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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一吻定江山--唐瑄

一吻定江山--唐瑄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紫楓 您是第3780個瀏覽者
[發帖際遇]: 紫楓玩寵物的時候不幸損失現金3Ds幣.


刺蝟!這小妮子全身長滿刺!

流有高貴血統,身為冰川家二小姐的她,卻一點高貴的自覺也沒,蹺課、幹架,和不斷地惹事生非……是她出色的表現!

這樣一身的反骨叛逆,早在她七歲便已挑起兩人的水火難容。  

想不到的是,事隔十多年,他竟該死的指控他打擾了她!  

打擾?真是他打擾了她嗎?哪借問——

一開始是誰任性地挑起這無聊的戰端的?是誰必須為了深夜不歸的傢伙而改變作息的?又是誰天性散漫、丟三落四,要人一再盯著?

真的是他打擾了她嗎?好吧,既然人家都這樣指控了,身為冰川家優秀而盡職的……小總管的他,若不打擾的徹底一點,豈不辜負了她的期待!
  
等著接招吧!他親愛的、滿身是刺的冰川家高貴二小姐……

楔子

不可能,他不信她聽不懂日文。

「這一次,我慢慢講」

「不要你……你走開!你只會嘰嘰咕咕,小乖不要你說,走開!」抗拒的小手揮打又想靠過來的臭男生,七歲女童口齒不清的怒斥夾雜著中、日文。

「這種說話速度可不可以?」任誰都聽得出來,八歲小男孩的耐性快用光了,更驚歎他一口咬音漂亮而清晰的日文,連新聞主播聽了也只有自歎弗如的分。

「小乖要找媽咪--媽咪、媽咪、媽咪……」小女孩屢盼不到援兵,心急如焚地忽然說哭就哭。

「你不可理喻,明明會說日文,為什麼不說?你是日本人耶!」小男孩竭力控制著心頭那把怒火,稚齡的脆嗓仍維持不疾不徐的悅耳速度,深知教訓人也得對方聽得懂。

「聽不懂--小乖聽不懂啦!」小女孩掩耳拒絕聽他囉嗦,反身朝桌下鑽,身子蜷成小小一團,兀自對光可鑒人的地板驚慌大哭。「小乖不要嘰嘰咕咕……」

「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生平第一次無法以過人的氣魄取得同輩間的主導權,小男生實在好生氣。

教導她冰川家的規矩才一個禮拜,他卻覺得有一百年那麼長!

房外一名四處張望的絕美少婦聞聲,溫柔地推門進來。

「小乖,你在這裡嗎?媽咪聽到你的哭聲嘍……」

「媽咪!」哭得其慘無比的女娃如蒙大赦,求救般飛身投向睽違多日不見的母親。「小乖討厭這裡……我要回台灣,我不要住在這裡……你帶我回去,好不好嘛,媽咪……」

「好了,不哭嘍,小乖好乖……不哭不哭,乖哦……」少婦心疼地抱高女兒親了又親,軟軟地以她熟悉的中文撫慰驚惶受怕的幼小心靈。「乖乖,別再哭了……可不可以告訴媽媽,你為何哭得這麼傷心?是不是京極欺負我們家小乖?」

傷心欲絕的小女娃頓住大把大把灑下的淚珠,低眸想了想,困惑的小臉百思不得其解,她試探地偷瞄門邊那個不再嘰咕的討厭鬼。

只約略聽得出自己的中文名,其它內容一概不懂,小男孩教養極佳地靜候一旁。強烈感受到有人在窺探自己,他納悶抬眸,看見偷窺者猛吃一驚,急忙縮回身子。

「媽咪,小朋友在瞪我……」害怕的小女孩湊近母親耳畔以日文告狀,不幸被更生氣的小男孩聽見了。

「我才沒有!」五歲曉事後就鮮少隨便動怒,小男孩真的被她完全不合作又惡人先告狀的惡劣態度大大惹毛了。

他從來只有人見人誇的優雅儀態,和她相處不到十分鐘又蕩然無存了。

她一點都不乖!她應該改名叫小壞!

「京極剛才打你嗎?」少婦技巧地改以日文逗弄年紀相若的兩個小娃娃,企盼心生抗拒的女兒能盡早適應第二國語言。「需要想這麼久嗎?小乖記不起來呀?」

「嗯……」陷入苦思的淚眸簇簇閃亮,認真想了許久,小女孩終於怯怯地囁嚅道:「小朋友剛才一直說、一直說……」

「我才不會打人!」小男孩激動地嚷斷吞吞吐吐的她。父親說打人是野蠻人才會做的行為,他不是野蠻人!她才是!

小男孩禁不起玩笑的清秀面容正經八百,愣住被女兒逗笑的少婦。

「對啊,京極才不會打小乖。」少婦對他歉然微笑,輕聲細語拂拭著女兒小臉上未干的淚痕。「你看,小朋友不會欺負你,他對你很好,對不對?」

「小乖想回家……媽咪,小乖要回台灣找公公……」小女孩嬌嬌地賴入母親懷中,不理小男孩虎視耽耽地移步過來,以兇惡目光威脅自己。

分離了一個禮拜的母女倆顧不得旁人,親暱地互以中文喁喁交談。俊秀小男孩再度被晾在一旁,十分不是滋味。

氣死了,他一定要把中文學會!一定要讓她慚愧,讓她知道他的中文可以說得比她的日文道地。

到時看她怎麼耍賴,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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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這裡跳下去,會不會死?

她想跳看看,好想……好想……只要爬過去,手一放,她就可以永遠解脫了……

「哈羅!月見,你在看什麼?」輕快跳上鐵橋的娟秀少女笑容甜美,將書包甩上肩,橫越馬路閒晃了過來,在橋中央臉白似鬼的月見初音身旁收步。

「底下有深海大烏賊,還是河童嗎?」少女學她將身子探出橋面,納悶張望黑壓壓的河水好半天。「什麼都沒有嘛,被你騙了……」喃喃自語著,脖子延展得更長。

月見初音神情渙散,恍恍惚惚中看見同學三年彼此並不熟的冰川清零肩一聳就要走,她無來由一陣驚慌失措,急伸出被寒風凍僵的手扯住她。

「冰、冰川同學,你要……要去哪裡?」

「回家吃飯啊,七點半了,我老爸老媽一定等得很火。」

爸爸媽媽……月見初音飄渺的魂魄慢慢歸位,想起嬌嬌疼寵呵護自己到大的摯愛雙親,她心中大慟,憂懼的眼眶漸漸泛紅,失去的感覺又回來了。

「啊,電車快來了,你繼續看你的美人魚,我先閃了,拜。」冰川清零排開她的手,匆匆忙忙地向前奔。

冰川同學也要搭電車嗎?那……她也……

「咦!你看夠美人魚啦?」冰川清零被赫然出現在身旁的無措少女嚇了一跳,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我也要……回家吃晚飯。」月見初音的眼眶浮動著淚光。

「你媽媽煮的飯那麼難吃啊?」

「什麼?」月見初音抹淚的手一怔,不解其意地瞅著不知在翻找什麼的冰川清零。「冰川同學,請問你為何這麼問?」

「因為你說要回家吃飯就哭了,可見你媽媽的廚藝應該讓你很難過。」冰川清零終於摸到面紙,抽一張給破涕為笑的同學,一進入車站就直接拐往左側最角落的公廁。「月見,我是要去上廁所不是買票耶,你也要去啊?」

「我……我等你。」月見初音心驚膽戰地揪住冰川清零的衣袖不放。

「說話有氣無力的,你是不是憋得很難過啊?女孩子尿道短,最好別憋尿。」冰川清零殷切規勸著,逕行衝向最後一間廁所。

臉色死白的月見初音如臨大敵地死盯著門口,好不容易盼到同學如廁出來,她馬上又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

冰川清零低頭拉整被幫傭老奶奶漿燙得有點太硬的冬季水手服,一手撐著洗手台,對鏡檢視她下午特別蹺課去染剪的香菇型橘紅短髮,似乎不急著離開異味刺鼻的閉鎖空間。

窈窕的身軀又傾前了一些,她一絲一絲仔細地挑弄帶了抹頑皮意味的超短劉海,神態優閒得彷彿時間太多,不殺完可惜。她的氣定神閒,與脖子抽筋似頻頻張望門口的神經質少女形成強烈對比。

「門口那些『東修高中』的女生好吵。」冰川清零順手點上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珠光唇彩,隨口抱怨道。

背對門口的月見初音驚跳了一下,見鬼般落荒逃到冰川清零的另一邊躲著。

夜色深沉,人煙漸稀的車站公廁更形陰森詭異、危機四伏。

踏進這裡後,她就不斷不斷回想起前晚、昨晚,連續兩晚補完習回家被東修的四個不良少女拖進這裡,勒索光她的零用錢,還被聲稱心情很不好的她們當出氣筒痛毆一頓的恐怖經歷。

所以,她好想一了百了,好想快點從這種整天擔心受怕的日子裡解脫……

月見初音痛不欲生之際,驚見正在廁所入口處大聲喧嚷的四名濃妝少女之一--也是每次都先動手揍她的暴戾少女,眼睛猝亮地發現廁所裡面僅剩她和冰川清零兩人;不懷好意的眼睛溜到冰川清零身上時,興味十足地多逗留了會。

糟了……

暴戾少女亢奮異常,飛快向笑聲聒噪刺耳的同伴們丟了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眼色;那是月見初音永難忘懷的噬血神情。

她就怕這種被當成肥羊覬覦的狩獵眼神,因此除了上學期間,她一律不著代表家境非富即貴的私立貴族名校「蓮悠中學」的招搖水手服。可是,冰川同學向來叛逆且特立獨行,很有自己的想法與原則,不輕易為人動搖她離群的生活態度,否則她不會從初一開始經常 被生活指導室的老師約談。

現在她們已經國三生了,我行我素的冰川同學依然故我。其實,昨天她偶然經過指導室時,不小心還偷瞄到指導老師吼她吼得面紅耳赤呢。

「別抖了啦,會冷就說一聲,我的外套可以借你,反正我不怕冷。」冰川清零總算滿意了新髮型,動手要褪下暖呼呼的黑色短大衣。

「不、不用,我不冷,謝謝你。」月見初音口是心非地豎起長大衣的衣領,無助地想抵抗從心底蔓延出來的惡寒。「冰川同學,車、車子快進站了,我們走吧。」

她匆匆抓住冰川清零的手想逃離是非之地,橫在出入口的不良少女們紛紛彈開手上的淡煙,兩個留守原地把風,兩個吊兒郎當地向她們晃了過來。

「我操!你們看,又是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蓮中死千金妹!」

「妹妹,你很上道哦,今天不但自動送上門來,還帶了禮物。」領頭的太妹上下打量一身名品的冰川清零。「又來一條肥魚,蓮中真是富貴滿門。好吧,姐姐我們今天下手就輕一點了,算是給你打點折扣。」

「我們走吧,月見。」冰川清零甜蜜綻笑,及時飛伸一手攙扶住雙腳發軟的月見初音。「走啊,你想留下來掃廁所啊?那我自己先走嘍。」她笑呵呵地恫嚇直不起身的同學。

「不!不要……求你不要丟下我……拜託你……」

「別拜託了,你們誰都別想走。」門口兩名少女踢出腳,攔下相互扶持的兩人。

「感謝姐姐慰留,我們就不走了,只是等會你們不能趕我們走哦。」

「冰、冰川同學……」攝氏五度。的酷寒天候,月見初音卻全身冒大汗,已經恐懼得兩眼昏茫。

「這位妹妹,你態度很不好哦。」領頭大姐從後面想一把揪住冰川清零的頭髮,卻因她的新髮型太短太溜屢抓不住,惱羞成怒的人扳轉過她就要甩下一耳光。

冰川清零轉身的同時揮高書包,動作比帶頭大姐更快更狠地朝她濃艷的臉猛砸過去,毫不留情的手勁一下接一下猛擊,痛得對方滾倒在地唉唉叫。愉悅的目光一凝,冰川清零以迅雷般速度反手揮去,趁其不備又重重擊倒另一名呆掉的不良少女。

「姐姐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冰川清零笑瞇瞇地以單手托住書包。

「媽的!她書包裡面放東西……」痛得爬不起來的太妹掩腹哭號。

「冰川同學小心刀子!」被冰川清零推到安全角落的月見初音掩嘴尖叫。

「謝謝!」冰川清零揮高書包向後打去,千鈞一髮地擋下背後兩把奪命刀片。她不耐煩地矮下身子,書包同時從腋下橫打出去,先解決掉右邊這個,再出腿掃倒急撲過來的另一個。

「姐姐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不可以告訴別人哦。」冰川清零喘著氣,一臉神秘地踩著唯一沒享受到鉛塊重擊滋味的太妹,書包在她驚恐的面容上晃來晃去。

「我裡面只裝鉛塊哦。打起人來很痛,對不對?妹妹我現在的心情好爛好爛呀,怎麼辦?好想知道人的頭顱有多硬……這樣好不好,姐姐,你的頭借我打打看?」她蹲下來單手托腮,認真地與對方商量道:「怎麼樣,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不要,不要--」看到其他三個姐妹淘都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倖免於難的人嚇得當場哭出來。

「怎麼可以不要?她們每人各四下,就你沒有,不太好吧?一下,我試試看好不好玩,只要一下就好--」冰川清零踩緊掙扎著想起身的人,高高揮起沉甸甸的書包以便加強揮擊力道,她眸光轉冷地笑睨那顆想逃卻動不了的驚顫腦袋瓜。

「冰川同學不要!」

「不要!」

「救命啊!」

在各式驚叫聲中,義無反顧的書包猛力敲下,有驚無險地削過終於嚇昏過去的太妹臉頰,在她身邊的地板敲出個讓人魂飛魄散的厚實響聲與窟窿。

「這樣就昏了?被威脅的滋味原來不好玩礙…」冰川清零意猶未盡,旋身向徹底傻眼的三名不良少女,目光泛寒,偏了偏天真無邪的臉對她們漾出甜笑:「換你們了哦,姐姐。」

她們看過這種人,關東的黑道大姐頭就是這類笑裡藏刀的狠貨色,因為什麼都不在乎、沒什麼好輸就全豁出去,所以好可怕……非常可怕……

閒踱了過來的冰川清零,瞥見那道疾厲刺過來的刀光,她身手矯捷地後跳一步,閃過帶頭大姐不甘的刺擊,隨手將亦步亦趨跟了來的月見初音推出廁所。

「姐姐,你們偏心,都沒帶禮物給我哦--」還沒說完,書包猛地飛砸過去,準確敲掉瑞士刀,冰川清零以牙還牙揪住帶頭大姐吃虧的長髮,一把提起她。「幸好我們這些蓮中富貴死千金妹向來寬大為懷,不計較細節小事。不如這樣,我好人做到底,打個折扣給你們當成回禮。初次見面,以後多多指教嘍,大姐姐。」

笑容好甜好甜的秀麗少女猛撲過去,徒手開打!

與三名倖存者「談判」好,時間剛過晚上十點。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我不敢一個人搭車。」月見初音怯生生地想幫全身傷痕纍纍的冰川清零擦掉她臉頰的血漬,被她搖頭拒絕。「冰川同學,謝謝你……明、明天……」

「明天我很忙,後天也忙,大後天忙得要死。很抱歉,我沒辦法保護你一輩子,你自求多福吧。」冰川清零甘甜的笑顏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殘酷,逕行走向下行月台的陡峭階梯。「你現在只有兩條路走,第一,學其他同學,請保鑣綁死自己。」

不!她不要再被限制行動,不要……「第……第二呢?」

走下一半階梯的冰川清零轉過頭,對茫然無助的月見初音笑得更壞了。

「拿出你尋死的勇氣,幫幫自己埃橫豎是沒退路了,不是嗎?」回頭繼續走。「看你是要把這股力量用來練個柔道劍道啊什麼的,讓自己強健一點,還是拿出跳河的傻勁跟她們拼了。人就這樣,當你愈怕愈退縮,人家就愈不當你是一回事,忍不住想欺負你。唉,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大家各自保重……」她沒回頭地灑脫擺手。

「我……我、我會加油的!」月見初音掄起雙拳,身子卻抖顫如風中擺柳。

「好啊,請加油了。」冰川清零直走到底,才回身對她笑得很開心。「以後遇到挫折別動不動就想跳河,你身邊沒人啊?想想待你不薄的父母親吧,你至少先把欠他們的還完,要跳再跳……啊,車來啦,我得走了。」

冰川清零揮了下髒兮兮的書包,快步跳進到站的電車裡。

愁鬱乍解的月見初音鼓足勇氣大聲問:「冰川同學!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去我爸爸的醫院檢查一下……」

「死不了的,快回去啦。記得哦,如果你非死不可,千萬別在我會經過的路線了斷,拜……」尾音被滑攏的電車門掩去。

「晚、晚安。」月見初音羞愧滿懷,發現底下月台上的夜歸人紛紛抬頭張望自己,不禁更加慚愧。

她捂著愧紅的臉往另一個月台衝去,輕快的腳步忽然頓住。

不對啊,她記得冰川同學是將門之後,家住新宿高級住宅區一棟江戶時代遺留下來的古莊園,上次電視還特別介紹過她家;她上下學一向由專人專車接送,即使搭車也應該是坐山手線地鐵,這裡是新幹線礙…她們的交通路線根本是平行的。

她也明明記得冰川同學的母親已在兩年前因病去世……

學校每個人都知道冰川同學的母親是繼室。她本來是冰川老爺的台灣籍情婦,冰川同學七歲以前是以私生女的身份隨母親住在台灣,她們一直到冰川家的正室夫人意外身故才被扶正。

她還聽說,她們母女倆能被迎回日本,是經歷一場激烈的家族革命來的。直到現在,出身不正的她們仍不見容於尊貴古老的冰川宗族。這是有跡可循的,因為冰川同學的同齡姊姊冰川菊在學校幾乎無視於她的存在,兩人從不交談。

甚至輔佐冰川一族三、四百年的京極家族,也極其排斥她們。去年升上蓮悠高中部的上屆學生會長京極御人,和冰川同學也形同陌路。他倆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嗯,感情有一點點疏離的那種。

京極學長的父親還是冰川家現任的總管,兩家人同住在那座好大好豪華的莊園裡,已經共處好幾十代。

既然冰川同學的媽媽已不在人世,冰川老爺並未再續絃,她為何說她媽媽在家等她用餐?!難道她是特地……

月見初音慌忙衝上天橋,心中百味雜陳地目送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列車。

冰川同學怎會知道她被勒索的事?連她爸媽都不知道呀……那些東修太妹害怕東窗事發,所以只打她身體,刻意避開了臉和手臂。

月見初音驀然記起昨天上體育課換衣服時,她以為更衣室沒人才脫掉衣服,沒想到在衣櫃另一頭的冰川清零還沒走。她……出去前,好像若有似無地瞥了眼抱著衣服、身體僵硬的她……

淚水不知不覺笑出月見初音依然蒼白卻不再冰冷的面頰。也許……人生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糟、那般可怕……

完蛋了!繞一大趟遠路回來,已經超過十二點。

冰川清零咬著空書包,沿著森嚴如銅牆鐵壁的乳白石牆走,晃向離她房間最近的側門邊蹙額思考。

唉,造化弄人非她所願,又要破戒了……光今年她金盆洗手的咒誓已經發超過一百次,好不容易苦苦熬過一個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熟練地扯了扯出牆來的樹枝,百般不樂意的冰川清零正為自己薄弱的意志汗顏不已時,雙手已憑本能三兩下攀上高聳的石牆,然後一點也不意外牆內刀光一閃,一把極不友善的武士刀就直指向她鼻尖。

「清零小姐,你的門禁時間是九點半。」

牆下顯然恭候多時的英挺少年語帶輕蔑,全身上下被單薄的上弦月鍍了層清清冷冷的銀光,他溫雅俊秀的面容半被噬人的陰影吞沒,盯著她的寒瞳陰目嚴峻犀利,並殺氣騰騰;其迫人的氣勢足可媲美他手上那把閃著渴血強光的武士刀。

易言之,他現在恨不得一刀宰了她。

「你沒話說嗎?」等門等得十分火大的京極御人,不客氣地將致命的刀尖逼近蹲伏在牆上秀眉微挑的不馴少女,滿眼威脅。

「有種你殺了我啊。」冰川清零有恃無恐,見他因她粗俗的遣詞和不知悔過的挑釁態度一張臉臭氣沖天,不禁心生痛快。

「你以為我不敢?」京極御人太過柔滑的嗓音瀰漫出危險氣息。她不檢點的行為繼續惡化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如她所願,他保證。

「喏,脖子在這裡。憑小總管高超的功力,一刀抹淨不成問題,大家從此好過日,喏。」冰川清零仰直光潔的頸項,嬉鬧著向前送出。

相處八年,京極御人知己知彼,早摸透她出其不意的搞怪性格。

他手腳靈敏地迅速偏轉刀柄,讓她撲了個空,殺氣颼颼的刀光在空中劃過半圈,俐落回鞘,一氣呵成的動作簡潔得如同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一樣,毫不拖泥帶水。

「嘖!掃興的傢伙……」冰川清零嘀嘀咕咕不自覺說著中文,撐牆一躍而下。「走吧,讓老人家久等總不太好。」想也不想地晃上岔往主屋的板道。

京極御人生疏有禮地與她保持一臂距離,就著忽隱忽現的園燈,他嫌惡地發現她一頭不倫不類的驚世紅髮,水手服又皺巴巴沾滿了土,她身上那些已變成她個人正字標記的瘀青沒一天消腫過,舊傷還未褪去,新的又已迅速補上。

「你的校外生活相當『繽紛亮麗』。」他以一口流暢悅耳的中文回敬,滿心厭憎地斜瞥她傷痕處處的頸子,那裡今天又新添三道明顯的戰績,而且都在滲血。

「其實我不滿意,應該可以再好一點。」冰川清零得過且過地聳聳肩。

「別氣餒,閣下天賦異稟,絕對辦得到。」他沒好氣地反唇相稽。

冰川清零聞言好笑,她故意上上下下掃視京極御人穿到三更半夜竟還筆挺如新的學校制服,也知道心高氣傲的他最討厭什麼、不能忍受什麼。

「御人,咱們住在一起好多年了,我不僅從沒見過你穿浴衣的模樣,更佩服你不讓灰塵皺褶上身的高超本領。你怎麼辦到的?教教我嘛。」她曖昧地疑惑道,甜得冒泡的小臉急湊過去意欲一探究竟,無奈被不解風情的少年以武士刀柄頂開。

「說住在一起會不會太沉重了,清零小姐?」京極御人一眼看透她心思,冷笑著推她轉往冰川家的宗祠方向。「你我何必太客套,叫我京極即可。」

咦,今天不在主屋開堂審訊嗎?孟宗竹鬼哭般的沙沙聲讓差點放聲大笑的冰川清零心頭發毛。想到林子後頭那一大片家族墳場不知埋葬了多少冰川家祖宗,最要命的是,她媽媽也在其間……冰川清零不安的心頭忽萌生一股濃濃的怨氣。

「京極御人,你這愛告狀的小人!」除了她的個人牢頭,這裡的每個人都樂得忽略她,根本沒人會注意她逾時未歸!

「好說,少了閣下一心成就,敝人難有今日這番作為。」京極御人悠悠地回以清冷中文,早已習慣她罵他時不經意流露的境外語言。「今晚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還沒走上陰幽平滑的宗祠長廊,冰川清零已能感受異於尋常的凝肅氣氛,現下又聽死對頭這麼一哼,她更是毛骨悚然了。

「知道害怕了?可惜,太遲了。」京極御人冷血嘲諷完,他不讓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冰川清零有回嘴機會,輕輕滑開宗祠大廳的木門。「我們回來了。」

哇塞!三堂會審?這下事態嚴重了……

冰川清零尾隨京極御人之後踏入,驚覺廳內的氛圍比她預想的要冷肅了十數倍。大廳左列是全員到齊的冰川家眷她四名表情疏冷的同父異母手足;右側則也是全部列席的京極一家五口--有不苟一吉笑的京極總管,他三個優秀的子女,還有視她如己出的京極老奶奶。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放妥茶碗,正對自己微笑致意。

左右兩堂夾擊的目光,冰川清零不甚在意,她怯怯地瞟著首位上正閉目凝思的威儀男人。

不怒自威的冰川老爺雙手環胸,神色凝重地徐徐睜開眼。 冰川清零著慌的心猛抽數下,故作堅強地一昂下巴,落坐在與首位遙遙相望的中央問審席,靜靜聆聽判決。

「說,菊的臉怎麼回事。」冰川老爺不想浪費時間,直入重心。

菊又怎麼了?冰川清零無可奈何地轉向臉已經垂到快貼著榻榻米的同齡姊姊,驚鴻一瞥中,瞧見她一張漂漂亮亮的臉被整治得青青紫紫,簡直慘不忍睹。

又來了……菊八成又被學校那票人尋晦氣了……自不量力又趾高氣昂、嘴巴尖酸又愛耍小姐派頭又愛說謊,這種人被修理是應該的……誰教她沒本事又不安分,活該!真該讓菊會會今晚那堆欠扁程度不下於她的東修女生……唉,她們竟然是姊妹:

「清零小姐,老爺在問你話。」京極總管寒聲提醒。

冰川清零啟唇欲答,冰川菊忽然投來絕望的一眼。

「好吧,我打的。」她認輸地攤攤手。她打就她打嘛,反正她的紀錄輝煌得很,多一筆爛帳不會死,少了也不會瞬間變成偉大的救世主。「我承認我罪大惡極的犯行了,現在可以回房思過了嗎?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弟弟姊姊妹妹--」

「放肆!」京極總管以下犯上糾正無可救藥的頑劣少女。

「京極伯伯啊,這句話我忍了很多年。」冰川清零態度輕佻地迎視對自己永遠只有一字號厭憎表情的老人家。「到底誰比較放肆啊?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之一吧,我話還沒講完,你懂不懂規矩……」

「你夠了!」京極御人不知不覺掄起的拳失控一捶。

他絕無僅有的怒氣讓一屋子的人不約而同倒抽了口寒氣,個個臉色驚白。

「你對我有意見嗎?京極小總管。」冰川清零涼涼地以他最厭惡的暱稱啟釁道。

真的夠了!京極御人這輩子從未如此震怒過,他費盡一己之力從容爬起身,準備將全身長滿刺的少女拾到武道館,以她慣用的方式私了這樁恩怨!

真搞不懂她,為何要讓大家陪她一起難過?身上的刺比刺蝟多,這間屋子裡的人到底欠她多少?!她想幹什麼,何不挑明了說!

「御人,坐下。」緘默了許久,冰川老爺緩緩開口,聲音清晰有力地戳進冰川清零惶然的心。「清零,你必須現在做決定,你想繼續留在這個家,還是離開?」

當家主爺話一出,室內猶如被扔進一顆破壞力驚人的核子彈。每個人的臉都誠實反映出他們對她的觀感,有的無動於衷,有的面無表情,最多是幸災樂禍。

她總算被驅逐出境了,她曾經想過千百次,這是她一直努力的……但,她卻沒想到自已會這麼難過……而且時間提前了……

扯不下臉的冰川清零胸臆梗著一口氣,不爭氣且難堪的淚意浮上眼睫,她一直以為她不會掉一滴淚,在她離開這裡的時候……

「我--」

「清零小姐,你才十五歲,千萬別意氣用事呀。」京極家老奶奶急聲提醒。

她早就想走了,所以全身豎刺……無所謂的,她才不在乎這裡……走就走……

冰川清零眼神一定,豁出去地深吸一口氣:「我的選擇--」

「你幹嘛扛罪?我一點也不稀罕!」驕傲又害怕的冰川菊痛恨地啜泣出聲。

此話一出,冰川菊左側的三名兄長與對座的京極家人皆一臉驚詫地面面相覷。

假若私生女出身的冰川清零是冰川之恥,那麼血統高貴的嫡長女冰川菊無疑是冰川之光。身為冰川家大小姐,美得像幅畫的她不僅儀態雍容、行止有度,乖巧溫馴且待人和氣有禮,又沒半點富家小姐的架子。

美好如冰川菊,集世間女子美好特質於一身如冰川菊,從小到大便是異性追逐的焦點、師長嬌寵的模範生,才德兼備的她不曾惹過半次麻煩,不像她日夜與麻煩為伍的異母妹妹。

「大小姐,老爺自有主張,你別擔心。」京極總管輕聲安慰。大小姐小小年紀就擁有以德報怨的寬闊襟懷,那劣女不值得她如此犧牲埃

「小菊,委屈你了。」三名長相溫文的男子,憐惜地拍撫善良的嫡親妹妹。

冰川清零不予置評地一翻白眼,反正頂不頂罪只是形式,這些人早已認定她有罪,她才懶得廢話太多。

「菊,不許哭。」心中自有分寸的冰川老爺目不轉睛地平視滿眼倔強的小女兒冰川清零,語重心長說道:「我們討論的是清零荒誕不經的生活態度,不是你身上的傷。逃學、蹺課、打架、不合群,完全無法管束……這幾年來,清零輕慢的態度一再使冰川家蒙羞,給京極家惹麻煩。清零,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德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半點冰川家人該有的分寸、家教和尊顏!我給了你時間,你讓我很失望。現在,你自己選擇,要走要留,一句話。」

難堪不已的冰川清零微顫的怒唇一抿,反骨的眼毅然瞅高。

「大後天是二夫人的忌日。」拗不過鄰座奶奶頻扯袖暗示,京極御人不得不面無表情地低哼。

可惡可惡!知她懂她、戳得中她死穴的,無非她的宿敵他了!

冰川清零恨得牙癢癢,從進門就刻意避開壁龕不瞧的意志力,終於被京極御人直截了當的一句話擊潰。

她迷惘的眼神越過父親肩頭,不由自主看向他身後的壁龕,只一眼就找到摯愛母親的牌位,就只這一眼已夠她明白自己不能負氣地說走就走--在她沒打理好一切前,不能。

她親口答應過媽媽,絕不意氣用事。所以,眼下她的選擇只能是那個,無論她多不甘心,都只能暫時忍下……

「父親、各位家人,很抱歉我不負責任的行為困擾傷害了大家許多年。」冰川清零牙關狠狠一咬,跪伏在眾人面前認罪,屈辱的面容泛黑緊貼榻榻米,拒絕抬起。「從今以後,我會修正自己差勁的生活態度,不再給各位添麻煩。我,冰川清零,在母親靈前鄭重發誓。」淚已出眶。

「清零,我尊重你的選擇,這次我希望你別再讓我們失望。御人,以後她交由你看著。」輕巧的腳步陸續離去。

她會走!她一定會自己昂首走出這座千年冰庫,絕不被趕!絕--不!

冰川清零憤恨交織-在心頭不停不停向受創甚深的自己起誓。

「乖孩子,起來,快起來,大家都回房休息了……」老奶奶想扶起她。

「我……」冰川清零哽咽得說不上話,堅不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奶奶,謝謝您的關心,我想跟媽媽說幾句話。」

「好,奶奶晚點再回來看你,你別想太多,大家都很關心你啊,傻孩子。」溫柔的手掌揉揉她抽顫的後腦勺,老人家微駝身軀,喟歎著走出去。

空蕩蕩的大廳獨剩她一人,冰川清零抬起頭,端身跪坐在廳堂中央,定眼凝望母親的靈位,不甘心的淚水一再奪眶而出。

這也是半夜兩點,京極御人發現她不在房間,拎著醫藥箱找來時撞見的畫面。

「起來,奶奶讓我幫你上藥。」

「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想得太入神的冰川清零身子一震,卻依然不想動、不想講話,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擦眼淚,只想看著她媽媽。

若不是被她痛苦的樣子干擾了情緒,京極御人根本不想理她,他通常是任她自生自滅。打架在這位小姐是家常 便飯,上國中以後,她鮮有不帶傷回家的一天。

「你流血了,需要擦藥。」他蹲在她身邊,捲起她被刀子割破的衣袖。

「我又沒求你,走開!」她反應激烈地拍開他的手。

「即使你求我,我也未必肯幫你。起來。」

「既然這樣,你走啊!有人稀罕你多管閒事嗎?走開!走開!」冰川清零情緒失控地尖叫著拍打那雙惱人的手臂,囤積了一晚的怒怨全部轉嫁到他身上。

京極御人不耐煩地壓倒失控的她,坐在她身上威脅道:「要我請老爺來嗎?」

冰川清零紅腫的淚眸怒瞪落阱下石的小人,肩膀哭得一抽一抽。

「你、你滾開,我現在不、不想看到你們任何一個,只想一個人靜一靜。讓我靜一靜……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壓抑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不甘心,抬臂壓住狼狽不堪的臉。

京極御人盯著脆弱陌生的她沉思許久,深瞳閃過一抹複雜冷光。他依言起身,走到門外長廊背著她席地而坐。

屋內屋外的兩個人,一夜無言到曦光初綻。

「不是我說的。」奇妙的,冰川清零聽得懂京極御人沒頭沒腦的一句,知道他是針對昨夜她罵他愛告狀一事提出反駁。

「屁啦,你這小人,反正我不在乎。」累垮的她攤向榻榻米,不屑重哼。

「閣下在不在乎與敝人無關,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樣蠢,自願背負子虛烏有的罪名。還是閣下覺得玩這種無聊的小把戲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很有趣?」他配合她改說中文,起身撣拂制服時不忘訓戒她。

「我只是覺得……多說無益。」她雙手枕在腦後,側轉身,面向神龕,不讓身後的人覷見她臉上湧現的失落。「除了你這笨傢伙,沒人會相信我……」

「閣下認為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他痛恨不思自省的人。

這不假辭色的臭屁傢伙……冰川清零咯咯輕笑,哀愁眼光沒片刻移開過母親的靈位,淚水又滾上眼睫,心生迷惘地低喃:「也許我終究不屬於這裡吧……」

「閣下知道出去的路,一路順風。若不慎忘了,通知一聲,我撥冗帶路。」京極御人不想浪費生命在這裡陪無病申吟的人窮耗。「離開前勸你先去刷牙,你嘴巴實在太臭。」

好吧,她承認,和這傢伙針鋒相對很……愉快。 冰川清零破涕大笑。

不知自哪時起,她變得喜歡惹他生氣。起初是不知不覺惹怒他,後來是有知有覺地惹,目前則是惹成了習慣,戒不掉。原來吵架鬥嘴是會上癮的。

「放屁,放--屁!」她吊兒郎當撇撇嘴,微笑追吼拎著醫藥箱走進竹林的傲岸背影。「你這超會落阱下石的傢伙,根本不是人,還叫御人,改名京極非人算啦!」

長睫悠然半掩,遮住冷瞳深處一抹近乎開懷的微芒,不近人情的唇淡淡勾起一縷旁人難以察覺的笑。   

第二章

又是三月三日……又到討厭的女兒節了……又到了生日……

她一來搞不懂這個家的女兒明明都沒有母親,辦什麼雛祭啊?雛偶人一尊尊從倉庫搬出來又搬回去,他們不煩啊!

二來,她討厭拖著厚重又笨拙的振袖像酒國名花四下交際應酬,啊她討厭包得像台灣肉粽,很難走路耶!一場生日宴硬撐下來,她差不多去掉半條命!

什麼叫藉由累死人的生日宴累積什麼鬼社交技巧?這到底是哪位蠢蛋祖先想出來的蠢主意?!最可怕的是,這座冷凍庫除她以外的每尊人都樂在其中……

「喲,御人也下課了。」老奶奶將正要踱入房間的修長少年招了來。「你們大學也和清零小姐的高中一樣今天段考呀?」

盤腿坐在門廊地板郁卒狼吞著豬腳麵線的冰川清零身子微僵,不著痕跡地散下過肩的髮絲遮住她微紅的腮頰。

「我今天下午沒課。奶奶,您又穿這麼少,不冷嗎?」京極御人脫下鐵灰色長大衣想幫笑呵呵的老人家披上,被她拒絕。

「不用了,冷的話奶奶會回房添衣,穿上你的長大衣老太婆還能走路啊?」瘦小乾癟的可愛老人笑啐高大俊挺的長孫。「給清零丫頭吧,這孩子只穿一件單薄毛衣,叫她回房多穿一件,她嫌笨重,剛才還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我不……」努力啃豬腳的嘴巴塞得滿滿,冰川清零聞言一驚,捧著小碗公對京極御人又搖頭又扭身,暖大衣卻依舊強勢圍下。「多事的傢伙……」

京極御人假裝沒聽見她不識抬舉的抱怨,坐在埋頭猛吞面的冰川清零身邊。

「御人,你餓不餓,奶奶盛一碗台灣的豬腳麵線給你吃好不好?」

「謝謝奶奶,我等一下要陪老爺出去談一樁合作案,還不餓。」

「跟老爺去談生意啊,你父親說老爺愈來愈倚重你,將來打算把公司交給你打理,有這回事嗎?你大學的課業會不會受影響?」

「老爺要我幫忙評估把冰川幾間虧損的子公司合併的可行性,正式介入公司運作應該是取得學位之後的事,還早。奶奶放心,公司這邊我是利用課餘時間瞭解,不會影響。」

「……臭屁傢伙。」冰川清零嗤之以鼻,沒瞧見京極御人皺眉橫她一眼。

正常人的十九歲滿腦子只想把美眉,這老氣橫秋的傢伙昨天竟正式被拔擢為冰川集團母公司的行銷部經理。她就說嘛,非人比較適合他名字……

「不會耽誤學業就好。你父親在陪老爺下將棋呢,棋局不會太快結束,奶奶先去盛一碗湯讓你墊墊胃。」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笑呵呵起身,小跑步轉進屋。

「清零小姐,但願你今天不是蹺課,我已經快三年沒聽到這種讓人振奮的消息了。」京極御人逮到機會,一舉反諷被淹沒在大衣下的餓死鬼。

「我是不是蹺課要你管礙…」心情極度惡劣的冰川清零見他就螫。

「很抱歉,讓閣下失望了。」京極御人將她別開的臉扳回來,頂高吃得油膩膩的臉龐,以清晰有力的中文回應她不馴的態度:「從三年前起,你正好歸本人全權管理,瞭解嗎?我感謝你這幾年來安分守己,回歸善良百姓的本質……你最好不要。」帶刀的深瞳迸射出一道寒芒,他微瞇眼,明明白白地警告噘起嘴準備以骨頭攻擊他的幼稚女孩。

被他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刺激,本意在嚇唬他的冰川清零想也不想就將手上的碗砸向那張愈大愈自負的臭臉!京極御人偏身閃過碗,卻閃避不及地被澆得一頭湯汁。

「清零小姐!你知不知道過了十八歲就要為自己任何不負責任的行為負責,監護人不再負連帶責任了!」他咬牙切齒地撲倒她,怒氣相當的兩人在廊上纏成油膩膩的一團。「聽說今天正好是閣下滿十八歲的重要日子,你有本事做,最好有心理準備,因為這次我絕不再姑息你!」

「姑--息?整整三年行屍走肉的日子,讓冰川清零憋出一肚子鳥氣。「要算大家來算!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十九歲,大我一歲就應該禮讓我,你不是會走路的禮儀道德書嗎?你對我以外的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得像個人,獨獨對我特別禽獸!」

她中規中矩留了一頭據稱是烏黑柔亮有氣質、其實根本死氣沉沉的直長髮,三年!她中規中矩每天準時上下學,沒蹺過一天課,三年!她中規中矩地避開各校的「昔日戰友」,偶爾忍不住打點小架,還得想辦法不讓自己受傷或者請月見初音的院長老爸幫忙遮掩一下,三年!

整整三年不是人過的日子,打架技巧因此變高強,是她在這悶死人的三年裡的唯一意外收穫!他和他那個眼高於頂的死老爸還動不動就對她擺譜,氣死人了!

最讓人厭惡的是,她必須在類似生日這種蠢死人的日子裡,穿上蠢死人的振袖,陪一堆愚蠢又虛情假意的人聚餐!啊!她受不了!早知道三年前不顧一切離開就好,何必想太多!

這一切都是可惡可恨又始終不給她好臉色看的死京極御人害的!都是他!

冰川清零愈想愈不甘心,抬腳猛踹三年來沒放過半次水的嚴酷牢頭。

會走動的--禮儀道德書?這就是她眼中的他?「閣下說得好極了!本人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付禽獸只能運用禽獸的方法。」

京極御人大動肝火,手刀一揚,狠狠敲掉她不自量力竟敢偷襲他頭髮的手。

好痛!「京極御人,報告你一件壞消息,閣下的修養愈來愈爛!」怒氣沖沖的冰川清零揪住他耳朵一扭,猛將噴火的嘴湊上去大吼:「我知道自己已經成年,犯不著雞婆的小總管多事提醒,一年前我就--」糾得難分難捨的兩人同時僵祝

先反應過來的京極御人一個轉身,憑恃自身的優異體型就將只到他肩膀的叛逆少女扣倒在地,居高臨下怒睇她吼得紅撲撲的臉蛋。

「一年前你就!然後呢?繼續啊!」他聲色俱厲,冷酷地逼她。

「你你!我咬死你這只欺人太甚的淫獸!」掙扎得面紅耳赤的冰川清零傾前向死對頭裸露在外的頸子咬去。

京極御人怒火中燒,顧不了太多,臉一側,生氣地以嘴承接她的唇。

兩唇猛烈相接,撞傷冰川清零柔軟的唇瓣,她聞到了絲絲血味,卻不曉得飄自誰的唇。眉睫一皺,她想抽身後退,京極御人不知何時耙入她發間的手掌緊緊地扣住,不讓她動。

濃稠的血腥味在忘我糾纏的兩唇之間交相傳遞、蔓延,而後擴散開來……

「哎呀……」

京極奶奶的細呼,驚動了地板上交疊在一起的男女,兩顆不分彼此的頭顱火速彈開。

京極御人飛快翻身坐起,硬著頭皮喊住迅速朝屋內退避的老人家。

「奶奶,您要去哪裡?」

「我、我回去洗澡準備換折磨人的振袖,奶奶您要過來幫我綁腰帶哦。」冰川清零小臉慌紅,拎起長大衣,離去時順手朝京極御人的頭一扔。

等京極御人不耐地揮開衣服,躍下長廊的元兇早逃得不知去向。

「你們這對小冤家,呵呵呵……」

「奶奶,我們不是您想的那回事。」掩住微燙的俊容,京極御人從笑得相當開心的老奶奶手中將托盤接走。

他和她真的沒什麼,他們只是從那件事之後變得很尷尬,莫名變得不知如何相處而已……

沒什麼……他們真的沒什麼……

只是再也回不去從前單純鬥嘴的愉快感覺而已,沒什麼……現在他們只能更尖銳地攻擊彼此,以更敵對的方式保護彼此……

啊,她已經十八歲,如他所說的成年了……可惜啊,今年等不到櫻吹雪……

「清零小姐,時間緊迫,可否請你快此一決定要穿哪件振袖?」被派來協助最不受歡迎的二小姐穿和服,備覺屈辱的中年傭婦擺出貴族架勢,十分不耐煩。

「那件。」冰川清零窩坐窗台,飄忽不定的眼神落向更遠的彼方,左手心不在焉漫天一指。

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小泉玲子當下氣炸。

「那是門!」她以教師耐性教導劣等生的口吻,幽幽酸道:「台灣的門,玲子不知道如何,但日本的門是不能穿的,清零小姐。」

「小泉女士。」冰川清零遠眺的眸子瞬間結冰,刺蝟本能使她迅速回擊:「本小姐再不堪也輪不到你教誨,不爽的話你可以滾蛋,少留在這裡礙眼。」

「你你這個台灣雜種!竟敢--」

「我這台灣雜種就敢,你奈我何?」被踩到痛腳的冰川清零跳下窗台,步步進逼著惶步後退的婦人,不能忍受任何污蔑她摯愛母親的字眼出現。「說嘛,你奈我何?口出惡言、人身攻擊就是你們這些自詡為尊貴出身的高貴份子的高尚作風?簡直賤透了!你給我滾!」

「沒、沒教養!粗俗蠻橫!」狼狽的小泉玲子維持她的好教養,優雅轉身就赫見宅裡最得人望的京極奶奶笑盈盈地站在門邊。

「玲子,門不能穿但可以當柴燒,也可以烤蕃薯。」老人家看在眼底、聽進心裡,將小刺蝟挽回梳妝台。「這裡我來,辛苦你了。」

「可是腰帶……」小泉玲子心生為難,深恐年過七旬的老人家綁不來繁複的花樣,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她萬死也難以向事母至孝的京極總管交代。

「啐,你這是懷疑我老太婆的巧手啊?大小姐的腰帶一向是我這個老太婆結的,你忘啦?」老奶奶佯怒地揮手讓她出去。

沒錯,可是那是三年前老太太大病一場之前的事了!當時她老人家身體硬朗,成天活蹦亂跳,幫酷愛振袖的菊小姐編綁各式花樣是舉手之勞,但今非昔比呀!

說來說去都怪沒家教的二小姐不好……小泉玲子無論如何嚥不下這口氣,決定向她的管束人上書投訴。

冰川清零板著臉,不經意瞄見銅鏡裡秀髮高高綰成髻的嫵媚女人,眼睛立刻駭然瞪大。

那、那是誰啊?不是她吧?好可怕……不,那不是她,是菊!對,是菊,只有菊才會嬌得滴水、媚到出汁……哇啊,這德性太可怕……

「你這孩子,不願留戀這裡,也不必刻意樹敵埃你就不能彬彬有禮或是冷淡以對,這不也是好法子?」老人家從眾多衣架中挑出一件質地優雅的淡櫻色振袖,沒看見冰川清零聽到她的嘀咕後臉色驚白。「傻孩子,你終究太年輕,人情世故的歷練實在太淺太淺。玲子年輕時隨著大夫人嫁進冰川家,與大夫人情同姊妹,她心向夫人,自然對你母親從中介入這段姻緣有些不諒解--」

「我才不管她們諒不諒解!她們憑什麼要求我諒解?憑什麼啊?這裡所有人都把這段風流孽緣連帶算我一筆,又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媽媽的錯,是、是父親的錯!是他風流好色成性,結婚了又不安分,他沒資格、更沒立場招惹媽媽!」冰川清零憤怒的嚷嚷少了螫人的刺,輕柔接過老奶奶手中的振袖。

「老爺對二夫人用情至深,孩子,你真看不出來二夫人撐不下去時,老爺傷心欲絕的樣子啊?老爺子是我這老太婆一手帶大的,他與大夫人的婚姻沒有感情基礎,純粹是商業聯姻……」

「我才不要聽!管他什麼鬼商業聯姻!管他管他!」她負氣地摀住雙耳。幸好她明天就走,她再也不要在這鬼地方活得像殭屍!

「清零小姐,誰准你對奶奶大呼小叫的?」一個冷厲的斥責霍然從廊外轟進來。

「哎呀,御人,你來得正好……」被長腰帶搞得一個頭兩個大,老人家樂得將吃力的工作丟給十項全能的優秀長孫。「你送給清零小姐的生日禮物由你來結,奶奶年紀真的大了,沒體力綁那些累人的花樣了。」

「這條腰帶是你送的?!」牛脾氣正要發作的冰川清零傻眼。「你這傢伙今年怎麼啦?哪來的錢?這是……」她低眸瞪了半天,實在研究不出質地精巧特殊的織品出自哪家百年織造廠,卻能肯定一點,這條以金銀雙線織就的腰帶可以典當不少錢。

「別動。」京極御人接過老人家手中的工作。堂堂冰川家的二小姐竟分辨不出織品中的極品?真是可笑。「請問閣下的慧眼瞧出是西陣織了嗎?」

「京極御人--」他全年無休的奚落讓冰川清零忍無可忍,尤其她今天心情又特爛。「有句話我早就想擲到閣下臉上,送給閣下了。」左右環視,確定老奶奶又神不知鬼不覺溜開了,她才捏了捏很癢的拳頭。

「你不妨放膽擲擲看,本人在忍耐範圍內拭目以待。」眼帶警告的京極御人挪至她身後,長腰帶順著他手的移動圍上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恭敬不如從命。那句話就是--」冰川清零扭身對雙手忙碌的他笑得好甜。「我真的好討厭好討厭你這張愛嘲弄人的毒嘴!」出手狠掐他沒笑紋的硬嘴皮好幾下。

早想這麼做了,哼!此時不掐,更待何時!

「如果幼稚的行為能夠讓你的智商數止跌回升,我犧牲一次無妨。你切記,下不為例。」客人已陸續進場,他們還耗在無聊瑣事上,臉色泛青的京極御人隱忍著不發作,動作加速地將三公尺長的華麗腰帶穿上折下。

「好緊!」冰川清零被腰帶猛然一束,驚喘一口氣。「你想害死我啊!」

「這倒不失為解決『麻煩』的好方法。」他俐落打出蝴蝶樣式,幸災樂禍地淡哼:「這件的單衣沒那麼多,成年禮的十二單衣,恭喜你有得耗了。」

「又不是嫁人,也不是皇親國戚,有必要穿到十二單嗎?太誇張了。」

「清零小姐,這是冰川家的古禮--」

「禮不可廢,好,是,我知道,求你別像你死腦筋父親動輒搬出一套古規細則悶死人。」功勳彪炳的將門之家非得這麼囉嗦啊?冰川清零受不了地連翻數記白眼。「八股迂腐的家族,幸好那時我穿不--」猝然噤聲不語。

京極御人淡掃了眼她不再傷疤纍纍的後頸,在她身後結出個輕俏飛揚的舞蝶形式,從衣櫃挑出一條相配的繫帶,迅速回轉她身前。

「手舉起來。」

心中有鬼的人二話不說做投降狀,淡櫻色袖擺在空中翻飛了個美麗的唬

「客氣不像你,繼續啊,你不什麼?」他蹲在她面前,認真綁繫繩。

「你這傢伙才長我一歲,為何抽長的速度比我快?」冰川清零小心迴避他投過來的深沉目光,漸被他高大的身長、過近的體熱逼出了不自在的壓迫感。

「清零小姐,你這就是中文所指的--顧左右而言它嗎?」他不欣賞她閃避的態度,那表示有鬼。

「我才沒有……」一等他結好繫帶,冰川清零馬上轉身想衝出去,卻被她腰間的手臂一把扭回。

看到在她眼前擺動的白襪子,冰川清零差點沒哭出來。

完了,她又忘了先穿襪子再著和服。玲子也真是的,就算她們只能兵戎相見,也沒必要絕到這地步,整人嘛。

京極御人面目不善,他快被她忘東忘西的散漫性情和惹是生非的本領惹毛了。

他從關西風塵僕僕飛回來幫父親打理她生日宴客的大小事,一到家就被玲子阿姨堵在玄關尖聲抱怨了半小時。這位小姐以為他和她一樣,時間太多嗎?!

他公司、學校兩頭跑,自身的事情已忙到不可開交,回來還要擺平她小姐時不時耍小脾氣惹出的無數紛爭。如果她出的是有點程度、能夠從中學習成長的難題,他也許會認了,偏偏都是同一件無聊小事該死的一再重複!

「你腦袋都幹什麼用了,一點生活小常識也記不住!」京極御人實在不願發火,她卻有本事撩撥他不易被激起的火氣。

「謝謝你成功的讓我更懊惱。」冰川清零惱羞成怒想抓回襪子,靈光一閃,手又收回。她對一眼識破她意圖、深瞳跳躍著兩簇危芒的京極御人亮出招牌甜笑:「御人,這裡沒別人,我這樣子無法穿,你必須幫我。」她情真意切。

若不是迫在眉睫,京極御人真想甩頭就走。

他不雅地怒咒一聲,動作極粗魯推她落坐在長廊邊緣,忿忿一個跨步下長廊。他鐵青著向來冷沉自持的面容幫她穿襪子,臉上的青筋一一爆浮,指關節握得死白。他已經夠不耐,不識好歹的她一雙腳還存心惹爆他血管似的晃來晃去。

「你--」他表情陰沉得駭人,抖顫的手收握成拳,霍地抬頭吼她:「別鬧了!」

這次冰川清零沒立即還以顏色。她笑意盈盈,一反常態伸出手彷若撫慰中箭的狂獅,對他為了配合武士服而梳得一絲不苟的俊俏髮絲拍拍又拂拂。

「你穿武士服或道服很有男人味哦,小總管。以後我不會再讓你煩了,我發誓。」

她對愣住的他輕柔一眨眼,甜美的笑容不沾一滴火藥味;友好的態度是空前的平和,但是光溜溜的腳丫子卻不脫頑劣本色,朝他高挺的鼻端一挺。

「快幫我穿襪子。」她雙手叉腰,姿態傲慢地命令他。

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失手……掐死她!京極御人三兩下幫她套好襪子,猛力扯住她上臂,一路拖著她走。

冰川清零隱忍著笑意踉踉跌跌了一段路,直到京極御人良心發現緩下步子,並納悶轉望她異常安靜的側影。

「聽說你剛才『義正詞嚴』數落了玲子阿姨一頓?」

「她又去嘮叨你啦?!可憐的御人,我的代罪羔羊。」冰川清零自嘲也嘲人,無所謂的笑聲是前所未有的開心。「總之我說了不會再給你惹麻煩,信我者得永生啦。」

月光灑落她微聳的肩頸,淡淡勾勒出一股不該出自她身上的恬靜氣息,使平素不出色的她極其動人。

一時閃神的京極御人匆忙別開恍惚的眼,極力將荒謬的神思壓抑下。

「一個小生日嘛,又沒什麼大不了,幹嘛要所有人粉墨登場呢?」冰川清零不甘心地戳了戳京極御人威儀高貴的武士服,始終無法理解古老家族的怪異堅持。「我只想要一個小小小小小小的蛋糕,不要鴻門宴啊。」

板道盡處的大廳堂已遙遙在望,管絃樂悠揚的廳內依稀可聞相互寒暄的人語輕笑。罹患「宴會恐懼症」的冰川清零頭皮逐漸發麻,望而卻步。

「想都別想。」京極御人舉止得宜地勾住側身想逃的人。「不想受苦,下輩子請選好目標再轉生。」

「才不必等到下輩子。」她認衰地哀歎好幾聲。「算了,反正是最後一次,當是盡義務好了……我怎麼那麼倒楣啊。」

嘀嘀咕咕的冰川清零綻出教養絕佳的冰川式可人微笑,迎向在門口的冰川老爺,父女倆相偕步入燈火亮燦的華麗大廳,將眉頭深蹙的京極御人撇在廳外。

最後一次?

依照往例,一直耗到近十二點,嘴角笑僵的冰川清零才真正從「送往迎來」的惡夢中脫身。

「好累哦,我一點也不喜歡。」冰川清零和京極老奶奶坐在她房外的庭園中,抖散扎得她頭皮差點滲血的髮髻。「還是奶奶的豬腳麵線最好吃了。」

她愛嬌的臉埋進老人懷裡,知道她必須勇敢道別,好放年老體衰的老奶奶回房安歇。

「奶奶,我……我有事向您報告。」一團熱氣從心間噎上來,噎紅了冰川清零依依不捨的眼,她一直天真無知地以為道別不難。

「乖孩子,你真的都準備好啦?」老奶奶笑呵呵幫她起了頭,冰川清零吃驚的臉孔一皺,猛然哇地哭出聲,展臂撲抱向體貼的老奶奶。

「都好了。我好捨不得您,我會回來看您……」她不想哭哭啼啼增添離愁,但沒用的淚水止不住,她也沒轍啊。

「只捨不得奶奶啊?」古稀老人一生見識的悲歡離合無數,早看淡人世間的生離死別,離情難捨的老淚卻仍然淌下了。「那邊都打點好了嗎?」

「都托朋友打點好了……不用不用,缺錢的話我可以自己賺。」冰川清零嬌嗔著將老人家塞過來的錢推回去。「我有媽媽為我設立的基金,十八歲就可以動用,奶奶三年前極力留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嗎?」她感激地親了親老人家皺紋細布的額。「謝謝您的支持,奶奶,我真的好愛您。」

「要離開了,還說什麼愛老太婆……」性情內斂的老奶奶拎起衣袖掂拭眼角。「日子真過不下去,一定要讓奶奶知道,聽見沒有?」

「才不會有那種事,我生活一定不成問題,反正沒錢再向外公外婆要就好。」這孩子……唉,二夫人自從眼了老爺,就與娘家斷絕關係了,這孩子不想她老太婆擔心才這麼說的吧……

老奶奶既不捨又擔心地拂著她偽裝堅強的年輕臉容,深知這次留不住她了,這丫頭肯多留三年已經不容易。留在這裡,丫頭確實不快樂,讓她回去看一看也好。

「乖孩子,你幾時走啊?」

「明天中午的飛機。等我安頓好,我會邀請您到那邊玩的,您一定要來哦。」冰川清零不敢讓心底的惶恐洩露絲毫在笑得太甜的臉上。

「好好,奶奶等你,你可別讓老太婆等太久哪。」

「一言為定,打勾勾。奶奶,您要健健康康等我回來哦……」冰川清零邊哭邊萬分不捨地死摟著老人家,孩子氣地反覆叮嚀著:「你一定要活得長長久久哦,聽到沒?」

「好,老太婆聽分明了。」老人家意態安詳,不停拍撫對未來充滿不安定的小娃娃。

「不可以騙我哦,絕對不可以,不然我不跟您好了。」

「哼,別侮辱老太婆了,老太婆只騙我家福 薄命薄的老頭子。」一老一少對望一眼,忽在廊上摟笑成堆。

直到夜幕沉沉,老奶奶才駝著日漸年邁的身軀回返居住的院落。

「奶奶,一點了,您怎麼還沒就寢?」剛沖澡出來的京極御人只著一件蔽體浴衣,丟下看了一半的企畫案,詫異地走到門口。

「清零丫頭心情不好,老太婆陪她聊了會。」老人家滿懷心事,背著手越過孫兒身前往長廊底端踱了去。

「她在鬧小姐脾氣,奶奶您別為她擔心了。」

「奶奶很擔心她,不得不擔心呀……那裡等於舉目無親啊,唉……這孩子……」老奶奶自言自語著推門入房。

奶奶心情好像很不好,發生什麼事情嗎?

京極御人不知不覺走向位於莊園最北隅的獨棟木屋。這裡是老爺應她的任性要求而建,專屬於她的孤立天地,尋常少有人煙,不屬於莊內其它建築,自成一格,如她。

他大老遠就瞧見坐在門廊的顯眼白影,只著薄單衣的她背倚門框,長髮披散著仰望夜色。

「一點半了。」他在拱門邊止步,順著她著迷的目光,掃了眼被雲海半遮半掩的下弦月。

「喂,日本連月亮都好細緻。」冰川清零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淡月,沒被足音輕巧的不速之客駭著。

「你若不嫌棄,不妨叫我京極。」京極御人雙手在胸前交疊,斜倚牆面。

「小總管,恭喜你。」許是離別在即,冰川清零對今晚的宴會上父親隱約透露京極御人與冰川家大小姐佳期不遠的消息,沒有太多感觸,又或許有點釋然。

這樣也好,也好……她可以走得兩袖清風,更徹底一點。

「謝謝,敝人極需要閣下的祝福。」京極御人心火頓起。

「好心沒好報,沒度量的傢伙!」這傢伙只要一說中文,一定滿嘴的敝人、閣下,好好玩。「你回去睡覺啦,我想一個人靜靜。」她沒心情抬槓,對茫然無知的未來憂心忡忡。

「想走我自然會走,不必你請。」

「臭屁傢伙,你說話可不可以偶爾別那麼高高在上?」冰川清零斜眸瞪他,才發現他幾乎衣不蔽體的健碩體格,色迷迷的眸子故意從他襟開極低的精實胸肌,一路用力掃下他暴露在外的強健長腿。

「嘩,大開眼界!御人,你穿浴衣也很好看嘛,我總算如願以償。」她對眉頭打結的人嘿嘿笑道:「這下死也瞑目了。」

「你夠了!」京極御人突生的火氣傻住了措手不及的冰川清零。「別說得好像你真沒看過,以後也別拿這種事開玩笑,早點睡!」

他憤怒回身,步伐力持從容優雅卻更顯得僵硬凌亂。

「嘖,壞脾氣的傢伙。」冰川清零嘟嚷的小臉無故泛紅,一躍起身。

半入房間之際她忽感受到背後一股強大的壓力直直迫來,瞪著雕工精細的門框猶疑好半晌,她屈服了,怯怯扭頭,果然瞧見拱門邊那名相貌俊雅、雍容的氣質總是不經意流洩自負神采的高傲少年也回首凝睇自己--

各據一方的眸光在幽暗的空中相會,彷徨地膠著長長久久,一輩子彷彿就這麼過去了。

離去的腳步毅然轉向,冰川清零嚇了一跳,急逃入房內,緊壓著房扉不放。

「晚、晚安!」隔過一扇此後將相距千里的門,她驚魂未定地吼著。

「明天別賴床,晚安。」清冷明快的嘲諷漸漸遠揚。

「京極晚安……小總管晚安……御人晚安……再見,再見。」

悵然的呢語被颼颼夜風衝散……   


第三章

晨霧將散未散,曙光初放,恰是心情灰灰的離別時刻。

冰川清零一口氣將京極老奶奶特地端來給她的早餐全塞進嘴裡,手忙腳亂換好衣服,一推開門即倒抽一口急猛的氣,眼睛瞪直,看到心事重重的冰川菊幽幽款立在水池前,一副我見猶憐模樣。

在重重白霧繚繞下,飄逸出塵的她活脫脫是武俠小說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墓派玉女掌門人,美得不像真的。但美則美矣,大清早以這種方式撞見,心臟無力的人最好隨時準備上救護車。

冰川清零拍拍驚魂未定的心跳,驚異地發現,異母姊姊猶穿著昨天晚宴上那襲為她贏得滿堂彩的桃紅華麗和服。

「菊,你吃錯藥啦?這裡是我的地方,你們寧死不沾的禁地耶!」菊也一夜無眠嗎?怎麼啦?「你就算失眠也應該去京極家啊,小總管絕頂聰明,一定有辦法幫你入眠的。」

冰川菊對她曖昧的弦外之音充耳不聞,脫俗的面容更哀愁了。「我……我真的很喜歡京極大哥。」

冰川清零受不了地向灰濛濛的天空丟了記白眼,當下決定,她的異母姊姊不但吃錯藥,可能還打錯針。太反常了嘛。

「你……你怎麼不說話?」志忑不安的冰川菊輕掩心口,屏息以待。

「莫急莫急……我還在整理和你京極大哥激鬥多年的經驗法則嘛。我是勸你啦,最好直接向他本人表白,別把歪主意打到我頭上,因為我只會弄巧成拙。沒辦法,我一看到那傢伙的臉不是想吐就是想扁,絕對沒法子幫你轉達。」

匆匆瞥了下時鐘,冰川清零急著支開不請自來的人,慌聲催促:「快六點了,這時間你的京極大哥應該在他家閒人莫入的鬼武道館和他的寶貝愛刀卿卿我我。我給你一些珍貴的資料,你拿筆記下來,快。」姊妹一場,當是臨別贈禮了。

「沒時間了,我要開始說了哦。他把那套什麼鬼流鬼刀法練完,打坐個二十分鐘,讓他先把身上的殺氣戾氣雜氣什麼亂七八糟的廢氣,統統沉澱下來,再進去告白。

這樣一來,憑你無人匹敵的驚世美貌,搭配扣人心弦的吳儂軟語,成功的機率絕對百分之百,你才不會被他的護體銳氣重創。這樣,瞭解嗎?」菊心高氣傲,八百年不跟自己說上一句話,偏揀在這節骨眼上莫名其妙跑來囉嗦一堆?喜歡就喜歡嘛,反正她和京極小總管郎才女貌,昨天大家也公認他們是千載難逢的金童玉女配,

真的很適合嘛……兩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阿都慣用鼻孔看人啊,湊成一對剛剛好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也可避免傷及無辜啊。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接近他……」冰川菊語帶試探,撥了撥禪味十足的細流。

她剛剛在對牛彈琴嗎?冰川清零從內室衝到小起居室,逐一清點行囊邊沉吟:

「坦白說,京極御人這傢伙的風度其實在合理範圍內啦,只要你別先動手惹他,他頂多是以毒嘴損損你,不太會還擊。耶,算一算,十一年來,我和那傢伙的幹架次數怎麼可能一隻手掌也數不完?」又惋惜又震驚地深深一歎。

「冰川清零!」郁色一掃,小臉怒紅的冰川菊忿忿不平。「你怎麼可以誹謗優秀的京極大哥?他待人和善有禮,人品是宗族間公推的絕佳表率,他不會打人,更不可能打女人,你別因為他奉父親之命管束你就懷恨在心,胡說八道!」

「菊,你確定我們談的是同一個人嗎?」冰川清零輕蔑撇嘴,哼哼一笑。

「你不要太過分了!」

「好啦好啦,跟你開開小玩笑嘛,幹嘛那麼認真。你們這裡的人都好一板一眼哦,嚴重缺乏幽默感,嘖,不玩了。」冰川清零要笑不笑地垂下眼睫,甜美的笑顏嫣然動人,語氣刻意淡漠疏離:「菊,我要走了。」菊好像不打算離開,逼於無奈,她只好……當面道別。怒火焚身的冰川菊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轉身瞪她,這才臉色慘白地瞄見堆在門廊上的兩袋小行李。

「胡、胡說!父親不會答應的!」她激亢的聲音驀然抽得好尖。

「所以呀,我只告訴你。」冰川清零咯咯輕笑著,回眸瞅她一眼。她若需要誰來助她一把,菊必是不二人選了。

「為什麼?你的家人都在這裡啊!」冰川菊驕矜的面容因緊張而柔和不少。

「你不是常常警告我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冰川清零無所謂地聳肩自嘲。

「因為我常常害你幫我頂罪,所以你要離開?」冰川菊衝過去蠻不講理地打掉她準備收進背袋裡的小熊布偶。「我……我不跟你搶京極大哥,我不會再讓你背黑鍋,你不要走!」冰川清零奇怪她異常的反應。菊應該很高興除去眼中釘才對,為何臉色這麼白?白得彷彿她很不希望自己離開一樣……

「菊,你是不是生病了?京極御人本來就不是我的啊,你是不是搞錯了?至於背不背黑鍋,如果不是我自願,誰都不能勉強我,你大可不必想太多。」擔心地推高她的劉海,冰川清零以額頭輕觸對方一夜失眠的冰涼額間。「你好像有點發燒,進來躺一下,我請京極管家叫醫生……」

「不要!」冰川菊急拉住正在幫她抖開被子的手,淚水一古腦滑落,她反常的模樣嚇傻了冰川清零。

「很不舒服嗎?你忍著點……」正在撥號的話筒被冰川菊蠻橫揮掉。

「如……如果我叫你不要走,你就留下來,好不好?」從小到大只有清零會聽她說話,只有她瞭解她的苦悶,只有她的關心是出自真心。她真的當清零是妹妹呀,她只是不曉得如何讓清零明瞭這些。

冰川清零愣愣地跪坐在驚慌失措的同齡姊姊身畔,被她搞糊塗了。菊不是從她七歲來日本就巴不得她快點滾出冰川家嗎?

「如果你肯留下來,我把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把我的鋼琴和你分享,把我的舞蹈室、我的跑車借你用,假日時還可以開我的遊艇帶你到處玩!只要你肯留下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說到後來,冰川菊心慌地哭出聲:「我只要你留下來,清零,你不要走。」

捨不得她離開,難道……菊和自己一樣寂寞?

冰川清零動容地試著伸手擁抱她,忘了肢體語言對家規嚴謹的冰川成員而言很陌生,所以她一碰著冰川菊,她反射動作地立刻跳起來往門邊退縮。

「不瞞你說,我已經訂好機票,連住的地方都打理好了。」她只帶走亡母留給她的基金和幾件尋常衣物,其餘全部物歸原主。

「你不怕我告訴父親?!」她無動於衷的篤定態度讓冰川菊氣結。她一定能像十七歲那年一樣鎖住清零,一定可以……

「很怕,所以我得趕在他發現前消失。」冰川清零拿出護照對冰川菊慘無血色的蒼顏揚了揚,提起腳邊的行李。

「今天的班機?!」冰川菊沒想到這個,慌了神。「你……你忘恩負義,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她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想想辦法……誰呀,誰來阻止清零?

「菊,你在氣什麼啊…」冰川清零坐在門廊邊緣,套上心愛的墨綠長靴,仰頭用力呼吸著最後一口冰川家高貴的早春空氣,年輕的臉龐綻放耀眼的光彩。

後面一串雜亂踉蹌的碎步匆促跑離。

冰川清零皺眉回頭,果然,冰川菊已經不在房間。菊的心思複雜難解,從小就這樣,不管,該走了,月見大哥在外面等著接應她呢。

戴上母親為她編織的帥氣毛線帽,冰川清零弓身一躍,輕盈的纖軀落入她假想的櫻花陣雨中,假想自己被撲了一身紅,然後噁心地撣開滿頭滿肩的片片落花。

毅然旋身,她堅不回首,揮別始終格格不入的尊貴血脈,踏上想望已久的歸鄉路,沿途灑落一串串既解脫又茫然的輕笑。

唉,不曉得這一去是不是永別,也不曉得她想不想後會有期,總之呢--

最後一次三兩下攀上囚禁她多載的高牆,背向古宅的纖軀頓了下,螓首果決一甩,縱身往牆那頭一躍而下。

--別了。 冰庫裡面的冰人們,別了別了……

「京極伯伯、京極伯伯……」冰川菊慌亂無措地拍打門板。

坐在廳堂中央打坐的男人,沉靜地微掀眼瞼,將褪下半邊的劍道上衣拉攏,從容起身。

沒想到應門的會是京極御人,冰川菊臉色僵白,抖顫的雙腿迭步後退。

「家父昨晚陪老爺出去,尚未回來。菊小姐有事嗎?」京極御人假裝沒看見她驚惶的舉措與一身不合宜的服裝,禮貌地偏身等她入內。

「京極伯伯不在?!」冰川菊方寸全亂,直到京極御人平靜無波的深瞳有意無意向下瞥,她才發現自己失態地揪著他的上衣,忙放開退了好幾步。

「菊小姐有事不妨直說,家父下午到家我會代為轉告。」京極御人態度疏淡有禮,領頭先走入廳堂。

「那時就太遲了!等伯伯回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冰川菊孩子氣地掩面抽泣了起來。

「如果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什麼事情來不及?」

「對……對不起……」冰川菊被他冰冷的語氣震懾,緩緩放下衣袖,低垂朦朧淚眼,沒勇氣抬頭承受他必然嚴峻寒冽的神色。

「有事請說,我好趁早聯絡父親。」

「等伯伯回來,清零已經離開了,有什麼用……」冰川菊淒惻地低聲哽咽。

京極御人以為他聽錯了。「清零小姐住白院,菊小姐可以在那裡找到她。」

「你是笨蛋!聽不僅我的話嗎?她要離開冰川家,搭飛機走掉,永遠不回來了!」終於受不住的冰川菊衝著他歇斯底里大吼大叫。

京極御人無法思考,沒等她吼完,他一轉身朝冰川清零住的院落飛奔而去。

他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什麼,一直以為他是討厭冰川清零的……如果她真就這麼走了呢?

京極御人厭惡地加緊腳步,揪痛他的感覺那麼陌生、太痛,他浪費不起時間深想,因為那已接近毀滅。

她走了,不正切合所有人的心意?他不是常常這麼希望著?

京極御人加快腳步,拼了命不肯相信地沖,一口氣直衝到那間房扉大開的房間。他愣住了,然後也知道冰川菊並未說謊,因為他感受不到她的氣息了。

總是煩他、惹他火大,他厭惡至極的人,走了……

她竟敢--不告而別!

跟在後面急喘喘跑來,冰川菊一看到空蕩蕩的院落,她淚水流得更急。

「別哭哭啼啼!她有沒有說去哪裡?」

「你……你不是最討厭清零?」京極御人瘋狂的眼神,看傻了冰川菊。

「你只要回答我,她有沒有說去哪裡?」京極御人再也無法冷靜,他暴跳如雷地吼住冰川菊滾滾不休的熱淚。

「我……我不知道,剛剛她還在這裡,只說搭今天的班機離開。」冰川菊被他猙獰的面容嚇得跟艙後退。

京極大哥怎麼回事……他和京極伯伯明明是家裡最看不慣清零的兩個人。

剛剛?!京極御人不再拖遲時間,長腳一蹬,跳下長廊,衝回房裡拿車子鑰匙,飛車趕到機常

遍尋不著那個甜得惱人的俏影後,他利用冰川家的特權要到了每家航空公司一個星期內國內外航班的所有旅客名單。

不管是冰川清零或杜清零,都不在其間。

他焦躁地買了煙,在出境大廳耐心等候,期望能達到某個熟悉的身影,可惜期望落空了。目送末班飛機轟隆隆離境,他陰沉著臉扔下煙,恨恨踩熄。

驅車回到冰川古宅,已是凌晨時分,燈火通明的大院讓他明白他必須面對的交代。直接走向冰川家莊嚴肅穆的正廳,心情極端惡劣的京極御人想繞道而行,等在正廳門廊的京極一郎開口叫住他。

「老爺在裡面等你。」長子毫不掩飾的情緒,讓京極一郎多留意了一眼。

「找到她了嗎?」正對大門的冰川正純問著跪坐在長廊的京極御人。

「清零小姐並非從關東的機場離境……」關西機場!她在關西嗎?

京極御人摸出手機,在老總管與冰川老爺微詫的目光中撐起身準備逮人,京極老奶奶恰好滿面憂心地捧著電話,小步踱進來。

「老爺子,清零丫頭來電話啦。」老奶奶歎息地瞧見長孫正在撥電話的手一震,手機跟著滑落榻榻米。「那孩子想親口向你道別,難得她有這份心,你可別對她太絕啊。斷了她的後路,你也不好受……」

「老爺,請讓我說服清零小姐,請讓我……」跟她說話。京極御人喉頭梗塞,竭盡所能地抑制搶話筒的衝動。

一臉深思的冰川正純偏了偏頭,讓老奶奶把電話交給神情狂亂的大男孩,沉聲吩咐道:「她若不想回來……」深看了眼頻拭淚水的老奶媽。「別勉強她,讓她在那裡逍遙個幾年吧。」

「你在哪裡?」京極御人一抓到話機就急聲詰問。

英子夫人與台灣方面早斷絕往來,她母親去世後,她孤單一個人能去哪裡?

「京極御人?」電話這頭的冰川清零愣了下,滿心期待父親的聲音,她完全沒料到這個。「為什麼是你?我不想跟你說話,把話筒拿給爸爸,快點!別浪費我的時間。」

「別胡鬧!你能去哪裡?」京極御人隱隱約約聽到班機起降的廣播聲。大阪腔,果然在關西……

「我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任何看不到你們這些人勢利嘴臉的地方!」冰川清零被他語氣中不經意流露的輕蔑激惱。

「你該待在這裡!」京極御人拿著無線話機走到院子裡,渴盼的嗓門情不自禁啞了:「回來,好嗎?」

冰川清零目瞪口呆地瞪著手機,京極御人一向高高在上……不,這不是他。

「清零小姐,希望你別任性行事,你要給大家惹麻煩到什麼時候?你以為我們的時間很多嗎?」由對方的沉默,他發覺自己竟在她面前失態了,不禁惱羞成怒。

這就對了,這種傲慢的態度、不可一世的語調,才是她熟悉的京極御人,才是那個從小到大,好幾次害她差點因過失或蓄意殺人進感化院的禍首--京極御人。

冰川清零為自己荒謬不可思議的幻聽咯笑出聲,京極御人緊張的心隨著那串笑聲起伏不定。

「清零小姐,閣下的行為並不好笑!」

「京極,我才不任性。你還搞不懂嗎?」她迸出一連串更輕快溫柔的笑。「任性的其實是你們,我從不任性。天,我一定會懷念死我們『相敬如兵』的日子,那其實很過癮。我會想念你驕傲不可一世的氣焰,真的。我會懷念你,京極。」

懷念?她竟敢用這種字眼!掐死她的衝動又在京極御人滾沸的腦海中跳躍。

「既然父親不肯讓我好好道別,你--」

「你能去哪裡?這裡才是你的家!」他惶恐地聽見她的聲音時遠時近。

「你在開玩笑吧?那座一級古跡根本不適合人住,不僅冬冷夏冷樹冷水冷,無一不冷,而這些都比不上住在裡面的人冷。」

「你--」京極御人差點被她氣死。

「好啦好啦,不說了,你今天特別沒風度哦!冰川家未來的總管先生,父親大人年事已高,生理機能逐漸退化中,請你幫忙安撫他的情緒,別讓他太生氣……」冰川清零遲疑了下,盈盈水眸一定,她豁出去了:「御人……我無論如何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是我日本生活的句點,我真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願後會無期,優秀的京極先生。我們中國有一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相見不如懷念。」

「冰川清零!你等一下!」京極御人捏緊話筒,彷彿這樣就可以留住什麼。

稀奇,冰川皇族的准駙馬爺竟失禮地直呼她名?

冰川清零一臉興味地將準備收線的手機貼回耳朵,半試探半揶揄道:「怎麼,閣下也有日本俚語回送?」

電話那端亂轟轟的聲音清晰可聞,自尊奇高的京極御人情急之下,囁囁嚅嚅地脫口:「那晚……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如果……如果我說我--」

機場內依依不捨的嘈雜聲、飛機起降聲、廣播催促聲……諸聲沸沸揚揚地交疊,吃掉京極御人扯下自尊的低嚅,也轟得冰川清零頭昏腦脹,耳朵嗡嗡嗚響。

「啊?對不起,小總管,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見啊,這裡好吵,你剛剛說什麼呀?」冰川清零掩住一隻耳朵用力回話,不忘留意時間,一看到她的班機已經開始辦理登機手續,她焦急地向電話那端的人匆促話別:「真的沒時間了,我得走了。京極御人,雖然你傲慢且目中無主的德性令人討厭,集所有大和民族的缺點於一身,和你那些沒人性的祖先一樣以欺負我們中國人為樂,我還是願意以德報怨地說,很榮幸認識你,後會無期,再--見!」

京極御人來不及回嘴,電話那頭的人活像久囚的小鳥逃離籠牢,喀地一聲,已經輕快收線。

他不敢相信她說走就走!在他低聲下氣表明心跡後,她竟可惡地暗諷他沒人性?

生平第一次,自制力極強的京極御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咒罵連聲地將話筒朝牆上一摔,又孩子氣地重重一踩。

去他的以德報怨!那是愚味無知的婦人之仁!她見鬼的身上也他媽的流有一半大和民族沒人性的血!她天殺的到底有沒有日本人的自覺!

電話這頭的冰川清零則錯愕地緊握手機,愣愣坐在候機室許久,忽然把毛線帽用力往下一拉,蓋住她紅通通的臉蛋。

她聽到了……討厭!討厭討厭……

要命……她怎麼可以那麼差勁,明明聽到他說什麼,為什麼要說謊……

脹紅的臉無力地哀吟數聲,埋進雙腿間。從京極御人訥訥吐出那句不可思議的……表白後,她耳朵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撲通」狂跳的心律以及又急又亂的呼吸聲。

為什麼菊和京極御人都在緊要關頭吃錯藥?他們怎麼回事,他們這樣好困擾她!啊,一切都亂了!都怪莫名其妙的京極御人,這臭屁傢伙從不正眼看她,說話總是夾槍帶棒,她不知如何應付他戲劇化的轉變嘛!他鐵定氣死了……

慘了啦,她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絕對是故意的!

「冰川清零我饒不了你!」該死--該死該死的她!他跟她勢不兩立!

當渾身燙紅的她拎起行李,惴惴難安邁向另一段人生時,臉色陰黑的他正暴怒咒誓著,一腳將地上的金屬殘骸狠狠踢開。

他永遠記下這一年,十八歲的她可惡至極,他發誓這輩子跟她勢不兩立!

她永生難忘這一年,十九歲的他古怪至極,向她吐露一件嚇死人的秘密!   


第四章

啪!一疊厚達兩公分的資料怒甩在平滑的黑檀木會議桌上,不停旋轉。

「這是全球性經濟不景氣!」

「這樣就動怒啦?息怒息怒……你,去去,幫山田部長倒杯水讓他消消火。」方頭大耳的黑崎董事晃出戴著藍寶石戒指的食指,朝立於後方的男子勾了勾。「我們都知道您老對工業事業部的貢獻,還不就是那種大家常講的……」側耳傾聽妖嬈秘書適時的提點。「革命情感……對!就革命情感。你可別感情用事了,生意人將本求利,怎能一味顧情面,山田部長,你說是不是?」

已屆退休之齡的山田老部長寡不敵眾,氣得全身打顫。只懂做事不愛人事交際,使他在派系分明的高階主管間孤軍奮戰得格外艱辛,還備受排擠。

一身風骨的老人家作風強硬,嚴禁私相授受、禁走後門、禁收回扣。他的硬漢作風雖博得下屬們一致推祟愛戴,卻一再將自己逼入了絕境;樹敵無數,終使老人家空懷抱負理想,卻有志難伸。

水清無魚。久無生物繁衍,水質即使甘美清甜,時日一久照樣是死水一攤。

情況必須改善,立刻。獨據桌尾觀戰了半小時,始終緘默不語的年輕男子趁主管會議上其他人激辯不休,比了個手勢讓人把資料推過來,一目十行快速掃閱。

男子專注閱讀的神態一派冷淡,讓有心揣摩上意的爬牆派主管們瞧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不時以眼神交換心得。

將閱畢的資料扔回桌上,俊雅男子側首向貼身的男助理交代了幾句。做事有條不紊、效率極佳的助理頷首,從皮箱內挑出一隻藍色卷宗遞給沉靜少言的上司。

年輕男子淡郁的面容波瀾不興,翻閱資料前,總算瞥了眼為積弱不振的汽機車工業部門的存廢問題,仍爭辯不止的兩名老者。

「工業部門這兩年的虧損充其量只能算度小月,不到評估清算的最後階段!我們的研發團隊舉世聞名,所有基礎建設好不容易接軌,人才更是培訓不易。這只是所有事業體會經歷的過度期,不能因為這樣就犧牲一萬多名員工,犧牲四十年來的心血結晶啊!」一夫當關的山田老部長吼到後來力不從心,挫敗地捶桌咆哮。

「山田部長,有高血壓、糖尿病的人別動不動就發火,有話慢慢溝通。黑崎董事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就事論事,沒惡意埃」黑崎派主管溫言相勸。

「能慢慢溝通,我犯得著發火嗎?」資料火爆一甩,挑釁的紙張漫天飛舞。

冰川集團東京總部、巍峨典雅的巴洛可式建築頂層,寬敞明亮的會議廳內死寂一片,煙硝味瀰漫。

各事業體高級主管半個月內連續召開三次緊急會議,都在黑崎董事強力干預下不歡流會。沒效率的會議不僅費時耗力,更嚴重浪費公司資源,這絕對觸犯要求效率至上的新任接班人京極御人的大忌。

為此,剛擺平法國分公司勞資糾紛、順道簽成幾樁跨國合作案的京極御人,一大早兼程飛抵日本,就陪冰川集團大頭頭冰川正純親自坐陣主持會議。

從他光鮮講究的灰藍西裝革履、貴族般優雅冷沉的舉手投足,外人絕難瞧出毅力魄力俱驚人的他其實已兩天未合眼。

冰川正純一聲不吭聆聽完雙方的爭執,思慮片刻後望向桌尾。

「御人,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對對對,汽機車都是年輕人的玩意兒,當然由業界公認新一代最年輕有為的京極首席發表高見。」集團大股東黑崎森吃過幾次小覷新任領導人的暗虧,不敢大意輕敵,強勢身段馬上柔軟不少。

「由數據看來,工業部門的虧損額度和影業部門所差無幾。我的建議是,要收一起收。」下決斷向來乾淨俐落得近乎殘酷冷血,京極御人掩上卷宗,讓私人助理把資料交給桌首的冰川正純過目,不想為立場各異的雙方浪費時間。

「唉唉唉,京極世侄,且慢且慢,有事好商量。」藍色戒光在室內急閃,影業娛樂部掌舵人黑崎森慘遭點名後,急忙跳出來澄清:「很慚愧,今年娛樂事業的營收是不太理想,可是我們一刻也沒敢鬆懈,我的行銷、公關兩部門菁英已責成專案部門,聯手找出幾個可行的因應對策,這幾天正準備上呈總部。先看看我們提出的階段性改善報告,這事大家再商議、再商議礙…」

京極御人眼神生冷地一瞥急得冒大汗的老董事一眼,留有餘地順著話鋒下。

「想必是精采的企案書,黑崎部長的公關與行銷團隊能力之強,與工業部的研發團體相得益彰。」修長有力的一手,輕輕搭住山田老部長劇烈顫動的肩,京極御人有效安撫下老人家因對方獨厚自己的兩樣標準險些捉狂的沖天怒焰,意帶警告地寒聲道:「都是一家人,黑崎部長若肯出借愛將,幫工業部門度過這次難關,將來工業部門必定可觀的業績記下您一筆。危難之時多個幫手彼此照應,不也順應黑崎部長時常強調的商界生存不二法門,人和為貴?」

好小子,拿他的話堵他?「那有什麼問題!賢侄開口,我黑崎森豈有推托之理,一切交給我!」世故的老狐狸見好就收,一拍胸脯海派保證。

經年與爾虞我詐的娛樂圈交手,黑崎森比其他事業體的經理人更懂得駛萬年船的圓滑身段。何況伺機拉攏新頭頭的目的已達到,總不好把場面鬧到不可收拾,那技巧就太差啦!

「一切有勞您費心。」京極御人無動於衷,冷淡地從黑崎森上下搖晃的厚掌間抽回手。「希望一個月後我能看到完整的行銷報告,黑崎董事對工業部門提出的獨到見解必然一樣精采可期,小侄拭目以待。」

小侄?看不出這小子年紀輕輕竟鋒芒內斂,也懂得適時軟硬兼施,有前途!

比起山田臭石頭,京極小子會做人多了。都什麼時代了,只會埋首做事的人哪成得了大氣候!脾氣硬梆梆的臭石頭,老講不到三句話就發火,臭脾性不減當年,也難怪混到五十三歲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二十三歲小毛頭……

冰川集團若由這毛頭小子順利接掌,前景絕對光明可期。京極小子說的沒錯,拭目以待,他拭目以待呀,哈哈哈哈哈……

精於攀親帶故以豐富活絡人脈的黑崎董事,笑得合不攏嘴。

「社長,大家在等您裁示。」社長貼身秘書輕聲提醒一臉深思的人。

「這件事交由御人全權負責。海外開發部負責人留下,其他人可以離開了,辛苦各位。」冰川正純起身,順便叫住昔日並肩叱吒商場的老戰友。「黑崎、山田,你們下午別忙了,咱們到老地方喝杯酒,幫山田老弟順順氣埃」

「臭石頭,別繃了張臉,你聽到老大哥的話了,走走,咱們上你喜歡的銀座喝酒,這頓我請!」黑崎森頂著下垂的啤酒肚,吃力追上方才在會議桌上恨不能責之於死地的山田部長。

「喝什麼喝!你這腦滿腸肥、不事生產,只知諂媚揮霍的癡……癡肥娛樂豬!」斯文口拙的山田部長惱得口不擇言,用力一扯領帶以透透憋了一上午的郁氣。

「哈哈哈,山田老弟重炮轟人的火力不減當年啊!」冰川正純朗聲大笑,摟了摟老部長僵緊的肩。「你還是一樣直腸子啊,老弟。」

「唉唉,各司其職,別把火氣帶下會議桌嘛。別怪我倚老賣老,山田老弟,你好歹學學做人之道,冰川老大哥是熟識無妨,在幾個晚輩面前你給我留點面子埃什麼豬,罵這種話太傷咱們兄弟感情啦……」

片刻前的快意恩仇消散於戲而不謔的晏晏笑語間,三名半百老頭相偕踱入高階主管的專屬電梯。

「兩位老弟,抱歉,等我一下。」冰川正純忽從電梯裡走出來,向恭立會議門口目送公司大老的京極御人招手。「御人,下禮拜有場重要年會,亞洲重量級的經理人都列席了,你替我出席,我那三個孩子忙於學術研究不克參加。細節松本助理清楚,海外部有個案子也在當地進行,你們幾個花點時間研究。」

「是,我知道了,請慢走。」

「老大哥生的孩子沒一個中用,全跑去當軟趴趴的教授學者。」卸下公事包袱,黑崎森快人快語的本性表露無遺,糗著走回電梯的冰川正純。「不像京極世侄,是難得的商業奇才。」

「人各有志,御人也是我一手調教的孩子,黑崎老弟的說法未免太世俗。」

「是是,老大哥教訓得極是,親上加親以後算半子啦--」

電梯門一攏上,京極御人單手滑入褲袋,立即快步回轉會議室,邊聽助理簡報會議內容。

瘦削優美的身軀猛在門口頓住,他側眸冷問一臂之遙的得力心腹:

「你剛才說會議地點在哪裡?」

「台灣。為期一周。」

京極御人面無表情,快步轉入會議廳,同時下達一連串指示。

「叫俊介著手調查國內外各賽車學校的財務收支狀況,我還要GP賽、超級跑車賽,國內外各級摩托車大賽各參賽車隊近十年的出賽成績與潛力評估,贊助廠商的獲利情形也一併列上。星期一早上,我要看到完整的報告。」

星期一?今天已經是星期四,可憐的俊介先生又得通宵加班了……松本助理面不改色地暗歎。他幾乎可以看見俊介先生焦頭爛額的模樣了,有個能力超優、要求嚴苛的兄長兼上司,沒幾分能耐和過人的抗壓力是不行的。

「最後,幫我擬一道人事命令。」京極御人躬身滑入桌首的會議椅,順手接過海外部長呈遞過來的卷宗。「京極俊介調任工業部製造課長一職。」克盡職守的年輕助理快筆記下。

從最熱門的職位調到最冷門的職位,大家以為兄弟鬩牆,俊介先生被首席明升暗降,其實不然,這一著棋等於為俊介先生的部長之路布樁。虛實難分,正是欺敵最好的障眼法,在黑崎派勢力取代山田老部長之前,首席先下手為強了。

與冷漠寡言的京極首席截然不同的俊介先生,不僅為人謙和且能言善道,他卡位後,不僅可在第一時間掌握詭譎細膩的人事變化,也可順便幫腹背受敵的老部長潤滑、修補他糟透的人際面。

「首席要俊介先生何時走馬上任?」

「立刻。」揮手讓海外部長和其秘書坐下,京極御人斂睫瀏覽海外投資的評估報告,語氣冰冷地補充一句:「轉告俊介,我絕不談條件,叫他乖乖赴任。」即使親兄弟也一樣。他絕不再蠢得縱容自己對誰開敞心懷,任何人都不。

台北的三月天,晴時多雲,少了惱人雨意,多了料峭春寒。

大清早的新北投公園人聲喧嚷,熱鬧如昔。

花開簇簇的公園南隅,常青社太極班成員打完一輪太極,各自三三兩兩散到老位置泡茶納涼,老當益壯者則加入還在跳舞的元極班繼續揮汗。

「快呀快呀……老趙……」慇勤地沖好特級毛峰茶,雙手奉上。

根須垂地的百年老榕樹下,一名正在蹲樁的銀髮老頭不客氣將茶盞端來就飲,下盤不動如山。

「嗯,甘醇爽口,入喉不澀,好茶!好茶!」

「好茶就快呀快呀……」有求於人的結繭粗掌,一見對方茶盞已空,忙又遞去一杯。

「別催了,事緩則圓,我在醞釀情緒。總不好太做作,你老伴可不是省油的燈。」連纏五杯以兩計價的昂貴毛峰潤嗓,銀髮老趙終於心滿意足了,才狀似詫異地直起身,來來回回地遮目搜尋清幽寬敞的公園內部。

「那個,我說杜老頭礙…」老趙拍了拍身畔假意沖茶很沒空的八拜交,中氣十足納悶道:「你家丫頭怎麼回事,都七點半啦,她今天不來運動嗎?」

老趙嘹亮的大嗓門響透雲霄,紛紛引來其他運動同好兼三十年老鄰居的關注。

「莫怪今天老朽舞起劍來特別不順,原來如此,少了一味娃娃打氣聲。話說回來,杜家娃娃俊俏的劍招盡得老朽真學,劍走輕靈、招出無形,真可謂名師出高徒呀!」白髯老翁自誇到得意處,不禁撫掌大樂。

「杜老頭子,你耳背啦?沒聽到你家清零今天沒出現,還有閒情喝茶!」看不過去的凜然老者把杜爺爺正要入口的茶搶走,自己幹了。「還喝什麼貴死人不償命的毛峰!你的一口是你家窮清零一個月的生活費啊,我、我老王真為她不平!」義憤填膺地痛飲三大杯,以示薄懲。

杜爺爺心如刀割地看著他的絕品好茶輪流被瓜分掉,自已甚至沒能沾上一口。

為了撮合心愛的外孫女和同樣心愛的老伴,杜爺爺忍痛含淚,任憑心口大量出血,再不捨也只能認了。

「嗯,老杜,你還愣在這裡!快去看看啊!你家清零『四年來』天天來站哨,颱風天也傻不溜丟地冒死跑來,這些都是為了你和你家老伴啊,你們於心何忍!」

五、六個事先套好濫情招數的老街坊一搭一唱,按腳本齊力將杜爺爺往公園入口推了去。

指導元極舞的女老師輕打拍子,轉到無故停下動作的老婦人身旁,探頭詢問:

「杜奶奶,您有事嗎?」

「沒……沒事。」杜奶奶恍神的面色一正,努力跟上音樂節拍,卻在瞄見杜爺爺難掩焦心地跑到馬路上時,不小心又漏失好幾拍。

「老伴啊,咱們小乖今天真的沒來耶……會不會病倒了……」

「她是你的小乖,別算我一份,我不認。」年過六旬的杜奶奶小女孩似的倔氣回嘴。

老太太麗質天生,上天特別照顧的好姿容只被歲月關愛出更耀眼璀璨的風華,曾經羨煞該社區的太太小姐歐巴桑們,風靡該社區的男士先生歐裡桑們。可惜這份迷人風韻近四年來開始變質,漸被老太太臉上愈皺愈多的嚴厲線條破壞。

公園的常客都知道,問題正是出在兩老平空蹦出來、說話帶有憋憋腔調、笑起來好甜的外孫女身上。尋親大戲收視了四年,大家也心知肚明,那個近來講話已經不太憋、笑起來還是一樣甘甜的年輕女孩,是老爺爺疼入心肝的乖寶貝,卻是老奶奶厭之入骨的磨人精。

一個外孫,兩樣心情,唉,這就是人生。可憐了夾心餅老杜……元極舞班八點檔擁護者欷歔不已。

「好好,老頭子的小乖就老頭子的,你別生氣啊。」體型魁壯硬朗得不似七旬老叟的杜爺爺逆來順受,脾氣出人意表的溫馴,只一個勁地引頸張望。「快八點了,是不是出事啦,這孩子『四年來』從沒間斷過啊,連颱風天也不曾中斷過……怎麼回事……老伴,老趙老王他們讓我去瞧瞧的,不干我事啊,你可不能別生我氣啊,我……我瞧瞧去……」

杜奶奶來不及阻止,自言自語得全北投人都聽見的杜爺爺已離遠。

兩輪元極舞跳完,已過人車壅塞的尖鋒時刻。天高氣爽,杜奶奶恬適地坐在老位子織毛衣,久候不到老爺爺回返似乎也不以為意。

她清閒的模樣可急煞一班負責後續監視的老街坊。

「都三十八分啦,老杜怎麼還沒來電……」五、六隻手各自探向自己的衣袋、腰口,耐不住地把手機摸出來候著。

「來了來了!」老王亢奮的歡呼聲被從四面八方同時拍來的五掌打回肚子裡,銀髮老趙劈手將手機奪走。

「杜奶奶,杜爺爺從醫院打來的電話,他說清零食物中毒,一整晚又吐又瀉,現在嚴重脫水……」

擱下棒針的杜奶奶惱怒一瞪,老趙悲天憫人的淒呼霎時卡在喉頭裡,識相地呈上手機。

「小乖礙…你要乖一點啊,打點滴體力才能盡快恢復,力齊那邊外公幫你請假了……你騙外公沒上過大學啊,少上一天課不會怎樣的……你把學校的電話給我,外公幫你請假,別動別動……」

杜奶奶聽見電話裡的老伴一會兒誘哄,一會兒端起長輩架子鎮壓晚輩,電話彼端斷斷續續地飛起被逗樂的輕笑,挺虛的笑聲……

好,真行,爺孫倆一個鼻孔出氣,當她是外人,一塊串通好作戲騙她!

「喂!」

與外孫女鬧成一團的老爺爺被電話那頭一喝,大驚失色,慌忙正襟危坐。「老、老伴,你、你中午能不能熬些清粥給清零,她生、生病了……」

「我中午要上美容院修指甲,沒空!」不耐的口氣極差。

「好……好吧,我來弄給小乖吃,你、你別生氣啊,老伴。」杜爺爺可憐兮兮的口吻,引起病榻上正在調整點滴瓶速度的外孫女的同情。

「杜小姐,你臉色很蒼白哦,最好多打一瓶再回家休息。」護士小姐拿藥進來時,好心建議。

只有一個獨生女,獨生女只遺下這麼個外孫女的杜爺爺一聽還得了,顧不得電話那頭正在發怒的老婆,急忙回頭好言好語地力勸也很有定見的外孫女。

「小乖,你聽到護士小姐的話了,再打一瓶,不聽話外公不理你了……好好,一言為定……」猛然想起老婆還在線上,他歉然地拿起手機。「老伴,對不起,等會你可不可以自己先回家,過馬路的時候小心一些」

「你……你不是在騙我?」怒容泛白的杜奶奶口氣嚴厲。

「我……起先是啦,後來不是。」老實的杜爺爺深知聰慧的老婆已識破他笨拙的計謀,只好一口氣全招了。「小乖生病這部分不是……其它,對不起。」

老奶奶倔氣的心隱隱一揪,捲著紅色毛海的手抖了下。

「那、那人沒錢住院啊!你、你不會借她,利息照算!」真情微露的語氣更沖。「你今天有四個案子要跑,哪有時間下廚!」她蓄意停頓,彷彿在等對方接話。

老爺爺為難地想了想。「我……我央力齊幫忙弄,應該可以吧?」

「人家有一間公司要打理,比你這糟老頭更忙,幹嘛要為不相干的人浪費生命,那人是他的什麼人!你不可以麻煩人家!」駕鈍的另一半體會不出她的用心,話已酸出,倔氣成性的老奶奶拉不下臉收回,不禁愈念心火愈旺。

「好好好,我不麻煩力齊,你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老奶奶怒吼,駭著了周圍狀似優閒聊天的竊聽群眾。

「小乖說她自己想辦法……」動輒得咎的杜爺爺已無法可想,只好如實轉述。

這對爺孫存心出生來嘔她的,非要她明講出來嗎?

「我現在要去買菜,反正我手都油了,順便弄!」杜奶奶把手機扔還給老趙,提起袋子氣沖沖離開公園。

「喂喂……是,老杜啊,對,你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風捲殘雲地走了。陸上颱風警報解除、解除,所幸無人傷亡,吁,蒼天有眼……」

大爆冷汗的老人們心手相連,迭聲恭賀彼此劫後重生。

繼續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死掉……

「外公,求求您一定要救我……」杜清零病懨懨地握緊病榻旁杜爺爺的手。

「傻孩子,求什麼求,外公的錢將來還不是你的,房租付不出來要早點說啊!」杜爺爺趕忙拿出隨身準備好的金融卡,塞進她手裡,並隔床有耳地竊聲叮嚀:「這帳戶是外公偷偷幫你設立的,別讓你外婆知道。」

「不是啦,房子是力齊哥借我住的,不是以前那間。真的不用租金,我沒騙您,不然您問力齊哥。」杜清零只差沒斬雞頭咒誓了。

外婆很氣當年不愁吃穿的媽媽跟了爸爸,自甘墮落地當人情婦,害兩老臉上無光。所以後來即使媽媽扶正為堂堂冰川集團的社長夫人,鐵石心腸的外婆也不肯原諒媽媽,連帶遷怒於她;其不可理喻的程度,與狗眼看人低的小泉玲子簡直沒兩樣。

杜清零動容地拿病頰磨蹭杜爺爺長年勞動出來的粗糙大掌。

啊,外公絕對是全世界最善良的稀有物種,她以後也要挑一個和外公一樣稀有的好男人嫁……

這世上唯有外公待她始終如一的好,不管七歲離台前或十八歲倦鳥返台後,他老人家皆毫無保留就接納他命運多舛的外孫女。哪像他脾氣怪異的老婆……

哼,世上再也沒人比他老婆更冷血了,外婆的冷酷連京極御人也望塵莫及。

人家小總管最至少最至少還會陪她鬥鬥嘴皮子,偶爾打打小架,不像滅絕七情六慾的外婆連哼一哼給她都懶。好過分耶,哪有孤苦無依的外孫女苦纏四年,她只會擺出一張撲克臉來個翻臉不認帳的!

幸好,老怪婆不給的親情全在好好外公那兒補足了,幸好礙…可是全世界最最善良的外公,怎麼會討到全世界最最壞心的老婆呢?

想當然耳,一定是優良的外公絕無僅有,所以被外婆捷足設計了!

「密碼在這裡,你收好。」好好老人深恐隔床有耳,再三以嘴形切切叮囑。

「不用了,我真的有錢啦。」杜清零又把金融卡連帶紙張推回去。「比起外公我是小巫見大巫,但也算小富婆。何況我晚上在力齊哥公司兼差,他給的薪資不錯。」買不起一套像樣睡衣就是了。

「小乖,外公真的不缺這一點點錢,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杜爺爺其實擔心外孫女在倭域優渥的好日子過慣了,回台灣來不適應次等生活,會不會有朝一日又想回去。

小乖剛回台灣時,那眼兒不眨的流水花錢法和品味中的高品味,好嚇人哪。

「外公,您別推來推去,我……我又想吐了。」回台灣後立即改回原姓以討取兩老歡心的杜清零,一副病體猶虛的蒼白模樣,嚇得杜爺爺不敢再勉強她。

「不是房租付不出來,小乖要外公救你什麼?」可憐的小乖,臉色這麼差。

「差點忘記了,外公的記性一級棒。」她忽然身子更虛、聲音更弱地抓著老人家的手,氣若游絲地哀求:「外公,您……您能不能叫力齊哥他們別抓我去攀巖了?七壯士有理說不清,每次都硬逼人家吞海鮮……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日本人對海鮮有病態的迷戀,不是我造成的……我的命早晚葬送在他們手裡,外公,您一定要救救我……」

身為魔鬼代言人的攀巖七壯士,壓根不信有一半日本血統的她碰不得海鮮。她就這樣教他們硬生生試驗了四年,也又拉又吐了四年。真的……可以了。

「好好,外公找個時間念一念力齊,我可憐的小乖……」

「念我啥呀?」病房外,一雙匆匆邁經門口的健壯長腿,緊急煞車,匆匆又倒退入房。「靠!零兒小鬼,枉費我們免費魔鬼訓練你四年,你好意思掛病號啊!你太讓我失望了……」一大把凝露玫瑰摔在恨不能瞬間昏迷的杜清零身上。

渾身跳躍著驚人力量的粗獷男子一出現,病房內祥和安寧的氣氛立刻破壞殆盡,提升至准戰爭型態的紅色警戒層級,空氣嚴重凝滯,使另一床正優閒翻閱雜誌的病患及其家屬也莫名神經緊繃、頭皮抽顫起。

杜清零皺鼻將香得太野的花束挪給杜爺爺,邊背脊發涼地打量永遠活力充沛的高壯上司。

力齊哥從不是體貼的男人,更不是閒來無事會關心下屬生不生病的好老闆。中文怎麼說來著……對!無事不登三寶殿、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睡著了!」愈想愈不妙的人才躲入被中,便被體格比粗壯魁梧的杜爺爺大上一號的肌肉猛男一掌拎出。

「力、力齊啊,你輕一點、斯文一點,我家小乖在生病埃」被年輕人勇猛的猿臂阻在一步之外,老人家鞭長莫及地只能焦呼。

「一點小病痛,幹啥大驚小怪,小心寵出中看不中用的溫室病貓,喵。」將無力脫逃的病患輕鬆甩上肩,展力齊急擺手,疾電驚雷般急步出病房。「安啦!杜老頭,我帶你家小鬼上東區跑一圈,以毒攻毒,包準她很快沒事。」

「我要吐了……」倒吊的杜清零被震得七葷八素,顫著聲音沒品威脅。

「是哦。」性格的濃眉一揚,唇角一掀。「你忍著點,我上護理站借膠帶。」

「我忽然不想吐了!」

展力齊冷哼三聲。「跟老子鬥?憑你?哪邊涼快哪邊閃吧你。」粗暴大掌橫揮過去,重重打在蠢蠢欲動的俏臀上。「回家多吃幾年飯,睡飽一點再來,老子心情若好,也許考慮考慮。」

「力齊哥,你得了,你才年長我六歲,別吹捧得好像六百歲。」瞧不起人嘛。

「說你嫩你還不相信,小鬼,人的智慧和年齡差距是沒有太大關係的……算了算了,說到你懂,老子也掛啦!今天另有要事,改天再給你那個榮幸說給你聽。」

將即將腦溢血的人甩進停在地下一樓的吉普車,展力齊直接從這頭撐跳起身,落點準確地躍入隔壁的駕駛座。

抱頭下縮的杜清零小臉蒼白,來不及鬆口氣,忙又心驚膽跳地摸著安全帶。

「我、我們去東區幹什麼?今天有日本客戶來嗎?」外公救命!

「幫你慶祝生日。你好了沒,安全帶扣那麼久,愈大愈不中用。」一見沒出息的她總算扣攏安全帶,展力齊咧出一大口白牙,大方賜予臉色急遽灰敗的壽星一枚與他剽悍外型極不搭軋的輕俏眨眼。

「零兒小鬼,這是我們七個大哥哥的一點小心意、你的榮幸。」

「謝謝,心意到就好,你們不必破費了。我真的不在乎過不過生日,你若沒別的事,我回去打點滴了。」對方別具意圖的獰笑讓杜清零考慮跳車的可行性。

「你這是不賣我們七個面子嘍?」一指將向天借膽竟想跳車的人勾回原位,猙獰笑嘴開到最大。「給老子抓緊,我好好招待你這不知好歹的小鬼--」咻!車子如箭離弦地彈射出去,伴隨一聲慘烈的尖叫。   

第五章

這、這算什麼心意……嗯……好想吐……嘔惡……想吐又吐不出來,最難過杜清零捂著作嘔的唇,一被扔下車就急撐住前方一堵花崗石牆,慶幸自己又熬過災劫,卻頭昏眼花地不知今夕是何夕、身處河方。

耳畔流過一波波熟悉的柔語輕笑,令她頸背的寒毛一一聳立起。

從山徑上來回穿梭的車流、車門不斷開開合合後跨下一堆堆華衣美服的名流名媛,以及這堵一望無際的巍峨石牆裡面那些耳熟能詳的輕語笑談,和四下亮得過頭的燦爛燈火,綜合諸多疑點……臉色由白轉青的杜清零絕對能憑受害者身份確定一事,這是一座佔地遼闊的豪華山莊,裡面--

正在為某種可怕的社交名目舉辦大型晚宴!媽呀!外公快來救她脫離苦海呀!

入夜的山風時強時弱,冰冷刺骨,卻刺不醒杜清零延續兩天的夢魘。

逃離日本後,她曾發誓生日當天絕不參加各種雜七雜八的無聊宴會,以免觸景傷身不慎吐出來。誰知自從結識看不懂「拒絕」二字的惡魔老闆展力齊後,她自以為從此快樂幸福的日子更加水深火熱,不僅不斷重回惡夢現場,光四年來被迫參加的大小宴會,已超過她在日本的總合。

半點不由人的宿命實在太可怕……她好想吐……

幸好她並未打破誓言,她的生日是很慘的昨天……啊!她不想再參加任何愚不可及的蠢宴會了!笑笑笑,從頭呆笑到尾,啊!就算加班費雙倍計算,她也不稀罕啊!

腹瀉兩天,病體猶虛,杜清零一想到自己必須在舊病未癒的情況下強顏賣笑,忽又一陣頭暈目眩,更想吐了……

「女士,小心。」後方一隻友善的手伸來,輕扶了把似乎身體不適的小姐。

杜清零其實比較嚮往直接昏倒,不過她知道某只不達目的誓不罷手的惡魔會想法子弄醒她,沒事還是別亂搞小動作,免得自找罪受……

「謝謝你,我沒事。」她綻放冰川式教養良好的微笑,大家閨秀的氣質獨具,讓秀淨的年輕男子雙眼一亮。

「女士會說日文?」對方訝異。

「還算能溝通。」直到這一刻,杜清零才驚覺自己被日本的生活滲透得多麼嚴重,她使用日文已如同呼吸般自然。

「女士客氣了,你的日文發音很漂亮,語法流暢……」彷若他鄉遇故知,正在等人的日本男子興奮地打開話匣子。

杜清零維持應酬式呆笑,真希望對方能體貼一點自動走開,讓她多吸幾口新鮮空氣好平復造反的腸胃;卻又希望能多聽一點……久違的關東腔……果然呀,他說他是東京人……

陰涼的夜風陣陣襲來,香肩半裸的杜清零打了個寒顫。

她將暖呼呼的披肩抖高一些,下意識想順一順冰川式死氣直長髮,卻忘了昨天某只惡魔假生日之名,不顧病患生死地將她挾持到東區改頭換面。她長及腰的烏溜秀髮被那個笑聲非常 詭異的設計師一刀下剪,惡搞兩小時,成了現下這副不到耳垂的蓬鬆卷髮德性。

證明她在那邊生活過的象徵又少去一項,一時間她好惆悵,好像真的一刀兩斷了……臭力齊哥、臭七壯士、臭髮型設計師!她才不要什麼甜甜感覺的髮型來襯托她什麼很清甜的鬼笑容,她……她只想留住一點過往啊…

「女士是日本人嗎?」這位氣韻不俗的淑女粉粉嫩嫩、玲瓏有致的纖軀不高亦不矮矣,長得不頂美但笑起來好甜,小虎牙挺可愛。她像團可口的棉花糖。

對方合宜不下作的眼神兼以謙和不逾矩的口吻,讓杜清零不自覺點了頭,而後駭然僵住--

「零兒,你楞在哪裡幹啥?過來!」

「抱歉,我的男伴在找我了,先失陪。」她怎會承認自己是日本人?別逗了……

杜清零撩起晚禮服自胸下叉開成扇形的曳地長擺,中邪般朝突出於人海之中的壯碩猛男落荒奔去。濃淡有致的櫻紅裙擺在她身後翻飛如浪,風情萬種地,煞是撩人。

「松本,我不是讓你先進去了?」京極御人一腳跨下車,一襲剪裁新穎、線條簡潔的銀灰色西裝搭以冷藍立領襯衫,將他俊雅迫人的身形勾勒得更華貴出眾,也更陰鬱冷酷了。

視覺上的強烈落差害松本助理一時適應不來,不由自主側首望著正踏上會場台階的清甜側影。

京極御人伸手入車內,將一位美得令與會賓客無法順暢呼吸的絕色女子扶出。

「大小姐。」松本助理退立車旁。

今天是首席在台灣的最後一天,也是亞洲經理人年會的最後一天,大小姐奉社長之命早上飛抵台灣陪首席出席這場經理人雲集的重要商宴。

「走吧,松本。」京極御人淡漠地挽起冰川菊,走向小提琴輕揚的山莊。

松本助理得體地保持三步的距離,看著前方出色而登對、一出現就擄掠眾人目光的搶眼男女。

冰川集團上下都有默契,首席娶大小姐只是時間問題,大家早已習慣將他倆視為一體。律己甚嚴的京極首席不僅儀表堂堂,私生活更是無可挑剔,難得他位高權重、年紀又輕,定力卻出人意料的好,從未被不斷送上門的美色誘惑沖昏頭。

人品、能力俱一流的首席絕對是足以匹配大小姐的乘龍佳婿。

若不是對大小姐情有獨鍾、心有所屬,哪個男人權力熏心後能夠不花心?

雖然他不敢斷言首席與大小姐彬彬有禮的相處之道算不算愛情的一種,但追隨首席三年來,他仔細觀察過,發現首席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客氣有禮到稍嫌疏離冷漠。他即使發怒也是和氣有禮,鮮少高聲說話。

也許首席天生性冷,表達感情的方式便也獨樹一幟吧……他常會懷疑首席真的才二十三歲嗎?!怎麼老成得彷若三十二歲……

世界何其大、人性何其雜,有人天生熱情,便有人冷若寒霜,有人少年老成,也就有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他何必少見多怪……

松本助理自我解嘲時發現冰川菊忽在晚宴入口處頓步不前,絕俗的嬌容無端發白。

「大小姐,有事嗎?」

冰川菊面白如雪,慌張失措地扯了扯身畔的冷顏男子。「京、京極大哥,我……我看到一個叛徒了。」

京極御人隨著她顫抖的暗示,向左側那道邊門淡然投去一瞥,優雅身軀驀地一震!他寒瞳倏沉,與那雙睽違四年的眸子在燈火通明處陰冷地久別重逢,兩人各據會場一端,曾經觸手可及的距離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

叛徒明顯著了慌先撇開眼,匆匆逃入會場,手上拉著……一名似笑非笑的魁壯男子。

她連多看他一眼都無法忍受了嗎?慘遭背叛的強烈感受油然而生,再次擊中沒預期到這個的京極御人。

他曾經發誓和她勢不兩立,也自信地以為再見到她時,已經準備好的他絕不會再有同樣的暴烈情緒……京極御人冷笑。情緒是不同了……

因為他現在比四年前更憤怒!

慘了,他們往這邊來了!

一瞄見某對天成佳偶被五六位紳士打大老遠簇擁而來,今晚神經特別纖細的杜清零放下香檳,掉頭逃入寬闊清幽的中庭花園裡。

芒刺在背,原來是這滋味……這明明叫生不如死嘛,嗚,誰來給她一刀痛快呀……

一整晚像朵高級交際花在賓客之間蹁躚周旋,杜清零嘴角笑僵、耳鳴頭疼、腸胃翻絞……這些都不打緊,最可怕的是她必須設法在不驚動老闆的情況下,避免與某對今晚出盡風頭的絕色情侶同處於一區。

菊和小總管的貴族丰采依舊,登對得像從雜誌封面活生生走出來。

離開快一千五百天了,從與小總管在會場門口不期而遇後,她整個晚上神經兮兮,躲他們都賺來不及,哪有時間近距離、長時間觀察他倆的外貌有無變化……

反正從賓客們騷動的程度和讚歎的次數,男的一定更俊、女的更美,何必看。

杜清零低眸一瞄自己的真絲混雪紡晚禮服。托七壯士暴力鴻福,她今晚的裝扮跟過去截然不同了……

百感交集的杜清零背著手,有一下、沒一下踢著園圃裡的小石頭。

小總管和菊一個二十三、一個二十二了,他們何不快點結婚,省得她……看了心煩……她幹嘛像貓捉老鼠一樣躲來躲去嘛……

好巧呀,她在四年前的生日隔天離開那裡,又在四年後的生日隔天與小總管重逢……一切都是命嗎?

杜清零心生煩躁,一腳將拇指大的鵝卵石踢飛,拋落向三點鐘方向靠音樂廳的偏遠落地窗。被涼風打飛的水綠色簾幔後斜出一隻長腳,踩住那顆彈跳了過去的小石子。

「誰在那裡?」以為這一角只有自己的杜清零嚇了一跳,直覺以日文脫口輕問:

「協…小總管,是你嗎?」

「零兒啊!你又在哪裡了?你今天晚上搞什麼鬼嘛!」

「我、我在這邊!」不知被哪一個嚇著,心跳停止的杜清零應完聲回頭,隱身右前方紗幔後方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已不在,她緊張的掌心也盜了一堆汗。

那位先生應該不是小總管,行事光明磊落的他喜歡正面衝突,如果是他,他一定會冷唇譏諷,不會偷偷摸摸窩在那裡不吭聲……

「什麼嘛……」她幹嘛那麼瞭解小總管……

「什麼什麼?」展力齊霍然在杜清零背後出現,將香檳塞給嚇了一跳的她。

「喲喲喲喲,狹路相逢,咱們攀巖奇花又被力齊陷害來參加宴會啦?」另一名體型壯碩不輸給紅毛猩猩的壯漢,笑嘻嘻現身在展力齊的左肩處,驚美地贊呼:「卷髮的零兒有精神也美多了,之前那一頭清純日本妹造型太死,不符合攀巖精髓。」

完蛋了!是攀巖七壯士其中一壯小玄哥,此公不講理的症狀較之力齊哥有過之無不及,也是野蠻狠角色……天要亡她也……

差點忘了七壯士都是有點家底的人,不僅暴力取向的極限運動界,政商界更是活躍。在宴會場合經常偶遇他們幾個,是她台灣生活另一類恐怖惡夢,甩都甩不掉。

自暴自棄一口乾光香檳,杜清零不甘心任人宰割,做困獸之鬥地想從兩座壯觀的喜馬拉雅山中間尋縫闖關。

兩名肌肉猛男相視賊笑,各伸一隻猿臂,輕鬆抵住不自量力的小鬼頭。

「力齊,你告訴她沒?」不懷好意的下巴朝掙脫不開的杜清零一努,心生警覺的她又生腹瀉的衝動了。

「什麼?」天啊,看看他們瞬間光芒萬丈的臉,千萬別告訴她……

「豎尖耳朵聽仔細嘍,噹噹噹噹!我們又找到一處全新刺激、保證沒人知道的秘密新巖場了!」一提及天大地大、舉世歡騰的驚世發現,興奮無比的兩猛男馬上將待宰羔羊圍堵到角落,表情既神秘又神聖地偷偷宣佈:「那邊有一條沒人污染過的山溪,我們七個總共會勘了五次,次次滿意,所以--」

惡夢成真……

「我不去!」受夠的杜清零想都不想,悍然回絕。她不要再掛急診打點滴,雙腿抖得無法走路、全身骨頭酸得像隨時要碳化……總歸一句話:「我拒絕參與和攀巖有關的任何活動!這次你們說什麼都沒用,我--不--去!」外公救她!

「哇--靠!我們天大的秘密只給你那個榮幸分享,你這日本妞態度好差啊…」史前人類禁不起半次拒絕,原始蠻性一古腦爆發。「出言不馴、忘恩負義,還有什麼……幫忙想啊!」側問濃眉笑揚的展力齊。「哦,態度傲慢……口氣猖狂、行為囂張、暴力集團--」

「我才沒有!」杜清零忍俊不住爆笑出來,使出他們動不動就逼她練習的鉤拳,直擊小玄硬若磐石的腹肌一拳。「那明明是你們上次和不良少年飆車進警局時,警察罵你們的話!」不痛不養的大個頭兄弟勾肩搭臂,同笑睥向天借膽竟敢揮拳相向的小人兒。

「你看看,她搶白的德性像不像話,就是我們疼你入骨的慘痛代價呀?力齊,你罩的妞由你領回家管教管教。」

「逆女不可教、逆女不可教……」兩隻猿掌對一頭蓬鬆綿軟的卷髮愛不釋手,猛搓又猛揉。

這叫疼她入骨?杜清零明智地棄械投降了,小頭顱被揉得不住向前點動。

……虧他們大言不慚說得出口……她不玩了,可不可以呀!

「我不是博美狗,別再玩我的頭髮了,你們兩個!」氣、氣死她了啦!遇到攀巖七漢是她今生的惡夢,這堆人自有一套迥異於常人的暴力處世哲學,蠻性發作時根本是天兵,有理說不清的。氣死她了,她要回日本!

杜清零被自己的想法嚇祝她剛剛想了什麼……別開玩笑,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外婆沒認她以前她不走的……不走?!走到哪裡……

「零兒,唷喝,魂兮歸來嘍!」使勁拍了下呆怔的臉蛋,杜清零吃痛低呼。撫著微紅的臉頰,她橫眉瞪著無辜猛眨眼的罪魁。「喂,我已經盡量不放力,你們這些女娃兒怎麼回事,個個細皮嫩肉,禁不起一碰……」

展力齊心有慼慼焉地點頭附和。「完全不能碰,昨天我和我馬子在廚房做起那檔子事,一時激動,不小心用力過猛……」

「小玄哥、力齊哥!」杜清零竭力不臉紅。他、他們一票臭男生,老忘了她是女孩子,完全把她當成哥兒們了,她、她就那麼男性化嗎?

葷腥不忌的兩個男士一齊望著氣咻咻的彆扭娃兒,笑綻一大口有心悔過的白牙。

「抱歉,哥哥們又忘了你是女生那國。OK,不談腥膻色。聽說你今年會順利畢業,下禮拜開始到小玄哥公司實習兼交接。」摸著性格的凹陷下巴,像檢查冠軍種馬一樣圍著杜清零團團打轉,小玄邊走邊沉吟:「我美美的秘書下個月要移民瑞士做人瑞,你日文佳、工作能力不錯,儀表落落大方又見過大場面,應對得宜、談吐不俗,帶得出場,配我剛剛好……好了,我恭維你一堆,你若拒絕我就太難看了。」

什麼出場?她又不是以鐘點計費的酒店小姐!

「難看算什麼?老子現在就讓你灰頭土臉!」展力齊火爆的三拳K向目中無他的狂妄拜把。「小玄子,我聽說你厭世很久了,沒想到你輕生的執念如此深。你他媽的當著她老闆我的面挖角啊!現在是怎樣?是我太久沒扁你,還是你太久沒被我扁,皮癢難耐……吃我一記逆蝦形固定!」

「喝啊!看我如何甩脫蝦尾!」

杜清零無力撫額,簡直不敢相信這兩位先生都二十八歲了,不僅無視通身名品西裝,居然把人家修剪得漂漂亮亮的草坪拿來當擂台,要狠耍蠻的就地模仿日本女子摔角來。

「我……可不可以回家休息了……」她恥於與未進化完全的史前人猿為伍,她快被今晚這些人這些事逼瘋了,天啊,一輩子也沒一晚累……

「姬先生,您在外面嗎?」

「哇咧,真掃興耶!美美的秘書在找,這場記下!」小玄訓練有素,跳起身火速拉整儀容,邊對彷彿在鬧頭痛的杜清零飛了個舉手禮。「零兒,給你一個月時間養壯身子兼考慮,不管吝嗇力齊出價多少,我都加三成。下個月見,腸胃藥自備。」神采飛揚大步跳入屋。

「零兒,你不忍心背叛千古難求的好老闆吧?」展力齊面色不善地搔弄她柔軟的髮絲,帶她回轉熱鬧滾滾的會常

「你手放下來,我就不忍心。」杜清零行經落地窗時,迅速撩整被兩個粗魯男揉得亂亂的蓬鬆卷髮。

「小鬼,你不過去打聲招呼可以嗎?」唯一知道她過往的展力齊惡意一笑,扳著她一起轉望會場中央那對醒目璧人,兩人週遭依然圍繞著一堆政商名流。

「我不要。」她試過,但她真的缺乏勇氣……是她先拋棄那邊的,而且她一直記得菊和小總管在離開那天的反常 表現,那讓她……覺得虧欠而無法面對他們,只能貓捉老鼠地逃……

「沒出息……」碩大一拳將愈壓愈低的圓潤下巴捶高。「初音當初可不是這麼介紹你,是不是路燈不夠亮,那丫頭看錯救命恩人啦?你可別欺騙哥哥純真的感情,害我白疼你太多年。」

杜清零好氣又好笑,才要反駁,眸子瞪圓地駭見不遠處逛來一名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

「臭小子,老子千呼萬喚,你捨得死出來見人啦。」沿途向舊識打招呼,中年紳士笑容可掬卻字字淬毒。

「糟老頭,你慾求不滿啊,怎麼老處在不爽狀態?」展力齊文質彬彬地回給對角兩位世伯燦爛微笑,邊暗示慌了手腳的女伴一旁避難去。

杜清零兔脫不到兩步,行止有風的展父技巧拐個彎,迎面逮住她。

「好巧,清零也來啦。」極具學者風範的展父笑若春風,親切挽起胃又開始抽筋的杜清零一同轉向。「你展伯母正在隔壁悶得慌,你在最好,過去陪她聯絡聯絡感情,她好喜歡跟你這小同鄉聊天。」

微臣道旨……「展伯伯,我過去陪展伯母了,你們慢聊。」

恨不能插翅飛離現場,杜清零才背過身即聽到父子倆千篇一律的開場白--

「不帶種的死小子,你幾時夠膽娶清零回家呀?」從服務人員托盤中端下一杯馬丁尼給兒子,自己拿了杯白蘭地。

「死老頭承認吧,你真的老年癡呆了,這幾年只會廢話連篇,當然是她夠膽讓我娶的時候。」父子倆和樂融融,微笑乾杯。

與一開始每聽必打跌的慘痛情況相比,杜清零很慶幸幾年下來自己總算有點小長進,她只不過撞到一對老夫妻又差一點點一頭撞上轉角的牆而已。

天,她很怕笑裡藏刀的展伯伯,更怕他和力齊哥在一起的場面……父子倆過招絕對聞不到一絲火藥味,因為全是殺人於無形的生化毒氣。可能是出身商賈世家之故,兩人擅長以最少成本求取最大的利潤,連唇槍舌劍也仔細算計過,生化毒氣不僅物廉價美、破壞力又強,他們何樂而不為?有恐怖分子潛質的恐怖父子檔……

幸好她很喜歡溫柔的展伯母,因為她也是月見初音的親阿姨。當初若沒有初音大力相助,她絕對無法順利地落腳台灣。

力齊哥是個很重義氣的人,他很疼很疼小表妹初音,也就愛屋及烏地疼著初音的閨中密友兼她常掛在嘴巴的救命恩人,她。

當年若不是力齊哥和他那班兄弟傾全力張羅她的起居、包辦她的食衣住行,連工作娛樂也不放過,否則她重遊舊地彷彿初來乍到,焉能過得這般愜意。他們的助力使她在極短時間內適應了台灣,結交了一掛癖好有點不尋常的大哥哥,得回一個疼她如心肝的好好外公,今年也將順利完成大學學業了。

回台灣這幾年,即使和外婆鬥氣也鬥得心曠神怡,她真的很快樂,卻……覺得缺少什麼……彷彿遺失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恭喜你,在這裡適應良好,並不寂寞。」一個尖銳的質問,冷不防從杜清零左側凌厲殺來。

該來的躲不掉……杜清零無奈喟歎,面露微笑旋身向多年未見的姊姊。

裹在白綢禮服下的冰川菊姿態曼妙、出塵脫俗,依然美若天上謫仙下凡塵。

杜清零既慶幸她挽了一整晚的男伴沒隨行護花,又說不上掠過心懷的感受是釋然,抑或失落……

「冰川小姐漂亮如昔。」杜清零試著保持笑顏的甜度與自然,刻意拉出兩方的距離。她疏離的態度卻大大惹惱了決心不先發怒的冰川菊。

「杜小姐,我沒記錯您的姓吧?」冰川菊美眸噴火,怒氣得宜地包裝在訓練有素的冰川式大家閨秀笑顏下。

「沒有,您的記性好得驚人。」杜清零被她一激,舊時的叛逆性情全數回籠,緊張的心緒反而愉快多了。

「為什麼呢?冰川姓氏配不上你庸俗的格調?和兩名粗俗男子公然打情罵俏是你堅持離開的原因?」冰川菊壓低咄咄逼人的清美嗓音,笑顏仍然傾國傾城。

菊的社交擬態愈來愈像回事了,她以後會不會變成怪物級的社交動物呀……

「冰川家尊貴高尚的大小姐,你幾時養成偷窺的癖好了?」杜清零撇嘴糗她,幫忙拍掉她肩頭一根毛屑,沒瞧見冰川菊表情一愣。「兩位男士事業有成,出身高尚不下於你,而且是我重要的朋友,人家可沒偷窺的不良嗜好。」

「朋友?」冰川菊抽尖怒嗓,掩飾惆悵的心情。「那算什麼樣的朋友?對你毛手毛腳!因為這些低三下四的男人,所以你不回日本了?」

「菊,你攻擊我,我可以不當回事,因為咱們姊妹一場,否則你早不知被我扁過幾萬次了。」笑唇微抿,杜清零滿眼警告地瞇著惱紅了臉卻更為美艷的冰川菊。「但請你記住一件事,別惡意攻擊我的朋友,我對這種事缺乏容忍度,清楚了嗎?」

清零和那個人的感情好像很好,看他們相視而笑或談話時的感覺……

「你要嫁給那隻銀背猩猩?」冰川菊怒不可遏,氣顫著手直指向屋子另一頭的展力齊。如果她嫁給台灣人就永遠不會回日本了……不要!她一直在等她回來!她不要她留在台灣!不要不要不要!

杜清零一愣,在眾賓客側目議論前,技巧抓下冰川菊失態的抖臂。

兩人款步繞過音樂廳,狀似閒談著踱進空無一人的平台,她差點捧腹狂笑。銀背猩猩?哈哈哈哈哈哈……

活該!誰讓力齊哥不聽勸,耍帥地硬在劉海中間挑染一撮銀髮……菊的形容傳神極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不……不准你再笑了!」冰川菊氣得甩開憋不住笑聲的差勁妹妹。

「啊?你聽見啦,我忍不住嘛……對不起……」哈哈哈哈……

看她笑得那麼快樂,一心找碴的冰川菊再也僵持不住怒顏,菱唇泛了抹輕笑。

呀,好舒服,這種沒有隔閡沒有距離的自在感,只有與清零一起時才會有。這就是她率性得很惱人的異母妹妹,總會適時幫她掩護她不得體舉止的異母妹妹,對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清零在這裡好像真的很快樂,少了刺,笑容和善且開朗甚多……

笑意在冰川菊唇角急遽凝結,她晶瑩的美眸爆噴出兩道怒焰,更加火大了。

她不會讓清零稱心如意,一樣是冰川家的女兒,憑什麼她可以逍遙於台灣,她卻得時常奉父命陪京極大哥出席各種宴會,安心當他稱職的花瓶女伴?即使她悠遊於其中,也絕不讓妹妹逃掉該她的責任!她勉為其難讓清零放長假,但絕不允許她就此脫身,一輩子不盡義務!她休想!

「你何時回日本,我不介意你和京極大哥的事了。」

笑累了靠坐在平台石欄,杜清零一怔,莫可奈何一喟:「拜託你饒了我,別再試探了,我們真的沒什麼--」

「沒什麼?」冰川菊嬌笑著打斷她。「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子。 孤男寡女在一起一夜,不會沒什麼。算了,我心胸寬大不計較。」何況他們不是普通的孤男寡女。

「那是拜誰之賜啊!」她得寸進尺的張狂態勢,讓不想沒品沒格掀舊帳的杜清零上火了。「你很煩耶,喜歡小總管不會快點嫁給他」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嫁。」冰川菊傲慢如女王,推杜清零移坐過去,落坐在她坐乾淨的位置。「我真的很喜歡京極大哥,可以說太欣賞他。你知道的,我一向欣賞與我同類型的人,因為這種人世間罕見。」也因此,她不知如何、亦不敢親近她神祉般的偶像。那是不敬的褻瀆行為,她完全無法想像。

「請問哪一類人?自傲自負過頭衍生的自戀型人格障礙類?」杜清零沒好氣翻了翻白眼,瞄見展力齊晃進這一區探頭探腦地四處找人。他掃見她後,下巴暗示地朝會場外一點,杜清零頷首表示意會,雙手並比劃了個T。

冰川菊旁觀得一頭霧水,見銀背猩猩旋腳離去時又不耐地回比了個手勢。

「你們在幹什麼?!」她克制不住怒聲尖叫。

「大意是說我們只剩五分鐘,長話短說,力齊哥可不是有耐性的人。」

他們兩人絕佳的默契嚇壞了冰川菊。她一直害怕這個,她一直害怕清零會嫁給台灣人,永遠離開冰川家,所以無所不用其極拿京極大哥刺激清零,希望逆叛的她為了同她競爭京極大哥而留下來,不誠實的清零卻一概推說他們沒什麼……

沒什麼?別人可以這麼說,他們絕不可能沒什麼!他們明明是互屬的,為何分離多年清零還執迷不悟?不可饒恕!不可原諒!

「菊,容我提醒你,你只剩四分鐘可以瞪人了。」

諸法遍試於妹妹皆罔效,冰川菊實在被逼急,不惜下猛菜攤牌了。

「好吧,我承認,我以前皆只是試探你。我和京極大哥都很優秀,不,應該說他比我聰明太多。我一向尊敬能力才智在我之上的人,如父親、京極大哥,可是我絕不能忍受我丈夫也如此,那使我落居下風。我受不了一輩子看人臉色,猜不透丈夫的心思。」

「感情又不是競賽,時常想這些,你不累,你丈夫也累啊--」杜清零的嘀咕被冰川菊猛射過來的厲光瞪掉。

「你曉得什麼!我曾經傻……傻得一試,但真的猜不透京極大哥的心思,他對我很客氣,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我打不破這道藩籬,我們就不能更進一步,我不要他待我像客人或大小姐,即使妹妹……即使像妹妹也好!他對我們像外人,不像對你!」她扭頭怒瞪一臉呆愕的杜清零。「他對你特別好!」這些資優人種犯賤啊!一把猛火從腳底燒上來,杜清零被子虛烏有的控訴激得火冒三丈。

「他對你客氣,你嫌太好是嗎?他對我很凶很壞很嚴很沒耐性,你羨慕我們看不對盤就幹架啊?好啊,有本事你拿木劍和他對打一場,當他毫不留情的木劍落在你的道服上時,我看你還會不會覺得那叫特別好!」

「他是為了你才拒絕我!」冰川菊苦澀地旋開身。十七歲那年當面被拒絕的萬般苦澀雖不復在,要心高氣傲的她向人坦承初戀的挫敗,仍然相當困難。她冰川菊的難堪心事可不隨便透露給人聽,對方得付出對等代價才行!

「菊……」杜清零的沖天怒焰頓消,輕歎著想摟一摟她驕傲的姊姊,轉念一想又作罷。「小總管若拒絕你,一定是因為他配不上你或你配不上他--幹嘛啦,你斜眼瞪人的樣子醜死了……是你自己說的,你們是同一類人嘛,眼睛都長在頭頂上,目中無人,汪定是孤獨宿命嘛……」

冰川菊從窗戶玻璃清楚看見身後的人遲疑伸出手又收回,美眸一紅,她猛轉身死命抱住妹妹,表情轉狠地在她耳朵撂下話,很快又放開她。

猝不及防的杜清零錯愕好半晌,回神,不負責釋疑的白色嬌影已翩然閃人。

什麼……什麼叫只要她冰川菊一息尚存,她冰川清零今生休想嫁給銀背猩猩啊?!什麼又叫她絕不容許她拋棄她的京極大哥和冰川家?!

菊四年前吃錯藥打錯針,到現在藥效還沒退啊!

她現在是杜清零,不是冰川清零!她也沒有……拋棄小總管……啊…

[ 本帖最後由 紫楓 於 2008-9-16 11:26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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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幾乎沒時間喘息,剛送走一堆又聚來一群。永遠如此。

不論走到哪裡,身旁必然充斥各種友善或另有意圖的搭訕,京極御人聽見自己溫和有禮的聲音,透過稱職的口譯人員再次擄掠賓客們的心。眾人眉開眼笑。

這些人卻不知,近乎機械化的答覆已不需要他思索。

一切,輕而易舉,完美得讓京極御人厭憎。

宴會山莊格調高雅,整晚鬧哄哄,人潮去而復返卻不嘈雜,顯示與會賓客素質之高。美酒佳餚、樂音輕揚,這類商業宴會他從小參加到大,看多聽多,早學會融入其中。可是今晚這一切卻太公式太輕易,令他煩透累透,他想要……

寒瞳抑鬱一斜,京極御人牢牢捉住遠方牆角一抹似乎正在幫人翻譯的粉色身影。

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的她,長髮剪短燙卷後,笑起來更亮眼,也更……甜美了。她在這邊似乎如魚得水,適應得太好……該死的!

寒瞳愈看愈陰沉煩躁,在對方的笑容愉悅擴大時,京極御人抑鬱地撇回眼。

該死的她不是對這類宴會敬謝不敏?!在那邊參加宴會時,她從不曾天殺的這麼笑過!

京極御人渾身一凜,恍然大悟為何以往總能盡其在我的場合,今晚卻似酷刑加身,因為以前他忙著嘲弄侷促不安的她,而她也總是盡責地回嘴。

他已經被固定陪在他身側的她給慣壞了……

「京極先生,您的看法呢?」

「我方尚在評估投入的可行性,現在畢竟不是草率行事的好時機,重車有其市常至於要不要投資,本公司因為尚在評估階段,目前不宜發佈過多的言論,請諸位見諒。」

京極御人從容不迫回覆對方的探問,並憎惡地發覺在場十幾位男女,甚至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小姐、跟隨他三年的貼身助理,沒人發現他心情惡劣至極、沒人發現他嚴重心不在焉。他年輕的心境,因此更蒼老……

與生俱來的自信堆砌出他非凡的領袖魅力,無可挑剔的神采,輔以無懈可擊的社會地位,說服人對他從來是易如反掌。他能隨心所欲地操控一切,從小到大皆如此,他比別人提早幾十年得到一切,所以他應該躊躇滿志、志得意滿,不該是滿心空虛、疲憊不堪……

寒冽的冷瞳掙扎了下,情不自禁的京極御人又一眼瞥見閃躲他一晚的人兒,並知道自己因何疲憊不堪了。

因為她身邊那個他專屬的位置被奪走了,陪伴著該死的她的人不再是他,他不能……忍受!

她看也不看他,畏他如蛇蠍拚命迴避他,她膽小怯懦的行為竟嚴重干擾他!她老是惹禍生非,他比她優秀太多、能力強太多,長年幫她收拾殘局的是他,應該是她非他不可,她憑什麼對他不屑一顧,憑什麼?!

「首席?」

「京極大哥,你要去哪裡?」直到冰川菊納悶地出手碰他,京極御人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開步跟隨某人朝屋外移。

「抱歉,我看到一位重要熟識,暫時失陪。請松本助理和冰川小姐陪大家聊一會。松本,你陪著大小姐。」神色自若的京極御人優雅欠身,一見總算落單的她獨自晃進中庭,他不聽使喚的長腳忙不著痕跡地拐往另一扇門。

憤怒地死瞪埋首踢石頭的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見不得光地避在廊柱後,他大可出去直接掐死她了事!不告而別又沒勇氣面對現實的是她!

沒有他,她似乎過得更愜意……她憑什麼過得比他好?!

京極御人怒火騰燒,一腳踩住那顆由她那頭彈跳向他的小石子。

「誰在那裡?協…小總管,是你嗎?」

這聲惱人又熟悉的戲謔稱呼,如同腳下不請自來的鵝卵石,撲通一聲,毫無預警狠狠撞進京極御人怒濤滾沸的心湖,成效驚人地掀起了濤天巨浪,將他令人畏怯的理智與怒怨淹滅得乾乾淨淨。

日文,不是中文……他恨自己太想念她,讓她一聲輕喚隨隨便便收買了怒氣……她是不是也時時惦念著他?

「零兒啊!你又在哪裡了?你今天晚上搞什麼鬼嘛!」

聽見她語調輕快地回應男伴,京極御人跨出去的腳步硬生生拉回,寧死不願她知道他窩在這裡。

鐵青著面容一轉身朝屋內邁去幾步,他僵怒的雙腳忽被一串久違的笑聲拽住立在原地進退不得,他自虐地聽到兩名感情甚佳的男子聯手逗她,也聽到她不曾停歇的暢笑,而自己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心中怒氣愈來愈熾。

積蓄四載的怨惱終於壓抑不住地爆裂而出,他怒咒一聲,疾步回轉屋內,加入不論他缺席多久皆能迅速掌控的圈子。

他不願接近她一步、不願再費事張望她一眼,所有的情感都是對等存在,正面有多深,負面就有多深。現下他對她的情緒全是陰暗的負面,他怕看見太快樂的她,他會控制不住衝過去勒死她!

她一直讓他很不好過,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無法掌握的缺陷、唯一的不完美,他所有的習慣皆因她而成……她不會明白,因為是她介入他的生活太深;他禁不起失敗、也輸不起,遇見她之前他從沒失敗過,不像一無所有的她沒什麼好輸,所以走得該死天殺的了無牽掛!

他絕不原諒她輕易走進他的世界,卻輕率地拋下。她應該更珍惜他、留戀他,比他對她更甚更深,他京極御人絕對沒那麼廉價,卻……極端自虐……

即使盛怒當頭,看不見她的身影他依舊會……心慌……她呢?

京極御人舉止優雅,怒退一步才發現走到哪裡都是人,滿滿的人,其中沒有他要的那一個。她又跑哪裡去了?

孑立在滾滾人流中,他備覺孤獨。他挺了挺肩,試著頑強抵抗,試著不被厭倦感席捲吞沒,耳邊週身流過一波波人語笑談,歡樂充盈滿屋,他卻……更加落寞了……

她到底該死的躲哪裡去了……京極御人不動聲色斜眸一瞥,立刻大動肝火地掃見山莊外頭臨上車的人兒踟躕了下,悠悠回眸朝這邊凝望了來。

又是這種眼神!她竟敢故伎重施,拿他當傻子耍,她又拿這種依戀的眼神迷惑他!他被騙一次難道不夠多?

她存心不讓他好過……他又何必拚死地維持君子風度縱容她快樂過活!就算勢不兩立、對她深惡痛絕,他還是只要她陪!這是她惹他嘔他多年的代價!

一起下地獄吧,他的清零小姐。

晚宴結束,京極御人先將冰川菊扶上車,以眼神示意松本助理到一旁,寒聲開口:

「剛才跟你在吧台講話那位女士,你們幾時認識的?」

「首席是指卷頭髮那位女士嗎?」老闆不善的神色讓松本助理心生納悶。「宴會前曾和她在門口小聊了幾句,那位女士的日文很溜,笑起來甜甜的。」

笑起來……京極御人猛地皺眉,極端厭惡屬下逾越本分的讚美。

「松本,那位女士有個男人。」

松本傻住,不明白自己為何莫名接到紅牌警告。

「首席也認識那位女士嗎?」據他所知,首席極少到台灣出差,與台灣的工商界往來尚稱頻繁,但不至於太密切。難道那位年輕女士是哪家公司的決策者?

「不只認識,我還是那個男人。」

震愕得十分徹底之後,松本勉強回神,見怏怏不樂的老闆被意見很多的澳洲籍經理人逮住談話,松本才隱忍不住低頭笑出。

剛剛首席以男人身份警告他別沾惹他女人的表情,千金難買。總算礙…他總算像個二十來歲的普通男子,不再樣樣完美而無懈可擊。

首席的佔有慾強烈又直接,聲明也簡潔有力不囉嗦,極符合他的行事原則。之前還杞人憂天地以為首席不會愛人,原來真命天女並非大小姐礙…

她是誰?讓首席裸現赤子之心的偉大女士,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很祟拜她……

碰!

秘書室的門被一副鍛造的鐵肩撞開,拉扯著襯衫領口的猛男汗如雨下,一疾步進來就衝向冷氣出風口。

秘書室裡被嚇習慣的秘書鎮定如昔,睞也不睞來人,斜高肩膀頂住了話筒,她滑動辦公椅從左側的檔案櫃迅速找出一疊資料。

「是,陳老闆,我知道原料是從海外進口……可是當初貴公司報價單上的單價並不是這價位……」杜清零翻出原料價目表。「這是三年前的價位?我知道近來匯率變動大……不是,您先聽我說……不,不是……」

肩頭一空,辦公桌上的文具一彈,杜清零頭疼地望見她天性缺乏耐性因子的老闆大剌剌靠坐桌緣,話筒已落入他手中。

「嘿嘿,沒錯,陳老頭,你倒大楣了,正是你難搞的展老弟!怎麼,聽說你這批鐵杉要漲價?你說漲就漲啊?這行現在是怎樣,行規俱廢矣……對啊,我就愛跩文讓你難堪,怎樣……國際運費調漲,必須反應成本?少跟我跩這些外行屁話……不通情理?」好脾氣溝通三分鐘沒能達成丁點共識,展力齊的蠻性又漸漸爆發了。

杜清零的頭也更痛了。

「媽的!你以後報價單上的單價直接填時價好了,反正你貪小便宜的格調和菜販沒兩樣……什麼?」濃濃劍眉危險地拱高。「老子的比喻怎樣?太文明?老子還嫌侮辱了菜販咧!」

啪地一聲,溝通不到五分鐘,電話又掛斷。

「囉哩囉嗦的臭老頭!」展力齊老鷹抓小雞般將杜清零從桌後拎出來。「你下午請假,走吧,老子要出去,順道載你一程。」

「老闆,三線電話,青盛的陳老闆。」

「力齊哥,總機小姐的廣播你沒聽見嗎?」杜清零及時抓住背包被形色匆匆的人拖出辦公室,從三樓樓梯一路拖往地下停車常

行經一樓物料室時,展力齊忽然打開窗戶探頭進去,對忙得團團轉的倉管人員河東獅吼:「叫總機轉告陳老頭,本少爺最近不開火、不買菜,叫他少來惹我!」窗戶奮力甩合!

難怪公司生財器具的折舊率比別家公司高出一倍。「小呂,你照老闆的話轉告總機小姐就好……」杜清零揉著太陽穴,開窗向一室無助的員工飛快補述未完,又被急行軍的闊步拖走了。

「力齊哥,我怎麼不知道我下午請假?」被扔上吉普車後,杜清零雙手死命蒙住眼睛,蜷成一團的身子不由自主抖瑟著。

「老闆准假就好,你管那麼多。」展力齊捶她一拳,車子一發動就狂飆上路。「小鬼,你記不記得四個月前那場餐宴,老子提醒你什麼?」單手光速盤轉方向盤,吉普車在吱嘎刺耳的輪胎擦地聲中急轉彎。

「什……什麼?啊--」杜清零被高速行駛的車輛甩來撞去,忙著掩臉尖叫喊疼,無心搭理其它。

又一個猛不防大轉彎和已然哀不出聲的悶哼,車子順利朝北投方向疾速挺進。

「你啞巴啊,到底記不記得我和小玄子研究一晚的心得?」進入新北投後,展力齊仁慈地減速,趁等紅燈的空檔抓下杜清零的手,露出她慘灰的臉。

「什、什麼?」噢,好痛!她的側腰和手臂一定又瘀青了。

「我說,那種悶騷型的毒蠍男人外冷內熱,報復心奇重,你最好別沾上人家,不然力齊哥保證你一輩子吃不完兜著走。記得否,怕死的小鬼?」綠燈一亮,車子光速射出去。

「誰、誰啦?」救命啊!目前她只求安全抵達任何地方,管他毒不毒,那都不重要!救命啊!她想活命啦!

吉普車在蟬聲繚繞的幽靜古厝前煞停。

「不就是那位先生咩。」一拳將杜清零縮進雙膝間的小下巴頂高,展力齊將她嚇青的臉轉向左側杜氏老夫婦的住處。

兩層樓的木造透天厝外,只見難得嚴肅的杜爺爺忙進忙出,一會兒拿板凳、一會兒送涼水。台北攝氏三十八度的酷夏,柏油路都騰騰地冒出油光,門外那兩名日本男子一襲正式的三件式西裝,竟乾淨清爽得不出半滴汗,幾位在他們週遭指指點點的老街坊都已淌下一缸子汗了。

除了冷血動物,展力齊對七月酷暑穿得住一件背心以上的任何人類,一律佩服得亂七八糟。

杜清零尚未從極度震驚中醒轉,已被展力齊一掌掃下車,門前兩位姿態清閒的男士被後方粗魯的煞車聲驚擾,同時回頭。手忙腳亂的杜清零發現自己無路可逃了。

「為、為什麼?」她假裝拍拂身上的俏藍套裝,爭取少得可憐的時間試圖平定此刻被千軍萬馬蹂躪的轟轟亂緒,並咬牙惱問車內笑得很可惡的臭大個。

「你家外婆打電話來罵了一堆,你家外公也打電話來擔心了一堆。大家既然都不好意思打擾正主兒你,我為善急欲人知,一向也是鋪橋造路的大善人,就親自為你們搭起友誼的橋樑啦。哎喲,看看大家感動成這樣。」展力齊連拋三記飛吻給斜前方那位冷淡神色驟變為陰鬱的俊雅男子。「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祝好運,小鬼,相信哥哥的話,你現在很需要任何祝福。」

「什麼跟什麼嘛……」

「加油嘍!」從車內揮出一掌,重重地落在杜清零的俏臀上,將不甘心被出賣的她向前推去一把,京極御人陰寒的眸光讓展力齊一呆。

頭一次後悔自己的行為太孟浪、太不經大腦,展力齊連忙又補送三個熱度十足的飛吻致意,還破例以很不標準的日文道再見,才飛車上路。

那位體型魁梧的先生行為很失當,差點為他惹上殺身之禍……松本助理推推眼鏡,既欽佩對方的愚勇又想發笑,他不意外看見老闆收握進外套衣袋的拳頭微微顫著。

「小乖!你回來幹什麼?快回去上班,回去回去!」端著水果出來的杜爺爺大驚失色,水晶雕花的水果盤急塞給松本助理,著慌地猛推外孫女往外走。

「外公,力齊哥叫我回來,您又趕我回去。你們兩個怎麼了嘛……」杜清零又嗔又惱,不敵老人家的力氣。

下意識勾住京極御人的手臂以止住滑勢,杜清零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眼睫微揚,志忑不安地斜瞅久別重逢的童伴。

感應到她窺視的眸光,京極御人的寒眸更冷,想也不想地打掉她惱人的手。

冷不防的杜清零痛呼一聲,急甩著手,杏眸圓瞪著不為所動的京極御人,正要開罵--

「全部拿回去!」杜奶奶丟出一堆禮盒,回頭又搬了一堆丟出來。

「小乖,你回去上班,快回去回去!你聽外公的話……」杜爺爺嚇出一身汗,更用力推著外孫女,一心拯救他的心肝脫離暴風圈。

「外公,您怎麼了嘛……」

「都拿回去!」一口氣丟光後,杜奶奶悲憤的老眸灼紅,一看見傻立在一旁的俏藍身影,火氣全部上來了。「這些東西我們不稀罕!要就趕快把她帶回去,統統帶回去!別再讓她來騷擾我們兩老清靜的生活,我們從沒承認過有什麼外孫女,叫她別臭美!什麼冰川家的二小姐,我老太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孤陋寡聞,有眼也不識泰山,不認識什麼有錢人家的尊貴小姐……」老奶奶劈哩啪啦,把先前撂過一次的狠話又拿出來重撂。

什--麼?杜清零橫眉豎眼,愈聽愈惱火,腹中一把無名火旺旺地燒。實在氣不過,她反身閃過老爺爺急欲打圓場的雙臂,往氣沖沖的杜奶奶身前站定。

「老太婆,您睜眼說什麼瞎話?什麼有錢人家的尊貴小姐?我明明就是您的外孫女!你看著我啊,為什麼心虛不敢看?」

「你們兩個日本死小子聽見沒有!」老奶奶對身前嗡嗡響的蒼蠅視而不見,逕自對領頭且面無表情的日本淡雅小子放話。「要就趕快,手腳俐落點,把破壞社區安寧的禍源捆回去,省得我家的糧食一天到晚短缺!」

「誰是禍源啊?」杜清零愈挫愈勇,叉起腰跟著老奶奶的頭東轉西轉,一老一少不相上下的意志賽看得杜爺爺焦急不已,也兩眼昏花了。「糧食短缺是您老人家太會吃了!我每天晚上也有進貢消夜啊!不信,您問趙爺爺,我都去他家外帶小吃!」一手點向外圍的觀戰人潮。

「杜家奶奶,我老趙憑良心說句公道話……」有心主持公道的老趙讓杜奶奶怒目一橫,話只好又悉數吞回去。

「我們的家務事幾時輪得到外人多嘴?老頭子,吃飯!」杜奶奶忿忿進屋。

「外公,還是您對我最好!」杜清零撲進暈頭轉向的老人家懷裡,正要和以前一樣跟進去用餐。

「我家不歡迎外人進來!」杜奶奶聲色俱厲地抓開杜清零的手,將老伴拉進屋子,用力甩上門。

「外公,我也要吃飯!」杜清零絕望地拍著好不容易才突破的門扉。

「小乖啊,你可別真回日本,不然外公不跟你好了……」門那頭的杜爺爺憂心忡忡,不敢件逆老伴,又怕外孫女真被那兩個奉命到台灣請人的日本鬼子帶走。「老伴啊,你別生氣,別生氣啊,當心氣喘病發……」

松本助理看到竟是冰川家二小姐驚人身份的杜清零被老奶奶排拒在外後,沮喪的頭顱垂靠在門板上,許久許久不發一語。

「小乖,不然你上趙爺爺家用飯好不好呢?」

「謝謝,我不餓……」杜爺爺幾位金蘭交輪流邀請杜清零用餐,她全都頹喪地搖頭婉拒了。

如果外婆又不讓她進屋,她努力四年的成果就功虧一簣了,一切又得重新開始……都是死京極御人害的!

「都--是--你!」杜清零從沮喪地獄光火地恢復元氣,猛轉身就出爪奇襲京極御人潔然無塵的冰藍西裝。

松本助理駭了一跳,京極御人凜著臉,身手敏捷地敲掉差點抓中他的利爪。

杜清零揉著被打疼的手背,定睛一瞪,才驚詫發現京極御人滿眼風雨欲來的陰霾,臉色陰鬱,整個人陰森森得活像剛從千年古墓爬出來。他不再是昔日那個撇嘴譏嘲人或嚴聲訓斥人,淡雅而高傲的眉宇間自會流轉一股朗朗丰采的童伴。

這個人的長相……杜清零蹙眉,上下瞄了京極御人一眼。明明是以前那個處處退讓包容她的小總管,而這張臉……

杜清零細眉倒豎,凶狠地回瞪京極御人被她瞄得有些慍惱的冷瞳。

明明一樣很臭屁很高傲……但是,感覺又不太像……比起以前,他身上多了悶氣鬱氣和……怨氣……為什麼?

杜清零眉紋蹙深,逕自踱往對街一棟清雅的透天厝小別墅。

魂不守舍打開門晃了進去,見後面沒人跟進來。她沒好氣地探出臉,以日文諷刺對街兩顆紋風不動的呆瓜:

「過來啊,你們不是奉命來請本小姐回去嗎?關起門來萬一不小心動起手腳,比較不會丟臉丟回日本啊。」

「動起手腳?」

「是啊,你要說打架也行。」丟給呆頭呆腦的助理甜甜一笑,杜清零一翻白眼,訕訕縮回的臉又急探出來。「咦,你好面善,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松本,把東西收一收送給附近的街坊,以二小姐的中文乳名送。」京極御人跨過門檻,反手帶上門,將松本助理大開眼界的好奇臉孔阻隔在外。

中文乳名?「首席,可是我、我不--」

「中文不通,自己想辦法。」

小總管真的變了好多好多,他以前雖然話也不多,但都不像現在……她從沒發現,他不說話的樣子怪嚇人的……

他再這樣,一直胡思亂想的她就會想起那件對不起他的事……然後她會不敢面對他、不敢直視他討厭的冷眼……然後他會因此發現她心虛,進而發現她其實有聽到他的表白,然後……一切就完蛋了!

他不是被自己心高氣傲的怒氣噎死,就是氣得捏死她,反正結果鐵定是死傷慘重!

嗚……無緣無故的,他幹嘛登門拜訪外公外婆嘛,害她心驚膽跳、神經兮兮……死京極!臭御人!討人厭的小總管!

「十分鐘了,你到底要不要講話啊?」杜清零以最直接的怒氣掩飾不安。

廚房裡面不耐煩的催促,激惱了端身靜坐客廳的京極御人。

「我下禮拜會來台灣一趟,一個禮拜夠二小姐打點行李。」

「等一下!」一杯現搾的柳橙汁放在京極御人桌前,清涼有勁的冰塊隨後扔進杯裡,橙色汁液飛濺起。

他和她同時低眸,眼睜睜地看著他雪白襯衫上暈開出一朵朵奇燦無比的橘花。

「對不起!」杜清零二話不說,馬上伏首認罪了。「快脫下來我幫你洗一洗,先脫下來,我進去拿衣服給你換……」

衣服?「不必了。」京極御人臉色陰晴不定地拂開她慌亂的手,拒絕她的好意。

她反身往臥房沖,邊促狹嚷嚷:「衣服不是我的,你大可放心。」

「我說不必了!」

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吼住了好心沒好報的杜清零,連帶飆出她怒不可遏的熊熊火氣。

「不必就不必!現成的衣服反正你也穿不慣。」滿臉受傷的杜清零身軀僵挺,決裂地背向他。「你有話快說,說完就滾回日本!我不想再看到你們這些人臭屁不可一世的臉嘴!」

不想看到他……京極御人陰沉的眼燒灼著她殘忍的背影,臉上飛掠一股壓抑太深太久的痛苦。大家一起下地獄吧,他的清零小姐……他的……

「我已經說過,老爺請二小姐結束在台灣的一切,準備回日本。」京極御人抓起西裝外套,留下名片,聲音強硬地起身。「我會請人來幫二小姐托運行李,二小姐若有其它事交代,名片上有我的聯絡方式。」

「那是閣下的老爺,你不必把我囊括在內,我沒那榮幸聽命行事。一路好走,不送!」

京極御人穿上西裝外套,抖了抖衣角,長指優雅地扣著鈕扣。

「二小姐想必不忍心兩位老人家再受驚嚇。」他冷眼看她總算回頭,怒紅的臉滿是敵意,瞪著他的怒眸也不復以往總閃著若有似無的玩笑光芒。她防備的神情刺傷了他。「兩位老人家似乎和那邊一樣,並不欣賞二小姐的行為,您認為問題出在誰身上呢?」

京極御人眼尖地攫住左側疾揮來的一拳,看也不看地扔開她氣得發顫的手。

「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小總管這次不像以前,用話激她是為了修正她脫軌的行為或適時拉她一把。為什麼?她對他做了什麼,讓他恨得不惜拿話傷害她?「你別再來打擾我外公外婆,我真的很討厭你!你敢再來我就殺了你!」

討厭他……她憑什麼這麼說?!你想要就現在動手,因為我會再來,我可以給你三分鐘。」

「三分鐘什麼?!拿刀子砍你嗎?!你別以為我不敢!」杜清零痛恨起他缺乏高低起伏的嗓音,粉拳一捏,克制不住地衝著他面無表情的臉犀利大吼:「我看到你就煩!你為何要出現打擾我平靜的生活?為何要打擾外公外婆?!我好不容易才融入他們的生活!我一點也不稀罕那邊的人!你們這些討厭鬼統統滾離我遠一點!我一點也不在乎你們,我永遠不要回去!永遠不回去!」

「我打擾你的生活?」她尖銳不留情的指控,戳得他滿身傷。「你竟敢說我打擾你的生活!你若沒有走進我的生活,我有機會打擾你嗎?!偉大的冰川清零小姐!」

吼得臉紅脖子粗的杜清零一愣一愣的,她從未見過這麼生氣的京極御人,也沒領教過他連珠炮似的激動咆哮。

「到底是誰打擾誰?!」大發雷霆的人將回不了嘴的人從前院逼回屋子裡。「是誰為了替深夜不歸的誰等門,必須改變作息?!我打擾你?!」

他眼神惡狠狠地將膽怯的她一路逼進椅子裡,吼叫的力道加強、分貝更高:「是誰一再任性地挑起無聊的戰端,對人惡言相向,意志用事幹下一大堆蠢事之後,要誰一再收拾殘局?!你敢說我打擾你!

是誰生活散漫丟三落四,要誰一再盯著?!打擾?!是誰一再無知地和人發生衝突,愚蠢得一天到晚鼻青臉腫,要誰一再掩護?!打擾?!是誰一再地打擾誰?!」

杜清零被他千年一爆的雷霆大怒問得目瞪口呆,吭不出聲音來。

她……無意中戳到小總管的死穴了,這傢伙一口氣吼這麼多又這麼大聲,都不必換氣的……他真的……氣瘋了……

「怎麼,你沒話說了嗎?你大小姐老是任性妄為,竟敢說走就走!你有沒有考慮過大家的心情?!」

「什、什麼心情?除了奶奶,根本沒人在乎我!」

「冰川清零小姐。」京極御人火到最高點地縮短兩人的距離,近身貼著她,壓得她無所遁逃。「有膽量你對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說就說!別以為你久久盛怒一次,我就必須忍氣吞聲,門、都、沒、有!」平躺在椅子上的杜清零硬脾氣被激起,她不馴的眼一掀,直望向上頭那雙氣死人的……銳利無比的……閃著致命刀光的……捉狂眼眸……

「我、我幹嘛聽你的?我偏不說!」被他瞅得全身起雞皮疙瘩,杜清零畏縮地撇開眼。

「不說?」京極御人冷笑,鬆開被他反剪在她頭上的手腕,半爬起身之際陰陰一哼:「既然二小姐說我打擾您,我不打擾徹底一點豈不是對不起您?」

他表情陰狠地急俯下身,堵住她微啟的唇,吻得她無法順暢呼吸,差點窒息身亡。

杜清零眸子瞪得大大,腦筋一片空白,被氣壞的他「打擾」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回過神時,蟬聲唧唧的老房子又只剩她一人,而干早已久的天空正落下雷陣雨。

盛夏午後,她在久旱逢甘霖的獨特氣味裡,嗅到一絲甜美苦澀又熟悉的血腥味……

碰了碰有點生疼的唇瓣,抬指一看,上面果然沾了血。

……嘴巴被那個氣炸又沒風度的傢伙咬破了……幸好她有反咬他一口……

她傷害他,他就反過來也傷她,呵,他和她的情感一直處於隱晦且禁忌的曖昧地帶,雖未正式攤開來講,也不至於像今天一樣彼此傷害……

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已經逃到極限,無路可逃了嗎?

她真的不願太早面對,因為他們之間的感覺實在太濃太深,強烈得她必須暫時逃離,彼此冷卻。若不走,她勢必沒辦法完成媽媽的遺願。

菊說的沒錯,她是知道小總管對她的特殊待遇,但也搖擺於他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他總是一副她是他負擔、受不了一再幫她擺平麻煩的嫌惡嘴臉,當他老擺一張臭臉時,不會透視更不會讀心的她要如何知道他的心意?

杜清零溫柔微笑,輕輕揉旋瘀傷的下唇。

如今她知道了,他們的感情是帶血的,很悶騷的,有暴力傾向的,針鋒相對且……牢不可分的……

那傢伙叫錯了,她是杜清零,才不是冰川清零呢。機會難得,趕快去糾正她難得犯錯的……壞脾氣傢伙……

她的?杜清零眉稍高挑,滿意地咯咯笑出聲。

是呀,他是她的……一直以來只屬於她……甩都甩不掉呢……   

第七章

一入子夜,觀光飯店附屬的PUB人聲便逐漸滾沸起來。

松本助理勉強在黯淡的燈光下簡報完明日行程,莞爾的目光盡可能避免正面接觸京極御人瘀血的上唇,但一看到老闆桌前的試管調酒一管管空了,他又忍不住想笑。

「松本,你現在心情不錯,幫我把後面那位女士打發走。」京極御人合上十分鐘一前收到的傳真資料,揉了揉疲 憊的肩頸。

依言回頭,松本果然又瞧見一位美艷的辣妹興致勃勃走來,狩獵的媚光鎖定他對座的出色老闆。

松本助理如法炮製直屬上司閃避搭訕的技巧。

首席一聽對方講中文,就回以淡淡日文;如果對方恰巧會一點日文,他就使出流暢的德文;如果對方不幸也會德文,他便哼著太久沒講的生澀西班牙文……總之老闆雖然心情惡劣無比,天生君子風度的他盡可能在能力範圍,不使女方太難堪。

在這裡坐不到兩小時,首席拒絕了至少五位熱情女郎的友好邀約。

非常不幸的,松本助理一出馬就遇上精通十來國語言的個中好手。

若不是時間急迫、老闆在望,心動萬分的松本真想請這位氣質不俗、才氣驚人的女郎喝杯酒,雙方深入地聊一聊。

「這位女士,憑您的語言天賦,想必不難聽出我們在婉拒您的邀約。」京極御人掀開眼,以標準優美的中文生冷地收起資料和公事包。「松本,你想要就留下來,我先上去休息,兩位晚安。」

他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轉去,寧願多走幾步路也不願被纏的意圖顯而易見。

首席在跟他開玩笑吧?他又不是呆瓜,豈敢在老闆情緒低潮時獨自尋歡作樂。

匆忙向媚波頻拋的美女致歉後,松本助理效率高超地收妥文件,兩個大跨步尾隨老闆離開了燈火闌珊的地下室。

「京極先生,這裡正好有一張您的訪客留言。」櫃檯小姐喚住接過房間鑰匙,準備回房的男士。

「謝謝。」京極御人把房間鑰匙交給身後的助理,打開服務人員遞來的小紙條一看,他一整天沒鬆開過的眉頭鎖得更牢了。「請問那位訪客幾時來的?」

「喔,她剛走不到十分鐘。」京極先生迷死人的俊臉,今天……很不好看。

京極御人低咒了聲,隨手將飄著淡香的紙條捏成一團,走向電梯。

櫃檯內四位值班人員面面對覷,不敢相信全飯店工作人員一致公認風度翩翩的日本貴公子,剛才真的罵了……罵了那句話!

「是……BullShit,沒錯吧?」眾女你覷我、我覷她。

「真的是這句?我以為我聽錯了!我溫雅雍容的美形貴公子怎可能口出惡言?那個女孩子一定是超級白目的追星族,才會快十二點了還莽莽撞撞跑到飯店送紙條,惹毛我風度非凡的貴公子……美男子就是這麼不討好……」

「不知道紙條上面寫了什麼惹惱了京極先生。」

「八成是『我仰慕你』、『我愛慕你』、『我不能沒有你』之類噁心肉麻的字句。」眾女竊竊私議出結論來,目光炯炯地同情著電梯前俊容似乎極不悅的受害者。

「首席?」松本助理按住上樓電梯,提醒微醺的老闆。

「你把資料拿上去,我要出去走一走。」京極御人神色凝重,反身向飯店外面漫步而去。

「哇,京極先生舉手投足都好優雅迷人喔!不過……」櫃檯後捧頰陶醉的一女放下手,狐疑地覷向同事。「這種時間慢跑,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十一點四十三分了……那傢伙從中午氣到三更半夜,也夠了。怎麼那麼小心眼啊…

她不像他是老闆級,明天還有一堆工作等著她耶……不管他了,器量狹小的傢伙,明天早一點來教訓他……

打道回府!杜清零從石頭上跳起來,拍拍沾了沙土的屁股,晃下斜坡,邊走邊甩手提袋。

幽夜的六線道馬路人車幾稀,溫暖的橘色宮燈將她愜意的身影拉長,向上迤邐至一雙從飯店裡追出來的長腳下。

「二小姐,勞駕您深夜造訪,下次有事請電話通知,我們隨傳隨到。」她駭然僵住的背影,讓鬱悶了一下午的京極御人有種報復的快感。「夜深了,不知二小姐有何貴幹?」

這臭傢伙……不用古墓派殭屍腔調就不會講話了嗎?!

「沒事,我走錯路了!」杜清零控制不住脾氣,一分鐘前滿懷的歉意眨眼間煙消雲散。

她不知悔改的態度惹毛了餘怒猶存的京極御人。她是覺得白天嘔他不夠,晚上特地來火上加油的嗎?!

她就為了送一張,她小姐不姓冰川已經很久的無聊便箋而來?

「我不介意幫二小姐指路,請吧。」他大人有大量,準備送她一程。

「不敢勞煩京極大忙人,計程車知道路,再--見!」杜清零紅了委屈的眼,負氣往坡下衝,一心只想快點甩脫他。

她急於離去的樣子,不知為何觸發了京極御人埋藏於內心長達四年的怨惱與惶恐。

「你到底要逃到什麼時候?!」要他等到什麼時候!

杜清零頓住了老是在逃的雙腳,逃避多年的心被他突來的斥責揪扯,劇烈激盪著。

「我才沒有逃!」她惱羞成怒,埋頭繼續走。

「你沒有逃?」京極御人恨恨有聲:「你一走就是四年,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沒有逃,只是離開而已,是嗎?你這該死不負責任的膽小鬼!」

「我才不是,」杜清零嘴上慍惱抗辯,淚眸卻門著笑光,倉皇的步子刻意放緩,等待身後的人縮短兩人之間拉得太遠的距離。

望著和自己大玩捉迷藏的人,京極御人決定他受夠了!

「冰川清零,你給我回來!」

「不要,我才不要回日本!」她淚水盈睫地為反抗而盲目反抗,腳步止住卻不回頭看他。

「不是該死的日本,我只要你回來!」

揉淚的手一頓,她破涕為笑。「回哪裡嘛……」

「你別明知故問,我已經該死的飛來台灣『打擾』閣下,能不能『委屈』閣下勞動您尊貴的雙腿,回頭走幾步路?」他咬牙切齒,瞪著裝傻的背影,無聲無息地消除雙方仍是太遠的空隙。

「你好小心眼,小總管。愈來愈會記恨了,我又不是故意--」叉腰嬌嗔著,杜清零一回身就撞入一副等候多年的溫暖胸膛。

火冒三丈的京極御人抱她個滿懷,血脈僨張的左臂作勢勒住她纖細的脖子。

「我還想掐死你,閣下信不信?」下巴頂在她柔軟的發心,他惡聲惡氣威脅。

「我就知道我對你比較好。」杜清零嘟嘴笑嗔,雙手伸至他背後,圈住軀幹猛然一震的他,一腔笑淚打濕他冰冷的灰襯衫。

「因為我好想念你,小總管,我真的好想你……」思念一出口,心防頃瞬瓦解,她再也不能死鴨子嘴硬地欺騙別人、欺騙自己,他和她沒那回事。

他們有那回事……杜清零哭得慘兮兮的臉容整張埋入他堅實的胸膛,證明什麼似的磨蹭來又磨蹭去。她真的好想念好想念他……不想再和他分隔兩地了……

她從來不知道回家四處找不到他鬥嘴的感覺會那麼恐怖,好像……世界末日;她也從來不知道他損人又沒道德的冷冷嗓子,烙印她心間那麼深,一聽不見心就空蕩蕩,彷彿裂出一大道永遠也填補不滿的缺口,而且日積月累,洞愈裂愈大……那種空洞感好可怕……

她好怕從此見不到他,又不能走回頭路,只好像傻瓜一樣拚命鎮壓這股嚇死人的思念,不許自己想念他、不許自己想起他……可是愈是這樣,她愈是想死他了

「我好想念你,真的……」哀哀淚容增快磨旋速度,以證實思念的深度。

她這樣真的很小人……京極御人又愛又恨,忿忿地閉上眼,下巴頂緊轉來磨去的卑鄙小人。她這樣,彷彿她真的多想念他一樣,鬼才信她!

口是心非的冷唇逃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

幸好她有點腦袋,不是用該死的懷念!否則情緒糟透的他難保不會來個秋後總算帳。罪孽滿身的她可想而知難逃秋決極刑,他絕對很享受親手料理她的過程。

「你那什麼表情嘛,我真的很想念你啊…你不信就算了。」不甩他陰陰瞪人的恐怖神情,杜清零更加挨緊他。

「恕我不得不失禮指出,閣下耍的手段相當卑劣……」惡劣心緒起死回生,比初次簽成幾百億美金的跨國合作案更讓京極御人愉快,他不得不承認她的小人招數相當管用。

醞釀多載的舊恨加新怒,被她率真的甜言蜜語攏絡、擺平,他心不甘情不願暫且休兵,寬宏大量判她個緩刑,給她重新做人的機會好好珍惜他。

「小總管-你身上有酒味耶……」用力吸了吸鼻頭,杜清零一蹙眉眼,懷疑地湊向京極御人濕了一大片的真絲襯衫。「好難聞,好臭……」

「放心,我的酒氣只會熏死膽小鬼。」京極御人滿眼嘲弄,悄悄伸手將她東嗅西嗅的臉蛋猛壓回懷裡。

「壞心的傢伙……」杜清零揉撫撞痛的鼻端,嗔捶他一拳。

乍聞她似嗔似惱的久違戲稱,京極御人心弦劇烈擺盪,久久不能自持,終於承認他被她制約得很徹底。

長睫微垂,掩住瞳中極開懷的笑意,他竭盡所能地擁緊她,不讓她掙扎、不讓她逃。除了外表,她的性情一點都沒變,他居然也是。對她愛恨交織的心情如昔,既惱她又不願看不見她。這次他一定會讓她因留戀他而走不開,一定……

「我們要一直以這種姿勢說話嗎?」他以簡潔有力的一抱做為回答。

杜清零輕笑出聲,暈紅的頰安穩地緊貼他心房,嗅聞他清朗宜人的味道。

她和小總管認識有一輩子了吧,不像戀人更像敵人,什麼都做了,竟沒甜甜蜜蜜如現在這般單純相擁過,像對相知相惜的戀人……

感覺到他勒住她的雙臂鬆了些,但是燒灼人的唇開始不安分地落在她發間,而後吮吻下頸畔,杜清零覺得有義務提醒一下。

「嗯哼,小總管……」

「有話但說無妨,客氣不像你。」小總管?快慰的笑意從心底漫出。他只喜歡聽她這麼喚他,這是他們之間獨有的親密聯繫,他絕不許閒雜人介入。

「什麼嘛,有外人在,我幫你留面子耶……」幾次想退開身皆動彈不得,杜清零放棄掙動,羞澀的眼神越過他肩頭望向飯店門口。「你的助理……有事嗎?」

「松本,你沒聽過好奇多誤事嗎?時間太多的話,我不介意你幫我準備車子。」京極御人沒回頭,緊緊一抱臉帶尷尬的杜清零才鬆開她。

「你要送我回去?」

「閣下有意見嗎?」京極御人沒好聲氣,一手將跳離三步遠的人兒拉回來。

又見這張睽違的傲慢臉嘴,杜清零異常感動,到嘴的駁斥居然莫名其妙地縮了回去。

「我迫無於奈,很不願意這麼說,可是你現在的臭屁表情真的比殭屍臉好很多,繼續保持哦。」她讚許地拍拂他不穿武士服還是梳得整整齊齊的俊俏短髮。

「別再這樣拍我!」滿眼莞爾的京極御人瞬間風雲變色,難以捉摸的脾氣比天氣善變,說翻臉就翻臉。

「為什麼?」被他無端端一凶,杜清零不服氣,雙手索性輪流出擊。

「為--什--麼?」她還好意思問?京極御人危險至極的俊容散發濃濃惡臭,眸光陰寒地擒住她惱人的雙手。「因為,上次閣下幹了這種好事之後就溜之大吉,你的溫柔美意本人實在消受不起,心領了!」

想起上回她有過類似舉動後,隔天不告而別的差勁行為,京極御人就益發厭惡她任何反常的溫存舉止,那只意味著一件事--別離。

他情願成天和她劍拔弩張,也不要她偶爾施捨的溫柔!他一點也不稀罕!

「御人……」杜清零不知如何撫慰受創甚深的童伴,松本助理準備的車子已經開來。

兩人一路沉默無言,直送她到家門口,京極御人陰黑的心情仍然反應在他極不悅的陰黑面容上。

杜清零打開大門,志忑不安地跨過門檻,等了一會,見他似乎沒有進門叨擾的意思。她認命了,硬著頭皮面對硬梆梆的倔氣男子。

「晚安。」他冷掃她一眼,側身欲去。

「小總管……」杜清零瞄了瞄不遠處的松本助理和司機,鼓足勇氣,羞澀地上前按住京極御人的手。「你……嗯哼,今天要不要……咳咳……」

背向她的京極御人心跳加速,屏息以待她跨出最重要的一步。哪知他憋到快斷氣,平時一點也不含蓄的她竟點到為止,話說到一半就沒了下文。

「要不要什麼?話別說一半。」被吊足胃口的他回身逼視她。

「你、你明明知道,幹嘛要人家說出來,你對我很壞耶……」杜清零脹紅了臉,羞聲嚷嚷。這傢伙很討厭,怎麼可以讓女孩子出口邀請……

「閣下考慮清楚了嗎?」京極御人要笑不笑地饒了她一回。

「若沒有呢?」杜清零嫣紅的小臉爆出羞煞火舌,怒瞠明知故問的他。

「非常遺憾,太遲了。」心情大好的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將坐在車裡和司機聊天的松本助理招了來。「麻煩你再走一趟,幫我拿幾件換洗衣物過來,我今天要借宿二小姐這裡。」

「不用了,我這邊有衣服。」他何不登報通告世人算了,好丟臉,她冰清玉潔的閨譽蕩然無存了……

京極御人甩脫她急著拖他進屋的手,百般不是滋味的臉色又陰陽怪氣起。

「多謝好意,我穿不慣別人的衣服。」

「你好囉嗦,那又不是別人的……」杜清零杏眸圓瞪,嘀嘀咕咕地繞到無端愣住的京極御人背後,推著龜龜毛毛的他進屋,不知現下又笑得很開心的他發哪門子神經。

「一下子生氣,一下子開心,你愈大愈不可理喻,真搞不懂你……」

首席開心?生氣?百年難得一見!松本助理甘冒被革職的危險,小心地在門外探頭探腦。

京極御人反手半掩門,啄吻他覬覦了一晚的帶傷甜唇,以傷止傷,輕柔纏綿地加深這個吻。

「閣下不必氣餒,本人給你的時間十分充裕,絕對夠你弄懂我。」

「你的助理!」意亂情迷的杜清零猛地推開他。完蛋了,她剛才的行為是不是很飢渴,將她美好的閨秀形象破壞無遺?杜清零亡羊補牢地探出頭,對門外一臉傻相的助理笑得又甘又甜。「松本助理,你要不要進來喝杯茶再走?」

求之不得。「謝謝--」

「他還有很多事要聯絡,你別佔用人家寶貴的時間。」語帶警告的京極御人將杜清零可人的笑顏扣回,另一手丟了張列滿指示的便條紙給不知見好就閃的不識相心腹。「資料最遲明天中午交給我,晚安,松本。」

公事至上。「那,晚安哦,松本。」

明天中午?「晚安二小姐。首席,我--」合攏的大門輕輕落了鎖,大致也瀏覽完紙條的松本簡直欲哭無淚。

老闆算是法外施恩了,他今天至少可以睡兩個小時。

現在是什麼情形?

杜清零不清楚一般情侶在激情歡愛後是不是也這樣,可是根據七壯士們經常的口無遮攔,她很確定正常男人絕不會像京極御人一樣,翻臉比翻書還快,上一秒鐘明明還溫存得要命,抱著她又親又吻;下一秒鐘忽然擺出翻臉不認枕邊人的秘密警察審訊架勢,嚴詞逼供她、嚴眸拷打她。

沒半句甜言蜜語就算了,不夠溫柔繾綣她也可以不計較,看看他,下巴微揚的傲慢姿態又臭屁得跟什麼一樣,哪有人這麼惡劣的……

怒氣騰騰地與躺在枕畔的京極御人勉強對瞪了十分鐘,體力被他耗盡的杜清零眼皮發沉,漸感吃不消了。

「來者是客,你自個兒……慢慢瞪。我明天要上班,晚安!」她飛快背過身去以逃避酷刑,鎖在她腰間的手卻不放過她。

將微汗的香軀向後一提,讓光滑的裸背牢牢密貼他胸膛,京極御人不屈不撓的剛毅下巴頂在她微顫的香肩,問題一籮筐地輕輕嚙咬那只誘人的小耳垂,惡意不讓她成眠。

「你為何不繼續攻讀碩士班?目前在哪家企業上班?什麼職銜?」

啊,好煩喔!真想打昏他敲暈他擊斃他!

臉色泛青的杜清零掩著眼,執意跌入半昏半醒的昏眩境界,以不吭聲面對問題,免得不幸衍生更多煩死人的問題,今晚就甭睡了。

可惡!頸後那張嘴偶爾心血來潮一啃一咬,她極敏感的香軀不時一抽一顫,睡意一樣嚴重被干擾。

「這間房子你說是朋友借你住的,哪位朋友?」

救命啊!怎麼有人可以那麼煩人啊!早知道就一腳踹他回日本,甩他受不受傷

一看無法入眠的她臉現浮躁戾氣,疲澀的眼皮實在撐不開了,戲弄夠她的京極御人愉悅笑著,躺回原位。

他要她留戀他,不再輕易離開。當年她連他費心幫她挑的腰帶也沒帶走,他不願承認,但她重創了他的自信心,即使他拼了命工作,也不能忘記她帶給他的痛。

「小總管……我不會回日本,爸爸有其他孩子,外公外婆只有我一個外孫女。我不能--」困困的她被他猛轉過身,面貼面地摟入懷裡。

「沒關係,我留下。」

「不……」她抗議的嘴被他有效地霸祝

「你沒立場拒絕我。」他不要再被她拒絕。

小總管真的想太多了,這時候她就算有心,也絕對沒力氣應付比牛更牛的他……

「小總管,你……是不是也很想念我?」意識朦朦朧朧,杜清零口齒不清地偎入他僵硬的肩窩。

「當敝人缺乏劍道練習對像時,的確格外地想念閣下。」她永遠不會明白他的感受,他也不要再次經歷每天回家下意識尋找她,卻一再落空的痛苦和失落。

張大嘴猛打呵欠的杜清零一愕,嗔怒笑著反噬他一口。唉,她該拿這個又頑固又傲慢的死對頭怎麼辦呢……

他倆之間始終有一條隱形線維繫著,她若即若離,他也不會靠太近。她不敢也不想直接面對,所以逃。她以為只要懦弱地不去面對,事情就會永遠地停留在那邊,結果他卻找來了。

「不枉你我宿怨一場,咱們默契就這麼好,我也只在找不到人打架時,才會特別特別特別思念你呢,小總管。」

「你--」猛被杜清零橫堵上來的唇封鎖,京極御人心蕩神馳,毫不猶豫地激狂回吻,雙掌將抽身想溜的她扣回,緊捧住她總能輕而易舉勾走他注意力的清甜臉龐,他不許她逃,再也不許。

被吻得昏昏沉沉,京極御人情慾氤氳的眼與高溫騰升的軀體,都令杜清零驚駭得瞪大了眼。他又……

「不行!我明天--」逃避不及的她被他出腳絆住,一個矯捷的翻身將她壓制身下,需索的嘴一纏,悶悶的抗議聲終於出不了口……

連續兩場驚心動魄的激情,喚醒另一場刻意掩埋的激情。

「那年有沒有弄痛你?」京極御人粗喘漸定,嘴唇逗留在慵懶肩頸,輾轉地點吻而下,停在她敏感的小蠻腰輕啃一口。深溺歡愛餘波尚回不了神,杜清零被他一啃,駭然瞠目,蜷縮的身子小小跳了一下。她可愛的反應逗出他千年難得一見的舒暢笑聲。

「有沒有?你只須回答一次,我以後不會再問。」

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害她不安了好幾年好幾年,還要忍受始作俑者菊不時的刺探……最恨人的是,她現在好想睡覺,

杜清零雙頰暈紅,嘔著氣又與他對瞪好半天,漸漸被他惱人的執拗神情打敗。

「快說,你別顧左右而言它。」京極御人將藉故尿遁的她拉回。她太擅長了。

「有有有,你很粗魯!!」她燒紅著臉嬌叱,羞澀的眼珠滿屋子亂亂飄,獨獨不看某張惹人厭的漾笑俊容。

「那是因為我想要你。」京極御人躺平,順勢將紅通通的她拉到身上。他筆直望入迷茫的困眸,一手固定住她企圖別開的下巴。「那時我們都太年輕,血氣方剛,而且是你起的頭,你要負一半責任。」真情流露的嗓門沙嘎低啞,他笑得孩子氣,俊容漫泛罕見的靦腆溫柔。「我太想要你,很想……」

「嗯,我也好想睡覺……」累得迷迷糊糊的杜清零牛頭不對馬嘴,沒察覺自己已惹惱久久表白一次又出師不利的傲氣男子,猶自氣若游絲地哀喃:「小總管……我可不可以趴著睡?!」

他可不可以現在就--掐死她?

「習慣是養成的,你早晚要習慣,趁早面對現實吧。」京極御人咬牙將企圖滾開的嬌軀勾回,猛力勒得她喘不過氣。

「要養明天再養嘛……這種姿勢我真的睡不著……」可憐兮兮的困嗓漸哀漸淡。

一分鐘後,京極御人啼笑皆非地瞅見口口聲聲睡不著的女人鼻息規律,顯然已陷入深眠狀態,不可自拔。

「你睡不著?」他好笑地穿妥睡衣,臨下床前又躬身親了下呼聲大作的酣夢人。

她的適應力一向強,到哪裡皆能如魚得水,才會一離開日本就滯溜台灣不歸,在這裡過得該死的太愜意了一些。不像他極難適應新環境,不易接受新事物,所以少了某個惹是生非的麻煩精,竟自虐得幾乎夜夜不成眠。

前院、後院,樓下到處逛過一圈,失眠的京極御人拾步上樓。

二樓也仔細晃了一遍,腳步放到最輕,他逛回擺飾不多卻很有主人明快風格的溫暖香閨,瞥了眼側臥姿勢不變的熟眠女子。

他臉上笑意更濃地拐至床畔,伸出食指阻塞住她的呼吸口,直到憋不住氣的她小嘴急張猛吸氣,惡作劇得逞的他才哈地笑出聲,眸光更柔地偷來熱辣一吻。

滿足地直起身,京極御人轉向香閨裡側那道門,找到他最想看的更衣間,找到他最想看的那一大櫃衣物。

數量出乎他想像的多,難能可貴的是生活向來漫不經心到隨便的她,將這裡打理歸納得非常整齊……

出神呆望滿滿一大櫃她為他買的衣服,京極御人說不出心中的感受。

這些全部是……他的……她說想念他,並非唬弄他的虛言……

修長的手指欣賞藝術極品般,一類類、一件件將堆疊工整的衣物挑看完,每件衣服上都附了張小卡片,上面將購買動機和日期寫得很清楚。長指悠哉地往下轉,留連在佔了泰半空間的浴衣類。

她對浴衣情有獨鍾……京極御人淡然微笑,逐一將手掌大小的卡片抽出來瀏覽,百味雜陳的心漸漸糾結、揪痛。

--耶!耶!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領到自已攢的血汗錢,耶!耶耶!可是錢好少.不夠塞牙縫,小總管,我只能勉強買一件便宜背心給你,請你諒解……

--外婆都不理我!我好難過……小總管!你在哪裡,出來和我鬥鬥嘴嘛,只蹲著不動也可以,我不想一個人……這件質感不錯的純棉牛仔褲送給你,我現在真的真的很想念你臭屁的嘴臉……行憲紀念日快樂,御人。

不想一個人何不回日本?她究竟在虐待誰?京極御人憤怒地將彌足珍貴的卡片一張張偷入口袋中。他哪裡臭屁?!行憲紀念日又是什麼鬼日子?

--咦!小總管好像不戴飾品,不管,我覺得這條白金皮鏈的雕工細膩又特殊,你戴起來應該起可以見人……好嘛好嘛,一定很帥氣,這樣可以嗎?前幾天領到年終獎金,心情很好,分一半給你……台灣舊歷新年快樂。

--下午霉星罩頂!不幸在信義計畫區撞見剛攻頂回來的七壯士,被精力好得驚人的他們硬拖去逛街.記得嗎?我十五歲那年忽然發神經地向你討生日禮物,你只好隨便買隨便送的那隻手表?這只是一模一樣的,現在才知道那叫高檔貨!很昂貴的,所以重點是我對實在很不錯,記得不時心存感念--祝你二十一歲生日快樂,小總關&京極御人。

--情人浴衣?很新鮮!反正情人節打對折,買一套,以後若能重逢,你一定要穿起來讓我看看……情人節快樂!小總管。

情人節?京極御人笑容滿面,輕輕將浴衣抽出來,甩開,莞爾的瞳突被刻意塞在邊邊的一張信紙吸引。字真醜……

--先在是週日下午四點五十一分,外面陰陰暗暗的,要屬又灰又厚,有種風雨欲來的可怕感覺,很冷,比起同一時節被風雪冰封的東京,北投的冷意十分溫和。

兩種氣候我都不討厭,也不至於特別喜歡!一切憑心情。

今天心情懶懶,特別不想動。根據經驗推斷,我不想動的原因也許和昨天被一掛史前人猿強迫去溯溪有關!老天哪,骨頭怎麼還是那麼酸啊?明明被折磨了兩年,為什麼感覺還是像中風啊?

橫豎是無法出門了,整理一下返台兩年的心得好了。

大學的課業,除了大一下學期國文、微積分不幸被當,其它到目前為止都低空掠過,一切平安,六畜興旺,外公常 掛在嘴巴的「佛祖有保佑」。

然後,外婆有一點點理我了。她當然打死不承認,不過嘿嘿,本小姐就是知道她愛我在心裡口難開。哼!就是死鴨子嘴硬、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這位小姐不是該教派的開山鼻祖嗎?京極御人淡嗤連連。

外公不用說啦,他和京極奶奶一樣本來就很疼我,對我不離不棄,我以後要嫁能跟外公一樣棒透了的男人!

我在這邊的日子漸上軌道了,朋友交了不少哦,小總管,你替我高興嗎?

日子好過了,不知何故今天卻覺得特別的孤單,特別想念滿嘴閣下、敝人的你。嘿嘿,閣下失算了,如何?本人還是逃過一劫,不用穿綁手綁腳的十二單,不像菊,一定很可笑!真想當面取笑她的蠢樣,哈哈!

京極小總管御人兄,沒有本小姐惹禍的日子你過得好嗎?但願很好。這是我誠心誠意、發自內心的祝福,莫不時抬舉。想想我對你真的很不錯,在自已全身痛得無法動彈時,不忘為上個月剛榮任冰川最年輕首席的閣下加持一下,切記心存感激!

祝我自己二十歲生日快樂,萬事美滿,杜清零&冰川清零。

是啊,他承認她對他是不錯,除了偶爾心血來潮不告而別之外,她對他是真的天殺的很不錯!

他們兩個究竟誰比較傻,自作聰明的笨蛋……京極御人一歎,又細細看了一遍才納入袋中。肯承認是冰川清零了,她對信紙倒是很誠實……

--御人,我看小玄哥和力齊哥他們穿這種戰鬥靴很有男人味,他們都拍胸脯保證說這款鞋子很好穿、很耐踹。七壯士的野蠻粗魯是出了名的,鞋子是他們唯一的生活品味,所以應該真的很好穿。買一雙送你。

--力齊哥他們穿這種運動服攀巖時,好性感、好好看,小總管穿起來呢?

這一格的附卡沒有標注紀念日,放的都是她為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理由而購買的物品,絕大多數都是他平時絕對不碰的樣式……居心叵測啊,這位小姐。

把備註當日記抒發心情,完全符合她小姐不倫不類的行事格調……原以為她的日文字已經很醜,想不到她的中文字更難看,不幸中之大幸……

又搖頭又歎息的京極御人於拂曉時分,春風滿面地回轉床上,口袋珍藏了滿滿一疊心意。

也許太愚蠢,但他對她的諸多不解與怨惱,全都煙消雲散、徹底湮滅了。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她並不是那麼愜意,她也有不好過的時候,多少慰藉了他憤慨多年的心;又或許他清楚看見她對他的思念,具體看到她心中始終有他,所以無法惱她,因此更放不開她了。

他但願她從不曾出現,不曾使他既煩惱又空虛,在填滿他生命時又轉身溜走……有她在,地獄也天堂,一向如此……

「不知何故,我更想掐死你了,我的小姐。」京極御人支頤側躺著,笑瞳幽深,瞬也不瞬地望著睡容甜美的杜清零好半晌,不是滋味的長指從她側腰慢吞吞爬上,一掌掐住她曬得很漂亮的小麥色頸項。

「閣下非常不老實,還很折磨人。你的禮物我全收了,這是回禮。」低首細吻她沉睡的眼、鼻、額、腮、眉,愉悅的瞳鎖定微啟的唇。「謝謝閣下從未遺忘本人,閣下待我如此不錯,我豈敢不識抬舉?」嘲諷的嘴熱烈一張,綿長溫柔地感激著她柔軟的唇。

意猶未盡地鬆開呼吸淺促、開始轉輾反側的杜清零,總算萌生睡意的京極御人單手枕頭,向後癱去,順手將枕邊人帶到身上,入眠之際不忘吃味冷哼:

「感激歸感激,下個月我從日本回來時,你還是必須交代清楚那位力齊哥是誰,我的清零小姐。」

男人味?性感?好看?醋勁狂飆的雙臂一陣痙攣,發狠地圈住睡死的小蠻腰。

翌日,累垮的某女直到壞脾氣的老闆來電轟人,她猛跳起身,正中目標地撞上睡不到兩小時的某男下頦。

人品極佳、睡品也不差的俊顏男子發揮絕無僅有的起床涵養,慢條斯理地「糾正」了她一頓。一直到當日中午,羞顏粉撲撲的某女才現身公司,哆嗦著身子冒死穿越火爆老闆的雷咆獅吼。

歷經千辛萬苦、幾多風雨,她總算毫髮無傷地累攤在辦公桌,達陣成功。   

第八章

寧靜的和風悠悠吹,清晨的日光灑過窗欞,映亮棋室的一壁牆。

動作優雅的長指先將旋落棋面的一片楓葉挑至一旁,才在右上角放下一顆黑子,室內再次寂然無聲。

時序一入秋,林木蓊鬱的空曠古宅更顯肅殺死寂,涼意更深了。

這裡以前就這麼靜嗎?突然覺得有些不習慣……

在冰川老爺的輕咳聲中,恍神的京極御人臉一紅,忙將視線從屋角那株參天古松收回,唇角帶笑。

「御人,你的圍棋愈下愈好了。」研究複雜的棋局好半晌,冰川正純面色凝重地緩伸兩指,探入盛著白子的棋碗。「你別忘了自已是業餘人士,可不能太快打敗我這六段高手埃」沉穩地落下白子。

「老爺的擔心太早了一點,這句話適合用在您不必再讓我七子時。」京極御人又露愉悅一笑。

他近幾月來經常流露這樣的表情,一掃他這幾年抑鬱不樂的落寞神色,看得冰川老爺既欣慰又妒嫉。

「你這孩子,性情和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生活態度嚴謹、諸事認真,連閒暇的消遣也玩得有模有樣,不打折扣。」等京極御人不解地抬起眸子,冰川老爺的笑語才加入了幾分蒼涼。

「不像我那個流落異鄉不歸的小女兒,天性散漫,行為叛逆乖張,對所有的一切都不看重也不用心,包括她的父親、手足。說舍下居然全捨了,不像話,這丫頭……」口氣愈說愈沉重,

又感歎:「一走快五年,音訊全無,倔脾氣和她母親一模一樣。御人,我自認為待這孩子不薄,因為七歲以前委屈了她,所以我盡量以容忍的態度彌補對她的虧欠,任她胡作妄為。

弄到後來一宅子的人都不好過日,她還是一去不回,和大房那四個孩子比起來,我算虧待這女兒嗎?御人,你說說看……」

冰川老爺突如其來的感言嚇了京極御人一跳。

他及時捏住差點搓飛出去的棋子,壓低赧紅的面容,尷尬地想起這段日子自己經常往返日台兩地,與那名叛逆小女兒過從甚密的甜蜜生活,就心虛得不知所措。

「二小姐太年輕,生活態度是比一般人直率。當時英子夫子過世不久,她心情太混亂,很難體會老爺的用心。」老爺不曾和他談過她的事,何以今日……

一見沉穩過人的他竟浮浮躁躁,錯下一步初學者也不犯錯的急棋,冰川老爺心底的感慨與失落更深了。

御人這陣子大好的心情果真和那丫頭有關……

他一去不復返的任性女兒,不會一回來就變成京極家的人吧?

「那孩子回日本後大宅沒一刻安寧,成天為了她吵吵鬧鬧,難為你年紀輕輕好耐性,一路伴她走過來。我們這宅子人是多,她卻只肯多少理會你和你祖母的話。」就算勞苦功高,也別趁亂偷走我女兒呀,御人小子。

「她母親剛過世那幾年,正好碰上你們幾個最難管束的青春期,我事業又忙,心有餘力不足,真拿她沒轍。對了,我記得有一年我要她決定離開還是留在這裡,當時她多大?」

「十五歲。」京極御人不假思索,卻答得戰戰兢兢。

想都不必想,這孩子心心唸唸都是他家小女兒……

悵然滿心的冰川老爺一瞄棋局,白子一夾,心不在焉地擱在棋盤右下角,三兩下又將棋藝不精且惴惴不安的年輕對手逼入困境。

他小女兒稜角分明,明明不若大女兒菊美麗,渾身帶刺的性格也極難相處,御人卻只對她牽牽唸唸。這幾年來,他時常在半夜撞見這孩子失魂落魄地坐在白院長廊像在等誰,或對著女兒常爬的那道牆發呆一整夜。

女兒離開後,奶媽時常憂心忡忡數落御人的睡眠變得極少,作息極不正常。

他曾目睹最驚心的一次,壓抑過頭的這孩子彷彿等到生起自己的悶氣,又彷彿意識到他女兒再也不會回頭,竟失控地拿起他愛逾性命的武士刀將女兒親手栽植的櫻花全砍了,在一夕之間。

御人對那丫頭的心意,在他自己尚未察覺前,宅裡的人早看在眼底。以至於往常女兒留連之處,近幾年成為御人最常待的地方,大家也見怪不怪了。

女兒十五歲那年,他正因為知道御人一定會出面阻止女兒離開,才會向小女兒下最後通牒啊,否則他剛倔的女兒一氣之下萬一真離開了,百年之後他拿什麼臉面對心愛的亡妻啊?那幾年那丫頭離經叛道得實在過了頭,考驗他的智慧和眾人的耐性,他不得不出面做做樣子,以平息眾怒。

反正御人會搶在眾人發怒前,先對女兒發火,這是他們特殊的相處模式,從小到大都如此。御人一旦動了怒,天皇也不敢有意見,誰還敢指責他女兒什麼?他女兒又好撩撥,一定會將矛頭指向任何膽敢吼她的人,御人此舉是一舉兩得,保護了女兒,也保全了眾人的顏面。

他這個女兒對誰都豎刺,獨獨御人受得了她的刺,這座大宅裡別說是孩子,連大人也沒幾個敢面對御人的怒氣,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以惹怒他為榮。說也奇怪,御人只會對他女兒發怒,對其他人都彬彬有禮到疏離。

可能連這對小冤家自個兒也沒察覺,他倆不知不覺已涉入彼此的生活太深。所以他深信,不消多久御人必會將他流連忘返的女兒帶回家,也就樂於坐享其成。不料他輕估小伙子做事的格局與野心,也忘了這孩子思念女兒過火,已超越他令人稱讚的理智本性。

想獨佔他女兒一段時間,他思想開通基本上不反對,只要小伙子別刻意瞞著當父親的,條件談妥,一切有得商量……

「這局我輸了,老爺。」嚴重心緒不寧的京極御人掙扎好半天,挫折地認敗了。

「哈哈,我正在想你要堅持到何時。只輸三目半,不必懊惱,人生不就是如此,有輸有贏,才有前進的動力。」笑笑地跨下棋室廊階。「走吧,陪我去看看你奶奶,她前幾天感冒挺嚴重的,好一點沒有?你勸她躺著多休息,別四下串門子。」

「奶奶說她沒病,躺不祝我勸不動她,正想托老爺幫忙勸。」京極御人掩上棋室大門,快步跟上冰川老爺。

兩人行經白院時,冰川老爺頓下步子,環起雙臂凝望歷經一場人事變遷現已空蕩蕩的屋子,濃濃惆悵重襲冰川老爺寂寥的心頭。

「御人,你應該也知道了,我已經幫我家兩個女兒各挑好一門親事。」

正含笑仰望被某人爬出一道白痕的石牆,京極御人聞言一僵,急轉向冰川老爺。

「委屈你和俊介了。」冰川老爺搭了搭一臉焦急的他,拾步繼續走。「我這邊的三個男孩個性都太軟弱,不是坐談判桌經商的料,幸好咱們家還有你和俊介。你們兩個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我視你們如己出,公司和兩個女兒交給你們,我很放心。」

老爺想將她嫁給……俊介?傻眼的京極御人忽然憤怒異常。他克制地碰了下口袋裡隨身攜帶的小卡片,拚命壓抑怒吼的衝動。

為什麼是俊介?他哪一點不如俊介?!他不要大小姐,只要她!

「老爺,我有一事稟報,請留步。」他絕對不會把她讓給任何男人!

喲,不簡單,哀歎了一個早上小伙子不為所動,得下重藥才能逼蛇出洞,狡詐的御人小子終於要坦白了。她雖然離經叛道常讓人頭疼,但終究是心愛妻子生的唯一女兒。她不思念父親,他思念女兒,總成吧?

「你先等一下。」冰川老爺笑著向板道盡頭身穿大紅棉襖的京極奶奶大聲打招呼:「老媽媽,您今天很美麗啊。」

正要右轉拐往主宅方向的老人家神清氣爽地回他一笑,負著手遠遠晃了來。

「老爺子,老太婆身上這件棉襖的牡丹刺繡漂亮吧?呵呵,清零那丫頭托御人帶回來的,好看吧?還有一件長袍馬褂應該是那丫頭買給你的,你們聊,我去拿……哎呀,都別跟來,幾步路而已,讓老太婆運動運動……」

冰川老爺從命止步,等京極老奶奶消失在轉角處,他才交疊雙手,一臉沉思地轉向應該有話要澄清的愧顏小伙子。

「御人,這就是你這陣子勤跑台灣的理由?原來你見著我叛家的丫頭啦?」

老爺的裝傻功夫……一流。「二小姐目前住在她外公外婆家對面,過得尚稱如意。」經過方才冰川老爺亂點鴦鴛譜,京極御人決定直接把話挑明。「社長,我想請調台灣分公司幾年。」

以下屬的身份請示?冰川老爺深沉地望著去意甚堅的他。「陪我那丫頭啊?」

「沒人盯著二小姐,她短時間不會回日本。 工業部門有一款重要的新跑車要借助當地的人才試車,我就近掌握。」京極御人含蓄地表態。沒人催她,在那邊如魚得水的二小姐可能樂不思蜀,永遠不回了。

「你不中意我家菊丫頭嗎?」

「大小姐從來都只是大小姐。如果方便,由大小姐這邊出面澄清外界的謠言,可能會妥當一些。」他一直在等大小姐自動澄清,她卻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在顧全菊的自尊,好孩子。

「菊這事我來辦。不必請調台北分公司,調派過去得費些名目和工夫解釋,太勞師動眾了。

這事低調進行,你才能有自己的生活……資訊發達有發達的好處,你在台灣那頭幫我分擔這邊的業務,以研發工業部門新車款名義長待,如果有時間順便把收購車隊和賽車學校的事情一併辦了。

需要時再回來一趟,總公司這邊由我坐鎮。你想何時動身?」

「我想盡快。那邊我已物色好居所,離杜家兩老附近約只一條街的距離,二小姐會搬過來跟我一起祝」京極御人堅決地表明立場,以男人對男人的角色。

「那孩子肯嗎?」冰川老爺將水杓放回桶邊,沉笑道:「怎麼,被我的反應嚇著?我若信不過你,世上還有誰值得我信賴?你低估自己的人品了,孩子,我不擔心你佔我女兒便宜後,不娶我那丫頭,世俗的目光於我已無用。我現在只擔心那丫頭不肯回來,辭世之後我愧見她亡故的母親呀。」

「老爺放心,她一定會回來。」

「有你的一句話,我就安心了。想早點娶我女兒過門,你可要加把勁快點帶她回來。另外--」冰川老爺清了清喉嚨,劇烈嘹亮的咳聲幾乎蓋去羞赧的話聲。「別忘了適時幫我美言幾句,我待那丫頭真的不薄啊。」

「一定。」京極御人垂眸淡笑,神情堅定無比。

「以後也別滿口老爺老爺地叫了。你若肯改口喚我一句父親,我還願意不拆穿你假借我的名義上杜府驚擾我岳父母,企圖強行將我那女兒帶回來一事。御人小子,你看這交換條件如何?」

老爺消息真靈通……一輩子沒這麼尷尬過的京極御人額沁微汗,無地自容得險些抬不起頭。

那時見她在台灣似乎適應得很好,又極力閃躲他,他真的很不好受,才會一時失去理智……當時沒考慮太多,一心只想讓她也嘗嘗痛苦和混亂的滋味,太過焦慮心急的他是有點不擇手段了……

「父親。」

「好好,盼了一輩子終於被我盼到了。」冰川正純笑聲豪邁,連拍好幾下全身不自在的臉紅小子。「我女兒正式交給你了,小伙子,你別太寵她,也別對我女兒太凶,一切剛剛好就好。好了,我知道了,別再時不時地偷瞄手錶,回來不到半個月又急著飛台灣啊?男大也不中留。幾點的班機?」

「八點多的。」京極御人靦腆地笑逐顏開。

「剩不到一個小時。」冰川老爺難掩期待之心,直勾勾渴望著京極奶奶小心捧來的衣服。「回去打點行李之前,我要你老實告訴我,那件銀白馬褂真是那丫頭買給我,不是你幫她做的順水人情?」

京極御人微微一笑。「那件衣服確實是收藏在二小姐衣櫃間,準備送給老爺的,我只是順路順手幫她帶回來。」

一得到仰臉大笑的冰川老爺頷首示意,迫不及待的京極御人立刻轉身,飛也似的跑走。

冰川老爺一愕,朗朗笑聲充斥在遼闊乾坤中,一溜煙跑遠但聽力極佳的京極御人發窘地頓了下,沒停下過急的步子。

「老媽媽,御人小學三年級以後,我就沒見過他這模樣了。」

「那是你少見多怪了。」老奶奶啐著將長馬褂小心抖開,交給冰川老爺。「這孩子和那丫頭在一起都這樣急急躁躁的,很孩子氣的。人不論活到幾歲,都要適切的保有童心,才不會活得太麻木、太僵硬,懂嗎?」

「老媽媽的話字字珠璣,孩兒謹記心頭。」

「好孩子,呵呵,你穿中國的民族服裝也很好看啊,老爺子。」

「這是當然,我的小丫頭第一次買衣服送她父親,差不到哪兒的。」冰川老爺穿著繡工精美的白袍馬褂,樂不可支地挽起不斷點頭稱許的老奶奶。「走啊,老媽媽,咱們一起去讓京極老哥哥羨慕羨慕。」

「那孩子也有一件藏青色唐裝,也是那丫頭破費送的。御人拿給他那天早上,他別彆扭扭地不肯穿,還勞累我這老太婆板起臉,他才乖乖套上呢。宅裡不論大小,那丫頭都細心張羅了一件啊,挺窩心的。」

「哦?不愧是我冰川正純的女兒,很會做人嘛。」冰川老爺喜孜孜地套上長袍。「清零那丫頭莽撞妄為,沒什麼優點,就不記隔夜仇這點欣慰人心。」

「胡說,那孩子的優點很多。 比起你那四個表面功夫做得徹底的孩子,她坦率又善良,你也知道的,不是嗎?」

「就脾氣硬了點、臭了點……」低頭扣繡扣。「無情了點、不聽話了點。」

「和她父親小時候一個樣,你也不必抱怨了。」老奶奶笑呵呵,前前後後幫忙抖順長袍。「我早瞧出她嘴上聲聲不喜歡,骨子裡是惦著這裡,心其實是連著這裡的。老太婆好久沒看見清零丫頭了,很思念啊,她很快就會回來了,老爺子,是不是?」

冰川老爺摟緊老奶奶單薄的肩頭。「有御人在,老媽媽還有什麼好不放心?」

「這倒是、這倒是……」老人家開心的老眸一亮。「玲子!快來快來!你看看,我老太婆沒騙人,我的棉襖也不比你的旗袍遜色礙…」

古老幽深的冰川大宅那一陣子,時常吹拂著一股熱鬧喜氣中不失寧靜幽遠的中國風。

天啊!地呀!各路神明哪……她已經懷疑很久了,難不成這傢伙真是超人托世?

他究竟是如何辦到的……不只台灣、日本,他上個月還跑了趟法國,繁忙的公事上身,他哪來的太空時間處理這種家務事啊?

一下班就被京極御人拖過一條街,來到一棟正在裝潢的老房子,杜清零左右張望著清幽寧靜的老社區。

這裡是北投規畫極完善的高級住宅區,居住品質與生活機能俱優,空屋率極低,她還是耗了兩年才托力齊哥鴻福進駐。神通廣大的小總管正式來台灣才多久,不到三個月吧?

小總管的腦袋怎能一次裝那麼多東西,不會超重嗎?他真的好厲害……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一跨過門檻就嘖嘖驚歎。

「你不喜歡嗎?!」京極御人聽到後面的嘖聲,皺眉看向她。

「我哪有這麼說?」她回他一白眼,讚賞地在只簡單鋪了層茵翠草皮的前院踏來踏去。

「這裡比我那裡安靜多了……哇,不只院子大,客廳少說也大一倍。小總管,你以後住起來一定很舒服……這麼大一間房子,松本助理也可以一起住,不用老被他惡質的老闆拒絕在門外了。」她意有所指地觀向某位很小器的惡質老闆。

「連進來叨擾杯茶都不行,真是的,那是我的住處還是你的……」

京極御人不急著掀底牌,以冷眼催促唸唸有辭的她進屋。

杜清零的鼻眼酸到不行,再也受不住空氣裡強烈刺鼻的漆味和木屑味,一瞄見牆角有裝潢工班留下來的大電風扇,她馬上衝過去。

「別……」京極御人阻止不及,地上的木屑被一陣急風吹起。漫天飛肩,噴灑得兩個人灰頭土臉。

「對不起!」肇事者火速關掉風扇,勇敢認錯。

「你這鹵莽的……」京極御人好笑又好氣地將她抓過來,挾持在腋下,低頭衝著她無辜的臉笑吼:「笨蛋!」

「你才是笨蛋!」見他深幽的眸光搖曳閃爍,杜清零寬宏大量地嘟高笑唇,迎上他落下的毒嘴。

「小總管,我有一個疑問……」賊樣的臉暈紅,她甜甜膩向他。

她這種表情所提的問題絕對是不三不四、沒人敢恭維的……

京極御人明智地決定不予理會,拍掉兩人一身的碎屑後,逕行拉她往快完工的二樓走。

很堅持問完的杜清零半嘲弄半納悶道:「你是小總管,你叫我小姐,我的身份比你大,對吧?你冷冷瞥人的眼神真的很討厭,小總管。」

「我的冷眼只瞥說話太愚蠢的人。」此話一出,不敬的他立刻為自己的腰側贏得兩記又紮實又漂亮的左右鉤拳。

「重點來了重點來了……小總管,你頭別轉開啊!」她興匆匆往他跟前一站,一手叉腰。「為什麼你比我有錢?你現在領的也是我父親給的薪水,你怎麼可以比我有錢?從小到大你就比我有錢,為什麼?哪有總管比小姐有錢的荒謬道理?」

這次京極御人的眼神終於不再冷,換成了沒好氣。

「清零小姐,你確實點出重點了。宅子的每個人都比你有錢,我只十五歲的妹妹也比閣下有錢,你認為問題出在誰身上?」

「你是說我太奢侈、太會花?!」威脅的拳頭很小人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要說沒金錢觀念,我也不阻止。」

嬉鬧的兩人踏上尚在重新裝潢的二樓。 共三層樓的透天厝,愈到竣工階段散置的雜物愈凌亂,兩人每踩一步,地上囤積的厚木肩與灰塵就飄揚起來。

「這裡比較不刺鼻了……這間是你在台灣的辦公室嗎?」好奇地將頭探進烏漆抹黑的大房間。

「我的書房在三樓,這間是我們的臥室,這棟是我們的房子,我們十二月十號搬家……小姐,你能不能偶爾小心一點?」沒好氣的京極御人乾脆將又差點跌倒的她牢鎖在身邊,省得好動成性的她不小心被雜物絆倒,刺得鮮血淋漓。

進門不到十分鐘,這位小姐已經有四次打跌、一次絆倒的輝煌紀錄。

杜清零一臉驚愕,好半天開不了口。她一直呆愕到逛上三樓才猛然回神,驚聲尖嚷:「我們的臥房?!我們的房子?!兩個月後搬家?!」

「我的經濟能力還買得起一棟不怎麼像樣的陳年老房子,你用不著大驚小怪。我住不慣別人的房子。」京極御人拉她轉進特別獨立出來的大更衣室,打開電燈,逐一瀏覽衣櫥衣櫃的做工。

「誰大驚小怪啊!我管你住不住得慣別人的房子,你又不是長期定居台灣,臨時居所也這麼挑三棟四,是很符合你龜毛的格調,可是……」

牆角一雙冷漾森白刀光的瞳斜斜瞇向她頸項,剎那間,實戰經驗豐富的杜清零發誓她真的聽得一清二楚--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從下個月起,我定居台灣。」直到你回日本。

「什麼?!」杜清零極度震驚,一把將到處摸到處看的淡雅男人猛拉回來。

「小總管,你在跟我開玩笑吧?你的工作怎麼辦?日本那邊才不會答應!這裡是台灣,交通很亂、居住環境不是很理想,記得嗎?你連吃個小館子都從頭皺眉到尾,你已經習慣井然有序的消毒水環境,會受不了這裡的!而且這裡的治安愈來愈不好,民眾沒什麼公德心!」

她竭盡所能在力勸他打消念頭……看得出用心良苦的她急於說服他……換句話說,這位小姐不希望他定居這裡……

「閣下處處為敝人著想的體貼心意,本人受寵若驚了。」京極御人感動的笑聲很冷。

完……蛋了!又惹小總管生氣了,這傢伙怎麼那麼愛對她生氣啊!

他和菊一樣耶,時不時的陰陽怪氣,是不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臭屁人類都愛對她生氣啊?她看起來就是很好欺負的樣子嗎?她明明最常和他打架礙…

「聽起來貴地似乎已經不能住人,我本來無意長久居留,驚聞閣下一席話,很詫異以閣下鮮少動用大腦的行為模式,這些年怎麼活下來。因此--」溫文和善的微笑結冰。「我決定多留幾年,認真地向閣下討教都市叢林的生存之道。」

「小總管,你別鬧了!」杜清零氣急敗壞,換她將半踱開身的人粗蠻扳回。「我是認真的,不是在跟你耍嘴子,我不反對你像這幾個月這樣,偶爾來這裡……嗯哼,探望我。」羞澀的面容一正,她倒豎秀眉。「可是你絕對不可以定居台灣,語畢!散會!」

散會?這回沒那麼簡單了,清零小姐。

杜清零逃下樓,氣定神閒的京極御人仔細瞧過二樓各角落,半個小時後才緩步而下。

各懷鬼胎的兩人在新居耗到快七點。

「我餓了,吃飯!」不知何故毛骨悚然的杜清零一宣佈完,自顧自衝出空氣愈來愈稀薄的可怕空間。

京極御人帶上門,幾個快步將逃來閃去的她一臂勒回身側。兩人和來時一樣,挽著手沿途向熟識的老街坊打招呼,慢慢散步回舊居。

「等一下,小總管。」行經叫賣聲此起彼落的黃昏市場,杜清零忽然止步,引起京極御人蹙眉納悶。

「清零啊,你今天怎麼這麼晚?來啊,挑幾樣水果回去吃。」幾個在市場擺攤的杜爺爺八拜交,一見到小丫頭來買菜,立刻熱絡地招呼她。

「小總管,裡面有點髒亂,你在這裡等就好。我去買幾樣下酒菜回來炒,很快就回來……」杜清零放開他手臂,將一身正式西裝在傳統市集顯得極不搭軋的京極御人獨自撇在市集外。

燈火通明的市場人聲熱鬧喧囂,叫賣交易聲滾滾交雜,京極御人見她毫無困難地融入其間,地頭蛇般東家長西家短,還不時被詼諧逗趣的賣菜老翁逗出開懷大笑,被區隔在外的他漸感孤寂了。

「客家小炒?會啊會啊,這道是我的拿手菜!」

「自己說的不算,改天炒來王爺爺鑒定過才算數。清蒸的步驟可別弄錯了,來,這幾天的花蟹肉質飽滿,不要再掏錢了,快拿去……來哦來哦,少年頭家,你要買蝦子嗎?要收攤了,統統俗俗賣,算你便宜一點啦。」

魚販老王見那個穿得很體面的英俊少年家對自己搖搖頭,定定凝視著埋首做筆記的女孩。「清零啊,你認識這位英俊小生嗎?」

「啊?」杜清零抬頭一看,訝呼:「御人,不是讓你在外面等嗎?你看!這裡很髒的!」聽見魚販老人故作不悅的清痰聲,杜清零趕忙收回直指魚攤的手,陪起笑臉。「我只是打個比方,王爺爺的魚貨最最最新鮮了。對不對,小總管?」

京極御人斜了眼莽莽撞撞的她,不予置評地幫她把手上的大小袋菜拿走。

「他也是力齊那票男孩子嗎?動作很斯文,今天換他扛你啊?」

「不是啦,小總管這麼斯文,怎可能和那票周口店人猿扯上邊,您別開玩笑了。我幫您介紹,他姓京極名御人,別號小總管,是我在日本時期的朋友。」杜清零笑瞇瞇地挽著禮貌向老人家問安的京極御人,手指在兩人之間比來比去。

「我們是從小一起打到大的童伴哦。王爺爺,怎麼樣,您沒有這種朋友,羨慕吧?」

她得意非凡炫耀童年往事的驕傲神色,讓一向引以為恥的京極御人哭笑不得。

她落落大方不避嫌的舉動,溫暖了京極御人眉宇間慣帶的冷意,心中被激發出來的疑慮消除了泰半。

如果她不樂意他定居台灣,與不想兩人的親暱關係曝光無關,不是她覺得這種關係見不得光……京極御人眸光更柔,伸手觸了觸她過肩的卷卷柔絲。他願意等她解開心結,無論多久都等。

王爺爺衝了出來,上下瞄了瞄又前後瞄了瞄嘴角蘊笑的日本鬼子,忽將杜清零拉到一旁竊竊私語。

「他就是最近讓老杜唉聲歎氣、讓杜奶奶更暴躁的日本鬼子嗎?」社區都在謠傳這丫頭快被帶回日本了,此事當真?

佇立魚攤外的京極御人,溫和有禮地回那個懷疑的回眸一笑。

「應該是吧。」杜清零配合情境地壓低聲音。「自從小總管出現後,外婆就不讓我進門吃飯了,外公這次也沒辦法將我偷渡進去了,他老人家好哀怨,我也是……」

「可憐的孩子,你有何打算?」王爺爺伺機進言:「把小日本鬼子支回日本不就沒事?」

「哎呀,不行啦,又不是小總管的錯。人家小總管又沒進出台灣,也沒偷襲台中港,無緣無故的,幹嘛遣送他回日本?外婆自己也不檢討檢討,真是……」

她的遣詞實在不倫不類……在外圍的京極御人聽得一清二楚,不知該哭還是笑。

「杜家丫頭,我真不忍心告訴你這件天大的悲劇。」王爺爺很想幫她掩飾,可惜發現時已經太遲。「你那脾氣不怎麼好的外婆……剛才就在咱們身後買九層塔,我可憐的孩子。」

什麼?!杜清零猛直起身,果然駭見一個怒氣沖沖的老婦僵步走出市常

完蛋了……她嘴巴怎麼這麼大……啊!啊--嘔死人了!氣人氣人!

粲笑著向王爺爺道別,杜清零捏了捏很癢的粉拳,將心情似乎太愉悅的童伴勾出市常

「小總管,你剛才有看到外婆嗎?」

「你沒看見杜老夫人?」他詫異反問。

「我沒有!」杜清零一臉憤慨,在笑顏加大的京極御人面前揮舞著氣顫的小拳頭。

「想看杜老夫人走幾路就能見著,有必要為這種無聊小事發火嗎?」

這傢伙耳力好得不像話,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她就是被這雙順風耳陷害到大的……

杜清零想起就有氣地丟開京極御人被她扯紅的耳朵,不死心的眼一再掃望冷沉的俊容,企圖找出一丁點他偷聽的蛛絲馬跡。

小總管真沒聽到她和王爺爺的悄悄話?不到五步的距離……騙誰啊…這狡猾的傢伙鐵定是跟她耍花槍……

「有話但問無妨,隱忍不像你。」

這裝傻也很像回事的欠扁傢伙……「反正你為何不警告我外婆在那裡,憑我們激鬥出來的默契,你隨便一個跺腳我都能猜出什麼意思啊,」愈埋怨愈懊惱,她洩恨地一頭撞進他懷裡。「你真討厭,小總管,我不要跟你好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京極御人不準備告訴她,聽她護衛自己他很開心。為了嘉獎她明辨事理,他開懷得任她一撞再撞。「麻煩閣下下次講人小話之前先通知敝人,我好適時提供適當的掩護。」

「京極御人,你一輩子沒笑這麼大聲過!你明明聽到了,很不夠意思耶,幹嘛不出聲通知一下!」悔恨不已的人猛拿額頭撞那副悶著笑意的胸膛,一路撞回家。

「你八成跟外婆八字犯沖了,每次只要有你在,外婆都不理我……」

京極御人關門前,瞥見對門的杜奶奶拿垃圾出來,面色不善地瞪他一眼。

他禮貌地向老人家頷首致意,杜奶奶頑固板起的老臉益加難看,理都不理當著他面甩上門。

京極御人陰鬱地承認,一開始看見她對台灣這頭的用心與適應,他不是滋味,被妒嫉沖昏了頭。不樂意她與台灣兩老感情太好,怕她因此滯留不歸,所以蓄意挾私怨破壞她與她外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祖孫情誼。

甚至不惜惡言傷害她……

「知錯必改、善莫大焉。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充滿涅槃意境的調侃聲,從屋子裡暖暖地飄出來。

「小總管,你若真心悔過,本小姐恩准你進來邊吃晚餐邊罰站,還可以邊看電視哦,快進來……省得晚餐涼了,你這傢伙又要臭著臉無言抗議這裡的小吃難吃,明明很好吃礙…」

無助地任罪惡感撕扯的心一鬆,京極御人大笑著合上門。

遇見她,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美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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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一月起,當杜清零驚覺自己的私人物品一天天短少,終於體會到京極御人輕描淡寫只提過一次、此後再沒下文的搬家誓言有多認真。

那並非隨口胡謅的恫嚇,他很努力地貫徹諾言,很堅持他們一起搬,很堅定地讓她明白他在台灣長期居留的決心。也就是說,這件事他說了算數,她抗議無效。

早該清楚這惡劣傢伙說一不二,惡霸又惡質,惡勢力不容小覷……

又惱又恨又莫可奈何的杜清零實在拗不過京極御人一張陰晴不定的冷臉,只好鼻子摸摸,趁某人洗澡之際,溜進更衣室打算先將一些極私密的珍藏打包好。結果她卻大驚失色地發現,東西全部都--

不見了!

「啊!啊…家裡遭小偷了!」杜清零呆瞪了好半天,不敢置信地捂著發抖的唇,從更衣間跌進了臥室,又一路跌向浴罷出來的京極御人。

「那……我我……那……」語無倫次的手胡天胡地亂指一通。

「什麼事情?」京極御人好笑地將她摟上床,看到更衣間的燈光全亮,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東西拿走了兩個多月,粗心的她居然現在才……

「小總管!我、我的東西不見了!家裡遭竊了!」杜清零上氣不接下氣,驚恐萬狀地揪著京極御人的浴衣。

「別慌。你丟了什麼物件?」

「什麼別慌!」她氣得踹他一下,浴衣下的半截美腿被他擒祝「不是你花時間挑的寫的,你當然可以很悠哉。那些東西真的很重要,有我寫的卡片和一些我買給……」京極御人悠然看戲的神色,讓慌白了臉的杜清零猛然閉嘴,手擰了擰,又有出拳的衝動了。

「到底什麼東西不見,看你慌成這樣。」京極御人好心地將臉孔扭曲的她拖近,蝶般輕柔的指頭在她滑膩勻稱的小麥色美腿上游移,干擾她的思緒。「快點說出來,你不說我怎麼幫你找?」

「你這無恥內賊!」一確定失物與這個笑容分明太詭祟的惡賊脫離不了干係,杜清零另一隻腳就又凌厲踢去。「東西快還給本小姐!」

那些小紙片她根本沒打算送出去,才會當日記大膽露骨的什麼都寫進去……啊!他絕對不可以看到!這可惡的傢伙……怎麼可以趁人不備偷走人家的東西?虧她刻意不讓他接近更衣室,結果,他居然惡質得把卡片統統偷光……這樣一來她的心事……他不就全部知道了!她不就從此……被他鉗制、恥笑死?!不行!門都沒有!可惡可惡!

「內賊?本人偷了什麼東西,閣下說清楚礙…」京極御人把閃避她的飛踢當健身運動,輕鬆地誘敵、欺敵,偶爾興起就示威地偷吻敵人,激起芳敵愈挫愈猛的鬥志。

近身肉搏到最後,臥房重地不可避免地觸發了另一種更為火熱的糾纏。

杜清零香汗淋漓、嬌喘吁吁地累趴在床上,與身旁那個微汗的淡雅男子無言對望。她被他深沉的凝眸看得臉色潮紅,瑰麗的身軀騰騰燒燙,還沒回穩的心跳又失速怦動了起來。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們兩個有許多相同的怪癖,譬如:他們都喜歡趴著睡覺。

她伸出淘氣的指頭,將他耙梳到額後的濕發撩散下來,蓋住他干擾人的視線。

「討厭的傢伙,東西還我!」將他梳好的部分又揉亂。

「只要閣下說明丟了什麼東西,有拿我自然會歸還。」他攫住她搞怪的手,一意裝傻。

他真的很煩耶,明知她說不出口,她怎麼說得出口……

「會癢,你別鬧了。」杜清零抖了抖光滑的裸肩,想將那根討厭的手指抖掉。

「好極了,癢死一個少一個,省得我心煩。」京極御人傾身過去點吻她疲 憊的困容。

「壞心的傢伙……少了我這個,你絕對找不到第二個……」她趴近他一點。

京極御人的心銳利一抽,這幾年來,他的確一直尋覓不到第二個她。

「怎麼了?」感覺擱在她背上的手抽顫了下,杜清零半垂的眸又掀開。「御人,你買的床套好滑好舒服,哪個品牌?」

「我說了,你散漫沒東西的空腦袋就記得住嗎?」她在某些方面是很粗枝大葉、不用心思的,也可以說沒有生活品味可言。

「你這傢伙長得人模人樣,說話非要這麼毒嗎?太瑣碎了嘛,反正我只要一提,你就會買來送我,對不對?」她賊賊地招了。

「很遺憾,讓閣下失望了。」京極御人不讓她稱心如意,將被子扯高一些,暖暖地蓋住兩人。

「為什麼?」她困困呢喃。

「我何必送?」他不喜歡落居下風的感覺,用力喙了下她的唇,順便將悶笑的她移進他懷裡。

「我現在喜歡藍色,你別買錯了。」

歡愉的笑容僵在臉上,他陰鬱的眼神倏沉。「還有呢?你『現在』還喜歡什麼是以一刖所沒有的?」

「很多啊,我的習慣改變了不少。」與她甜蜜依偎的健美裸軀一僵,杜清零馬上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又怎麼啦?幾年不見,你這傢伙愈來愈陰陽怪氣,而且睡眠很不正常,不過最近好多了。至少不會半夜一個人逛來逛去,把我嚇個半死……」她勉強撐開一隻眼,滿意地劬見枕畔男子眼睫半合,顯然已萌生睡意。

「小總管,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很認真的。」

「我不是說過,客氣不像你了。」困意漸泛心頭,京極御人驚詫自己不到兩點就想睡覺了。

「討厭……」

他心弦一蕩,極愛聽她歡愛過後的嬌慵笑聲,懶洋洋且軟綿綿地,飄浮著獨特的沙啞腔調,聽了極舒服、極好入眠。

「你真的認為外婆不認我,是我的問題嗎?」她很受傷、很耿耿於懷地趁他半睡半醒時,輕輕地問。

京極御人睡意全無地彈開眼瞼,頂著她憂傷的額搖搖頭。「不是。」

「真的?」她抹了把疲憊的臉。

「我是……故意的。」他艱困地認錯了。

「那快向我道歉啊,你真的讓我很難過,小總管。」她竭力睜大哀愁的眸,目光炯炯地瞅他。

掙扎了片刻,京極御人高傲的歉意終於糊成一團出口了。「我很……抱歉。」

「嗯,這樣好多了,賞你一個吻。」她既往不咎地啾了啾愧疚難當的俊容,笑容甜美,一點也不像會被言語輕易重創的樣子,引起京極御人高度的狐疑與警戒。

「你可以安心睡大覺了,本小姐接受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道歉,原諒你無知愚昧的莽撞行為了……」機會千載難逢,她要盡情說個夠本。

「夠了,你別得寸進尺。」他沒好氣地勒住得意忘形的她。

「這叫取之於君、用之於君,知道難過了吧?你平常就用這種得寸進尺的臭屁嘴臉……」她尖笑一聲,被風度盡失的男人以他最瞧不起的卑劣手段吻走後面的一大串話。

積壓數月的歉意一出口,睡意迅速湧上,將京極御人舒舒服服地帶入夢鄉。

要高傲如菊如小總管的天之驕子驕女類道歉,是多麼艱難艱鉅、不可能的任務,她居然辦到了……好佩服自己!

「小總管……」

「嗯?」京極御人只動緊合的睫毛,首度沒力氣掀眼睞她。

「別再失眠了,好好睡,我真的不介意也不怪你。晚安。」

當溫柔似水的吻輕輕落在他眼瞼,困極的京極御人方恍然大悟她強逼他認錯的用意。緩緩掀睫,他笑望呼呼大睡的杜清零良久,將她亂七八糟的卷髮用手梳順後,纏了幾綹在指間。

難怪這陣子她話特別多,有時看她明明累得睜不開眼,還硬要拉著他東扯西扯,專扯一些沒營養的事情,原來她不忍獨眠,是為了幫助他入睡;逼他道歉,也是為了解除他的心理壓力,並非為了她自己……

她從不是小家子的人,總對別人很細心,對自己很疏心,她以倔強叛逆的假相隱匿善解人意的本性……她比他以為的瞭解他……她一定不曉得他多受這樣的她吸引,多喜歡她……

這一次,京極御人不忍用心良苦的枕畔人失望,一閉上眼就沉沉入夢,卻極不幸的那天清晨五點就被一陣擾人清夢的急鈴驚醒。

「噢!好痛……又撞到了……」猛跳起身的杜清零揉著頭頂,迷迷糊糊瞟了眼時鐘,催魂的門鈴又緊急撳起。

「五點半了!」她失聲尖叫著衝下床。「完了完了……我完蛋了,」她手腳嚇人俐落地邊套運動服邊刷牙,還得邊平抑急促的喘息,從窗戶探頭出去對門外的人輕喊:「請等一下,我已經醒來半個小時,馬上出來。」氣憋得太凶,低頭猛喘數日大氣。

京極御人揉著下巴坐起身,睡眼惺忪、頭髮凌亂,模樣活似高中小男生。

他滿臉興味地聽她公然撒謊,目睹她慌慌張張地來回奔跑,不到十分鐘已換上光鮮的俏紅運動服。

「我出去了,你繼續補眠。」她匆匆吻他一下,推他躺平的手被他反手扣祝

「今天是週末不用上班,你去哪裡?」

「完了完了……啊!我死定了!沒時間解釋了,那票沒耐性的人猿又在催了!我先出去應付他們,等會再回來告訴你……」她魂飛魄散地抓起小背包衝出臥室,邊嚷邊衝向大門:「或是打電話回來告訴你!祝福我吧,我現在很需要!」

門一開,門外七隻規格驚人整齊的史前人猿立現,有的裝模作樣在胸口虔誠地劃十字,有的雙手合十做禱告狀。

杜清零覺得人猿猩猩加狒狒一起祈禱的畫面很滑稽,但不敢囂張地笑出來。

「願各國各地的神祝福我們的零兒,聽說她現在很需要。阿門,阿彌陀佛,開始為她加持吧,兄弟們……」

七隻猿手紛紛疊在杜清零發麻的頭皮上,她認命地知道七壯士全聽見了,也知道她完蛋了,今天又難逃一瀉了。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救命啊!小總管!

「哎喲,你們看看,零兒好見外哦,三八才這樣。今天換……」粗壯食指在雄壯威武的肌肉堆點來點去。「你你你--緋郎,就你了,今天換你扛零兒。」

「我真的有事情不能去!」她的身子又被騰空抱起,但這次不是往常 被當成麵粉袋甩在肩上,而是輕柔地落入一副僵得很緊的安穩襟懷中。「看吧,我有事,這次真的沒騙你們,你們看!」她使力一戳京極御人繃得稍微有點緊的肩膀。

「有男人!」

看到第一個爆吼出聲的肌肉男迅速後跳一大步,活像清裝大戲的禁軍統領,不敢相信門禁森嚴的皇宮內院竟會無端端蹦出不知死活的刺客一樣震驚,杜清零終於勇敢地笑趴在京極御人肩頭。

「天理何在、國道無存啊!我們比紙純潔的零兒也到窩藏男人的年紀了!」第二、第三隻陸續反應過來。

「媽的!力齊,該見外時你不見外,不該見外時你偏偏他媽的很見外!」

「小玄子,我拜託你,我們幾個已經被零兒嚇到頭很昏了!」

「不是啊,力齊不夠意思,早該告訴我們零兒轉大人啊!」壯碩的攀巖漢們一聲悲呼過一聲,個個痛心疾首又痛不欲生,開始鬧起內哄。

力齊?京極御人皺著眉將謝天謝地的杜清零放下來。

直起身時,他漫不經心瞥了眼置身暴風圈外交疊猿臂對自己眨眨眼的魁梧男人。他顯眼的體型,讓京極御人想起了他是與她重逢那晚,逗得她很開心的男伴;第二次見面則是他載她回來,據說是她老闆也是這間房子的屋主。

她還說,她的生活起居幸虧有這個男人幫她打理……

展力齊清晰接收到京極御人直接有力的冷眼警告。

「零兒小鬼,你過來。」火速狼吞掉一個飯團。

「你想幹嘛?」滿眼防備的杜清零抑不住好奇心,還是湊了過去。殊不知她與展力齊哥兒們的感情已惹毛了京極御人。

「告訴你的男人,他的警告我收到,瞭解。重點來了,你一定要告訴他,我展力齊很上道,挑女人很嚴苛,不隨便屈就的。」

「什麼嘛……沒頭沒尾的。」杜清零霧茫茫回頭看到臉色不是很好看的京極御人,她恍然大悟。「難道你以為我和力齊哥他?別傻了,怎麼可能,我眼光有那麼差嗎?」

「老子全聽見了,狼心狗肺的小鬼頭。」專心K完第三顆飯團,展力齊嗤哼。「沒錯,別抖,你今天的行程絕無冷場,老子保證一定更甚以往。」

不是這因素……京極御人不打算讓陪展力齊練起鉤拳的她知道,他對隸屬於他的權利被移轉到其他人身上很憤怒、很不是滋味。

這幾年這個男人等於全盤介入她生活的時候,他卻在日本苦候不回她……

「如果各位達成共識,是不是可以起程了?」京極御人凜著臉,穿好運動鞋。

除了展力齊,其餘六隻吵入屋子裡又吵進客廳裡的人猿,驚聞京極御人有禮的催促聲,全部瞪大猿目往後一跳,擺出刺客入侵的陣仗。

「零兒,你不是說他是你的日本漢子?!」

杜清零賴在穿著一身勁藍運動服的京極御人身側,不很情願地點點頭。漢子的等級聽起來和姦夫差不多,都很難聽。

「日本小鬼頭會嗆中文,人家嗆得極溜,別大驚小怪丟光咱們台灣人的臉了。」展力齊蹲在一邊連啃四顆飯團,活力充沛地跳起來帶頭吆喝著。「時候不早了,走人嘍!今天有國際友人加入,咱們務必拿出看家本領,搏命招待貴賓。」指關節喀啦喀啦地響得很熱烈。

七隻猿掌默契十足地輪流互擊,不必兄弟多做解釋,精神抖擻地各自跳上越野車和吉普車。京極御人把杜清零的背包接過去扛著,轉身跟去,走到門口才發現杜清零一頭霧水地呆立客廳。

「走了,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你、你你……你也要去?!」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的杜清零呆若木雞。「這些人要去攀巖、攀巖耶?!這些人是天兵耶!很暴力野蠻,不通情理的!」

「那個……零兒的日本漢子。」受不了任何男人女人不尊敬他們,史前肌肉男們紛紛發難了。「快把你的女人捆上車,勞駕我們動手,場面就很難看了。」

京極御人笑著回身,迅速將引起公憤的傻眼女娃抓上車。

男人的友誼好像只有順不順眼、對不對盤,沒有慢慢培養這回事。

小總管和力齊哥他們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性格也截然不同,一個行止優雅、一個動作粗魯;一個進退有據、一個蠻不講理;一個品味極高、一個全無品味。

力齊哥猖狂地還把每個晚他一時片刻出生的人都當幼稚園小鬼看待,小總管心高氣傲,怎會和這掛口無遮攔的人相處得如此融洽?

史前沒進化那一掛更奇怪了,開口閉口日本鬼子、日本漢子地叫,動不動就搬出中國的血淚辛酸史訓戒日本鬼子,第一次見面竟然……毫不排斥就接受小總管……奇哉怪哉……

小總管第一次攀巖時,明明被很差勁的他們整得慘不忍睹,整整躺在床上半天……力齊哥他們接納小總管,難不成與他後來折樹枝為劍、以高超劍道將自視甚高的他們一個個打得落花流水有關?不過話說回來,小總管動彈不得的鱉樣真的好好笑……

男人的友誼……真是,莫名其妙……

杜清零噗哧一聲,從鬧哄哄的客廳一路閃一路縮,一個人坐在玄關偷偷發笑。

她只是一想起難得穿運動服的小總管,那天早上刻意在她面前走動,等她發現並讚美他性感好看,她就……噗哧……忍不住想笑……

杜清零被不懂作客規矩的客人強拉到門口送客,頭被搔得頻頻向前點,幸得京極御人出手相救。

幾個大男人拿出備用的木劍在新居寬敞的院子興奮過招時,想了一晚的她得出了一個結論:男人的友誼不能以常理度量,也無邏輯可循。

轉眼間,他們搬進新居已快一年。小總管這一年除了忙公司的事,還要每天早晨定時陪她到公園慢跑、陪外公泡茶、陪她忍受外婆不諒解的白眼、陪她打點與兩老的關係。

就算這樣,小總管仍然與台灣格格不入,他完全不屬於這裡……怎麼辦?好煩喔……她不走,小總管也不會走……

從一開始她就無意對外公外婆隱瞞她與小總管的戀人關係,她不願意委屈他,因為他確實是她的親密情人。兩老對她搬到新居一事,沒有多置喙,外公這一年來被小總管的誠意與耐性說服,慢慢相信他是真心疼愛他外孫女,多少有了軟化的跡象;如今最煩人的,當屬冥頑不靈的外婆了。

杜清零被汗流浹背的京極御人護到院子的安全一角落座。就著若隱若現的淡淡月色,她讓食指的精巧鑽戒閃出銀芒。

這只戒指是今年她生日時,小總管臭著臉硬逼她收下,硬幫她戴上的;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先點破戒指代表的意思。而這間老房子……杜清零仰首凝望透溢橘色燈光的老房子。

據小總管事後別彆扭扭地透露,是他送給她十九歲到二十二歲的遲來禮物,因為他收走她所有的禮物,算是回禮。這些貴重的禮物,和十八歲那年那條腰帶一樣,皆隱含了訂婚的意義……

她其實知道小總管不想再被她排拒在外,那四年已經超過他的忍耐極限,他真的很想念她,又太瞭解她,他聰明地不訴諸任何言語,只用一種很溫柔很賊很惱人的方式逼她回日本--陪她住下。

煩死……煩死啦!當初她極力反對小總管定居台灣的真正理由就是這個!

小總管與千年冰庫融為一體,他適合住在像冰川古宅那種年代悠久又開闊的地方,這裡不適合他。他住下來給她很大的壓力……果然吧!才一年,她已瀕臨崩潰 邊緣了……

啊!良心好不安……這一年冰庫那邊的人輪流打電話來要人,連爸爸和京極老總管也破天荒催過一兩次。菊更不必說,她一旦下定決心簡直和小總管沒什麼兩樣,都不達目的誓不為人,光這一年她已親自飛來五趟,為的只是敲邊鼓,挑起小總管的醋意好盡快帶她回日本,分擔她身為冰川家女兒的煩人義務!

小總管果然被她那個父親調教得很成材,日後絕對是無奸不成商的生意人,他今年才二十四歲就深諳壓力使人發瘋、睡不安枕的大道理,以後還得了。

煩死了!他害她一直懸念著這事,心口像壓著一座玉山,很難受耶!死京極御人,用這種以退為進的軟性方法逼她回日本,他真的……很煩耶!

這傢伙偏又敏感至極,每次她只要稍有暗示他回日本的字眼出現,三秒鐘內這傢伙鐵定變臉,端出臭不可聞的難看臉色給她看。

「閣下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送走過動的客人後,京極御人沖完澡出來一身舒爽,屈指叩了下她呆怔的腦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清零著惱地揉著頭。

小總管愈來愈像七壯士喜歡對她動手動腳了……絕對不行!這樣下去他會被他們毀掉,她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先回日本……

「小總管,我很想念京極奶奶,你可不可以……」

「空運她來台?想都別想。」京極御人斜倚石柱,陪她欣賞半遮半掩的下弦月。「想念奶奶你只有一個辦法。」這情境,讓他想起另一個類似的夜。

「啊…你好煩喔!今天不讓你進房睡了!」

「有本事你不妨鎖鎖看。」他有恃無恐的話聲未落,禁不起刺激挑釁的杜清零一個急轉身,已快步回轉二樓臥房落了鎖。

差點貼著門板呼呼大睡,一個小時後杜清零終於聽到三樓的長舌男人講完最後一通越洋電話,輕步下樓。

「恕我眼尖,不小心瞧見閣下了,開門。」門板叩了下。

「御人,我……我有事跟你商量……」

隔著門板?準沒好事。「我拒絕。」

「你拒絕你的,我還是要說!」獨自煩躁好幾月的杜清零被京極御人傲慢的語氣激惱,決定以怒氣攤牌會容易些,反正結果一定只有那兩種--脖子斷或不斷。

「你敢說出來,我就搖死你。」他瞳光陰陰閃動,柔和的語氣逐漸失溫當中。

「說、說就說,你別以為我不敢!你、你先回日本,我隨後就到--啊!」一顆心緊噎在喉頭,杜清零一吼完就孬種地閉眼抱頭猛蹲下來,彷彿門那頭的京極御人祭出家傳長刀取她首級來了。

經過漫長可怕嚇人的三分鐘沉默對峙,不曉得自己幹嘛作賊心虛的杜清零大大喘了口氣,欣慰對方似乎沒有上樓取刀的傻念頭。

「敢問閣下的『隨後』,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後?」

啊?在門邊蜷縮成一團的杜清零被他冷冷的聲音問得一愣。

「再五……五年,不,四、四年,我保證只要四年!」她委屈求全地對門板信誓旦旦道。

「我給你兩個月。」肯正視問題,事情就好解決,他等的就是這一天。

兩個月能幹嘛?火氣上來了,杜清零一臉認真地面向門板,端身跪坐地板。

「免談!小總管,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又不欠你,幹嘛被你威脅?」開玩笑,她可是冰川集團大老闆的小女兒,談判這種芝麻小事,難不倒她的。「我最多最多最多接受三年十個月,恕不打折。」

「閣下欠本人的舊帳繁不勝數,容我花點心思整理。在那之前,咱們不妨先來算算這個。」京極御人眉睫漾笑地斜倚門框,攻心為上地直戳對方死穴。「你幾年沒到令堂墳前上炷香了?英子夫人地下有知,恐怕會死不瞑目。兩個半月可以彌補這個天大遺憾,因為本人願意委屈點幫任性妄為的閣下美言幾句,修飾閣下沒大腦的蠢行。」

這卑鄙無恥惡劣兼欠揍欠扁的小人!他一定是蓄意惹怒她,好乘虛而入,冷靜……別發火,她一定要堅持原則!

「我是幫媽媽完成遺願,回來和不認女兒的外婆溝通,這是媽媽過世之前一直念念不忘的事,她才不會怪我!」可惡!「三年半,不二價!」

京極御人聽見懊惱的對方拿額頭撞門板的聲音,他無聲哂笑。

「溝通?有這回事嗎?閣下不是拿這個當借口,逃避現實?這招是閣下的獨門絕學,以出神入化來形容,閣下亦當之無愧。」她愈是想逃,他愈有耐性,愈要讓她覺得對不起他,唯有良心發現才能逼她回日本。

「你胡說!我才沒有!」不甘被誣陷的一拳,捶得日式拉門嘎啦嘎啦震動。

「這是閣下逼敝人條列出來,顧念舊時情誼,我只列舉三大重點事件。第一,閣下為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私生女心結,抗拒日本,不惜以離經叛道的差勁態度刺激眾人、惹火眾人,讓大家陪你一起難過。」

「那又如何?反正那些人那種嘴臉也欠人惹啊,而且那頂多叫叛逆、脫韁野馬,誰沒青春期啊?就算你這莫名其妙的傢伙沒有,不代表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吧?我哪有逃避現實?」杜清零正襟危坐,誓死決一殊死戰以捍衛自己節節敗退的堅持。

「你不肯正視自己是日本人、你屬於那座宅院的事實,這叫逃避現實!」京極御人被死不認錯的她惹得全身僵直。很好,他又被她惹惱了。

杜清零被堵得啞口無言良久,猛地搔發尖叫:「好嘛!三年就三年!」

「第二,你為了減輕心裡負擔一走了之,竟敢把我丟給另一個女人!自從十七歲以後,閣下以更排拒、劍拔弩張的態度逃避我們的事。」他懶得迂迴地瞪著門扉,說得門內人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吭半聲。「因為你懦弱膽小,自己不想要就把我推給大小姐,你可真大方!」

為了取得談判主導權,小總管無所不用其極,風度盡喪,有夠奸詐的!

……她哪裡知道他們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如此脆弱……那時候她也很亂很煩啊,不知道如何面對那種情況,只好裝作沒那回事……他幹嘛得理不饒人啊!很氣人耶!說她逃避現實,難道他那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就叫誠實嗎?

「兩年,要不要隨便你!」惱羞成怒的杜清零忿忿地交環雙手。

「把門打開。」京極御人搖著門板。「打開!」

慘了!她就知道只要一扯上他們兩個的事,小總管就變得特別沒有容忍度,特別開不起玩笑……看看,這傢伙又出現暴風雨前的寧靜腔調了,他又發飆了……

杜清零跳起身,衝到臥房外的陽台,尋思跳樓逃生之道。

「閣下有本事最好逃得遠遠,別讓我找到。在我拿出備用鑰匙前,你有一分鐘可以逃走。」

「等一下!」認清事實的杜清零猛衝過去。

一打開鎖,立即落入臉色鐵青的京極御人魔掌中。

「你到底在氣什麼啊?我回不回日本真的有差別嗎?」她嘔氣做垂死的掙扎。

「不知道的只有你,那座宅子的每個人都在等你適應他們,你卻堅持否定他們、刺傷他們,是你逼他們不得不反擊!如果你肯把用在杜家兩老的心思分一點給他們,你會發現每個人對你都比你家兩位老人家還要好!」他妒嫉她一心融入這裡,在日本她總是先豎刺!先螫人!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的心眼嗎?她不要他們關心,不要那裡的每個人,不想有牽絆,她真以為他不知道嗎?!

杜清零憤怒地張開嘴,卻無法反駁。難道,不知道的真只有她?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萌生一股傷心的感覺,當她嗚咽著被他帶入懷裡,她才發現奪眶的淚水已淌落面頰。

「我討厭你……」她不要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不要他太知她、瞭解她。

「謝謝,我何嘗不是。」他不想逼她,也不想讓她逼他。

「都、都是你害的……」杜清零想哭想笑,淚水更急地偎著他,身子抽泣得一聳一聳的。「還不快向我道、道歉,哼!改天我一定要把你的缺點好好整理出來,損得你無顏見關東父老。」

「對不起鑽牛角尖的閣下,因為敝人一針見血。」

乖乖仰臉任他拭淚的她一怔,大笑出來,擰拳捶他鎖骨一下。

「京極御人!你愈大愈可惡,」大發嬌嗔的螓首依偎向他安穩的襟懷,哭聲變甜。

「但我原諒你……」

「感激不盡」她的得寸進尺讓他沒好口氣。「你不屬於台灣,也不屬於日本,可不可以別再執著這些無聊的東西?」

「那我屬於哪裡?」她哭出一腔瘖啞可憐的鼻音。

「屬於你現在站的這個位置。」他拐彎抹角,環住她的雙臂暗示地施力一抱。

「什麼嘛!」狡黠的光彩飄上淚容。「哪有人天生屬於一間破平房的,我天生霉味重啊?」

「你別故意惹毛我,清零小姐。」

「你好沙豬哦!為何不說你屬於我?」

「閣下想這麼說,敝人也悉聽尊便。」他愉快笑了。

隨口又一句爛熟成語,這個日本男人使用成語的頻率比她這個台灣人還高,天理何在。

「小總管,你中文說得真好。」媽媽去世後,大宅裡能以中文解她寂寥的,唯有這個讓人又恨又愛的死對頭了。

感動的笑臉甜美可人,她在京極御人微燙的腮邊像貓仔一樣,磨磨又蹭蹭,搔得他鼻息淺促。

「咦!你沒事學中文幹嘛?」杜清零忽然想起他沒有學習動機。

「第一,防止家裡某人不夠君子、修養欠佳時,背地裡以他國語言亂發飆。第二,證明我的腦袋確實比某人不中用的腦袋強太多。」怎能讓她知道,他後來是為了排遣她的孤獨,才下苦心學中文。究其根本,他是不想被排拒在她的世界外。

顏面神經嚴重痙攣的「某人」捏緊拳頭,瀕臨開扁的失控邊緣,偏生有人不識抬舉,意猶未盡地刺了又刺,刺之不荊

「後面尚有七大因素,憑閣下不是挺理想的風度,有本事聽完嗎?」

「士可殺,不可辱!」

在京極御人嗤之以鼻的恥笑聲中,杜清零如他所願地猛撞向他,誓以粉拳討回公道。居心不良的男人一摟住她,就順勢向軟綿綿的床滾倒。

許久之後--

「小總管,因為你對我很不好,所以……我們達成協議。兩年。」沙啞的嗓音嬌嬌懶懶的,泛著些許出其不意的詭詐。

「你對本人也不見得多體貼,不過我願意多給你一點時間,湊成一年。」

「好……嘛,你別再用這種討厭的眼神瞄人了!真的很惹人厭耶!很煩耶……幸好你要先回去了……」感恩一歎之後,是脖子忽被一勒的驚笑聲。

「別高興得太早,我有答應先回去嗎?」

「咦?!」

「我是答應多待一年,就近監督你,清零小姐。」

所以他只是借題發揮,逼她面對問題,根本不打算先離開。也就是說,她今晚被他狠擺了一道……雖然事情說開了,心情就好了許多,但可--惡!打死騙子!

攀巖攀得線條膚色都極漂亮的美腿一踹,左右鉤拳跟著捶出。

「閣下粗心大意,我要不要提醒缺乏記性的你?」微喘著笑氣,狀若自言自語。

「說就說,幹嘛損人啊!」恨恨地扯拉笑得很討厭的毒嘴。「還不快招來!」

「備份鑰匙,據說在這間房。」

譏諷的大笑聲被一陣猛K猛打的繡花枕頭,狠狠悶祝   

第十章

她受夠了!事情到此為止,大家攤牌,

眼看京極御人給的期限已經超過一個多月,在台灣停留的最後一年,能做的,杜清零都做了,杜奶奶的冥頑本色依舊不減分毫,還要分神應付京極御人的怒氣,杜清零的耐性終於探底。

兩個月前,冰川工業部門第一支車隊正式成軍,一手主導此事的京極御人奉命調回日本,協助車隊的處女賽順利進行。

朝夕相處近兩年的甜蜜愛侶因此再次被迫分隔兩地,已習慣每晚被杜清零不三不四的閒扯催眠,她不願犧牲一下陪他提前回返日本,京極御人的憤怒可想而知。

若非這一年來她的表現可圈可點,安撫了他曾經驚惶不安的心,他早不顧她死活,直接揪她回日本。

好不容易挨到她承諾的期限,沒想到她丟了句「近鄉情怯」,竟就不守信用地臨陣脫逃,火得分身乏術的京極御人肝火旺盛,差點帶刀飛台灣尋仇。

小總管心情好像很不好,昨晚的越洋電話已經下達最後通牒,她再不快點解決這邊的事情,下個月他會抽空飛來以快刀斬亂麻的光速手法替她解決難題……這樣一來,大家的關係就會鬧得很僵了……

重煩惱加諸一身,十二月上旬的陰沉週末天,杜清零又糾纏正在灑掃街道的杜奶奶半小時未果,怒氣一發不可收拾,終於當街爆發了。

「外婆!我真的生氣了!」她到底想怎麼樣?!

小總管幾次禮貌拜訪她,也被不通情理的她掃地出門,虧他在台灣的兩年天天陪她到公園晨跑,好耐性地接近兩老。原以為時間會改變一切,沒想到獨獨改變不了外婆又臭又硬的脾氣。

杜奶奶充耳不聞,掃完左側的馬路,緊接著掃右側,杜清零尾隨其後吼了去。

「您到底是氣媽媽行為不檢,還是氣您自己沒能及時原諒她,所以見不到媽媽最後一面啊?!媽媽就是抱著遺憾的心情往生的,她一直說她很後悔和您賭氣。她回來好幾次,您也都不理她……」焦急的腳步跟著老人家的腳步左右轉動。

「再不理我,您也會遺憾終身的!」

杜奶奶持著掃把的手一抖,老臉發白,火大地將落葉朝大逆不道的外孫女掃去。

「我要回日本定居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向您道別嘛!」就算她不想認她,她依然愛她啊!媽媽叫我回來一定要探望您和外公,求取您和外公的諒解。您這樣,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媽媽交代!」

性情剛烈的杜奶奶硬著脾氣,不吭一聲地掃起垃圾。

「外婆……」手被一臉怒容的老奶奶甩開後,杜清零抹開淚水,不死心又扯了過去。「人是不是都不可以犯錯?只要一犯錯就罪該萬死,一輩子得不到原諒?就算是,我也是無罪的啊!您這樣對我,我也可以不原諒您啊…」

「我沒那麼大福分讓千金小姐原諒,要走趕快走,省得礙眼!」被外孫女誤打誤撞說中心事的杜奶奶,扯不下僵持了數十載的老瞼皮。

「我是千金小姐,也是您的外孫女嘛!」聽到老奶奶終於開口直接與自己說話,不再透過第三者,杜清零破涕為笑。「外婆,您那麼漂亮,別常常 繃著臉嘛……我會常回來纏您和外公的。」

「走開!別擋住我家門口,你這路霸!」杜奶奶揮不開八爪章魚的怪手,聽聞外孫女去意已堅,氣得不辨方位隨便沖。

「外婆,小心車子!」杜清零驚呼,撲過去抱住脾氣暴烈的老人家,以年輕的身子護住禁不起一捧的老骨頭,在地上滾了幾滾,千鈞一髮地閃過呼嘯而過的機車。「您小心一點嘛!年紀這麼大,脾氣還這麼壞,您看多危險!飆車族那麼多,您和外公出門時一定要小心!」

手肘擦傷的杜奶奶驚魂未定,老臉蒼白地被杜清零扶起。

「死丫頭,你當自己在表演特技啊!我自己不會閃車子,要你表演苦內計!我不想看到你,快回日本當你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去!你跟你媽媽一個德性,行為不檢點,年紀輕輕就跟日本男人同居,像什麼話--」

什--麼?!說她表演苦內計、行為不檢點?她還侮辱媽媽!這個老太婆……把人家的一片心意全當成驢肝肺了!

杜清零忍到極限的胸臆騰騰地燒起一把沖天怒焰,張口才要吼回去--

「老伴!你鬧夠了沒,你想鬧到什麼時候?」在門邊觀望的杜爺爺一改好好先生的脾氣,吼得面紅耳赤,呆住了他無理取鬧的淘淘老伴。

「咱們歲數都這麼大了,再吃也沒幾年,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嘔氣?你聽聽你剛才說的,像話嗎?什麼同居、不檢點?小乖已經夠低聲下氣了,她是咱們唯一的外孫女,你比老趙那些老朋友還不如,如果你非要弄得大家烏煙瘴氣才甘心--」

「外……外公……」不知道杜爺爺發起飆來威力如此驚人,杜清零目瞪口呆地扯了扯怒火狂飆的老人家。

「小乖你到一邊去,外公今天一定幫你弄出個是非曲直來,讓你安心隨御人那做事穩當的孩子回日本。」一想到外孫女即將離去,杜爺爺就心酸難忍。

「外公……謝謝您。」杜清零窩心地賴入老好人懷裡。

「御人這孩子外公仔細觀察了兩年,人品真的不錯,配得上咱們小乖,連力齊他們都稱讚他,真的很難得。小乖,你嫁給他一定會幸福,外公放心了,你早點跟他回日本吧,別讓他忙公事之餘還要往返波折,時日一久,就算你沒錯,那邊的人也會編派你的不是。」

「你們爺孫倆表演夠了嗎?如果夠了,讓一讓!」杜奶奶聲音尖銳,拿掃把掃開擋在大門口的兩人,刻意在心軟的杜爺爺眼前晃了下她擦傷的手臂,走進屋裡。

「老頭子,進來幫我上藥……把那吵死人的不檢點丫頭也抓進來上藥,省得你晚上擔心得睡不好覺……」

爺孫倆喜出望外地對覷一眼。

「耶!」杜清零爆出熱烈歡呼,猛地跳上面色赧紅的魁梧老人身上。「外公好棒,外公萬歲萬歲萬萬歲……」笑聲無故哽咽。「我會很想念外公的……」

如此一來,她再沒滯溜台灣的理由,必須回去面對那些人那些事那座超大冷凍庫了……

「小乖……」

「你們兩個,又不是死別,少在這兒丟人現眼,進去進去!」杜奶奶拿著掃把出來,一下一下將離情難捨的爺孫倆掃進去。

好冷……差點忘記東京的冬天不是人住的,冷死人了……

杜清零呵著氣,小臉凍紅,把頭上杜奶奶幫她織的火紅毛線帽拉過耳垂,沿路呵出一團團白霧。皮靴聲在空蕩蕩路上寂寞迴盪,十分蕭索。

晨霧將散未散,曙光漸露,恰是心情毛毛的返家時刻。

愛不釋手摸著睽違多年的石牆,杜清零老練遮眼,估量牆上那一截依然出牆來的茂密枝椏。

咬著輕巧的小行囊,一摸到樹枝,不可抗拒的熟悉挑戰狂襲心間。

長年的攀巖訓練使她莫可奈何,又三兩下輕易攀上高牆,然後,她驚喜交集地瞧見牆內那尊長年等門的嚴苛牢頭依舊在,他倆的默契……依舊好得不像話。

讓人失望的是,這差勁的傢伙今天竟沒揮刀相向,以最熱烈熱情的殺氣迎接她到來。他呆呆佇立她房子前,不知在看什麼,又好像睹屋思人,一身顯然穿了一夜沒換下的西裝依然筆挺如新。根本潔癖到極點。

同床一場…杜清零瞇了瞇眼,不懷好意地目測兩端距離。她絕對有義務提醒這傢伙,完全失去警戒心是很危險、很愚不可及的行為……

單手掂了掂行李,杜清零賊溜的惡眸瞇緊,一瞄準正前方那個魂不守舍的俊挺背影,高舉的手就捧出。

京極御人眉一皺,身手矯健地向左一閃,險險避開後方的無恥突襲。

他心情惡劣一回身,立刻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著蹲在石牆上久違的身影。

六年前無故消失,如今又平空出現的她一身俏紅,過肩卷髮蓬鬆又柔軟,整個人甜得像團棉花糖。她掩不住好奇天性,正探頭探腦張望大宅的改變,並不斷呵出濃濃的白霧。

大致溜了一圈,她淘氣的眸子才望向傻眼的淡雅男子,一直跟著他飄移至石牆下那株某人砍了又重植的小小櫻花樹。

「我自己離開就自己回來面對現實,小總管,我很棒吧?」杜清零驕傲地一揚下巴,露齒笑望被嚇得很厲害的京極御人。

「怎麼了,才一個多月不見你就認不得我了?你這樣不可以哦,太絕情了……」難得心情好,她晃出指頭訓斥不知準備愣到哪一年的他。
「這傢伙怎麼變成呆頭呆腦的笨瓜,和日本的空氣有關嗎?奶奶沒告訴你我今天早上回來嗎?」

癡癡凝望雜雜念的她好半天,京極御人勉強回神。他淡露笑容,並起兩指,手刀斜斜一刺,殺氣騰然地指著她凍紅的鼻端。

「清零小姐,你離家的年限已過。」渴望的喉頭澀澀啞啞。「我等你很久了……」

杜清零一愕,逆叛挑釁的面容如他如她所願,很滿意很隆重地重現江湖了。

「有種你殺了我啊!」她不馴地挑高眉梢,偏頭對底下的人笑得好甜好甜。

「你以為我不敢?」被她甜美的笑迷惑了心神,他佯怒地將手刀逼近一些。

「喏,來啊,別客氣啊…」她一時重心不穩差點滾落石牆,牆下的京極御人大吃一驚,慌忙出手穩住她。

「我的小姐,你能不能小心一點?」他眼尖地瞄見她手掌纏著紗布,眉頭緊蹙。

他知道傷痕纍纍是這位小姐個人的注記,她身上的瘀青總是前仆後繼地增加;她不在乎,他卻很在意。

倘若可以,他渴盼幫她打下每一場戰事。他一直在等,從小到大一直等她開口向他求救,偏偏該死的她會惹他惱他、不時嘔他,卻只願獨自面對個人的殺戮戰場

他該拿她怎麼辦……

「閣下『繽紛亮麗』的手又是怎麼回事?」從今以後,他要強勢介入保護不知肉痛的她,以茲獎勵勇於面對現實的她。

「你說這個啊?」杜清零大剌剌盤腿坐下,訝異地舉起纏滿繃帶的手臂,不解他臉色何以又變臭。「前天出了點意外,一點小傷,死不了人的,你又不是沒看過我比這更淒慘的光輝歲月,跟以前比起來,這點傷算什麼?哼,微不足道。」

憶往事心情大好的她揮舞著手,不停東張西望,整個人差點又向後栽去。

京極御人嚇出一頭冷汗,雙手牢按著,再不敢離開她身上。

「小總管……」杜清零伸直脖子,仰望漸漸亮藍的東京天色,天外飛來一喃哼:「我不要十二單,不要白無垢,我比較喜歡簡單的白紗……」

京極御人一怔,陰鬱俊容迷煞人地大大笑開,以中文沉聲嘲弄道:「閣下執意在牆上與敝人談判嗎?!」

「你不答應,我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悉聽尊便。」上面搖搖晃晃不時打擺子的身子,看得京極御人心驚膽跳。

將褪下的西裝外套隨手扔掛在樹枝上,他脫好皮鞋,三兩下就爬上去拉著裙擺舞揚的她並坐在牆上。

「閣下還覺得近鄉情怯嗎?」他將冷得牙齒打顫的她納入臂彎,小別勝新婚,趁機抱她個滿懷。「一切有我在,沒事的。」

「才不必!本小姐不需要你保護,我的戰爭我可以自己面對!」杜清零神氣活現,握高一顆剽悍的拳頭。

「哦?」京極御人笑著平伸一掌,五指一張將她在空中晃的小拳頭有力地納入掌下。「既然閣下如此強悍,交換一下,換你來保護我。」

杜清零一呆,偏頭研究他認真的眼神、再正經不過的表情。「真的?」

「閣下對自己的能力沒信心?」

「不是……才不是……」不安的眼神脈脈轉柔,她噘嘴笑嗔他,勾下他頸項甜甜地嘉許他。「小總管,謝謝你不計個人高貴形象,犧牲到底。」

「不客氣。」他熱切回吻。

「哎呀……」

不小心誤闖禁地的佝僂老人細細一呼,驚動了纏吻得難分難捨的愛侶,兩顆黏合在一起的火熱頭顱飛快彈開。

「哎,哎,你們忙,老太婆老眼昏花,什麼都沒瞧見呀……」

「奶奶!」尷尬的兩人臉色赧紅,瞪看知情趣識的八旬老人。她老人家正匆匆忙忙往屋內迴避。

「又鬧笑話了,都是你這小人害的……」她不知所措橫眼,瞪著俊眉微挑的男人。

「多謝閣下一路成全,如今本人小有一番成就,心懷感激。閣下願接受你們中國人說的,以身相許嗎?」

「才不願意。嘖,油嘴滑舌的討厭傢伙……」她嬌羞的嘀咕很快又沒入他強迫推銷的溫柔笑唇裡。

濃稠的甜蜜壓過惱意,在忘情繾綣的兩唇間轉輾交遞,狂熾蔓延,而後擴散開來,久久不去……

「哎呀……看看我這記性,年紀大了,你們繼續繼續,當老太婆沒來過,就這麼辦……」

「奶奶……」笑著將不知是羞是怒,總之小臉火燙得說不出話的人兒掩進震動的胸膛,細心呵護著。痛苦的心不再因遍尋不著她而無所適從。

他看著一望無際的藍天、看著一望無際的石牆,深幽而滿足的眼瞳最後停佇在從他懷裡緩緩瞅高的笑眸。對方與他的凝眸捉迷藏,左溜右閃了老半天,終於不再閃躲,眸光炯炯地迎視他熱切的凝望。

當她甜笑堆滿面,他又輕易被悸動,心就不再是自己的。

「京極御人,你敢!」杜清零橫眉豎目,丟臉地警告蠢蠢欲動的京極御人。「奶奶或其他人等下萬一又……」

「閣下的戰帖敝人不接,豈不是瞧不起閣下了?」他嘲諷地撤撇嘴,唇橫堵過去,良久良久,他狀似不經心地哼了一句:「你這次,確定不走了?」

「都回來了,當然不走了。小總管,你看著我……你已經試探好幾次,你以前不是這樣,愈大愈囉嗦,你這傢伙……礙…別這樣啦,我跟你開玩笑的,別走別走嘛……你這傢伙,以前風度尚可、耐性普通,現在怎麼搞的……啊,別這樣啦……」

「閣下故意惹毛我礙…」京極御人又好氣又好笑,重重吻住她嘟高的唇。「咱們有一事尚未了結,反正時候尚早,別浪費時間了。」

伸臂將見苗頭不對想溜人的女子遠回。

「本人做事堅持有始有終,關於面對現實的第三大點,回來……我還沒列完。那年我在機場說的話……你休想逃……」一手將轉身想躍下高牆的心虛身影擒拿住

「閣下慘了,清零小姐。」

「我沒聽到你說什麼嘛!」杜清零驚慌失措,沒想到他會挑在她回來的第一天算帳……哼,說什麼一切有他在……正因有他在,她日子才更難過!

平安喜樂地度過這些年,她還以為這件糗事終將塵封心底,成為兩人之間絕口不提的禁忌話題,沒想到……這小心眼傢伙這麼會記恨,還記得這麼牢!

這兩年她和他彼此心照不宣,努力粉飾太平、佯裝沒機場那回事。她若承認當年有聽見他嚇死人的表白,不就等於當面拒絕他?那種難堪,絕不是自尊奇高的人種能夠忍受。

為了小總管,也為了自已的身家性命安全……開什麼玩笑,她誓死裝傻到底!

「閣下真沒聽到?」

「沒有。」

「你沒聽見,我怎麼彷彿聽到你回應了?」

「亂講,我沒有。」不上當。

「賴帳?無所謂,敝人不予追究,畢竟不敢面對現實已成閣下的標誌,閣下的勇氣本來就不多。」

被激怒的杜清零一手揪住寬宏大量的他衣領,將他粗暴地提了過來。

「我又哪裡不敢面對現實?!你說我不敢回來,我還不是自己回來了!」

「你知道現實是什麼?」吐氣如絲,夾著冰。

這傢伙眼睛斜斜看人的臭屁樣子,真的好顧人怨,她最討厭他這種逼供嘴臉了!

「現實只有五個字!」她用力揪扯他很討厭的嘴皮子。「你說你愛我,叫我別走!!」啊--破功了,她完蛋了!

「逮到你了,清零小姐。」擒拿手緊緊鉗在蠢蠢欲逃的腰身,京極御人笑得很奸臣。「閣下麻煩真的大了,不只這輩子,咱們可能要好幾輩子都沒完沒了了。」

這傢伙來陰招,以為她不會嗎?她小姐是菩薩心腸,不要而已。

「小總管……我喜歡你。」杜清零小貓小狗般甜蜜撲向措手不及的京極御人。

「你夠了!別拿這種事開玩笑!」一愕之後,他無名著惱的俊容騰地脹紅。

「你這臭傢伙老愛潑我冷水,好,我以後不說了。」

「別想以此要脅本人,不說就別說,稀罕。」

「你好老成又好孩子氣喔!別想以此要脅本人……嘖。」杜清零裝腔作勢學他說話的德性,連丟數枚受不了的大白眼。「不稀罕就算了,何必弄得大家不愉快。」

「請問大家是誰?」

「小總管,你好不乾脆,受不了你這陰陽怪氣的傢伙耶……」他隱忍著不發作的憋蛋模樣讓杜清零想起八歲的他,忽然好想笑。「好嘛好嘛,一人一次,扯平。耳朵過來。」

「請問耳朵是誰?」她勉為其難的語氣施捨又廉價,京極御人沒好氣,耳朵卻不由自主地靠過去

「哎呀,你們兩個娃娃要纏到什麼時候?以後有的是時間,先吃飯吃飯!」老奶奶邊喳呼邊用力朝這頭揮手。

「吃飯了!好久好久沒吃到奶奶做的料理了,太棒了!」對固執等待的耳朵嘰哩咕嚕隨便念一串,飢寒交迫的杜清零縱身躍下高牆,快快樂樂地高舉雙手,飛奔進屋。

「冰、川、清零!」鐵青著臉的京極御人根本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麼鬼話,更恨被懸在半空中。她要嘛別說,要嘛一次說清楚!

怒氣沖沖的長腳追了去。不想餓死,她最好乾脆點!

「幹嘛啦,奶奶您看他啦……你變得好貪心,小總管……我已經說過一次,不管--」杜清零的抗議被猛湊到她耳畔恨恨低喃的一句表白,有效打斷。

「又欠本人一次的閣下,是不是可以說了?……你最好別故伎重施。」威脅的嗓門倏沉,京極御人危險的神情逼近極限邊緣。「嘴巴的東西先給我吞下去!」

「呵呵呵,你們這對小冤家又在用中文鬥氣啦……」唯一的旁觀者笑呵呵地扒著飯,桌餐上偶爾飄起幾句慈祥的呵呵笑。

小總管在暗示她用中文告白……他真的很煩耶,臉皮薄就不要強迫人家……她甩他,這次一定要好好地讓臭屁的傢伙知道……她小姐不是病貓!

笑得又甜又甘的嗓音清了清,她以日文大聲地、清晰地、如某人所願地宣佈了:

「我愛你哦!小總管。這樣夠清楚嗎?現在我可以吃飯了嗎?」她滿眼無辜。

「原來如此……御人,你這孩子,真是,都二十五歲啦。」老奶奶笑啐,終於明白彆扭的孫子在堅持什麼。

她居然……尷尬男子一掌摀住他爆紅的臉容。這次算她狠……

「明明是我惹她們的,她們幹嘛跑去向你抱怨呢?我現在不歸你管啊。」

未能一會刺激場面,大宅上下個個畏她如蛇蠍,杜清零甚覺失落。

「因為她們不想讓你產生負擔,這是大家體貼你的方式,你不知如何與大家相處,大家也是……」京極御人火大地發現他教訓的人根本沒在聽,早已跳下長廊,跑進落櫻繽紛的庭院。

「老總管,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杜清零雀躍地繞著正在修剪矮松枝椏的京極老總管。「是我啊!我啊!」

即使她化成灰,他都認得。「清零小姐,你已經二十五歲,不年輕了。」京極老總管老成持穩地放下盆栽,端起架子上的另一盆。

「哇,您記得很清楚,一定也很懷念我。」她往自己臉上貼金。

他是記得很清楚,因為是他的長子堅持非她不娶,也是讓他頭痛很長一段時日的麻煩精……

京極一郎由眼角餘光看見長子跨下廊階,朝他們走來,冷漠的神情雖然掩飾得當,他卻輕易看出兒子很在意他與頑性不改的二小姐相處的情形。

這小子緊張了……

京極一郎臉色轉青地看到好奇心旺盛的杜清零施力不當,一刀將他辛辛苦苦修剪兩小時的袖珍矮松剪成兩截,他惱火地把剪刀拿回來。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找碴的!我買一盆賠您老人家!」自己也嚇了一跳,杜清零跳起來提出和解之道。「我知道這品種很稀少,京極伯伯您放心,外公知道門路,我現在去打電話請他幫我買,您安心等我消息!」

她手忙腳亂、匆匆忙忙奔進屋的模樣,奇異地平息了京極一郎惱怒的思緒。

「二小姐變了不少。」討這種兒媳婦……是幸抑或不幸……

「她一直是這樣。率性鹵莽,下決定前絕不動腦深思,不會做表面,所以容易得罪人。」京極御人蹲下來收拾殘局,話中有話地淡淡強調道:「清零粗手粗腳是本性使然,絕無惡意,父親莫見怪。」

清零?性格內斂冷沉的兒子難得把話挑得如此露骨,老人家再固執己見就顯得器量狹隘、枉為人父了。他與二小姐沒有深仇大恨,說不上來對她的觀感,他只是來不及喜歡她,就被她年少時不時豎起的利刺螫怕了,陰影猶存。

「別擔心,我現在看得出來她沒惡意,你犯不著急著替她解釋。」京極一郎順著話下,打破為期三個月的僵局。「你很瞭解二小姐,御人。」

「我一向只瞭解她。」

「二小姐確實是比較適合你。」老總管緘默許久總算鬆口,給了兒子他想要的祝福。「這幾天我會找時間向老爺子提親,在那之前--」

屋子裡猛烈轟出一個極刺耳的尖叫聲,緊接著一長串不必換氣的日文氣急敗壞地轟斷京極一郎未竟的話。父子倆不約而同地青了臉。

「你想辦法修正一下二小姐仍舊脫軌的行為,讓大家更好過一點。為父把標準降到最低,只要求別讓玲子一天到晚扯嗓尖叫就好。」京極一郎捧起盆栽,邊叮嚀邊悠然踱離現場,把聒噪的難題留待兒子解決。

「御人少爺!」

「小泉女士!你很難伺候耶!」杜清零氣呼呼地追著小泉玲子跑出來。「那件旗袍純手工制,很貴很貴很貴的,花了我五個月的薪水。折合日幣也要三十萬。」

「五個月領三十萬?」鄙夷的掩唇尖笑五聲。台灣的生活水平真低,這也難怪了,這麼一點點錢只能做一件縮水的破袍子。」

「我是工讀生,三十萬是力齊哥額外加給才有那麼多,這樣很高了!你自己不好好保養身材,發福了還怪袍子縮水!」

「你、你拿我六年前的三圍訂製旗袍,分明居心叵測,故意整人!」

「天地良心,狗咬呂洞賓……」

「說日文。」京極御人屈指叩她腦門響亮的一記,她不懷好意的笑讓他又緩緩追加一句警告:「不許將中文俚語直接翻成日文。」

「我就知道你這台灣混血種說中文一定是在罵人!」小泉玲子怒氣衝天了。

「這就是混血種的好處嘛,不然你怎樣?我不爽說日文就說中文,有種你學啊,怎樣?」

「你年紀輕輕這麼會記恨啊!」

「我要記恨就不會買東西送你啦,誰知道才幾年而已,變化這麼大!」杜清零一語雙關,上下瞄了瞄她臃腫肥胖的身軀,惹得近幾年對外表很敏感的小泉玲子顧不得古老家族的絕世好教養,尖叫迭起。

「你、你這台灣……」

「玲子阿姨,您若不喜歡旗袍,我相信清零很樂意改送其它禮物給您。」受不了嘈雜聲的語氣冷冰冰,同時對兩人施壓。

「我才不樂意!」

「慢著,我可沒說我不喜歡。」

異口同聲的一老一少蹙眉轉頭,受不了彼此地對瞪一眼,又很受不了地彈開。

「口是心非……」丟完白眼,杜清零雙手機靈地護住腦門,以免被靜立一旁的淡雅男子偷襲。

「真、真教人受不了!你這台灣丫頭在台灣才住一段時間,居然愈來愈粗蠻無禮……」雍容老婦從台灣丫頭手上尊貴無比地奪走旗袍,踱著尊貴的步伐進屋去。

「台灣丫頭、台灣丫頭……」杜清零嘀嘀咕咕,心有不甘地對遠去的人大扮鬼臉。

「你有種族歧視啊你,大和民族多了不起?世界上最沒環保概念的就這民族了!嗜食海鮮到人盡皆知的變態地步,是這民族;敢做不敢當、死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的帳也是這民族,這樣很光榮礙…還無恥竄改歷史咧,把侵略中國改成進出中國,什麼嘛,又不是演A片……啊,是了,一定是大和民族的情色工業太發達,政治用語也就色情化了嘛……」

「你夠了。」京極御人實在聽不下去了。

「我聽到了,臭丫頭。」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泉玲子終於也對身後愈念愈順的數落忍無可忍了。

杜清零這才驚覺不只小泉玲子臉色很難看,她身側那位日本翩翩貴公子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完、蛋、了……她不知不覺把七壯士平素念的那些,很順口地全套搬上檯面。怎麼會?她被他們幾個污染得好嚴重,潛移默化真是天底下最殘酷的思想改造方式

「只會內鬥的華人又哪裡好了……」小泉玲子挑釁的怒氣被京極御人冷淡的瞳子一掃,如被一脈酷寒的富士山泉當頭澆下,火氣立刻全沒了。

「玲子阿姨,抱歉掃了您的興致,奶奶在等我們,恕我們失禮先離開。」京極御人動作比企圖畏罪潛逃的女人更快,倏伸一臂鉗住她腰身,神態從容自若地將她挾持往京極家的方向。

小泉玲子尖酸苛刻的面容漸趨柔和,嚮往地凝視韶華正盛的年輕情侶。

看到掙扎不開的野丫頭賭氣之下,索性賴入御人少爺懷裡,一雙纖臂不甘示弱地環住他腰身。婦人淺淺地笑開了。

呵呵,古靈精怪的鬼丫頭……喲,奇跡出現了,御人少爺居然害臊地回瞥這裡一眼。一掃見後頭的她正大方在偷窺小兩口,他臉似乎紅了,卻沒有推開野丫頭看似在搔他癢的頑皮雙手……只低低回她一句……

--不用麻煩,直接改成京極清零。她彷彿聽見年輕男子這麼說著。

--哇,閣下的求婚好「慎重」!小泉玲子笑了,因為她的不悅十分響亮。

小泉玲子惱於年輕男子的妙答過輕,聽不見,幸好女子衝動的怒吼很快地揚起。

--什麼叫因人而異!我有那麼隨便嗎?你這毒舌教宗很討厭耶!

小泉玲子笑不可抑,雖然還是聽不到男子太輕的聲音,卻從女子惱羞成怒卻有些氣虛的怒意中,又輕易推敲出來。

--我不是故意離開的……你這傢伙到底要記恨多久嘛!你、你再這樣,我不跟你好了!

--又稀罕?!你這嘴臉還是一樣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

--瞪、瞪什麼瞪,我又沒捏你,我只是掐啊!

小兩口的腳程不快,轉瞬卻已走得太遠。她發蒼視茫,嚴重退化的耳力視力竟已跟不上,也望不真切石牆底端一路吵擾不休的甜蜜儷影……

美好的將來,屬於前途美好的下一代,她老了。年輕人的感情世界離她已太遙遠。聽說御人少爺為了揪回這麻煩小鬼,費了好一番功夫。

她很喜歡看兩人在一起的感覺,在老爺子與小姐的利益聯姻中,她始終感受不到一點點悸動,不像這對小兩口,總讓她覺得好甜蜜。

大家都知道這座古宅裡御人少爺最大,不僅下人們不敢惹他,連冰川家一派斯文的少爺小姐們也無人不怕他,遑論御人少爺自己的弟弟妹妹們。

他說的話連老爺子也鮮少不聽,古莊園的上上下下都有默契,知道御人少爺雖然對台灣丫頭很嚴苛,卻絕不許任何人動她或出言傷害她,混血丫頭等於是他在罩的。只有被保護人自已不知道,還猛豎刺亂螫而已。

御人少爺不說話的時候很可怕,開了口那絕對是傷亡慘重,比不說話的時候更驚悚。有御人少爺背後默默撐腰,誰敢惹她欺負她呀?笨丫頭……自己身上的刺又那麼多,這台灣野丫頭為人也真的……還可以啦……

小泉玲子喜形於色地摸撫旗袍精美的刺繡紋路。

他們兩個,總是讓她捨不得移開視線……這對小兩口呀,打小就讓她覺得很甜蜜很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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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尾

少男少女五分鐘前向暗戀已久的男孩子表白被拒,現下又聽到異母妹妹竟然有拋棄這個家的蠢念頭。

美麗少女不知自已比較氣誰,但她確實氣得全身發抖。

「冰川菊,你放我出去!」驚慌的她不停捶打著門板,直到手指瘀血。

「我不要!我恨你們兩個……我要鎖住你,你永遠也別想走!」門外的美麗少女淚流滿面,掩耳拒聽房內的求救聲。

「好,我不走,我不離開!你放我出去!」這是他的房間啊!

「你在這裡幹什麼?」

趴在門板的沮喪少女一震,恐懼地回身面向慢慢朝自己走來的少年,同時完美地武裝好自己,驚懼的清淚將獨屬於她的甜美散發得十分徹底。

進入青春期後,他倆之間的氣氛無故變得緊張,劍拔弩張已取代過往的戲謔笑語,她不懂自己為何愈來愈怕他那雙……閃爍著什麼的……冷瞳……

「怎麼回事?」他不由自主伸手向她掛淚的臉龐,被心更慌的少女下意識擋開。

「你把門打開。」她反身不看他,眼神無助地瞪著門板。

「菊小姐把門鎖住了?」少年低沉嚴厲的變聲期嗓音穿透門板,刺向門外的美麗少女,驚慌失措的腳步匆匆跑開。

「只是個意外。」少女不願多作解釋,也不願累及旁人。「你快把門打開。」

「鑰匙不在我這裡。」少年看她不願回轉的背脊僵祝

「你打電話讓人送來!」她傲慢地端起小姐架子命令,徹底惹惱好不容易入睡就被驚醒的火大少年郎。

「沒必要為了你們幾位小姐無聊幼稚的小遊戲,半夜三更驚動其他勞累了一天的人。」他回轉床上,褪下浴衣,棉被一拉倒頭就睡。

「沙發借你,祝好眠。」他熄燈,側過身不甩她。

為什麼她得忍受這些人差勁的態度?她受夠了!菊是這樣,他也是!統統莫名其妙!

一肚子氣的少女被少年惡劣的態度惹毛,摸黑跳上他舒爽的大床,搶過他暖呼呼的棉被。

「你幹什麼?」背後襲人的溫香,讓少年禁不起刺激的年輕感官發出警訊。

「閣下難得祝我好眠,我怎忍心讓你失望?我要好眠。」她繼續想從少年頭下抽出一個枕頭。

「下去,你們『中國人』不是常說,男女授受不親嗎?快下去!」

「有本事你扔我下去啊!」

「清零……清零……」門外忽然有人怯怯地叫。

「走開!」針鋒相對的兩人同聲一吼。

「記住,是你先惹我的!」

「放屁!是你先惹我的!」

「你這張嘴需要洗一洗。」

「唔……你--你,你Shit!」

「很抱歉,我洗得不夠徹底……」

「你……唔唔……唔……」不甘示弱回咬。

清零的聲音怎麼悶悶的?他們的喘息好激烈好亂……又在打架嗎?……貼在門板偷聽的美麗少女,心驚膽跳地考慮起搬救兵。

「菊小姐,我們已經休息了。閣下說是不是?」少年語帶挑釁地望著身下的叛逆少女。

「清零?」

「是呀,我們睡死了……」少女勾下他,小嘴甜膩膩一張,猛不防咬了頂在她額頭的傲慢下巴一大口子。

「你們沒……沒事吧?」剛剛好像聽到他慘哀一聲……

怒不可遏的少年郎向透光的門縫橫去一瞥。

「晚安,菊小姐。」陰沉地下完逐客令,他頭一壓,又惡狠狠堵住還想故伎重施的利嘴。

「晚……晚安。」

打得火熱的少男少女已厘不清是誰先開始,由初遇迄今,他們早已分不清是誰比較煩誰,誰又比較糾纏誰……

「你們兩個的臉,怎麼回事?」坐在桌首用餐的大家長厲聲詰問。

「被狗咬的!」

「沒事。」

滿臉抓傷的少年與頸項紅痕點點的少女,目光匆匆交會於不自在的一瞬,一個不經心撇開、一個向上丟了記白眼。

「今天有小考,我先走了。」帶傷少女咬著土司,書包一抓,飛快奔出餐廳,隨後跟出來的不安美少女輕聲喚住她。

「昨、昨晚……」

「沒事,打了一架而已。」少女排開擋路的囁嚅女孩,將書包甩上肩,不耐煩跳下離地甚高的長廊。腳才跨出大門,她桀驁叛逆的臉立刻嫣紅似火。

「昨、昨天……」心情志忑的傾城美少女轉身,頭低低的,不敢直視緩步出餐廳的淡雅少年。

「菊小姐,麻煩你學著長大點,別時不時發一些自己都收拾不了的小脾氣。」少年穩健地步下台階,直到出了大門,他才允許自己抬手掩住紅潮氾濫的臉。

她一定不知道,那是她的也是他的,初體驗。

這種蠢事簡直荒天下之大謬,怎會發生……對像為何是她……他和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少年只手掩面,停步在河堤吹風,等待臉上燙人的燥熱降溫。透過指間,他無意間一瞥,半旋開的腳步忽又拉回,目不轉睛地凝睇河堤下方一個熟悉且惱人的身影。

原本蹲在河畔掬水撲臉的少女瞄了瞄腕表,忽然一屁股坐下,沒耐性地將紅撲撲的臉蛋整張壓進水底。

原來如此。她的叛逆難相處是針對特定對像、有地域性的,出了大宅,她只不過是一介普通平凡的高中女生……

在水裡直憋到快沒氣,少女才猛然仰起臉,對著蔚藍天空大口大口地吸著氣,清曉的陽光在她滴著水的臉龐一閃一閃地跳躍。

她真的很普通,沒特色……好吧,頂多是比其他同齡女生多了那麼一點點……甜美……

少年舉步欲去前,忍不住又貪看一眼堤下風光。

一抹不自覺的笑意悄悄躍上他微揚的冷唇,爬上嚴酷的冷瞳,注入一絲情難自持的溫存。他滾燙的俊容漸吹漸涼,心卻……愈來愈熱了……

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們再也回不去從前單純鬥嘴的感覺,永遠不能了……

那年,她十七歲;而他,長她一歲。

-全書完-

[ 本帖最後由 紫楓 於 2008-9-16 11:18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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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不錯看=ˇ=
我能感覺到你的心痛,你有你說不出的無奈...但是你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如果,不幸福,如果,不快樂,那就放手吧;如果,捨不得、放不下,那就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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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不錯哦^ ^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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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真是兩小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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