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到山腳下的鎮子碰到個半仙給我算了一卦,說是此行東去諸事不宜,南行避火事可佳,果然才爬了到這半山腰我就狠跌了一跤,還好抓住一根樹杈沒滑下去,手上刮掉兩塊皮,嘴唇蹭掉一塊肉,小命保住了。
用尚且完好的那隻手按住血流不止的嘴巴,我郁卒地看著自己一身變得烏七八糟,襤褸不堪的藍衫。這可是我身上最值錢的家當,看這跤跌的~~我姓秦,叫又,合起來就是秦又。這名字挺奇怪,我打出生就沒了娘,我老爹靠走街串巷子賣油養活一家兩張嘴,別人都叫他秦賣油,於是就叫我秦小油。
我老爹沒念過書,不認得字。我從小幫家裡做飯,打豬草養豬,也沒上過學。
但我能讀書認得字。因為覺得這油字不大雅觀,別人問起也就將錯就錯告訴人我叫秦又。
說起這個識得字的緣委,話可就長了,還是稍後再提。
本來我和爹一家兩口過日子,到我十三歲上,沔江下游鬧起幾十年一遇的洪水,把家裡的豬鴨雞全沖走了。洪水下去我們回家,爹出去賒了油來賣,不想染了痢疾。
在破屋里拉了兩天,我端飯送水也吃不下,活活拉成個人干。沒錢央人來醫,何況這病別人根本近不得身。我做了幾日的飯,央鄰居遞給爹吃,自己去二十里外的山上採藥。
等我找回來藥,已經過了一天多。將藥熬了給爹吃,自己吃,也分了給鄰居。但老爹已經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過了幾個時辰,便一命嗚呼。
那時候洪水病死的人多,每家死了人,官府可按人頭分一張裝殮的草蓆。
我領了草蓆,又將家裡那張被水淹朽了也沒沖走的大床劈成了兩塊,又卸了門板,我人矮力氣短,好賴拼成個薄薄的木頭盒子,將老爹安葬了。
那大床是我娘陪嫁的時候辦下的,我打出生就在上頭睡,一直跟爹睡了十三年。劈掉的時候,還掉了兩滴眼淚。
不過正是七月天氣熱,拿草蓆也能湊合睡。
窮人無親戚。我爹是獨子,四十多歲才得了我。我娘那邊的舅爹據說在上游雲湖縣做著小生意,多年沒來往了,我連面相都不記得。
此後我一個人過活,先是給富戶打點小工,經常沒工的時候就餓上幾天肚子。鄰居大娘有時候看我一個孩子可憐照應我吃餐晚飯。後來慢慢攢了幾錢銀子,我也擔著爹的油挑子去縣上打幾桶油來賣。別人認得我是秦賣油的獨子,都願意賒給我。
第二年我自己種些蔬菜和口糧。如此過了兩年多,我除了還上欠人家的錢,自己吃飽飯有餘竟然還剩下十兩幾錢銀子。想起老爹在的時候,逢年過節我們還能吃上幾塊臘肉豬油,自己一個人過活,竟多半日子是覺得餓。不過看著手裡的銀子,也值得。
我央人打了口清漆松木棺材,將老爹請出來,又重新安葬下去。老爹把我拉扯這麼大,一天福都沒想,連死了都沒口像樣的棺材,我實在心裡難安。
不過我也知道這都是命中注定。
又過了一年,離我爹過世也過了三年多,我也攢下十多兩銀子。於是收拾盤纏,拜別鄰居,離家上路。
問我去哪裡?
我跟鄰居只說是拿著本錢要去省城做點小生意。
像我這樣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無父無母,在本地討不到老婆,想去另謀生路,這麼說大家都點頭,都理解。如果跟他們說我拿著這全部家當是要上一千多里外的青城山求道修仙,那些老爹老媽子肯定跟聽說大字不識的去趕考做文章中學一樣,不把我當作神經病才怪。
也難怪。有幾個人見過神仙?修道成仙,對平常人來說是比科考中舉還要飄渺的事。
而我卻打出生起,就定了這上山求道的志向。
我還記得我上輩子。那時我姓沈,家裡是江南有名的豪富。
我沈家老爹跟我這輩子的賣油老爹可大不一樣,都是老來得子,我前一個爹對我真的是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從小我就被裹在錦衣綢緞裡,伺候我的奶娘十來個一字排開,哪個不對胃口,我一哭,沈老爹就揮揮手給我換下一個。十幾個姨娘一字排開等著抱我,我嘴一癟,他們一天都崩想再到我跟前,宮裡的親王皇子都只怕沒有這麼刁鑽的待遇。
我老爹有了一輩子錢,就是差在沒權,給當官的欺負。當然他太有錢了,一般的官兒拍他馬屁還來不急,也欺負不到他老爺子頭上去。只是他年輕的時候吃過幾回官家的癟,就一心望著我將來能讀書進學,當上個官,他也就齊全和美了。於是他給我取名叫沈進,十幾歲的時候又給我取名為舉人。可惜我實在不喜歡這名字,我沈家老爹在床上掙著給我改了這個名字,意在囑咐我必要讀書進舉,光耀門楣,又把我托給一年二十兩金請來家的先生讓人家好好教導,在床上耽了兩天,就死了。我沈家老爹死的時候都七十多歲,是過年的時候不小心吃多了上痰,又上了年紀,名醫好藥也救不過來,不過多少算個善終。
我沈家老爹的七七過了之後,我就當家做主了,給十幾個姨娘各分了筆家產讓他們自去過,又分了一半家產給我的叔伯們。
到年中鬧了洪水,到處是下游逃來的災民,我買米買糧,修建棚屋,又拿自家的地安置這些難民。於是別人都叫我沈小善人。別人知道我不比我老爹,耳根軟又好說話,於是一年到頭來我府上的人絡繹不絕,借盤纏銀子的,借本錢做生意的,地方上要架橋鋪路的......只要理由說的過去,我都給的爽快。只是如果有人在我耳邊說到這讀書考學,我就恨不得找個殼把自己蓋起來。
要說愛好,我只愛煉丹修道之類別人看來神神叨叨的旁門左道,往來的朋友也不是秀才,儘是些道士。
只是我有錢,非常有錢,待人和善又大方,大部分人都有求於我,所以背地別人只說我傻,還不大敢罵我。
就我這麼個大善人,剛被叔伯長輩逼著取了一房小妾,還沒來得及留下一子半女,人間該我享的榮華富貴還沒享到一半,就一命嗚呼了。
我死的時候正在一個朋友的丹房,他出去解手,我邊鑽研邊體會那煉丹的香氣。鑽研著鑽研著,那丹爐爆炸了,我沒痛苦多長時間,一縷魂就飄飄搖搖到了陰間。
判官見了我,握筆的手鬆了松,似有些發愁。"唉,又是你。"
又是我?那丹爐爆炸,旁人卻都無事,正好只死了我這個螞蟻都沒踩過幾隻的大善人。
我不明就裡,只覺得自己不該上刀山下油鍋。
判官抖了抖手裡的紙,那上面寫的我幾世的命。
"你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都行善積德,做了不少好事,才修得你這輩子清閒享福,沒想到還是這麼快就死了。"
喝了忘川水,就不記得前世事,判官替我發愁,我可一點都不記得。
"罷了罷了,這也是命。我再給你下輩子批個好點的命吧。"判官說罷提筆。
"您慢著,"我止住判官老爺,"命裡富不富貴無所謂,我想要個適宜修道的骨格。"
判官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挺發愁。
"你啊......命裡注定與修不了道。你知不知道你最開始是一隻貓,一心修煉,好不容易快化形的那一晚,被路過的一隻狗妖吞了內丹。又下一世你投胎做狗,剛有了點靈性,就被人宰了。後來你做牛,當了幾天的公牛精,沒做什麼壞事,可沒拜到好師傅,一個天雷下來把你劈死了。後來你從畜牲道到了人道,每一世都修道,每一世都倒霉。嘖嘖。"
嘖嘖。這經歷,聽著......確實蠻倒霉的。可我又不記得上輩子的事,為什麼每一世都記得要修道呢?就好比現在。我只執著地說:"謝大人關愛。然而小人只一心向道,衣食錦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大人情願幫小人的忙......"
判官揉揉額角,像是下了大決心。在紙上揮了幾筆,說:"把你的富貴八字都勻給修仙,你下輩子投胎的父母會早亡,你孑然一身,貧寒辛苦......你可願意?"
我堅定點頭。
"就算這樣,你也不一定能求道修仙,若不要這個命格,我可以讓你投胎到帝王家當享福王爺,要什麼有什麼,你不想現在反悔嗎?"
我堅定搖頭。
判官又刷刷幾筆,抬頭看了看我,然後手把我凌空一推──我就在這一推之下,直接進了人道投胎。
等等,我還沒喝忘川水呢!
於是這輩子,我叫秦又。我很窮,可我一定要上山修道。
我上輩子就聽說,青城山裡有個青城派,裡面的師傅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只是那時候我家大業大,沒法甩下一家子老小出家修仙。如今我孑然一身,給老父守孝已畢,終於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時近中午,我按著被磕掉一塊肉的上嘴唇,好容易止住了血。翻出包裡一塊干饃饃和水吃了當中飯,又整理整理身上被掛破的衣服。不知道這幅落魄的樣子,道觀裡會不會不要我?
我蹲在山腰裡發愁。可是沒奈何,一路上千里走來,錢,已經沒有了,回頭路也走不成。我在想就算道觀裡不收我做道士,就算做個打雜的,我也要呆下去。
我要修道成仙。聽起來好像癡人說夢,但在我,是一輩子的目標,再沒疑問的事情。
第二章
我歇了一會,手和嘴唇疼的好些了,於是繼續往山上爬。
這些天,我盤纏已經耗的差不多,其實一天只能吃一個饃饃。爬了這半日山,所耗體力比平常多,也只吃了半個饃饃,給太陽再一曬,眼前就有些發昏。
活了這兩輩子,有時候我也想,如果神仙有眼,看我這麼一心向道,怎麼就從來不顯靈出來個把點化我下呢?真好笑,有人做夢黃金砸到腳下,有人做夢當官擁美人,我卻一心只夢神仙。
可是這麼多年,連地府判官都可憐我了,別說神仙,我卻還連半仙的門都沒摸到。
青城山是修道人住的山,山徑本來就很陡。我一邊做著神仙從天上砸下來的美夢,一邊昏昏沈沈地手腳並用往上爬。中午的大太陽晃得實在有些刺眼,我一手巴住上面突起的石階,一邊抬起膝蓋......
突然覺得頭頂一陣風刮過。
等我反應過來,一個重物已經當著我腦門砸下,我手腳本來就發軟,就算拚命地巴住石階,也阻不住自己身體被帶著往下滑落,手和膝蓋被劃的鮮血淋漓,最終完全變成滾下去。
"倒霉"這個詞,大概是這個時候唯一能擠在我腦子裡的東西。
滾了不只多遠總算在稍平的斜坡停下,我摔的七葷八素,饒是我過了兩輩子的人,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身體的劇痛片刻之後襲來。一瞬間我想,難道我這輩子活了十七歲就又要去見閻王?不知道下輩子是什麼命......
但一動不動地躺了片刻,我也沒覺得自己有要死的跡象。又躺了一會,我覺得自己眼珠能轉了,手指能動了,雖然全身筋骨還是痛的要命,但是居然可以挪動自己的身子。
誒,旁邊是個什麼?
這時我才發現害我從山上滾下的罪魁禍首。腿還疊在我身上,隔我不到半尺遠的地方,是個人。
從天上砸下來的?那人一動不動,不知摔死與否。所以不是神仙。
我挪動自己的身子,湊近去看了看,還有氣。
穿著一身料子看起來頗貴的白衣服,臉白白的,眼睛緊緊閉著。
我拿手指用力戳了戳那人的胳膊,那人動了動,我才發現他胸口都被血染紅了。
乖乖,我再看看自己身上,只怕比我流的血還多。
怎麼辦?這半山腰見不到一個人。等我恢復到能爬到山頂的道觀求救,這人不知道會不會死?
罷了罷了。掙扎著半弓起身子,把那人和我自己移到邊上有樹蔭的地方。
樹蔭下,那人的臉還是白白的,可見是蒼白。我看他年紀似乎也不大,身量比我高,臉上卻似乎還有幾分稚氣。這個人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我想看看他身上的傷,可我又不會治,怕亂動壞了。
正這麼想著,那人的睫毛動了動。我心提起來。
我小聲地:"誒?"
兩排扇子似的睫毛又動了動。眉頭輕輕皺起來。
"你......是誰?"聲音挺微弱,充滿了不解。那人睜開眼便看到我,好像吃了一驚。也難怪,他可能不知道是他把我砸下來。
我好脾氣地解釋說:"我正在爬山,你從天上掉下來,把我砸到這裡。"
那人眼睛動了動,上下打量我。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更加破爛地不成話,胳膊腿露出來的部分是一道一道劃傷的血痕。臉上不知道有沒有,估計也差不多。
我摸摸身後隨我一起摔下來的包袱,裡面的水袋還沒破。
我取出水袋,遞到那人跟前,"來,喝口水吧。"
那人嘴巴緊緊閉著,只是繼續打量我,眼光似乎有幾分迷惑不解。
我見他不喝,也沒勉強,自己小抿了一口,又慢慢挪動屁股,在旁邊坐下,因為坐猛了渾身骨頭都痛。
他奇怪地看著我,半晌,終於出聲:"你是個普通人吧,怎麼見有人從天上掉下來,一點都不怕?"
我也奇怪地看著他:"我怕什麼?"
這回他像看著傻子一樣看著我:"我身上還有血跡,你就不怕嗎?我從天上掉下來,你就不怕我是妖怪嗎?"
我笑了笑。"這裡是青城山,名門正派的範圍,妖怪不至於在這裡出沒吧?"
那人垂下眼簾,不再說什麼。
但我知道他肯定覺得我很奇怪。我知道他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只是跟我一樣的人,我有這種感覺。
我這輩子只有十來歲,外貌看起來說不定比實際年齡還小。但因為沒忘了前世的原因,說話做事都不似十幾歲的孩子,被人覺得奇怪也是常有的事。
或許是實在渴了,那人拿過我的水袋,喝了一兩口。
我拿出身上的饃,掰了一大半遞給那人,然後把包袱紮緊。
他不解地看著我。"你要幹什麼?"
我衝他笑了笑。"我要上山求道,拜入青城派門下。你可在這裡安心等著,等我遇到人,就拜託他們來救你。"
"你要拜入山門?青城派不收你這麼大年紀的弟子。"聽到我的話,那人一手撐著旁邊的樹木站起來。
我有些錯愕跟失望,但是還是往山上走。"收不收,我都得試試。"
那人一手搭住我的肩,"你等等。"他說。
我回過頭。這人跟青城派肯定有些關係,難道他是此間弟子?
"我帶你上去,幫你說說情,說不定能行。我害你受傷,這就當賠罪。"
我果然沒猜錯。那人站起來比我還高半個頭,看臉卻似乎比我年紀小。雖然是這樣,但如果我能拜在門下,少不得還得叫他聲師兄吧?
於是我恭恭敬敬雙手抱拳:"拜入青城派修道是在下的畢生所願,如能成功,還要多謝師兄成全!"
人多禮不怪,對能幫自己的人嘴甜一點是沒壞處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畢生所願"說的太肉麻,那人聽了我的話,些微有些詫異地表情變了變。但他不明白,這何止是我的畢生所願,簡直三生都不止了......
我報了自己的名字,他說他叫陸清羽。我問他傷勢如何,他說沒有大礙,待上山再慢慢醫治吧。
我有些躊躇地盯著他胸口大片血跡,如果他跟我一起走,半路上又昏倒了怎麼辦?果然還是我先去找人來幫忙比較好吧,而且這樣一來不用說青城派的人也知道我幫了他們的弟子,對我自然要好一些。
還沒等我想好,陸清羽就說:"過來站我身後,手扶緊我的肩膀,不要往下看。你能行嗎?"
什麼?我猶猶豫豫站在他背後,手搭上他身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右手比了個手勢,口裡不知念了什麼,我突然覺得腳下多了個東西,然後身體一重。下意識往下一看,不得了!
一丈來長一尺來寬,我腳下踏的不是地,而是一把銀色的闊劍,而腳底早已懸空。這,這就是?我剎那間好像被什麼東西充滿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手指緊緊地抓住陸清羽的肩膀。
我迅速地上升,有些頭暈腦漲,只知道絕對要抓緊。神仙!我還說他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怎麼會飛?我的心狂跳,彷彿在打鼓。傳說青城山仙人能御劍飛行,果然不假,我來對地方了......
我抽空看了眼下方,綠蔥蔥的山景倏忽而過,耳邊只有風聲。飛行!
就算有兩輩子的記憶,我也從來沒想像過這種御風飛行的場景,會真的在我眼前出現。
只可惜,我還沒聽夠風聲,就感覺到身子變輕,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穩穩落在實地上了。
腳下的劍悄無聲息地消失。我還在剛才飛行的感覺裡沒醒過來,只聽到前面的人低低地說:"你的手還不能鬆開嗎?抓的我好痛。"
我大驚,趕緊道歉。陸清羽轉過身來皺著眉頭看著我,深吸了口氣,有點像是強忍著沒把他肩上我剛剛抓得髒兮兮的灰塵拂開的樣子。
第三章
世人都說神仙好,又究竟有什麼好?神仙又不能大魚大肉,嬌妻美妾,坐擁良田金山,修仙之路更是崎嶇渺茫,諸多艱難辛苦。百千個人修仙,又有幾個人能成仙?我既然做過了沈進,嘗過了這世上的富貴滋味,又為何像豬油糊了心似的一心要清貧修道?
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
等了兩輩子,總算站在這青城山門的參道上,我片刻前在半空中還像打鼓似狂跳的心臟這會卻回歸原位,沒啥感覺了。
"喂!"
被這聲音一叫,我才晃悠悠回到現世。
面前的陸清羽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也難怪,雖然青城派據說有皇家支持,香火又盛,這一派青磚玉瓦豪華富麗的山門固然是凡間少見,我也不至於盯著發這麼久的呆吧?
只要我入得青城派,便也能修道,也能御劍,也能飛仙......好不容易才站在山門前,這經典的一刻,自然要細細品味,久久回味,旁人又怎會懂得?
我便任由陸清羽像領個傻子一樣把我領進內殿。
他一路跟我說明:"青城派一般二十多年才收一次弟子,而且一向不收成年了的弟子。但這次我害你受傷,算是欠你個人情,去跟掌門說說情,你或許可得拜入門下也說不定。"
其實之前我也打過主意,若他是青城派弟子,我自然幫他幫得更勤勉些,到時候那些掌門師父師叔師伯肯定過意不去,就算覺得我不是塊好材料,也不好斷然拒絕了。我一心只要修道成仙,就算死皮賴臉也得留下來,何況陸清羽主動答應幫我求情?陸清羽,就算你再砸我兩次,我也不虧啊。
"咳咳。"前面帶路的人輕咳了一聲。
我這才想起陸清羽還受了傷,趕忙上前一步關切問道:"你的傷要不要緊?"
他一手掩著嘴唇,從上面朝我瞟了一眼:"你還是先顧你自己吧,管別人做甚。"
我苦笑。我自然曉得自己現今是如何狼狽的狀態,渾身骨頭架子痛得未消,若不是興奮大大蓋過疼痛,這會走路只怕都困難。
隨他拐過個偏殿,迎面來了一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
她一見我倆,臉色微驚,正要張口。
"臨簫,幫我把這人帶到罩房,著人替他清理傷口,這人叫秦又,想要拜師,是我帶來的。"
那叫做臨簫的女子才要張開的口微閉,躬身行個禮:"是,師叔公。"
我瞪目結舌,師叔公????這一聲兒,好比晴天霹靂,砸到我頭頂。
交代完這句話,陸清羽就一個人往前徑走了。
我,我,我還沒回過神來。師叔公喲!這陸清羽看起來比我還小,沒想到輩分這麼高,想起開始我還叫他一聲師兄,竟然大大佔了便宜,想到這一點,我的臉燥到耳根。傳說神仙修到一定境界,會回復童顏,陸清羽也是如此嗎?
臨簫跟陸清羽初見我時一樣,奇怪地把我從上看到下。我沒奈何,只好也上下看她。
我以前聽說青城派收徒嚴格,資質差的不要,相貌醜的也不要,都是從小拜入山門,由師父親自養育,所以青城派弟子外貌一流,功夫一流,人品也正直清高,在江湖行走時人人稱羨,引以為神仙人物。
今天一見,果不其然,臨簫比我上輩子的妾室相貌要更美,而那氣質更是我十個姨娘加起來也比不上。只可惜她那看我的眼神,居然比起她師叔公陸清羽還更多幾分不屑......
這也難怪,我衣衫破爛不說,臉上一道血一道灰,看起來必然是猙獰可怕。只不過被她鄙視,我也不覺得有什麼,我的目的只是修道,其他人的眼光跟我何干?
她似乎總算看畢了,抬起眼,淡淡哼出一聲:"跟我來吧。"
然後急急往前走,與我保持二尺以上的距離。
我在心裡笑了笑,隨她前去。
臨簫自己把我領到罩房,又尋僕役為我備水淨身,送來傷藥,還為我準備了一套下人所穿的乾淨衣衫,看來青城派待客的禮節還不錯。
雖然我洗涮完畢已經是飢腸轆轆,不過還是靠在客房乾淨的床墊上先歇了一覺。看那臨簫對我這般不屑,都沒有慢待我,到吃飯的時候他們自然也會叫我去就是了。青城派確實是個好地方啊~一覺方醒,我打個哈欠,肚子裡咕咕直叫。該吃東西了吧?我撐起身子,不想正看見陸清羽坐在廳內。
我誠惶誠恐地向他行禮,鼻子裡哼了哼氣,出口卻不知該叫他什麼好,叫陸清羽肯定是不行了,還叫師兄?啊呸。叫師叔公?師叔爺?師叔祖?
他不知會不會心裡計較我之前叫他師兄佔他便宜哩。
陸清羽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略微點了點頭,沈聲道:"既然醒了,跟我去見代掌門吧。"
我一開始只覺得他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知道他是爺爺輩之後,看他的眼光變成從下往上,才覺得他說話也似乎很沈穩。
雖然腹中飢餓,但拜師是大事,我乖乖跟在他背後去拜見代掌門。說起來,陸清羽不知道吃飯了無?他既然已經修到鶴髮童顏的境界,想來餐風飲露也可過活,自然不能體會此刻我腹中飢餓......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來到了偏殿。
我本來猜想,既然是這泱泱大派的掌門,一般應該是個白髮如雪,鬍子飄飄,很有威嚴的老神仙,如果跟陸清羽一樣長的跟個半大孩子一樣,斷然是不好服眾的。沒想到往殿中一看,坐在中間的那位既不是老神仙,也不像陸清羽,而是位腆著肚子,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陸清羽與他略點一點頭,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那座中的人慈眉善目的衝我一笑,問:"你叫秦又?父母可在?今年多大了?"
我恭恭敬敬答到:"小人名叫秦又,今年十七歲,本是湖州人氏,因遇災禍父母雙亡。小人自小志願進山修道,多年尋訪終於得遇名山,還願師傅成全。"說罷深深一拜。
座中的人呵呵笑了兩聲,道:"我們青城派,各開帳授徒的師尊們二十四年尋訪一次弟子,如若有緣,你就算不四處尋訪,我們也會將你延請到門下。"我心裡一沈,聽到他的語聲轉向陸清羽那邊:"況且這孩子十七歲了,我們的弟子入門時,從來沒有超過十二歲的,這樣,呵呵,不好辦啊。"
這代掌門看起來慈眉善目,沒想到這麼不好說話。不知道陸清羽在他面前有幾分面子?我偷偷拿眼角斜上去看陸清羽的反應。
第四章
陸清羽抬起眉毛,似是沒將代掌門的話聽進去:"一向也不是沒有破例的。"
那代掌門又是呵呵笑了兩聲:"是有破例,不過都是有個緣由。這位小哥兒......"
言下之意,他既看不出我天生仙骨,陸清羽這靠山說的話也不大硬。
我偷偷抬抬眼,難道這陸清羽就不會說他從天上掉下來差點砸掉我一條小命,為了賠罪須得滿足我這個"畢生所願"麼?
是了是了,身為一個"師叔公",飛到一半掉下山來一定是很丟面子的事,這事他當然不願提,可苦了我了。我自己也不好把這事捅出去,現在陸清羽是我唯一的靠山,我得罪誰可都不能得罪他啊。思及此,我默默歎了口氣。
感覺有兩道涼光從頭頂直射下來,我打了個寒噤。陸清羽似乎是不耐煩,天,難道我歎口氣都有錯?
"既然代掌門有意見,那就等掌門師兄出關後再說,現在先讓他在我座下伺候,總可以吧?"陸清羽冷冷拋出這句話,像誰跟他有氣似的,把我嚇出身冷汗。爺爺,就算你輩分高,跟代掌門說話也不用這種口氣吧?
座中的代掌門只是笑笑:"那就按小師叔說的辦。"我覺得他似乎特意加重了那個"小"字。
陸清羽站起身,我抬頭看去,他還是緊緊繃著臉,看來對代掌門不肯立即收我入門很不滿意。本來聽臨簫姑娘叫他師叔公,我還以為他在這裡有多說得上話,沒想到在師侄代掌門這裡就碰了一鼻子灰──不過換了我是他,我肯定也生氣。那代掌門師侄一臉笑,卻綿裡藏針,肯定不是個好人。
陸清羽一言不發地帶我繞過七彎八拐的迴廊走道。我心裡想著,現在總該吃飯了吧?但看他心情不好,也不敢開口問他。看這青城派的道觀,鱗次櫛比在山頂平地上佔了好幾里,肯定是業產豪大,下人也有不少。我的最終目的當然不是在此地做傭人,不過現時陸清羽能讓我在他身邊留下就是好的。我注意看了跟代掌門說話時那大堂裡的幾人,再加上開始見著的臨簫姑娘,沒發覺一個是好說話的。
肚子裡咕咕直叫,腦子裡一通漿糊。
陸清羽突然回過頭來盯著我:"你餓了?"
我臉一紅,原來是肚子叫太大聲了。只好默默點頭。
陸清羽看了我一眼,說:"那就先跟我去吃飯吧。"
乖乖,他也要吃飯。我還以為他已經辟榖,不用食五穀雜糧呢。
他將我帶至他的星璇宮,又著人準備晚飯。
我空著肚子將近一天,前幾日也沒怎麼吃飽,待到飯上大喜,一看,飯卻是清粥,菜是淨素,頓時有些黯然。
陸清羽似乎瞧出我的郁卒,輕輕拾起筷子,看著我道:"我向來食素,但這不是我們這的規矩。如果你想吃魚肉,自己去夥房裡就是。"
初來乍到,你能賞臉跟我一桌吃飯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我哪敢這麼不識相,於是也拾起筷子,一臉微笑,把那清粥小菜當作山珍海味來吃,竟也覺得頗有滋味。
陸清羽食量不大,他慢慢舉箸又送進嘴裡,吃相文雅至極。就算我刻意用上了上輩子做沈進時的教養,也比不上他動作文雅的十分之一,不過至少沒表現的太像個粗人,以致惹人笑話。我已看出來,除了輩分尊貴的陸清羽,這裡地位普通的弟子們也都是各個自恃身份,清高無比。
吃飯時,我也不敢說話,飯畢,陸清羽看著我道:"本來我這次出門久了一點,沒想到回來掌門師兄正在閉關。這代掌門,平時就跟我有些不對付。你不用著急,等掌門師兄出關的時候我跟他說一說,他定會答應收你當弟子。"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背地裡有什麼嫌隙,但陸清羽這師叔公,當得也真沒面子。我看他讓我同桌吃飯,似乎也沒真的要讓我當下人跑腿,不過我當然不敢觸他的霉頭,只打算自己尋個地方靜悄悄蹲著,又或者看他有什麼要使喚我的地方。
下人撤下去飯菜的盤子,又端上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我吃驚地瞪大雙眼,卻原來不是來嚇我的。陸清羽自接過湯藥,好像皺了皺鼻子,便喝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喝藥。在我心中,自從那一聲"師叔公"後,便隱隱將陸清羽當作這山上的老神仙,卻沒想到他受傷也要如凡人一般喝藥。他抬起頭來,嘴角還有藥汁,我趕緊將懷中揣著的布帕子遞上去。他奇怪地瞧我一眼卻沒有要接的意思,我只得訕訕縮回手來。
他取了那湯藥盤子上的濕巾,擦過嘴角又放回去──我才明白自己多事了。
這青城派的用度做派,都是凡間大富人家的架勢。我不由想他們所費的錢是從哪裡來?莫非真有點石成金的法術?
第二天我起床之後就去四處晃晃,也存了看能不能遇到什麼高人收我為徒的心思。畢竟這裡是仙山,遇到高人的機會比一般別的地方多。
可準備到處走的時候我卻頭痛了,這片地方宮闕相連,少說也有上十里,我如何認得路?
正這麼想著,迎面看到陸清羽。本來我已經給他添了大麻煩,並不想時常麻煩他,他卻主動向我走來。
"我要去六師兄的玉霄宮一趟,幫他指點幾名弟子。你要不要同來看看?"
我歡喜地點頭跟在他身後。
我想起,陸清羽一早就已經自己去練功,現在又要忙著去指點後輩,想來這修道成仙之路只怕比在凡間做人更辛苦。
陸清羽一邊跟我說:"你要拜入山門之事,我思量一番,果然還是等掌門師兄出關,拜他為師是最好的。其實剩下幾個師兄也都為人和善可親,但你年紀已經大了,骨格條件比不上普通弟子,要想有些成就,最好還是能讓掌門師兄親自指點教導。"
我不由心中暗暗感動,本來我想,只要能拜入青城派,哪怕是做個最末等的弟子我也是情願的,大不了修一百年不成,再修一百年,卻沒想到陸清羽能這般為我著想。我只是被他砸了一下,他就這麼夠意思,如果多被他砸幾下,我不是賺大了?
又聽他說:"其實若我年齡再長幾歲,就可以直接收你為徒,也省那麼多麻煩。"
咣噹一聲,又有什麼東西砸中我的天靈蓋。
又緩了口氣,我小心問道:"你......現在幾歲?"
他回頭看我,背著陽光,眼睛黑黑亮亮的:"和你差不多吧,我十六歲。剛看到你我還以為你只有十五歲,你這麼矮。"他伸手比了比,我只比他下巴高一點兒。
第五章
我......
我,......
我,............
我氣得一口血沒噴將出來。嫌我矮?換了上輩子,你小子就要抬頭看我了。不過這輩子,因為命不好,從沒吃飽過,有些發育不良也是正常的,可我身邊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這樣,從來也沒人計較過我個兒夠不夠高,所以也沒覺得什麼。兩輩子加起來我活了四十多年,卻被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拿手一比說你只長到我這裡──我突然有點兒理解代掌門的心思了。
然而我只是小心陪著笑。
玉霄宮內有男弟子也有女弟子。這裡的掌座被陸清羽稱作六師兄,道號玉陽子,看起來還是中年人,青衫美髯,實則已經三百多歲了。我小聲在背後問陸清羽:"你有幾個師兄?"
玉陽子真人向我望過來,我做賊心虛地看地下。是了,他都三百多歲,這種活神仙只怕連蚊子在偏殿扇翅膀都聽得到。他笑笑看看陸清羽又看看我,絲毫沒有架子地道:"我們總共八個師兄弟,七個都是我一樣的糟老頭子,只有清羽是師尊最後收的小弟子,還未成年。"
玉陽子真人手下的弟子人才也都出眾,年紀大約都比陸清羽長幾歲,他指點他們卻很認真。這弟子中間最優秀的已經有人能御物飛行,不過還須得是實物才行,好像一塊木板,一把掃帚,總之不大雅觀。所以他們特意鑄了並不方便打鬥的闊劍,劍俠飛個掃帚,老百姓看了不是會笑掉大牙?我才想起陸清羽的劍我從沒在他身上看到過,也不知平時收在哪裡。
看畢弟子修行,我一個人在後山轉轉。玉霄宮背後有條小徑,通向雲瞰峰。雲瞰峰是青城山最高的一峰,直入雲間,形狀像個牙子,以前就聽說是千年來一大名景。
雖然在主峰看著雲瞰峰並不遠,但我花了半個多時辰,才氣喘吁吁爬到峰頂。那支出山崖的牙子,是一塊平整的巨石,約有一兩間屋大,石沿積土,長了幾窩映山紅。因為山上濕氣重,所以也有不少青苔,與紅花相映成趣。我抬頭仰望,頭頂雲霧茫茫,什麼也看不到。不過我仍然很滿足,因為站在此處,便離天更近了一步。
"喂,你在這裡做什麼?"
不消說,這聲音一定是陸清羽。他應是御劍上來的,臉不紅氣不喘。
我向他一笑,說:"我看看天。"於是又往上瞧。
他走進我身邊,跟我一同看天。看了片刻,他問我:"你看到什麼了?"
我說:"雲,霧,其他什麼也沒看到。"
他臉色變的稍有些青:"你,我還以為你看到什麼了。是了,你怎麼可能看到?"原來他以為我在天上看到東西,於是同我一同往上瞧。
我失笑,問他:"難道這天上應該有什麼嗎?"
他咬咬嘴唇。"今兒當然沒有,不過師尊偶爾下凡間來,走的便是這條道,我看你一直盯著天上瞧,還以為師尊又來了,正奇怪呢,哪知道你就只是在發呆。"聽他語氣,他對我時不時的走神跟呆氣,已經有些忍無可忍了。
我正要說什麼,他突然緊緊盯著我道:"秦又,我覺得你有些奇怪。"
我?他看出什麼來了?
他接著說:"我和師兄看過你面相命格,都知道你身世絕無假造,而且也沒有邪教背景,可是你時時的神態說話,實在不像個十來歲沒讀書識字的貧家孩子。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原來是這樣。我一個身子裝了兩輩子的記憶,行事在他人看來當然有些奇怪,以前也曾有人犯疑,我總是掩飾或搪塞過去,神鬼之事也沒甚麼好說給凡人聽的。不過既然陸清羽問起,我當他是半個神仙,當然是和盤托出我上輩子跟今生還有陰間的全部經歷。
他聽罷點點頭,說:"如此執著,也甚感人。"
我聽他這麼說就知道,此後他會對我拜師之事更加賣力。
我又抬頭看看天,天上還是什麼都沒有。
有些寂寥。
陸清羽問我:"你下去麼?"
我當然下去。只是如何下去成個問題。
於是又搭了陸清羽的順風船。
說真的,陸清羽雖然有些高傲,但這裡的弟子一個二個都是這死樣子,比較起來他還算可愛的,而且還在罩我。雖然我之前搞不太清他的年齡,還以為他挺沈穩,不過現在知道不過是少年裝老成而已,不然就不會跟代掌門搞的當面下不來台。
我只盼他那掌門師兄真的對他言聽計從,我能早日修得真道,羽化登仙。
就這樣過了半個多月,掌門出關了。
第六章
那一日天氣挺好,陸清羽帶我去重元殿等候將要出關的掌門。我已知道那時的代掌門是掌門的大弟子,本來是被掌門內定的下任掌門人選,其實真正的掌門常年不在山中,又時不時閉關,多數倒是代掌門在掌事。他拂了陸清羽這師叔的面子,不知道是不是想給年紀小卻地位尊的小師叔個下馬威?陸清羽卻說,只要掌門師兄出關,便沒什麼不答應的。"掌門師兄跟師傅一樣,都極好說話。"
青城派的這代掌門,據說已經五百多歲,歷經小天劫,已經突破地仙到了天仙的境界。這青城派裡,多數年輕弟子還在修人中俠道,入世濟民,其中的佼佼者或有半飛仙的修為,卻還只能算是人。像陸清羽的幾位師兄,大多是地仙的頂峰,真人以上的級別。不過別以為成仙就很容易。修道的過程中,要突破的境界一個比一個困難,所以這麼多年來,也只有此任掌門一個得以飛昇,還只能算是個小小的天仙,而陸清羽其他的師兄也只在地界的境界中禁錮了幾百年。
我要修的仙,當然至少得是那白日飛昇,可上九霄的天仙。
青城派一些較有身份地位的弟子,來到重元殿等候掌門出關,我還看到第一日來這青城山時遇到的那位臨簫姑娘,她應該是第三代弟子中年長的,但第三代弟子也都二十歲左右,並沒有更小的。所以青城派每二十多年收一次弟子這話並不假,陸清羽應該是個例外。
那些年輕弟子,不論男女各個都很貌美,又身材高挑,我跟在陸清羽背後一站,就有些畏縮了。加上半月前這臉上留的一道疤還沒好完全,更顯得醜陋,所以惹來不少或詫異或探究的目光。陸清羽同我站在一起,倒是什麼都沒覺察出來,若換了平日,我也並不以為意,只是一想今日是拜見掌門的重大日子,若他對我印象也不好,我該如何在這地方賴下去?這掌門收了這麼多容貌出眾的弟子,要說他不愛以貌取人,我也不信。
其實,我這輩子的容貌生的也不算太醜,只是小時候吃的苦不少,磨礪之感太重,看著就不像那些貴家子弟白白淨淨討人喜歡。如果是上輩子的樣貌來這裡拜師,倒是很適合跟這些弟子們站在一排。
正這麼想著,我臉上拂過一陣罡風。陸清羽扯了我的袖子,示意我同其他弟子一樣下拜,他自己仍立著。
只聽其他人喊道:"恭迎掌門出關。"
我抬頭望,只見那殿中蓮花座上,多了一個人。
只是距離太遠,彷彿霧蒙紗籠,看不清相貌,為免失禮,我便復低下頭去。
代掌門長石子為首,晚輩弟子拜見過掌門後退下,陸清羽領我走上前去,先行過禮,而後說:"掌門師兄,黃海的事清羽已處理完畢。那些妖魔......"
高處那人微笑頷首:"這些事等人退下你再跟我說罷。你可還好?有無受傷?"
陸清羽搖頭,又指指我:"師兄,清羽還有一事。這人名叫秦又,除妖之事幫了我些忙,我便欠他個情分。他身世清白,一心想要拜入門下入山修道,雖然年齡大了點,可是還望師兄成全。"
我額頭淌下一大滴汗。我哪有幫他除什麼妖?只是在他返山途中充當了個肉墊而已。不過這說法......
我忍不往上瞟一瞟,陸清羽說的理直氣壯,臉不紅心不跳,而我只覺得有兩道溫潤目光將我從頭至腳掃下。不知我這樣子,可還入得這掌門的法眼?
我忍不住略微抬頭,不想正對上掌門的視線,無處躲避。
我正緊張,不知該與他對視以示我決心堅定,還是再欲蓋彌彰地低頭才好,他看著我的眼睛,卻笑了。
"原來是你。"
原來是我?
"也真可歎。既然清羽作薦,那擇日舉行入派的科儀便可了。"
沒想到這事這麼輕易就應下了。我很想去瞧瞧代掌門的臉色,不過到底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好不容易眾人皆散去,我直起身來,鬆鬆匐得發酸的脖子。陸清羽從不要求我行什麼禮,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跪這麼久。
陸清羽說帶我去掌門房間答謝,順請他直接做我師傅。
我有些忐忑,因為這位可是真正的神仙。陸清羽說掌門師兄為人極其謙和,小事不須計較。
也是,這重元殿雖然是掌門的寢宮,但只是禮制繁複,其餘擺設裝飾比陸清羽的星璇宮還要簡單。
陸清羽直接敲門進去,掌門正窩在軟塌上捧杯茶,房內一個服侍的人也無。我暗自揣想,他究竟五百多少歲了?
陸清羽說了請求和我的來歷,他瞧瞧陸清羽,又瞧瞧我,笑著道:"好罷,我便再收個便宜弟子。不過這人命格不合適修道,能教到什麼程度,我也不能保證。"
我有些愧赧。雖然上輩子也有人這麼跟我說,地府判官也跟我這麼說,但被打擊多了,總覺得有些抬不起頭來。
陸清羽誠懇地道:"他歷經幾世挫折仍不改向道之心,令人十分感動。"
掌門道:"不錯,他是倘有一線靈識,都要拚命向道,而清羽你懵懂不知人事時就被師尊抱回來,要選都沒得選。"
陸清羽正想說什麼,掌門又對我笑道:"你看,求不到道也未必是不好。清羽是百年不世出的修道天才,他出世時北斗七星連珠,沒喝幾天奶就被師尊抱到山裡,他修到這樣,也未必快活。"
陸清羽漲紅臉,分辯到:"清羽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好......"
掌門卻截住他的話頭,笑盈盈對我道:"你來我門下也好。清羽只愛跟差不多年紀的人玩,你便多陪他頑頑。你修道雖然沒什麼緣分,但我也能幫你。這修道之途,四通八達,有氣道,有劍道,有丹道。就算你一樣都修不成,我也可送你幾顆丹藥,你只要管在這裡過得痛快便是。"
我頭暈目眩,張口結舌。天下怎會有這樣好事?
掌門瞧出我既歡喜又惶恐但是惶恐多過歡喜的心情,看著我道:"你再仔細瞧瞧,認不出我是誰麼?"
我定定朝他眼睛裡看進去。說實話我不大敢正視他這張臉,一來因為他是掌門,二來......
這青城派的俊男美女實在太多。雖然陸清羽也長得好看,他在那些弟子面前一站,光是那光采就能將那些人比下去,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十分只長了七八分,我平時也看慣了。只是這位掌門,方纔我只是偷偷往上一瞟,便被逼得不敢再看第二眼。凡間的美人我上輩子見過不少,但仙人我這兩輩子都只見得這麼一位。什麼"飄然出塵","美若神仙"之類形容凡人美貌的話,在這裡通通不夠資格擺出來的。他外貌只不過是年輕男子,但一頭銀髮長至腰間,我壯著膽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這五百多歲的老妖怪......見鬼,我怎麼會認識過這樣的人?
"唉。"那五百多歲的老妖怪捧著茶,有些遺憾地又往軟塌上靠了靠。"我是陸霞。陸霞這個人,你還記得麼?"
我看著他抿茶的姿勢......陸霞......陸霞!
不錯,原來,似乎,難道......
他又笑了笑。"我本名就叫做陸霞,道號青陽子。不過為了便於在凡間行走,稍微修飾了相貌,沒想到這樣便認不出來了。"
我再次被深深地重擊了......
原來這老妖怪,還真的是我的故友。
不過我認識的那個陸霞,不過是個懂得些丹書術數的窮書生,外貌平平常常,甚至到了如果不到身上貼個標籤"我是陸霞"就會在人群中被認不出來的地步。他窮困潦倒,可是懂的東西頗對我胃口,我有心相交,便時常不留痕跡地接濟他,一來二去我們也甚為投契。不過說起來,那爐把我炸得魂飛天外的丹藥......也正是他煉的!
現在的陸霞看著我,竟毫無愧疚之意,還緊接著我的回憶笑著道:"是的是的,我算不如天算,到頭來炸飛你一條命,所以這輩子應該補償你,你就安心在我們青城派住下罷。修仙之路,其漫長矣,你這輩子折了許多富貴八字在這上頭,或許能有些成就也說不定。"
我想起,我上輩子認識的陸霞,確實曾語重心長地告訴我最好安享富貴,不要再動修道之心,可最終拗不過我的堅持,答應教我丹道,還為我試煉一爐丹藥。結果......
也許我不該修道是神明之意。不然以陸霞一個已經登仙的宗師,怎會在煉丹時出錯?
不過我既然熬了這麼多輩子,現在已經到了最接近我理想的地方,又怎麼能放棄?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等我拜師之後才慢吞吞告訴我他就是陸霞,這不是佔我便宜麼!
想我上輩子,也曾跟他喝茶,游河,天南地北,胡扯八道,這輩子卻要下跪磕頭做小輩。不過他既然是一代宗師,又是仙人,如此算來,我好像,也不算太虧。豈止是不算太虧,直接做青陽子的入幕弟子,這應該就是佔便宜吧!
旁邊的陸清羽,已經好長時間沒說話。其實若是以前的陸霞,我可能會跟他開玩笑:"你這個小師弟跟你一個姓,該不會是你在外頭偷生的吧?"
但現在,我還是得稍微看人幾分眼色行事。
陸霞看我有些尷尬,於是道:"那你先在外邊逛逛吧,我和你小師叔有些事情談,之後再來給你安置。"
雖然樣貌大不一樣,但口氣,動作,卻完全就是那人。看來,我從此得習慣青城派的現任掌門就是陸霞,也得習慣那個陸霞就是我師傅了。
第七章
我成為青城派的正式弟子,便更明白為何那代掌門長石子會和陸清羽不對付。那些與我年齡類似的弟子,見我不明不白就做了掌門的嫡系,平時看我的眼光都帶了刺。如果是陸清羽,雖然他年輕,卻經常要替掌門辦些很難的差事,還順路指點低輩弟子的早晚課,他們能力不及他,也沒甚話說。可我大清早走出門就到處撞刺,過得挺不舒服。
陸清羽便對我說,你也不用搬去重元殿弟子們住的地方,反正再怎麼著他們也會瞧你不順眼,就住在我的星璇宮,早晚課去重元殿便可,也少受些閒話。
看來他對此也是深有感受。
這樣也好,其實雖然我挺想搬到重元殿,可以早晚圍在陸霞身邊,他既然上輩子跟我談得來,這輩子應該也能處好關係。跟他搞好了關係,就相當於打通了登天的第一步,畢竟他是我認識的最大的神仙。但這樣難免閒話更多,還不知那些出身高貴的師兄師姐們打算拿什麼法子整治我,還是被陸清羽罩著比較安全。
重元殿和星璇宮相距甚遠,我便極早起床沿山徑跑過去,也當鍛煉身體。路上有些師兄師姐,或是師侄從我頭頂御著木劍或掃帚飛過去,有些甚至好像是特意從我身邊飛過去。哼,陸清羽御劍術已入化境,也沒見他像你們這般顯擺。
我一到重元殿,便看到一個熟人。她看到我,有點想把目光扭開,但又扭不開,只得點點頭,我依稀聽見她叫了聲:"師叔早。"
我便也點點頭,向她笑笑,拿袖子擦擦額角一道道的汗,這動作看在她眼裡必然也是十分鄙陋吧。臨簫是長石子的弟子,現在長石子成了我的大師兄,他的弟子之類也要叫我這個新入門的一聲師叔。
所有弟子都在大堂做早課,我也跟著蹲著,但不知道該怎麼做。陸霞從偏殿晃出來,在大殿晃了一圈,晃至我身邊,戳戳我的肩,我便乖乖跟在他身後出去。
背後射來幾十道凝聚了"氣"的眼刀。真是的,這些師兄姐妹修行這麼久,怎麼都做不到坐懷不亂?
陸霞向我道:"煉氣的方法,也有數百種,本來是人人可練,但也有資質高低之分。你倒不是資質特別愚鈍,只是命裡注定不該修道,才遇上那麼多挫折。上輩子我見到你,就知道你前世往事,也想用外丹術幫你,不想是那個結果。不過這輩子,你被判官改了命格,多少會比以前好一些。若想跟清羽一樣十幾年就修到飛仙,地仙,是絕不可能,但是勤加修行,多少也會有長進。不過若上天存心不讓你修道,便是吃顆丹藥也會噎死,那我也是沒法可想。"
我當然沒指望過能跟陸清羽一樣。不過哪怕百年,甚至數百年也沒關係,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要羽化成仙,登上天庭。
"來來來,好不容易閉關出來,手腳都鈍了,你來陪師父下盤棋。"才說了沒幾句正事,陸霞便笑呵呵地拉過棋盤。
這,這......
我不由想問,你到底是不是神仙啊?
上輩子據說也是有什麼大事才到凡間,結果就賴在人間白吃白喝不走了,我那時是百無聊賴又不能拋下家業的有錢少爺,自然與他十分相得。不過現在我知道了他是一派掌門,又在他門下修道,難道還能陪他這般無所事事嗎?
他無視我的腹誹,只是笑意盈盈盯著我:"煉氣有數百種方法,跟我這種得道高人楸秤對決,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見效很快的一種,一般弟子我可不給他們這機會。"
......算了。
他好歹是師父,而且被那張臉盯著,用十分熟悉的口氣說話,總覺得有點彆扭。我得快些習慣才是。
我棋藝普普通通,也不知道他怎麼總有那麼好的閒心。
中午我便留下與陸霞吃飯。其實上輩子我們也一起吃過很多頓飯,不過全部都是我請。我想起那時他對白吃白喝一道十分精通,也沒什麼忌口,江南所有有些名堂的大小酒館我們十之七八都跑過,還有二三因為我突遭橫禍英年早逝,饕餮計劃胎死腹中,未能成行。
這半個月來我陪陸清羽一起吃飯,他胃口清淡,每日不是青菜石耳,就是筍尖白果,雖然山蔬風味鮮美,但吃多了嘴裡還是淡出鳥來。所以同陸霞一起吃飯,令我十分期待。
菜上來,先是道巖魚燉蛋,然後是白果燉雞湯,然後又上來一道清炒筍尖,最後是石耳桂花羹,酒是山間自釀的銀杏酒。
我可是十幾年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的人,此刻自然是食指大動,津液大盛。
陸霞笑道:"山間便只有這些粗茶淡飯。你沒做過餓鬼吧?怎麼這麼猴急。"
師父在上,請聽弟子訴苦啊!想我以前給人做短工或賣油,再苦也有塊豬油舔舔。可在陸清羽那裡幾天,鳥都比我吃得葷,算是把我肚裡存了十幾年的一點油水都逼出來了,若陸霞還不請我吃飯,或許再要不了幾天我也能成仙了∼陸霞邊笑邊讓我吃。我暗想,若他能每日留我吃飯,那是再好不過。不過他是神仙,吃飯對他只是樂趣而非必要,他怎能體會我在陸清羽那兒每日清湯寡水的痛苦∼陸清羽吃飯時絕不言語,而陸霞一邊斟酒一邊道:"清羽的口味,你一定十分受不了。他這孩子平時不講究這些,不過教規也沒規定非得食素,修道並非禁慾,有點旁的樂趣,也並無不可,呵呵。"
當然,這家夥是個老饕餮,上輩子我就知道了。明明窮的要死,背起菜譜卻是行雲流水,常引得我口水成河,費大力氣去尋些稀罕食材,然後他自己則不費一文大塊朵頤。我家請有皇宮裡都未必能請得到的廚子,不過十幾次中有一次,這家夥也會自己下廚,真不知他一個修道之人,剖魚怎麼剖得下手──難怪陸清羽說他甚麼都不計較。不好,想起那幾頓飯,口水又大肆湧出,趕緊嚥下,不要讓人發覺。
陸霞樂呵呵地輕敲碗沿,道:"我就說嘛,吃好吃的──有什麼錯?你跟陸清羽在一塊兒,也多開導開導他。我每每看到他就發愁,才十幾歲,像比我這老頭子還多活了幾十年似的。師父又不能常常到凡間來管他,我替他愁啊。你畢竟是年輕人,多跟他玩點年輕人愛玩的,別整天只知修煉,好好一個小孩子,莫長歪了∼"
我聽他一口一個年輕人,一個老頭子,再看他那光滑到一絲細紋也無的臉,想想他平時幹的事,也挺替他發愁。
此後我便天天早起就到重元殿,陪陸霞混上一天,做完晚課再回星璇宮休息。
有一日我白天在重元殿後院做功課,陸霞在我旁邊的涼亭裡吃果子歇息。其他弟子都在前殿,但陸霞說我比其他弟子要笨,且入門晚,只能單獨修行。其實他平時很少親自露面,掌門嘛,總得保持點神秘感,不過我猜平日他躲起來不見人的時候,多半是不知去哪溜躂了。
這時來了個小弟子,說陸清羽有事來見。
第八章
陸霞磕掉一片瓜子殼,擺擺手:"這孩子,什麼時候還要通報了?"
陸清羽便被請進來,路過時望我這邊看了一眼。
他不知有什麼急事,我也不知我聽得聽不得,便等候在一邊。
陸霞道:"不礙事,你說罷。"
陸清羽上前一步道:"掌門師兄,清羽這幾日傷勢已全好了,便想再去黃海一趟,順便剿清妖魔餘孽。"
陸霞一手還拈著果子,看著他,眼神略有無奈:"你這孩子,怎麼腦子裡儘是這些事。我都說過,那些妖魔竟敢讓你受傷,已與我結下了樑子,我下次就會親手料理乾淨,你就儘管在山中休息幾日,別整天想著往江湖上跑。"
陸清羽道:"可是那妖魔餘孽尚在為禍民間......"
陸霞把果子放回盤中:"清羽啊,這妖魔嘛,其實跟人差不多,也是有靈性的東西,只是跟人所求之道不同。你之前已讓他們大傷元氣,斷不敢輕易再為禍平民,你也不必如此著急。"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妖魔和人差不多,而且這人還是位正道宗師,不由暗自咋舌。
陸清羽似還想分辯,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
陸霞看了我一眼,像想起什麼似的,對陸清羽道:"說來,若你沒事兒干,正好可指點下秦又的劍術。他雖然笨了點,不過你一向對付這種笨人很有經驗,我對你倆都極有信心。"
說罷開心地笑盈盈看向我,就好像剛才說的是很給我臉上貼金的好話。
這老妖怪!這般愛拿人開心。若是前世,我便不跟他計較,不過配上現在這張漂亮得要命的臉在人眼前晃來晃去,就令人覺得分外可厭。
陸清羽從此每日中也來教我武藝。
※※※z※※y※※z※※z※※※
山中日子短,一晃就過去三年。
這期間,陸霞經常出門,偶爾也帶其他弟子,卻不大讓陸清羽出門。他不在的時候,多半是陸清羽督促我早晚功課,他教導我綽綽有餘,且比陸霞更嚴謹。
有一件好事──這三年,因為吃的不錯,又每日勤修武功,我長高了不少。只可惜陸清羽也長了個,所以雖然我長得快,到現在還是差了他小半分,但至少總不用抬頭看他了。我暗地裡也很得意。
一日陸霞不知從哪裡回來,特意叫陸清羽相談,我也在一旁。
"清羽,我剛去求見過師尊,替你借來這個東西,你先戴上。"說罷陸霞將一散發淡淡罡氣的金剛環戴在陸清羽頸上。那法器看來深不可測,定是寶貝。
"這是"天籠紗",我當年渡劫時師尊也曾借我用過。你進境實在太快,可能在這幾年左右即將渡劫成仙。不過除了這一大天劫,還有七十二小劫,師兄和師尊商討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幫你化解......"
原來陸清羽這才修了十幾年的道,竟然就要像陸霞一樣,由地界飛昇至天仙境界!只是一般人至少得幾百年方能成道,到那時候一般人劫也都渡得差不多,可陸清羽在山中長了十幾年,沒經歷過什麼,如果這七十二人劫在幾年間積著一起砸下來,會不會比天劫更厲害,誰也不知道。所以陸霞這幾年都把陸清羽關在山裡盯著,不讓他隨處走動,另外上天與師尊商量辦法。
"師尊也沒更好的辦法,所以我想著,是不是該特意放你去凡間較危險的地方經歷一遍,把劫數都分散了,以免有更大的凶險。"
但是這較危險是多危險,更凶險是多凶險,也沒人能知道。
陸清羽抬頭向陸霞,目光炯炯道:"多謝師兄和師尊關心,清羽是學道之人,只要能為人間斬除妖魔,平暴安良,哪裡會怕什麼凶險。"
陸霞揉揉額角,歎了口氣,"你這孩子......罷了罷了,現在你愛往哪鑽就往哪鑽去,不過一定要小心些,凡事也不用太拚命,只有你成功飛昇,才能為人間多做些事。"
又把陸清羽叫到近前,揉一把他的頭髮:"師尊在天庭有事,我也暫時走不開,因此不能陪你去,不過師尊會緊盯著你,就算遇到兇猛的妖魔也不用害怕。"
陸清羽臉漲得通紅,我猜他一定被老妖怪肉麻兮兮的舉動噁心到了。
老妖怪又盯住我:"你就陪清羽去凡間。打架有他就夠,反正用不著你,但清羽甚少去人間,你跟著他,要照顧他不讓壞人欺負。"
我一頭大汗。是了,陸清羽雖然道術,武功都十分厲害,但心思實在太單純,如果一個人人間遊歷,不要說本來就有劫數,只怕就算沒事也能造出事來,而其他年紀與他相若的弟子也都是極小就在這山中長大,也不見得能濟什麼用。只有我既見多識廣,處事又穩妥,一路照顧他是最合適不過。
第九章
臨行前陸霞把我招呼進內室做些交待。
他笑瞇瞇看我喝茶。托他的福,我一個凡人偶爾也能喝到天庭泉水泡的雲霧茶,其實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他一時把我當作沈進,一時又把我當作徒弟,我自己也有時錯亂兼惶恐。
他道:"其實你這人太霉,讓你陪清羽去,我總有些擔心他被你拖累。"
我無言以對。我這幾輩子都大大倒霉,如果把那些經歷都複述一遍,就連現在的我都要忍不住傷心掉淚。
可惜陸霞這個人什麼都有,就是缺點良心,時不時要戳戳我的痛處,彷彿不這樣他就不開心。
果真看著我默然以對的表情,他心情也十分不錯。
他開心地抿口茶,然後飄然道:"不過你現在得高興有我這個師父在。師父自然已經替你考慮周詳。"
說罷他伸手進懷裡摸出一個東西,遞給我。
我伸雙手捧過,卻是塊帶穗子的玉璧。只聽他道:"這是我親自開過光的玉,你貼身帶著,便能消災除厄,順祛一祛你那霉病。"
那玉似有些舊了,但摸在手中溫潤無比,還透著幾分光澤。
我謝過陸霞,將玉收進懷中。
他又取過一個劍匣。"你劍法遇上凡人還可,要是大場面就不濟用了。但若是這樣便讓你空手下山,別人也會說我這個做師父的太小氣。這把劍名為"新月",是把好劍,你就好生帶著。"
總的來說,陸霞這個人雖然嘴巴毒了點,但我在他這兒也從來沒吃過虧。
可能是因為我實在太倒霉了,他瞭解內情,所以更加過意不去,所以才更加對我厚待吧。
只是,不知他記不記得,上輩子炸飛我那一爐丹藥,就是他這如假包換的神仙親自煉的。這靈玉會不會在我一出門就炸在我懷裡,說實話,我心裡還真有些疙瘩,有些忐忑。但看他那滿足無比的臉,我也實在不好意思拂他哪怕一分的好意,只能暗自期望自己這回的運,能多少強上幾分。
我在山上修煉三年,雖然各項都有些長進,但那御劍之術,始終沒有學會一星半點。原來這御劍術,御物術,都須在年齡極小,心思極單純,念頭極執著的時候開始練方能成功。其實我特意在御劍術上下過許多功夫,因為對凡人而言,能御風而行九州無疑是成仙的實感之一,可惜我因為混了上輩子的記憶,就算年紀再小時來練這法術也未必能行,現在練更是力氣如打在棉花上白費勁。據說陸清羽自懂事起就能御物飛行,七八歲御劍術就可堪範本......對這種怪物,因為彼此差距太大,我根本連嫉妒都懶得嫉妒。
不過少不得還是得煩他捎我下山。
我站立在陸清羽身後,雙手抓住他的腰間。暗比一比,我只要再長一分,個頭便可超過他,比起初見時矮他半頭被他笑話,這也算是三年間的成就了。陸清羽混然不知我動的什麼心思,只對我說:"抓緊了麼?此去是逆風,路程遠,飛得又較快,你要小心著別掉下來。"
我應了聲點頭。不管飛多少次,我再飛時總是激動。我經常去雲瞰峰,只因那裡是最接近天的地方。而我羨慕陸清羽,他並沒存心就得到這些我努力了這麼多世得不到的東西,也許這是天定,但我為何要聽老天擺佈行事?
青峰漸行遠,陸清羽突然說道:"我就在差不多這個地方掉下來。"我回頭向下望,原來他指的是三年前我爬到一半被他當頭砸下的地方。我笑道:"還好這回我福大命大,不然我的命就算是接連掛在了師父~和師叔你手上。"他點點頭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被他這麼一答,我生出一半的話頭又怯生生縮回去。若是陸霞,現在不知已反擊了我幾個回合,不過陸清羽就跟個悶罐子似的,只知直來直去。這一去路途遙遠,我定然會常常遇到這種冷場狀況,要早些習慣為是。
沒想到隔了片刻,陸清羽竟主動問道:"風這麼大,我頭髮打在你臉上是否有些痛?"
我正瞇著眼睛左右扭頭躲避,聽到這話,趕緊答:"還好還好。"
陸清羽說:"我若站在後面不便御劍,所以......"
正在此時,一陣狂風刮過,我一面分神說話,一面分神躲避前方陸清羽的一絲絲頭髮,竟然手一滑,一個趔趄向後倒去。
我心一寒,心想若從這半空摔下去,我又不像陸清羽修得混元之身,不死~是不可能了。難道我命竟真的霉到這種地步?
我一個冷戰沒打完,前面人一隻手已抓住我胳膊向前一帶,我便整個人砸到前面的肉體上。被重力一撞之下,我下巴磕到他肩上,痛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陸清羽反手抓著我的胳膊,一手還要捏訣操縱劍行,估計他自己也被撞得不輕。
我勉強大著舌頭道:"多...多謝......我撞到你了無?"陸清羽似是出了口氣,說:"我沒事。"
我才反應過來,因為大驚之下我第一反應就是扒緊身邊能扒的物事,現在我整個人都如八爪魚般貼在陸清羽身上,包括腦袋都緊擱在他的肩檻。
我趕緊往後退,"對不起,小師叔,我剛才驚慌,有逾份之處......"可這劍上不過咫尺之地,陸清羽一手還抓著我,我竟退不得。
陸清羽道:"不礙事,今天風勢猛烈,你靠我近點也可,免得再望下掉,我並沒甚麼介意。"
其實現在這樣我挺舒服,而且不必吃他的頭髮,耳邊風呼呼地吹得人百爪撓心,我還真......不想動。
陸清羽道:"我放開了,你自己抱緊點,之後可能還要轉彎,有些危險,但你只管抓緊我就好,便是掉下去也沒事。"說罷放開我的手。
陸清羽,他是真真胸襟坦蕩。我心裡又在想些甚麼?
番外 長命燈
長命燈
煙花三月,正好騎鶴上揚州。
陸霞其實是個神仙,雖然被俗務公務牽絆在紅塵,他也只算個半吊子的神仙。但不管幾成的神仙,一個人過久了終究有些膩味。
陸霞曾在凡間耽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時候他裝作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不知怎麼勾搭上江南第一的富戶沈家的沈大少爺。
這沈大少爺,別人提起他,都說他有些傻。
自己家白花花的銀子,只要有人來求,就大把大把給人用,受過他接濟的窮人多的數不清。饒是這樣敗家,幸得他家大業大,到陸霞認識他時,還剩下大把家當未曾敗完。
陸霞也是聽說這人傻得冒泡,覺得好玩,想看那沈大少爺究竟是缺根筋還是短個角。
不想更好玩的是,這位少爺的理想竟是修仙。一來二去,陸霞居然和沈大少爺成了朋友。
當然不是因為陸霞想渡他成仙,其實他一看就知那沈進並沒有修行之命,前幾世欲修行都遭天災短命而終。為扭轉他這不切實際的夢想,陸霞先是拿修仙之途的險阻辛苦嚇唬他,又是拿人間享樂的美妙之處誘惑他。
陸霞帶著他去聽揚州城最美的花魁唱曲兒,去江南最好的館子吃飯,只想引導他喜歡點旁的東西,而不是一心撲在怎麼積福~怎麼修仙上面。當然,做做好事跟花天酒地,並沒什麼矛盾──又當然,由於這些活動總是歸沈大少爺付帳單,所以雖然陸霞的出發點是高尚的,但他高尚的出發點,跟蹭吃混喝的實際行為,也並沒什麼矛盾。
不管陸霞要點多貴的紅牌,要找多麻煩的食材,沈進總是甘之如飴地付賬,因為沈家公子是個對朋友有求必應的大好人。
他們剛認識不久,互相拜會過名帖後,沈進約了住在廟裡的陸霞二人去船上聽戲。那時春光還早,起風時偶有些寒意,沈進看陸霞卻穿得跟入夏時似的單薄,問他,他卻笑說:"沒事,我從不懼寒。"
沒想到沈進盯著陸霞看了半天,終究把自己錦緞外袍解下來批在他身上硬是讓他穿著,說他一把骨頭瘦得似乎風都吹得走,若是風寒生病可怎辦。
陸霞心裡笑道,你怎麼就不曉得這叫仙風道骨。
此後沈進十分婆婆媽媽,不止送衣服給陸霞,還三天兩頭令人打聽陸霞是否缺什麼。
兩人相交之後,陸霞曾拿此事笑他,說他是天字第一號冤大頭,一天到晚就總把心操在別人身上。
沈進此刻正在吃飯,笑道:"陸西星,我可一點不冤。不說別的,就憑能吃到你親手做的這菜,我從小到大這鰣魚吃了數百上千次,都沒有這麼好的。吃得我──人生能吃到這種美味,就是吃過後立即便死也值得了。"
又道:"你經常借住這廟中,也不方便。我已替你借下距離我家府院甚近的幾間軒敞屋子,傢俱一應俱全,你就搬過去罷,我們也好往來。"
陸霞笑道:"要我搬過去?你這算什麼,剛討了一房小妾還不夠,還想金屋藏嬌?"
本來開開玩笑,可惜沈大少爺修行不深,皮未夠厚,竟紅了臉:"我,我對那個,那個什麼道,其實並無興致。"
陸霞並不以為然,反指著自己的臉對著沈進笑道:"我開個玩笑罷了,你怎麼如此緊張。以沈家少爺的人品家底,就算是"甚有興致",也不至於是對著我這張臉罷。"
然後開心地看著沈進羞燥更甚,把臉別過一邊,不知如何應對。
不過陸霞還是搬進沈進為他準備的屋子。沈進對朋友確實十分上心,不僅特意給陸霞搜羅了他喜歡的書本古籍,還有古玩珍器,佈置得比他自己的房間更為雅致。他也常在此,或是向陸霞討教些丹書上的東西,或是談談修道,喝喝茶,下下棋,一坐就是一天。
一日他與陸霞喝茶,看到角閣上一頂碧紗籠的形狀古雅的燈,奇道:"我見你這燈久了,怎麼晚上也點著,白天也點著?這燒得是什麼油?"說著就拿手去碰那燈芯玩。
陸霞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沈進既痛又委屈,陸霞只端著茶道:"不明白的東西,誰讓你亂碰來著了。"沈進看著陸霞那神情,也不敢再亂動。
自在陸霞處想要把玩那燈,反碰了一鼻子灰後,沈進在家悶了幾天,又憋不住,便尋個理由轉出去,到時候就說順路到了他那裡。結果走到家門口,看到一個道士,說他印堂發黑,似有大禍;轉到集市口,又遇上個瞎子,摸了摸他的骨,說他命不久矣,氣得他甩袖回家。回到家中,又覺得憋悶,晚飯又沒吃。
到第二天,也不知是道士說的靈,還是瞎子算得靈,一日之內就病得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病了不久,沈家大少爺生病的消息也都被人曉得了,於是陸霞總算上門來看。陸霞說自己也懂得醫道,便替他摸了摸脈,又問病在床上被丫鬟老媽子灌藥汁的沈進是遇了什麼事心情這般鬱結,沈進便將一日遇到兩個算命的事跟他說了。他本來就信這類通天遁地之事信得厲害,接二連三被人這麼說,雖然不覺得自己便要死了,但就愈加難過,沒想到真的病了,反應了那些人的話。陸霞聽他這麼說,頓了半刻,笑道:"此事是你心裡作祟,鬧得自己病了,哪有那般鐵齒的事。我也懂得術數,我看你就一點事都沒有。我這裡有顆藥,你吃了,病立即就好,你信不信我?"
說罷喂沈進喝水吃了藥,果真過了片刻,沈進胸中騷動,陸霞扶著他,吐出口痰,立即就好了。
從此沈進把陸霞當作神仙,總纏著他要他教自己煉製丹藥。本來以前陸霞一定會找種種理由搪塞過去,後來卻不知為何答應了為沈進煉長生丹。
十月初十是陸霞生誕日,沈進特地叫了一船戲,在湖上擺酒為陸霞慶生。
天色漸晚,陸霞白天被熱鬧攪得不勝其煩,晚上再聽戲便有些疲累,船上空間小,他便向沈進道:"我有些累了,借你肩膀給我靠靠。"
沈進趕緊挨上去,又道:"肩膀硌著慌,你不如就枕在我腿上。"
又道:"你經常叫我去聽戲,我還以為你愛這些,卻沒想到你覺得無聊。"
陸霞笑著枕向他腿上,道:"我不是不愛,但此刻更愛枕在翠雲樓的紅綃姑娘腿上些。"
怕沈進又當真了,趕緊補上一句:"不過我一生只愛那些丹書,術數,就算紅綃姑娘的腿,也比不上那些東西有趣。"
沈進道:"我又沒笑話你想著青樓。只是你左一句,右一句,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喜歡些什麼。"
陸霞笑道:"我倒是知道你一心喜歡修道,可你從未告訴我,究竟為了什麼想要修道?"
也許是那夜夜色茫茫,湖水分外幽然。也許是那夜戲子的聲音伊伊哦哦,唱得分外悠揚。又也許是小船輕搖,分外蕩漾。沈進幽幽望著只有數顆星點的天,望了半天,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著這天,便總覺得我非得要上去不可。也許是為了要見某個人,也許是為了要做某件事──我不知道,這感覺,我想不明白。"
陸霞聽後,再沒說話。
此後過了幾天,沈進又來看陸霞煉丹。
陸霞中途出去半刻,讓沈進幫他看著會兒火。
後來,那丹房爆出一聲巨響。
等周圍的人加上沈府的下人循聲來觀看,那間丹房已炸成絲絲碎片,便是爐鼎也難以分辨出來,更不提屍首。
沈進素來行善,眾人知道後只覺可歎,皆道壽數有天定。
因以為那來歷不明的書生正與沈公子正在一起,所以眾人都認定陸霞同沈進一起死了。
後有人去陸霞房中收揀遺物,發現那兒有一盞碧紗籠的長明燈,還在嗶撥撥燃著,怎麼也熄滅不掉。
而本來沒曾死去的陸霞,則再也沒在那地出現過。
第十一章
在寧州城外數里處,陸清羽按低劍頭降下,此處是東海寧山邊上一個最繁華的城州,去往東海之涯的必經之道,遠遠可看見房屋牛車行人,十分興旺。
為免擾民,我們靠步行入城。陸清羽從劍上下來,我趕緊上前一步,用袖子替他撣撣衣服上的灰塵。我飛了這半日,其實已經有些累,而陸清羽雖然還要耗力氣御劍,臉上卻沒一絲塵土之色,雖然黑髮也有些被風吹亂,但不僅不似我一般狼狽,反而更增幾分飄飄欲仙之感。我看著陸清羽,還是少有幾分妒意。倒不是因為路上的大爺大媽都不看我,看他;而是他小樣,輩份高也就算了,算你運氣好;長得好看嘛那也只是個空皮囊,可竟他從身高到體力,該的不該的樣樣都比我強,我真是~陸清羽向我說道:"四洲五海之交界本有界石,以防妖魔入侵,想必你做凡人時也聽說了。三年前我遇到你時,正好去黃海調查了界石鬆動的事情,那時有一些妖魔在人間出現,本以為是黃海地界的界石鬆動,卻沒想到那裡的界石是完好的,此事後來被掌門師兄料理了。我卻仍有些疑點,所以這次到這裡來看看。"
在臨行之前,陸霞曾給我極豐厚的盤纏,叫我一定要將我們二人的衣食住行打點好,說穿了就算鋪張浪費,也是種情趣。他說陸清羽像是對除了修道,練功,殺邪魔外道之外的事情,全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在外頭照顧好他的責任格外重大。我望著他給我那堆十分豐厚的盤纏,苦笑道:"你也不能把世上人都扭成跟你一樣的性子。"
他語重心長地對我道:"這修仙也好,做人也好,假使太過執著,就未免容易墜入魔道。我也是為了你們好。"
進了城,陸清羽就要去保存了東海界石碑的祠廟處查看,我趕緊攔住他道:"小師叔,日頭已經升了這老高,到中午了,我們總得吃過飯再辦正事吧。"陸清羽看看天,道:"也是。我先還不覺得,現在發現是有些餓了。"
我問過路人,知道這裡最好的一家酒樓叫做"出海雲岫",便拉陸清羽去吃。我先為陸清羽點了幾分清疏小菜,又向他問道:"這裡的山珍與海味皆不錯,師叔可樂意稍微嘗嘗?"陸清羽遲疑了片刻道:"你若愛吃就自己點,我並不介意。"我繼續殷切地道:"師叔,我聽師父說,嘗盡人生百味也是修行。我們教規又沒不准吃葷腥,況且據說這裡據山臨海,菜色跟別處不同,輕易吃不到的。"
我說的懇切,於是他微微點頭道:"好罷,就按你愛吃的來兩樣,我也略微嘗嘗。"
我便又叫上一盤蟹肉山筍絲,一煲參!野山雞,再叫加上些甜點。因陸清羽年紀還小,不敢讓他喝酒,我一人獨酌也沒意思。
菜上來,陸清羽只往那百合片和筍絲動了動筷子,我便剝了些蟹柳給他。他嘗過之後道:"味道也還鮮美。"又夾了一筷子山雞肉。我看他終於開竅,很高興。沒想到他剛嚥下那塊雞肉,登時作嘔起來,我嚇得趕緊替他拍背順氣。陸清羽臉色有些發青,捂著嘴,聲音有些沈悶地道:"我沒事。"
他心情似是十分不高興,我趕緊斟茶給他喝,他悶頭喝茶,也不再看我。
我犯了大錯,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陸清羽突然小聲道:"對不住,我從小沒吃過這些東西,有些扛不住油膩,要是以後習慣了......便好了。"
我心裡一揪,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他反怕拂了我的好意。我不知說什麼好,趕緊再拿過茶碗,給他倒茶。
陸清羽此後都鬱鬱不樂,我也不好舉箸。不過他自己拿茶泡了飯吃,但未吃完,我略微吃了些蔬菜。
之後我們去寧山邊上一個祭放著界石碑拓本的祠廟查看。這塊拓本與海內安放的真正界石一模一樣,有法力相牽引,若是真正界石受到什麼侵擾,這邊就會有反應。
本來陸清羽中午吃了飯面色就不好,我想勸他去休息一休息,他當然不願。被那大太陽一曝曬,連我都有點發暈。
陸清羽告訴我,黃海的界石在黃海中央一處突出還面的小島上,而東海界石深埋海底,不容易查看。好在寧州外城寧山腳下設了這麼一塊子母石,如有異動能方便人及時知道。同時這子母石又形成一個強大的結界,所以這東海邊上的寧州城絕不會輕易有妖魔闖入,是最為安全的所在。
陸清羽前幾年為黃海妖魔之事去了一趟黃海,發現那邊的界石並沒被破壞,而確有妖魔出現。所以他懷疑妖魔是從別處滲入,而去黃海周圍作亂,以混淆視線,暗渡陳倉。他所懷疑的第一個地方,當然是這深埋海底的東海界石。
陸清羽半蹲在那東海界石的拓石前,念了一個訣。我便看見那石碑發出紫紅色的暗光,並隱隱有字浮現。陸清羽緊皺著眉,嘴唇微動,那些字樣轉動著輪替浮現。
"那界石上的咒文看起來並沒失效。"陸清羽依然皺著眉,他收起訣,那石上光芒隱去,字跡也消失不見。"若是這裡就能看出壞了的話,倒是沒什麼可懷疑的,也許是事故,可是現在這樣......"
我訥訥道:"那......"
"我還是要親自下東海一次。"
我吞了吞口水:"這......"
他看我一眼,道:"你不必一起去,在上邊等著就行了。"
我趕緊道:"我自小在江邊長大,水性也好的很!"
陸清羽看向我:"這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你水性再好,能在海底呆上多長時間?你的辟水訣也就能倒倒茶水吧?"
我一下無言以對:"我......"
陸清羽站起身來,我突然覺得不好,上前一步──他站起的時候一個趔趄,正倒在我身上。
我趕緊扶順他的身子,正要伸手去掐他的人中。他卻已經撐著我的身子自己站起來。
他一手扶著我的背,一手按在太陽穴上。"我只是腸胃有些不舒服,怎麼覺得也有些發熱......"
我聽了此話,趕緊掀起他的衣袖往裡一看:果真是有些腫起來的一片紅點。原來是海鮮吃出了事。
我趕緊扶著他道:"師叔,我們先回住處歇息一下,你這或許是吃了海鮮生的熱疽,要趕緊治。"
陸清羽其實應該已經默默難受了許久,居然也不再堅持,隨我在路上雇了頂轎子,一起回住處。
等到了住的旅店,症候更厲害,他連臉上也起了紅斑。
我看著他兩道挺秀的劍眉揪在一起,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心中無限愧疚。
大夫來看,揭起他的衣襟,裡面觸目驚心一片紅斑,於是責備我道:"這疽症也有嚴重的,能要人命,怎麼會不忌飲食,搞到這種地步。"
我默默低頭不作聲。陸清羽在床上看我一眼,聲音微弱地道:"不礙事,大夫不必怪我師侄,這點小症,我又死不了。"
大夫聽他的稱謂,又看看我倆,有些驚奇,寫下內服和外用的藥方令我去買,就先自去了。
我匆匆拿藥回來準備煎熬,卻看見陸清羽趴在床沿邊上嘔吐。
我趕緊衝到他床邊,替他摸背順氣,無限悵惘。
唉,早上還活蹦亂跳好好一孩子,就因為一塊蟹肉,一塊雞肉,被我整成這樣。若是給陸霞,玉陽子師叔之類知道,不知道要我怎麼賠?
陸清羽好不容易吐完,在我手臂裡喘氣。我小心翼翼地撫著他後心問道:"師叔,好點了沒?"
然我看著他一臉絲毫沒消下去的紅疹子就知道,他當然好受不了。
他在我臂彎裡半靠著,眼角泛紅,微微點頭,小聲地道:"好點了,就是渾身癢得厲害。"
我說:"癢也千萬不能抓,尤其是臉上,否則抓破了就麻煩大了。"
他點點頭道:"我不會抓。"
我小心地把他移到靠枕上,說:"我去熬藥,立即便來,你要是想吐就馬上叫我。"
他向我點點頭,然後微微閉上眼。
我看看這孩子,那俊美面皮現在紅一片,白一片,連眼皮也腫起來,令人覺得可惜之至。
第十二章
陸清羽又吐又拉還發熱頭痛,折騰了兩天,方才漸漸好些,但身上還有紅疹。
我暗自發誓再也不給他吃除了茶水跟白飯之外的任何的東西,這孩子,看似挺好養,其實又挺難養,難怪陸霞發愁。
這兩天我趁陸清羽睡著去街上小小逛了逛,寧州城雖然繁華,但還比不上我上輩子在的地方。午後我回到下處,見老闆陪笑作揖對幾位客人道:"大人們,小店還有數十位客人,怎好一下讓人說走就走......"
那幾位客人衣衫華貴,操著京城口音,不知是哪家下來東海遊玩的子弟。
前面一個墨綠衫子的斯文男子道:"就算不全搬走,也至少得空出一層樓來讓他們搬到別處去,我們爺最不耐煩被人打擾。"
我側身站在廳柱後偷偷看熱鬧,順便問那夥計:"這幾人是什麼來頭?憑什麼就要我們搬出去?"
夥計愁眉苦臉道:"我怎知道,他們拿了州台老爺的親筆書信,說來者要求一應務必遵辦為是,可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少爺子弟吧。"
我和陸清羽住著貴賓房,一定會被他們要求趕出來。可陸清羽還生著病,我實在不願把他搬來搬去的。
我看那幾位客人都佩著劍,雖然心想多半不過是裝飾品,但還是上前一步,按江湖人士規矩抱了個拳,道:"能與幾位公子在此處相逢實屬有幸,但公子們所要求之事,鄙人能否打個商量。鄙人的~呃,弟弟,也正住在此處。他正生著重病,不好四處移動,公子們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就住在此處......"
那墨綠衣服的男子可能看我態度頗為謙卑,猶豫了一下,回頭向他後方那個年輕男子以眼神詢問。
他看向的那年輕男子應是他們中地位最高的,他傲慢地瞟了我一眼,又傲慢地把眼光收回去,一個字也沒說。
那墨綠衣服的男子帶些歉意向我道:"這位小兄弟,不好意思,還是請你們挪個地方......"
我齜著牙道:"若是我們執意不搬又如何呢?"
我平生最討厭這種仗勢欺人,作威作福的官宦子弟。想我上輩子有錢得如此囂張,也從來都是待人以禮。我是想著,這幾人就算是皇室貴冑,也少不得要賣陸清羽幾分面子,本朝國師之職一直是我四師叔,五師叔到六師叔輪值,說不好明年就是陸清羽。又或者我把陸霞的名頭抬出來,看他們如何應對。
突然,那本來沒把我看在眼裡的年輕人出聲道:"你戴的這劍是什麼劍?這劍不是新月嗎?"
我一驚,這名字陸霞告訴我一次,我自己幾乎都忘了,這人怎麼能叫出來。
他又上下打量我一番,嘴裡低聲道:"不像是仿的......"
我充滿疑惑地與那人對視。他比那其他二人都年輕,眼光卻很銳利。那人一把提起自己的劍,半舉到我面前到:"認識這劍嗎?這是軟風。"
什麼硬風軟風......我劍術普普通通,知道的劍,也只有新月這一把而已。不過我必須承認,這把"軟風",做工看起來跟新月有些相似。
我還未想好如何應對,他已收回手裡的劍,變了個臉向我微微笑道:"閣下一定是同門,我離開山門已久,很久未遇見過同門,不勝懷念。今日一見......我們找個空曠的場地,切磋切磋如何?"
一聽這話,他旁邊二人立刻變了顏色,趕緊扯住他的袖子。
"喂,我是說要比武,但又沒有說是現在......"他一邊掙著甩開那兩人,籠起袖子,微笑向我道:"你師承哪一位師兄?能得到新月,你肯定也是新輩中傑出的弟子了。跟我切磋切磋,一定有助於你劍法的提高......"
我一大滴汗淌下,道:"我師傅是陸霞。"
那人面有狐疑:"不可能。師尊這些年都不收弟子,你頂多是我師兄收的弟子,怎可能是我師弟?"
這人竟然自稱是我師兄?他的年紀,好像也同樣很可疑嘛。
我挑了挑眉毛,只說:"我小師叔就在樓上,你若不信,可以去向他求證。"
"小師叔?"那人驀地瞪大雙眼,"你是說小羽?他也在此地?"
不,不是吧,小羽??我渾身狠狠地打了個抖。這名字聽著怎麼這麼......
那年輕男子此刻正蹲在陸清羽床邊,他悄悄伸出手去,似乎對陸清羽臉上的紅疹有些好奇,我適時大喊一聲:"住手!"
陸清羽睜開眼,那男子責怪地看著我:"喊那麼大聲幹什麼?他都被你弄醒了。"
陸清羽還有些朦朧地看了那人一眼,嘴裡嘟噥了聲:"哦,原來是你。"復又把眼睛閉上。
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盯住那男子看:"你從哪裡跑出來的??"
竟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那男子開心地一把拉起陸清羽藏在被子裡的手,道:"我正路過此地辦事,誰知道......"
"慢著!"
兩人齊刷刷地看向我。
"那個,他身上疹毒未消,你先不能碰他,不然你自己被過上毒事小,若是碰破個皮還是怎麼的,讓他的毒疹進一步惡化就壞了。"
那男子默默無言地將陸清羽放開。
似乎有些冷場。
我打著哈哈道:"哈哈,兩位先慢慢聊,我出去打個水就來。"
我出去又進來,打了四五回的水。
那邊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豎起耳尖子聽著。
我以前從不知道陸清羽在青城派竟還有跟他差不多年紀的朋友。
那些叫他師叔公的弟子跟他相處及其彆扭,另些叫他師叔的弟子年紀至少也能當他爺爺。平時我未見他跟誰特別好過,不過他很照應我,我覺得他除了跟個悶罐子似的不好說話之外,為人還是挺不錯的。
沒想到這個人跟他有這麼多話說。雖然多半是那人在說,陸清羽只應幾句。
說起來他們似乎是四,五年沒見了。那時候這兩個都是小鬼吧,不知有什麼好聊的?
那人說起話來又長又囉嗦。
他知不知道陸清羽這幾天生著病沒力氣,也兩天都沒怎麼吃東西了?
第十三章
我拿了盒在熱水裡溫著的冰糖蓮子,輕敲了兩下門框,然後大步坦然地走進去。
那兩人皆看向我,我端著櫻桃,在床沿坐下,諂媚地道:"師叔,你這兩天除了幾口清粥都沒怎麼吃東西,這冰糖蓮子我看你以前吃過,應該不壞事,你稍微嘗嘗。"
陸清羽說:"好。"然後扶著伸手來拿,我趕緊將盒子放在凳上,一手拿小勺取了,另一手展著袖子托在下方送上前去。
旁邊那人瞅瞅蓮子,皺著鼻子隔遠聞了聞,很嫌棄地道:"這鄉野之物,誰知乾不乾淨......"
我淡淡一笑,奉給陸清羽吃溫了的蓮子,心裡想著:莫非您一路都是喝京城刮過來的西北風?那人又瞅了瞅,拈起顆蓮子放進自己口裡,片刻又恬不知恥地拈起另一顆。然後滿足地正襟危坐,瞇起那雙上挑的丹鳳眼,道:"不錯。挺新鮮的。"
又恬不知恥地彎腰湊到陸清羽耳邊道:"師叔,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在月華山頂天池玩,我被那該死的蓮花精拉進水底,多虧師叔把我撈上來。"
陸清羽瞟他一眼,道:"我怎麼記得是你多事?"
那人摸摸鼻子,岔開話題笑著道:"幾年沒見,小羽~你都長這麼大了,跟師公越長越像,我一開始還差點以為他老人家來了!"
陸清羽本吃著蓮子,聽這話,頓了一頓,淡淡道:"是麼。你那死皮賴臉的模樣可一點沒變,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陸清羽他竟,竟然,在損人?我沒聽錯吧?那一向死板認真的陸清羽,居然還會損人?我以前一向認為他的某些感情若不是沒造出來,便是退化了,看來,我錯大矣......
那被損了一句人絲毫不覺愧赧,居然挑起一雙眼角,笑得更得意,彷彿陸清羽真的在誇他。
這個人臉皮的厚度,堪比陸霞,真不愧是他的弟子,我的師兄。
到廚房放下盤子,看看窗外,天淡雲清。
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像有個什麼擱在心底,想不起,放不下,鬧騰得難受。
夕陽染雲,天色漸晚,那半路冒出的師兄的手下請他去用晚飯,他於是問我是否要去同吃。
我微微笑道:"不必了,師弟還要在此伺候著師叔。"
待那幾人一走,我立即向陸清羽抱怨道:"這位師兄不知是個什麼來頭?花裡胡哨的,一副公子哥兒做派,不像我們青城派的弟子。剛才竟然在樓下讓老闆把所有客都趕走給他清場,若不是碰巧你跟他認識,此刻我們只怕也要被他們趕著灰溜溜捲鋪蓋走人。"
陸清羽挑了挑眉頭,道:"真如此麼。"但又道:"這也是無法,他就是當今天子,這般微服簡行,安全上是要特別在意一點。不過如此一番聒噪,也並沒好處。"
天,子??那笑起來一臉奸邪的花花公子竟然是當今皇帝?
我今天不知第幾次被雷劈中。
本朝極其尊道,尤其倚重青城派,這倒是人盡皆知。不過普通人一概不知當今皇帝竟也做過青城派的弟子。
陸清羽告知我,先帝在時,諸皇子為爭儲鬥得狼煙四起,現今的皇帝當時是年齡最小的九皇子,體弱又不受寵,他外公又在中途戰死沙場,沒人看好他當皇帝。他母妃為保他活命,千方百計送他進青城派出家,求得陸霞庇佑,只希望他能平安康樂做個小道士。沒想到過了幾年,先帝薨,幾個大皇子也死的差不多一個不剩,只活下來的那個還變了傻子。這時臣子想起還有個在青城派出家的九皇子,於是就迎他還俗進宮做了皇上。
我想起判官那時問我願不願意托生帝王家,我卻寧可貧窮困苦都只要修道。有人本來做著道士,風雲一變卻成皇帝。呵呵,卻也有趣。
皇帝師兄名諱元昭應,跟在他身邊兩人,那墨綠衣衫的叫做青韶,另一個藍衫看起來頗文弱的男子,叫做棠之華。皇帝來東海之濱,居然也為的是調查海底界石之事。
我們五人正站在海中一塊突起的珊瑚礁之上望向海底,陸清羽迎風而立,風飄飄而吹衣,我站在他身後,覺得這不大的珊瑚礁站上五人,有幾分擠。
陸清羽目光越過我,回頭向元昭應等人道:"你們在此地等候片刻,從上面看不出什麼,我還是要下去仔細查看一趟。"
元昭應一拍他那在大風中還堅持不懈搖啊搖地灑金大折扇,上前一步越過我,站在陸清羽跟前道:"師叔且慢,這事情我去辦就好。"
陸清羽睨他一眼,淡淡道:"你去?你去到最後哪一次還不是變成我也得去。"
元昭應面無愧色地搖一搖扇柄,道:"哪裡會那樣。我現在日日處理國事,井井有條,何等穩重,早已不同往日。何況師叔病還沒好透徹,我怎能看著你去冒險。"
陸清羽道:"你身為皇帝,這事更不能冒險。你就乖乖在岸上等著,不須廢話......"
元昭應卻按住陸清羽臂膀道:"不礙事,你只管看著就好。"
回頭向跟著他的那二人,將折扇揣入腰間,斂起眉峰,語聲突然變得嚴肅:"青韶,我們去吧。"
那墨綠衣衫的男子恭敬地單膝跪下,口中說:"遵命,陛下。"
下一刻,我面前憑空起了一道勁風,我不得不微瞇上雙眼,一手展起袖子遮著濺向臉上的霧花。
青韶竟騰空而起,在一片風急霧蒙之中,化作一條青色神龍,在空中!翔幾圈之後,翩翩停在元昭應面前。
風斂霧收,元昭應向陸清羽道:"師叔,東海之事就是青韶向我提起,你身體又有恙,此事交給我們兩個去查看便可。"
說罷,躍上龍首,青龍復又騰空而起,躍向半空,姿態相當曼妙地繞了一圈,在半空停住。元昭應瀟灑地從上自下望著陸清羽,朗聲道:"師叔,我去了!"
陸清羽略略點頭,看起來似乎一點都不奇怪青韶的真身竟是條神龍。
元昭應又是微微一笑,然後駕馭青龍,豪情萬丈地俯身衝下。深黑的海水為神龍向兩邊分辟,讓開一條通路。
須臾海水重又關閉,他們沒入海底,只留下層層水汽與一片水花,打得人眼皮生痛。
我望著重重霧花,陽光透下,變成一層層華麗無匹的金光霓彩。再看看陸清羽,他正凝神盯著海面。
於是稍稍感到,有些惆悵。
第十四章
他們入海,一時半會也不得回來,我看陸清羽專注不願分心,有些寂寞,就湊過去跟那棠之華有一句沒一句搭訕。
"棠大人,皇上是怎麼地也知道這東海界石似有不妥的?"
那棠之華狀似對我十分不感興趣,又不好不理我,只好籠著袖子答道:"在下只是小小一名中書侍郎,大人二字可愧不敢當。至於東海之事,是青韶大人覺察到此處有大異常,因此要前來調查,皇帝便也死活要跟著。"
"唔,原來如此。"我十分肯定狀地點點頭。神龍這種東西,我雖然是不大熟悉,不過既然是神龍,對轄內的山川河流之異動一定十分敏感。
無所事事,我又向那海面望去。盯了片刻,不知是太陽晃得厲害,還是我眼花,我隱隱覺得腳下有些搖動。我揉揉額頭,還在搖。
我上前一步,戳戳陸清羽後背:"喂,師叔,你覺不覺得......"
話還未說完,眼前海水像被什麼推擠似的,開始不安定地左右搖晃,中間隆起一丈多高的黑浪。
陸清羽卻紋絲不動:"你帶著那位棠大人,回岸上去。"
我有些遲疑,腳下晃得更厲害,再看那位棠大人,早已面如死灰,一副欲嘔狀,只是撐著不肯喊我們罷了。
於是我架起棠之華,嘴裡說:"得罪了。"便向岸上躍過去,雖然這珊瑚礁離岸有一二哩左右,但以我的輕功,橫豎還不是問題。
我抱著那已如半個死人般的棠之華正踩著腳下湧起的層層白浪,奮力向岸邊衝著,突然覺得眼前掠過一片巨大黑影,一陣陰風襲入頸後,叫我打了個寒噤。我忍不住回頭望,只見陸清羽的背影伶仃地立在海面中央,他的左右是滔天黑浪,他的前面──是一頭巨大無比,高聳入雲,遮掉大半個天的,怪獸。
那怪獸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大,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巨大。不要說站在它正下方的陸清羽,我懷疑它只要直挺挺撲下來,就能把我和棠之華深深擊沈到海底。
棠之華從我懷裡伸出頭來,勉強往後眺望了一眼,眼皮一翻,又厥過去了。
我腳下未住,眼睛也未住,不停往後看。陸清羽和那妖獸對峙著,衣袂飄飄。
我望的太專注,竟忘了注意自己這邊動靜,等覺得似有不對,已經釀成大錯。
等我覺察不好看向腳下,海水已經從翻著小浪變成捲起一個上流的氣旋。我還未來得及一閃念,便被一股強力狠狠擊中,拋向半空──啊~~~~~~~~~~~~我腦中霎那間完全空白,片刻後才發出一聲痛徹心肺,慘絕人寰的哀叫──頂,頂你個毛球啊!!!
我痛得渾身抽筋,拔起劍來也慢了小半拍,等我在半空中拔出劍,猛然發現──壞了,棠大人呢?被我搞丟了!
我一陣冷汗,四處瞅看棠之華被我落在了哪裡。若是害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棠大人讓妖獸吞了,我可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一陣清風掠過耳後,我身子一輕,攔腰被人抱起重又帶上半空,那頭不知好歹向我衝過來的妖獸撲了個空,又怒氣沖沖地向上撲來。
那妖獸體型雖稍小,但長相猙獰可怕,我正呆呆與它暴怒的銅鈴雙眼對視,只聽到"琤"地一聲劍弦響過,它已經斷為兩截,爆出一蓬血花,重又掉進海中。
我回頭,看到陸清羽一張隔得很近的臉,不由面皮發紅:"那個,都怪我學藝不精......"
他盯著我道:"我知道你不行,卻沒想到如此不濟,連小昭那個半吊子都不如。"
小昭......我內心鬱結更甚,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那個棠大人,棠大人被我搞丟了。"
他答:"沒事。"說罷向海面看去。
深黑的海水已經大半被鮮血染紅,還在不住翻湧,想必就是剛才那頭可憐的巨獸,多半已在我在半空抽筋的那轉瞬間就被某人料理了。
想到這裡,不由又抽了絲涼氣──還是痛啊。
海水翻湧更為激烈,我緊張地一手掛住陸清羽,一手握劍,隨時準備應付狀況。可陸清羽並無半分緊張之感,我正奇怪,只見波洶浪捲,伴著一條青龍從浪中升起,其上還駝著兩個人。
我們上岸去,棠之華還昏迷著,臉色發青,發白,十分可憐。元昭應跟被雨澆了一通似的,渾身水淋淋的,但濕得也不很透。陸清羽因為有劍氣罩著,半絲水花也沒濺到,就算有,也片刻就蒸乾了。
元昭應著急地又是掐棠之華的人中,又是拍他的肚子,想讓他醒來,看來這皇帝對臣子還頗為有情有義,不過就算這樣,我對他也沒幾分好感。
棠之華總算嘔出幾口水,連帶一隻小螃蟹,悠悠醒轉,一眼看到皇帝,哀怨凝視之。
元昭應長吁一口氣,拍拍中書侍郎的臉頰算是安慰道:"跟你說不要跟我們出來,你偏要跟,看,搞到現在這樣。"
我又打了個寒噤。
陸清羽看我一抖,問道:"你剛剛被撞傷的怎麼樣了?"
我被他一問,覺得某處又隱隱作痛起來。
他近前半步,小聲問道:"可是那裡?"
我面紅耳赤道:"嗯......唔......"
他同情地道:"那確實十分悲慘。如果痛得十分厲害,還是要延醫請治,以免誤事。"
我趕緊大聲道:"絕對不會誤事!"因為太過大聲,另外幾人向我看來。
我也覺得有幾分突兀,小聲訕訕道:"就只是那一點小痛,完全......沒什麼影響。"
陸清羽仔細看著我的臉色,鄭重地道:"那就好。"
東海之海底的界石,如陸清羽和青韶所預料的一般,早已出現裂縫。因為結界受到損壞,所以有妖魔出現,並經由海路和水路,在大陸的各地出現。這些過界的妖魔數量並不龐大,因此人界還沒遭受嚴重的損失,但造成這些裂縫的原因是什麼?魔界是否在醞釀又一次大戰?皇帝對這些事情,非常在意。
青龍在海底對結界石的裂縫進行了修補,可以穩固結界一段時間,但下一步的舉措,還需要和國師以及陸霞商討。
我悄悄問陸清羽:"那青龍,厲害嗎?"
陸清羽點頭道:"嗯,他是五色神龍之一,不同於一般蛟龍,妖獸,十分厲害。"
我又問道:"那跟你比,哪個厲害?"
這回,陸清羽半晌沒說話。
我正胡思亂想,該不會是青龍比他還厲害許多,所以他不肯說?
沈默半天,他又看了一眼垂手立在元昭應身側的青韶,突然開口道:
"秦又。"
我覺得這聲兒,特別嚴肅,跟以往都不一樣,趕緊豎起耳朵。
"秦又,雖然你功夫不濟,所以我時常幫你,時常照顧你,可是,我是你師叔,並不是什麼召喚獸,你......比錯了。"
我大驚失色,欲哭無淚:"師叔,我豈敢啊~~師叔,我問錯話了還不行麼~~師叔,您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我啊......"
陸清羽盯著看我涕淚橫流,突然微微笑道:"我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麼這樣。青韶大人很厲害,說不定比掌門師兄都要厲害,當然也比我厲害。"
我鼻涕眼淚頓時收勢──玩,笑?開,玩,笑?
小師叔!你開玩笑,不是會嚇死人,就是會冷死人的,下次還是不要了......
第十五章
我訕訕笑道:"師叔,您可,您可真會開玩笑。"
元昭應一腳踏進來,笑得跟朵桃花似的:"是誰真會開玩笑?"
瞅瞅我,回頭,又一把勾住陸清羽的脖子,親熱地道:"小羽,多年不見,你竟長得連玩笑也會開了,真不枉我當年上冰山,下油鍋,受了你許多欺負......"
我偷偷斜眼看過去,青韶大人半帶笑意往這邊看著,那棠之華卻眼裡帶著刀子。
陸清羽神情端整,只當掛在他身上動手動腳的元昭應完全不存在,像是習慣得很。
青城派那些弟子都怕接近陸清羽,卻不知道只要熟了,他原來這樣任人搓圓捏扁。
青韶涼涼飄進話道:"陛下,您這話不大實吧。您小時候就如現在一般的英明神武,臣下沒有見到,也聽過傳言。向來只有您欺負人,哪有別人欺負到您頭上的份。"
元昭應仍攬著陸清羽,望向青韶,雙目發亮:"哪裡,師叔小時候討厭人味兒,揍起人來可是毫不留情,要不是我百折不回,屈而不撓,哪能像今天這樣跟他接近。"
陸清羽掃他一眼,拿胳膊肘子拐開他,也沒動怒,也沒說甚麼。
我在一邊看著,心裡涼涼地。
皇帝陛下決定,從他老人家日理萬機的時間中,勻出一點來,陪同我們一行人去青城山與掌門商議處置辦法。
棠之華是個直言敢諫的臣子,對元昭應這明顯公私不分的決定十分不滿意。他一遍遍勉力諫道:"陛下,此事交予青韶大人去辦就好,陛下私服出巡,臣本來就不贊成,這些日已經擱下許多國事。去青城山這事,陛下本來是有也可無也可,又何必多添一個人頭,青韶大人為護衛之事也多許多麻煩。"
元昭應修養頗好,並不動怒,只是抱臂斜斜看著棠之華道:"哦。那棠愛卿硬跟著來,豈不是多了兩個人頭?"
棠之華一口氣梗在半途,復又挺胸道:"青韶大人一向縱容陛下脾氣。若臣下不跟著,誰知道陛下在外又有什麼任性之舉,就好比現在,不分輕重,一意孤行......"
元昭應呵呵掐掉他的話頭,甩袖向前走去:"朕這個皇帝做得沒這麼可憐,朕要去哪裡便是哪裡,何況是故地故人。棠愛卿你就念吧~你要是不想去,朕現在就命人單獨送愛卿你回去又如何。"
我們一行五人,便向青城山方向前去。青韶大人若現出原身飛行,恐會被視為異相擾亂民心,於是他們只得乘坐馬車,便拖著陸清羽和我也只能乘坐馬車。
這皇帝師兄,只當作界石被青龍補好,這事就算了結,拖著陸清羽一路遊逛,一絲居安思危之心都沒有。我挺想催促陸清羽讓他節制節制皇帝,但想想他平時都是御劍趕路,連停下來看景致的空閒也沒有,難得被皇帝拖著纏到沒空想正事,難得這樣走馬觀花,不忍心打斷。
棠之華沒管住皇帝,整日一臉怨氣,若是以前,我最怕看到旁邊人不好,也就去哄他了。可現在,我也沒有心情理他。
皇帝甚有興致,有時自己打馬縱行,有時乘坐馬車趕路,遇上繁華市州,便會停下住一兩日,說是觀察民情,實則吃喝玩樂。陸清羽被他拖著,心情其實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偶爾還能吃幾筷子蒸得既不腥也不油膩的魚肉,我便沒甚麼可說的。
本朝不重賦稅,不重兵伐,加上因為四海界石牢固,已數百年都沒有妖魔大規模入侵,雖然幾年前有長達近十年的奪儲之亂,但局限在京城,對四海民眾影響不算很大,人民生活也還康樂。元昭應看著他治下的錦繡河山,很有幾分得意。
我們皆騎在馬上,連棠之華的騎術也還不弱。青韶道:"河山雖好,民生也是好不容易才得這幾百年將養生息。若是界石一旦被毀,蠢蠢欲動了四百多年的魔族如潮水湧入,錦繡河山也瞬間變成人間地獄。"
元昭應有些不相信道:"真有那麼嚴重?朕一向聽說前次人魔之戰,極其慘烈,但看那東海遇上的幾個妖魔,連朕也能輕易解決,有何可怕?朕還想著若是時機成熟,朕反要揚鞭海外,將那魔族孽種逐個鏟盡......"
青韶第一次打斷元昭應的話嚴肅道:"陛下,您想得太天真了。"
他深吸一口氣,勒起韁繩,望向遠方:"若是陛下曾經歷過那一戰,不管今日重看這河山,是如何喜悅,也絕不會講出這樣的話。"
他回過頭,看著元昭應:"不,我說錯了。若是陛下也曾參加過那戰,根本就不會活下來。參加過那一戰的凡人,不管是人間怎樣萬人之一的英雄豪傑,全都死了,就連仙界,也是損失慘重。"
他歎出一口氣,像是不願回憶一般,隔了良久方才道:"當時的魔王,是我活了兩千年所見到的最嗜血,最可怕,也最強大的魔族。在他面前人間的所有地仙與戰將統統像螻蟻被捏死一般頃刻倒下,我敵不過他,就連仙界派下的最強戰神,也被他逐個殺死。本來魔界被仙界強大的力量制約,雖然屢屢進犯或騷擾人界,但從不像那次那般徹底,甚至把戰火燒到天界,將大半的人界江山變成他們的殖民地......還好,那位獨一無二的魔王只是曇花一現,不然今日的人界,究竟還是不是人界,都很難說。"
"不過,"青韶笑笑,又補道:"雖然當今陛下的實力,連那位魔王的千分之一都及不上,但剛才說那話的豪情萬丈,倒是很有那位魔王的氣勢。"
我本來聽得心情甚為沈重,聽到後面這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元昭應看了我一眼,轉向青韶道:"朕決不相信自己是那麼倒霉的皇帝,諸位上仙布下四海五洲結界,層層重重,魔界怎可能輕易入侵。就算倘有那一天,朕也會身先士卒,與妖魔一戰,即使死在眾人前面,也決不見我河山塗炭。"
他說這話的時候,倒是神情從容,大義凜然,很有幾分身為人帝之氣概。
我們一路走來,耗費不少時間,等到錦官城時,數十里花團錦簇,正是芙蓉花開時節。
我們又在城中最好酒樓住下。我們一人一間屋子,安頓之後我便打算上街遛個幾圈。
這幾日,陸清羽總和皇帝捆在一起,棠之華跟我沒話好說,青韶麼,總覺得......有點代溝。
於是我便常獨個轉悠。
我往屋角轉過去,卻正好看到一人站在牆底。
"棠大人,今日天氣甚好,您也在這後花園閒逛?"
棠之華看到我,面上不知為何閃過一絲羞怒色,他回頭看看,再沒他人,竟像沒看到我一般,轉頭走了。
我覺得奇怪的緊,他在這後頭蹲著,有什麼可看的?
這大白天的,又沒有牆根可聽。是了,說起聽牆根......這兒正對著的,就是皇帝的屋子。
是了,我看這棠大人一路上看皇帝的眼神兒,就跟那被帶出來微服出巡的妃子眼看著皇帝老公拈花惹草一般,確實很有幾分不對勁。
哈,這皇帝真有什麼龍陽之癖?
要斷袖的話,棠大人跟皇帝斷,倒是十分正好。
我有幾分郁卒,轉到街上,找了個小酒館,喝了幾盅。
我做自做秦又以來,因為家貧又為生機忙碌,哪有機會喝酒。
這倒有幾分像上輩子做沈進的時候。
只是陸霞不在這裡。若他在時,一定會說拿這芙蓉花泡茶喝,正好解秋燥。
我們喝幾盅小酒,再在河上船舫聽上幾曲小戲。
不過他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我師父,我也不敢再如以往般煩他一時做這一時做那。
慢慢踱步出去,天邊煙霞似火。
我胸中,突然覺得十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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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23 20:00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