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踏入生與死之線時聽說人意識會壓到零值,風嘯過刷一下,你便死亡,以往對感情有過的激烈和無奈都會成為輕煙,連肉體帶來的疼痛都感受不及,眼睛最後會看到天空血染一片,蓋了你的眼廉,你於是長久地永遠沉睡。
『那跟刀鋒劃過我喉嚨口一刻沒分別,都是死亡給予的壓縮,一下子瞳孔和耳朵都縮緊成吋,幾乎不能呼吸。』
雖然有點不相信自己說出成串比喻性句子,他仍是很滿意已把意思表達出來。雲雀抽著薄荷菸,他始終喜歡這種口味,也許獄寺身上的濃烈往往令他不悅,他放棄做一個有氣味的人。
『小雲雀,你不要好的不學壞的學足,為什麼要跟炸彈人一起加入煙友黨?我看到彭哥列在菸氣薰天的會議室咳得像末期肺癌病患,看到你無視他咳聲他就更煩惱了,真是可憐。他白頭髮在廿五歲前一定已蓬勃地飊出來。』
『到時,找個鋏子,你幫他逐條撿啊。』雲雀垂下眼光,直至它愈瞇愈下,完成閉合。
『他一定不准,他怕我錯手拔光他的毛們,一夜光頭。』
天台灑下冷風樂聲,啪啪的,是雲雀聽過最靜的演奏。
他已經不願意回首,只想向前看,但抬頭又只會望得霧色昏沈。
他想起,以前的他,從來很少相信人,現在卻連懷疑都懶做,工作工作日復日,舊年是強要世界配合自己,這天是自己適應了世界。
聽到骸自言自語說畢了話,又神經大條的哈哈笑了數秒。
雲雀木無表情,像聽見笑聲分明入耳又很快飛出。
瞰一下樓下縱直四面的路口。
這高度…說很高不準確,說不高也失實。六七層樓,他突然想,掉下去,會怎樣?
先是自己掉,本來自己掉……雲雀閃過血紅的一線光,眼撇過吐出煙的骸。
再來,自己掉落中,一手扯過這傢伙,同掉。
怎?
怎的樣?
他們,兩個。
骸受猛力而一起掉?骸會想法子拉他上去?骸會因為自己有心拉他一起掉而反來甩開自己推一把?他不夠力抓骸而最終自己掉亡?
黑芝麻色的幾隻麻雀很快飛越他們尚未適年脫落的黑髮頂。
大概最普通的種類…雲雀又想,他不認識那個品種。叫山本武那傢伙查一查吧。骸瞄瞄上空後又一直訕笑。
恰巧的二人工作都安排在香港,完成了懷中槍枝硝煙餘韻未散,槍口暖著胳膊下正式襯衫裡的肌肉。他們一起在天台抽了兩三根菸。
叫佐敦的舊區,鐵皮的矮房似乎一走出地鐵轉角便看見一列。左方上前有什麼市政大廈和灰得近黑的石牆築架的舊式樓宇。天台誇張一大撮混亂天線相互糾結,大廣告板、未亮的一些霓虹,街道雜七雜八,蹓躂、或穿梭著人群。交通燈後有等待的路人丙丁戊,平民差不多的平淡衣式,偶有一二人突出,還有耳邊不絕而疏落的建築嘈音。
雲雀除日本以外,對其他地區的空氣都沒好感,儘管他一住意大利已有多個寒暑。他份外對馬路上亂飛的塵埃不爽,用衣袖掩著才跟著骸瀟灑的衣擺橫過,過了半小時,慣了,反而不慣自己的本能。骸倒是看得開,他說不覺得有問題,其實到哪裡,吸的空氣都是一個樣子。
在某個幾層高的蕭大廈內一間廉價的風月場所,找到目標物,遇著樓下修路,大聲大聲吵耳吵耳的響進鑽地音,快把樓梯也炸掉,雲雀忙堵著耳朵卻想掏槍,骸使個眼神,拔了自己那把黑星解決了。
骸說﹕『連滅聲器都省了裝。』
他聳著肩走出紅燈箱加字體的小門口,向上走,雲雀自然跟著去,半晌發現他們倆並沒有走下樓。
一個極簡單的殺人任務其實不用出動兩個守護者,這次任務費只付雲雀,而骸事實是主動說跟雲雀來的,來遊玩。他在總部悠悠對雲雀道﹕我未去過呢,我喜歡彈丸之地,也有興趣,小雲雀這次你走年頭大運,我免費助你一臂之力。
呸,都年末了,什麼年頭大運。
香港的冬天比起日本,不冷,最多只算讓日本人的雲雀稍感皮膚刺刺。
雲雀跟著,陪骸走了幾行又矮又窄的樓梯,梯間有報紙馬經、色情版和零落菸頭。居然自己懶得叫骸快點離場、警告他專業殺手該在殺完人第一時間遠離案發點。
鐵門嘎吱的開,像極一頭小老鼠叫,骸信步揚著似笑非笑嘴角走到只比半身高一些的圍牆。看上去雲雀覺得他有點倦,或者自己都差不多吧。
白天的舊街景物不見得精緻,人車交會兩者卻都很有一個次序進行各自的任務,規規律律,他們倚著觀察,樓下似一隻大時鐘滴滴打打行駛的零件圖則。
混凝土小石板鋪成滿地石色,許多塊都已有崩裂,雜青小草在隙中卑微而生機勃勃的探頭款擺。混凝土水份空氣都不是一般不足,卻仍常見到有植物能從中攝取生存的機會。
抽完了菸,即日,大家乘機回日本。骸尚笑笑說﹕不去旅行一下啊?出公費,彭哥列不會罵人的。
雲雀說懶得四處去。
也許骸可自己到處走動下,本來他就是自由身,只是那雲雀所認為的「多事」他跟來了。
骸又是正常地一聳肩。『那訂機票回家吧。』
淡季又是頭等,不愁沒機位。想乘同班機,但骸說弄掉了信用卡,不夠錢坐頭等艙。雲雀知道他定有辦法拆解,才不去管他。
骸搶了雲雀的錢包,雲雀拿著槍在街上尋人,轉過身骸回來已說用卡刷了兩張機票,同班次、雙人位。
座位向來一等舒適,服務的小姐看見雲雀自會笑容甜美。
不過,二人很少會一起坐飛機,雲雀明白這正是初時不願意幫骸刷多張票的理由。
骸一上機就說累,裹了張毛毯像條蟲蜷在座上,舒舒服服,大睡特睡。
雲雀想不到說什麼揶揄,托頭看圓方形小窗戶。
行雲越過於眼,白茫白茫地,匆匆告別了自己。
幸好,揀了窗邊位,否則他必定叫醒骸換位,不然這長途歸意大利的機,要他如何打發?
回國後,很快,骸隔日便接了大任務。
他笑著擅闖雲雀的私人基地,找到雲雀珍藏的綠茶葉,隨意用不正宗茶道在雲雀面前表演了兩杯,催促皺眉瞪著不速之客的雲雀喝吧喝吧。骸早年玩票地跟雲雀學茶道,好像也有三成功夫,雲雀極為勉強著飲下肚子,味道…真差勁。
雲雀除自己應做的任務不會過問他人去向,他喝完茶,聽骸胡扯了一會,覺得睏,也不理骸是否未說完,拉了被子睡在塌塌米上。
聽見微細的聲響才睜眼,原來已是一晚過了,他看到草壁在身邊小心翼翼收拾茶碗。沒多想便說﹕『人呢?』
草壁說骸出了任務。
雲雀也沒問詳細他歸期。
這一去,雲雀再見到骸是一年後。
天台的小段對話有後續。
不過轉了場所,在中環。
雲雀一個人故地重遊,去香港工作,其內容也是差不多,跟殺人離不了邊,殺完了,感覺很空虛,長年來其實感覺都消之不去,空虛趁壽命褪減進行中此消彼長著,即使回去日本,回去意大利,一個人的雲雀,孑然走了半個地球,日出夜來交替,看燈火明滅,都是一樣的表情眼光,厭得沒知覺,偶爾像忘記自己身份,有過衝動想嘗嘗隻身衝出繁忙的公路會怎樣。
完了事,走出比一年前見到的整潔又寬敞許多的商業大樓辦公室,卻收到綱吉長途來電,說骸也來他這邊了。
雲雀頓了頓。
掛線後收到簡訊。
『快上來天台,等你。』
雲雀照去了,覺得骸在幾十層樓的最高點等著自己,像是等著他一起去死。雲雀愈發感知到骸的等候,感受自己逐步去貼近,一種如潮的倒退抑或無垠的前進才是這刻的真實?界定、裁判、劃分,無以歸類自己腳步中的顫抖。他接近著骸立於幾乎半空了的屬於骸的過程。
骸回頭瞄向雲雀立即便被吹開的瀏海。
他訕笑。
雲雀呵出白氣,又是不大冷的冬天,歸因溫室效應。
流逝老半天雲雀才穩步過去。骸倒是不像催雲雀喝茶一般催促。
二人排在空曠天台的邊位,腳下忽然彷彿全世界了。
『雲雀,有記憶上次跟你談過…類似死的話題?』
『有嗎?』
『不是吧,你忘了啊,我真失落呀。』
『我記性向來不好。』
這幾句的往來中,骸亮了一根菸,似是馬虎的吸著,卻口口吸到盡,再抽肺呼出,非常享受。
雲雀也掏出自己的來抽。
這麼有一口沒一口,吸進呼出。自然的東西都在身邊流逝著。
骸裝做小狗般向雲雀縮鼻子,『小雲雀,你怎好的不學壞的學足,跟炸彈人一起成為萬惡的菸俘虜?彭哥列他咳嗽嚴重呀。』
『…你不自覺把一年前的話重覆了一遍?』
『哎呀,我說過了?』
雲雀大力冷笑一聲。
『抱歉,我像你一樣,記憶力退化。』
雲雀用力瞪,手中的菸截成兩邊,雲雀抖下煙屁股,繼續吸截肢的前截。
『你人去了外頭一年,又知道他咳得厲害?』
『我有天眼通呢,就算我去哪裡…都會知道你們在幹什麼。』
『說到底,你有線人吧。』
『線個鬼。我也會跟彭哥列通電話。有幾次你們都在房間。以你倆習性,尤其那枚大炸彈,即使我再去兩年,你們都不會改,就算現在拿殞石砸我,這一局都買不過。因為穩輸。』
這人打電話回來也要故作神秘,就那麼不想其他人知道他存在,跟自己倒是像。
『不過呢雲雀我好像嗅到醋味,你掛念我早說呀,我會多點給你撥國際電話。我電話卡多到用不完呢。』
『你連飛機票錢都付不起,倒是有收藏大量電話卡癖呀。話說,你未還我錢。』雲雀朝骸動動手指頭。
『有機會的有機會的。』
只是骸的確一年裡都沒連絡過雲雀,心情好就免費跟他一同出差,幫忙殺人;不喜歡就整年全不聯繫,隨性的品行有時令人心中惻然。
於是雲雀隨口道﹕『你確是整年都沒找我碴。』
骸靜下來,猶豫半晌,說﹕『……我以為你不歡迎我嘛。』
『你行事都學會考慮別人感受了?』雲雀挪動眼珠子。
骸呼出綿長的白煙絲,仿如暗暗嘆息。
他又扭頭道﹕『所以說,你都沒答我怎麼跟炸彈人一夥…我知道了﹗是想聯手減少彭哥列的壽命吧。』
『現在、這秒,和我同一個動作的人,有資格說我?』雲雀懶得看身邊某人,把眼放遠到無際商廈馬路的連結大景。
『我呢,吸又可以,不吸又可以,吸煙於我只是一種方便的掩飾,與我個人興趣無關…』骸說罷,便跺滅了菸。
他又探頭問﹕『薄荷比較好吸?』
『味比較淺,不易讓人發覺,站在角度吸,不會引來注目。』雲雀吐一口。
『雲雀殿下眉清目秀,光站也會有眼光自動投來吧。』
骸猜著大概自己會先吃一記子彈。
但半天了,雲雀卻只回﹕『…你懂得說,吸又是這不吸又是這,那就吸好了。』
骸茫茫的半啟眼睛,由風讓它變得乾澀,雲雀暴露的倒影很是暗啞。
『……雲雀,你說話不同以前了。』
『…那又如何。』
『沒啊,有些突發的傷感。』骸稍低頭。
『…彭哥列害怕你,又不敢開口說你。』
雲雀挑眉,『你說了兩次可憐,他到底有什麼可憐?』
『有你做部下就夠可憐的。』
『哼。』
雲雀槍都懶得拔。只會單音節。其實他該像骸剛才擔心的先拔槍,不管地點開槍算了,那會完滿破掉骸無聊的心理設防。
一直防著他人,慣於塗抹保護色,久了,雲雀卻沒企圖再加深修補脫落的部份。
棄用拐子兩年多,竟仍然滿不慣的,有時戰鬥得驚險,手探到腰間一探,只拔到槍枝卻非熟悉的鋼質條物,仍要鈍半秒才會恍悟。他也思度過自己的舊日本能太不合乎經濟原則。實在是不思進取。
『雲雀啊。』
『嗯。』
骸叫完雲雀,隔好久,才倏地說﹕『雲雀,你望下這個城市,有害怕嗎。』
『怕些什麼,我又不畏高。』
『如果墮下去呢?』骸稍笑。
『你推我?』
『是,我推你、拉你,或是,你自己跳。』
你想過死的一刻是怎樣吧?極致的恐慌?滅頂的驚悚?全身顫慄?還是,什麼都沒有,空空白白。
雲雀沉默著,看牢骸。
『…雲雀,這兒啊,不像上次的舊樓得幾層高。我們,由這裡墜落,一摔,會骨頭都折到找不回來。』
『……』雲雀不懂回答。
『和你一起摔下去,感覺會不錯吧。』骸笑得很爽朗。
是啊…
聯想千萬片的刺入腦海。
要是和這傢伙不幸一起掉墮,他們…
是會臨落地都狠狠想抓住對方喉領?
是會互捏對方脖子不管窒息?
…然後,到達地面砸濺腦漿前相視而笑…
『握著你一起掉下去也挺美妙的。』骸攤開臂,笑著補充。
完了那次對話,真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天台會晤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