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蜗海
1、
光线里孕育着柔和的气息。这是充满生机的、春天的气息。凯伊尔从碧绿的山丘上，向着那间光暗分明的古旧房子下落。
在房子的周围，有一片蔷薇花的海洋。颜色各异的蔷薇花无秩序地盛放着，欢喜地展示着仰向天空的花朵。蔷薇们被大片碧绿的小草包围着，凯伊尔降落在这充满绿意的庭院前。
太阳稍稍西斜，白昼一点点地过去了。熟悉的家门看起来比以前还要破旧。凯伊尔一边拉开门栓一边担心门会就此坏掉。房子里到处都有旧油漆剥落的痕迹，让这所房子看起来非常破落。残朽的房子与庭院里意气扬扬地盛开着的蔷薇形成相当大的反差。庭院里的蔷薇，没有一朵得病的，也没有一朵生虫的。
凯伊尔施展了一种隐藏翅膀的法术，施展的时候，触碰到了仿佛要把整个房子覆盖的蔷薇花，凯伊尔的眉毛皱了起来。
单从外面看的话这所房子的确不像有人居住，但是真正到了房子里面，就感觉到了令人怀念的恶魔的气息。凯伊尔站在玄关前，紧紧地按着胸膛。“恶魔就住在这道门后”仅仅这样想着，凯伊尔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下来。虽然好想快点见到他，好想被他拥抱，可是却为了见面时该说的话而感到烦恼。本来已经扬起来的，准备敲门的手也垂了下来。“我回来了……”说这样的话会显得奇怪吧。
因为知道恶魔一定会欢迎自己，所以不用踌躇，只要敲门就好。不，万一他恰巧刚才出去了呢……凯伊尔想象着。自己是因为在意恶魔的事才回来的。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你会在这”的吧，到时候自己就要大胆地说“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突然，房子里响起了快乐的笑声。被“屋里不止一个人”这个认知吓了一跳，凯伊尔更加留意起屋里的动静。说话声慢慢地近了，然后就听到了转动门锁的声音。凯伊尔下意识地躲进蔷薇从间。门被斜斜地推开了，发出了“吱哑”的粗厉声音。
“拜托你把门修一修嘛，好像一碰就会坏似的。”
从半开的门中走出来的人，是一个红头发的少女。长长的头发分成两股，扎成了小辫。她是人类，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鼻尖上长着许多雀斑，淡茶色的眼眸闪耀着锐利的光芒。少女跳下了门前的石阶，绿色的裙裾飘舞起来。
“啊，差点忘了。给，这是工坊给的酬劳。”
少女用手从一个藤篮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用皮革做成的袋子。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
恶魔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从半开的门中并不能看到他的身影。
“顺便而已呀，因为沃伦为我们解除了这条路的封印，我们到邻镇的裁缝工坊就可以比较快了呢。对了对了，工坊的人说，蔷薇花的胸饰和雕刻都卖得很好呢。”
“那下次我就多做些蔷薇胸饰吧。”
“对了”少女摊开双手。
“沃伦是因为我爷爷才让我到这儿来的吧，你也是时候到有人的地方去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起以前的事了，就算沃伦出去，也不会被大家当成恶魔的。”
“这样啊……”恶魔好像不怎么在意地回话。
“认真地考虑一下嘛，一直一个人待在这个除了我和我的家人以外都没有人来的房子里，不会感到寂寞吗？”
“尤金每天都来这里啊，我并不寂寞。”
少女有点生气地双手叉腰。
“才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呢！因为エチェ奶奶死了，爸爸又因为得了臆病，所以才不能来……”
“盖斯（可能是少女的爸爸）很怕我吧。会害怕恶魔，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啊。”
“我才不认为沃伦是恶魔什么的，感觉就像一个有着人形的神似的。”
随意说着话的少女走来走去，视线与凯伊尔的对上了。突然，少女淡茶色的眼睛睁大了，伸手捂住了嘴巴。因为自己的样子被对方看到了，凯伊尔也吓了一跳，同时也在担心翅膀会不会碰到蔷薇，那样的话就完了。一般来说，人类是看不见天使的，但是因为作为力量之源的翅膀被法术隐藏起来了，所以身为天使却能力低下的凯伊尔在于隐藏“形体”这方面，力量还是很薄弱的。他被人类看到的事情也经常发生。
“……太美了……”少女的眼睛中出现了梦幻的光芒。
“你，是谁？”
这句话，正是凯尔想问少女的。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快乐地聊天呢？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恶魔吗……
“有谁在那儿吗，尤金？”
门被“吱哑”一声推开了，黑发男子的样子现了出来。穿着洗过多次的、到处都是破洞的灰色上衣和同样有着破洞的裤子……那简直是乞丐穿的粗劣衣服。恶魔用右眼认出了凯伊尔，呼吸瞬间变得混乱起来。
“……凯伊尔……”
恶魔的嘴里，逸出了零碎的词语。听到这句话，少女梦幻般的表情突然变了。
“你就是凯伊尔！！”
淡茶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凯伊尔觉得很困惑。可能这种不安的心情也传达给庭院里的蔷薇了吧，它们也沙沙作响，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现在你还来干什么？！”这是让空气都为之震动的尖锐口吻。
“快点回去，拜托你回去！既然你一直抛下沃伦一个人，那现在还回来干什么！“
就算就人要求回去，自己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因为自己舍弃了一切才能重返地面啊。一开始凯伊尔只感到困惑，接着就变成了生气。为什么自己非得被不认识的人类少女怒骂“回去”不可呢？
“尤金！”
恶魔从背后抱住少女的肩膀。
“尤金，让凯伊尔说话吧。”
“但是……”
“拜托，尤金。”
被恳求的少女表情渐渐放缓了。看起来很瘦弱的恶魔往前跨了一步，没有说话，只是用夜色一般的黑眸注视着凯伊尔。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然后，向凯伊尔笑了一笑。
“好久不见了。……是来迎接别人的灵魂吗？”
不是这样的，是我回到你的身边了。舍弃了一切，回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察觉不到呢？对男人的迟钝表示不满，又觉得要自己直率地说“我回到你的身边了”这种让对方高兴的话会让自己很讨厌。凯伊尔抬起下巴，转过身去背对恶魔。
“因为蔷薇开得很漂亮所以顺便来看一看。”
蔷薇花看起来很有压迫感。背后传来的恶魔的低语“哦……”
“现在是开放得最美丽的时刻呢……要是喜欢的话留在这里看也没有关系。”
说完这些后，恶魔就和少女一起，往门的方向消失了。凯伊尔心想“完了！”现在这样子，就更难向他说明自己“已经回来了”这个事实了吧。
凯伊尔在庭院周围慢慢地踱着步，虽然认为恶魔不会出去，但是门和窗户都没有一点打开的迹象。 一直在这里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在夕阳变成橙红色的时候，凯伊尔突然飞了起来。
越过橄榄树森林，附近有一片林子。林子里有一棵非常大的榆树，它枝叶繁茂，许多鸟儿和松鼠都住在上面。它的树冠也非常巨大。
傍晚的风把绿叶摇得沙沙作响。
好不容易回来了，为什么事情会这么不顺利呢？凯伊尔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被他所爱才如他所愿回来的。凯伊尔本以为，回来之后就能和以前一样，过着被他所爱的日子。
还有那个少女，既不怕恶魔也不怕天使的红发少女，凯伊尔有点顾忌这个对自己持有敌意的人类。这样想着，他抱紧了大榆树的枝干。
夜晚终于来临，周围完全变暗了。鸟儿和松鼠都回到了各自的巢穴。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好寂寞……本来还以为回到地面后就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这样想着，凯伊尔的眼角开始发热，宝石般的泪珠滑过脸颊，跌入黑暗中，消失了。
对让自己抱有这种感觉的恶魔感到憎恨，凯伊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凯伊尔心情很好地将翅膀伸展开来。将翅膀拍打了两三次后，凯尔向着破旧的房子飞去。今天那个人类不会来了吧，如果只有自己和沃伦两个人的话就会顺利地解掉问题了吧……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凯伊尔就是这样认为的。
恶魔庭院里的蔷薇花们享受着早晨的日光浴，闪耀着光芒。它们吸足了水份，在风中快乐地摆动自己的身体。
凯伊尔一边注意着门窗的动静，一边逐个逐个地和蔷薇花们打招呼。已经过了很久了，虽然一直很留意屋里，但恶魔不像要出来的样子。
无所事事的凯伊尔在蔷薇花下的柔软草地上横躺下来。因为有点担心看起来很郁卒的凯伊尔，蔷薇花们纷纷向他询问“怎么了？”“怎么了？”。虽然蔷薇花们都很温柔，可是凯伊尔觉得它们都有点笨。
“恶魔太迟钝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他却没有欢迎我，真是太冷淡了。”
“那个恶魔可是很温柔的哟。”
大朵的白蔷薇仿佛唱歌一般说着。
“他早上总是为我们浇水，还会很细心地为我们除虫呢！”
红蔷薇也开始唱起来。
“如果有花儿生病的话，他就会在温室为它治疗哦。虽然那朵花儿还是没有治好，可是到最后为止它都很感谢他呢。”
“这样啊。”凯伊尔颇感兴趣地回话。
“但是蔷薇天使，就算我们不说这些，你也应该知道那个恶魔很温柔对吧？”
听见白蔷薇的低语，凯伊尔有点意外地低下头。
“请不要那么执着于面子，去敲那扇门吧！直率地说‘我回来了，请让我待在你身边’，恶魔一定会接受你的。”
想起了昨夜的情形，凯伊尔有点动摇了。
“快点到那个恶魔那里，去接受他的爱吧。然后请把这种幸福的爱也传达给我们。”
凯伊尔坐了起来，表情很犹豫。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的话……”
凯伊尔把沾在衣服上的草拍掉，用手指整理好因睡觉而变乱的金发。虽然想确认一下身上是不是真的没有草屑了以及头发有没梳理整齐，但是这里没有镜子。只好到附近的小河去了。
“不用担心，你真的很美丽，蔷薇天使。”红蔷薇冷静地说着。
凯伊尔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他飞了起来，降落在小河的这边。平滑如镜的水面映出的是一张天界数一数地的美丽的天使的脸庞。对自己的美貌感到满足后，凯伊尔又飞回了那间破旧的房子，这时恶魔已经出去了。
恶魔在这么长的时期内照顾这些蔷薇，为它们除掉叶子上的虫和清理枯枝……凯伊尔一直从屋顶上注视着这些蔷薇。恶魔在说到花儿的时候，微笑着的脸上溢满了爱情，真的很温柔。自己想要从恶魔那儿得到的爱情，却被那些什么都不用说，只会站在院子里蔷薇们轻易地夺走了。凯伊尔觉得非常嫉妒。
凯伊尔一下子降落在屋角，站在恶魔的面前。恶魔一开始好像没有注意到，所以吓了一跳，发出了短促的叫声。凯伊尔向着只凝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眸，拍打着翅膀，开口了。
“我想把这里的所有蔷薇带走。”
恶魔的右眼一瞬间眯细，随即大大地睁了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蔷薇都带走？”
凯伊尔在旁边的白蔷薇花蕾上印下一吻，然后，花蕾就绽放出大大的花朵。
“这些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就算你再怎么照料它们，它们也无法在恶魔的庭院里开花，很可怜呢。我想把它们带到更宽阔、更自由的地方去。”
恶魔张口结舌。
“……我是把蔷薇当成你的替身才一直好好照料的。”
凯伊尔抱住自己的双腕，开始夸张地颤抖。
“喂，说什么我的替身有点可怕哦。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碰到蔷薇的时候它们都害怕得要哭出来呢。”
恶魔吃惊地看向庭院。蔷薇们都困惑地发生沙沙响，交换着意见。我们不害怕恶魔，他给了我们很好的照料……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啊。
“在恶魔的地方生长的东西一定会变得很奇怪吧。你最擅长骗人，心肠又坏……你只会给人带来不幸吧。”
凯伊尔的口中吐出刺人的话语。恶魔低着头，紧握着的指尖发出细微的颤抖。他不会突然向自己爆发怒气吧，凯伊尔有点害怕。
沃伦慢慢地抬起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的表情。
“就按你喜欢的做吧。”
恶魔按住已经没有了的左眼。
“我还以为我把蔷薇们照顾得很好，却不知道原来它们这么辛苦……真对不起。”
沃伦深深地低下头，那姿势看起来就像是向他人行礼一样。
“你这样子就算谢罪了吗？一想到蔷薇和以前的我曾在你这种家伙身边待了几十年，就苦恼得胸口就像要裂开似的。仅仅低下头是不够的，要把额头伏在地面上向花儿们谢罪。
恶魔的行动没有一点迟疑，立刻按照他说的，跪在地上，额头持续贴到地面。凯伊尔的胸口开始感觉疼痛。被嫉妒驱使着，说了与事实相违背的话，现在看来好像是过份了一点。想叫恶魔把头抬起来，却说不出口。自己似乎也陷入自己说的谎中。
不能说明自己在撒谎，凯伊尔只好用法术把蔷薇们连根拔起，移到昨天被自己当床的大榆树周围去，这都是瞬间完成的事情。恶魔抬起头来的时候很在意这种异变，曾经美丽的庭院里只剩下茶色的土裸露着，看起来凄凉又悲惨。
恶魔的嘴巴保持着半开的形状，右面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庭院。然后他的右眼中有什么闪光的东西溢了出来，透明的雾气立刻被绿草吸收掉了。浓重的罪恶感使凯伊尔的心中好像被针扎一般疼痛。恶魔慢慢地站起来，粗鲁地用袖子擦拭右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连花儿也没有了的话……”
声音微弱得仿佛要消失一般。
“你就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吧。”
恶魔的长发被风吹动了吧，黑色的眼眸一直看着自己，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垂下肩膀向着破旧的房子的方向消失了。
凯伊尔伫立在消失了蔷薇的笑声的庭院里。虽然恶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但还是好像看到了恶魔流泪的样子。在这之前自己都没有考虑过沃伦的心情，现在会这么在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觉得沃伦很可怜，但害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却是自己。花儿们真的太可爱了……所以……不管自己怎么解释，烙印在心口的伤痕都已无法消除。
抱着复杂的心情，凯伊尔回到了有着榆树的森林。刚才用法术送过来的花儿们，因为初来乍到，心里很不安，一直沙沙作响，不肯停息。这里的光照不错，而且风力也没有恶魔的庭院里那么强劲……最终，蔷薇们又建造了一个小小的蔷薇花园。
在弥漫着香气的小小的花园中，凯伊尔想着：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呀。把蔷薇带走，让恶魔这么悲伤甚至落泪，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自忆只是想待在沃伦身边而已……
“根本不用说谎什么的，直说想待在他身边就好。”
白蔷薇低声说。
“不要做让恶魔伤心的事，主动抱住他就好！”
红蔷薇叱责着。
凯伊尔后住耳朵飞上了大榆树。靠着树干，凯伊尔没来由地悲从中来，眼泪零落地掉了下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太阳已经往西斜得相当厉害了。
说谎也好，哭泣也好。都是没办法的事啊。就算这样想着，凯伊尔在没有决定好要不要直接告白的时候，身体就无意识地朝着恶魔那古旧的房子飞过去。
没有了花儿，恶魔家中的空气比以前多了许多杀戮的气息。有人站在庭院中裸露的茶色的土上。一开始以为是恶魔，后来才知道不是。蹲在土上的人，是那个红头发少女，尤金。她的肩膀抖动着，正在哭泣。凯伊尔降落到房顶上，抱着膝坐下来，一直等待那个少女的离开。
可是，为什么会那样……那种哭法好像要把眼睛都溶化似的。正这么想着，恶魔就到外面来了。
“你该回去了吧。”
恶魔对少女说。
“虽然想回去……但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真不敢相信，这也太过份了吧！”
恶魔弯下腰来，抱住少女的肩膀。
“不用担心我。凯伊尔说了花儿们都害怕我，他把花带走对花儿来说比较好吧。”
“但是……”少女仰起脸。
“不是花费了很大心血吗？在暴风雨的晚上，还因为担心庭院的花而睡不着觉，你不是说花儿们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吗？”
凯伊尔的胸口尖锐地疼痛起来，恶魔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暧昧地笑了笑。
“天使这种东西，心肠真坏！”少女尖锐地批评着。
“尤金！”恶魔大声地斥责她。
“别生气，冷静点。我既不怕天使也不怕恶魔。而且像我这种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说的傻话，神也一定会当没听见吧。”
恶魔看着少女，然后叹了一口气。
“太阳快要下山了，快点回家吧，尤金。……对了，我送你到半路……”
“行了行了，我一个人就能回去。”
少女向沃伦挥手道别后就很快地跑开了。目送着少女离去的恶魔，突然又跟在她后面追了上去。胸口骚动着，凯伊尔也从空中跟了过去。太阳已经落下一多半了，小山上可以见到一些弱小的怪物的影迹。少女在飞速奔跑的时候，被一只小怪物抓住了脚踝。
“啊！！！”
恶魔向少女跑过去，身体一瞬间就变大了，变成了恶魔的真正形体。虽然是看过很多遍的样子，凯伊尔还是有一点违和感。这是因为沃伦的翅膀只剩下一只的缘故。
被恶魔一吓，小怪物们就四处逃窜了。抱着少女检查四周的恶魔抬起头来，察觉到凯伊尔的存在，恶魔一副受惊的表情，很快变回了人形，然后抱着少女下了小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把少女送回家后，恶魔就会一个人回来吧。这样的话，谈话就不会被那个人类妨碍了。凯伊尔在门前的石阶上弯下腰，双手抱着膝头。沃论回来的话要跟他说什么呢？虽说要为说谎这件事道歉是当然的，但是……心情真复杂。
原以为恶魔会在当晚回来，但事实上恶魔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恶魔看到凯伊尔后，就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一直看向这边。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地……疲劳。
“为什么总是让我见到你？连花也已经被你带走了，现在你应该没有事要来找我了吧？”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凯伊尔只是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背后的翅膀，为什么只剩下一只了？”
短暂的沉默后，恶魔慢慢地开口了。
“烧掉了。”
“烧掉了？”凯伊尔反问。
“如果没有翅膀的话不是就不能飞了吗？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
就算在黑暗中，也知道恶魔笑了。
“我是恶魔啊，所以……所以比较蠢吧。凯伊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总是在我面前出现？”
现在出现了不能随便应对的状况，凯伊尔的视线移向别处。
“我就快要死了吗？”
为这个错误的推测，凯伊尔耸了耸肩。
“恶魔一般都能活几百年吧。”
沃伦的右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那么你为什么留在地上？不回那个有你最喜欢的人在的天界吗？”
凯伊尔咬着嘴唇，抱着膝头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现在在这里，要向他告白。要对他说“因为爱你所以不想回去，希望待在你的身边”。但是现在告白的话，以前说过的谎也会被戳穿吧。
“嗯……受够了。”
声音在颤抖。
“受够了？”
“天界的生活实在太闷了，所以就回来了。”
然后，恶魔就突然放声笑了起来。
“你从天界逃出来，还逃到你讨厌的我这里来，就是因为无聊的生活吗？”
“也、也不完全是因为这样。你、你是恶魔啊，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监督你不让你做坏事啊……”
与慌乱的凯伊尔相反，沃伦的表情如同无风的湖水一般纹丝不动。
“我不再拥有像以前那样强大的力量了。翅膀只剩下一只，所以法木的效力也变弱了，而且我又不能飞。”
“但是……嗯……那个……”
凯伊尔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已经是无害的生物了，凯伊尔。这点你也应该明白吧。而且我住的地方离人类很远，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天而已。
沃伦用右手按住了额头。
“我终于习惯了一个人独处的寂寞，如果说这是给恶魔的惩罚，那么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但是一见到你，我的心里仿佛就掀起了一场暴风雨。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但是对我来说，那是如同被千万根针扎一般的苦痛。拜托你，如果还有一点点同情我的惨状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这样的话我会很困扰啊！”
凯伊尔站了起来，叫喊着。
“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去处而已，有什么困扰的。”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我……”
凯伊尔想起了白蔷薇的鼓励话话“请坦率说‘想在你身边’吧！”
“……我爱你。”
突然就说出口了。虽然是真实的情感，但自己却不愿开口说出来。用不像告白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语，凯伊尔突然觉得很讨厌。
虽然准备好了要说“这是你期望的吧”，可是恶魔的表情并不惊讶，更没有一点感动到要哭的迹象。没有立刻过来抱着自己，更没有亲吻自己，只是一直用困惑的表情看着这边，然后用右手掠了掠黑色的长发。
“别开这种恶意的玩笑，凯伊尔。”
自己抱着必死心情做的告白竟被说成恶意的玩笑，凯伊尔生气了。
“我说我爱你啊！”
沃伦慢慢地摇头。
“我不相信。”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慢慢走过来的沃伦伸手打开了凯伊尔身旁那扇破烂的门。
“你让人无法信任，凯伊尔。”
凯伊尔紧握着双手，死死咬着嘴唇，颤抖着。自己向他告白说“我爱你”，得到的回应却是“我不相信”，为什么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话呢？
维持着背对凯伊尔的姿势，沃伦说话了。
“那个经常来这里的红少发少女，是苏奈亚的孙女，叫尤金。”
苏奈亚……熟悉的名字让凯伊尔有一瞬的吃惊。沃伦转过身来。
“那个孩子总是在我寂寞的时候待在我身边陪着我，是个很温柔的女孩。我爱她……我想和她结婚。”
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为了让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凯伊尔几次用力将手指紧握成拳。然后，到大脑终于有思考的余地后，凯伊尔爆发出激烈的愤怒。
“这、这是犯罪！你不是恶魔吗？怎么可以妄想跟人类的女人……怎么可以……”
凯伊尔用手指着恶魔，发出了怒斥。
“就算会受天谴，我也想这么做。”
凯伊尔的脑海中，浮现出被他囚禁的时期内他在自己耳边反复诉说的话。我爱你，我爱你，我是为了守护你而存在的……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你骗了我！”
凯伊尔抓住恶魔粗劣的衣服，向他质问着。
“还说什么喜欢我，都是骗人的！”
“我的确曾经喜欢你，凯伊尔。但是现在我的心意已经改变了。‘永远’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胸口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刺痛。
“不要再说无聊了，回天界去吧，凯伊尔。那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沃伦回到了房子里，凯伊尔仍呆立在原地。为了爱情才坠落到地面来，却被告知爱情已经消失殆尽。明明是那么频繁的、一次又一次地说爱自己，但那些爱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不，就算消失了也完全没有办法。凯伊尔又想起了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眸，向自己吐露爱语的嘴唇以及抱着自己的强有力的手臂。
是自己来得太晚了吗？但是，自己现在才发觉啊，现在才发觉原来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以前由于只想着要逃走，根本就无暇顾及恶魔的心情，也没有办法正视爱情。
“我爱你！”凯伊尔向着紧闭的房门的方向无声地叫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明明本来是只属于自己的，但现在那份爱却完全被那个人类少女抢走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好伤心，好伤心，好伤心。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就算再怎么伤心再怎么后悔，恶魔也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因为恶魔的缘故，天使品尝着漫长的痛苦。
好想就这样消失，讨厌这个悲惨的自己。不能回天界，又被恶魔拒绝了，自己究竟还有哪儿可以去呢？那还不如就这样消失好了。就算被怪物吃掉也无所谓，好想快点消失。
凯伊尔将白色的翅膀大大地伸展开来，然后向天空飞去。因为伸展时的动作太过粗鲁，许多羽毛掉了下来，像下雪一样落在地上。凯伊尔笔直地向橄榄树森林飞去，降落在怪物的住所——森林的中心里.
森林中的树木非常茂盛，遮天蔽日的枝叶没有顾忌地伸展着。空气沉淀下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股腐臭的气味。无论在哪个方向都能闻到这股讨厌的味道。也许，整个森林中的臭味都覆盖在这里吧。
……忍受着臭味，凯伊尔在大树底下生长得十分旺盛的草丛上躺了下来。再过一下自己的身体就会被怪物吃掉了。骨头和灵魂都被一点不剩地吃掉的话，也就可以摆脱这种后悔的心情了吧。
由于犯下了选择恶魔这种罪行，自己会堕到地狱中吧。……这和自己选择死亡的结局是一样的。凯伊尔闭上眼睛，等待着怪物把自己吃掉的最后瞬间。
在自己做好觉悟的几分钟后，空气中传来了其臭无比，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就算把鼻子捂住也能闻到很浓的臭味。从草丛中传来的“沙沙”声听来，应该是有怪物在靠近，可是这臭味……凯伊尔睁开眼睛，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怪物，结果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悲鸣。
像比人类大几倍的巨猿一般的怪物，正在看着自己这边，紫色的舌头从大大的嘴巴里垂落下来。
怪物一说话，嘴巴的周围就会出现黄褐色的雾气。臭味更加剧烈，连眼睛都觉得模糊了。虽然做好了被又丑又臭的怪物吃掉的准备，但是想到要被这个怪物吃掉就觉得讨厌。凯伊尔慌张地站起来，用衣袖捂着鼻子的同时向上飞去，那一瞬间，他的翅膀被怪物扯住了。
“白色的，白色的翅膀，看起来真好吃啊。”
怪物用力抖掉翅膀上的羽毛，然后将它们揉成一团，咬碎吃掉了。
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凯伊尔发出了尖锐的悲鸣，激烈地挣扎起来。感觉到翅膀好像脱离了怪物的手，凯伊尔用脚蹬地，慌乱地飞了起来。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枝叶，飞向森林上方。因为翅膀受伤了，所以在拍打翅膀的时候感到了疼痛。不能笔直地前飞，只能一会左一会右，摇摇晃晃地飞。但是这里还不是橄榄树森林的上方，如果现在降落的话，一定会再度成为怪物的食物吧。
在凯伊尔强忍着翅膀的疼痛，努力地飞行的时候，一种脸像猫身体像鸟的怪物出现了。最初只有一只，但后来就增加到几十只，把凯伊尔包围住了。这种怪物也非常臭。一开始它们只是盯着凯伊尔，但是当它们一察觉凯伊尔因翅膀受伤而力量变弱时，就立刻开始噬咬凯伊尔的翅膀和身体。
“好痛，好痛！飞到那边去！”
如果是平时的话对付这种程度的怪物只需要施展普通的法术就行了，但是现在翅膀受伤了，力量也随之减弱了许多，虽然施展了好几次法术，却一点效力也没有，根本就不能把它们赶走。
“掉下来！掉下来！”
在这些怪物的合唱声中，凯伊尔终于飞出了橄榄树森林。那些像鸟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自己曾经住过一晚，有着蔷薇花园的森林就在橄榄树森林的旁边。就算白天在那里很安全，可是到了晚上，由于魔力越来越强，就会变得很危险。而且现在受伤了，法力也很弱，还是离开橄榄树森林越远越好。
那么就到比白天休息过的过方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吧……但是力量如同漏气的气球一样，很快消失了，慢慢地越飞越低，然后连翅膀都动不了了，于是凯伊尔降落在绿色的草地上。
凯伊尔急促地喘着气，平时感觉不到重量的翅膀现在却格外沉重。凯伊尔把翅膀隐藏起来，就连施展这么简单的法术也觉得全身好像灌了铅一样重。凯伊尔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站了起来。
到恶魔的家去吧……凯伊尔这样想着。如果放任受伤的自己不管，说不定会被怪物吃掉。沃伦一定会怜悯这么可怜的自己，会把自己接到家里去的。
草地的西边，有一条细长笔直的小道，它连结着东西两边。从小道的东边看过去，有一个很大的城镇。被怪物追赶时自己慌不择路，结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现在又飞不起来，不能从空中确定方位。如果到城镇里去的话，就可以问清楚恶魔的村子到底在哪个方向了。
凯伊尔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着。用了比飞行多几倍的时间，终于到了小镇的入口。这时，天色突然阴暗起来，凯伊尔抬起头，发现蔚蓝的天空迅速被聚集起来的乌云所覆盖。然后，雨就滴滴答答地下起来了。
雨势很快变大了，雨滴敲打着地面。凯伊尔向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走过去，想向他们问路。可是就算凯伊尔向他们说，“那个……”，也没有人肯停下来，大家都全力跑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去。
只要停一下下就好啊，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漠呢？凯伊尔一边这样想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好悲惨，又冷，肚子又饿。如果没有被怪物弄伤的话，自己根本就不会感受到寒冷和饥饿。想到这点，凯伊尔又开始生气了。
脚下的土路变成了石子路，没有了两边杂多的商店，视野变得开阔。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喷水池，周围还有一个广场。难道这里是镇中心？但是雨幕中一个人也没有。
向右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了一个教堂。教堂里的人都很亲切，一定会为自己指路的，也会让自己在那里休息一下的吧。凯伊尔去敲教堂的门，但是却没有人出来应答。
教堂的入口处没有遮雨的地方。凯伊尔四周张望着，不管怎样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再说……凯伊尔看向广场，发现喷泉附近有一间屋檐很突出的杂货店。凯伊尔慢慢走过去，蹲在杂货店的屋檐下。虽然这里多少挡住了雨，可是湿衣服贴在身上的还是让人觉得很冷。凯伊尔抱住自己被淋湿的肩膀发起抖来。“吱”一声，门开的声音响了起来。店里走出来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正好，可以向他问路了。凯伊尔站了起来。男人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个娼馆里逃出来的，但是你还是到其它地方去吧。我们这里还要做生意的，别给我们惹麻烦。”
凯伊尔无法隐藏这前所未闻的侮辱带来的巨大冲击。从事荣耀的护送灵魂工作的神之子，和出卖肉体的娼妓是不同的！
“太、太失礼了！”
凯伊尔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男人有一瞬的惊讶。
“长得这么漂亮我还以为是女人呢，原来是男人啊。虽然是男人却穿着类似女装的衣服，不是很奇怪吗？啊，别人曾经告诉过我也有男妓的，你是吗？”
凯伊尔大步向男人走去，打了他一巴掌。
“失礼也该有个限度吧！你知道我是谁吗？就算在天界……”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凯伊尔就被男人揪着前襟拎了起来，用粗大的手掌轮番打着凯伊尔的脸颊。然后把他扔了出去，在他背上踢了一脚。
“真是个混蛋！要是不想再吃苦头的话就给我滚到那边去！”
凯伊尔不敢相信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个人打了身为天使的自己，身为人类，却胆敢用脚踢身为天使的自己。
凯伊尔仰起脸，瞪着那个男人。
“……你最好记着！你这种家伙就算死了灵魂也绝对进不了天堂！敢对身为神的使者的我……”
凯伊尔还在说着，男人转过身回到了店里。
“……侮辱我就是犯罪……一定会下地狱的……”
说到最后，也只有雨滴在听了。好奇怪……凯伊尔这样想着。一直以来，自己向人类显现形体的时候都会受到尊重，甚至有人感到到哭。刚才那种残酷的对待究竟算什么？容貌和身形都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没有了翅膀，不能展示在空中飞行的样子而已啊，这样人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就会改变了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展开翅膀的话，那个男人会怎么做呢？会从店里跑出来，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悔过并低头道歉，然后会说不想下地狱之类的话吧。凯伊尔伫立着，有点后悔地颤抖着。解开法术的话就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翅膀了，但是现在翅膀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为了逃离晚上的怪物，赶到离橄榄树森林这么远的这里已经消耗了大量体力，现在真的半分残存的力气也没有了。
雨势还在渐渐增大，凯伊尔一直走着，寻找一个能睡觉的地方。离开了大路，凯伊尔进入了一条细窄的土道。路上有很多积水，就算小心翼翼地走，衣服下摆还是被染成了淡褐色。
在里面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倒是看到了许多厨房的进出口。就这样一直彷徨地走下去的话会变成怎样呢……凯伊尔抱着绝望的心情走着，突然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可以避雨的地方。
这座两层的建筑物面积很大，它的窗户像旅馆一样设计成等间隔。厨房门的旁边是用来装垃圾和泔水的大桶。
桶里飘出了难闻的气味，但是怪物的臭味要比这些浓上几十倍。凯伊尔靠着桶坐下来，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叫声“喵”，凯伊尔吓得跳了起来。一只野猫从桶后走出来，盯着凯伊尔看了一会儿之后，露出不屑的表情，消失在街道的间隙中。
觉得连猫都怕的自己实在很滑稽，凯伊尔苦笑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在石阶上抱膝坐了下来。好想从寒冷中逃开，好想休息一会儿。连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无法达成的自己，真的好可怜。
翅膀的伤要几个星期才能好吧。虽然能使出隐藏翅膀这一类简单的法术，晚上不用担心会被怪物袭击，但是剩余的力气也不足让自己穿越靠近橄榄树森林的林子。这些全都是恶魔害的。凯伊尔咬着唇颤抖着。就是因为他告诉自己他爱上了人类，才会让自己那么绝望，自暴自弃地想自杀的。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被怪物袭击，害得翅膀受伤的。本来自己根本不用这么悲惨的啊。
被殴打过的脸颊和后背都在隐隐作痛。因为走了很久的路，脚也开始疼痛。又冷，又累。恶魔应该对变成这样的自己负起责任，应该向自己赔礼道歉才对。但是就算在心里一直非难恶魔，其实也没有理由让他来这里谢罪，也没有理由让他把自己迎接回去。
雨渐渐小了，建筑物里传出了人声。有谁站在厨房门口。有点担心那个人会像杂货店的男人一样殴打正在避雨的自己，又害怕等一下又要在雨中徘徊……脚好疼，身体好累。已经再也走不动了……
低着头抱着膝的凯伊尔突然被重物击中了后背。他掉下石阶，倒在积满雨水的道路上。
“啊，真抱歉！”
凯伊尔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淡茶色头发、灰色瞳孔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打开门，向凯伊尔跑过来。
视线对上后，女人双手捂着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在凯伊尔看来，那个表情多少有让人安心的作用。
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柔软的草色礼服的下摆也飘扬着。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人，真的很对不起！”
女人招招自己纤细的右手。这是什么意思呢？凯伊尔无法判断。刚才那个男人的手，打了自己好几耳光……
“站不起来吗？还是说，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呢？”
女人走进了雨中。细雨打湿了她的浅绿色礼服和淡茶色的头发。女人拉着凯伊尔慢慢地站起来，然后牵着他冰凉的手回到了屋檐下。
“今天的雨真大呢，看样子也不会有客人来了。就算礼服湿了也没有关系吧。”
说着“没有关系”的女人好像很高兴地笑起来，灰色的眼眸一直注视着凯伊尔。
“你的眼睛是绿色的，真的好漂亮呢！不过为什么脸颊肿起来了？被谁打了吗？衣服也破损得很厉害……好可怜。”
冰凉的手指按住了凯伊尔的脸颊。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听得懂。”
女人“啊”地低叫一声。
“吓了我一跳。……好像银铃一般，好美丽的声音啊。”
女人看了凯伊尔一会儿，然后开口了。
“你有哪里可以去吗？”
凯伊尔摇了摇头。
“那就进来吧，雨天的客人。”
微笑着的女人伸出手，把凯伊尔领进了房子里。穿过阴暗的厨房，到了一条细长的走廊。打开第一扇门，就看到了宽敞的楼层。房子里到处都亮着油灯，可是依然很阴暗。屋里摆放着几张做工粗糙的木制桌椅 ，在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一开始还以为这里是餐馆，可是有舞台的餐馆感觉好奇怪。店子里面有楼梯，二楼有六个房间，门上印着1-6的号码。
凯伊尔注意到女人穿的礼服胸口极低，而且下摆也开到大腿处。凯伊尔吃了一惊，难道这里是……
“房东、喂、房东！”
听到女人的呼唤，从黑暗的柱子间隙里无声无息地走出来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瘦小的人。
“克罗迪娅！这个乞丐是怎么回事？！”
凯伊尔被这个瘦小的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是个看起来超过六十岁的老太婆。整张脸皱得很厉害，脸颊上的肉看起来都垂下来了。从她颜色丑陋的嘴唇看进去，为牙齿之前的隙缝感到吃惊。黑色头巾下的头发看起来像杂草一样。深深凹陷的眼窝中的黑色眼睛一直打量着凯伊尔，好像乌鸦看着猎物一样。
“我是在后面看到他的。他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很可怜，不是吗？我们这里不是有一套客人忘记拿走的衣服吗？拜托借给他吧。”
被冰冷的瞳孔盯着，凯伊尔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捡个东西回来？有猫狗还不够，现在还带回个人来，我哪里有这么多闲饭供他们吃！”
这个老太婆嘴巴真毒。“这样啊……”女人应付了一句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击了一下掌。
“那让他在这里工作就好啊。”
老太婆皱起眉头，额头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
“这种纤细的男人到底能干什么啊？”
“一定行的，对吧？”
被女人这样一问，凯伊尔作出“嗯……嗯……”的暧昧回答。
“自从Burdon走了以后，店里就没有再雇人了吧。这一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雇用新人的好机会。”
老太婆突然把头巾取下来，用手挠了挠黑色的乱发。然后一边说话一边往一楼走去。
“Burdon 、Burdon、那个臭男人！竟然带着店里最受欢迎的特莉尔一起跑了。他哪有本钱这么做啊，那个混蛋男人！”
“特莉尔以前这么努力的工作，请原谅她吧。只是……许多客人都不再来了呢。”
“对了。”老太婆用手指着凯伊尔。
“如果这个男的像Burdon一样把店里的人拐跑的话，克罗迪娅，你就要负全部的责任！”
女人耸了一下肩。
“又不是人人都像Burdon和特莉尔一样。他们是真心相爱的，现在他们一定在远处幸福地生活着吧。”
老太婆“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在娼馆工作过的女人是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的！曾经出卖肉体换钱的事实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
女人苦笑着，仿佛在说“别说那种话”。她抱着肩膀开始发抖。
“啊，好冷啊。我要去换衣服了，你也去换吧。”
女人把淋湿的头发往上拨了拨，消失在走廊深处。刚才的老太婆叫了站在楼层中央的凯伊尔一声。
“换上这个吧。”
那是老旧的上衣和裤子。还有一条毛巾。
“不管是大了还是小了都不准抱怨。还有，不管克罗迪娅说什么，雨停之后你都得走。我这里可没有闲钱养些不做事的人。”
这个老太婆说话真难听。其实就算她不这么说，雨停之后我也会走啊……这么想着，凯伊尔在舞台后把湿透的衣服脱掉了，换上了带有灰尘味的旧衣服。凯伊尔一边用毛巾擦湿头发一边想，这里果然是娼馆啊。
自己知道世上有为了满足男人欲望而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建立在金钱上的肉体关系是不为神所允许的。不管有什么理由，为了金钱而出卖肉体的人，就算如何忏悔，灵魂都绝不能进入天堂。
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女人也过着这种出卖身体的生活吧。虽然她比杂货店的男人亲切很多，可是她死后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天堂的吧，这样一想，凯伊尔的心情变得很复杂。换好衣服出来后，看到女人换上了长袖高领的衬衫和过膝盖的棉布裙，正坐在手工粗劣的椅子上。
注意到凯伊尔后，女人招招手，说：“你也过来啊。”换上了衣服后，凯伊尔就觉得不那么冷了，而且又被那个老太婆申斥了，所以想着待会儿要快点离开。可是从窗户看过去，雨势仍然很大。女人右手举着木制的杯子往嘴边送，一口气喝干了。
“房东，再给我一杯酒。也给这个可爱的客人来一杯吧。”
被称作房东的那个老太婆向着举起右手的女人怒斥着“酒钱会从你的工资里扣的！”
“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喝酒。”
听到凯伊尔的拒绝，女人歪着头“啊”了一声。
“真可惜呢，不会喝酒的话，人生就少了一半的乐趣呢。”
“就算不喝酒，也有其它有趣的事情啊。”
女人一边苦笑一边说“这样啊，也许吧”，又拨了拨湿湿的头发。然后就呼唤着在店内角落里的老太婆。
“你不过来一起喝吗？难得今天没有客人来。”
知道自己被邀请后，老太婆在杯子里斟上酒，坐到凯伊尔旁边。就算喝酒喝得很开心，可是还是对凯伊尔很冷淡。两人眼睛对上的时候她很露骨地把视线移开了。
“这样的暴风雨我也曾经见过呢。天空好像被覆盖住一样，大雨如同瓢泼一般下来。在我的家乡，人们都把这种天气称为‘恶魔的伞’，是不吉利的事情发生的前兆。所以家家户户都把木门关上不会外出。如果不听从忠告坚持要出去的人，就会受到恶魔的惩罚，会淹死在河里。”
仿佛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一样，老太婆说了句“啊，真可怕”，满是皱纹的手交叉放在胸前。
“这么说来，在暴风雨中如果有男人到我们店里来，就有可能是恶魔吧。”
听到这句话，老太婆开始发抖。
“你想受惩罚吗？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随便提起‘恶魔’啊。”
“那我们就把店门关上吧，就算恶魔真的来了也进不来，那样他就会回去了。”
老太婆慌张地喝干杯里的酒，然后去把门关上了。女人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她。
“克罗迪娅！”
一个金发蓝眼的女人顺着扶手从二楼看了下来。又薄又暴露的粉红色礼服下摆在扶手的间隙中飘动着。
“客人已经来了不是吗？你还不快点去换衣服？”
女人仰起脸，对她笑了笑。
“他不是客人啦。房东说了，今天下暴雨所以关店一天。特洁，麻烦你向其他人说一说。”
叫做特洁的金发女人双手合拢，叫喊着：“太好了！”开始挨个挨个地敲房间门。然后许多年轻的女人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大家都穿着暴露的衣服，梳着漂亮的发型。淡绿或粉红色，这些女人就像春天的花儿一样美丽。凯伊尔看着她们的时候，女人向他搭话了。
“你的名字是什么？”
“凯伊尔。”
“好可爱的名字。我叫克罗迪娅，是这间店的主人哟。”
克罗迪娅轻轻抚摸着凯伊尔的头发。
“好美丽的金发，好像溶入了蜂蜜一样。眼睛也好像闪亮的宝石。你真的好漂亮，就像教堂的壁画上的天使。”
被人说“美丽”、“漂亮”也不会觉得不舒服。这个女人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美丽吧。
“虽然我的头发是茶色的，但是妹妹却遗传了母亲的金发哟。刚见到你时，还以为是妹妹来找我所以吓了一跳呢，不过很快就知道不是了。妹妹的眼睛跟我的一样是灰色的，她今年才九岁呢，现在她和叔叔一起住在パリニエ村里。凯伊尔是从哪儿来的……啊，还是不要说。”
克罗迪娅把用手挡住凯伊尔的嘴巴。
“让我来猜吧。店里这么无聊，和我聊聊天吧。嗯，凯伊尔是附近镇上的领主的小妾生的孩子吧。虽然正室也有孩子，可是领主非常爱小妾，所以就把凯伊尔定为继承人了。然后知道了这件事的正室的儿子，就把凯伊尔带到森林中准备杀掉，可是凯伊尔还是逃了出来。对吧？”
凯伊尔苦笑了一下。
“错了吗？向特莉尔借的小说里，有这样的情节啊。但是最有希望成为领主的小妾的儿子后来却做了一名骑士，好像和公主结婚了。这是个幸福的结局吧。”
克罗迪娅眯细了眼睛沉思着，但是很快又回复了正常的表情。
“就算讲这些梦幻的故事也没有用啊，我又不是公主……凯伊尔，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能说明自己是从天界来的……凯伊尔含糊地说：“从很远的地方。”克罗迪娅的身子越过桌子稍稍往前倾。
“是很远的トジョン村，还是更远的パリニエ村呢？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不知道那里的城镇和街道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办法回答，凯伊尔垂下了眼睛。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要不然，也不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了。”
是的，自己本来不必来娼馆这种肮脏的地方的。都是由于恶魔背叛了自己，害自己受了伤，才沦落到这里来的。
外面的风把窗户刮得“锵锵”作响，这样下去的话，就不能出去问清楚恶魔的村庄所在了吧。而且天也快黑了，现在自己力量这么弱的时候出去是很危险的。尽管不情愿，但看来今晚也只有拜托克罗迪娅让自己在娼馆里睡一晚了……
但是作为天使的自己要在娼馆里……还不得不置身于这个充满“淫欲”大罪的舞台上，想到这种状况，凯伊尔就悲伤起来。从天界坠落的时候，胸口充满了能和恶魔一起幸福生活的预感。即使担上堕天使的污名，也希望能与恶魔一起过幸福的日子。
“‘永远’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又想起了恶魔的话。如果雨停了，又不是晚上的话，就能走路去恶魔家了吧。因为你我才受伤的，所以你要接我回去照顾我。在伤口治愈之前，恶魔都必须负上照顾自己的责任，因为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可是，伤口痊愈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恶魔会说他已经爱上了人类，然后让自己离开吧。那样的话又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吧。自己要在失去了爱情的情况下，担着堕天使的污名，一直在地面徘徊吗？胸口满溢着“好空虚”的感觉，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你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的样子。”
凯伊尔点了点头，然后女人就用冰凉的手握住了凯伊尔的。
“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把不开心的事情告诉别人的话，听的人就可以帮你分担一半的忧愁，所以我们就要对倾听自己讲话的人抱有感激之心。”
克罗迪娅看着凯伊尔的眼睛。
“让我来为凯伊尔分担一半的忧愁吧。”
凯伊尔并不认为人类这种活不过七十岁的又弱又蠢的生物可以分担自己的不幸，但是他很想告诉别人自己的可怜遭遇。
“已经关店了，还是到房间里去吧。店里的油灯都熄灭了呢，已经没有油了，没有油了。”
房东一边说着，一边把桌子之间的油灯收集起来。克罗迪娅说：“到我的房间来吧”，然后拉着凯伊尔的手，进入了一楼里面的房间。
克罗迪娅的房间很小，墙壁是用土砖做的。除了一张小床和一个简陋的柜子外就没有其它可以入眼的家具了。墙上也没有装饰用的画像。克罗迪娅让凯伊尔到床上来，和自己坐在一起。
“不幸的事情是什么呢？”
克罗迪娅用手指梳理着凯伊尔金色的卷发。
“让美丽的凯伊尔这么伤心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被温柔的话语引导着，凯伊尔开口了。
“我爱的人，说已经不爱我了……”
这样啊，灰色的眼眸看着凯伊尔。凯伊尔用力地握紧拳头。
“一开始他说他爱我，他说他是为了守护我而存在的。但是现在他却说‘我已经另有所爱了’。我为了和他在一起，从自己的……国家里逃出来，现在已经无法回去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柔软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受到了安慰的凯伊尔，继续倾吐着心声。
“一开始，我没有在意他对我的感情。虽然他总是说爱我，可是我根本就不明白。后来和他分开，变成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了。可是在我回来后，他却对我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爱，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回不去了啊……”
“可怜的凯伊尔……被自己爱的人背叛了呢。”
对，恶魔的行为就是背叛。凯伊尔闭上眼睛，又有新的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被自己爱的人背叛的确是件难过的事，可是只要过了现在，一切都会变好的。再过一段时间，你一定可以忘记那个人，然后会有其他喜欢的人的。”
被柔软的手臂抱着，凯伊尔反问“忘掉他？”
“对，完全忘记他。忘掉他，忘掉不开心的过去吧。”
凯伊尔握着女人柔软的手臂。
“你是叫我把让我失去了一切的爱情忘掉吗？”
克罗迪娅笔直地看着凯伊尔。
“凯伊尔，你的爱情已经不存了。那个人说的话虽然让人伤心，可是那的确是事实。世上没有永远的爱情。就算人还活着，爱情也会消失，就像肥皂泡一样。”
“不要哭，我的爱还在这儿啊，还有我来爱你啊。”
脸颊被温柔地抚摸着，凯伊尔有点吃惊地颤抖着。
“在那个人的心里，对你的爱已经消失了吧。已经消失的爱是不可能再次出现的，如果他有了其他的爱人，就更不可能了。可怜的凯伊尔，快点忘掉那个人吧，不要再想那个人的事了……”
“别说了！”凯伊尔大叫着站起来，双手张开了。
“又不是我想这样的！无论我怎么想，对于那个人类和恶魔来讲，我的存在都是没有必要的吧。可是我是为了那个家伙才把一切都舍弃了的啊！”
凯伊尔好像无法忍受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克罗迪娅的话就像锁一样把自己的双手固定在一起。已经消失了的爱，再也不会回来的爱，没有永远的爱……
“凯伊尔，你不是因为那个人才失去一切的。想在那个人身边，就算放弃国家和地位也在所不惜……你是这样想的吧。”
凯伊尔转过身来。
“这不是那个人的过错，你也不能责怪他。凯伊尔，这些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吧。”
大脑好像被闪电劈中了一般。凯伊尔比刚才更加激烈地在房间里踱步。是自己选择的……确实是这样，但是……但是……凯伊尔转过身来。茶色头发、灰色眼眸的人类女人。向男人出卖肉体，死后不能进入天堂的女人。听完自己说话后只要点头就好啊，为什么要说这种东西让自己不开心呢？
“我从十五岁起，就开始做这份工作，花街的工作。在旅行的途中父母被人杀害了，我和两岁的妹妹只好向叔叔求助。可是叔叔家里已经有小孩了，没有余钱养我们两个。所以就把我卖到花街来了。”
凯伊尔咽了一口口水。
“……把你卖出去的那个男人，一定会下地狱的。”
克罗迪娅有一瞬的惊讶，随即笑了起来。
“在贫困的村子里，这种事情经常都会发生的。卖掉一个女孩的话就能让全家五口人渡过好几个冬季。比起全家人都饿死来，还是‘卖掉’一个女孩好得多。”
“就算是这样，用金钱买卖人体也是不被允许的啊。……神一定不会原谅的。”
克罗迪娅挠了挠还有些湿的茶色头发，垂下了眼睛。
“以前，有一个和我一样，也是从贫困的村子里卖过来的女孩。自己的身体就是全家人的面包来源，自己的生存意义一定也在于此吧，她是这样说的。如果说为了帮助家人做的事都不能被神原谅，那么难道看着家人死去才是正确的吗？”
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凯伊尔，凯伊尔不能立刻就做出回答。以前在天界的时候，也曾到地面来视察。知道有把子女卖掉的父母，就直接把他们的灵魂送到地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要把女儿卖掉，父母把自己卖了就有钱了。”
“这样做的话，过了冬天后该怎么办呢？孩子们又不能独自生存。”
凯伊尔无话可说。如果没有食物的话，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就算不想死，也没有办法。像这样违逆命运，执着于活下来的作法，是有违神曾经教过的东西的。
“那个女孩是个很温柔的人，但是身体很差很多病，来到这里还不到两年就去世了。……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啊，对了，我从十五岁开始做这份工作到现在，也曾跟不少人订下了‘爱’的誓约呢，他们都说会把我从这儿带走，和我结婚。可是没有一个人遵守他们的诺言。”
这是当然的。和娼妓的誓约，也只是当场有效而已。他们都只执着于女人的身体而根本没有用心吧。因为自己的爱情没有办法实现，这个女人才说什么“没有永远的爱情”之类的话的吧。自己和娼妓的爱情的种类根本不同啊，不要说那种让人困惑的话嘛。
凯伊尔面向前站着，不想再继续谈话了。可能是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吧，克罗迪娅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凯伊尔前面。
“因为有了个可以谈笑的新朋友所以很高兴，结果变有只有我一个人在讲的样子，真的很抱歉。两年前这家店的女主人死了，然后年纪最大的我就被任命为店长，所以多少还是有点职权的。如果凯伊尔为不能回到原来的国家而感到困扰的话，留在这里也没有关系。如果能像BURDON一样做些力气活的话，丽达就不会抱怨了。”
“烦死了！”
由于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被怒斥，克罗迪娅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我和你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听了你说的东西，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克罗迪娅用满溢慈爱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握住他的手。凯伊尔感到很混乱。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非得这么悲惨不可呢？
“简直像天使一样美丽，你也不是人类吗，凯伊尔？”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可能是为了让大声怒斥着的凯伊尔独自冷静一下，克罗迪娅离开了他的身边。站在门里朝着这边望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不是“像天使一样美丽”，自己本来就是天使啊。原本的自己，是人类一辈子也看不到的，是神的使徒啊。
小小的窗户“咣咣”地摇晃着，像笛声一样尖锐的风声呼啸着，时不时有些较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凯伊尔的心情就像外面的暴风雨一样混乱，始终无法平静。为什么心绪会这么纷乱呢？凯伊尔真的不知道。
“喀嚓”，门开的声音响了起来。凯伊尔仰起脸，看到克罗迪娅用手拿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是羊肉汤和面包哦。肚子一定很饿了吧，吃了之后心情就会平复了。”
凯伊尔扭过头去不看克罗迪娅递过来的托盘。天使就算吃了人类的食物也无法吸收营养，而且又不能消除空腹感。
“不想吃。”
“不用客气，随便吃没关系。待会儿我把BURDON的房间收拾干净，你就可以去那里休息了。至于工作的事情，明天我再慢慢地教你。”
克罗迪娅把托盘递给凯伊尔。在凯伊尔看来，这个动作简直是在命令自己“快点吃”一样。明明说了自己不想吃，还做这个强迫性的动作，凯伊尔觉得更加烦闷。
“哪，凯伊尔，你不是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吗？”
右手被握住了。凯伊尔粗鲁地把克罗迪娅的手挥开。
“啊……”
凯伊尔的手肘把托盘内的碗弄翻了。肉汤全部流到深底的托盘里，面包浮在汤上面。
看到这一幕，凯伊尔后悔了。克罗迪娅并没有强迫自己，她是出于好意才拿来给自己吃的。真对不起……在准备道歉的时候，凯伊尔突然睁大的眼睛。他看到克罗迪娅开始用手把打翻的肉汤捞起来吃，还把被汤浸湿的面包也吃掉了。
“没有顾及礼仪真的不好意思。”
克罗迪娅用舌头舔着自己被汤弄脏的手指。
“没有弄脏，所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如果我们再浪费食物的话，一定会受到天神的斥责的……不用担心，凯伊尔的那份还有哦。”
“够了。”
凯伊尔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
“我什么也吃不下。”
“没关系的，我去拿给你。”
“够了，拜托你不要管我了，拜托！“
双手抱着头，凯伊尔向克罗迪娅恳求着。因为凯伊尔这么坚决地拒绝，克罗迪娅也打消了劝他吃饭的念头。
那一夜，凯伊尔在带着娼妇逃跑的男人的房间过了一晚。那里比克罗迪娅的房间小了一圈，而且也没有窗户。如果不点蜡烛的话，房间就陷入了完全的漆黑。空腹感更加强烈了。床上都是灰尘味，被子也散发出一股汗臭。虽然这里有干衣服穿，有床可睡，比正在下雨的外面好太多了，但是凯伊尔仍然很不习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人类是那样的生物吗？凯伊尔想着。克罗迪娅直接用手捧起翻倒的汤喝，这种行为不算做错。可是，就算没有错，这样一来，人类独有的特点又到哪儿去了呢？简直就跟野兽没两样。如果是自己的话……凯伊尔把自己代入，想象着。就算没有弄脏，自己也绝不会用手直接喝。就算不喝汤就会死掉，自己也宁愿选择饿死。
弱小、不能从事过于辛苦的劳动，很容易就感到迷茫，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明明本身那么脆弱，还敢对自己乱提意见，想到这个就生气。
明天，明天就去恶魔的家吧。就算再怎么远，一天的时间也足够走到了吧。凯伊尔把散发出汗臭的被子拉过头顶。明知准备睡觉的时候不应该再想其它事情，可是脑海里还是不断浮现那个女人的话。
“没有永远的爱情。就算人活着，爱情也会消失，就像肥皂泡一样。“
就算恶魔的爱情消失了，自己的爱情还没有。好想见他，好想被他拥抱，好想在他身边。明天，就对恶魔说“都是因为你我才受伤的”，然后住进他家。保护自己是那个恶魔的义务啊。但是一旦伤口好了的话……恶魔会再次叫自己“出去”的吧。
光是想像着那个场面，胸口就像要裂开一样。在自己过得这么凄惨、这么辛苦的时候，恶魔却和那个人类共坠爱河……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幸呢……正在难过时，凯伊尔突然察觉了一件事。在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的时候，自己把说着“我爱你，你是我的全部”的恶魔抛弃了，一个人返回了天界。那时候，震惊的恶魔也跟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样吧。他也曾在晚上因为太过思念自己而流泪吧。
然后就有人去劝他“把这些忘掉比较好”，所以他才会爱上别的人吧。假如恶魔真的不再爱自己的话，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呢……黑暗中，凯伊尔睁着眼，倾听着能让楼层震动的风声。
第二天，凯伊尔很早就离开了娼馆。雨已经完全停了，睛朗的天空中一朵云也没有。东方升起的朝阳把挂在屋檐上的水滴映射得熠熠生辉。土路上到处都是一滩滩的积水。凯伊尔一边小心避开积水一边走，终于踏上了石路。
昨天连一个人都没有的、有着喷水池的广场上设立着早市。被热闹的场面所吸引，凯伊尔逛了一圈，他发现了一间花店。花店里摆放着正在出售的蔷薇花。很可怜的，它们全被切断了根。如果受伤的自己靠近它们的话，会使它们本来就已经不长的寿命变得更短……虽想远远地看着它们就好，但是可怜的蔷薇们都在呼唤着“蔷薇天使”、“蔷薇天使”。“我受伤了，要是碰到我的话，你们的精气就会被吸掉的。”可是即使这么说，蔷薇花们还是呼唤着“过来吧，请触碰我吧，太可怜了。”没有办法，凯伊尔只好朝可爱的蔷薇走去。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啊，要一直漂漂亮亮地开到生命的尽头哦！”
在心中念叨着，凯伊尔碰一碰快乐地摇晃着身体的红蔷薇。然后，原本只开了七成的花朵突然大大地全开了，连枝上的花蕾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开放了。凯伊尔被这景象吓了一跳。
“啊呀啊呀……”
卖花的老人大大地睁开了他那细小的眼睛。
“连坚实的花蕾也开始盛放了呢。你施展了什么魔法啊。”
“我是、那个……“
老人看着凯伊尔的容貌，又一次发出了“啊呀啊呀“的感叹。
“你的样子就像教堂壁画上的天使一样，好美啊……”
凯伊尔暧昧地笑了笑。
“因为对这么美丽的容貌感到吃惊，花儿们才会开放的吧。”
老人吃吃地笑了，把红蔷薇从桶里拿出来。
“这是你让我观赏这么美丽的容貌的谢礼，拿去吧。”
凯伊尔收下了老人给的花。有礼貌地向他道谢后，老人微笑着说“你非常适合这种花嘛。”因为觉得这个老人很亲切，凯伊尔决定向他问路。
“要去托鲁奈伊村的话，走哪条路比较好呢？”
“托鲁奈伊村？”老人稍稍歪着头。
“想去我认识的人家，可是不知道路……”
“要去那里的话，穿过教堂旁边的大街向南直走就行了。大概要走三个小时。”
凯伊尔轻轻地向老人点头，就走到教堂旁边的街道上了。他把红蔷薇拿到眼前，对它说话。
“就算被我碰到了，你也好像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呢。”
红蔷薇好像很高兴地，用花瓣轻轻触摸凯伊尔的脸颊。
“还以为蔷薇天使会吸掉我的精气呢，谁知却反过来得到了精气。蔷薇天使这么有精神，是因为爱情的关系吧。”
凯伊尔有点疑惑。自己明明受了伤，失去了力量啊。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么说起来，昨天明明还有很强的空腹感，今天却什么感觉也没有。难道说……
凯伊尔突然跑了起来。按照老人说的，跑出大街，到了镇子的外面。凯伊尔看到了一条道路。
有没有能让自己藏起来不被发觉的森林或林子呢？凯伊尔在附近张望着，然后发现桥的那边有一片小树林。凯伊尔跑进去，解除了隐藏翅膀的法术。慢慢地扇动白色的翅膀，却一点痛感也没有。就算更大幅度地拍打也没有什么不妥。
“说不定可以飞了……”
凯伊尔叹了一口气，飞了起来。能飞了、能飞了……慢慢地飞高了……这样一想，就觉得受伤的翅膀一点也不痛了。凯伊尔不想再这样持续飞下去，他降落到地面上。
伤口痊愈的速度比自己预期的快了好几倍，虽然多少还有一点疼痛，但是现在就算不吸收蔷薇的精气也没关系。也就是说，伤口在一夜之间痊愈了。就算到了晚上，也不用担心会受到怪物的袭击了。
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凯伊尔又突然觉得“糟糕了”。如果伤口好了的话，就没有去恶魔家的理由了吧。如果夜晚没有被怪物袭击的危险的话，就没有待在恶魔身边的必要了吧。虽然是因为他而受伤，但如果伤口完全痊愈的话，恶魔也就只会对自己说“对不起”吧。
凯伊尔一下子在林子里坐了下来。伤口痊愈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不知道。因为很担心这样表情惘然的凯伊尔，红蔷薇连连询问“没事吧，没事吧？”
凯伊尔慢慢地站起来，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如果那受一次伤就好了，可是森林里的怪物真的好恐怖。凯伊尔将翅膀隐藏起来，向黄土色的道路走去。向南走……就能到恶魔的家了。
恶魔说他已经不爱自己了，他说他已经爱上了别人。凯伊尔看着因暴风雨而变得混浊的河面，又陷入了怎么也无法平静的纷乱心绪里。要是自己像河水一样，不停流动，然后消失掉就好了……
“凯伊尔、凯伊尔。”
桥那边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茶色的头发、红色的脸颊……是克罗迪娅。
克罗迪娅过了桥后就跑下了河岸，她用力抓住凯伊尔的手，大声斥责着“别做傻事！”
“不可以这样不珍惜生命！不可以为这种事情寻死！就算失去了重视的恋情，你还有未来啊！虽然现在觉得很难过，但是到了以后就会过得很快乐的！”
凯伊尔觉得这么紧张的女人真的很滑稽。这种小河，是不可能淹死天使的。凯伊尔自嘲地笑了笑。看到凯伊尔的笑容，女人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就是这样，笑吧，凯伊尔。笑起来就会离幸福的神祗比较近哦。而且凯伊尔的笑容真是无敌呢！”
自己不是因为高兴才笑的，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认为自己很高兴呢？
“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一起回去吧。”
克罗迪娅牵着凯伊尔的右手，赤脚踏上了茂盛的草丛。走到黄土色的道路上时，凯伊尔注意到克罗迪娅赤裸的双脚。
“鞋子呢？”
克罗迪娅扭过头来。
“在石路上跑的时候鞋子坏掉了。因为它很旧，所以就扔掉了。幸好现在刚下完雨，光脚走路也不疼。”
说着脚不疼，克罗迪娅却有点步履不稳的样子。
“你以前也是这样走路的吗？”
克罗迪娅苦笑了一下。
“木鞋坏掉的时候，脚的里面也有一点点被弄伤了。不过这样走的话也没关系啦。”
凯伊尔放开克罗迪娅的手，背对着她蹲下来。
“我背你回去吧。”
“不用了，凯伊尔。我自己能走。”
“你这样走路，就像镇上的小丑一样。好丢脸。”
能够平静地用手捧起托盘里的汤来喝的女人，第一次在凯伊尔面前露出害羞的表情。然后迟缓地趴上了凯伊尔的背。
“这个给你吧。”
凯伊尔把红蔷薇递给背上的女人。
“是花店的人给我的。虽然被切断的花不能开很久，可是它会一直都开得很漂亮的。”
克罗迪娅低声说着“谢谢”，然后接过了蔷薇。背着比看起来轻许多的女人，凯伊尔慢慢地走在早上曾经走过的道路上。
“早上，知道凯伊尔离开了时，我还以为凯伊尔会自寻短见呢。”
克罗迪娅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还以为你是作好了死的准备才什么都不吃的。所以我才到处去找你。后来花店的老人告诉我有个像天使一样美丽的人去过……就知道是凯伊尔了。”
抱着自己脖子的手腕正慢慢地施加力气。
“总有一天，凯伊尔会觉得‘活着真好’的。”
现在的凯伊尔，多少有点认可克罗迪娅的话了。毕竟昨天有了这么深刻的死亡体验。
背着克罗迪娅，凯伊尔向娼馆走去。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这时，背后的女人低声叫着自己的名字。
……只是叫着自己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