遠處。
  「住手!快住手!不准再救人了!爺們看得正高興,你們怎可如此掃人興!」
  樓船上起碼七、八個華服年輕人,一眼便可知是那種不曉人生疾苦的紈褲子弟,其中一個還大剌剌地坐在甲板正中央的大圈椅上,一手端酒一手拿餅,模樣倨傲又猖狂,明擺著就是在欣賞落水狗的戲。
  「喂喂喂,你們會不會太囂張了點兒啊!」滿兒難以置信地大罵。「要是淹死人了可怎麼辦?」
  「死了就死了,還要怎麼辦?」
  「你……你……」滿兒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你們眼裡還有王法嗎?」
  「王法?」那些年輕人們相視一眼,繼而哈哈大笑,齊齊望向坐在圈椅上的年輕人。「你知道他是誰嗎?告訴你,他可是堂堂固山貝子爺,是皇親國戚,王法再嚴也管不到他頭上去,懂了嗎?」
  剛救回最後三個人,先後落在畫舫上的魚娘與大鬍子聞言神情微變,眸中忽地掠過一絲狡色,但沒有人注意到。
  「固山貝子?」滿兒若有所思地側臉向塔布問:「是他嗎,塔布?」
  塔布連忙跑過來。「您說誰,夫人?」
  「弘昌。」滿兒低聲說。
  「對不起,夫人,恐怕奴才也不認得。」塔布也細聲回道。「之前弘昌貝子老愛跑到外城去玩,後來又被十三爺圈禁在怡親王府的後跨院裡,夫人您都沒見過,奴才更沒機會碰上。」
  「我常到怡親王府也是他被十三哥圈禁起來之後的事啊!」滿兒咕噥。「那如果真是他的話,究竟是誰放他出來的?」
  「奴才不知,但十三爺過世後,是弘昌貝子的弟弟弘曉承襲怡親王的位子,應該是制不住他的,所以……」塔布謹慎地思索一下。「依奴才的猜測,多半是弘昌貝子自個兒跑出來的。」
  「那我呢?我制得住他嗎?」
  塔布輕歎。「連貝子自個兒的親生額娘都制不住他,夫人您說您行嗎?」
  「那麼……」視線徐徐移向仍睡死在長榻上的醉鬼。「那傢伙呢?」
  「那就篤定沒問題了,夫人,」塔布笑道。「聽說當初差點兒連十三爺也制不住自個兒的大兒子,所以就麻煩咱們爺親自跑一趟去好好修理了他一頓,貝子爺才不得不乖乖被十三爺圈禁起來。」
  滿兒噗哧失笑。「那弘昌一定怕死他了!」沒被修理過的小鬼們都怕死他們的阿瑪了,何況是被修理過的人。不過還是要先確定一下,免得搞錯人了。「喂,你是弘昌嗎?」她轉回去大聲問。
  「大膽!竟敢直呼貝子爺的名諱,你不要命了嗎?」
  不要命的是他們吧!
  「果真是他。」滿兒輕笑一下,旋即又大聲喊過去,「我說你們還是收斂一點比較好,反正你們也玩夠了,回去吧!」看在十三爺份上,再饒過他一次吧。
  「胡說,我們才剛開始,哪裡玩夠了!」
  「那你們還想怎樣?」
  「把你們救上船的人再扔回湖裡頭去!」
  真是不知死活的傢伙!
  「如果我說不呢?」
  沒想到滿兒竟敢說不,那些年輕人著實楞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當即回頭去詢問弘昌,後者好整以暇地輕啜一口酒,再低聲說了兩句,那些年輕人馬上又高高在上起來。
  「貝子爺說了,給你們一炷香時間,倘若你們不肯把那些人扔下湖,我們的船就要撞翻你們的船!」
  聞言,剛被救上畫舫的那二、三十個人不禁相互擁抱著放聲大哭,在他們以為就算不被扔下水,待會兒畫舫被撞翻了,他們照樣得落水,而這回落水之後,恐怕就沒有其他船隻敢救他們上船了。
  至於魚娘與大鬍子則相對皺眉不已,不管他們打算做什麼,現在都不是時候,否則一定會連累畫舫上所有無辜的人;說要逃嘛,這邊才一位篙夫,怎麼也快不過人家好幾個槳夫,到底該怎麼辦呢?
  滿兒忙叫佟桂安慰大家,自己拉著塔布到長榻旁去。
  「告訴我,塔布,爺醉了,要如何叫醒他最快?」
  塔布苦笑了。「奴才不知道,夫人。」
  「說這什麼話,」滿兒不悅地瞪過眼去。「你跟著爺比我久,居然不知道這種事?該伺候爺的時候你都在睡覺打混嗎?」
  「夫人啊,奴才跟了爺這麼久,從沒見爺醉過啊!」塔布委屈地道。
  滿兒呆了呆。「怎麼可能?」
  塔布低歎。「爺的功力深,本就不可能醉,奴才自然沒見過。」
  「胡說!那他現在又怎會醉了?」滿兒指住那個睡得流口水的醉鬼問──喏,「證據」就在那裡!
  「那就得問您了,夫人。」
  「我?」
  「夫人您是不是希望爺喝醉?」
  「你怎麼知道?」滿兒驚訝地脫口問。
  塔布聳聳肩。「只有這個可能,是夫人您希望爺喝醉,爺才會讓自己喝醉。」
  「我……」滿兒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心裡想,也沒說出口啊!」
  「夫人您想什麼何用說出口,爺向來都能從您的言行舉止裡看出來呀!」
  也沒錯,他總是知道她在想什麼。
  滿兒想了一下,「好吧,那只好所有方法都試試。」說著,她蹲下去,先拿出最基本的叫人法用用看。「夫君、夫君,醒醒哪,夫君!」她一邊叫還一邊搖。
  金祿的口水居然流到耳後去了。
  好吧,這樣不行,換另一種。「夫君,醒醒,醒醒哪!」她揪起他的衣襟拚命甩來甩去。
  酒氣沖天的腦袋宛如布娃娃的頭一樣搖來晃去,好像快斷了。
  還是不行?
  既然如此……「夫君,請醒醒!」端莊有禮的說完,一腳將他從長榻上踢下去,咚的好大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滾。
  醉鬼繼續打呼嚕。
  「他是死人嗎?」滿兒不敢置信地瞠大眼。「好吧,那就……塔布,把你家爺扔下湖裡去!」
  塔布驚駭地喘了好大一口氣。「夫人,這……這不好吧?」
  「不然怎麼辦?難道你有更好的方法?」滿兒反問。「別忘了,人家的船就要撞上來了喲!」
  魚娘與大鬍子從頭看到尾,看得面面相覷,此時終於忍不住上前來。
  「夫人,喚醒你家相公又有何用?現下先考慮如何在船被撞壞之後,保全大家的性命才是要緊吧?」
  滿兒唉了一聲。「只要能叫醒我家相公,船就不會被撞翻啦!」
  魚娘與大鬍子疑惑地相對一眼。「夫人確定?」
  滿兒重重點頭。「確定。」
  「那麼,夫人,」大鬍子說:「老夫能讓你家相公醒過來,但不能讓他酒醒,這樣也行嗎?」
  「行、行,」滿兒驚喜地連連頷首。「醒過來就行了,醉著沒關係。」
  於是,大鬍子請塔布和滿兒先將金祿扶起來趴在船舷,然後在金祿背上點了幾指,再一掌拍下,金祿便嘔的一下開始吐起來。
  好半晌後,他才呻吟著停止,輪到那些被救上畫舫的人開始尖叫。
  「撞過來了,他們的船撞過來了呀!」
  滿兒抬眼一看,樓船果然撞過來了,她下意識也跟著尖叫。
  「快點,夫君,他們的船要撞……」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樓船好像被雷公拿支大鐵錘猛捶了一擊似的,那足有三層的樓幾乎全塌了,船上的人一半掉下水宛如落水狗似的啪啪啪亂拍水──就像先前被他們打翻船落水的人一樣,另一半人在甲板上跑來跑去,驚慌失措的大叫,倉皇得彷彿垃圾堆裡被追打的耗子。
  自然,樓船也不再前進了。
  這突發的狀況看得那些被救上畫舫的人錯愕得目瞪口呆,魚娘和大鬍子更是吃驚不已,怎麼也沒料到那個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卻依然純真無比的醉鬼竟有如此高絕的功力。
  瞇著眼,金祿慢吞吞地收回手,轉身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的摸回長榻上,再動作遲鈍地躺好姿勢閉上眼。
  「為夫還要睡,請別再吵我,謝謝。」他口齒不清地喃喃道。
  滿兒哭笑不得地跟過來。「夫君,你不是要找弘昌嗎?」
  「唔。」
  「他就在那條船上喔!」
  金祿並沒有即刻予以回應,滿兒還以為他又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後,那雙醉意仍濃的大眼睛才慢吞吞地又打開來,矇矇矓矓的。
  「弘昌?」
  滿兒點點頭。「對。」
  眸中忽爾掠過一絲冷酷,金祿又慢吞吞地坐起來。「塔布。」
  塔布上前。「奴才在。」
  「去把那小子給我抓過來!」
  當塔布飛身過去抓人時,滿兒倒了好幾杯冷茶給金祿喝,又叫佟桂擰毛巾來給他擦臉,好不容易終於讓他清醒了一點。
  「娘子。」圓溜溜的眸子困惑地徐徐掃過船上所有人。
  「嗯?」
  「咱們船上為何多了這許多人?」
  「還不是弘昌害的,」滿兒沒好氣地說:「為了好玩就弄翻人家的船,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所以就讓他們統統上咱們的船上來了。」
  「他們的船……」金祿望著魚娘和大鬍子。「也翻了?」
  「沒有,是他們把人救到咱們船上來的。」
  金祿頷首,不再多問。「娘子。」
  「又幹嘛了?」
  「為夫好想吐,頭又暈,真的很難受啊!」金祿哭喪著臉喃喃訴苦。
  居然撒起嬌來了!
  「好好好,以後不要再喝醉了,嗯?」
  「真的不用再喝醉了?」金祿可憐兮兮地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
  滿兒險些失笑。「不用了!不用了!」
  金祿頓時誇張的鬆了一大口氣。「謝娘子恩典!」
  見他那副滑稽的德行,滿兒不由大笑,一面告訴大家可以放心休息,待會兒就會送他們上岸回家去了。
  就在大家安心的陸續席地坐下來休息時,塔布抓著一個年輕人飛落在甲板上。
  自那頭至這頭,年輕人那張嘴幾乎不曾停止的咆哮怒罵,然而當他的視線一個不小心落在金祿身上,狂吼聲猝然中斷,那張長得還挺端正的臉也因驚恐過度而扯歪了,旋即慘叫一聲,魂飛魄散地拔腿便逃。
  「我說,弘昌,我現在頭痛得很,最好別讓我去追你,不然我會先打斷你兩條腿再說話,所以……」金祿揉著太陽穴,慢條斯理地說。「還是你自個兒乖乖過來吧!」
  年輕人頓時一個錯腳狠狠地摔了一大跤,然後,苦著一張驚懼的臉,磨磨蹭蹭的考慮了老半天,終於決定還是乖乖聽話比較妥當,畢竟眼下他是在湖中央,也無處可逃,於是兩腿好像被綁上了千斤重大石似的拖呀拖的拖到了金祿面前。
  「跪下!」
  毫不遲疑地,年輕人立刻撲通一聲跪下,頭低低的,半聲不敢吭。
  除了滿兒、佟桂和塔布之外,其他人再一次張口結舌地看傻了眼,包括另一條船上的那些紈褲子弟。
  金祿繼續揉太陽穴。「告訴我,小子,誰讓你出來的?」
  小子?
  兩人看上去一般年歲,他竟然叫那個年輕人小子?
  眾人疑惑地面面相覷,而那個年輕人則瑟縮了下,還是不敢吭聲,腦袋垂落得更低了。
  「你自個兒跑出來的?其實那也不關我的事兒,倘若不是你阿瑪請我幫忙,我才懶得理你。不過呢……」金祿展臂環住滿兒。「瞧見沒有?這是我的寶貝娘子,內城裡哪個不知我拿她當心頭肉,捧在手心上疼惜猶嫌不及,你卻撞翻了她的船,害她差點淹死,更該死的是,你撞她一次船不夠,居然還想撞第二回。說,我該如何處置你才好?」
  年輕人開始簌簌抖索。
  「不說?那就由我來決定,我想……」金祿很認真地考慮一下。「索性要了你的腦袋吧,你認為如何?」
  話聲甫落,年輕人突然咚咚咚磕起頭來。
  「饒了我吧!請看在阿瑪面上饒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你阿瑪死了。」金祿淡淡道。「即便他沒死,我也從不看任何人的面子!」
  「那……那……」年輕人驚恐地眼珠子亂轉。「額娘……」
  「你沒聽清楚麼?我說我從來不看任何人的面子!」
  「可……可是皇上……」年輕人臉色發白,兩排牙齒開始打架。
  金祿輕哼。「別以為皇上還會為了你阿瑪而顧著你,告訴你,你阿瑪的位子已交給了弘曉去坐,連寧郡王的位子也給了弘皎,皇上給你阿瑪的夠多了,就算我摘了你的腦袋,皇上也不會說什麼。」
  聞言,年輕人不禁絕望地痛哭起來。「饒了我吧!求您饒了我吧……」
  剛剛還威武雄壯,囂張得不得了的人,這會兒卻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嚎啕大哭,看得大傢伙兒不禁驚愕地直發楞。
  「那我呢?看不看我的面子?」一側,滿兒突然打岔進來。
  金祿蹙眉側過眼來。「娘子,你這是……」
  「他很可惡,但是……」滿兒兩眼祈求地瞅著他。「他額娘也很可憐啊!」
  金祿沉默一下,然後輕輕歎了口氣,「好吧,看在娘子你的面子上,就饒過他這一回,不過……」雙眸又轉回去注定年輕人。「小子,先給我跳進湖裡去清醒一下你的腦袋,沒讓你出來就不准出來,聽見沒有?」
  「聽見了!」
  年輕人喜出望外地又磕了一個頭,一邊擦淚抹鼻涕,一邊乖乖跳進湖裡去作鴨子,但金祿好像仍不太滿意地搖了一下頭,旋即又定住,呻吟著捧住腦袋。
  「為夫要死了!」聲音淒慘得好像真的要掛了。
  滿兒噗哧失笑。「好好好,你再睡一下吧,睡醒了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話落,她欲待起身離開長榻,好讓金祿躺下來,誰知金祿卻抓住她不讓她起身,還旁若無人地躺下來把腦袋枕上她的大腿。
  「一步也不准離開!」他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朝魚娘與大鬍子那邊瞥去。
  「可是我還要……」
  「一步也不准!」
  驚異於他語氣中的嚴厲,滿兒察覺到一定有什麼不對,於是溫馴地應允了。
  「好,我一步也不會離開。」
  金祿方始安心地闔上眼。「塔布。」
  「奴才在。」
  「靠岸後立刻去把李衛叫來見我。」
  「是,爺。」
  這會兒,大鬍子、魚娘與那些被救上船的人都明白了,不管金祿是誰,他的身份地位定然比固山貝子更高。
  片刻後,金祿又呼吸平穩地熟睡了,滿兒方才壓低嗓門吩咐塔布。
  「塔布,扔條繩子給弘昌吧,免得他淹死了,然後咱們可以靠岸了。」
  這個中秋夜,可真是她長這麼大以來經歷最「熱鬧」的一夜。
第七章
  杭州有個西子湖,楊州也有個瘦西湖,兩者相比,一個如豐滿秀麗的雍容少婦,一個似修長清麗的窈窕淑女,各有其特色,同樣引人入勝,說起來,住楊州其實也不比住杭州差。
  只要不在意這小小的城市裡處處透著纖細小巧,是的,楊州並不比杭州差。
  一到楊州,金祿便租了戶小門小院的小宅子住下,雖然他幾乎都不在家,滿兒卻更能得其所哉,她終於知道食譜的問題在哪裡了,正好趁這機會好好磨練一下手藝。
  「一定要用他們山裡的材料作調味,還挺麻煩的呢!」滿兒嘀咕。
  「一定要用剛採下來不超過一刻鐘的蔬菜,這才麻煩吧?」佟桂跟著嘟囔。
  「在我看來,那反倒沒什麼。」
  「不會吧,夫人,難不成您是要……」
  「沒錯,回京後,我要在王府裡頭辟一座菜園!」
  至於種菜的人呢……
  一對女人兩雙目光不約而同聚於某人身上,後者不由呻吟不已。
  為什麼老是他?
  「娘子、娘子,為夫回來了!」輕快愉悅的聲音一路自院子喊進屋裡來。
  「回來啦,夫君,今天過得如何?」滿兒欣喜地迎上前去。
  「好極了!」金祿神采飛揚地摟住滿兒重重親了一下。「今兒又來一位黃慎,他的畫可奇了,善以狂草筆法入畫,變為粗筆寫意,往往寥寥數筆即能形神兼備,而且他專愛畫神話故事……」
  「是嗎?」滿兒的笑容有點公式化,因為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又不想掃他的興。
  「……汪士慎工花卉,隨意點筆,清妙多姿,尤擅畫梅;高翔善畫山水,所畫園林小景多由寫生中而來,秀雅蒼潤自成格局;而鄭板橋擅墨竹,獨創寫意,著意趣味……」
  「那你呢?你又擅畫什麼?」快笑不下去了,滿兒趕緊打斷他的南北大運河。
  「我?」金祿聳聳肩,「他們說我的人物最傳神。」頓了一下,又眉飛色舞起來。「他們還說明兒要帶我去見一位師出八大山人的畫家呢!」
  「喔,到哪裡?」
  「開封。」
  「耶?!」滿兒傻臉。「才來半個多月,怎麼突然說走就要走?」
  笑臉垮了,金祿怯怯地瞅著她。「娘子不高興麼?」
  「不是不高興,是有點措手不及。」滿兒拍拍他的臉頰。「所以麻煩你不要拿這副嘴臉給我看,我保證今夜就會整理好,明兒一定來得及,可以了吧?啊,對了,你餓了嗎?」
  「自然是餓了,」金祿又揚起明亮的笑。「為夫專程趕回來,為的就是娘子親手做的菜呀!」
  「好,那你先坐下,我再炒兩樣菜就行了。」
  金祿一坐下,塔布立刻遞給他一封信函。
  「這是李衛大人送來的急函。」
  金祿拆開來看了兩眼,隨即丟到一旁去。「那種事我才不管!」
  滿兒還沒炒好所有的菜,金祿已然大口吃起來了,等她端出最後一盤菜,佟桂正待為他添上第二碗飯。
  「咦?那是什麼?」滿兒放下最後一盤菜,看著被扔在一旁的信問。
  「弘昌被擄走了,人家要求拿呂四娘去換,李衛只得來向我求救。」
  「真的?」滿兒吃了一驚,趕緊坐下。「那你要趕回杭州嗎?」
  「你在逗我悶子?我才不回去!」金祿嗤之以鼻地道。「為夫把弘昌交給李衛之時業已警告過他,最好把弘昌關上一、兩個月,直至京裡派人來接他,他偏不聽,弘昌一鬧他便放人,現在人被擄走了才來找我,我才不管!」
  「可是……」
  「寬心吧,娘子,李衛最多就是拿呂四娘去換人,沒啥好擔心的。」
  「你確定?」
  「確定!確定!」金祿繼續忙著吃菜。「這菜真的很香耶,娘子!」
  「喔。」滿兒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了一會兒,忽爾抬起懷疑的眼盯住金祿。「我說夫君,你不會剛好知道是誰擄去弘昌的吧?」
  金祿瞟她一眼。「魚娘和她師父虯髯公。」
  滿兒楞了一下,旋即失聲驚呼。「耶,是……是他們?」
  「魚娘同呂四娘是好姊妹,我一見到他們,便猜到他們是為何跑到杭州去的。」金祿語氣淡漠地說。
  「真是想不到呀!」滿兒喃喃道。「不過他們為何只救呂四娘一人?」
  「因為虯髯公夠聰明,知道李衛擔不起失去所有人犯的責任,太貪心的要求多半不容易成功,說不準還會惹出大麻煩來,但若僅是呂四娘一人,李衛便沒那多顧慮了。」
  滿兒沉默了會兒,聳聳肩,端起碗來,並示意佟桂與塔布也坐下來吃。
  「既然如此,讓弘昌吃點苦頭也好。不過……」忽又皺眉。「開封附近可能不太容易找到種菜人家吧?」
  「呃?」正扒著飯的金祿聽得楞住。
  弘昌?種菜?
  現在是在說什麼?
  弘昌要種菜?
  一到開封府,金祿立刻跟著那些窮酸文人一起失蹤了,滿兒隨後也出城外去找新鮮蔬菜,不想見到的卻是一片荒涼,不是雜草就是蘆葦。
  「塔布,你確實問清楚了,這兒有種菜人家?」
  塔布遲疑一下。「夫人,城裡人說是兩、三年前還有,但近些年,城裡富有人家吃的蔬菜都是由外縣市來的。」
  滿兒皺著眉頭原地轉一圈。「難不成搬家了?」
  「啊,那兒有人,奴婢去問問!」
  佟桂眼尖,見著有人,立刻自願去問個清楚。不一會兒,她回來了,臉色不怎麼好看,身後還跟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
  「怎麼回事?」滿兒忙問。
  「夫人,奴婢想還是讓您自個兒聽聽這位老人家怎麼說的比較妥。」
  「喔……」滿兒有點兒訝異。「那麼,這位老人家,能麻煩您再說一次嗎?」
  那位老人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比城裡的乞丐更落魄,看著委實可憐。
  「這一切,都是從田文鏡上任後開始,河南百姓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眼下,連活都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了……」
  說起來,田文鏡應該算是個清官,廉潔無貪又肯苦幹,懲貪除奸不遺餘力,然而清官並不一定是好官,好官治理下的百姓不會活不下去,這就是滿兒聽罷那位老人家敘述之後的結論。
  田文鏡是個急功近利,一昧苛察媚君的清官。
  因此當他們說完話,恰好碰上官府派衙役來向那位連下一餐都不知道該打哪兒張羅的老人家強行徵收賦稅時,滿兒便衝動地破口大罵了一頓,結果可想而知,她被抓走了。塔布本待上前攔阻衙役們的無禮,卻被滿兒擋住。
  「別阻止他們!」
  「可是,夫人……」
  「不,塔布,你先聽我說……」
  片刻後,塔佈滿懷無奈,眼睜睜看著滿兒被抓走。
  「佟桂,快,爺在大相國寺,快去找他!」
  「我?」佟桂花容失色。「為什麼不是你?」
  「我得跟在福晉後頭護衛,只要情況稍有不對,拚著腦袋不要,我也得把福晉救出來!」
  自古以來,大相國寺一直是開封府最熱鬧的地區,光是寺中廣場的兩側廡廊便可容納萬人以上,因而成為買賣最旺盛的市集,想當然耳,要一個對這地頭不熟的人在這裡找人,根本是強人所難,但佟桂卻不得不噙著兩泡淚水,撞破頭皮在這附近找人,找得她快哭了。
  「嗚嗚嗚,爺,奴婢終於找到您了!」她終於找到人,也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了。
  金祿居然坐在一個字畫攤位後在替人畫像,一見到佟桂,兩眉便鎖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
  「嗚嗚嗚,」佟桂哭得更大聲,簡直驚天動地。「夫人被衙差抓到總督衙門……咦?爺呢?」
  由於總督府不能隨意進入,塔布只好藏身在總督府皂隸房的屋頂上,恰好可以窺見大堂之內的動靜。
  「大膽刁民,竟敢胡言亂語污蔑本官的名聲,該當何罪?」
  「倘若我說得不對,大人又何需怕我說;倘若我說對了,大人更不能阻止我說,因為我說的是實話!」跪在堂下的滿兒義正辭嚴地說。「所以,除非大人業已承認我說的是事實,不然就該讓我說!」
  堂案後的田文鏡窒了窒。「好,你說,看你是要污蔑本官營私負國或是貪虐不法,本官任你說,之後再來治你個造言譭謗朝廷命官之罪!」
  滿兒微微一哂。「不,大人,我知道你為官廉潔,就這點而言,你確實是個清官,你要剷除貪官,要清理虧空,那也是好事。可是,大人,你不該強逼百姓去墾什麼荒,墾出一畝莊稼就恨不得報兩畝,墾不出來也假報豐收仍暴斂錢糧……」
  田文鏡面色驟變。
  「……山東河南有水患,大人亦匿災不報,朝廷要蠲免錢糧,大人竟無視流離困頓的百姓業已無以為生,硬是婉拒朝廷的德政,然後苛刻搜刮以照額完兌,只為了謊報政績以媚君顏,生恐失去皇上的寵信……」
  田文鏡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最後逼得百姓不得不逃到李衛那兒去討飯,祥符、封丘那裡還有人鬻賣子女,人家是已經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那麼做,大人竟然還不知要反省自問做錯了什麼,僅僅下令百姓不准鬻賣子女,其他的你一概不管,大人這不是硬生生要斷絕百姓的生路嗎?」
  田文鏡的神情難看到了極點。
  「大人是清官,但起碼青菜蘿蔔還活得下去,可是百姓已經連啃樹皮都活不下去了,大人這清官做得又有何意義?或許大人認為拿百姓的性命去換皇上的寵信,值得……」
  「爺,您來了!」
  塔布總算能鬆下一口氣,旋即一把抓住正待飛身下去的主子。
  「不,爺,夫人說了,之前田文鏡曾被剛正不阿的李紱彈劾,是皇上偏寵田文鏡,以致李紱反被他害得丟官抄家,還差點掉腦袋,所以這會兒她要看看田文鏡會對當面指責他的『百姓』如何?是從善如流?抑或是……」
  「夠了,她究竟想要如何?」
  完了,肯定是不高興見到福晉跪在那裡,主子的脾氣上來了。
  覷著主子那張陰鬱冷森的臉,塔布不由心驚膽戰地嚥了口唾沫。「夫人說……說除非她有危險,否則不准救她。」
  「……那女人,為何就不能安分一點!」
  塔布不敢吭聲,連瞄也不敢多瞄上一眼,不過他敢打包票,福晉一定會後悔死了,因為她這一多管閒事,把酷王爺也給「管」回來了!
  「住口!」
  無視於鬚髮皆怒的田文鏡,滿兒繼續往下指控。
  「……若大人要說是大人的屬吏有所欺瞞,因此大人對百姓的困苦實是一無所知,那我還是要說,大人上七十了吧?年紀大啦,既然精力不足以承擔河東總督的沉重職務,只能任由屬吏欺誑,那麼大人就該退開讓其他……」
  「住口!住口!住口!」田文鏡氣得站起來大罵。「你這無知刁女竟敢在這大放厥詞,想我田文鏡自蒙皇上……」
  「不用說那些,我只問一句,」滿兒不耐煩地擺擺手。「我說的是實話或為不實傳言?」
  「自然是不實傳言!」
  「那為什麼李衛那邊跑去那麼多從大人這兒逃去的難民?」
  田文鏡一時啞口。
  「為什麼大人的衙役要向一個連飯都沒得吃的老人家強徵賦稅?」
  滿兒咄咄逼人的一再質問,問得田文鏡張嘴說不出半字辯詞。
  「為什麼……」
  驚堂木猛拍,「住口!你這無知刁女……」田文鏡老羞成怒了,「竟敢妄言污蔑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來人呀,給我掌嘴!」話落,丟下六支火籤。
  一支火籤五下,六支三十下。
  侍立兩旁的衙役當即應聲上前,兩個抓住滿兒,一個取來「皮掌」──用這種特製皮掌掌嘴,用不著幾下,兩、三下就夠把人的牙齒全給敲落,要掌刮滿兒三十下嘴是存心要她變豬頭。
  在這種狀況下,換了是其他女人,早就扯開嗓門呼爹喊娘了,偏滿兒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還滿不在乎地對田文鏡笑。
  「你掌不了我!」
  田文鏡一聽更是怒極,驚堂木又拍。「你們還在等什麼?還不快給我掌嘴!」
  「是,大人!」
  說時遲那時快,皮掌高高揚起正要落下,忽地人影一閃,幾聲慘叫,再定睛一看,那三個衙役已然飛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上又頹然滑下,滿嘴都是血,還有一顆顆類似花生米的東西夾雜在血水裡淌落地面。
  敢情他們的滿嘴牙先被敲光了。
  田文鏡又驚又怒,正待開口咆哮,忽又一窒,隨即慌裡慌張地離座趨身向前,端端整整地哈下腰去。
  「下官河東總督田文鏡見過王爺。」
  但沒人理會他,跪在地上的滿兒被扶了起來,抬眸一看,嘴角不由心虛的勾起假笑。
  完了、完了,那張娃娃臉那麼黑,嗚嗚嗚,允祿回來了。
  「哈哈,老爺子,你來啦。」
  她猛打哈哈,希望能混過這一回,可惜那雙冷冷俯下來注視她的瞳眸透著無可妥協的怒意,擺明了不給她混。
  「究竟何時你才能改去惹是生非的毛病?」
  「人家哪有惹是生非,明明是田文鏡太混蛋,做錯了還不敢承認嘛!」
  滿兒振振有詞地反駁,田文鏡竟還不知死活地抬起老臉大聲怒叱。
  「你這刁女……」
  「大膽,你竟敢叫本王的福晉為刁女!」允祿吼得比他更大聲。
  大驚失色,田文鏡駭然跌坐地上。「福……福晉?」
  「不管我是刁女或福晉,我剛剛說的可都是事實。」有允祿做後盾,滿兒更不肯輕易饒過他。「我知道你是真心想替皇上辦差,但年紀大了,力不從心,這也是無可奈何,皇上當能諒解,所以,回京去吧,別為了你的虛榮心而苦了下面的百姓,他們真的很可憐啊!」
  「但下官……下官……」
  「田文鏡,聽到福晉的話了,」允祿不耐煩地打斷田文鏡不甘心的遲疑。「自個兒回京去!」
  回京?
  「不!下官不服,王爺豈可僅聽信福晉一面之詞,便判定下官的罪!」田文鏡連忙爬起來大聲抗議。「王爺英明,理當明白婦道人家耳根子軟,福晉之指控定然是受人煽動,待下官查明……」
  「查明什麼?」滿兒忿忿道,真的有點生氣了。「查明是誰告訴本福晉這些事實,好讓你去反咬人家一口,就像你整倒李紱那樣嗎?為何到現在仍不知要反省?難道你真的都看不見老百姓過得有多辛苦嗎?」
  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是怎樣啊?
  都活了這大把年紀了,也不回家去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快快活活地做個稱職的老人家,偏偏戀眷官位不捨,趕不走、罵不走,踢也踢不走。
  明明沒有意願盡心體恤民情做個好官,還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一心只想發揮那令人深惡痛絕的嚴苛制事「才能」,整得老百姓叫苦連天,他還在那邊得意洋洋說自己是個多麼能幹的清官,照她來看,雍正初年的整頓虧空應該交給他來辦才對,包管辦得有聲有色,誰也逃不掉。
  但讓他來作父母官,卻只可憐了老百姓,他若是掛點了,河南山東百姓八成都要放鞭炮慶祝,一路放到過年去!
  作官作成這樣,他到底有什麼好自傲的?
  不過畢竟田文鏡是雍正寵信的臣子,滿兒也只想說能點得他開竅就好,免得又去得罪皇上老大爺,誰知道她講了半天口水都是白搭,從頭至尾她提的都是他的錯失,田文鏡卻只注意到她順口溜出的那個名字,當即老眼一瞇,陰險險地哼了哼。
  「原來又是李紱……」
  「你……你有毛病啊?還是老糊塗了你!那人我見都沒見過,又如何告訴我什麼?」滿兒不由氣結,反手一指允祿。「告訴你,是我家老爺子告訴我的,好了,你有種就去整倒他吧!」
  田文鏡一怔,下意識回眼去看允祿,然一對上允祿那雙猶如萬年寒冰的冷眸,不由機伶一個暴顫,慌忙又哈下腰。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不敢?」滿兒斜睨著他。「那你來整倒我好了,話是我說的,罪魁禍首就是我,有種就來整倒我,橫豎我無權又無勢,也沒有娘家做後盾,要整倒我容易得很,最好關我個十年八年,每日大小刑伺候,每夜……」
  「夠了!」允祿怒叱。「你這女人,從來不知何謂收斂麼?」
  只是說說而已,這樣他就心疼啦?
  滿兒吐吐舌頭,不再吭聲了。田文鏡卻以為莊親王也對自己的福晉有所不滿,不由暗自竊喜。
  誰都知道莊親王的冷酷無情,自己的哥哥都狠得下心去整肅,只因為雍正下了旨意,更何況是自己的老婆,保證不會太客氣,隨時都可以切八段,相信他只要送上幾句煽動的話語便足以讓那女人受到嚴厲的懲罰,使她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來「污蔑」似他這種皇上千般重視,萬般寵信的大臣。
  「對、對,王爺理該如此,牝雞司晨最是不該,婦道人家原就不該插手男人的事,一旦任由她爬上男人頭上……」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田文鏡愈說愈是激昂,口沫橫飛,滿嘴泡泡。
  依偎在允祿懷裡,滿兒卻是愈聽愈有趣,心想田文鏡待在京裡的時間必然不久,不清楚允祿有多麼寵愛她,眼下才敢當著允祿的面說她的壞話,一面吹捧允祿,一面又徹底貶視女人,末了還搬出皇上來,頻頻暗示說皇上有多麼欣賞他剛正不阿的為人,意圖「陷害」他的人向來只會招致惡果。
  看來田文鏡不僅是個硬錚錚的酷吏,也是個拍馬有術之人,對於威脅恐嚇更有一套。
  「……聖上亦曾對我言:小人流言……」
  只可惜他不太會看人臉色。
  「住口!」凍結在允祿臉上那層冰霜厚得簡直可以敲下冰塊來,「不想自個兒回京麼?好,那就由本王說去!」話落即推著滿兒離開。「回去了!」
  「回哪兒?」
  「回京。」
  「噯?不要吧,老爺子,咱們才來兩天……」
  「回去!」
  「……好嘛!」
  嘴裡說好,其實腦子裡還在忙碌地轉個不停,思索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拐允祿繼續留下來。
  很不幸的,當滿兒好不容易想到一個最好的理由時,卻用不上了。
  「王爺,京裡傳來消息,皇后崩逝了!」
  十天後,他們回到了京城。
  雍正確實是個工於心計又心狠手辣的皇帝,但他更是個剛毅果斷,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勤於政事之毅力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回皇后病逝,他甚至沒有參加皇后的大殮禮,因為他有更重要的國事待辦。
  「這一仗總算贏了,傅爾丹確實是蠢材,而丹津多爾濟和策凌也果然厲害!」
  「噶爾丹策零還沒有死,他必然會捲土重來。」
  雍正有一會兒沒動靜,而後重重歎了口氣。
  「十六弟,你特別喜歡潑朕的冷水,是麼?」
  「臣弟盡力而為。」
  「這種事就麻煩你不用太盡力了!」雍正哭笑不得地說。「好了,別說這了,眼下先來說說魯王孫子那一家子吧,提到這,朕實在不能不誇獎你,粘桿處那些個笨蛋查了半天連邊兒也沒沾上,你卻輕而易舉的捉到了人,還不只一個……」
  「不過是湊巧碰上了。」
  「無論如何總是大功一件,說吧,要朕如何賞賜你?」雍正慷慨地說,這是他厲害的地方,有過必罰、有功必賞,如此才能激發臣下更努力為他辦事。
  想也沒想,允祿淡淡說了兩個字。「弘昱。」
  兩個字雖簡單,雍正卻也能明白,「可以。」然而轉個口,他也要論允祿的過了。「再說到呂四娘,李衛奏道……」
  允祿冷冷一哼。「呂四娘計畫劫牢救人,李衛卻被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騙離杭州,若非臣弟及時趕去阻止,呂四娘早已把人救走,為此,臣弟也因而暴露了身份,險些壞了臣弟的大事。但臣弟並沒有責怪他,僅把呂四娘和弘昌交給他看管,誰知他竟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到,他那浙江總督究竟是怎麼當的?」
  要論過反被指控,雍正頓時語塞。
  允祿臉色更寒凜。「莫不成他以為臣弟是閒來無事跑到杭州去度暑遊湖,就該替他看管大牢,替他捉拿呂四娘,替他救弘昌……」
  事實上,李衛的確以為允祿是帶老婆上杭州去遊湖的。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唇掛苦笑,雍正連連擺手,「這過該算在李衛與弘昌頭上,朕自會斥責李衛,至於弘昌……」他輕歎。「朕會命弘曉將他圈禁在怡親王府內,不得朕旨意便不得出府。」
  允祿默然無語。
  雍正捏捏鼻樑,又說:「那麼,再來談談田文鏡的問題吧,聽說十六弟妹對他有所誤會,十六弟應該知道,田文鏡秉公持正,實心辦事,為了剷除貪官清理虧空招致不少人的怨恨,因之不利於他的流言亦由來已久……」
  允祿眼簾半闔,嘴角掛上嘲諷的紋路。
  「皇上之意,滿兒是道聽塗說,上了流言的當?」
  「當是如此。」
  「皇上可知臣弟是以何身份混入漕幫的?」
  「自然是不知。」
  「臣弟是以河南災民身份混入漕幫的。」
  「……」
  「由於自河南遷至杭州的難民不知凡幾,故而臣弟混入其中不僅毫不啟人疑竇,更且得到許多同情。」允祿語氣平板地說。「換言之,滿兒所指控田文鏡的罪狀並非流言,而是事實。」
  雍正沉默了,片刻後,他才慢條斯理地問:「那果真是事實?」
  「墾荒以少報多,是事實;匿災不報,是事實;謊報政績,是事實;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不得不鬻賣子女以為生,是事實;有能力疏通河道卻無力治民,那更是事實!」
  條條罪狀,一連串的事實,說得雍正再度默然以對,好半晌後。
  「田文鏡一向忠君為國,實心任事,理該不會如此荒唐。」
  眸中寒芒飛閃,「皇上既只信任田文鏡,又何來問臣!」允祿冷然道。
  察覺到允祿的不悅,雍正瞇眼注視他一會兒,忽又轉開話題。
  「我說十六弟,你又是為何跑到開封去了呢?不會又是為了十六弟妹吧?」
  同樣的,允祿也察覺到了雍正奸狡的意圖,神情更顯森然,兩眼眨也不眨地與雍正四目相對。
  「確然是為了滿兒。」他冷聲坦承。「適才臣弟便說過,為了代李衛阻止呂四娘,臣弟因而暴露了身份,若非滿兒及時配合臣弟演了一場戲,臣弟數月來的心血必然毀於那一刻,別說捉到魯王的孫子,即便是將內應安全送入漕幫並得到白慕天信任的安排也被破壞了……」
  雍正愣住了。「原來是她幫了你?」
  「當時那種狀況,也只有她才幫得了臣弟,其他任何人都不行,若非有她,臣弟的任務便注定要失敗,」允祿雙眸半垂。「也因為如此,臣弟受了一點傷,滿兒才會開出條件來,要求臣弟完成這件差使之後好好休息一陣子。」
  雍正雙目一凝。「你受傷了?李衛沒說呀!」
  允祿冷哼。「他如何敢說,若非代他阻止呂四娘,臣弟又怎會受傷。」
  「原來如此。」雍正點點頭。「既是這般,朕也不好太過『苛責』十六弟妹的私心,但相對的,也請十六弟不要再追究田文鏡的『些微』錯失,畢竟他的功大於過,又是勤勞任事的幹才,只要稍加訓斥,相信他必能知所警惕。」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雍正都要保住田文鏡。
  允祿雙眉徐徐挑高,兩眼也瞇了起來,然而不過一會兒,嘴角突然詭異地勾了一下,隨即恢復原狀。
  「皇上之意是願意恩准滿兒的要求,只要臣不再追究田文鏡的問題?」
  「正是如此。」
  嘴角再度詭異地勾了一下,允祿落下眼睫毛掩住眸中的狡黠。
  「既是皇上的旨意,臣弟焉能不從。」
第八章
  靜靜地,細雪飄落,將吊在枝頭上的葉片徹底清理乾淨,一日一宿的時間把北京城妝點成一片銀白的世界,上午念過了書,晌午後弘普、弘融、弘昶和倩兒便興奮地一窩蜂跑到外頭去,不覺鼻耳凍得通紅,一心只想玩個過癮,可是不一會兒,雪融了,化成一攤攤的水,又因太冷而結成冰,滴溜溜的滑。
  「好了、好了,進屋裡去換衣服,不然待會兒摔個半死我可不管!」
  「額娘不用管,我們自己管就好了!」
  滿兒瞇了瞇眼,繼而聳聳肩,翩然回身作勢要到後殿去。
  「不知道你們阿瑪是不是在暖閣呢?」
  話剛說完,咻咻咻咻幾下,四支箭自她身旁飛掠而過,一溜煙竄進屋裡頭去,滿兒不由竊笑不已。
  哼,就不信他們不怕!
  「歇一會兒讓他們睡午覺去,再起來唸書,爺說今兒個要考考他們唸書念得如何了。」
  吩咐過婉蓉和玉蓉後,滿兒便轉向迴廊,佟桂尾隨在她身後,左轉右拐來到小阿哥房裡,探頭一瞧,弘昱正在暖呼呼的內室裡搖搖晃晃地到處亂跑──自己一個人,然而眼角一瞥見有人,立刻停下來咚一下坐到地上去,睜著兩隻大眼睛冷冷地望住她。
  滿兒啼笑皆非地翻翻白眼。「好好看著他,別讓他跑出去了,外頭可是冷得結冰了。」
  佟桂與守在外室的奶娘和丫鬟都忍不住笑。「是,福晉。」
  而後,滿兒越過庭園回到寢樓的臥室換下濕衣服,再到後殿的暖閣去,允祿果然在那裡看書,就坐在明窗下的太師椅上,非常安詳地、專注地看那本李太白集,久久才小心翼翼地翻動一頁書。
  悄悄地,她把佟桂備妥的龍井和茶點放在一旁的方几上,再示意佟桂不必跟在她身邊,可以到隔壁小室去和塔布聊聊體己話了,然後脫鞋爬上另一邊的炕榻,拿起早先擱在那裡的女紅,也安詳的一針一線繡著花兒。
  每歲過年時,夫婿和孩子們穿的新衣裳都是由她親手替他們縫製的,今年自然也不會例外。
  不知過了多久,允祿悄然放下書,喝了幾口茶,起身,把書放到案頭上去,也脫靴上了炕榻,靜靜地將腦袋枕在她大腿上,闔眼睡了。滿兒泛起微笑替他拉上毛毯,再繼續繡花。
  又過了半晌,塔布悄然而入。
  「稟福晉,十五王爺求見王爺。」
  「要事嗎?」
  「奴才不知。」
  「這樣啊……」
  滿兒正在遲疑,允祿卻突然背過身去。
  「不見。」
  「是,王爺。」
  塔布離去,滿兒繼續作女紅。但片刻後,塔布又回來了,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稟福晉,十五王爺說他不見王爺了,他改求見福晉您。」
  「我?」滿兒噗哧輕笑。「好吧,我見。」
  允禮倒聰明,雖然允祿不見他,但她一定會見他,一旦見到了她,保證一定可以見到允祿。
  「十六嫂,您好啊。」允禮嘴裡是向滿兒打招呼,眼裡瞧的卻是仍躺在滿兒大腿上的允祿。
  「嗯,我很好,你也好啊。」滿兒硬憋住笑,一本正經地回應他的招呼。
  「咳咳,我也好。」允禮有些不知所措,因為允祿一點反應都沒有,起碼也該問上一句,「你來幹什麼?」,不然他怎麼接下去?「呃……呃……十六嫂,最近十六哥怎地都不出門啊?」
  「有啊,向皇后致祭、奉移梓宮、殯宮致祭等等,老爺子和我都有去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都有碰上面,還打過招呼,怎會不知道?」允禮按捺著性子說。「但,我說的是除此之外呢?十六哥回京快兩個月了,除了剛回來那時見過皇上一回,後來怎地都不進宮了?」
  滿兒楞了楞,低眸瞟允祿一眼。「不是說皇上已經准他不用進宮了嗎?」
  「誰說的?」允禮衝口而出吼道。「皇上哪會准那種事!」
  滿兒皺眉,手指頭往下指住允祿的腦袋。「他說的。」
  「他胡說!」允禮再次脫口低吼。「若是皇上准了那種事,哪裡還會叫我來找人!」
  「可是……可是……」滿兒遲疑地看看允祿,再看回允禮。「他說只要他不再追究田文鏡的事,皇上便也准了我的要求啊!」
  「田文鏡?要求?」允禮楞了楞,現在是扯到哪裡去了?「什麼要求?」
  一提到這,滿兒便忍不住喜孜孜地咧嘴笑開來,「一年……」她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年之內他都不用進宮,不用辦差、不用出門,什麼都不用,甚至不用理會皇上的宣召,只要閒閒待在府裡陪我和孩子們就行了!」
  「一……一年?!」噎著氣,允禮兩眼陡然爆凸出一半來,失聲大叫,「但但但但皇上說只是一陣子啊!」由於太過於吃驚,結結巴巴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滿兒眨了眨眼,又聳聳肩,若無其事地低頭繡兩針。
  「那也差不多啊,一陣子,一年,不都是一,很快就過去了啦!」
  「哪裡差不多啊,此一非彼一,兩者可差多了!」允禮啼笑皆非地抗議,繼而低頭扶住額際,呻吟。「塔布。」
  「奴才在。」
  「有沒有枕頭,快快拿一個過來,本王要昏倒了,別讓本王撞到腦袋!」
  塔布失笑,滿兒更是爆笑如雷,允禮跌坐在塔布搬過來的凳子上,繼續呻吟。
  「真是該糟,為了保田文鏡,皇上居然上了十六哥這種當,這不是要人命嗎?以為最多是一、兩個月,怎知卻變成一年!」他喃喃嘀咕,愈呻吟愈大聲。「十六哥啊,你嘛行行好,別這樣欺負你可憐的弟弟我嘛!」
  允祿一動也不動,仍然背對著他。
  「別這樣嘛,十六哥,累死你可憐的十七弟不要緊,但有些差使非十六哥你不可呀!」
  允祿依舊不吭不聲。
  「十六哥,算我求你好不好?」
  允祿仍然毫無反應,但正當允禮打算繼續鼓動三寸如簧之爛舌去說服那座萬年不化的頑固冰山時,允祿卻突然動了。
  他勾了勾手指頭,允禮以為是在勾他,正待乖乖的自動吞餌上鉤,卻見滿兒已俯下耳去聽允祿說了幾句,然後直起身來對著他直笑,笑得他心頭七上八下,不知道允祿說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話。
  「你十六哥說……」滿兒抖著唇想笑。「叫皇上那位勤勞任事的幹才辦去。」
  「咦?勤勞任事的幹才?在說我嗎?」允禮慌不迭地搖頭。「不行、不行,我不行啦,我……」
  「誰在說你,」滿兒咯咯大笑。「皇上說的是田文鏡啦!」
  「田文鏡?」允禮一愕,不屑地呿了一聲,「他都進棺材一截的半死人了,還幹什麼才,壽材還差不多!」頓了頓。「不過我懂了,問題還是在田文鏡對不對?唉,我就不懂,只不過清了一趟黃河,又沒幹出什麼大事來,皇上為何就那般寵信他呢?」
  他搖搖頭,起身。「好吧,我同皇上說去,先處理妥田文鏡的事再來找你,可以了吧?唉,我真是勞碌命啊……」嘮嘮叨叨的離去了。
  塔布亦隨後而出,代主子恭送允禮到王府大門口。
  但在臨上轎子之前,允禮突然又收回腳,慢吞吞地轉回來。「我說塔布,你不會正好知道你們王爺為何非要整到田文鏡不可吧?他向來不管這種事的呀!」
  塔布與佟桂相對一眼。
  「這個嘛……」
  後殿暖閣內,允禮離去後,沒事了,滿兒便低頭繼續繡她的花,允祿也繼續躺在她的大腿上睡他的覺。
  然而不過一會兒後,滿兒突然憤怒地丟下女紅,用力戳戳允祿的額際。
  「說來說去還是你最詐了啦,皇上不處置田文鏡,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賴在府裡不出門;但如果皇上肯下狠心去解決掉田文鏡的問題,你以為這樣就算對我有個交代了,便也可以大搖大擺的提早出府為皇上辦差去,不然你才不會去管那種閒事呢……」
  她嘴裡說得憤慨又激昂,好像恨不得咬他一口似的,然而那只狠狠戳過他額際的手卻又那樣輕柔地摩挲著允祿的臉頰,摸過來又摸過去。
  嘖,又細又嫩,摸起來真是舒服。
  「……好狡猾,害我白白高興了好一陣子,滿心以為這回你鐵定可以在家裡好好休息上一年了,誰知從頭到尾都是你的詭計,可惡,你算計皇上不夠,居然使計使到我頭上來了……」
  「不……」允祿忽地翻過身來與她正面相對,眼神異常陰沉冷酷。「那是給田文鏡的懲罰!」
  「呃?」滿兒楞了一下,「懲罰?什麼懲……啊!」恍然大悟。
  允祿向來不管閒事,田文鏡官作得再爛也與他無關,百姓就算死得一乾二淨他也不痛不癢,但田文鏡竟敢讓她跪著說話,末了還下令衙役掌她的嘴,這才是罪大惡極,萬死不足以贖的過錯。
  所以,田文鏡必須受到懲罰,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允祿,」滿兒感動地呢喃。「不要這麼寵我,你會寵壞我的!」
  允祿無言,修長的手撫上她的粉頰,大拇指輕輕拂挲過她的櫻唇,雙眸不變的冷冽,眼底深處的火焰始終熾然。
  雙眸赧然垂落,旋又揚起,滿兒幸災樂禍地哼了哼,「不過那也是應該的啦,也好讓田文鏡明白不是沒有人動得了他,夜路走多了總是會碰上鬼。」再俏皮地皺皺鼻子。「可是你還是會提前結束這段休假,對吧?」
  允祿仍然不吭聲,只把手掌往後移覆上她的後腦勺,微一使力將她壓下來印上他的唇。
  半晌後,他放開她,冷凝的眼盯住她,依舊不語。
  滿兒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屈服了。「好啦、好啦,不過別忘了,最少要三個月喔!」
  允祿的回答是移開枕在她大腿上的腦袋,將她整個人拉下來覆在他身上……
  窗外,雪花又紛紛飛飛地飄落,毛毛地,像片片棉絮,垂懸的柳枝上掛滿了雪絨,仿如絲絲柔情,深深地沁入心底。
  這年冬季,好溫暖。
  翌年,田文鏡解任還京師,坐兵部尚書虛銜,有銜無職,只好乖乖在家裡替孫子換尿布,多半是換尿布發不得威風,小娃娃也不理他那一套,所以沒多久他就無聊「死」了。
  不過那是題外話,不重要,重要的是踏青節過後未久,允祿又得出遠門了。
  「明天?準備行囊?你要上哪兒去嗎?」滿兒一邊爬上床,一邊問。
  「西藏。」
  「西藏?」爬行的動作停在允祿身上,滿兒愕然轉過頭來驚呼。「但你不是說過不會再出遠門了?」
  俯下漠然的眼,允祿看著像只過路的貓一樣跨在他身上的滿兒。
  「我沒有那麼說過。」
  「明明就有!」
  「我說盡量。」
  丹鳳眼徐徐瞇起。「你在跟我玩文字遊戲嗎?」
  「沒有。」
  氣唬唬的過路貓咪惱火地划動四肢爬過他身上,不怎麼優雅地跪坐在床裡邊。
  「那麼請問你所謂的盡量,是將出遠門的時間從一年十一個月改為一年十個月嗎?」
  「不是。」允祿淡然否認。
  「那是什麼?」
  「盡量。」
  滿兒驀然揚起兩手尖尖十隻爪,正在努力控制不把它們抓到允祿的脖子上去,咬牙切齒半天後,方才悻悻然地收回去。
  「允祿,你知道我擔心你呀!」她想跟他講理。「我……」
  「不必擔心。」
  「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會擔心,擔心你的身體……」
  「不會有事。」
  「你或許有這種自信,但倘若有一天……」
  「我不會倒。」
  「我說的是倘若……」
  「沒有倘若。」
  每句話都被他的四字「真言」打斷,說都不給她說完,滿兒僵硬地注視他片刻後,猛然背過身躺下去,恨恨地把屁股翹高高對著他。
  「好,隨你便!不過……」
  她嘲諷地哼了哼。
  「既然你要和我玩這種文字遊戲,沒道理我不能玩,所以,嗯哼,我要離家出走!我從來沒說過我不離家出走,對吧?然後呢,嗯嗯,我要找幾個男人玩玩,誰教我家老頭子老愛把我扔在家裡不管,我寂寞嘛……啊!」
  一聲短促的尖叫過後,滿兒已被允祿壓在身下,娃娃臉活像戴了張鬼面具似的恐怖已極。
  「妳敢去找男人!」
  誰怕誰呀!
  「你敢出門我就敢!」
  允祿還是出門了。
  「我要離家出走!」後殿偏廳裡,滿兒氣唬唬地揮舞著雙手狂喊。「我要到外面找一大堆男人給他看!」
  玉桂眉開眼笑。「這回該我去了!」她只聽到前一句。
  塔布同情地拍拍神情慘淡的烏爾泰。「保重。」他只聽到後一句。
  孩子們歡天喜地的圍過去。「我們也要去,額娘,我們幫你找男人!」他們前後兩句都聽到了。
  滿兒不屑地掃視一圈圍在身邊的眾蘿蔔頭。「去作夢吧你們!」
  聞言,蘿蔔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即手腳齊出,兩人抓手,兩人抱住滿兒的大腿。
  「那額娘也別想去!」
  當小七來到廳口時,瞧見的便是滿兒被四個小蘿蔔頭拉成一個大字形的滑稽場面,如果不是佟桂、玉桂在後面頂著,她早就摔成一張大餅了。
  「滿兒姊,你在和格格、阿哥們玩什麼新遊戲嗎?」他揶揄地問。
  「遊戲個鬼!」滿兒大罵。「還不放開我,你們這些小鬼!」
  「額娘不帶我們去,我們就不放!」
  「該死的小鬼!」滿兒咒罵。「塔布,烏爾泰,還不快把格格、阿哥們抓到書房裡唸書去!」
  於是,好一陣子又叫又鬧之後,小鬼們終於被抓走了,偏廳裡頓時安靜下來,彷彿超級暴風過境,雨過天又青,總算可以鬆一口氣。滿兒剛招呼小七坐下,佟桂便奉上兩盅熱茶,然後與玉桂伺候在一旁。
  「有事找我嗎,小七?」滿兒啜著熱茶,悠然問。
  「這……」小七猶豫地瞄了一下佟桂與玉桂。「是有件事……」
  滿兒會意,放下茶盅。「你們兩個去看看塔布和烏爾泰需不需要幫忙。」
  「是,福晉。」佟桂兩人倒也機靈,馬上就退下去遠遠的。
  「究竟什麼事?」滿兒又問。
  「有人在外城裡找你呢,滿兒姊,」小七不再遲疑,開門見山地說。「而且他們找的是有位名伶夫婿的滿兒姊。」
  有人找她不奇怪,但,找的是有位名伶夫婿的她……
  老天爺保佑,不會是他們吧?
  「誰?」滿兒驚恐地揪住小七。「他們是誰?」
  「我只知道他們姓竹……」
  「竹?!」滿兒失聲尖叫。「他們姓竹?!」
  小七頷首。「三男兩女,年紀大些的那位姑娘長得可真像滿兒姊呢!」
  是他們!
  冷汗瞬間濕透了旗袍,有片刻間,滿兒幾乎希望自己昏倒算了,可惜她太強壯了,昏不倒!
  「快!」既然昏不倒,只好跳起來。「快帶我去找他們!」
  才踏出廳外一步,塔布與烏爾泰便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了。
  「不,塔布,這次你們誰也不許跟,有小七陪著我就夠了,」滿兒氣急敗壞但口氣絕然地道。「我發誓,你們誰敢跟過來,我就死給你們看!」
  如此嚴重的威脅兼警告,他們敢跟嗎?
  塔布與烏爾泰不禁面面相覷。
  答案是不敢,於是他們只好眼睜睜看著滿兒離……咦?
  「我得換衣服!」
  滿兒又回來了,慌慌張張的從他們身邊竄向王府後的寢樓,不到盞茶工夫便換上漢服出來,又慌慌張張的偕同小七奔離王府。
  女人就是女人,既然那麼急,幹嘛還得換行頭?
  安化寺附近是屬於外城較為僻靜的所在,隔著鬧區有一段相當遠的距離,向來只有喜歡安靜的客人才會住到這裡的平升客棧裡來,毫無疑問地,竹承明是其中之一。
  「爹,大姊,姊夫,陸二哥,小妹,」滿兒勉強擠出笑容,心裡卻只想破口大罵。「你們怎麼都來了?」該死,他們到底來幹嘛呀,太無聊了是不是?
  「妳不去看爹,爹只好來看你呀!」竹承明慈藹地把滿兒拉近前去仔細端詳。「來,讓爹瞧瞧你可好。」
  「很好、很好,我當然很好。」最多心臟快罷工了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竹承明滿意地點點頭,轉向小七。「這位是?」
  滿兒與小七相對一眼。「他叫小七,是我的義弟,在天橋那兒開了一家客棧和飯館。」來此途中,她業已將情況老老實實的告訴了小七,如果說除了允祿之外,再有第二個人能讓她付予絕對的信任,那人非小七莫屬。
  對小七這個在困境裡掙扎活過來的滿漢混血而言,並沒有所謂立場的困擾,他只針對個人來付出他的忠心,而在他娘親過世之後,滿兒就被他視為唯一的親人,他們之間的情誼是長久時間累積下來的,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比親姊弟更親暱、更密合。
  所以,這件事雖然嚴重,但她並不怕讓他知道,事實上,非讓他知道不可,因為她需要他的幫忙。
  「那麼,他應該也算是我的弟弟。」竹月蓮對小七綻出親切的微笑。
  「大家一起坐下來聊吧!」竹承明招呼道,順口問:「你怎會知道我們住在這裡?」
  「小七告訴我的,」滿兒和大家一起圍著八仙桌落坐。「他對外城裡大小事都很清楚,包括你們在找我這件事,所以他特意去通知我,我一聽便急急忙忙跑來找你們了!」
  「原來如此,那麼……」竹承明似乎有點困惑。「為什麼我們四處問都問不到女婿呢?原以為你說女婿是京城裡的名伶,應該很容易找……」
  「這個……」滿兒咳了咳。「呃,你們找誰?」
  「金祿啊!」
  「哈哈,那就對了,金祿是夫君的名諱,在戲班子裡他可不叫金祿,而叫金硯竹,」這是預先想好的借口,也是事實。「爹自然找不著,問不到啊!」
  「原來是這樣,」竹承明恍然大悟。「我們應該找金硯竹才找得著你們。」
  「不,也找不著。」滿兒脫口道。
  竹承明愣住。「呃?」
  「老實說,夫君他……」滿兒硬扯彎嘴角。「呃,他原是在蘇杭那邊的戲班子唱戲,之後到京城裡來發展,誰知才唱了一個多月就合了內城裡那些王親大人們的意,於是讓他住進內城裡頭去專門給王親大人們唱戲,那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所以外城的人多半都不記得,自然問不到。」
  現在她總算體會到謊言愈滾愈大是什麼意思了!
  「內城?你們住在內城裡頭?」竹承明吃驚地問,旋即和竹月蓮與陸文傑迅速交換一眼。
  那眼神實在詭異得很。
  「對,所以我不方便讓爹到我家去,那樣,呃,不太妥當。」何止不妥當,簡直恐怖!「說到這,爹為何突然跑來京裡呢?您應該知道不安全啊!」
  竹承明搖搖頭。「不,只要沒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並無所謂安不安全,在哪裡都很安全,在哪裡也都不安全。而知道我是誰的人除了自己家人之外,也只有白族土司父子知情而已,所以……」
  「不對啊,大姊說過……」滿兒看看竹月蓮。「天地會的人也知道不是嗎?」
  「的確,」竹承明頷首。「天地會龍頭知道,漕幫幫主也知道,即使如此,為了安全,當初便已約定好,只有在『那一天』來臨時,他們才會來找我,所以我們始終都不曾見過面,也沒有任何聯絡。」
  「這樣啊……」該死,沒有更好的理由可以趕他們回去了嗎?「那,你們究竟是為什麼原因大老遠的跑來京城呢?」
  「最主要原因還是來看看你,你說會再去探望為父我,但將近一年半過去,卻老不見你的人來,我在想……」竹承明小心翼翼地端詳她。「是為了那件事,你才不願意再來嗎?」
  滿兒考慮片刻,決定說實話。
  「有一半原因,是,那種情況委實尷尬,我對你們的感情也沒深到願意冒那種莫名其妙的生命危險,所以我實在提不起興致再去探望你們,至少數年之內都提不起……」
  非常誠實,也非常傷人的老實話。
  「另一半原因是我想離你們遠點,不想被你們牽扯上任何麻煩,我現在過得很幸福,不想被你們破壞,我娘的一生已經被你毀了,我不想連我的也被你毀了,事實上,我還挺後悔去找你們呢!」
  好一會兒時間,竹承明都沒有任何回應,但自他哀傷的神情,濕潤的眼眶,誰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傷心。
  「滿兒,爹解釋過原因了,你實在不能怪他,」見父親那樣傷心,竹月蓮有點生氣,覺得滿兒太過分。「他只是……」
  「那要怪誰?我嗎?」滿兒非常平靜,沒有恨、沒有怨,只有現實。「怪我不該被生出來?很抱歉,我被生出來了,在艱困的環境下,我必須獨自掙扎求生存,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沒有任何人願意幫助我,我活得好辛苦,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幸福的歸宿,我沒有權利保有它嗎?」
  竹月蓮頓時語塞。
  「如果你要說我應該要懂得諒解,其實我根本沒有怪他,只不過無法打從內心底去接受他而已,難道這也是我的錯嗎?別忘了當初拋棄對方的可不是我,而是爹喲!」說到這裡,滿兒突然轉對小七問:「告訴我,小七,如果你親爹來找你,你會如何?」
  小七聳聳肩。「視心情如何而定,倘若心情好,我不會認他;倘若心情不好,我會先把他打個半死再丟出去!」
  「他是你親爹呀!」
  「那又如何?自他拋棄我娘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我親爹了!」
  「如果他有不得已的原因……」
  「借口!」小七冷笑。「如果他沒有把握讓我娘幸福,一開始就不該去招惹我娘,招惹了我娘又拿不得已這三個字當作擋箭牌來拋棄她,那只不過是保護他自己的借口而已!」
  滿兒淡淡一笑,又轉回來望定竹月蓮。「老實說,我的想法同小七一樣,因此雖然我認了爹,卻無法真正的接受他,這能怪我嗎?」
  竹月蓮窒了窒,卻仍想繼續提出辯解之詞,但被滿兒阻止了。
  「不用再爭辯了,這種事爭不出輸贏來的,還是說說你們真正的來意吧!」見他們陡然現出不知所措的模樣,滿兒不禁又笑了。「我可不是小孩子,沒那麼容易被哄被騙,別以為我會相信你們來的主因是探望我,在你們心目中,我可沒那麼重的份量,你們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對吧?」
  她這一問,竹承明五人頓時尷尬的面面相覷,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說吧!」滿兒催促道。希望他們快快說完,快快把問題解決掉,然後快快滾蛋,雖然她有預感問題可能不是很容易解決,不過還是得問。
  「好吧,我來說。」眼見其他人都尷尬得說不出口,竹月蓮只好自告奮勇擔起這個任務,但還是心虛的先行移開了視線。「是……是月仙,她終於答應和段大哥成親了,可是她希望能在成親之前先親自向你道歉,否則她無法安心成親,所以,你能不能跟我們回去一趟,好讓她安心成親呢?」
  聞言,滿兒不禁撫額低低呻吟。
  就知道問題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第九章
  近兩個月時間,滿兒天天出內城,打死不准任何人跟,只肯讓小七一個人陪,塔布幾人都在心裡犯嘀咕,愈嘀咕愈大聲,不知如何處理這種狀況才好。
  福晉不會真跑去找男人了吧?
  「不會!不會!福晉絕不會!」玉桂堅決又肯定地斷然道。
  「但……但前兒我問福晉到底上哪兒去了,福晉說……說是去找男人呀!」耿直的烏爾泰吶吶地照話翻話。
  「你還真是傻楞兒耶!」佟桂翻翻白眼。「福晉的脾氣你還不瞭解嗎?準是每次她出門前都要被咱們這樣追問一次,問得她脾氣上來了,所以才隨口說說,好堵我們的嘴嘛!」
  「不過……」塔布皺眉沉吟。「福晉究竟上哪兒去了呢?」
  「又不准咱們跟!」烏爾泰喃喃咕噥,一想到不知如何向王爺交代,他就有逃命天涯的衝動。
  「還威脅咱們!」玉桂不滿地咕噥,這回該輪到她跟福晉出去玩了說。
  「而且非穿漢服不可!」佟桂覺得這點最奇怪。
  「到底幹什麼去了呢,她……」
  「福晉又惹什麼事兒了?」
  大家都在攢眉苦思,一時沒人注意到說這句話的人並不是他們其中之一。
  「唉,明知故問,不就是……咦咦咦?王爺,老天,您終於回來了!」
  乍見王爺大人不知何時提著包袱站在一側,塔布四人不禁嚇了一大跳,旋即一窩蜂圍上去,七嘴八舌搶著向他報告福晉最近的「神秘」行徑。
  「王爺……」
  「王爺,福晉……」
  「王爺,福晉她說……」
  「不好了,王爺,福晉她真的到外頭找男人了!」
  瞬間,所有的聲音戛然中斷,三雙難以置信的眼不約而同投向那張大嘴巴,千般錯愕,萬般驚恐──他是白癡嗎?
  不用問,那位大嘴巴就是烏爾泰。
  四月初的京城,乍暖還寒,走在內城的西大街,向晚的夕陽斜斜地披落在身上,雖然行人不少,卻還是有幾分蕭瑟。
  「天哪,小七,我快受不了了,他們怎麼還不走啊?」滿兒沮喪地長歎。
  「他們說了不是,滿兒姊不去,那位二姑娘就不肯成親啊!」小七同情地說,卻也無計可施,這種問題可不是他能隨便提供建議的。
  「總不能在這兒耗一輩子吧?」
  「等王爺回來,或者他知道該如何處理最好。」
  「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要回來?」一提到那傢伙,滿兒就滿肚子氣。
  「也許快回來了吧。」
  「最好是,不然你就等著看我發瘋吧!」
  小七不敢明目張膽的笑出來,只好笑在肚子裡。
  「好了,王府到了,滿兒姊,我也該回去了。」
  「喔,好,謝謝你啦,小七。」
  揮揮手絹兒道完別,一個頭兩個大的滿兒全然沒注意到王府門前守衛的古怪表情,逕自進入王府內,一路上只顧愁眉苦臉、哀聲歎氣,也沒注意到所有下人們都避開她遠遠的,活像她瘟神似的,甚至在進了寢樓後都沒注意到寢室裡多了一個人,兀自喃喃自問。
  「我到底該如何打發掉他們呢?」
  「打發掉誰?」
  「打發……呃?」滿兒愕然回首,頓時驚喜交集地撲過去。「老爺子?天爺,你總算回來了!嗚嗚嗚,你都不知道這兩個月來人家有多淒慘,都怪你啦,就不能晚兩天出門,先把這個問題處理掉……」
  那人就端坐在窗前,背著淒艷的落日,臉孔陰陰暗暗的看不真確,但那一身暴戾凶狠的肅煞之氣卻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不知是太歡喜或太遲鈍,滿兒竟然絲毫沒感受到那人散發出的凌厲氣勢,也沒察覺到那人陰森森、冷冽冽的語氣,兀自窩在那人懷裡嘟嘟囔囔地訴苦埋怨,早已算計好要把所有責任一古腦全推到某人身上。
  「……害人家一個人焦頭爛額的不知如何是好,都怪你,都怪你啦!」
  「……什麼問題?」
  「我爹、大姊、姊夫、陸二哥和小妹啊,你剛出門兩天,他們就跑來找我了,真該死,也不事先通知一聲,害我嚇得半死!」
  「……原來是你爹。」
  「對啊、對啊,就是我親爹,你知道他來幹嘛嗎?」仰起嬌靨,滿兒一臉飽受困擾的惱怒。「他居然要我跟他回大理,說什麼二姊見不著我就不肯成親,開玩笑,誰敢去啊!」
  話落,她橫眼吐出兩聲不屑的冷哼,並忿忿地離開他的懷抱,煩躁地踱過來踱過去,一邊分析給他聽。
  「想也知道,二姊想見我,她自己為什麼不來,一定要我去,肯定有問題對不對?所以說,我才不敢去呢!可是我不去,爹就不肯回去啊!所以我就跟他說,經歷過那件事之後,你絕不會同意讓我去……」
  說到這兒,她停下來仰天哈了一聲以示嘲諷。
  「那樣也不行,他竟然堅持要跟你談,我說你不在京裡,他就非得等到你回來不可,這還不夠,他又說要趁此機會看看他的外孫,天哪、天哪,我怎麼敢給他看,小鬼們隨便說兩句話就穿幫啦!」
  一邊叫一邊翻白眼,她繼續踱步。
  「我只好說孩子們陪你一塊兒回鄉探親去,也不在京裡頭。然後塔布他們又天天追著我問我到哪裡去了,拜託,我哪敢跟他們說實話,每天出門還要緊張兮兮地注意他們有沒有跟在後頭,告訴你,這樣再多過兩天,我不發瘋才怪!」
  她終於在他面前駐下腳步,哭喪著臉。
  「老爺子,你說怎麼辦啦?他們不快點離開,我時時刻刻心驚膽跳的,可是我也不想跟他們回大理呀!」
  終於聽完她憋了兩個月的苦水,窗前那人方才慢條斯理地起身去點燃燈燭──天色差不多全黑了,再回過身來俯眼凝視緊貼在他後頭,期望他能快快接手這項棘手問題的妻子,神色業已恢復往常的冷漠沉靜,週身那駭人的氣勢亦已銷匿無蹤。
  「他們此刻在何處?」
  「他們原來住在安化寺附近的客棧,我覺得不安全,就趕他們到城外去住,又怕他們亂跑惹出事端來,只好天天去盯住他們,一邊忍受他們的噪音折磨……」滿兒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順便再多訴一項苦,期待能多博得一點同情。「嗚嗚嗚,你都不知道人家有多辛苦!」
  她如願了。
  那人展臂將她納入懷裡,無比溫柔地摩挲她的背、安撫她的心,她立刻緊緊環住他的腰際,他可以聽見她貼在他胸前吐出一聲滿足又安心的歎息。
  「我會處理。」
  「好。」
  「告訴我你還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還說呢,我這謊話是愈扯愈大啦……」
  翌日清晨,寢室門口,佟桂、玉桂兩人在門外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敲門進去伺候,卻又奇怪昨兒晚怎麼沒聽見寢樓的廝殺聲?
  「王爺捨不得吧?」
  「或者說開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但起碼該來場前鋒戰呀!」
  「雷聲大雨點小?」
  「你有聽見打雷聲嗎?」
  「床頭吵床尾和?」
  「誰聽見吵架聲了?」
  「不會是王爺一氣之下,劈頭見了福晉便揮掌掃過去,不小心一掌就把福晉掃掛了吧?」
  「掛到哪裡?」
  「牆上。」
  「……」
  四人的話愈說愈奇怪,突然……
  「塔布,進來!」
  冷不防地,房內傳來主子的召喚聲,四人心腔子不約而同抖了一下,差點轉身落跑,不過退了一步後塔布便回復鎮定,連忙推門進入。
  其他三人也爭先恐後湧進去探視戰況究竟如何,卻愕然瞧見主子早已更衣妥適,安然端坐於桌旁,而梳妝台前,女主人正對鏡自行梳頭挽髻,也沒什麼不對,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究竟是怎樣?
  「佟桂、玉桂,你們昨兒睡晚了是不,怎地這麼遲?」自鏡子裡瞧見他們,梳妝台前的人隨口念了兩句,聽語氣沒惡意,只是奇怪。「我不用你們伺候了,快去準備早膳吧,我和王爺要出門了!」
  「是,奴婢們馬上去準備!」佟桂、玉桂各自頂著一個大問號匆匆離去。
  「塔布,把這封信送進宮裡頭去。」
  塔布立刻上前雙手捧接主子遞給他的信函,又聽見主子沉聲下了另一道命令。
  「烏爾泰,去叫弘普來!」
  一個時辰後,王府主人和女主人帶著小主人會同小七出府去了,塔布四人怔忡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愈來愈搞不清楚狀況。
  竟然帶著自己的夫婿和兒子去會見情人,有這種事嗎?
  廣渠門是外城東邊的出口,當年袁崇煥就是在這裡打敗了努爾哈赤,可惜崇禎太笨蛋,居然凌遲處死了唯一可以救得了明朝的人,活該他三十五歲就上吊自殺,可歎他臨死前還執迷不悟,一心以為天下人皆負他,慨歎曰: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
  想來下了九泉進了地獄之後,他也應該明白是:臣非亡國之臣,君實乃亡國之君了。
  「出了廣渠門再往那邊走半里路就到了。」滿兒伸指往南邊那兒指去。
  「額娘……呃,不對,娘,外公一點都不知道爹是誰嗎?」弘普歪著腦袋問。
  「不知道,也絕不能讓他們知道,還有……」滿兒嚴肅地千叮嚀萬囑咐大兒子。「外公是誰也不能說給其他人知道,包括你奶奶和弟弟、妹妹,不然你就等著被圈禁起來吧,對不對,夫君?」
  「娘子說得是,」金祿笑吟吟地搖著折扇,活像清晨出門遛腿兒似的慢慢踱著步,悠閒極了。「除了咱們三個,其他誰也不能給知道。」
  「知道了。」弘普認真地點點頭,旋即咧嘴笑開來,「原來娘天天往府外跑就是為了這事兒啊,哈哈,府裡大家都在猜想說娘是不是對爹真上了火兒,所以趁爹不在溜到外頭去找男人,因此才不讓塔布跟……唉!」還沒說完,後腦勺被捶了一記小饅頭。「很痛耶,娘!」
  「胡說八道!」滿兒怒罵,「那種事只能說說,哪能真去做,你們真是昏頭了!不過……」眼一轉,她又浮上一臉得意。「你爹才不會相信那種謠言呢,對不對,夫君?」
  聞言,弘普失聲爆笑,「才怪,昨兒爹他……唉喲!」再一次,話還沒說完,又中了一記重量級的,「哇哇哇,這個更痛!」他齜牙咧嘴地拚命揉後腦勺。「爹呀,折扇是用來搧風的,不是用來打人的好不好?」
  「小孩子有耳無嘴,少來多話!」金祿若無其事地說。
  弘普不屑地橫他一眼,低低咕噥,「哼,敢做就不要怕被人知……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嘛!」嘟囔轉驚叫,人也狼狽地抱頭鼠竄到一旁去了。
  金祿慢吞吞地放下折扇。「諒你也不敢!」
  「你們父子倆到底在說什麼?」滿兒奇怪地問。
  金祿泰然自若地搖兩下折扇。「沒什麼,娘子,沒什麼。」兩句話就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嗎?」滿兒疑惑地來回看了他們好一會兒,方才聳聳肩,決定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啊,對了,咱們離開寢樓時,你有沒有注意到園子裡那座跟馬車一樣大的假山好像不見了耶!」
  話聲剛落,弘普再次捧腹狂笑。
  「他怎麼了?」滿兒一頭霧水,再回眸看,金祿滿臉尷尬。「你又怎麼了?」
  金祿以扇掩口咳了好幾下,兩眼飛向一側不敢看她。「那座假山……呃,並沒有……呃,不見,只不過變成一堆……咳咳,砂。」
  「變成一堆砂?」滿兒驚訝又困惑地重複道。「為什麼?」
  「為夫我……咳咳,」金祿乾脆轉過頭去假作欣賞風景。「一時心血來潮,拿那座假山來……咳咳,練練掌力。」
  滿兒詫異地直眨眼。「你有毛病啊?幹嘛沒事拿自己家裡的假山來練掌力?」
  金祿咧咧嘴。「府裡的假山太多了?」
  滿兒楞了楞,狐疑地瞄一下仍在大笑的弘普,再看回五官彆扭的金祿,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瞧了半晌。
  「沁水亭也垮了,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咳咳,呃,那座亭子不好看,我想……咳咳,重新蓋一座。」
  「側樓塌了一半……」
  「那……那座樓在那挺礙眼的不是?」
  「……夫君。」
  「娘子?」
  「你相信了?」
  為了將滿兒帶到大理去,好讓竹月仙心甘情願的成親,竹承明始終很有耐心地逗留在京城裡等待女婿,然而隨著時間的逝去,他也愈來愈不安,不是為自己的安全憂心,而是擔心再次見面時女婿的態度可能不太好,說不定連話都不願意同他說,卻怎麼也沒料到竟是這樣一幕雞飛狗跳的場面。
  正在屋側田野間散步的竹承明剛停下腳步,身後便突然多了一個人。
  「岳父,救命!」
  再眨個眼,道路那頭又追來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
  「金祿,你這個混蛋,竟敢相信那種謠言,可惡,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然後他的女兒、女婿就拿他當柱子一樣繞過來繞過去,一個追,一個逃。
  「爹,你走開,別護著他啦!」
  誰護著誰啦?他根本動不了呀!
  「娘子,饒了我吧!」
  「你先讓我砍一刀,我就饒了你!」
  不過一會兒,竹承明就被他們繞得頭暈眼花,再片刻,他實在忍不住了。
  「站住!」多半是他的低吼聲裡的怒意太明顯,所以他們立刻停住了,恰好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這時他才發現前面不遠處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捧腹爆笑的少年。
  「爹,你好丟臉喔,居然被娘……」話說一半,人矮了半截,「呀呀呀呀,好痛!好痛!」少年蹲在地上抱頭叫痛。
  金祿也不知何時移身至少年身邊,好像他原本就在那裡似的。
  「小子,再說呀!」瀟灑地搖著折扇,他笑吟吟地說,下一刻,他也蹲到地上去了──非常不瀟灑的姿勢。「哎哎哎哎,娘子,好痛啊!」
  「混蛋,你混蛋!」滿兒又踢又打又叫。「竟然相信了,你竟然相信了!」
  竹承明看得張口結舌,聞聲而出的竹月蓮、竹月嬌與陸文傑兄弟更是呆若木雞,五人都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為什麼每次見到金祿,他都那麼窩囊?
  「好了、好了,別打了,滿兒,女婿都認錯了,饒了他吧!」
  這年頭丈人不好當啊,居然還得拯救女婿免於被女兒活活打死的窘境……
  無須任何人介紹,竹承明一眼就認出弘普必然是他的外孫無疑,而他對外孫的疼愛是非常明顯的,他一直拉著弘普說話說個不停,連用午膳時都要弘普坐在他身邊,不斷夾菜到孫子的碗裡頭,還替弘普舀湯,彷彿弘普只是一個小娃娃似的。
  午膳後,大家在堂屋喝茶閒聊,竹承明也要弘普伴他一起坐。
  「有在唸書嗎?」
  「有啊,爹不但請了一位夫子教我們唸書,自己也常常考問我們,回答得不好爹就會打板子,好痛喔!」
  竹承明慈藹的拍拍弘普。「那是你爹為你們好。」
  「才怪,」弘普咕噥。「若不是看在娘的份上,爹才不管我們呢!」
  「沒有那種事,你是你爹的親兒子,他怎會不管你們呢?」
  弘普瞟一下金祿,翻翻白眼,不吭聲了。
  「說到這……」竹承明轉注金祿。「其他孩子呢?」
  「他們陪伴在家母身邊。」金祿圓睜著兩隻無邪的大眼睛,嘴裡吐出來的謊言比真話還真。
  「原來如此,那麼……」竹承明咳了咳。「我想滿兒必然跟女婿提過了,我希望她能跟我回大理一趟,當然,我會保證她的安全,如若女婿不放心,也可以跟我們一塊兒去,如何?」
  「恐怕不妥,岳父,」金祿的笑容既燦爛又無辜。「娘子身懷有孕,怕是不適宜長途跋涉。」
  「咦?」吃驚的眼移向滿兒。「怎地你都沒說?」
  滿兒聳聳肩。「我自己也沒注意到啊,如果不是夫君先察覺到我的肚子胖了一點,天知道我自己什麼時候才會發現!」
  話說回來,這還不都是他們害的,也不通知一聲就莫名其妙跑來找她,又打死不肯回大理,害她緊張得沒察覺到身體的異狀,要她自己發覺,起碼也要等到他們離京之後吧!
  「這……這就麻煩了!」竹承明無助地瞥向竹月蓮。
  竹月蓮略一思索。「若是滿兒生產過後呢?」
  「以後的事何妨以後再說。」金祿淡淡道。
  「對、對,以後再說,」滿兒連忙附和。「你們先回去,說不定二姊已經不那麼堅持了,若還是,我生產過後一定會通知你們,屆時再來討論該如何最好,這樣好不好?」
  竹承明遲疑半晌。「好吧,也只有這樣了。不過我們還有點事,暫時還不能回去,這房子可以再借我們住一陣子嗎?」
  天哪,這樣還不走?
  滿兒差點哭給他們看。「那是沒問題啦,這屋子是小七買來準備成親後再搬進來,一直都沒人住,你們多住段日子也無所謂。不過……」祈求的眼神哀憐地瞅著竹承明。「你們真不打算現在回去?」
  竹承明搖頭。「我們……呃,還有事。」
  滿兒並沒有追問是什麼事,他們沒有明說就表示不打算讓她知道,既然如此,她問了也只是自討沒趣。話說回來,她也沒興趣知道他們還有什麼事,只擔心他們還要逗留多久,而在這段期間裡,也能像這兩個月般平安度過嗎?
  她不覺深深歎了口氣,竹承明正想問她為何歎氣,竹月嬌卻突然插嘴進來。
  「三姊夫,你幹嘛騙我們不會武功?」
  「我沒騙你們啊!」金祿眨著無辜的眼。「是你們沒問嘛!」
  竹月嬌窒了一下。「好,那我現在問,三姊夫你的武功很高對不對?」
  金祿莞爾。「小妹,你對高的定義又是如何?」
  竹月嬌再次窒了窒。「那……三姊夫的武功比段大哥高嗎?」
  金祿聳聳肩。「我並不知段公子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又如何回答你?」
  竹月嬌張著嘴呆住。
  為什麼她每一個問題都會被他反問回來,而且問得她說不出話來?
  眼角忽地瞥見有人在偷笑,不禁懊惱地撅起了小嘴,「我知道了,三姊夫的武功一定沒有段大哥那麼高!」她不甘心地說。
  「哦?」金祿慢條斯理地刷開折扇搖了起來。「小妹又為何如此斷言?」
  「因為你大不了我幾歲!」
  話聲剛落,兩聲狂笑先後爆起,笑得竹月嬌滿頭霧水,金祿哀怨地朝那個笑得很沒有格調的女人拋去一眼,慢吞吞地收起折扇,深深歎了口氣。
  「小妹以為我幾歲?」
  「最多二十五、六歲。」
  爆笑聲更囂張。
  金祿似怨婦般地抽抽鼻子。「算了,生就這張臉盤兒,我又能如何?人人走眼兒,總沒人看的清清兒,說實話又教人楞神兒,眼瞅著就是沒人信,我看我是沒盼兒了,真是悶兒!」心裡不舒坦,又端起京腔來了。
  照樣,對這段舌頭繞來繞去,兒來兒去的抱怨,竹承明五人還是一知半解,好像聽懂了,可又不真懂。
  聽不懂活該!
  但滿兒與弘普卻愈聽愈是狂笑,笑得金祿表情益發幽怨。
  「笑、笑、笑,你們好沒趣兒,隔三岔五就來笑我一回,不理你們,你們就越發蹬鼻子上臉兒了,太閒在了是不?改明兒個你們再笑,我扭臉兒就走,甭吆喝了,我絕不回,看娘子你還能找誰幫你!」
  但滿兒還是笑,不給他半點面子,還笑到掉眼淚,金祿瞇了瞇眼,忽也揚起曖昧的笑。
  「儘管笑吧,娘子,正好讓為夫欣賞你那小胸脯子,笑得挺兒挺兒的……」
  話還沒說完,最猖狂的笑聲霍地中斷,滿兒兩頰通紅地環臂掩胸。
  「色鬼,不要臉!」
  最後一句就算聽不懂,看滿兒的反應也該懂了,竹月蓮與竹月嬌不約而同也紅了臉,竹承明與陸氏兄弟哭笑不得。
  居然當著老丈人的面調侃起妻子來了。
  不過這也讓他們知道了金祿心下應該是毫無芥蒂的,他並不記恨前年那碼子事,否則他就不會這般自在,不是嗎?
  「誰說的?」
  「不是嗎?」
  回城途中,滿兒一路嘮叨個沒完,話題全數繞在他不信任她的問題上打轉,金祿只好噙著討好的笑臉任由她罵。
  直至進了內城之後,大概是罵夠了,她終於小小稱讚了他幾句,說幸好他已不在意前年那件事,不然她夾在中間實在很難兩面討好,誰知道金祿劈口便否決了她的稱讚。
  「那個女人竟敢傷害娘子你,我恨不得摘下她的腦袋……」
  「不行!」滿兒驚呼。「好歹她是我姊姊呀!」
  金祿輕歎。「早知娘子會反對,為夫也只有忍下來了!」
  滿兒翻翻白眼。「就知道你這人最會記恨,算了,別再提這事。現在我倒滿想知道他們為何還要留在這裡,很危險不是嗎?」
  金祿垂了一下眼,又抬起。「是挺危險。」
  滿兒狐疑地掂量他。「你不會知道是什麼事吧?」
  金祿移開雙眸。「回去再說。」
  不必說,她已經感覺到危險了。滿兒不禁呻吟著直揉太陽穴,心裡罵翻了老天的祖宗十八代。
  老天爺為什麼總見不得她過幾天好日子呢?
第十章
  腳步一跨過王府的門檻,允祿也回來了,先是嚴肅冷漠的命令弘普去唸書,隨後換套衣服又要出門了。
  「我要進宮一趟。」
  「又來了!」滿兒喟歎。「今天會回來嗎?」
  「會。」
  他是回來了,近三更時,仍在等候他的滿兒立刻迎上前服侍他更衣。
  「餓了嗎?」
  允祿頷首。
  於是服侍他更衣完畢後,滿兒即到外室去把早先備好的茶點端進來,見允祿已然靠在床頭,便先挪了張小几放在床傍,再將茶點放置在几上。
  允祿當即掂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並將她拉上床納入懷中。
  「先別睡著,待會兒我有話同你說。」
  片刻後,允祿吃下大半茶點,滿兒斟滿杯茶遞給允祿,後者仰杯飲乾又置回小几上,冷凝的眼輕闔,彷彿在歇息,又好像是在沉思。
  「滿兒。」
  「是,老爺子?」
  「你可曾介意在杭州幫了我?」
  滿兒聽得一怔,非常意外他會這麼問,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這之前,他向來都根深柢固的認定女人出嫁便得從夫,所以她一切都得依著他、幫著他,這種事根本不必問,連想都不必想,是他寵著她,才由著她時不時挑戰他大爺的權威,沒有扔出休書一封順腳把她踢出大門去啃骨頭。
  但現在他問了,為什麼?
  是了,因為他更瞭解她、更關心她,所以才會問出這種過去絕不會去想到的問題。
  他不容許她心裡藏著任何芥蒂。
  因為他不僅僅要保護她、寵愛她,還要她心無罣礙的待在他身邊,平靜幸福的做他的妻子。
  這男人,儘管表面上陰沉冷漠不變,既冷酷又殘佞,但即使千百年過去,他的情也不會褪色,還會一日比一日更關愛她、體貼她,如同他付出的深情一樣,只增不減。
  思量及此,一股熱流驀然湧上鼻頭,酸酸的令人好不難過,滿兒連忙偎上他胸膛,以掩飾自己濕潤的眼眶。
  「不,我不介意,我又怎會介意呢?」她感歎道。「也許你是擔心我會夾在兩邊為難,其實這點我早就考慮過了。雖然我是前明公主,而你是大清親王,或者你跟我都可以分得很清楚,但咱們的孩子呢?你又要他們如何去分呢?」
  她深深喟歎。
  「不,我不想把自己曾經嘗受過的辛酸苦楚強加在他們身上,也不想逼迫他們做任何選擇,更不想做什麼偉大的女人,可以拋開私情只論大局。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不管是漢人或滿人,嫁給你之後,我只是你的妻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丈夫有困難,妻子幫忙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不介意,因為我想到的……」
  明媚的丹鳳眼徐徐揚起,溫柔地對上那雙澄澈幽邃的眸子。
  「只有你。」
  允祿環住她的手臂力道加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深深凝視住她,直直望進她心底深處,也讓她有機會窺見他隱藏在冷漠的眼幕下那份比太陽更熾烈的深情。
  「不介意?」
  「全然不介意!」果斷又堅定的語氣。
  允祿輕輕吁出一口氣。「在杭州,我曾經離開過你數日……」
  滿兒眨了眨眼,仰眸。「啊,對了,我問你上哪,你說回京後再告訴我。」
  允祿俯視她,眼色深沉。「我去抓魯王的孫子一家人。」
  滿兒驚訝地咦了一聲,坐正了。「你去抓人?」
  「我下了禁令,不許白慕天離開杭州……」
  「等等,讓我猜……」滿兒忙道。「我想過去一定都是白慕天親自去和他們聯絡,要追蹤白慕天可能不太容易,但現在白慕天不能離開杭州了,他只好派手下去通知他們小心一點,所以你的人才能追蹤到他們的下落,然後……」
  「我親自去抓人,再把人交給直隸總督送至京城裡來。」允祿慢條斯理地說。
  「你不怕白慕天懷疑到你嗎?」
  「不會,他會以為是奴僕告的密。」
  「難怪你要把人交給直隸總督押到京裡來,如此一來,整件事表面上看起來就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那麼我猜……」滿兒螓首微傾。「你是怕我為難,才不肯先告訴我囉?」
  「你會麼?」允祿反問。
  滿兒認真想了一下,然後搖頭。
  「不會,就算他是我的遠房堂哥,那又如何?我連親爹都談不上什麼親情,何況是他。最恨我的人是撫養我成人的親外公,最迫切想要殺我的人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親舅舅,甚至連親姊姊都想要我的命,血濃於水這句話早已被他們抹煞掉了,或許他們有他們理直氣壯的理由,但對我而言,他們是活生生斬斷了我對血緣親情的冀望……」
  兩掌輕輕捧住了他的臉,滿兒目光依戀地凝住他。
  「而今,對於骨肉親情,我已心冷,那種用血緣連繫,或者用兩片嘴皮子磨出來的骨肉關係根本不值得信任。此時此刻,我只在乎眼前這份實實在在的情,所以,我不會為難,對我來講,那只是你的工作罷了。再說皇上又不會殺他們,他們只是會受到監管,失去隨意來去的自由而已,不是嗎?」
  收回手,「嗯,這麼說起來……」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沉吟。「其實就算讓皇上知道我的身世也無所謂了嘛,反正他又不會殺我,只要不讓他知道你事先早已知情就行了,對吧?」
  允祿冷冷一哼。「前明皇帝的直裔子孫與宗室子孫是不同的,你定然會被圈禁起來嚴格看管,而我……」
  柔荑掩住他的唇,「你怎能容忍我被圈禁起來?」滿兒苦笑地低喃。「所以你一定會不顧一切去救我,結果還是會演變成我最害怕的情況。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嘴巴閉緊一點吧!」
  話落,她又偎入他懷裡,滿足地輕輕歎息。「老爺子,你不用擔心,我很幸福、很快樂,怎麼捨得離開你呢!」
  允祿再度沉入靜默,但那兩條環住她的手臂是如此有力又溫柔。
  「呃,也許偶爾會離家出走一下……」
  「……」
  見他無言地冷著一張陰沉沉的臉,滿兒不禁暗裡偷笑。
  「啊,對了,你還沒告訴我,爹他們留下來做什麼呢?」
  「……呂留良的案子要結了。」
  猛然仰起嬌靨,「真的?」滿兒驚呼。「拖拖拉拉這麼久,終於要結了?」
  「呂毅中與沈在寬將難逃一死,」允祿面無表情地說。「呂嚴沈三族婦女幼丁多半會流放到寧古塔淪為守邊人的奴隸……」
  「真慘!」滿兒喃喃道。「我想一定有人想救他們吧!」
  「近一個月來,京裡確實出現了許多江湖人物。」
  「該不會是爹也想救他們吧?」滿兒有點驚慌。
  「我不知道,但……」允祿眼簾半闔。「他把竹月仙留在大理,想必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是白癡!」滿兒怒罵。「那些想到京裡來救人的也都是白癡!」
  允祿默然無語。
  「老爺子,他們……」滿兒遲疑一下。「救得到人嗎?」
  「有我在,不可能。」允祿斷然道。
  「我想也是。」滿兒咕噥。「那爹若不趕緊離開,會被牽扯上什麼麻煩嗎?」
  「我不會讓他扯上任何麻煩。」
  滿兒仰眸瞅住他。「我知道……」為了她,他絕不會讓她爹扯上任何麻煩,所以她擔心的是……「你不會光顧著要護我,忘了也要顧著你自個兒吧?」每當事情牽連上她,他就會忘了他自己。
  修長的手將她的螓首壓向他胸膛。「不用為我擔心。」
  「那是不可能的事,」聆聽著他穩定有力的心跳,滿兒低低歎息。「除非我死了。」
  「不准說那字兒!」環著她的手臂使緊了。
  「早晚的事呀,哪天咱們頭髮白了,牙掉光了,笑一下臉上的皺紋就可以夾死耗子,那時總要走上那條路的。不過……」滿兒呢喃。「只要能跟你手牽手一塊兒走,我這輩子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摟著她的手臂悄然轉溫柔,連他的心跳也彷彿變溫柔了。
  「那就那時候再來提。」
  滿兒仰起嬌靨,丹鳳眼巴巴地瞅著他。「允祿。」
  「嗯?」
  「答應我。」
  「什麼事?」
  「要多顧著自己一點兒。」
  「我會。」
  「……」
  他真的會嗎?
  「真要繼續留下來?」
  目注璀璨橘紅的落日暮靄,竹承明微瞇著眼,背著兩手屹然卓立,竹月蓮略後半步。
  「自然。」
  「月仙可等得下去?若是她耐不住也跑來了呢?」
  修眉微蹙,「應該……」竹承明不甚肯定地道。「不會吧?」
  竹月蓮撩起一彎苦笑。「爹,我不是滿兒,不用對我說好聽話,你我都看得出來,月仙想的絕不是她嘴裡說的。」
  竹承明默然無言。
  「爹,你可曾想過,若月仙無論如何不肯嫁給段大哥,那時又該如何?」
  「我……」竹承明欲言又止。
  「別想逼她,爹,如今你也該看得出,月仙頑固得驚人、激烈得嚇人,可不像她外表那般溫柔婉約、嫻靜溫馴,」竹月蓮細聲警告。「若是強逼她,天知道她會作出什麼樣的事來。」
  竹承明又沉默片刻,而後歎息。
  「那你說我又能如何?」
  「我以為自滿兒那邊過繼個孩子來還多點希望。」竹月蓮認真地建議。
  「但滿兒與女婿都堅持不肯啊!」
  「鐵杵磨成繡花針,想要成果,便得多下點功夫去磨呀!」
  竹承明又靜默片刻。
  「若月仙真不肯嫁,也只有如此了。」他歎道。「唉,我實在不明白,既然天意要生我來承繼明室,又為何要斷了我的子嗣?」
  莫非只是一時興起,戲弄一下世間人?
  一旦把棘手的責任丟給允祿之後,滿兒就不再需要天天去緊迫盯人,總算可以輕鬆下來;相反的,允祿卻格外忙碌,不但要往宮裡跑,還得朝城外去,不過他每夜都會乖乖回王府裡睡,免得滿兒又胡亂操心。
  「我爹他們都在幹嘛?」跨坐在允祿背上,滿兒雙手使勁兒在他肩背上按啊揉啊捏的。「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上茶館喝茶。」側臉枕在雙臂上,允祿低沉地說。
  「上茶館喝茶?」滿兒訝異地停了一下手,再繼續。「他們冒著危險還留在這兒就為了上茶館喝茶?幹嘛,咱們京裡的茶葉有特別香嗎?還是誰看上了哪位千嬌百媚的女掌櫃的?」
  「要打探消息,上茶館最多。」
  「原來是要探消息,」滿兒咕噥。「難不成他們真的也想救人?」
  「有需要的話,他們必然會插手幫忙。」
  「真是,」滿兒翻了一下白眼。「都自顧不暇了,還想管別人的閒事!」
  「明兒個去看看你爹,」允祿吩咐道,輕輕闔上眼。「這幾日盡量不要讓他們進城。」
  「為什麼?」
  「玉含煙即將進京裡來,我不要他們碰上。」
  「咦?」手又停了。「那你怎麼不抓她?捨不得?」
  「……我的責任是皇城大內的安全,皇上也沒讓我抓她。」
  又翻了一下眼,「是是是,你不是李衛,不會傻傻的被她引開京城,對吧?」滿兒咕噥著繼續按摩。
  「還有,你要有心理準備,實情早晚會暴露在你爹面前,他會……」
  「臭罵我,或者乾脆不認我,我早就想過了。」滿兒語氣平淡地接道。「這件事不能交託給別人,而你也只有一個人,又沒有分身,哪能兼顧得十全十美,但那又如何?爹又不是我,如何能瞭解我為何要做這種選擇?雖然我已告訴他那麼多,但他九成九仍是會只考慮到他自己的立場,既然如此,為什麼我不能只考慮我自己的立場?更何況……」
  她聳聳肩,雙手慢慢往下按摩。
  「說實話,我已經非常厭倦於應付他們了。他是疼愛我,但僅在某個限度之內;他也關心我,那也得在他有空的時候才會表現一下;他會冒險來探望我,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實另一個目的才是最重要的;明明他也沒辦法全心接受我,卻又來苛求我要真心去接受他,因為他要求別人付出永遠比要求自己多。每一次面對他都好像在提醒我這些令人憎惡的事實,告訴你,我真的很煩了!」
  「既是如此,我便無庸顧慮太多。」
  「沒錯,你還是多放點精神來顧慮你自己吧,瞧……」她用力掐起一塊背肉。「這幾天你的肌肉都繃得好緊,跟鐵板似的,硬邦邦的都敲得出聲音來了,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倒下來了,我才不……」
  「滿兒。」允祿聲調漠然地打斷她的嘮叨。
  「真沒禮貌,人家話才說一半……」
  「我不會倒。」
  「……好吧,也許只要我夠努力幫你按摩消除疲勞,再多為你進點補,你就不會那麼快累死。那麼,老爺子,你會乖乖聽話,我讓你喝參茶就喝參茶,讓你灌雞湯就灌雞湯吧?」
  她的聲音輕細如微風呢喃,溫柔如雲絮飄拂,但語氣卻是百分之兩百的恐嚇,威脅他若敢不聽她的,她馬上就可以來上一段潑婦版的一哭二鬧三離家出走。
  「……」
  「很好!」滿兒得意的笑開來,悄悄俯下身去,湊在他耳傍呢喃,「老爺子,待會兒要不要換個地方按摩呀?」
  「什麼地方?」
  「前面。」
  靜了一下,允祿即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兩隻烏溜溜的眸子慵懶的半闔,霧濛濛的欲情隱藏在睫毛底下。
  「要。」
  於是,噙著嫵媚誘人的笑顏,滿兒以令人心焦的緩速緩緩掀開他的衣襟,準備好好替他「按摩」一下……
待續
  「什麼?要救呂毅中、要救沈在寬?」
  黎明時分,蘆溝橋頭,一條纖細的身影憑欄遠眺,西山迭翠,斜月西沉,景致顯得格外嫵媚;一側,另一條略顯豐滿的身影卻無心品嚐這一幕迷人的美景,兀自發出尖聲怪叫。
  「沒錯。」玉含煙漫不經心地低應。
  「但你不是說過有莊親王在,誰也拿他沒可奈何嗎?」王瑞雪一臉的不以為然。「何況清狗皇帝也在,更別提防衛有多嚴密,那些大內侍衛和紅衣喇嘛都不是好惹的,就算莊親王不在,能救到人的機率也不大呀!」
  「不,雍正會上圓明園去避暑,多半要過中秋後才會回到城裡,大內侍衛高手自然要護在他身邊,紅衣喇嘛雖然都坐鎮在雍和宮,但他們向來只聽從雍正的命令,不多管閒事。至於莊親王……」
  一提到那人,玉含煙一雙美眸便不自覺地掩上一層薄霧。
  「大哥要我設法把莊親王誘離京城,再由大哥率人趁夜至九門提督衙門的大牢內救人。」
  「這樣真的可行嗎?」王瑞雪懷疑地沉吟。「也許希望是大點,可是……」
  「大哥以為可行。」
  「這樣啊……」王瑞雪聳聳肩。「好吧,既然大哥說可行,那就可行,但我們真有辦法把莊親王誘離京城嗎?我可沒見過比他更狡猾的人了,想讓他上鉤談何容易。」
  「是不容易,所以……」玉含煙嬌軀微側,目光移向宛平城那頭,有數騎在晨光中馳向她們。「我才會叫上他們跟我們一起來。」
  「他們跟來了就有用嗎?」王瑞雪咕噥。
  瞳眸中倏忽掠過一抹奇詭的異光,「倘若他們的反應如同我所預測……」玉含煙螓首輕點。「會的,會有用的。」
  「反應?什麼反應?」王瑞雪好奇地追問。
  玉含煙微仰雙眸望向業已奔至近前來的數騎,其中有一對面貌極為酷似的中年人。
  「他們會……」

   --全文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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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系列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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