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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鬼滅)日輪刀想罷工》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鬼滅)日輪刀想罷工》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84個瀏覽者
文案:

無限城一戰後,重傷的鬼殺隊水柱被後勤部隊緊急送到了蝶屋進行治療
異常似乎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分明是只住了一人的病房,富岡義勇卻每晚都能聽到床邊傳來腳步聲。身旁的呼吸聲急促又焦躁,還能感覺到冰冷的手指猛戳著他的腦門

「說真的,你這家伙太沒良心了。
「自從你加入鬼殺隊以來,我矜矜業業跟在你的身邊,陪你從最低級的隊員一路晉升為水柱。你倒好,居然把我給弄斷了?別怪對方拳頭硬力氣大,你先自我反思一下好不好!
「就連最終決戰的時候也不帶上我,隨便撿把刀就去砍那個屑了。嫌棄我斷了派不上用場是不是?

「誒……你問我是誰?」
與他一樣有著深藍色眸子的少女眨了眨眼

「我是你的日輪刀呀!」

■食用指南:
1.日輪刀擬人,是一款很缺心眼的妹寶,日常向的慢吞吞流水賬
2.原作正篇結束後的後日談,20w字左右
3.我的錯別字和我的ooc一樣厲害(驕傲)(得意)(昂首挺胸)

內容標簽: 少年漫 成長 大冒險 鬼滅 輕松
主角:富岡義勇,紺音(Konon)
一句話簡介:救命,日輪刀成精了!
立意:在平凡的每個瞬間學會如何去愛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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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蝶屋小賊

  「敬啟——富岡義勇閣下

  屈指月余,已是深冬之時,貴體可還安康?久未來信,請您見諒。

  最終決戰之捷報,已於月前傳至刀匠村,時至今日,在下仍覺難以置信。不曾想,惡鬼來襲時姑且茍活的在下,竟能親眼見證其徹底消亡之日,此乃鬼殺隊諸位鑄造的功勞,在下與刀匠村眾人不勝感激。

  此外,聽聞鎹鴉傳信,無限城一戰中,不才之拙作未能盡到綿薄之力,竟在上弦之三的決鬥中斷裂,實乃羞愧!

  惡鬼消失,日輪刀的時代或許也已結束,但斷刀之事,仍讓在下掛念不已、羞憤不已。本想重新修繕這鄙薄之作,為此還特地懇請鎹鴉將斷刃送回刀匠村,正欲丟入熔爐之中,斷刃竟消失無蹤。在下已苦苦搜尋半月有余,至今仍不見蹤跡,實屬罪過!

  思來想去,唯有為您鍛造嶄新的利刃,方可還清這一魯莽罪孽,在下決心用盡畢生之學,鍛造此生最後一把日輪刀。

  春日來臨之時,願其鋒芒盡數斬斷前路阻礙。

  順頌時祺

  鐵之森五郎」

  來自刀匠鐵之森五郎的這封信,富岡義勇已經看了好幾遍。

  但就算是再重復一次,他依舊不知道應當如何予以回復才好,只好暫且放下了手中的信紙。

  從窗縫間吹入的風會帶來蝶屋妹妹們的歡笑聲。如此輕快的聲音,足以讓他暫且忘記傷痛,還有半個月前結束的最終決戰。

  他想,鐵之森五郎說得沒錯,伴隨著鬼舞辻無慘的死亡,所有惡鬼皆已消失,日輪刀的時代就將要結束了。

  既然如此,自己真的還需要一把新的日輪刀嗎?

  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搖擺不定,義勇遲遲沒能給刀匠一個答復。

  當然了,僅剩的左手還不習慣握住毛筆,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仿佛小蛇爬過,這也是他不便予以回信的另一個原因——仔細想想,這應該是主要原因才對嘛。

  猶猶豫豫,糾糾結結,搖擺不定。

  在一如既往的輕嘆聲中,義勇把信迭好,又塞回到了信封裡,隨手擺在床邊。

  要不要新的日輪刀,這確實很難決定。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能夠找回原來的那把斷刀,可惜這件事看起來也沒那麼容易實現。

  想起那把刀,右手臂又不自覺地開始癢起來了。他下意識撓了撓,摸到的卻是毫不意外的一片空蕩,多余的情緒還來不及隨之浮現,窗外傳來了吵架般的喧鬧聲。

  推開窗。如預料的一樣,果然又是小葵和伊之助在拌嘴。話題也是一樣,在指責著某只野豬的偷吃行為。

  「這次我絕對沒吃!」

  野豬的耳朵被氣惱的情緒染上了滾燙的顏色,惱怒得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對話語的藝術尚且了解不深的嘴平少年,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正是在變相承認過去所犯下的偷吃錯過。

  以前的事,神崎葵不打算在這個下午追究。她只氣呼呼地指著手中的竹屜,氣得連蝴蝶發卡都快飄到空中去了。

  空空如也的竹屜,干淨得仿佛剛洗過似的。

  料是誰也想不到,就在半個時辰之前,裡頭還蒸著熱氣騰騰的糕點。

  「無論是點心還是正餐,我都會煮好你的那一份的,用不著偷吃,你肯定不會在蝶屋挨餓的,可你怎麼還是老來偷吃!」她氣得直跺腳,「別告訴我,你這是在『狩獵』食物!」

  伊之助也快竄到半空去了:「俺沒有在蝶屋狩獵,更沒有偷吃!你不要冤枉俺!」

  「這是合理的懷疑,不是冤枉。要知道,眼下在蝶屋療養的鬼殺隊員裡,只有你曾經有過偷吃的前科!」

  「哼!」

  他氣呼呼地奪過小葵手裡的竹屜,如此突兀的動作實在讓人難以防備。她只是愣了愣神,竹屜居然就已經跑到伊之助那兒去了。他舉起竹屜,迎著陽光盯了一小會,忽然猛地把它湊到面前。

  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動作,嚇得小葵都快叫出聲來了,慌慌張張抓住竹屜的邊緣,想把它趕緊搶回來。

  「這可不能吃啊伊之助!」她簡直是在尖叫了,「胃會被竹子戳穿的!」

  「森林之王的鋼鐵脾胃怎麼可能被小小的竹子戳爛!」

  很明顯,伊之助的關注點歪了。幸好在拉扯了三個回合之後,他的這番用意總算是被搞明白了。

  伊之助這是打算從竹屜上殘留的蛛絲馬跡中找到真正的偷吃惡人!

  這可不是什麼輕松的任務。竹屜干干淨淨,沒有污漬也見不到指紋,連食物的殘渣都不剩。他認真地把竹屜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又好好嗅了嗅,才終於找到了一點蹤跡。

  「有股怪味兒!」

  「是什麼味道?」小葵趕緊追問。

  長鼻子又拱了拱。他的嗅覺到底還是比不上炭治郎,就算是聞到了異樣的味道,也還是要認真地琢磨一小會才能反應過來。

  「總覺得聞起來很像金屬。啊!」他恍然大悟,立刻下定結論,「這不是日輪刀的味兒嘛!」

  「你的意思是,有個帶著日輪刀的鬼殺隊成員偷走了食物?」

  此乃小葵琢磨過後給出的結論。

  那麼,犯下此等「罪過」的隊員,究竟是哪位呢?

  這個問題,伊之助就答不上來了。留在竹屜上的日輪刀氣味已經很淡很淡,根本無法追蹤。兩人尷尬地對視了一小會兒,氣氛似乎也變得僵硬起來了。

  看來今天的這番喧鬧也沒能鬧出什麼結論啊。

  義勇這麼想著,合起了窗。右手臂的傷口又開始疼起來了。

  最初這股痛感還足以忍耐,而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只好喝了點止痛藥,跟著暈暈乎乎的大腦一並沉入夢鄉。

  感覺大腦還算清醒,但估計也沒那麼清醒。義勇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從夢中傳來的聲音遙遠又模糊,拂過臉頰的微風帶著不屬於這個季節的燥熱感。

  好像有一團冷冰冰的空氣鑽進了被窩裡,凍得人想要打顫。

  「嘖,果真沒了。真是指望不上你這家伙。」

  遙遠的聲音如是說,依舊是冰冷的觸感拂過手臂的傷口,有些硬硬的,偏低的溫度卻不突兀。

  偶爾,即便是在夢裡,他的右臂也會暗自疼痛,正如此刻。但現在,傷口沒有那麼強烈的存在感了。

  片刻之後,暖意才回到被窩。似乎還聽見了紙張翻動時的窸窸窣窣。

  「我倒是要看看什麼人會寫信給你這個……哈,居然說我是拙作?唔唔唔——,我派上了很大的用場好不好!五郎你個臭老頭,就算是想要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自謙,多少也要有點限度吧。我明明那麼厲害!」

  咚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砸在地上了。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居然還要鍛造一把新的刀?是在開玩笑嗎。這就是玩笑話沒錯吧?怎麼會有——怎麼能有新的刀啊!」

  地面微微顫動,也有可能只是他的床安分不下來。又有什麼冰冷的東西落在額角,一下一下,戳得分外有力。

  「都怪你這家伙啦,害得我的風評都變差了!叫你那麼粗心大意,叫你平常技不如人,叫你傻兮兮把我弄斷,這下連刀都拿不起來了吧?要我說呀,這就是……哼,算了,我不說了。稍微給你留點面子!」

  留點面子?

  義勇沒怎麼聽明白,他只是覺得這實在是一個晦澀難懂的夢。

  前幾天他也總會做類似的夢,就連額頭被猛戳的感覺也如此相似。

  難道是有鬼棲息於此嗎?

  考慮到鬼舞辻無慘已經滅亡,這個可能性顯然不高。

  那麼,應該就是幽靈或者是怪物之類的存在了吧?

  義勇一向不太相信牛鬼蛇神之說,所以這念頭一冒出來,他就中斷思考了。

  總之,先接著睡吧。天還沒有亮,這一天根本沒開始呢。

  闔上沉重的眼皮。恍惚之間,他瞥見到了擺在床邊小桌上的信封,迭得很不齊整的信紙鑽出了封口,把整個信封都撐得胖胖的。可他分明記得,在睡前他迭好了這封信。

  感覺有點奇怪,然而這點困惑也伴隨著困意一並沉入睡眠之中了,直到窗外傳來熟悉的喧鬧聲。

  該說是出乎意料還是果不其然呢?今天廚房裡的東西又被偷吃了。

  小葵哭喪著臉,她說自己僅僅只是少看了爐灶兩分鐘,沒想到鍋裡的東西少了一小半。而誓要洗清冤屈的伊之助自告奮勇,主動搜尋起了賊人的蹤跡,從庭院這頭跑到那頭,一刻都不曾停歇過。

  義勇默默地夾起湯裡的一大塊白蘿蔔塞進嘴中。真該慶幸他的早飯沒有受到這樁偷盜事件的波及。

  這份慶幸沒能維持太久,小葵猛地衝進了他的病房。

  「富岡先生,伊之助說他追蹤到那小偷的去向了!您能一起來幫忙嗎?我擔心他會溜走!」

  說實話,義勇有點懶得動。

  他還沒吃完早飯,更加不想讓肚子裡的青花魚和米飯與胃一起打架。可一旁的實彌仍在睡夢裡,炭治郎也還沒養好身體。如此看來,能夠在這時候幫上忙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算不上不情不願,卻也實在看不出興致勃勃的模樣,他跟上小葵的腳步,穿過庭院彎彎繞繞的小路,來到了從未造訪過的蝶屋角落。

  這裡平時大概就不常打理,雜亂地長著各種小樹和灌木,繁密的枝葉迭在這個角落裡,讓此處透著莫名的陰暗感。伊之助伏在高草的陰影裡,氣息微弱到幾乎無法探聽。義勇也壓低了身,悄悄靠近他身邊。

  「那家伙就在裡頭。」

  他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一叢灌木。正如他所說,能看到枝葉正微弱地顫動著,而此刻分明平靜無風。

  「我們三面包抄吧。」他指揮著義勇和小葵,「你從後面靠近,中分小褂往左去,我從右邊走。好,現在就出發!」

  這麼說著的伊之助,下一秒就看不到人影了。義勇也趕忙加快腳步,向那從灌木而去,盡量悄無聲息。

  稍靠近一點,從枝葉的縫隙間窺探到了水藍色的和服,銀白長發高高束起,能瞥見深紅色的發繩。從這個距離,已然可以嗅到紅薯的香氣了。

  只要再近一些,就……

  一路埋伏著的伊之助猛然加速,蹭一下竄入灌木叢中。義勇開始頭痛了。

  該說真不愧是炭治郎的好友嗎?居然連不懂偷襲這方面都是如出一轍。

  甚至有點青出於藍,因為他已經發出得意的審判了。

  「你個小賊,快快在本大王的面前現形吧!」

  「哇啊啊啊啊——」

  灌木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驚叫的少女猛然跳起,嚇得臉都白了,深藍色的眼眸眨動得如此不自然,慌忙把手裡的大半塊紅薯——兼贓物——猛塞進了嘴裡!

  在尖叫聲平息之後,剩下的就只有莫名沉重的寂靜氛圍而已了。

  大概是素未謀面的陌生少女實在讓人驚訝,也有可能是「蝶屋進賊了!」這個概念實在怕人,無論是小葵還是義勇,都在這一刻愣住了。

  毋庸置疑的是,眼前的少女就是早飯大盜沒錯了。她的指尖上還沾著一點點金黃色的紅薯泥,先前剝下來的紅薯皮一張張迭著擺在草地上,估計是為了便於毀屍滅跡吧。而鼓鼓囊囊嚼個不停臉頰,更是再明顯不過的罪證了。

  看她穿著得體,和服挺闊又平整,估計十五六歲左右,臉頰有些肉乎乎的,白淨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被虧待到非要偷拿東西來吃的樣子。

  從模樣到身份再到動機,甚至是這個少女本身,仿佛都是個巨大的不解之謎,讓他們不知是否應當輕易靠近。

  當然了,對於伊之助來說,他才不會有這種顧慮呢。

  悄然在邊上觀察了幾秒鐘,他猛地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湊近少女的腦袋邊,用力嗅了好幾下。這突兀的動作明顯也嚇到了她,慌忙後退了好幾步,險些踉蹌著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找回了平衡感,她趕緊架起防御姿態,警惕到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你你你你你想干嘛!小心我把你的脖子砍掉哦,雖然你不是鬼但我也會這麼做的喲!」

  帶著滿口的紅薯,她說出的話語咕咕噥噥,殺傷力全然不復存在。所以毫不意外,她壓根沒威懾到伊之助。

  「嗯——」他又嗅了嗅,恍然大悟般猛得抬頭,「好濃日輪刀的味兒!你帶刀了?」

  「我干嘛要帶刀啊?」

  這句反問帶著理直氣壯般的執拗感。

  少女努著嘴,雙手叉腰,微微揚著下巴,無論是眯起的深藍色眼眸還是翹起的嘴角,都透著前所未有的驕傲。她甚至還偷偷瞄了義勇一眼,仿佛很得意似的。

  「哼哼,記住我的身份吧!」

  她挺起胸膛。

  「我就是水柱富岡義勇的日輪刀!」


第2章 日輪刀小姐

  ——是富岡義勇的日輪刀。

  這句直白的描述不帶半點拐彎抹角,仿佛早已化身為一塊沉重的小石頭,直直砸中義勇的眉心。他感覺自己懵了。

  壓根沒有喘息的余地。緊接著隨之而來的,是小葵和伊之助困惑的目光,他們倆的視線在面前的少女和義勇之間打轉了約莫八百個來回,疑慮卻是絲毫未解。

  會疑惑也不奇怪。突然跳出一個人模人樣的小姑娘說她是日輪刀,無論是誰都不會輕易相信吧?

  很快,少女自己也意識到他們的困惑了。仰得高高的下巴稍微耷拉了幾毫米,她撇撇嘴,很不服氣的模樣。

  「干嘛,你們不信我嗎——你也不信?」

  她說著,睜得渾圓的藍眼睛瞪著義勇,小葵和伊之助的視線也順勢又飄到他的身上了。

  不管怎麼看,這個棘手的問題似乎都已經被丟到了他的手中。該如何回答才好呢?義勇想不好。

  要說相信的話,這可也太匪夷所思了。可坦言說不相信,未免顯得過分果斷,況且看著眼前的少女時,他確實會想起刀匠寄給他的信,還有信中那句「斷刃竟消失無蹤」,這一點他實在無法否認。如果將信中的語句與變成了人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日輪刀聯系起來,貌似確實能夠解釋此刻發生的一切?

  猶猶豫豫,他想了很多,話卻是半句都沒說出口,只板著面孔。無論誰見到了這副表情,都會認為他已經被這個駭人現狀衝擊到整個人都傻掉了。

  這般的反應落在自稱日輪刀的少女眼中,則是毫不意外被斷定為「冷漠」。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別開腦袋,不去看義勇了。要不是淺白的發絲早已高高束起,這會兒肯定氣得都要豎到天上去了。

  「我就是日輪刀嘛,我真的是刀!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的。但要我說的話,肯定是因為某位柱在最終決戰的時候把刀弄斷了,導致身為日輪刀的我產生了過分強大的怨恨,以至於一口氣從刀變成付喪神了吧——」

  她故意把話語的尾音拖得好長好長,余光斜斜睨過義勇。單是這一瞥,溢出的怨念就足以讓人膽寒。

  「總之,我不是人,所以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只要摸摸看你們就知道了。」

  給出了這番定論的她,視線在三人之間掃了一圈。

  豬頭少年——這家伙剛才嚇到她了,不選他!

  富岡義勇——害得她斷掉的罪魁禍首,看著就來氣!

  答案呼之欲出,她果斷抓起小葵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如此突如其來的展開實在把小葵嚇了一跳,短暫的一瞬驚慌可不只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熟稔動作,更是因為指尖觸碰到的奇妙觸感。

  最初能觸摸到的是皮膚微冷的質感,停頓片刻之後,便能感覺到從深處而來的暖意了,如同春日裡被午後陽光曬得溫溫的緣廊,是源源不斷的溫暖。看似柔軟通透的臉頰,摸起來卻有幾分堅硬,但也不是完全的硬質感,小葵實在沒辦法形容。她只是覺得很奇特。

  一旦體會過這樣的觸感,她便就知道了,眼前的少女確實不是人類。

  「要是再不信的話,就只能給你們看看我的傷疤了。」少女又偷摸摸瞪了義勇一眼,怎麼看都像是更惱怒了,「斷刃的難看痕跡還在我的腰上呢!真該慶幸我變成人的樣子還是一整個的,要是隨了刀的狀態,只有上半身或者是下半身,那多怪啊!」

  她高聲抱怨著,已經開始動手解開腰帶了。壓得齊整的和服領口倏地松垮下來,露出後頸處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義勇條件反射般向前快走了幾步,攥住將要徹底散開的衣領。

  他並沒有刻意去看,只是無意之間的一瞥,隱約掃過了她的脊背上映出「惡」字。他想起了自己的日輪刀上所刻的惡鬼滅殺的字樣。

  「干嘛?」她眨眨眼,垂下的視線緊緊盯著他攥緊的手掌,「難道是你自己也覺得把我弄斷了很丟臉,所以根本不敢看我斷裂的痕跡嗎?」

  「……不是的。」

  她輕哼了一聲:「那你干嘛抓我衣服?」

  理由當然只有一個,那就是正常人不會在陌生人面前寬衣解帶——就算是變成了人的日輪刀也不能這麼做!

  這事實簡直就是顯而易見,但該怎麼訴說出來,義勇依舊還沒想好。

  他的日輪刀(姑且先這麼喊她吧)明顯有些缺乏作為人的常識。向她傳達作為人類應該習得的這種理所應當的知識,估計會像是教導一個幼稚的孩子那樣,耐心與好脾氣艱巨。

  義勇對此心知肚明,但可惜的是,他實在沒有經驗,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才比較合適。

  更何況,無論是她說話的語氣還是看著他的眼神,貌似都帶著一點難以掩飾的憤懣,義勇搞不懂她究竟是在氣什麼。他沒由來地覺得,她估計不會樂意聽自己說話,更別提是說教意味頗重的長篇大論了。

  就這麼費勁地琢磨了好一會兒,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露出了笨蛋似的表情,也壓根沒留意她正分外認真地注視著自己,耐心又期待的神情,像是在等待他出聲說點什麼。

  等了好久好久,他呆愣愣的模樣絲毫未變。估摸著他當真是不打算出聲了,她立刻又換上了剛才那副氣惱模樣,再度發出重重的一聲「哼!」,往邊上猛跨了一大步,掙脫他攥緊的拳頭,飛快撫平衣領和腰帶,把身上的衣服又重新整理好了。

  在她與義勇毫無成果的沉默期間,小葵和伊之助倒是在偷摸摸的小聲談話中達成了共識。

  日輪刀變成了人,這看起來確實是事實沒錯了,但也的確超乎常理,是憑他們的見識和小腦瓜怎麼也想不明白的。

  接下來該怎麼安置化身為人的刀才好,這最為重要的大事,他們拿不定主意——其實伊之助的想法是把她丟進火爐裡重新鍛成刀或是送回給刀匠並且勒令他趕緊除掉這個付喪神。

  如此一根筋的提議,毫不意外遭到了小葵的強烈反對。

  把人丟進火爐裡什麼的,這多嚇人呀,絕對不行!

  唯一的主意就此告敗。他們又接著嘰嘰咕咕好幾個來回,按照她的想法,覺得無論如何還是得先把這件事彙報給主公大人才行。

  雖說總去叨擾主公大人不太合適,但至少要讓他知道有這麼回事。

  拿定了主意,當然要趕緊著手去做。小葵開始寫起准備寄給主公大人的書信,寫著寫著,忽然抬起頭來。

  「那個……該怎麼稱呼您比較合適呢?」

  她覺得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叫您刀小姐,還是日輪小姐?或者……日輪刀小姐?」

  日輪刀,這名字作為刀倒是氣派,用在人身上卻是怎麼都不合適。無論是小葵列舉的哪種稱呼,聽起來都怪別扭的,還格外拗口,光是說一遍,舌頭都好像要打結了,但少女滿不在乎。

  她早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了。

  「我有名字的!」她的胸膛又得意地挺起來了,「這兩天我老在琢磨這件事,所以早就給自己取好了。你們就叫我紺音吧!」

  她拿起一節短短的樹枝,煞有介事般在地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還不太擅長寫字,留在地上的字跡看起來歪歪扭扭的,還有些筆畫寫得有些不太對,不過一眼看去,確實是紺音二字沒錯。

  小葵把她的名字抄進信中,隨口問道,這名字是不是有特別的含義。

  「呃呃呃——」

  估計是完全沒料到還會被問道這種事,她瞬間變得無比尷尬,表情僵得難看,目光都快飄到天上去了。

  「這,這是……含、含義什麼的,其實——」

  她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漲得通紅的臉倒確實是變成紺色沒錯了。

  名字中所藏著的特別含義,其實壓根就不存在。

  她可不會承認,自己純粹只是大半夜在義勇的床邊亂逛時隨手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書,翻開的那一頁上她最先看到的漢字是「紺」,而後才是「音」。

  這兩個字分別是什麼意思,她不是非常懂,但這兩個字裡都藏著「日」,她很喜歡它們寫出來的形狀。

  於是,她為自己取名紺音。

  這段曲折且略嫌羞恥的經歷,紺音肯定是不會說出口的。最後到底是怎麼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的,她也完全沒印像了,反正總覺得腦袋燙呼呼暈兮兮的,可怕得很——即便是被丟進鍛刀爐裡也不會比這更可怕了!

  不過,她估摸著自己應該是順利糊弄過去了。

  她沒有聽到什麼嘲笑,也不會有譏諷的聲音。倒是聽到了鎹鴉撲棱著翅膀飛遠,它帶著小葵的書信去往了主公大人的住處,接下來只要等他收到信後親自造訪就好。

  這聽起來貌似簡單又輕松,但當走進出乎意料擁擠的堂屋,見到一大群熟悉的面孔時,這件事顯然不簡單了起來。

  ……為什麼鬼殺隊的大家全都在這裡!

  
第3章 背後怪物

  看著屋裡烏泱泱一群人,大家的臉上都帶著難掩的好奇,一聽到靠近的腳步聲便齊齊投來目光,倏地落在義勇的身上。

  小葵也有些懵了,她明明記得,自己只給主公大人寄去了信箋而已。可此刻主公大人的影子都快被大家擋住了,分明他才應該是今日的主角,然而這會兒根本尋不到他的蹤影。

  這麼說實在不太合適,但事態會變成這樣,完全是鎹鴉的過錯。

  應當怪罪給主公大人送信的那只烏鴉實在按捺不住分享欲,飛著飛著便迫不及待地把日輪刀變成了人這樁怪事說給了它的兄弟聽,好事的兄弟又把這事傳給了它的妹妹,消息如同吹散的蒲公英一般瞬間飄散到了各處,順勢落入了其他鬼殺隊成員的耳朵裡。

  日輪刀變成了人?這種事聞所未聞,必定得親眼見證一下才行!

  於是,在這個和平常無異的白天,蝶屋聚集了遠比想像之中更多的人,空氣仿佛都隨之變得熾熱了,多少有點怕人。

  紺音知道自己不是膽小鬼。

  拜托,她可是能夠斬盡惡鬼的柱的利刃,怎麼會被小小人類嚇到呢?

  話雖如此,但在意識到所有人的視線其實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的瞬間,她還是覺得不自在極了。她莫名感覺這些目光中都帶著沒由來的狂熱,看著就叫人心悸——盡管她也不確定本質是刀又變成了人形的自己是否真有心髒這一器官存在就是了。

  有點怯懦且窩囊,她往義勇身後躲了躲。長得還算高挑的身軀此刻正格外別扭地蜷著,怎麼也不願讓腦袋從他的肩膀後方露出蹤跡,顯然是把他當作盾牌了。

  磨磨蹭蹭擠進人群裡,從前方直直而來的視線一點一點變成了全方位的環繞,很明顯能感覺到身後也有人在注視著自己。義勇默默低下頭,想要盡量避開目光,卻忽然感到羽織後背的布料猛得抖動了一下,像是被扯了扯,冷風也隨之灌了進去。

  是有人正拽著自己嗎?

  義勇想著,下意識停住腳步,冷冰冰硬梆梆的什麼東西「咚」一下撞到了他的背上。回頭一看,後背的衣服居然隆起了巨大鼓包,以不規則的形狀起伏不平,著實嚇人。

  根本來不及驚恐,這個鼓包開始聳動起來。

  聳動著聳動著,從羽織的下緣,紺音探出頭來。

  「你怎麼不走了?」她困惑著瞪著他,「快接著往前呀!」

  破案了。原來是實在不知道怎麼應對背後的目光,所以她干脆鑽進了他的羽織裡呀。

  恐怖的謎題得到解答,不過義勇還是覺得心情微妙,在原地頓了頓,這才繼續邁步。重新躲進羽織裡的紺音也踱著小碎步緊跟在身後,不時還能感覺到她硬硬的腦殼撞在後背的感覺。

  就這麼慢吞吞踱著踱著,主公大人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眼前。

  產屋敷輝利哉依舊穿著前代留下的羽織,見到義勇時,對他揚起了嘴角,看起來依舊是很少年老成的模樣,但不自覺睜大的孩子氣眼眸足以說明他和其他人一樣好奇。

  「這孩子就是你的日輪刀嗎?」他指了指義勇背後隆起的奇形怪狀物體。

  「是的。」

  既然都已經到了主公大人的面前,再這麼躲藏下去,未免太不像話。

  不情不願地、也有些鬼鬼祟祟地,紺音探出腦袋,一下子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這絕對是有生以來遭遇過最多目光交流的一次了!

  上一回被這麼多人盯著,還是在當年鬼殺隊的最終選拔結束之後,通過選拔的新晉隊員們圍著一起挑選用以鍛刀原石的時候。她還記得那年通過活過最終選拔的劍士特別多,但絕對不如此刻更多。

  那時候被滿懷憧憬的小劍士們盯著,是種什麼感覺來著?紺音有點想不起來了。

  她的羞恥心感貌似是在變成人形之後才冒出來的。在她還是一把刀的時候,既沒有本事、也沒有閑空去糾結害臊感這種事。

  說真的,她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變回刀的形態了,硬得仿佛快要麻木,尤其是在主公大人對自己說話的時候,甚至都能聽到嗡嗡的響聲,可明明對方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壓根不嚇人。

  難道是因為對方是鬼殺隊的統領者,從身份和權威上遠高於自己,所以才讓她感到緊張了嗎?又或者是其實自己壓根就不擅長和人類打交道?

  理由難以辨明,簡單的點頭動作也變得分外艱難,她只能勉強擠出一聲「嗯」作為應答。

  如果是肯定的答復,那就是短短的「嗯」。倘若是否定,那就變成意味不明般的「嗯——」了。

  這樣的應答方式多少有些詭異,但傳達的效果倒是意外得相當不錯。

  「你之前也曾化作人形嗎?」

  「嗯——」

  「所以,這是你第一次變成人類的模樣?」

  「嗯。」

  「我知道你在最終決戰時斷裂了。你有因此而受傷嗎?」

  「嗯——、嗯——?」

  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要說沒有受傷的話,她的腰上確實是留下了難看的攔腰折斷的疤痕,是淡紅色的,格外突兀。可要是將這定義為受傷,實在不算貼切,因為她既沒有流血,也不曾因此感到疼痛。

  非要說哪裡痛的話,估計也就只有「我被笨蛋義勇弄斷啦!」這個事實叫她心痛吧。

  「也就是說,在你變成人的時候,就已經是完整的人形了嗎?」

  「嗯。」

  「其他的日輪刀是否也會像你一樣化作人形呢?」

  紺音眨眨眼。這個疑問可就沒辦法用簡單的應聲作為回答了。

  她認真琢磨了一小會兒,好幾次想要開口,卻總是在出聲之前便悻悻地闔上了嘴。如是這般重復了好幾個來回,她總算措辭好了。

  「估計沒有,不過我也不能確定。」

  緊張感依舊在作祟,她說話時的語調硬梆梆的,就像是水滴砸在了鐵塊上。

  「我只是從刀變成了人而已,沒有覺醒什麼奇奇怪怪的『同類之間的心靈感應』這種東西。」

  紺音沒覺得自己在說什麼笑話,可輝利哉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話對於主公大人來說實在有趣,或純粹只是因為她的說法足以逗笑八歲的孩子。

  他的笑聲如此輕快,多少讓紺音放松了些。在完整地說完了一整句話後,她這才發現,原來在一大群人面前和主公大人對話也不是什麼困難事嘛。

  當然了,對答如流這種境界,對於硬梆梆的日輪刀小姐來說還是很難達到的。在依舊算不上太順暢的對話之中,他們總算是總結出了一點有用的發現。

  首先,日輪刀小姐擁有的記憶從自己作為原石形態被開采為起點,迄今為止的一切經歷她都清楚地記得。

  但據本人描述,在成為人型之前,她並沒有多麼清晰的「意識」,貌似也不曾體會到「感情」。

  記憶對於她來說,很像是某種平面而蒼白的東西,光禿禿貼在了身上而已,與拂過刀鞘的風、照在刀鐔上的日光沒有什麼區別。

  根據紺音的說法,她認為自己會脫離刀的狀態完全是因為義勇在最終決戰的時候把自己弄斷了,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別的理由。雖然這也並不能解釋為什麼她直到最終決戰結束後的好幾天,才在鐵之森五郎的鍛刀爐旁變成人的。

  保不齊是不想被丟進爐火之中的求生欲在作祟吧?

  再然後,憑著一腔直覺——也有可能是奇奇怪怪的心靈感應——她來到了蝶屋,回到了義勇身邊。

  盡管不開竅的腦袋依舊同鐵塊無異,不過她多少也有點預感,要是就這麼貿貿然出現在大家的眼前,絕不是什麼好事。於是埋伏著埋伏著,直到今天才被揪出了一點蹤跡而已。

  關於她的一切,說到這裡也算明了。未知依舊那麼多,本人對此倒是毫無苦惱,只是眨眨眼,兀自睜著深藍色的杏眸。

  她的眼眸與義勇如此相似,卻也那麼不同。但注視著她時,確實會聯想到水柱。

  不知對於主公大人來說,是否還有更多的疑慮還沒能解開。他並未在蝶屋逗留太久,也沒有問太多,好像只是想要印證「日輪刀變成了人類」是否確有其事,而他似乎已經有了答案。其他的,他便也不多問了。但義勇還有一樁非問不可的事情。

  「為什麼偷拿廚房裡的東西吃?」

  等主公大人和看熱鬧的其他隊員回去之後,他才問道。

  總感覺度過了忙忙碌碌的一天——抓住偷吃的小偷、見到變成人的日輪刀、與主公大人一起好好面對了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做了這麼多意料之外的事,回過神來,才發現日頭都還沒觸碰到天際,時間還早著呢。

  午後的陽光照得腦袋和肩膀都熱乎乎的,紺音感覺自己這嶄新的龐大又厚重的身體都快融化了。她慢吞吞走在庭院的邊緣,對於義勇的疑問,她稍稍思索了一下才給出回答。

  「我看那只豬就是這麼做的,所以我也拿來吃了。」她說,「而且那些東西看起來很好吃。」

  「不是因為餓,只是因為它看起來好吃嗎?」

  「嗯。」

  她正聲應著,後背抬得直挺挺,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果然如同義勇所推測的那樣,她缺乏正常人的認知,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要是讓她繼續做出這種不問自取的事情,想來一定會給小葵添很多麻煩。他本來是不打算說什麼的了,想了想,還是提醒了一句:「這麼做不好。」

  紺音困惑地眨眨眼,好像沒聽明白:「你是說怎麼做不好?」

  「一聲不吭偷拿東西吃不好。」

  她還是很不解的模樣。

  「意思是不能這樣嗎?」

  「是的。」

  「好。我知道了。」她認真點點頭。

  就算被直白地點出了錯誤,她也沒覺得過分羞愧或是怎麼的,只正正經經應聲說以後不會再這麼做了,而後便把這個話題拋到腦後去了,自在地行走在日光下。

  她看起來總有種無憂無慮的模樣,義勇不知道她是不是什麼都不會去擔心,可眼下還不能那麼無憂無慮。

  有件重要的事,主公大人還沒有問紺音,也不曾對他說過。但他必須知道答案。

  「你想過之後要做什麼嗎?」

  義勇直白地問她,不過她還是懵懵懂懂的模樣,理所應當般丟出一句:「和以前一樣不就好了嘛。」

  她一點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沒意識到現在早已不是「以前」。

  像以前那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午後的風拂過他空蕩蕩的右側衣袖,分明帶著暖意,可一旦穿過那虛無的部分,就變得無比冷徹了,布料會隨之摩挲出空洞的聲音,傷口又開始痛起來了。義勇停住腳步,注視著她微微晃動的長發,在片刻的思索後,才說:「日輪刀現在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頓了頓。

  「我也不需要你了。」

  
第4章 你的未來

  ——我不需要你。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義勇感到右手有些癢癢的。發出瘙癢感的位置就在食指最上方的那段指節上,只要稍微動一動就能摸到了。他甚至能夠想像出挪動手指的模樣,哪怕這只手已不存在。

  他曾經用這只手緊緊握住他的刀,現在卻做不到了。作為劍士的命運與他的右手一起被鬼舞辻無慘斬斷,僅剩的那只手無法再握住任何一把刀。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倒也不覺得多麼失落。

  能活下來,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要是再為了失去的那部分哀嘆不已,簡直像是在侮辱犧牲的伙伴們。

  但也許正是因為再度茍活,他必須去思考未來。

  正如刀匠在信中所寫的那樣,在惡鬼消失的如今,日輪刀的時代說不定即將就要結束——不,也許是刀的時代,會徹底結束吧。

  仔細想一想,走在街頭的警官早幾年就已不再在腰間掛上太刀了,他們更青睞西式的槍.炮作為防身武器。

  從此往後,再也不必斬斷任何一只惡鬼的脖頸,也不必再沾滿鮮血,更無需擔心在戰鬥中慘烈折斷。

  或許,對於紺音來說,成為人正是她得到的新時代的獎勵。

  如果再用過去的那套主從關系約束著她,簡直像是對她下達詛咒。義勇依舊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人,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她能夠追逐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不是循規蹈矩般重復過去。

  更何況,他現在只是不完整的人罷了。她不會需要一個再也拿不起刀的人的。

  所以,不是他不需要日輪刀,而是日輪刀不需要他才對。

  毋庸置疑,上述這些貼心且復雜的思考活動,全部都是在富岡先生的心中進行的,半點都沒在表面上透露出來。他依舊是那副平靜到近乎冰冷僵硬的面孔,多余的表情都見不到,甚至連眉梢也沒有動一下。

  與這樣一副板正神情相比,皺起眉頭耷拉嘴角硬是在臉上擠出了三條皺紋的紺音,簡直像是戴上了能面面具。

  「喂喂喂——」她把話語的尾音拖得好長,滿滿都是疲倦與無奈,圓乎乎的臉頰當真要徹底垮下去了,「你又開始說這種話了啊?」

  「……」

  ……什麼叫「又開始說這種話了」?

  義勇無言以對,但毋庸置疑的是,在這一刻他絕對被自己的刀嫌棄了。空蕩蕩的右側衣袖被她捏起,惡作劇般晃蕩了好幾下,摩挲出更加響亮的摩挲聲。

  「因為鬼都消失了,所以日輪刀未來排不上用場了,這種事我不是不知道。可我現在又不是刀,我變成人了呀!」

  她雙手叉腰,說得理直氣壯的。

  「我擁有了人類的形態,說不定還有了人類的感情,從此之後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我會繼續幫助你,我可以成為你的朋友——我是說真正的、可以為你分擔苦惱的朋友,而不是單純的工具而已。你也可以教我怎麼才能更像一個人,所以我一定要繼續陪在你的身邊。」

  或許依舊是風吹動了衣袖,也有可能是紺音在故意拉扯,義勇莫名感到肩膀有些沉重。他並未低頭去看,因為眼前的人正無比認真地注視著他。

  倘若在這樣的注視之中自顧自地移開目光,可就太過失禮了。

  「最後的決戰,我沒能陪你戰鬥到終末。當然了,這全都要怪你虛弱到連刀都握不緊,一下子就把我弄掉了。這回你可別想著再把我丟掉了。」

  她揚起嘴角,笑得自信而驕傲,向義勇伸出了手。

  「這一次,我會陪你走到最後的!」

  有些出乎意料,她有著一對很寬闊的手掌,充滿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卻不會讓人覺得與她孩子氣的面孔格格不入。日光漾在指尖,邊緣映著一點冷冷的淺光,如同刀刃所折射出的寒芒。如果就這麼握住她的手,大概就意味著同意吧。

  義勇有些遲疑。這是意料之外的展開,他還無法確定自己的想法,正如他仍然摸不透紺音的心思。

  如果日輪刀變成了人,會是怎般模樣?這種事情,義勇一次都沒想像過。他只是覺得,紺音和他的設想不太一樣。

  他總覺得,日輪刀應該是更加……或是稍微……

  好吧。他實在給不出一個確切的表述。

  也許想像和現實之間確實存在區別,但他並不討厭。

  於是他也抬起了手。

  以眼下的場景,不管怎麼想,都該是彼此和和氣氣地握個手,就此達成共同相伴前行的共識才對。不過紺音還沒學到這麼深奧的交往方式。

  在義勇伸手的同時,她猛得抬高手臂,又飛快落下,借著這股慣性狠拍了下他的手掌,直到清脆的「啪」一聲彌漫了好遠,火辣辣的刺痛感這才冒出來。

  好像有根筋被拍歪了。他默默收回手,紺音早已走到前面去了,步伐前所未有得輕快,簡直像是要把他甩在身後。

  走著走著,她忽然頓住腳步,耐心等著義勇跟上,這才繼續邁步。可還未走遠,她又停下來了,不是為了等待義勇,而是聽到了一點微妙的動靜。

  一旁的花叢裡冒出竊竊私語,從枝葉的空隙之間,能瞥見到織得密密得黑色布料。有什麼人正蜷縮在角落裡,對著手中的東西念念有詞。

  走近一點,紺音認出他來了。

  這不是剛才來蝶屋湊熱鬧還盯著她看了好久的那個鬼殺隊隊員嘛!

  被他捧在手裡的……好像是日輪刀吧?

  在這個距離下,他的話語多少也能聽清一些。

  「變啊!你快給我變啊!」

  他煞有其是般念念有詞。

  嗯,是變了。

  這個人變成變態了。

  現在紺音有點後悔了,真不該冒出的多余好奇心。還是趕緊溜走吧。

  她踮起腳尖,連呼吸都屏住了,才後退了一步,就被對方發現了蹤跡。

  估計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相當怪異,只與紺音對上了一秒鐘的視線,便羞憤到瞬間紅了臉,緊緊把日輪刀藏在羽織裡,匆匆忙忙跑開了,期間還回頭瞄了好幾次,像是擔心會她被偷偷跟蹤似的。

  腦袋硬梆梆的感覺又出現了。紺音撓撓頭,笨拙地走回到義勇身邊,糾結著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件怪事說給他聽才好。還沒想好合適的說辭,他倒是先開口了。

  「等我的身體好一點了,就去刀匠村吧。」他說,「你的情況,我覺得應該當面告訴鐵之森先生。」

  光靠鎹鴉的七嘴八舌,是不是真能完好無缺地把整件事傳達給刀匠,這事讓他多少有點擔心。

  而且,能夠回到自己被鍛造的地方,對於紺音來說,應該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義勇是這麼想的,可她卻重重地「哼——!」了一聲,沉重又誇張的吐息幾乎都快把庭院的草坪掀翻了。

  「我才不去見他咧!」

  她煞有其是般高聲說著,固執地別開腦袋,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別扭感。

  明明是一把干脆利落的日輪刀,沒想到居然鬧起了小脾氣。義勇大腦空白,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才好,只好笨拙地僵著臉,看她揚起的下巴幾乎快要指向天空,咕咕噥噥說出郁悶的話語。

  「他都打算鍛造新的日輪刀給你了,保不齊早就忘記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了。」她氣鼓著臉,碎碎念的話語聽起來更像是埋怨般的嘰咕了,「也罷也罷!反正我就只是個拙作而已嘛,斷得那麼凄慘,還丟了他的面子。從此往後不復相見才好呢!」

  「不復相見……這種話還是別說了。」

  這樣的說辭,未免太決絕了一點。

  有些突然的,他在這時候才回想起了昨晚奇怪的夢,還有冰冷觸感貼在傷口時的感覺。夢中聽到的念叨聲,簡直和這會兒她說話的腔調一模一樣。

  在他把夢境和紺音完全聯系起來之前,她已然眯起了眼眸,斜斜地睨著他,嘴角不自在地拉扯著,看起來分外別扭。

  睨著睨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出聲:「你打算去找他,是嗎?」

  「是的。」義勇不否認。

  「哼!」

  她再度別開腦袋,只留下後腦勺衝著義勇,甩動的長發差點打在他的臉上。

  「你如果一定要去的話,那我也去吧!」

  她的語氣還是那麼執拗。像是想要證明什麼——或只是為了否認什麼,她的語速飛快,話語一連串地順著午後暖風砸進義勇的耳朵裡。

  「我可是一點也不想去的,但考慮到你這家伙沒了我估計去哪兒都不方便,所以才跟著你一起去了。聽好了,我是一點都不打算過去的喲!」

  她的心意,義勇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了,既然你真的這麼不想去的話。」他默默壓低了頭,「那就我一個人……」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紺音打斷了。

  「哎哎哎,我說了會和你一起去的呀!」她急急說著,「你別……總之我會去的啦!」

  她似乎是還想再發出一聲輕哼,以此來掩飾自己先後立場不一的尷尬局面,可這聲沉重的「哼」也卡在了她的喉嚨裡。日光把她的耳朵捂得通紅,想來一定也分外滾燙。

  日輪刀的心思,義勇依舊無法摸透。

  但既然她已經說出了同意,那就一同前行吧。

  
第5章 對內霸凌

  雖說決定了要去刀匠村拜訪鐵之森五郎,但這件事可不是這麼快就能夠實現。在身體養好之前,總是不便動身的——盡管有好幾次義勇逞強著想要從病床上起來。蝶屋的幾個妹妹硬生生把他摁回到了病床上,說什麼都要讓他再靜養一段時間才行。

  啟程的日子就這麼一推再推,好像永遠都沒個定數,紺音也不知道這對於自己來說算不算是好事一樁。

  能夠晚點去刀匠村面對鐵之森,這倒是挺好的。

  她還沒想好該怎麼以這副模樣面對稱呼自己為「拙作」的那個男人,也沒想好見面後該說的話,更加不知道他見到自己之後會給出怎樣的反應。如果他尖叫著逃走,那她一定會生氣的。

  可就這麼待在蝶屋,多少有些無聊。

  除了偶爾小葵會找她幫忙搭把手之外,實在沒別的事情可做了。一整天下來,不是坐在義勇的病床尾對著天花板發呆,就是從他的碗裡偷天婦羅吃,還有就是趕走好奇地來打量她的鬼殺隊員——最近幾天甚至連看她的人都變少了,這點消遣看來也將消失無蹤。

  如此想來,說不定還是早點啟程更好。只要去往了不同的地方,肯定能找到更多趣味吧。

  「說起來,刀匠村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我記得村子遇襲之後,刀匠們搬遷到了備用的其他村落居住了。」

  午後,一起坐在庭院前的緣廊曬太陽,大家圍坐成一圈。炭治郎慢吞吞剝著橘子皮,忽然抬頭問義勇。

  義勇把沒能順利掰開的三瓣橘子果肉一起丟進嘴裡,搖了搖頭:「不知道,原來的刀匠村我也沒去過幾次,一般都是鐵之森先生把刀送過來的。我的刀一直都不怎麼需要修繕。」

  「……你也知道我以前特別堅固特別厲害根本不容易壞呀?」

  一道冰冷的視線投了過來,直直落在義勇的眉心之間,如同當頭棒喝。紺音板著面孔,差點捏爛了手裡的橘子。

  要是放任話題繼續進行下去,接下來她肯定會開始念叨起自己在最終決戰中被某位粗心的使用水之呼吸的柱(毫無疑問她指的當然是富岡義勇)折斷了刀身,還在戰鬥中被某人(此處依然是在暗示富岡先生)給弄丟了,多麼可恨又氣人。

  這樣的對話展開,與義勇同住一間病房的不死川實彌已經聽到過好幾次了,沒想到在這聚在緣廊上吃橘子的溫暖午後也還要再重溫一遍這段泣血般的哭訴。他趕緊把手中剝好的橘子丟給紺音,故意拋歪了一點,成功為手忙腳亂接橘子的她制造出了一點閑暇出來。

  嘮叨的論調就此中斷。對於不死川的良苦用心,紺音自然是一點都理解不了的,但這顆剝得相當完美的橘子足以吸引走她的全部注意力。咕咕嘰嘰的念叨就此消失無蹤。她捧著這顆橘子,驚喜的表情像是收到了一塊金子。

  「謝謝你,實彌!」

  要對別人的善意予以感謝,這是昨天義勇交給她的,但她還是沒學會敬語該怎麼用,也從不稱呼他為「不死川先生」,總是大剌剌地直呼其名。不死川也不介意,只擺了擺手,算是接受了這份笨拙的感謝。

  「刀匠村的話,現在應該轉移到南邊了吧?」他把話題扯回到了正經事情上,「之前聽人說起過,好像是因為那裡陽光更充足一點,很少有下雨的時候。」

  「紺音小姐不就是從新的刀匠村過來的嗎?」炭治郎終於意識到了這個盲點,笑著看向義勇,「到時候富岡先生跟著她走,就能順利抵達目的地了。」

  「不行,我已經忘記刀匠村在哪裡了。」

  紺音啃完最後一瓣果肉,又從竹籃裡拿走最大的那顆橘子,話語帶著莫名的理所應當,仿佛記不得才是正常的。

  「反正我只記得我走了好遠好遠,大概翻過了一二三……六座山吧?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繞了遠路,總之再讓我走一遍是肯定不行的。」

  剝開的橘子皮噴濺出一團細細密密的霧氣,酸澀的氣味彌漫在溫暖的風中。

  「我可不認路。」她說。

  面對如此誠實的坦白,確實也不便再多抱怨些什麼了。其實就算記不得也無妨,真到了啟程的時候,再向「隱」的伙伴們確認一下就好了。

  惡鬼皆已消滅,刀匠村也沒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了。他們肯定會很樂於分享去往村子的最便捷路線。

  「喲!正在曬太陽嗎?」

  悄無聲息的影子倏地籠罩住了快要見底的果籃。宇髓天元擠到了他們中間,坐成一圈的完美圓形倏地變得分外擁擠。

  音柱(也許加上「前」字更合適一點)的拜訪突如其來,腳步聲也輕得厲害,簡直像是從虛空之中出現的,頗感興趣似的歪頭盯著紺音。這還是他第一次來蝶屋見識變成人的日輪刀。

  都不必盯著看太久,他已經得出了結論。

  「你這孩子,完全不華麗啊!」

  他感嘆著,微微後仰身子,像是要遠遠地再打量她幾眼似的。

  「看起來和富岡可真不一樣——當然了,他也不華麗。」他說。

  也許是「不華麗」的評價讓人難免氣惱,也有可能是在介意著他的後半句話,紺音一下子急了,匆匆忙忙說:「我要是像他一樣,那還得了!我才不會擺出冷冰冰的面孔,把『我比不上你們』說成是『我們都不如我』呢!」

  「啊哈哈哈,這倒是。這話確實是富岡會說出來的!」

  氣氛變得莫名輕快。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居然全笑了起來,可義勇覺得這話沒什麼好笑的。

  呆坐在一圈笑聲中,無所適從的義勇先生心情復雜。

  他覺得自己被鬼殺隊霸凌了。

  零零散散的輕笑聲持續了好一會兒都還沒有消失。宇髓天元把一直放在身後的酒壺搬到了面前,擺擺手開始趕人了。

  「接下來就是大人們的喝酒聊天時間了,小屁孩們快走快走!」

  嘴上說著「小屁孩」這種氣人的稱呼,但在笑吟吟的語氣中,這詞也沒有那麼讓人氣惱了。

  炭治郎配合地立刻起身,順手將橘子皮全都攏進了空竹籃裡,一起收拾掉了。紺音依舊端端正正坐在他們中間,面對宇髓天元投來的困惑目光也不為所動,反倒向他拋出了一句「干嘛」。

  「你個小孩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這就是他在困惑的。

  紺音不解,迷茫地眨了眨眼:「我又不是小孩!」

  「啊?」

  宇髓天元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她好幾眼,眉眼之間的困惑絲毫未減。

  疑惑歸疑惑,他還是多問了一句:「那你多大了?」

  「多大?」

  硬梆梆的腦袋開始硬梆梆地轉動起來。紺音掐著手指,嘴裡嘰嘰咕咕,似乎是在費勁地琢磨著。

  就這麼嘀咕了好一會兒,她總算開口了,一本正經地說:「我以前是兩尺三寸長,現在變成人了,大概是……五尺一寸吧?嗯,這就是我現在的大小。」

  宇髓天元的面孔瞬間垮下去了,以一種看笨蛋的表情盯著她。

  他已經想收回自己剛才所說的話了——這死板的傻孩子和富岡義勇不是挺像的嘛?

  沉默了好幾秒鐘,勉強算是把這堆無奈的心思全都整理好了:「我問的是你的年紀,不是你的長度。」

  這回把疑問徹底具體化了,想來不會再造成什麼微妙的歧義了吧?

  「哦——」紺音總算恍然大悟,笨拙地眨眨眼,「但我不知道我的年紀誒。」

  她悟了,但也沒有完全悟——疑問完全沒解開嘛!

  確實,該怎麼確認一把刀的年紀,這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不只是宇髓,就連不死川也開始琢磨起來了。

  而義勇還在剝橘子,絲毫不介意鬢邊的長發蓋住了視線一角。。

  單手剝橘子皮可是超高難度的行動,全神貫注的他實在沒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年齡探究這件事上。

  想了想,不死川問:「你是什麼時候被鍛成刀的?」

  「應該是從義勇加入鬼殺隊的時候……六七年前的事了吧?」

  宇髓天元衝她一指,下定結論:「那你今年才七歲,是個完完全全的小屁孩。」

  「……誒!?」

  這個結論實在太過衝擊,紺音猛得跳了起來,還來不及替自己辯解兩句,只見宇髓天元衝她擺了擺手,故作嫌棄地皺起鼻子,已經迫不及待地趕她走了。

  「快走快走,你這年紀可不能加入大人們的飲酒聚會!」他說著,又指了指窩在角落裡打盹的義勇的鎹鴉,「對了,記得把這只鎹鴉也一道帶走。」

  鎹鴉寬三郎睡得正香,對於身旁的嘰嘰喳喳充耳不聞,自然也不會留意氣呼呼的紺音正跺著腳。

  「你說我是小屁孩就算了,寬三郎可不是小孩子!」她替鎹鴉打抱不平,「無論是以鳥的年齡看,還是以人類的標准評價,它都是一只成熟的大鳥了!」

  甚至成熟過了頭,變成了耳背的老爺爺烏鴉。

  宇髓依舊擺擺手,這番說辭一點也沒有聽進心裡去。

  「老爺爺也不適合呆在這種場合。」他說。

  看來已經沒有辯駁的余地了。紺音很郁悶,但還是捧起了睡夢中的寬三郎,悶悶地離開緣廊。

  就算是走遠了,身後的歡鬧聲仍然無比清晰,聽著真讓人覺得氣悶。

  說真的,她覺得自己被鬼殺隊霸凌了。

  
第6章 半顆橘子

  老烏鴉寬三郎被太陽曬得暖呼呼,捧在手中,就像是抓住了一顆小火球。這絲熱度落在紺音冷冰冰的掌心裡,倏地就消失無蹤了。

  拖沓著郁悶的腳步,她磨磨蹭蹭穿過庭院,氣悶地往炭治郎身邊一坐,硬梆梆的身子重重落在長椅上,把榫卯結構的木頭壓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微微仰起頭,迎面而來的午後日光曬得鼻尖都暖呼呼的。

  不得不說,這裡也是個不錯的曬太陽寶地,盡管長椅確實是稍稍窄小了一點。沒過多久善逸和伊之助也擠到了椅子上,像兩團棉花似的把紺音夾在中間,害她動彈不得,連剝橘子皮的動作都變得分外僵硬了。

  「宇髓天元這家伙,居然說我也是個小屁孩,太氣人了!」

  她還是忍不住嘀咕起剛才的慘痛經歷,念叨著念叨著,她不忘瞥幾眼炭治郎和善逸的表情——考慮到伊之助的漂亮臉蛋正藏在豬皮頭套下面,實在無法成為紺音的觀察對像——試圖從他們的表情中找到一點茍同的痕跡。

  茍同的模樣是否找到了?這實在不好說。

  此刻的炭治郎正抿著唇,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話語。而善逸正笑呵呵盯著庭院一角幫忙晾曬床單的彌豆子,壓根就沒在聽她說話。

  如此明目張膽的忽視實在氣人。要不是炭治郎忽然出聲,她絕對會把手中的橘子皮蓋到善逸腦袋上去的!

  「紺音小姐,你的年齡要從鍛造成刀的那天開始算起嗎?」

  她愚笨地眨眨眼,感覺思維好像卡住了,坦白道:「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唔——」炭治郎暗自琢磨了一會兒,這才接著說,「我是想說,如果您在成為刀之前、還是原石的時候就存在意識的話,說不定可以從那時開始計算年齡。」

  「……有道理哦!」

  紺音恍然大悟,猛拍了一記大腿。

  自己還是塊石頭的時候,貌似是留有一點感知的。她記得午後的陽光最為暖和,也記得下雨天水滴砸在堅硬表面上發出的啪嗒啪嗒聲響。還有那一年的最終試煉落幕後,年少的小劍士們圍成一圈,或好奇或認真地挑選著的神情。

  她也是在那天才第一次見到了富岡義勇。

  要是這麼算的話……

  紺音猛得站起,如此突兀的動作害得擺在膝頭的寬三郎轱轆轱轆滾到了地上。

  老爺爺的美夢就此驚醒,它氣惱地撲棱著翅膀,倏地飛到紺音的腦袋上,氣呼呼地啄了啄她的頭發,但受害者日輪刀小姐卻渾然不覺。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大發現之中。

  「炭治郎,我好像有一百多歲!」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可紺音已經樂得不行了,忍不住原地蹦跶了好幾下,長發快要甩到天上去了。

  「也就是說,我是貨真價實的成年人沒錯啦!」

  這股過分的興奮勁成功傳遞給了炭治郎,他也替紺音高興起來了。

  「太好了!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宇髓先生才行。」他笑著說。

  「這不是說明你是個一百歲的怪物嘛。」根本看不出表情的伊之助肯定不是笑著說出這話的。

  紺音冷靜的抬起手掌,一記手刀落在豬耳朵上。

  「我才不是怪物嘞,小豬!」她氣呼呼地說,「我現在就要去為我的成年人身份正名!」

  丟下這句話,紺音匆匆跑走了,直朝著緣廊的方向而去,沒有意識到寬三郎還在她的腦袋上戳來戳去,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已然被尖尖的鳥喙啄成了近乎鳥窩的雜亂模樣。

  在離開了整整一分鐘之後,她灰溜溜地踱回來了。

  「哎——看他們好像聊得很開心的樣子,我肯定插不上話,所以就先回來了。」

  她用手梳理著頭頂亂糟糟的發絲,嘰咕著說出的話語倒像在為了自己的一時怯懦而做出的借口而已。

  「再說了,要是和他們講了我的真實年齡,保不齊會被他們拉去一起喝酒呢。比起那種臭味熏天的東西,我還是更想吃橘子嘛!」

  說著,紺音伸手探向竹籃裡的最後一只橘子。與此同時,伊之助也伸出了手。

  如果這是一部愛情話本,那麼他們的指尖大概會在半空之中觸碰,該有的不該有的感情都會在這個瞬間一起炸開。

  但考慮到這是發生在蝶屋的現實,他們只同時摸到了竹籃裡的橘子而已,指尖死死壓在皺巴巴的皮上,誰都不想輕易松手。

  一旦松開,橘子也就要落到對方手中了。這是絕對不行的!

  紺音佝僂著手指,努力把橘子拖到自己這邊。伊之助也在悄悄使勁,他的指節都用力到微微泛白了。而在這兩股巨大力量的拉扯之下,橘子紋絲不動,只有頭頂綠色的枝葉正在微微顫動著,看來它也受不了這場無聲的爭鬥了。

  這番難分上下的無聲較量持續了好一會兒,久到緣廊那邊的笑聲都響到足以能夠傳到這兒了,橘子的歸屬依舊沒個定數。

  實不相瞞,紺音已經感覺不到她的手指了。可她不想輕易松手——這顯得她很弱似的,多丟人呀!

  莫名寂靜到近乎詭異的氣氛總算是引起了炭治郎的注意。只瞄了一眼,他就知道這兩人到底在干什麼了。

  「要不就一人一半吧?」他提議道,玩笑似的說,「所以,別再折磨這顆橘子啦。」

  他說得不無道理。伊之助默默收回了手,紺音猶豫了好一會兒,只好也把手縮回了袖子裡,接過炭治郎掰開的半顆橘子,磨磨蹭蹭吃了起來。

  下午剛從小葵那兒拿來這籃橘子的時候,總覺得多得像是一座橘黃色的小山,怎麼轉眼之間就吃空了?

  紺音很納悶,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移平了這座橘子小山的始作俑者。吃完了這最後僅剩的半顆橘子,她又開始饞起來了。

  「啊——想要更多的橘子!」她發出任性的感嘆。

  「聽說,如果吃了太多的橘子。」炭治郎忽然說,「整個人都會變成橘黃色的。」

  她一臉不解:「為什麼?」

  「好像是因為橘子裡的顏色滲進血管裡了?」

  「……這樣嗎?」

  血管變成橘色會是什麼詭異樣子,紺音實在想像不出來——說來丟人,她連血管是個什麼玩意兒都還沒有徹底搞清楚呢。

  她慌忙舉起手掌,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除了指尖沾著一點橘子皮天然的顏色之外,無論是她的手心還是手背,都是一如既往的淺淡顏色,泛著一點點蒼白般的淡藍感,倒是看不出任何橘子的蹤影。

  說不定自己的身體裡並不存在血管?畢竟她也算不上是真正的人類嘛。

  紺音這麼想著,收回了雙手,仰面倒在長椅上,以一種相當別扭且不舒服的姿勢躺著,半個後背和腦袋都騰空在空氣中,但她似乎不覺得有什麼難受的。寬三郎又回到了她的膝頭,用翅膀蓋著腦袋,自顧自地睡著了,直到傍晚時分都沒有醒來。

  臨近黃昏,風不由得冷了起來。這時候的日光可就沒辦法再讓人覺得溫暖了。

  紺音依舊是雙手捧著鎹鴉,慢吞吞走向緣廊。宇髓天元已經告辭了,只剩下空空的酒壺擺在原地,義勇坐在那裡,夕陽把他的臉頰照得很紅,連耳廓也染上了緋色。她加快腳步,走到他的身邊。

  「快回去啦。」她輕輕推著義勇的後背,「該吃晚飯了喲!」

  她早就偷看過這個月的菜譜了,今晚會是她心心念念的雞腿肉湯咖喱!

  不知道義勇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他仍是呆呆地坐在那裡,垂低的眼眸盯著地面,好像這塊貧瘠的泥地當真有這麼好看似的。

  等了好一會兒,依舊是寂靜無聲。紺音猶豫著是不是要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正准備出聲,總算看到他點了點頭,搖晃著身子站起。

  「走吧。」

  酒喝多了之後,會陷入名為「醉酒」的狀態。這個知識,紺音是知道的——她以前還是刀的時候,和義勇見到過不少醉漢。

  不過,在今天之前,她還沒見過醉醺醺的義勇。

  他明顯是喝醉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不見的足跡分外雜亂,像是正沿著一條歪歪扭扭的曲線向前。腦袋也始終耷拉著,伴隨著他的每一步左搖右晃,幅度時而小得看不清,時而又像是在做著搖頭的動作,實在是怪異。走著走著,他的身子總會向右側傾斜,總像是快要倒地似的,明明應當他的左側身子更重一點才對。

  要是走在他的身邊,保不齊會被他的突然摔跤壓倒在地。紺音小心翼翼地走在後頭,看著他的身子一點一點往□□去,只好加快腳步,緊挨在他的身邊,硬是把歪斜的身子扶正了。

  恰在這時,她聽到了他的嘆氣聲。

  「干嘛?」她耷拉著臉,「我都來當你的拐杖了,你還不樂意嗎?」

  「不是。謝謝你。」

  義勇好像突然長了條大舌頭,說起話來含含糊糊的,她差點沒聽清。

  「我只是在……想,剛才宇髓和我說的話。」

  「哦。」

  「他說我現在的發型比以前還要更土氣,一點也不華麗。」

  「啊哈哈——」

  紺音沒心沒肺地笑出聲來,偷瞄了瞄散落在肩頭的他的長發。

  她不知道「華麗」究竟要怎麼定義才好,也不清楚「不華麗」是什麼樣的。在她看來,最近整天散著頭發的義勇,看起來確實不如以前束發的時候精神。

  許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也有可能只是恰好響到了一處去,他咕噥著說:「只有一只手了,頭發也沒辦法……唉,果然還是剪了吧。」

  「剪什麼?」

  「剪頭發。」

  「你想剪短頭發呀?」

  「嗯。」

  紺音忽然來了勁,把拐杖的職責盡數拋到了腦後,猛得往前快跑幾步,這才轉過身來,抬手指了指自己。

  「讓我來給你剪頭發,好不好!」

  
第7章 哢嚓哢嚓

  說紺音是自信心爆炸也好,或是稱之為玩心大發也無妨,總之替義勇剪頭發這件事,她覺得自己義不容辭。這個重要的任務,無論如何都該由身為日輪刀的自己完成不可。

  如果被鐵之森五郎知道自己辛辛苦苦鍛造的日輪刀變成了剃頭師傅,說不定他會惱怒到立刻從刀匠村衝到蝶屋來找義勇興師問罪吧——結合刀匠們普遍的精神狀態,這個可能性實現的概率相當之高。

  所以眼下的好消息是,鐵之森五郎尚且不知道日輪刀變成了人(應當感謝主公大人幫忙堵住了多嘴烏鴉們的舌頭),也不知道這個傍晚發生在蝶屋的一切。

  更好的消息是,對於紺音這不可思議的請求,義勇居然同意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心答應的,還是純粹只是因為酒勁讓他穩不住腦袋,晃來晃去的小動作被誤解成了點頭。總之在紺音看來,這絕對就是贊成的表現沒錯了!

  隔天的上午,趁著陽光正好,她問蝶屋的妹妹們要來了不用的舊圍裙和最大的一把剪刀,趕緊搬了把椅子擺在屋外,推著懵懵懂懂的義勇坐了上去,嘴角揚起的得意弧度,怎麼看都透著難以掩飾的自信感。耳邊的剪刀發出了哢嚓哢嚓的光滑聲響,聽得義勇後脖頸發涼。

  刀刃的摩擦聲越來越近,近到仿佛快要將他的耳朵剪掉,他這才遲疑著開口,問紺音想干什麼。

  「給你剪頭發呀!」她說。

  她的表情看起來和義勇一樣納悶。

  紺音納悶的是,昨天根本沒怎麼多考慮就直爽地答應她的義勇好像消失無蹤了。

  而義勇所疑惑的,當然是紺音怎麼會知道自己動過剪短頭發的心思。

  實不相瞞,上一個傍晚發生的事情,他已經不記得多少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嘀咕了許多關於頭發的事情,更忘了他還稀裡胡塗地答應了紺音的請求。

  他只當是自己的刀終於覺醒了心靈感應這種了不得的技能呢。

  「哎,我都和你說了,我才不會這種奇奇怪怪的本事!」她替自己辯解著,「我只是一把日輪刀而已——現在變成了人。就只是這樣而已,沒什麼其他特別的了!」

  光是從刀變成了人,這件事就已經有夠特別了吧?

  義勇暗自在心裡這麼想著,但沒有把話說出口。

  剪刀的摩擦聲這會兒總算是停下了,紺音正在一本正經地捋著他打結的頭發,叮囑他千萬不要亂動。

  「否則我很有可能把你的頭皮剝下來喲——就像剝橘子皮那樣!」她故作惡狠狠地衝他威脅。

  她不成熟的威脅是否當真派上用場了,這實在不好說。

  義勇配合地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態,任由她費勁地把一縷打結的長發捋順,這番奮力拉扯讓他的腦袋不受控地往後傾斜。他也不確定自己算不算是正在亂動。但既然日輪刀大人沒有發表什麼額外的抱怨,想來這點不可控制的小小動彈應該無妨。

  用力把每一根發絲都梳理齊整,實在是超乎預期的繁重工作。紺音的手指都快被亂糟糟纏成一團的頭發勒出凹痕了。

  「明明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起來挺規矩的,怎麼會亂成這樣啊……你這家伙大半夜到底在干嘛?」

  她忍不住發出小聲抱怨。

  這確實是個好疑問,然而義勇完全無法回答。下意識地想要低頭,又想起紺音的「剝頭皮」恐嚇,只好呆呆地繼續保持著此刻的姿勢,任由她的怨念毫不留情地落在腦袋上。

  從鬥志滿滿到興致缺缺,再到徹底罷休,想要實現這番斷崖般的心情變化,大約需要數十次反復拉扯的動作,以及怎麼都弄不服帖的亂糟糟腦袋。紺音罷休了,頹廢似的一甩手,徹底不想干了。

  也恰是在宣告放棄的同時,她忽然意識到了一個了不得的事實。

  既然義勇的頭發都要剪短了,那麼她如此費力地為他捋順長發,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紺音感覺自己的思維似乎停轉了幾秒鐘。

  總感覺,好像白干了?

  在懊惱的心情追上來之前,她趕緊搖了搖頭。這個事實實在太過悲傷,她可不願意再多想了。

  「你要剪掉多少?」

  雙手攏起他的長發。發絲吸滿了今日的暖風,摸起來有些熱乎乎的,紺音豎起兩根手指,假裝是一把剪刀,哢嚓哢嚓在他的頭發上剪了幾下。

  「剪到這裡嗎?」她的手在義勇的肩膀處停留了兩秒,而後才往上挪了幾寸,「還是這裡?」

  她忘記搬一面鏡子出來了,義勇完全看不到她的手指剪刀比劃在了什麼位置,只能靠著直覺和估摸,在自己覺得差不多的位置才點了點頭。

  「剪到這裡哦?」

  手指剪刀又動了動,恰好落在靠近耳垂下方的高度。紺音和他又確認了一次,再度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後,她這才抄起真正的剪刀。

  這把有著長長刀刃的黑色剪刀是蝶屋的妹妹們平常剪裁布料用的,格外鋒利。紺音用力合攏剪刀,長發卻沒有如想像那般順利而輕松地瞬間切斷。惱人的發絲散在刀刃之間,每當剪刀合上時便飛快滑走。

  用力剪了好幾下,他的頭發只被弄斷了一小撮,其余部分毫發無傷。

  「我好像白干了」——這個念頭又從紺音的心裡跳出來了。她瞄了瞄手中的剪刀,又低頭看看義勇的長發,一瞬之間似乎琢磨出什麼來了。

  「果然還是這把剪刀不行!」她信誓旦旦地說著,匆匆忙忙跑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去借個好用點的工具,馬上就回來!」

  她的承諾兌現得飛快。義勇的應答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已經看到她向自己跑來,淺色的長發飛揚在風中,如此輕快。

  帶著幾分得意似的,她舉起手中的日輪刀,朝他用力晃了晃。看來這就是她借到的「好用點的工具」了。

  日輪刀握住了一把日輪刀,聽起來著實有點奇怪,但實際上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

  這把刀是向炭治郎借的。聽說義勇要剪短頭發,他也好奇地來湊熱鬧了,看來是絲毫不介意自己的刀變成理發工具。

  「以前炭治郎你的頭發還是被我弄短的,現在倒是要用你的刀來修理義勇的頭發了!」紺音想起了這樁了不起的巧合,「人們總說的『風水輪流轉』,肯定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吧!」

  風水輪流轉,這好像是個貶義詞吧?

  義勇暗戳戳琢磨著,倒是沒把這話說出口。他只覺得後脖處又傳來了涼颼颼的陰冷感。

  梗著脖頸,勉強用余光瞄了瞄,紺音早已經抽出了日輪刀,壓在他的頭發上,鋒利的刀刃明晃晃正對著他的後頸。要是再用點力,這把可就要砍到他的脖子上了。

  「把刀反過來。」他指正著,頓了頓,又補充道,「我不是鬼。」

  這句稍稍別扭的話,大約要在腦海中轉三圈才能理解透徹。紺音趕緊翻過手中的刀,嘰嘰咕咕的聲音像是抱怨:「你要是怕我砍斷你的脖子,就直說嘛!」

  「……」

  義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但他想表達的意思確實和紺音說得一樣。他只好沉默,任由紺音繼續拉扯著他的頭發,而他依然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態,不過她的注意力已不全在他那頭令人失望的長發上了。

  不知是好奇還是怎麼的,也有可能是從未真正握住日輪刀,紺音總盯著手中的這把刀看,仿佛炭治郎的刀真有這麼有趣。

  「真好啊——」盯了好一會兒,她忽然發出感嘆,卻是一副無比傷感的模樣,耷拉的嘴角快掉到地上去了,「炭治郎的日輪刀又長又好看,還完整無損,根本沒斷。真是太好了!」

  絕對是故意的,她在「完整無損」這幾個字上咬了重音,重得幾乎都快化成石塊,狠狠壓到義勇腦袋上了。一邊說著,她還偷瞄了他好幾眼,試圖從他板板正正的臉上找到一點愧疚或是無地自容的痕跡,可惜卻連半點多余的情緒都沒看到。

  這個榆木腦袋,看來壓根就沒想起自己犯下的滔天罪過!

  紺音惱了,氣呼呼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個鬼臉,丟下陰陽怪氣的一句:「我還不如當炭治郎的刀呢,這樣就不會慘兮兮地斷掉了!」

  「要是變成炭治郎的刀。」義勇誠實地說,「你斷裂的次數會更多。」

  如果炭治郎不在場的話,這段好似舊酒裝新瓶的對話估計會以紺音不服氣的「哼——!」一聲告終。

  但問題是,炭治郎就在這裡。

  氣氛僵硬了。紺音的手抖得厲害,連帶著整個身子都顫顫巍巍了,真不知道是羞恥心還是別的什麼情緒在作祟。

  要是再這麼抖下去,刀都快拿不住了。她攥緊拳頭,把手中的長發和日輪刀抓得緊緊的,可看起來,反倒抖得更厲害了。

  尷尬的沉默彌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被她氣惱的控訴打破了。

  「明明就是你沒教好師弟才對吧!」她惱怒地一甩手,「炭治郎肯定是被你帶壞了,所以才會把刀弄斷的啦!」

  ……這和我有什麼關系啊?

  義勇真想這麼說。

  還來不及開口,他忽然感到拉扯在腦後的那股力量消失無蹤了。輕悠悠的腦袋讓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然漂浮起來,輕得幾乎不真切了。

  而在這輕飄飄的感覺到來之前,他記得自己聽到了格外光滑的「沙啦」一聲從耳旁傳來。紺音僵硬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和剛才一樣,她的左手依然攏著義勇的長發,右手上還拿著炭治郎的日輪刀。

  但是左手的頭發已被切斷,右手的日輪刀還沾著發茬。

  至於眼前義勇的後腦勺,像是被斜斜切斷的一茬高草,左半側地發梢短得幾乎捏不住,右半邊又長長地戳著脖頸,長短不一地混雜著,難看到根本不想多看。

  於是紺音默默閉上了眼。

  好像闖禍了。她想。

  
第8章 她的良心

  感覺空氣好冷,明明今日陽光正好。紺音猜想,這肯定是因為自己已經涼透了,所以才會心慌到抖得不行。

  本就硬梆梆的軀體,悄然之間好像變得更加僵硬了,在不自覺的微弱顫抖中發出嗡嗡的聲響。要是抖得再厲害一點,她說不定都能與此刻的風聲一起共鳴了。

  也許是心虛在作祟,或是迫不及待想要找到合適的應對方式,她總忍不住偷偷打量炭治郎的表情,向他傳遞著求救訊息。

  巧合的是,炭治郎也在偷摸摸看她——並且同樣想要向她求救,明明他並不是那個剪壞義勇腦袋的罪魁禍首。

  面面相覷,尷尬到極點的兩個人連半個字都擠不出來,更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義勇才好了。

  對於自己的後腦勺究竟發生了一起怎樣的驚天事故,直到此刻義勇都還渾然不覺,不過盤繞在背後的詭異寂靜多少讓他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

  他默默地在原處呆坐了一會兒,還是沒聽到半點動靜。估計是錯覺,他怎麼覺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我的頭發。」很難得的,這次由他主動打破了沉默,「已經被剪掉了,是吧?」

  沉默,依然是沉默。

  紺音抿著嘴,薄薄的嘴唇已然消失無蹤。

  她好想裝出事不關己的模樣,把義勇的這句問話當作是說給炭治郎聽的,但要是再這麼秉持著高高掛起的態度,她的良心真的會痛的(雖然她也不知道日輪刀有沒有名為「良心」的部位存在)。

  暗自在心裡琢磨著最妥帖的回答方式,毫不意外陷入了大腦空空的狀態。

  紺音知道的,自己本來就不擅長說話,要讓她采用曲折迂回的說辭避免大概率會變得相當可怕的怒氣,這簡直就是世上最難的挑戰了——比讓她去砍鬼舞辻無慘那只屑還難!

  思索著思索著,沉默氣氛依舊。好不容易總算是想到了那麼一點只言詞組,還來不及開口,又聽到義勇說:「沒剪好嗎?還是剪得很難看?」

  前半句話估計是在詢問紺音,但到了後半句話,他卻向身旁微微偏了偏頭,明顯是在對炭治郎說。

  ……沒想到這個燙手山芋還是被丟到炭治郎手裡了!

  眼下實在不是猶猶豫豫糾糾結結的時刻了。紺音猛一邁步,飛快地衝到義勇面前,還是不自覺地抿著唇,用力甩甩腦袋,而後又很別扭地點了點頭。

  「不是。我已經剪好了。」

  搖頭是對前半句詢問的應答。

  至於點頭嘛……

  「……沒錯。」

  簡直是忍辱負重,說出的每個字都讓紺音好想當場把自己折斷!

  「我,呃,這是個意外,我把你的頭發弄壞了。實話實說還挺醜的。」

  這話一說出口,紺音心虛了。她感覺自己沒說實話,那亂糟糟不齊整的發梢根本不是「還挺醜」——而是醜到不敢多看。

  她的目光早已飄到了天空的一角,完全不敢去看義勇此刻的表情。

  在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說點安慰的話語才好,或者是自我辯解一番?但很抱歉,由於富岡義勇是個不懂得安慰他人的家伙,所以身為他的刀,紺音也沒學會安慰話要怎麼說。

  至於自我辯解嘛,她更是說不出口了。

  現在紺音可以確信自己存在著「良心」了。每當她試圖在心裡編織一些謊言說辭的時候,胸口都會疼得厲害,像是有顆玻璃珠子掉進了她的胸腔裡,轱轆轱轆轉個不停,害得她的脊背都變得比平時還要更加堅硬冰冷了。尤其是在感覺到義勇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的瞬間,她不自在得都想鑽進土裡去了。

  「是嗎?」義勇遲緩地眯了眯眼,慢吞吞說,「好吧。」

  如此平淡的應聲與紺音極致的心虛感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她飛快地將目光從天邊收回,盯著表情和語調一樣平靜的義勇,實在是難以置信,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

  肯定是因為沒有親眼見過她闖下的彌天大禍,不知道自己的腦袋變成了怎樣的醜陋不用,所以還能以一如既往的缺心眼態度對待她啦——絕對是這樣沒錯了!

  意識到這個驚人事實的瞬間,她匆忙跑走了。

  不是倉皇逃跑,也絕不是想要逃避。她只是衝進了屋裡,不知從哪兒翻出了兩面鏡子,還把其中一面塞進了炭治郎的手中。

  「你先看看你的頭發變成什麼樣了,再想想該怎麼罵我比較合適吧。」

  不只是安慰話,看來就連「將錯就錯」這個戰略,紺音也還沒有學會。她總感覺臉頰冷冰冰的,只有耳朵莫名滾燙,似乎所有的溫度都跑到這裡去了。嘰咕著的話語落在耳中,聽起來更加像是嗡嗡的蜂鳴聲。

  「但別忘了,你不久之前把我弄斷了。看在自己也犯過大錯的份上,你別罵得太過分了……知道嗎,我現在不止有良心了。」她舉著鏡子,悄然挺起胸膛,「我還有自尊心呢!」

  說到最後幾個字,一股沒由來的勇氣莫名其妙湧了上來。她理直氣壯梗著脖子,音量也提升了不少,聽得義勇納悶地歪了歪頭。

  該怎麼才能讓她知道,他根本就沒准備責備她呢?

  義勇兀自發了會兒呆,這段神游天外的閑暇時間也沒能幫助他想到該怎麼說才好。他放棄了說點什麼的念頭,抬起眼眸,看著站得板板正正的紺音,與她手中的鏡子所映出的另一面鏡面反射。

  透過這雙重的倒影,不必回頭,他也能看到自己的後腦勺了——還有那完全算不上齊整,只能說像是被惡劣的野狗啃過的發尾。

  紺音覺得,自已應該要習慣沉默的場合才行,沉默沒什麼可怕的。

  可盡管如此,面對著不說話的義勇,她居然心慌得不行,哪怕是最細微的表情也足以讓踟躕在心口的慌亂感狠狠翻滾上三圈。

  她看到義勇擰著眉頭,鼻子上皺起的小小細紋不知道代表了什麼,微微眯起的眼眸更讓她看不明白了,只知道他的嘴角正在以微不可察的小小幅度顫抖著,一點一點向上拉扯,擠出了很有趣、也很少見的弧度。

  他笑了。

  不是吃蘿蔔燉鮭魚時那種只揚起一點點嘴角的詭異笑容,也絕非飽含譏諷感的嘲弄,而是正正經經伴隨著笑聲一起到來的笑意。

  不得不說,他那沉悶干澀的笑聲聽起來分外別扭,但他真的在笑。

  對她剪壞的頭發,放聲大笑。

  「確實……」義勇抬手,摸了摸尤其短的左側發梢,「還挺醜的。至少要弄得齊平一點才行吧?」

  看來他真是沒有生氣,估計也肯定不會挨罵了。紺音的心情瞬間放晴,一股腦點著頭,硬梆梆的脖頸似乎都變得分外柔軟了。

  「啊對對對,是要弄平才可以!」她抄起剪刀,信誓旦旦地說,「這回絕對不會搞砸!」

  剛才的失誤,其實只是意外而已——她只是一時亂動,所以才不小心揮動了刀嘛。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根本就不能代表她的真正能力。

  身為柱的日輪刀,她曾經斬殺了這麼多的惡鬼,面對小小的一撮頭發,還能克服不了嗎?

  只要她小心一點、細致一點、專心一點,毫無疑問肯定能夠……

  「嗯……我盡力了,但好像還是沒辦法拯救這場災難。」

  紺音默默舉起了鏡子給義勇看。

  她真的足夠認真了,可剛才的意外所造成的結果實在太過糟糕。她幾乎快把最靠近脖頸的那排頭發剪到絲毫不剩了,發尾看起來還是有點歪歪扭扭的,盡管可以擺脫「被狗啃過」的狀態,但與「齊平」的標准相比,無疑存在著一定的距離。

  到了現在,昨晚躍躍欲試的興奮勁算是徹底磨完了,甚至還賠了一點自信心進去。紺音說什麼也不想去剪義勇鬢邊略長的頭發了,她擔心一不小心會把他變成一顆格外圓潤的腦袋。

  真該感謝炭治郎主動請纓,否則義勇就要擁有比圓潤腦袋還要不倫不類的發型了。

  過去常幫弟弟妹妹們剪頭發,炭治郎可謂是經驗滿滿,就算只有一只手能使得上勁,也能輕松且精准地剪去過長的累贅發梢。紺音好好向他討教了一番,照他的說法,理發訣竅似乎是永遠不要剪掉太多的頭發。

  「慢慢修剪的話,總能達到最完美的效果。但要是剪了太多,可就沒辦法挽回了。」

  他告訴紺音。她恨不得把這句真理也刻到背上——就寫在「惡鬼滅殺」這列字的旁邊好了!

  謝天謝地,在炭治郎的幫忙之下,義勇終於擁有了清爽又利落的短發——以及一個亂糟糟的後腦勺。

  要是被宇髓天元看到了,這樣的腦袋估計還是會被打上「太不華麗!」的評價,不過義勇似乎已經很滿足了。這般輕松的感覺,是他很久都不曾有過的。

  「既然頭發也弄好了,我們後天就出發吧。」

  把鏡子搬回屋裡時,他忽然說。

  紺音覺得自己的意識好像狠狠的向下墜了墜。

  「出發……去刀匠村嗎?」

  「嗯。」

  「你的傷還沒好吧,小葵說你能走了嗎?」她撇撇嘴,努力不讓自己顯得過分不情願,「要是太任性的話,傷口會崩開的。」

  「她還沒說,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繼續在蝶屋修養,也不會好得更快的。」

  難道長途跋涉就更有利於恢復了嗎?

  她暗自想著,實在懶得戳穿他的歪理,也不再多說什麼了,磨磨蹭蹭把椅子也一道搬了進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知道去刀匠村的路線嗎?別忘了,我已經記不得該怎麼去那兒了。」

  他點點頭:「往南走就行。途中我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

  「另一個地方?」

  要是在這時候表現得過分好奇,肯定會把自己的心思全都暴露出來的。紺音對此心知肚明,卻還是忍不住連連眨眼。

  「我們要去哪兒?」

  說真的,只要能夠晚點抵達刀匠村,無論是什麼地方,她都會覺得無比有趣的!

  「我們回家。」

  他說。

  
第9章 富岡家

  富岡家的房子離蝶舞稍有些距離,雖然同在東京府,卻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位於西邊的野方村。

  說是「家」,實際上義勇平素不常回去,害得紺音都有點記不得富岡家的模樣了,只能隱約想起屋子是小小的一間陳舊木屋,沒什麼特別的。

  不算多寬敞,多少顯出幾分局促。後院倒是挺大,但在她作為刀的印像裡,那片土地總是格外枯燥無趣,見不到花或是樹,只有半青半黃的各種雜草而已。這無疑要歸咎於無暇打理庭院的水柱先生。

  按照隱的小伙伴們在地圖上畫下直達刀匠村的路線,富岡家所在的位置完全偏離在路線之外。與其說是「中途繞路回家」,倒不如稱之為「先回家然後再去刀匠村」更合適一點。

  預期之中的路途出乎意料地平添了一大半的距離,這種事按理說是該讓人生氣的,可對於紺音來說,可沒有比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了。

  只要能多繞一米的路,不就意味著,她可以遲一秒鐘抵達刀匠村了嗎?這種好事,光是想想都覺得高興到不行啦!

  「你在笑什麼?」

  臨近野方村,義勇忽然出聲問她。

  實不相瞞,這是他第十二次被紺音那悶悶的笑聲打斷思緒了。

  從蝶屋到野方村的路上,每隔幾十步路,她就發出格外突兀地「哈」一聲——有時候笑聲也會變形成「唔呼呼呼」或者是「啊嘿嘿嘿」,在安靜的路途中忽得響起,聽起來格外詭異。再搭配上不經意間揚起的誇張嘴角,即便是遲鈍如義勇,也覺得奇怪起來了。

  於是,他認真地琢磨了各種可能性:「終於回家了,你覺得很高興嗎?」

  「嗯——」

  她悶悶地應著聲,過分平淡的語調實在分不出究竟是肯定還是否認。

  沉默了一小會兒,她又補充了短短的一句:「算是吧。」

  她可不想坦白地說,自己純粹只是在為了晚到刀匠村而竊喜——這聽起來多小心眼呀!

  至於日輪刀是否真的存在「心眼」這玩意兒,這個問題就不放在此刻琢磨了吧。

  「是嗎?」他悄然加快腳步,倏地走在了紺音前面,微冷的春日風把他喃喃的話語吹到了她的耳邊,「那麼,等我們到了刀匠村,你一定會更高興吧?」

  「……呃。」

  紺音踉蹌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腿都快僵住了。

  難得能夠從義勇嘴裡聽到這種為人著想的貼心話——甚至貼心的對像還是她呢,多麼稀罕!——這無疑是難得的好事一樁。可他說出的話題,怎麼偏偏就是她最不想聽的呢?

  好不容易被關心一回,她可實在不想違心地用謊話搪塞,更加不樂意把真實想法暴露在義勇面前,索性裝作根本沒聽到他說了什麼,壓低腦袋,悶頭往前走,直到撞上義勇的後背,才意識到他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富岡家的小房子坐落在小路的盡頭,在陰天午後灰暗的天空下顯得更加古舊,哢嗒哢噠的聲響似乎是風吹過門板的動靜。義勇在衣袋裡摸索了好久,才終於找出了鑰匙,打開圍欄的大門。

  穿過荒蕪的庭院,從父母手中繼承的小木屋等待著他們的久違造訪。

  實在是太久沒有打理過了,瘋長的雜草看起來如同小樹那般繁茂,盤繞在陽光最繁茂的那幾塊地皮上,野蠻地宣誓著主權,連石子路也被它們占了去。義勇單手撥開高高地戳著側腰的草葉,艱難地走在其中,被他踩倒的草葉下一秒就會重新彈起,拍打著他空空蕩蕩的那側衣袖。

  如果將這些草視作是觀賞植物,那麼富岡家的庭院倒是可以摘下「荒蕪」這個形容詞了。

  紺音莫名冒出了這種沒頭沒腦的念頭,快步向前,走到了義勇前面。

  「趕緊的,靠我近點。貼在一起走的話,會輕松很多。」她催著義勇,「現在總該打理一下庭院了吧?」

  義勇沒吱聲,紺音知道他肯定是心虛了。

  這番近乎叢林探險般的艱難路途耗費了好久才走到盡頭。連綿的雜草都長到了木屋的門坎邊,隨風動來動去的草葉怎麼看都像是在探頭朝屋裡打量,估計是想要把室內的空間也全部搶占了吧。紺音對著這叢雜草猛踩了好幾腳,飛快地溜進屋裡,用力關上門。

  陰天的屋外灰撲撲,房子裡更加昏暗。摸索著點亮了一盞油燈,再把上次離家前擋在窗前的木板卸下來,還是覺得裡頭黑漆漆的,也有可能是空空蕩蕩的擺設把照不到光的角落盡數暴露出來了的緣故。

  上次回家,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桌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硬撐著用了好幾年的破陶燭台終於壽終正寢,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偷偷地四分五裂了。義勇收走碎片,在五鬥櫥裡好一番搜尋,才找到了新的燭台。

  「感覺家裡的情況比我想像得好一點。」點亮蠟燭時,義勇說。

  「你以為會變成什麼樣?」紺音自在地癱在一把竹椅子上,看著他費勁地合攏櫥櫃門,伸出手幫了一把,「擔心徹底長滿草嗎?」

  「草的事,我沒擔心過。」

  他的回答倒是誠懇,也是意料之中。

  說真的,但凡他在乎過雜草,哪怕只關心了一回,庭院也不會變成那副亂糟糟的樣子了。

  紺音換了個姿勢,懶懶地伏在桌上,完全不在意衣袖染上了灰,好奇地追問道:「所以你想像裡的家到底變成什麼樣了?快告訴我嘛。」

  義勇的動作頓了頓——其實他也沒在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游走在櫥櫃之間而已。

  很別扭似的,他慢吞吞原地踱了幾步,大概是在寄希望於話語可以伴隨著這磨蹭的腳步一起出現吧。

  「前幾天聽說這裡發生了地震,我怕屋子會被震塌。以後在這裡的時間更多。」他說著,又很突兀地補上一句,「這間屋子太舊了,十幾年來一直沒有修繕過。」

  「哦——」紺音了然般點點頭,腦袋在空中甩出誇張的弧度,「那你是打算修好這間房子之後,再動身去刀匠村,對吧?對吧!」

  這話與其說是猜測,倒更像是痴心妄想了。

  但要是真能夠實現的話,她真的會無比高興的!

  她知道的,修繕房子可是相當費時費力的工作,不耗上幾個月是不行的。

  在這裡磨蹭上好幾十天再去刀匠村,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絕對沒有啦!

  雖說是痴心妄想沒有錯,但這並不影響她向義勇投去滿懷期待的目光——也不妨礙義勇眯起眼困惑地看著她。

  「……不對。」他的否認相當果斷,「房子的情況比我想像得好。今天先在這裡睡一晚,明天接著出發。從刀匠村回來之後,我再好好維修這間房子。」

  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紺音的嘴角倏地耷拉下去了。

  她不是沒想過繼續勸說,擺出些類似於「你就不擔心在我們去刀匠村的期間你家真的塌了嗎?」之類的說辭勸服義勇,可他對於去刀匠村這件事似乎早已下定了決心,肯定不是她隨便說幾句就能夠改變的,更何況修繕仿佛確實是分外耗時的大工作。

  再等上幾個月,鐵之森五郎的最後一把日輪刀都要鍛造好了。到了那時候,說不定會是鐵之森五郎來找他們,而不是他們去刀匠村拜訪他了。

  剛才完全沉浸在了能夠晚點動身出發的妄想與興奮裡,完全沒有想起鐵之森五郎還在鍛造他的最後之作這回事。如此想來,確實是不能把修繕房屋放在待辦事項的最前列了。

  不能拖延幾個月之久,但多磨蹭幾天,這總是沒有關系的吧?

  紺音努力壓下怎麼也藏不住的嘴角,挪動著竹椅,在嘎吱嘎吱的聲響中一點一點移到了義勇身邊,歪著腦袋看他。

  「那就先處理一下庭院外頭的雜草吧?」她努力用蠱惑般的語調慢慢訴說著,可惜聽起來更像是被熱湯嗆到之後的沙啞嗓音,「你也不想放任外面的雜草徹底變成叢林吧?要是下一次還要這麼費勁地才能回家的話,那可就太煩啦!」

  「就算現在清理了,不定時打理的話,草還是會長出來的。從刀匠村回來之後再說吧。」

  恍惚之間,似乎聽到了哢嗒一聲。紺音覺得這是自己的堅硬大腦開竅的聲音。

  「……這就是你以前也不打理庭院的原因嗎?」

  「對。」

  回答得依舊爽快,這下語塞的倒變成了紺音了。至於她那好不容易才開竅了一回的刀腦袋,似乎又闔上了智慧之盒,什麼主意和辦法都想不到了。

  嘎吱嘎吱嘎吱。

  紺音默默把竹椅又挪回到原處去了。

  已經不想和這個決心把「去刀匠村」放在首要事項的家伙說話了——半個字都不說了!

  「家裡什麼也沒有,晚飯只能去村東邊的面館了。」等著嘎吱嘎吱的噪音消失了,義勇才說,「可以嗎?」

  「可以的可以的!」

  上一秒的承諾這一秒就被丟到不知何處去了。

  果然,她還是要和義勇說話的!

  
第10章 庭院之中

  村東的面館看起來比不寬敞的富岡家還要再窄上一大圈,而且也根本不能稱之為「館」。

  實際上,這家店壓根就沒有一個像樣的鋪面,只是擺了一輛破舊的木推車而已,鍋碗瓢盆全架在上頭,估計整間店鋪便承載在這輛小車上了。兩條長木凳擺在近處,充當著餐桌座椅的用途。他們來的時間不巧,簡陋的兩條椅子全都被坐滿了,苦等了好久也不見有人騰出空位。

  紺音捧著她的豚骨拉面,滾燙的海碗捂得她的掌心也熱乎乎的了。她垂低眼眸,看著長椅最右側那個眯眼端著空碗、滿臉自在到仿佛正在享受午後日光——可今天明明是個冷颼颼的陰天——占了這個位置好久都不樂意挪一挪肥碩大腿的男人。

  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家伙就是故意不讓位置給他們的。

  要不要一腳把他從椅子上踹下去?以他這寬闊的體量,騰出的空間足夠能容納她和義勇擠一擠坐在一起了。

  紺音暗戳戳地琢磨著,都已經想像出圓滾滾的男人猝不及防在地上轱轆轱轆亂轉的模樣了,光是幻想一下都忍不住偷笑起來。

  當然了,她可沒有忘記義勇說過的,隨意對他人付諸暴力是不對的(但在紺音問他為什麼第一次見面時非要用自己狠狠敲暈炭治郎的時候,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除非是遇到了非出手不可的時刻。

  在紺音看來,現在絕對就是必須出手——啊不對,既然要把這家伙踹下去,那應該是出腳才對——的時刻了!

  屏住呼吸,藏起所有氣息。她小步小步地靠近小氣男人的寬大後背,勾起的右腿蓄勢待發,只待下一個瞬間就要彈到他的身上了。如果不是義勇忽然碰了碰她,這番精妙的偷襲絕對能夠成功的。

  「我們回去吃吧。」他單手托著他的那碗拉面,擺在最頂上的三片叉燒肉躺得穩穩當當,「老板說可以明天再把碗還回來。」

  紺音眨眨眼,低頭瞄了瞄手中巨大沉重的湯碗,又抬眸盯著義勇。從他一如既往的平淡面孔來看,這個提議確實不是個玩笑。

  其實一碗拉面不算多沉,面館離家也沒有太遠,可非要端著面走回家,這就有點煩人了。不僅要戰戰兢兢擔心湯汁是不是會灑出來,還要為拉面添上一整條小路的灰塵當作佐料。這麼想著,她就不情願動身了。

  還不如先一腳把面前這個占著位置不走的家伙踹開更方便呢!

  這麼想著,紺音忍不住又把腿抬了起來,可惜下一秒就悻悻地放回去了。

  總覺得要是真付諸暴力了,肯定會被義勇罵的——雖然他從未罵過自己。

  不能用直接且不禮貌的方式解決問題,也不樂意端著碗走過長長的一段路,看來只能開動下硬梆梆的腦袋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了。

  說實在的,兩全其美總是難以實現,不過折中的解決方式總是存在的。

  紺音後退了半步,踩在這條小路的邊沿,一本正經地盯著義勇,說:「我們就站在這裡,吃完之後再回去!」

  站在路邊吃飯的人,她以前看到過好幾回。雖說端著大碗吃面,怎麼想都透著不自在的別扭感,但和捧著一碗拉面走回家再把空碗送回來相比,可要輕松太多了。

  對於這個算不上多麼絕妙、但至少聊勝於無的主意,義勇稍稍思索了一會兒。他估計也覺得這個提議不賴,揚起的下巴眼看著就要點下去了,他卻莫名遲疑了一下。躺在拉面上的三片叉燒顫了顫。

  「一只手沒辦法站著吃面。」他這才想起這樁大事。

  光是端著碗就占據了他僅有的那只手,根本騰不出多余的空間拿起筷子。

  單手要怎麼同時實現端面和吃面呢?紺音努力思考著這個問題。

  拿起筷子正常地挑起面條送進嘴裡,這肯定是做不到了。她想像著義勇舉起面碗,像喝湯似的呼哧呼哧把面條全部吸進嘴裡。考慮到他那一向算不上太好的吃相,保不齊吃著吃著,擺在最頂上的叉燒肉會掉到他鼻子上呢。

  光是簡單想想,她都笑出聲來了,只余下義勇在她咯咯的笑聲中怎麼也回不過神。

  沒辦法站著吃面,是什麼很好笑的事情嗎?

  他的疑惑一直沒能得到解答,都怪紺音在回家的路上也還是笑個不停。要不是忽然想到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她保不齊真的會笑到推開家門也不停息的。

  「說起來,我們好像只能把面碗捧回家吃才行吧?面館前面就擺了椅子而已,沒有桌子。」

  「也是。」他遲鈍地直到這會兒才意識到這個事實,「我忘了。」

  「那我們剛才為什麼要待在那裡等空位?」

  「……因為我忘記了。」

  紺音戳了戳他空蕩蕩的衣袖,笑得莫名狡黠:「這種事也能忘嗎?」

  「嗯。我還沒有完全習慣。」

  「好吧。」

  紺音不再搗鼓他了,默默收回手,繼續捧好自己的碗。還要再經歷一次艱苦的「叢林探險」,才算是順利走近了家門。

  走過一個來回,庭院裡的這一大叢雜草被他們的足跡壓出了歪歪扭扭的路徑。要是再多走幾趟,估計這條痕跡也會變成小路了吧。

  在面館前耽誤了太久,回來的路上又走得慢悠悠,拉面早已失去了滾燙的溫度,變得有些溫溫的。面條也被泡得漲起,幾乎快從碗邊緣溢出,磨磨蹭蹭地吃了好久,才終於見到白色碗底。恍惚之間,好像聽到了下雨的聲音,推開窗卻半滴雨水都沒有見到,原來是傍晚的風吹動了庭院的雜草。

  以前這座庭院是什麼樣的呢?她想像不出來。

  她決定去問問義勇。

  「以前……我不太記得了。」義勇闔上窗子,不自覺擰起眉頭。

  雖說對於庭院的記憶早已淡薄,但他還是認真回想了一下。

  「父母還在的時候,院子裡好像有棵果樹,他們去世之後,庭院就和現在差不多了。蔦子姐姐以前總說要好好打理一下。」

  但在這個願望實現之前,她也喪生了。破舊的宅邸與荒蕪的庭院由他繼承,依舊不復昔日模樣,甚至記憶中的他的家,似乎也在慢慢褪色,變成如今這般……

  「果樹嗎?這麼棒呀!」紺音忽然躥到他的面前,攢掇似的用手臂輕輕推他,「我們也種樹吧,種橘子樹。我喜歡橘子!」

  以前庭院裡的那顆是橘子樹嗎?義勇實在想不起來了。

  不過,橘子樹也很不錯。

  他聽著紺音嘰嘰咕咕在身後念叨著還想擁有什麼樹,語速快到耳背的鎹鴉寬三郎根本聽不明白,時不時就會發出「嘎?」的一聲疑問。

  一路走著,穿過狹小的堂屋,踩著木梯子上到二樓,紺音大剌剌地走近他的臥室裡,很熟稔似的往地上一坐,望著他的深藍色眼眸睜得渾圓。

  「我為什麼要跟著你進房間?」她指了指自己,把他剛說出的問題重復了一邊,這才說,「哪有什麼為什麼,到了你睡覺的時候,我不都是在你身邊的嗎?」

  在她還是刀的日子裡,夜晚義勇入眠時,她就是被擺在他身邊的。大多數時候他還會抱著刀入睡,以免在睡夢中遇襲。

  現在紺音倒是不想被他摟著睡覺啦,但如果他非要這麼做的話也不是不行。以前的做派,她也還是會繼續貫徹。而義勇直到今晚才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不對勁。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在蝶屋的時候,她每晚都坐在自己床邊的地上休息了——那時候他只注意到紺音夜晚不需要睡覺這回事了。

  不需要睡眠也能保持充沛的精力,這究竟是怎麼實現的?義勇還沒參透其中的奧秘。

  不過很明顯,今晚的日輪刀小姐依舊不需要睡眠或是美夢。她只歪頭看他,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默搞得有些迷茫了。

  「我不能這麼做嗎?」紺音問他。

  「……嗯。不太合適。」這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給出的答復,「你可以去這裡的任何一間房間,想做什麼都可以,但……」

  「那我要待在你這裡!」

  不等他說完,紺音急急地搶過話頭,可惜這也無法阻止義勇的後半句話。

  「但待在我的房間裡不是很好。」

  不是很好,究竟是哪裡不好?

  她想要知道答案,可義勇實在答不上來。他甚至裝出一副困到不行的樣子,眯起的眼皮都在心虛地顫抖。如此不像話的演技,也就只能騙過紺音和他自己了。

  演著演著,睡意居然真的探出頭來。他早早地鑽進被窩,夢裡都在撥開高草。

  穿過比他還高的草葉,衣擺將龐大雜草撥動出沙啦沙啦的聲響,他走了好久好久,此處似乎不見盡頭。身旁一株草穗被壓彎了,斜斜地落在身邊,隨風一起戳著他的臉頰,冷冷的,有些癢。他揮揮手,不一會兒卻又湊了過來,直喊他「義勇」,清晰的話語中還摻雜了一點吱吱的聲響。

  草是不會說話的,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掙扎著撐開眼皮,眼前虛無縹緲的面孔約莫轉悠了八圈才變成紺音的模樣。

  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一直站在他的床邊,豎在半空的食指顯然是他夢中的草穗。

  為什麼又過來了?義勇很想問她,可他的身體還在夢中沒有醒來,嗓音沙啞得厲害,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詢問。但這也無妨,因為她已經主動說出原因了。

  「你家裡有老鼠。」

  她舉起手,毛茸茸的黑色生物正在她的掌心裡吱吱亂叫。

  「有很多只。」

  
第11章 房屋易主

  沒有電燈,窗外的月亮也不曾探出身來,此刻房間裡分外昏暗,而紺音手中毛茸茸的一團東西還要更加漆黑,在吱吱聲中不停扭動著身軀,像是一團不安穩的黑色空洞。光禿無毛的油膩尾巴也不停甩動著,恨不得用盡全身上下的全部力氣逃出這重桎梏才好。

  很可惜,就算再怎麼努力,小老鼠的願望也只能落空了。在義勇的強烈制止之下,紺音才沒有把手中的老鼠放到他的被子上。

  他有被眼前的場景嚇到嗎?可能有一點吧。

  至於是被悄無聲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紺音嚇到了,還是扭來扭去吱吱亂叫的老鼠叫人心慌,亦或者是此刻滿臉失望可憐兮兮地盯著他的紺音實在讓他高興不起來,義勇也說不明白。但在久違回家的夜晚見到一只老鼠——而且它還有極大的可能性會被放到自己的床上,這實在是有點可怕。

  天地可鑒,紺音可不是為了惡作劇或是找樂子才這麼做的,純粹只是因為義勇露出了曖昧不明的質疑神情,仿佛她在說著什麼不可思議的話語,所以她才著急地想要用行動證明自己的!

  當然了,她並沒有意識到,把一只髒兮兮的老鼠放在別人的面前,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義勇也沒想到要趁著眼下的機會向她傳授這點小小道理。小老鼠的叫聲實在太過惱人,此刻已經升級到了幾近破音的程度,他不由得擔心自己的鼓膜是不是也要一起破裂了。

  兀自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大腦慢慢吞吞地清醒過來。他琢磨著紺音剛才的話語,習慣性把她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你說家裡有很多老鼠,對吧?」

  這可不是質疑。他只是覺得現狀實在讓他不願相信而已。

  「對的。」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這只老鼠是從灶台上跑過去的,一下子就被我抓住了。」

  說著,紺音微微松開手掌,但並不是想要再次證明自己,更加不是想用這小東西狠狠嚇唬義勇。

  她的手指只松垮了短暫的半秒鐘而已,在老鼠鑽出手掌的瞬間猛然合攏,用指尖捏住了纖細的難看尾巴。老鼠一整個被猝不及防地吊了起來,髒兮兮的爪子在空中撲棱著,圓潤的肚子都快垂到脖頸上了。

  看著這肥碩的小身子,義勇好像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在廚房,又是如何輕松地落入紺音的手掌心裡的了。

  「上樓梯的時候我也見到了好幾只老鼠。」她漫不經心甩著依舊掙扎不止的老鼠,好像這是多麼有趣的玩具,「真沒想到這麼個小東西居然能夠爬上那個又破又陡峭的木梯子,簡直是奇跡——知道嗎,它們攀在木梯上的小爪子可比你的手要穩多了!」

  「……」

  富岡義勇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和老鼠放在一起做比較,更加想不到他在這番競爭之中還能落於下風。他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恍惚之間似乎有老鼠的小小爪子搭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恰在余光的邊緣,一溜烏漆嘛黑的小老鼠排著隊飛快竄過,倏地消失在了更漆黑的角落裡,如同一道蠕動的不規則黑線。

  在此刻看不到的一樓,說不定還有更多的老鼠正徹夜狂歡。

  義勇想,他應該得開始接受這個家的主人已經從自己變成了老鼠的這個事實了。

  接受歸接受,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念叨:「我記得以前沒有老鼠的……肯定沒有這麼多。」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嘛!」紺音往床邊一坐,說話的腔調像個經驗十足的過來人,「也不想想你多久沒回來過了。」

  久得讓這裡徹底變成了雜草的樂園,連老鼠都能在富岡家橫行霸道了。

  也許是她的這話激起了義勇的羞愧心,或者他只是在思索著什麼,悄然低下了頭,沉默著半句話也沒有說。

  紺音耐心等了一會兒,這種得不到響應的感覺讓她不太喜歡。

  又忍耐了片刻,沉默依舊,她只好出聲了:「我是無所謂老鼠這種東西啦,但是夜裡總有小小黑黑的玩意兒在家裡爬來爬去的,你不會覺得很古怪嗎?而且,我還看到有只老鼠在咬椅子腿哦。要是放任它們繼續下去,肯定會把地基也吃掉的,到時候你家可就要塌了!」

  說著,她側過身,一本正經地——甚至近乎嚴肅地望著他。

  「得想個辦法把老鼠全部驅逐出去才行。而且不能再拖延了,我們現在就得行動起來!」

  這是她真情實感的苦惱,可不是為了拖延動身的日子才臨時想到的說辭。她是真的很擔心富岡家會被老鼠毀於一旦。

  「住處被老鼠啃壞所以無處可去」,這種事聽起來也太怪了,簡直像是太陽一樣,悄然之間曬得紺音臉頰發燙,讓她覺得好不自在。

  但是,要怎麼做才能讓占據了富岡家小木屋的老鼠們消失呢?

  紺音毫無頭緒。她對人類世界都還一頭霧水呢,更別說要讓她參透老鼠的奧秘了。

  義勇同樣想不出什麼特別的主意,他從不知道家裡有這麼多害獸出沒,也不曾思考過除鼠的妙招。

  既然已經知道了家裡滿是四爪生物,再想安然入睡肯定是做不到了。義勇擔心自己接下來的夢裡將會充滿這種賊頭賊腦的毛茸茸小生物。

  真該慶幸今晚的滿月終於從雲中露面。費勁地把緣廊清理干淨,在灶台上抓到的肥碩老鼠則是被紺音丟進了那口干枯的水井裡(她稱之為「如果它大難不死的話就可以在水井裡建立自己的王國了」)。坐在依舊濕噠噠的木制緣廊上,晚風慢吞吞地把這幾塊比義勇年紀還大的木頭吹干。賞了一晚的月亮,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總算是將整晚的時間打發過去了。

  然後,就又要被迫面對「除鼠妙計」這個重大問題了。

  徒手捕鼠必然是不行的,天知道富岡家的老鼠帝國藏了多少常住居民。思來想去,不如先到集市上看看,說不定能夠買到強力耗子藥或者是捕鼠陷阱,一下子就把富岡家的老鼠帝國一網打盡。

  別忘了把洗干淨的空碗送回到村東的面館,然後才能順路繼續向東前進。再稍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集市緊挨的鋪子了。

  說是集市,但這裡平常就算不上太熱鬧,此刻更顯得冷清。他們來得太早了些,好多店都還沒支起來,少有的幾間店面也才剛拉開店門,正在做著開張的准備,整條街只有開闔大門的吱呀聲響與遠處的鳥鳴而已。

  走在閉攏的木門之間,紺音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尤其是路邊那個拿了把銀色剪刀,眯著眼不停打量她的家伙,最讓她感到別扭。

  更別扭的是,這人在他們身後跟了好幾米,視線緊緊粘在腦後,無論是加快腳步還是放慢速度,這道視線的存在感怎麼都甩不開,望得她耳朵發燙,簡直像是要融化一般。她猛得停住腳步。

  真想把這個甩不掉的家伙痛罵一頓,雖然她也不懂多少罵人的話。

  紺音在心裡這麼盤算著,就差沒有付諸實際了。她甚至都已經轉過了身。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對方的視線從來就不在自己身上。

  他注視的對像是義勇——與他的後腦勺。

  「小兄弟,你這頭發剪得真不行啊!」他以近乎痛心疾首的口吻說,「要不讓我幫你修理一下?我正好開了一家——」

  ……居然是為了這個糟糕的發型嗎!

  真是沒臉聽下去了,紺音拉著義勇快步溜走,走著走著總不自覺摸摸耳朵,生怕耳廓在不知道的時候融化了。

  慌不擇路逃到陌生的小路上,熱情剃頭匠的身影終於見不到了。她還是不太放心,趕緊把義勇拽到身邊,擺出了從未有過的嚴肅面孔。

  「你可別被他蠱惑啦!」她正聲說,「千萬不能跟著他一起去!」

  「我本來也沒這個打算……」

  「那就好!所以接下來該怎麼走來著?」

  她已經忘記他們是怎麼走到這裡的了。周圍陌生的平房和農田明顯不是集市該有的模樣,不過冷清感倒是相似,只見到了挑著水桶的農夫和一只小橘貓而已。

  小貓看起來胖乎乎圓滾滾,像顆毛球似的跟著農夫腳邊,不時還會蹭一蹭他,可他對毛團子的青睞滿不在意,一邊念叨著「去去」一邊擺手,硬是把小貓從身邊趕走了。

  落單的小貓撬開了紺音的笨蛋腦袋,一個絕妙的主意跳了出來

  「養只貓就可以了!貓會吃老鼠,對不對?」

  在義勇給出肯定答復之前,她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探向毛絨絨的小腦袋。指尖才剛碰觸到尖耳朵,小貓猛得一仰頭,狠狠咬住了她的小拇指。

  哢噠——這是堅硬牙齒和更堅硬的皮膚碰在一起的聲音。

  小貓吃痛般皺著臉,眯起的眼睛裡似乎快要溢出淚水了。它張大嘴,衝著一臉遲鈍的紺音猛哈了口氣,渾身上下的毛都炸開了,呲牙咧嘴地後退著,一點一點退到了草叢裡,凶巴巴的怯懦模樣莫名可愛,不過紺音笑不出來。

  這小東西,明明剛才還和打水的農夫那麼要好,怎麼一見到自己,就露出尖尖犬牙了?

  她低下頭,看著小拇指上淺得幾乎快要看不見的齒痕。雖然小貓的血盆大口沒有給她造成半點實質性的傷害,但不知怎麼的,她的胸腔痛得厲害,平常總感知得不那麼真切的心跳也鼓動得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強烈,發出干澀的咚咚響聲。

  真是,好不喜歡這種感覺。

  最後一點橘色也被草葉蓋住了。小貓徹底銷聲匿跡。手指上的齒痕也徹底看不見蹤跡,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紺音想把這場小小失利拋到腦後——前提是義勇的話語沒有輕悠悠地飄過來。

  「你,」他垂了垂眸,「被討厭了?」

  「……啊真的,唯獨不想被你這麼評價!」

  紺音「噌」一下猛得跳起,比倍受驚嚇的小貓炸毛得還要厲害,對著他好一陣呲牙咧嘴。

  「我,日輪刀紺音,才沒有被討厭!」

  
第12章 並沒有被討厭

  實不相瞞,義勇原本想對紺音說的是「你好像被貓討厭了吧?」——一句相對比較婉轉的疑問。

  可不知怎麼,心裡想著的話語一說出口,居然拐了個彎,壓縮成了相當直白的一句「你被討厭了」,聽起來很像是一種嫌棄,似乎還帶了點報復的意味。

  紺音可沒忘記,富岡義勇曾經是個被打上過「被大家討厭了」標簽的男人。

  「你要是覺得我被討厭了的話,就自己想辦法把那只貓抓回來吧。」她別開腦袋,輕哼了一聲,然後才補充道,「話說在前頭,我可不覺得某位摸狗的時候被猛咬了一大口的家伙能夠比我更討小貓的喜歡!」

  當紺音開始拐彎抹角的時候,那麼她指責的對像一定是義勇沒錯。他對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心知肚明,但還是更想裝作渾然不知的模樣,可掌心卻莫名其妙開始痛了起來,似乎尖尖犬牙已經扎進手掌中了。他不自在地用手蹭了蹭羽織下擺,指尖都被摩擦得發燙。

  被鄉下柴犬的「賞賜」的傷口其實早已愈合。他不太希望在今天再留下貓咪的齒痕。

  抖抖袖子,義勇縮起手,用寬松的袖口裹住指尖,在紺音的催促中悄然俯身,一點一點朝著那從沾了貓毛的雜草而去,刻意放慢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半點動靜。

  置身於這樣的氛圍之中,要是再鬧脾氣般大喊大叫,未免顯得太不合適。紺音悄悄捂住嘴,都不敢大聲呼吸了。

  學著義勇的模樣,她也壓低了身,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全部隱藏在草葉背後,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至於幫忙嘛,她是一點也沒有想過。

  反正自己就是個被討厭的家伙,才不要在這種場合拖後腿呢!她依舊氣呼呼地想著。

  撥開最高的那幾片草,從狹窄的間隙之中穿行而過。亂蓬蓬的幾團貓毛從草葉的邊緣挪到了義勇的羽織上,蓋住了黃綠色的龜甲紋,原本邊界分明的花紋看起來都顯得模糊不清了。

  視線細致掃過地上每一處小小的陰影,他試圖跟著小貓留下的蹤跡,追上它的腳步。

  循著淺淺的梅花腳印,義勇找到了鑽進地裡的螞蟻,也看到了蜷成一團的西瓜蟲,還有蠕動著幾百只腳從石頭上爬過的蜈蚣。這片土地上所有有趣的生物輪番從他的視野之中經過,唯獨不見凶神惡煞的小橘貓。倒是不經意的一抬頭,在背後小路旁的矮松樹枝上見到了毛茸茸的一團橘色。

  也不知道這小東西究竟是怎麼從他們的眼皮底下繞了一大圈,偷偷摸摸跑到身後的松樹上去的,它睜大了眼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在嘲笑他們的無能。

  義勇立刻轉身,只踏出了半步而已,小貓又消失不見了。層層迭迭的針葉把它的毛尾巴蓋得嚴實,這下連它逃走的方向也無法確定了。他花了十幾秒鐘才接受了這個苦澀的現實,

  「……抱歉。」他慢吞吞站直身,把小心翼翼縮起的手伸了出來,「我以為我能抓到的。」

  這場失利完全在意料之中。貓咪向來是捉迷藏高手,要是真能輕松逮住,那才叫做稀罕事呢!

  紺音絲毫不覺得失望,甚至開始竊喜了起來。

  稱之為竊喜其實並不合適。因為她的欣喜一點也不「竊」——她根本就是放聲大笑了起來。

  「哼哼,你肯定是被小動物討厭了吧。」終於找到了報復的機會,她不無得意地說,「你看到了嗎?一見到你要靠近,那只貓『嗖』一下就溜走了,比我剛才伸手要摸它的時候跑得還要快呢!」

  後半句話的真實性多少有點難以考究。如果非要在逃竄速度上一較高下,果然還是義勇的那次驚嚇更加激發了小貓的潛力吧。

  藏在話語中顯而易見的囂張意味,義勇一定是沒有聽出來。他只聳了聳肩,應了聲:「也許是吧。」

  他想,他已經可以慢慢接受自己不被喜歡的這個事實了。

  「不過,我不討厭你來著。」

  她忽然往前走了幾步,只把後腦勺留給義勇。

  「所以,你也不可以討厭我。」

  「好。但你走反了,這裡不是往集市的方向。」

  「……哦。」

  紺音低著頭,灰溜溜轉過身來,垂散的發絲遮擋住了大半張臉,卻怎麼也藏不住緋紅的面頰。

  保持著這副有點窩囊的模樣跟在義勇身後,等終於走回到集市,漲得通紅的臉頰總算是稍稍褪去一點緋色了。可還沒過多久,她又不禁紅了臉。

  這次可不是處於什麼羞於啟齒的恥辱心在作祟,只是熱鬧的集市實在讓人忍不住興奮。

  說是「熱鬧」,其實也沒那麼熱鬧,不過與早些時候空蕩蕩的冷清鋪面相比,現在著實鬧騰了不少。吆喝聲叫賣聲講價聲,紛亂的聲音不絕於耳,鬧哄哄的氛圍讓集市顯得尤其熱鬧。

  還是刀的時候,紺音被義勇帶著一起去過繁華的東京市中心,澀谷和淺草的街頭擁擠著比今日還要更多的人,喧囂塵上,可比這裡熱鬧多了。但那時見到的、聽到的,甚至是風中的混雜了脂粉氣的香水味,都帶著一種朦朧的距離感,並不真切,自也不會帶來觸動。

  此刻的吵鬧聲,可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

  從兩輛並排停著的板車之間費勁擠過,從竹籠子裡出逃的小雞撲棱著竄到紺音的腳下,險些被她踩扁。巷尾幾家店鋪的老板正在同板車的主人爭辯不休,嚷嚷著裝在車上的貨物太過笨重,完全擋住了客人的腳步。板車的主人也不願罷休,居然指著剛從狹窄縫隙間鑽過來的紺音和義勇,理直氣壯地說自己的車不可能影響客流。

  「你看,他們倆不就走過來了?所以說——」

  感覺快要被卷進風暴的中心了,紺音匆忙溜走,跑了幾步才想起義勇還在原地。

  以他一向木訥的性格,保不齊會變成雙方博弈的籌碼,她匆忙折返回來,拽著衣袖把他拖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倉促的步伐嚇得路邊的雞鴨都快匆匆跑走了。

  如此看來,不只是貓貓狗狗不喜歡他們,原來連家畜對他們都沒有什麼多余的好感呀。

  這實在是個悲痛的事實,不過紺音也沒多麼傷心。

  絕妙的「貓捉老鼠」計劃算是徹底告終,看來只能想辦法找到百分百精准捕鼠籠,或者是高效耗子藥才行了。

  「你不怕老鼠嗎?」走著走著,義勇忽然想到了這件小事,「你好像很膽大。」

  紺音眨眨眼:「不怕老鼠就算大膽了?那門坎也太低了吧!要知道,我還是塊石頭的時候,不只是老鼠,還有蜈蚣和各種各樣的蟲子也會從我的身上爬過去呢!」

  她貌似知道這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說著說著,下巴又不自覺地揚起來了,可惜並沒有聽到什麼誇獎,於是她的腦袋只好耷拉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你該慶幸,家裡只有一大堆老鼠而已。要是又有老鼠又有蟲子,那才叫麻煩嘞!」她仰起頭,看向義勇,「你說,要把你家的老鼠全一鍋端了,得花多少時間才行?」

  這是個好問題。義勇認真琢磨了一會兒,可以還是沒能想到准確的答案,只給出了一個大概的答復:「順利的話,說不定三兩天就可以了。不順利的話……」

  「不順利的話——?」

  「也許要半個月吧。」

  「半個月哦——?」

  紺音真不想做一個只會復述他人話語的笨蛋,可還是忍不住念叨著他剛說的話。

  她也真的很想表現出足夠的悲痛感,仿佛停留在這裡是多麼令她心痛的事,但只要想到能夠晚上十天半個月再去刀匠村,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翹起來了,揚出竊喜的得意弧度,怎麼也壓不下去。

  就在她第八次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時,一頂黑色禮帽忽然竄到了她與義勇中間。

  「早啊,兩位青年。冒昧偷聽了剛才的對話,請問二位在苦惱鼠患之事嗎?」

  黑禮帽文鄒鄒地說著。

  在這頂帽子下面,是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太大的中年男人,穿了件勉強得體的西裝——拋去老土的印花不說,確實還算看得過去。至於藏在帽子下的究竟是一頭白發還是禿頂的黑發,這可就沒辦法確認了。

  精致的大皮箱提在他的手中,金絲邊框的單片眼鏡夾在眼睛上,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滑下去。他按住單片眼睛,用力一壓,硬是把邊框擠進了眼下的一道皺紋裡,似乎沒有留意到掌紋印在了鏡片上。慢悠悠放下皮箱,向義勇與紺音伸出了手,可是誰也沒有握住。

  只有左手的義勇實在沒法握到對方伸來的右手,而紺音則是在琢磨著該怎麼大力地拍打飛他的手掌才比較合適。

  幸好幸好,在她的想像付諸現實之前,黑禮帽已經收回了手,繃直的指尖在空中畫了個誇張的半圓,這才收回到西裝外套的口袋裡。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向他們問好。

  「如果二位是在為了家中的老鼠而苦惱的話,在下或許能夠幫上忙。」

  他停滯了後背,清清嗓子。單片眼鏡又滑下來了,但沒關系。他接著說:

  「在下名叫研二,發明家,乃英格蘭的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的門徒是也。」

  
第13章 大發明家

  短短的一句話裡,出現了無數個紺音聽不懂的字,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情況。

  准確地說,單個字她都是能夠聽明白的,可拼湊在一起,怎麼就變得這麼暈頭轉向了?

  更糟糕的是,明明上一秒才剛剛聽過,下一秒種黑禮帽研二先生的話語好像就從另一只耳朵裡跑出去了。紺音匆匆忙忙捂住耳朵,總算是守住了話語中的少數幾個關鍵詞——雖然這寥寥的幾個字她也聽不懂。

  「矮……矮地僧?這是什麼東西來著?」她困惑地歪了歪腦袋,視線從發明家先生的優雅笑容挪到了義勇的身上,忍不住向他討教,「是和尚嗎,從廟裡來的?還是從地裡長出來的?」

  義勇睨了她一眼,平淡的神情中絲毫不見疑慮,只說:「你怎麼覺得我會知道?」

  「嗯——因為你做人的時間比我久?」

  「抱歉,我也不知道。」

  「咳咳咳——」

  黑禮帽干巴巴地咳了兩聲,渾圓的眼睛睜得莫名僵硬,嘴角的弧度約莫抽搐了五下之後,才總算是回到了剛才的優雅狀態。在他的臉上,紺音似乎見到了一點小橘貓的痕跡。

  這並不是指研二先生長得像是貓咪,也沒有在說他很可愛的意思。紺音只是沒由來地覺得,他的神態和不久之前蹲在松樹上打量他們的小橘貓頗為相似。

  簡而言之,就是露出了一副看笨蛋的表情。

  「是,愛迪生。愛——迪——生。」

  他張大嘴,字正腔圓地把這個姓氏重復了兩遍,這才接著說了下去。

  「愛迪生先生乃是大英帝國最偉大的發明家,研發出了眾多跨時代的天才產品,諸君所熟知的電燈,正是出自愛迪生先生之手,可謂是他職業生涯中最為得意的發明了。」他的臉上浮起一層驕傲的紅光,「而在下,研二,師從愛迪生先生,立志步他的後塵,為本國的民眾帶來改變生活的嶄新發明!」

  越說越激動,他的胸膛也一點一點挺了起來,豎起的襯衫衣領在自信神態的加持之下顯得無比挺闊,西裝外套上的褶皺似乎都變少了。

  紺音聽得認真,細細地琢磨著他的話語,忽然注意到了一個小小的——但是非常重要的問題。

  「所以你就叫研二嗎,姓氏是什麼來著?」紺音一本正經地望著他,「還是你姓研名二?」

  挺起的胸膛泄了氣,一下子掉下去了。研二擰著面孔,表情復雜,臉頰紅的厲害,看起來卻全然沒有剛才那種自豪感了。

  「在在在……在下沒有姓氏。」他磕磕巴巴地說著,不停捋著平整的領帶,音量倒是不小,視線不知不覺早已飄到了天邊去,「知道嗎,在下是為了追求科研而拋棄了繁雜的姓氏的!」

  「追求科研和丟掉姓氏,這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以她硬梆梆的腦袋想來,這兩件事完全八竿子打不著嘛。

  研二的臉漲得更紅,濃郁到足以泛起一種微妙深紫色。他好幾次想要開口說點什麼,可每回都只是吱了一聲而已,再無下文。好不容易重新組織好語言,卻是用來僵硬地扯開話題而已。

  「正、正如剛才說的,在下也是個發明家。」稍稍結巴了一下,他勉強找回了消失無蹤的那麼一丟丟自信,「而在下的第一個發明,簡直就是為了解決二位的苦悶而誕生的在!請看——」

  啪嗒一聲,他打開了皮箱,裝在裡頭的是幾捆細銅線和幾個小方塊,看起來很像是用油紙包起來的綠豆糕。正中央擺放著深棕色的木盒,側邊安了個金屬的滑杆,看起來無比神秘。

  在紺音說出「咦你居然知道我肚子餓了嗎?」這種煞風景的愚蠢俗話之前,研二立刻搶過話頭,急急地說:「這套裝備正是為了將邪惡的老鼠趕盡殺絕而生的!只要將小方塊裡的炸.藥塞進老鼠洞裡,約莫埋八個就足夠了,要是擔心威力不夠的話也可以酌情增加一點劑量。然後連上銅線,再連接木盒子作為開關。和那些見效奇慢斬之不盡的老鼠藥和陷阱不一樣,只要把盒子上的滑杆推到盡頭,包管今天再也見不到一只老鼠——而且可以保證未來也不會遭受鼠患了!請放心,在下的發明百試百靈,要是不成功的話,絕對不會收你們錢!」

  也不知道是「今天再也見不到一只老鼠」太具吸引力,還是「不成功絕不收錢」更加蠱惑人心,義勇居然心動了。

  甚至不只是心動,研二都已經和他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的黑禮帽一晃一晃,似乎分外欣喜。

  紺音一點也沒有意識到研二走在身邊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壞消息,也沒有反應過來,如果今天老鼠帝國徹底崩潰,將導致他們明天就動身前往刀匠村的這個事實。她光顧著想別的事情了。

  「說起來。」走在義勇背後,她小聲嘀咕著,「我也沒有姓氏來著。」

  頂著「紺音」這麼名字過了兩個月,紺音才意識到這個重要的事實。

  實話實說,沒有姓氏對她的生活並沒有任何影響。反正她也不用寫什麼書信,官府那邊也不存在名為紺音的人,日常更不會提到姓氏。所以,就算只有孤零零的一個名字,對她來說全然無妨。

  可現在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有個姓氏才行。這樣會讓她更像個正常人——當她看著研二的時候,她冒出了這種想法。

  琢磨著琢磨著,走路也變得不那麼專心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被義勇落下了好一段距離。她加快腳步,追到他的身邊,用手臂碰了碰他。

  「我是你的刀,所以我要隨你的姓,叫富岡紺音才對吧?」

  這個話題在紺音的腦海中已經醞釀了很久,說出口來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對於義勇來說實在陌生。他停住腳步,蹙眉想了想,給出的反應居然是搖頭。

  「不行。」

  他的拒絕干脆利落,聽得紺音的臉瞬間垮下去了。

  「干嘛,不稀得我繼承你的姓氏呀?」

  「不是的。」這句否認也很果斷,但接下來的話語還是經過了好一番思索,「你已經成為獨立的人了,未來你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姓氏。」

  「哦……」她了然般點點頭,露出壞笑,「那你一開始就對我這麼說不就好了嘛!義勇呀義勇,你這人真是——」

  紺音豎起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著他的後腦勺,恍惚之間,義勇懷疑自己的頭蓋骨真的要被戳出一個洞眼了。

  但如果這個洞眼能夠幫助他好好說話,也許會是好事一樁?

  戳著戳著,老舊的小木屋出現在小徑盡頭。能聽到大發明家研二先生倒吸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這間房子出乎他的意料,還是荒蕪庭院著實嚇人。他的腳步都僵住了,直到被義勇和紺音甩開十米遠,這才壓低腦袋,悶頭繼續往前走。

  再次打開皮箱,把小方塊拿出來(現在紺音終於知道了,裡頭裝著的不是綠豆糕,而是用來滅鼠的特制火.藥),然後伏在地上,仔細尋找老鼠洞的蹤跡。

  被高草遮擋著,地面實在看不真切。灰頭土臉地搜尋了好久,總算是用火.藥包填滿了八個洞眼。他還特地拿木棍往裡捅了捅,力圖讓這些大殺器完全深入老鼠帝國的中心。連接著火藥的銅線歪歪扭扭地爬過地面,連接在了作為開關的木盒上。研二對著盒子好一陣搗鼓,欣喜地抬起頭來。

  「按下開關,就可以見證老鼠隕落的時刻了!」他的手在空中誇張地揮了兩圈,這才指向紺音,「如此重要的工作,就交給這位可愛的小姐來執掌吧。」

  「哦……」

  為什麼要說她是「可愛的」,就不能稱呼她為鋒利的小姐嗎?

  紺音暗戳戳想著,不情不願地磨蹭著從地上站起,照著發明家先生研二的指示,用雙手捏住了握把的兩端。

  在倒數的「三二一」終於念到最後一個數字時,她用力往下一摁。光滑的金屬杆子與木盒摩擦出干澀的沉重響聲,藏在盒子裡的復雜零件運轉出哢嚓哢嚓的微小動靜,擠出了一絲帶著藍光的電流,扭動著爬上擰成一團的電線,飛快地沿著早先鋪設到的軌跡飛速向前。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似乎比電流的速度還要更快一點。

  最先聽到的是突兀的「嘭——!」一聲,腳下的土地猛得顫動了好幾下,掀起的草皮和土塊飛到了三米高的半空之中,小木屋裡響起了如同骨頭折斷的清脆聲響,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這不是一個比喻,而是最真切的形容。

  風真的把木屋給吹得晃動起來了!

  最初還以為這般清脆的聲音是老鼠之王的脊椎骨斷裂了,但在看到黑煙與火舌從窗子裡冒出來時,這個可能性就被徹底掐滅了。

  伴隨著驚天動地般的巨響,現在義勇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他如願以償。富岡家沒有老鼠了。

  壞消息自然是,他的家被大發明家被炸飛了。

  
第14章 給我賠償!

  在按下開關引發的猛烈一記震動之後,飛散在空中的土石與碎木片墜地,又砸出了幾次震動。伏在紺音肩頭睡得正香的鎹鴉寬三郎猛得從睡夢中驚醒,一下子丟了平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狼狽模樣從她的肩上滾了下來,噗嘰一聲摔倒在地。

  「咋了咋了?」它驚鴻地嘰嘰喳喳著,努力撲棱翅膀,「地震?鬼又來襲了?」

  實在不巧,寬三郎是背部著地落在一團雜草上的,滿是空隙的粗糙草絲讓它怎麼也使不上勁來,拼命撲騰了好久,不僅沒能飛回紺音的肩頭,甚至都沒辦法好好站起來。光是看著它這副模樣,都叫人覺得辛苦。

  揪住寬三郎翅膀上的一根羽毛,紺音把它提了起來,擺回到自己的肩上。

  「沒有地震,也沒有鬼。只是……」紺音猶豫了一下,「著火了?」

  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小木屋,她想,把這描述為火災應該也無妨吧?

  木制結構的房子,本身就像個巨大的助燃劑,從冒出第一簇火苗到徹底被赤紅色的滾燙熱浪包裹,只耗費了短短數次喘息的時間而已。

  最初他們不是沒有試圖撲滅火焰,可是火勢擴張的速度遠比從井裡打水更快。好不容易澆滅一小塊火焰,只是眨一眨眼,這片地面再次消失在火中。再加上中途抓捕妄圖溜走的罪魁禍首研二,浪費了一堆寶貴的時間。滾滾黑煙嗆得眼睛刺痛,連喘息也變得分外酸澀。

  已經無能為力了——這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事實。

  即便如此,義勇仍然不願停下手中的動作,機械般不停重復著將水向前潑灑。

  是覺得一旦停下了反抗——即便只是無力得近乎無用的反抗——就意味著一切都會徹底終結嗎?

  他想不明白。他已經停止了思考。

  眼前猙獰的火舌囂張而可怖,他早已無暇去思考任何事情了,更無法窺見自己的心情。

  「快回來快回來!」

  身後紺音的呼喊穿透了木頭的爆裂聲。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被她拽到了遠處的草叢裡。沾滿煙灰的黑漆漆水桶早已被丟到了一旁,紺音抱住他的腰,費勁地拉著他往後退。

  「你家房子已經沒救了!」她生氣地瞪著他,道出這個直白事實,「再折騰下去,你也要死在裡面了!」

  也許是她破音了的喊聲喚醒了他,也有可能是她的用力拉拽壓得肋骨好痛難以呼吸,恍惚之間,知覺與意識似乎回到了義勇的身上。木塊的爆裂聲、火焰搖曳時的撲朔聲,還有跪在地上的研二哭著說出的謝罪話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鬧哄哄地衝入他的耳中。

  他在原地呆滯了一瞬,視線被一層酸澀的水汽覆蓋。燃燒的黑煙刺得眼睛湧出了淚水。他用衣袖抹了抹臉,火中的他的家變得無比清晰,卻也如此遙遠模糊。

  是了。

  和紺音說得一樣,這樣的家明顯沒救了。

  寬三郎撲棱著翅膀飛到了肩頭,蹭了蹭他的耳朵,微弱的咕咕聲也許是它在為了這場火災而難過。不知道它有沒有被煙霧熏黑,但就算是沾滿了灰燼,估計也看不出來,畢竟烏鴉本身就是黑的。

  這場意料之外的災難,擴展的速度如此之快,轉眼之間便失去了所有能夠挽回的余地,可卻結束得緩慢。焦黑的斷壁殘垣依舊燃燒著,久久沒有熄滅。現在倒是要慶幸庭院長滿雜草了。這些纏成一團的亂糟青草阻斷了爬向地面的火苗,意外地變成了絕妙的防火牆。

  升騰的黑煙似乎將要攀升到天空的盡頭,引來了周圍的鄰居,七嘴八舌地詢問著究竟出了什麼事。義勇好像沒有聽到他們的話語,只盯著眼前的一切,害得紺音不得不應對鄰居們的好奇心。

  當第一個人問她這是怎麼一回事時,紺音說,他們找了個發明家打算用炸.藥除掉家裡的老鼠,結果害得房子被炸了,炸.藥起火導致了這起火災。

  當第二個人露出疑惑目光時,她癟著嘴解釋道,他們想用炸藥除鼠結果起火了。

  當第三個人滿懷憂慮湊近她身邊時,她已經想翻白眼了,簡單以一句「富岡家著火了」作為搪塞。

  當第四個人板著面孔怒衝衝走來時,紺音罷休地一擺手,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叫他去問別人。

  她最初的解釋在不明就裡卻分外好奇的村民之間傳了個遍,一點一點變形成了「是這戶人家的一只老鼠把火球推到屋子裡導致起火」——可以說與事實完全大相徑庭了。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是個該死的罪人!」

  研二仍舊跪在地上,臉都快埋進土裡了,眼淚把地面澆成一片泥濘。

  「實不相瞞,其實這個發明我還沒正式用過呢,但上回在自家用的時候特別靈光,我也沒想到會……你知道的,科學總是伴隨著失敗,就算是最偉大的發明家愛啊啊啊你不可以打我啊!……是不是你家地下有什麼易燃氣體,比如,呃,比如……二氧化碳?氧氣?氦氣?氫氣?反正肯定有什麼不對勁的!」

  他那文鄒鄒口吻估計是被丟進的火裡了,現在一點都聽不到,自謙的「在下」也消失無蹤。聽著他說話的腔調,倒是有點像從關西來的。

  事到如今居然還想著把罪過推給別人,紺音聽著就覺得來氣,真想一掌把這家伙的腦袋拍掉。她的手都舉到半空之中了,但一想到義勇說過的「不能隨便向他人付諸暴力」這一叮囑,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只衝他惡狠狠地吐了吐舌頭。

  必須得說,吐舌頭實在算不上惡狠狠。

  「你打算怎麼辦?」她板起面孔,拽著研二的西裝怎麼也不放手,「你自己看看,房子都被燒沒了!你自己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呃——」

  研二可憐兮兮地垮著面孔,凄慘的模樣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失去了房子的可憐男人,時而瞄一瞄依舊往外冒出火舌的焦黑房子,一會兒又盯著地面的雜草觀察了起來,好像這幾根歪歪扭扭的草真有這麼好看似的。他心虛地用袖子擦著汗,早前那副自信驕傲的模樣看來是徹底躲進他的黑禮帽裡了吧。

  「意……意思是要我賠償,是吧?」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紺音抱著手臂,默不作聲,只冷冰冰地看著他。研二被她這副模樣嚇得連喘息聲都快消失無蹤了,皺起的臉頰蓄滿淚水。

  「可是我沒有錢了,全身上下就只有這一丁點而已。」他從口袋裡掏出的幾枚硬幣在顫抖的手中叮當作響,「其他的錢全都用在發明和研究上了,可是都沒發明成功,好不容易才研發出了這麼個滅鼠產品,誰能想到居然……我真的給不出賠償了!求你了,千萬別送我去警局!」

  「不行。」紺音衝她伸出手,「把賠償給我,否則就送你去警局!」

  賠償,這個詞所指的是什麼意思,其實她一點也不知道。但研二看起來對於「賠償」和「去警局」格外緊張——緊張到人都抖成篩子了。由此紺音可以確信,「賠償」是個重要的東西,並且是相當必要的。

  義勇的房子都被燒沒了,無論如何她都得把「賠償」這玩意兒拿到手才行!

  可她越逼問,研二就越瑟瑟發抖,說給他們做牛做馬都可以,但賠償現在實在是沒辦法給。一眼看去,簡直就顯示她在壓迫一個良民。湊熱鬧圍過來的村民們嘰嘰咕咕地不知道在說著什麼,紺音沒有聽清,但她能看到他們的手指都在指著自己。

  「哎,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你用不著這麼咄咄逼人。」

  從人群裡冒出來的這話是對紺音說的,而她愣了幾秒鐘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還來不及反駁句什麼,又有聲音冒了出來。

  「沒錢就是沒錢嘛,就算是大聲吼人家,也拿不到錢的。」

  「一回來就把房子給毀了,富岡家的小兒子可真是——」

  「女人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叫嚷起來!」

  「你只是失去了一間房子而已嘛,跪在地上的這位先生可是連錢都沒了。」

  各種各樣的言語一下子都跳到了紺音耳邊。她一時頭昏腦脹,似乎頭顱裡也起了一場小小火災。好不容易清醒過來,雙手卻抖得厲害,明明這會兒一點也不冷。

  豈止不冷,甚至還有點熱。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快冒出火來了。

  「我才沒有大聲吼叫,義勇又不是故意把房子弄成這樣的。而且沒錢和沒房子比,肯定是沒房子更慘嘛!再說了,我表現得像這樣是因為我就是我,和我是男人還是女人有半點關系?」

  她大聲說著。這下確實算是吼叫了。

  「還有,咄咄逼人是什麼意思?你過來,好好給我說說!」

  說實在的,她真的不知道這詞的含義——她從來都沒聽過。但聯系上下文,她感覺這不是什麼好話。

  現在的心情好像和自己被義勇弄斷的時候差不多。

  更准確的地說,比那時還要激烈得多。她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周遭倏地安靜了下來,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已經飛快跑走了,就連寬三郎都默默地往義勇的衣袖裡鑽了鑽,看來是想要逃過這個尷尬的場景。

  紺音倒是很滿足於這鴉雀無聲的感覺,隱約之間,似乎還有那麼一點得意感從心頭冒了出來。她再一次把手擺到了研二面前。

  「趕緊的,把你的賠償給我吧!」

  
第15章 灰燼之家

  紺音正聲說著。她的目標相當明確,在拿到研二的賠償之前絕不善罷罷休!

  現在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咄咄逼人?她沒什麼概念。她看不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也還不知道咄咄逼人的真正意思。

  至於那個說她咄咄逼人的人,從頭到尾都沒再吱聲過了,不知是怯懦還是尷尬心情在作祟。說不定他早已經從人群中開溜了。紺音懶得多過在意。

  被如此強勢的執念壓迫著,研二看起來更顯得凄凄慘慘了,擰成八字形的眉毛透著滿心懊悔。他摘下了頭頂的黑禮帽,哆哆嗦嗦捧在懷中。火快要燃盡了,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臉看起來濕漉漉的。他深呼吸了幾口氣,努力抿緊顫抖的嘴唇,表情倏地變得莫名堅毅,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猛得吸溜了一下鼻子,伸出握成拳頭的手,把一直緊緊捏著的那幾枚硬幣放進了紺音的掌心裡。

  「正如在下之前所說的。」他又換回了原本那副腔調,「在下只是一個貧苦的發明家,金錢賠償是萬萬沒法拿出來的。但無論如何,賠償都是必須的!」

  研二這話說得好像他才是那個堅持於賠償一事的人。

  「雖然沒有錢,但至少在下還有體力和智慧的大腦。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就讓在下為您兩位大人做牛做馬,身體力行地彌補今日犯下的彌天大錯吧!」

  「……」

  紺音覺得自己多少應該在這時候說點什麼的,可她實在連半個字都擠不出來,只覺得腦袋好像被凍得硬梆梆。

  她別扭地搓了搓手臂,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義勇有時會僵在原地冷著面孔一言不發了——說不定正是體會到了此刻的這種不自在感。

  就算拋開尷尬氛圍不談,研二所說的話也夠讓她說不出話來了。

  讓這麼個隨時能夠炸掉一棟房子的自信家伙跟在身邊,保不齊下一回被炸到半空變成火球的就是自己了。雖然身為刀的自己算不上是易燃物質,但也不能確保這個可能性不存在。

  再說了,她和義勇兩個人待在一起好好的,平白無故再硬插一個人進來,那多怪呀!

  更別提研二這家伙直到現在都還在扯開話題。她明明在向他索要賠償,可他反倒說起做牛做馬的事了,真怪。

  沉默了好一會兒,紺音還是沒能想到說什麼才好。她隱約覺得這是相當重要的一件大事,似乎不能由她自己獨自決定,就算想了半天,還是拿不定主意。她一路小跑來到了義勇身邊,嘮嘮叨叨對他說了一堆,就是想要知道他的決定。

  富岡家的小木屋依然變成了徹底的一片焦黑,只余下零星一點火苗依舊黏著在木炭上,不甘心般扭動著,仿佛只要吹一口氣就能讓其熄滅。義勇終於失去了專注地盯著這起火災的全部理由,轉而思索起關於賠償的事。

  「其實我不需要賠償——用不著賠給我錢,也不用靠體力償還。」想了想,他說。

  這樣的回答從義勇的嘴裡說起來,也算是意料之中。研二的嘴角已經揚起來了,而紺音只覺得氣惱。

  她剛才可是為了「賠償」這玩意兒說了好多惡狠狠的話呢,怎麼到了義勇這兒,一下子就把她堅持的目標盡數撇開了?

  想想都覺得生氣,也有可能是不甘心的情緒在作祟。就像任何時候一樣,她猛得發出一聲「哼」,別開腦袋,固執地梗著脖子,說什麼也不看他了。

  按照一如既往的事態發展來看,接下來她肯定會再說些揶揄的話,或者是直白地——也有可能是拐彎抹角地——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但在這些話語吐露之前,她聽到義勇說:「所以你直接送他去警局吧。」

  研二的笑容還沒完全綻開,就被這句話嚇得完全僵住了,揚起卻抽搐著的嘴角與耷拉著仿佛又要湧出眼淚的雙眼讓他變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他哀嚎一聲,撲通一下又跪在地上了,伸出手臂想要抱住義勇的大腿,卻被紺音拍開了。

  「你手上都是土,髒死啦!」她叫嚷著。

  這句不算太過貼心的話語並沒有順遂地聽進研二的耳中。他又開始哭哭啼啼起來,把剛才的說辭又重復了一便,不停念叨著「發明」「沒錢」「失敗是正常的」之類的話,搭配上那痛心疾首的哭腔,確實聽得人心生同情。

  不久之前才出現過的場景再次上演。有人勸說義勇大事化小,人家已經足夠可憐,沒必要逼得太緊。

  也有人說,既然做錯了事就要承擔起責任,送進警局才是正確選擇——而每當這種聲音響起時,研二就會更誇張地扯著嗓子,試圖用自己的破鑼嗓音蓋住一切不利於他的說法。

  這會兒人群之中倒是沒有出現「咄咄逼人」或是「男人就是如何如何」之類的說辭了。義勇耐心地等待著嗆到喉嚨的研二重新恢復了順暢呼吸,這才出聲說:「如果你再把別人家的房子炸了,那就太糟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避免才行。希望警局能夠給你一個合適的懲罰。」

  如此一來,以後他就一定能夠深刻記住這份過錯,再也不犯下相同錯誤了吧。義勇想。

  義勇的出發點無疑是好的——雖然並沒能直白地說出口。但對於研二來說,卻成為了絕沒有辦法動搖的糟糕決心。他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了,誇張地張大著嘴,淚水停在了眼眶之中,直到紺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這兩滴碩大渾圓的滾燙淚水才終於砸向地面。

  「你不一起去警局嗎?」

  好不容易把嚎得慘兮兮的研二固定在臂彎之間,見義勇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紺音便如此問道。而他只是搖頭。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把所有的事情告訴警官就可以了。我想繼續待在這裡。」

  「哦……」為什麼要待在這個煙熏火燎的地方呢?紺音想不明白,但她不會表示出任何拒絕。「那我先走了喲?」

  「嗯。」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帶著研二的哭聲一起遠去。早先好奇地圍過來的村民們也慢慢散開,在經過他身邊時,有人對他送上了安慰,也有人咋舌嘆氣,說不定是把他視作為富岡家的不孝子。義勇並沒有去留意這些聲音,直到耳邊只剩下夜晚的寂寥之後,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他開始在腦海中清點著這場大火帶來的損失。

  此行的盤纏全在身上,沒有被火燒空。值錢的東西,在父母去世後都相繼變賣了,家裡一樣也沒有留下。蔦子姐姐的那幾件舊和服因為保存不善,前兩年就已被蟲蛀得不成樣子,他把這些舊衣服埋在了姐姐的墓邊,不知道她看到心愛的和服上滿是蟲洞,會不會對他生氣。

  金錢方面的損失無限趨近於零,沒了的都是些身外之物,日後再購置就好。與這座房子牽連著的童年的回憶尚且留在他的腦海之中,是不會被火燒卻的,盡管現在他也想不起多少來了。

  如果能扭轉時間就好了。他久違地冒出了這種想法。

  如果這個如果可以實現,那麼他一定不會帶著研二來到他的家。

  或者是回到更久遠的過去,避開上弦鬼的拳頭,不然自己的刀斷裂;在最終試煉的時候好好派上用場,與錆兔一起砍斷藤襲山的那只惡鬼的脖子。

  再或者,在蔦子姐姐新婚的前一夜保護好她。如此一來,說不定直到二十年之後,他的家也會好好地佇立在這裡。

  即便早已下定決心不再囿於過去,可義勇還是忍不住想著這一切,直到一雙微涼的手掌忽然撫在他的臉上,用力揉了好幾下,仿佛他的臉是顆面團。

  「你在哭嗎?」

  紺音仰頭看著他,疑惑地問。

  你不是帶研二去警局了嗎?——義勇下意識想問她。

  愣了愣,他才意識到,只是自己發呆了太久而已,久得紺音都已經完成任務獨自回來了。

  「警察好像要把那家伙丟進牢裡關上幾天。」她告訴義勇,「還罰他款了呢!他哭得可厲害了。」

  「是嗎。」

  紺音歪著腦袋:「所以義勇你哭了嗎?」

  可真是執著。

  「沒有。」義勇輕輕搖頭,「眼前這個事實確實很難過,但我還不想哭。」

  「呼——那可太好了。」

  紺音松了口氣,放心往草地上一坐,自顧自愜意地躺下了。

  如此多事而漫長的一天,她真的累壞了。

  「知道嗎?你哭起來可麻煩了。」她忽然說,「尤其是剛進鬼殺隊那陣子,夜裡睡覺的時候也是哭哭啼啼的,眼淚都流到我身上了。刀刃濕噠噠的話可是很難受的,而且比淋到雨水還更容易生鏽喲!」

  看來她並不是為了義勇沒有哭而慶幸——明顯是在為了不必應對他的眼淚而竊喜嘛。

  在眼淚中入睡,這麼久遠的小事,義勇已經想不起來了。但記不得也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胸腔鈍鈍地發痛。

  「現在看來,我暫時是沒有家了。」他試圖用輕松的口吻說,可惜聽起來還是無比沉重,「接下來,就出發去你的家吧。」

  紺音坐了起來,滿臉不解:「我的家?」

  「我是說刀匠村。」

  「哦……」她漫不經心地應著,又躺回去了,「那裡不算是我的家。」

  「你覺得自己也沒有家嗎?」

  「不能這麼說啦。」

  她自在地甩動著四肢,壓倒身邊一大片雜草。草穗鑽進了她的衣領裡,肯定很癢,她忍不住縮起了脖子。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呀!」

  她笑嘻嘻地說。

  這樣的回答真不知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出乎意料。義勇莫名覺得,以她的性格和認知,正是會說出這種話的。

  他不想掃興,但他必須說:

  「如果我不在了呢?」

  甩來甩去的四肢停下了。紺音慢吞吞站起身,一臉茫然。

  「我還沒想過這種事。」她抿了抿唇,好像有點不太情願,「現在必須去思考這個問題嗎?」

  現在就要去考慮孤身一人的未來了嗎?義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明明這個愚蠢得近乎殘忍的問題是他說出口的。

  答案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不」——盡管總有一天答案會只剩下前者,只是眼下他們還有時間。

  雖然時間所剩不多,但並未一無所有。

  「以後再考慮吧。」他說。

  
第16章 栗子饅頭

  喝完碗底的最後一口湯,豪爽地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放,還來不及發出愜意的嘆息聲,紺音注意到桌對面的義勇正在看著自己。

  他的視線不是直到此刻才突然出現的,只是紺音遲鈍地這會兒才察覺而已——剛才實在太專注於今日的早飯了,她都不知道義勇究竟是什麼時候才放下筷子的。

  而義勇這幅面孔意味著什麼,她當然也是不太能看明白的。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眉梢偏低了一點,看來勉強能夠納入到「心情郁悶」的範圍之中。但究竟是什麼害得他擺出這幅面孔,紺音就更不明白了。她困惑地左右瞄了幾眼。

  看看小飯館裡不知何時坐滿的熱鬧餐桌,又探頭望望窗外昏暗得任何時刻都會落雨的天空,再聯想到他們長途跋涉了這麼久,眼下距離刀匠村只間隔兩個村莊的這個事實。她的思緒飛到了雜七雜八的各種地方去。

  想是想了不少,可惜紺音心中的疑惑卻是半點都沒能裂開。

  無論是鬧哄哄的環境還是昏暗的天色,貌似都很難構成某些人擺出臭臉的原因吧?

  不過,說實在的,臨近刀匠村這件事確實是有夠讓她覺得煩惱的,但也不至於害得義勇也染上同樣情緒才對。要是連他都不情願去刀匠村的話,那還得了——這麼一來他們不就真去不了刀匠村了嘛!

  冒出了這種奇奇怪怪邏輯不通的糾結念頭的紺音,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真正心思馬上就要暴露出來了。

  趕緊轉念一想,說不定義勇的臭臉還是由於陰沉天空在作祟吧?

  她知道的,天氣貌似是一種會影響到人類心情的重要因素——非常不喜歡陰天的紺音如是想。

  琢磨了老半天,合情合理的理由是半個也沒找到。她索性學著義勇的樣子,也垮下了面孔。

  「干嘛,你又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壓根沒考慮過彎彎繞繞的迂回質問,她干脆直白地問道。

  紺音覺得自己對義勇的模仿絕對是無比相似,真可惜手邊少了一面鏡子,沒辦法讓她好好欣賞自己的完美演技。

  沒有鏡子,其實也不失為好事一樁。否則她的自信就要被當場打破了。

  該怎麼說呢,她現在的這幅耷拉神情,確實能夠看出那麼一點義勇的影子,然而多少有點用力過猛了,稱之為「超級無敵加強版臭臉富岡義勇」都不夠。擰起的眉頭與直指向地面的嘴角在她光滑淺白的肌膚上刻出幾道淺淺的皺紋,飽滿的臉頰也變得稍稍凹陷了些。雖說這點溝壑倒是不至於讓她看起來像個苦巴巴的老婆婆,但難免顯得格格不入。

  只盯著這樣的她看了短短的幾眼而已,義勇便默默移開了目光,游走的視線頗不自然地落在了木桌子的一道陳舊裂縫上,話語帶著刻意的漫不經心感。

  「我在想,今天的這頓早飯,你吃得好像不少。」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視線甚至都從桌角的邊緣挪開了,於是桌上堆起的空碗也從余光之中消失。他只看到了紺音猛得縮進椅子底下的一只腳而已。

  倘若出於嚴謹性,那麼義勇話中的「好像」一詞應該刪掉。因為她真的吃了不少。

  牛肉飯吃了三碗,炒烏冬添了兩回,追加的豬肉大醬湯已經喝空了滿滿當當的一大盆,裝裙帶菜的碟子壘起來說不定能夠比桌角還高。要不是他出聲說話,她那探向栗子饅頭的右手估計都已經精准地抓住目標了。

  以上這些,就是紺音小姐在抵達這家小飯館的三十分鐘後實現的戰績。

  看著這堆空碗空盤,紺音下意識想要反問出的「是嗎?」倏地卡在了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了。僵在半空的右手停滯了好一會兒,最後才如同下定決心一般猛得往前一伸,把栗子饅頭抓進了掌心裡。

  居然是在為了她吃得太多才用如此微妙的表情盯著她看嗎?這可真是——

  「義勇,你不舍得錢嗎?」

  她把饅頭塞進嘴裡,烤得酥酥的焦色外皮啪嗒啪嗒掉在桌上。

  「難道我們已經沒錢了嗎?看嘛,我早就和你說了,房子被燒掉的事情就該和主公大人說一下才對嘛!」

  雖說那棟房子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且房子裡面也不存在值錢的玩意兒,但突然就沒了容身之所,這絕對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沒有之一。要是主公大人知道了這件事,估計會想辦法送給義勇一套新房子吧,或者是提供一筆錢作為注定無法收到的賠償的替代品(現在紺音總算知道「賠償」是個什麼東西了)。

  無論是新房子還是一大包錢,紺音都覺得不錯,可是義勇似乎下定決心不想和主公大人提起這件事。

  不說的理由嘛,當然是不想給她增添多余的負擔。

  「就算你不說,以後主公大人肯定也會知道這事的,因為主公大人很厲害嘛。他向來都是什麼都知道的。」她抓起又一個栗子饅頭,咬了一大口,「還不如早點告訴他嘞。如果我是主公大人的話,會覺得……哇,這個饅頭裡有一整顆栗子,義勇你看!」

  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驚喜地跳了起來,舉起手裡吃得只剩一半的饅頭給他看。

  果不其然,裡面還真是放了一顆完整的栗子——不過已經被她咬得缺了個口了。

  義勇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不過還是配合地點了點頭,看著馬上又要見底的饅頭盤子,不自覺地擰起了眉頭。

  「你現在吃飽了嗎?」他問。

  「飽了吧。」紺音很嚴謹地在句末留了小小的一點懸念感,「我覺得栗子饅頭好好吃。可以再來一盤嗎?但你要是錢不夠了的話,我也可以不吃的。」

  她還是很貼心的,就是不太多。

  聽著這話,裝在羽織衣袖裡的荷包忽然沉甸甸地往下一墜,拉拽著袖子也沉了沉。義勇抬起手,放在腿上,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錢是夠的,你不用擔心這種事。我只是怕你的肚子會被撐破。」他坦誠地說,「好幾年前,見到過一只過分暴食的鬼。它真的把自己的肚子撐破了。」

  塞得滿滿當當的臉頰忽得僵硬了一下,紺音整張臉都快綠了。

  「……求你別喚醒這種糟糕的回憶啊!」

  那只惡鬼的脖子是她砍掉的,她一點也沒有忘記——所以她依然清楚地記得暴食鬼腹部薄薄的一層皮膚是怎麼被撐得徹底裂開、又是怎麼在血淋淋的進食啃咬之中愈合的。

  粘稠肮髒的□□會從撐開的裂口中流淌而出,散發出髒器的臭味,而後又飛快地合攏。這樣的撕裂與重合反復不停地上演,仿佛是個扭曲的循環,即便在腦袋落地之後,那只鬼腹部的巨大裂口還是愈合了整整三次。

  身為柱的日輪刀,紺音可以自信地說,各種各樣的鬼自己都見過了,但這只鬼的惡心程度絕對無出其右。還是刀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現在想來真是叫人難受。她一點也不願意回想。

  她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義勇居然會把她和這麼個惡心玩意兒放在同一句話裡。真的太過分了!

  紺音惡狠狠地吐著舌頭,衝他做了個難看的鬼臉。

  「我的肚子才不會裂開咧!」

  她嚷嚷著,當真有夠不服氣的。

  辯駁的話語說得信誓旦旦,可才剛一說完,她的手就不自覺地搭在了肚子上,不著痕跡地飛快摸了摸,似乎是在尋找說不定馬上就要出現的裂口。

  確實是吃得有點多了,她的肚子鼓起了明顯的弧度。隔著一層布料,觸感變得頗不真切,不過裂口倒是一點也沒有摸到。她真想趕緊解開腰帶好好看一看,但根據義勇所說,隨便脫衣服是絕對禁止的行為,她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揣進衣袖裡,不自在地攥成拳頭。

  說真的,她一點也沒覺得胃脹。這麼看來,她的肚子現在應該還好好的吧?

  惴惴不安地擔憂著,盤子裡的最後一顆栗子饅頭,紺音實在是不敢吃了,只好把盤子往義勇那兒推了推,美其名曰「讓你也嘗嘗味道」。

  「挺好吃的,對吧?」她迫不及待想要聽到義勇的感想。

  「還不錯。」他嚼吧嚼吧,給出了更精准的評價,「有點太甜了。」

  「哎!」紺音一甩手,「要知道你不愛吃的話,我就不給你吃了!」

  「……抱歉。」

  「沒事。用不著道歉。」

  慢吞吞啃著饅頭,義勇結了賬。荷包倏地變輕了好多,但他只覺得自己的腳步變沉了。

  「你今天,吃得比平常多了很多。」

  他其實不也想總念叨這件事,可不知道為什麼,一張開嘴,脫口而出的還是這個話題。

  「是因為心情很好嗎?」他猜想著,「因為我們快到刀匠村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這確實算是好事一樁。但考慮到他們的目的地是刀匠村,再怎麼好事一樁,落在紺音的心裡,也要變成頂頂糟糕的壞事了。

  保不齊就是出於寂靜抵達刀匠村的壞心情,所以才不知不覺吃了好多東西吧。紺音暗戳戳地想。

  想歸想,這話她當然不會說出口,只哼唧了兩聲當做搪塞,又隨便說了點什麼,硬是扯開了話題。

  「接下來要怎麼走?」她問義勇,「是不是要跨過山谷來著?」

  「我看一下。」

  義勇掏出了先前隱部隊的小伙伴為他們准備的簡易地圖。

  辛苦跋涉了整整四天,現在他們終於臨近黑筆畫出的路線軌跡的盡頭了。新刀匠村依舊坐落在群山之中,想要抵達山中,必須得越過一道陡峭的山谷。

  在簡筆畫所示意的山谷符號上,隱部隊的小伙伴畫上了兩道豎線,在一旁用寫上了「山谷間有小橋連通」的字樣。

  「小橋……呃——」

  從山谷底部吹來了潮濕的冷風,流淌的溪流聽不到水聲,但是能夠嗅到池水特有的味道。紺音的頭發被吹得凌亂,但她已經顧不上整理了。

  她低頭看看地圖,又抬眸瞄了瞄眼前架在山丘之間狹窄纖長的兩根金屬鐵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違和感。

  「這個。」她指了指眼前這個難以形容的物體,忍不住問義勇,「也算橋嗎?」

  
第17章 鋼鐵小道

  從富岡家到刀匠村所在的山頭,紺音跟在義勇的身後跨過了共計四十七座橋。其中有今年才新建好的、用水泥和鋼筋打造而成的跨河大橋,也有簡陋得只用兩塊木板架在河岸之間的臨時橋面,甚至還有踩在圓木上過河的經歷。

  毫不誇張地說——也沒有自誇的意味,紺音覺得自己對於「橋梁」這玩意兒已經算是相當了解了。所以她可以斷言,眼前這兩根橫跨山崖之間的鐵棒,絕對算不上是一座橋。

  面前的這道山谷不算多麼寬闊,不過也有十來米的距離,俯身向下望去,緩緩流淌的小溪遙遠得幾乎快要看不見了,更聽不到流水聲。實心的鐵棒就架在這麼一處不太寬敞卻格外陡峭幽深的落差之間,兩端各用幾枚碩大的鐵釘固定在了山地與岩石之間,看起來倒還算是堅固。

  紺音伸出手來比劃了一下,這鐵棒要比她的拳頭看起來還要更寬一點,看起來本該是很堅固的,可不知為何,中間卻被刻出了深深的一道凹槽,實在讓人很難不擔心它的強度。

  真的要沿著這麼窄的鐵棒跨過山谷嗎?紺音實在想像不出自己歪歪扭扭地走在上頭的樣子——更加想像不出體型比她還要大上一圈的義勇要怎麼慢吞吞地磨蹭過去。

  「所以我們真的要繼續往這個方向走嗎?」她向義勇確認著,腳步已經悄咪咪往遠離山谷的方向挪動了兩小步,「我是一點也不害怕啦,也沒有在擔心什麼亂七八糟的,更加不覺得自己會從這上面掉下去。我就是,呃……真的要從這裡走嗎?」

  義勇似乎沒聽出她那絮絮叨叨的話語中藏著多少的不情願,只探身向山谷下方望了望,估計實在確認著不慎失足的話會不會釀成千古恨吧。

  看了幾眼,他收回目光,視線踟躕在眼前的兩根鐵棒之間,問紺音:「你離開刀匠村的時候,也是沿著這座橋過來的嗎?」

  「……你居然真的把這玩意兒叫做『橋』啊?」

  紺音感覺自己心中對「橋」的定義遭遇了一場重大震撼。

  不過,說實在的,這是她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簡陋、這麼不能被稱作是橋的橋。從鐵之森五郎的火爐邊一路走到蝶舞的途中,到底有沒有從這裡經過,她完全想不起來了。但以此刻她心中如此強烈的抵觸感,答案大概率是否定。

  這麼說來,也許還存在著其他通往刀匠村的路徑?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紺音立刻重燃起了希望,趕忙左右望了望。

  她的左邊——是山谷的一部分。

  她的右邊——連接著連綿的山丘和密林,一眼望去根本找不到通往前方群山的路徑。

  這麼看來,也許只能繞到群山的另一側才行了?

  繞到山後,這事聽起來輕松,但誰都不知道究竟要耗費上多久才能找到另一條通往刀匠村的路。畢竟山勢陡峭,路途中滿滿的只有未知而已。紺音很快便意識到,他們的旅程根本沒有走到盡頭。

  悄然低下頭,她用衣袖拭去了眼角湧出的多余水分。

  真沒想到,抵達刀匠村的日子又可以往後拖延上一會兒了,太棒啦!

  棒到她的眼睛都樂得出汗了!

  既能避開冒險跨越山谷,又能達成一如既往的拖延心願。人們常說的一舉兩得,肯定就是這麼一回事啦!

  好想歡呼,好想狂笑,好想原地跳起!

  雙腳還沒來得及輕快地脫離地面,紺音忽然聽到義勇說,其實他們可以想辦法跳過去。

  「這道山谷,看起來不是很寬。」這是他經過好一番細細打量之後給出的結論。

  「……是哦!」

  沉浸在這個奇妙發現的欣喜之中,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美夢破滅的事實。

  「現在就讓我跳過去試試看!」

  紺音摩拳擦掌,興奮地說著,恨不得立馬展現自己了不起的本事才好。

  才剛向前邁出了一步,義勇忽然將她拽住。

  「別朝著山谷的方向跳。要是跳不過去的話,就——」義勇忽然不說了,只是按著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去,「想要嘗試的話,就先往這個方向跳吧。」

  「好吧。那我上啦!」

  「嗯。」

  紺音衝他揚起得意的笑,稍稍壓低身子,邁開雙腿。

  先助跑幾步,而後向前躍起。身體脫離地面,從山谷深處卷起的風在身後推動著她,恍惚之間,她覺得自己似乎會就這麼乘著風飛走。

  這份輕快地自由感只持續了不到一秒鐘,伴隨著沉重的「咚」一下,她猛得砸在了地上,幸好及時調整好了姿勢,否則肯定要吃得滿嘴泥土了。

  但就算當真摔得凄凄慘慘,紺音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她趕忙興衝衝回頭,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證自己的成績。

  她跳過的距離是——

  「你這樣肯定跳不過山谷。」

  只用三步就從她的起點走到了終點的義勇給出了無比直白的評價。

  可惡,那種很討厭的像是被日光直射的感覺又出現了。

  紺音慌忙用雙手捂住了臉,掌心之中的溫度滾燙得厲害。

  平常曬太陽的時候,暖乎乎的感覺她總是很喜歡。可此刻這種臉頰熱乎乎的感覺,雖說和日光的照射差不多,但怎麼總有種別扭感呢?真奇怪。

  她用力搓搓臉,不服氣地衝義勇努了努嘴。

  「那你自己試試看嘛!」她咕噥著,像是挑釁,「要是你能跳過去的話,到時候帶著我一起跳就好了!」

  有沒有被挑釁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不便辨明。不過義勇確實也想在平地上先嘗試一下。

  如果是以前,越過十余米的距離,雖算不上是小事一樁,但也不是無法實現。在重傷初愈,久久沒有恢復體能訓練的當下,自己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這個問題的答案義勇自己也無法確認。

  於是,在數次的嘗試之後,得出結論如下——

  義勇可以勉勉強強跳過等同於山谷的距離。

  紺音跳不過這麼長的距離,就算是助跑一百米也不行。

  如果讓義勇扛著著紺音,那麼他們兩人全都跳不過去。

  「可惡……所以我注定要從這麼危險的東西上面走過去嗎!」

  紺音嗷嗷叫著,毫無章法地胡亂抓著腦袋,在原地踱步了好幾圈,實在是不想接受這個痛苦的事實。

  「要是掉下去的話,我肯定又要斷掉了!」她一步一步踏得好響,話語比步伐還要更加沉重,「肯定會斷,斷成八片!」

  義勇默默地看著她手舞足蹈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手,幫她揪順頭頂一根翹起的頭發。

  「放心,你不會斷的。」他說,「你大概只會……被摔扁吧。」

  究竟是哢嚓一聲斷成幾節好一點,還是啪嘰一聲變成肉餅更加溫柔,紺音實在是選不出來。

  這兩個結局聽起來都挺嚇人的。

  她姑且是停下了亂走的腳步,也不再搗鼓那被揉得無比凌亂的頭發了,回頭看著義勇,可憐巴巴的嘴角都快要耷拉到山谷裡去了。

  「你這話算是在安慰我嗎?」

  「不算吧。」義勇眨了眨眼,對自己剛才的發言做出了一個更准確的界定,「我應該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那你下次還是別說事實了。」

  「哦……」

  但就算是不說出口,事實也已成為定局,與其繼續不情不願下去,倒不如早點回到現實之中更好一點呢。

  紺音努力收起垮下的面孔,在第八次的嘆息聲中,踩上了連接著山谷的狹窄鐵橋。

  當真踩上去了,才發現這比看上去的還要更加嚇人一點。鋼鐵的部分只能勉強容納大半個腳掌而已,要想讓腳跟完完全全踩在上面,就只能委屈足尖落在空空如也的風中。

  還沒能順利邁出第一步,紺音就已經開始晃悠起來了,身子總是不受控制地往前傾。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找回了平衡。

  「要是寬三郎能揪著我到山對面就好了。」

  看著盤旋在頭頂的鎹鴉,她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寬三郎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

  「你很重的,我叼不動你。」它叨叨說。

  「什麼嘛。」紺音衝它吐著舌頭,好像很嫌棄似的,「明明就是老了沒本事嘛!」

  「嘎?真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它的哼聲倏地變得更響亮了,噴出的氣體打在紺音的頭頂,害得她差點又失去了平衡。還來不及再嗆寬三郎幾句,她忽然瞥見到義勇站到了另一側的那根鋼鐵小橋上,嚇得她也差點發出烏鴉叫聲了。

  「你怎麼也上這兒來了!」

  「我擔心會跳不過山谷。」義勇很誠懇地說,「我又想了一下,越過這麼遠的距離,還是有點太危險了。」

  「可這樣也很危險呀!你快過來,走到我身邊!」紺音連忙向他招手,「隔這麼遠,要是你掉下去了,我肯定抓不住你的!」

  這會兒她的平衡感居然出奇的好,如此大幅度的動作都沒讓身體搖晃半分。

  仔細想想,這話倒也不無道理。義勇配合地踩上了她所在的那條小道,還來不及邁步,紺音卻不由分說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掌帶著異樣的堅硬感,並不如想像得那麼柔軟,最初觸碰到時,只能感覺到突兀而不自然的冰冷感。熱意要在數秒之後才會浮現,溫暖得仿佛能夠順著掌心鑽進骨子裡。

  「這樣就不怕啦!」她好像很驕傲。

  握緊了手,究竟是可以讓他不害怕,還是能夠消除她的不安呢?義勇一時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如果你摔下去了。」他說,「我會抓住你。」

  「放心啦。我肯定不會摔的!」

  她自信地擺擺手,看來先前的憂慮和擔心此刻是一點也不存在了。

  「好。那我們現在就前進吧!」

  大聲地拋出這麼一句,紺音向前邁了一步——小小的一步。

  穿過山谷的風向天空而去,倏地把本就雜亂的發絲吹得更亂。她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掌,義勇手指上的繭子磨得掌心微痛。

  卷起的風似乎吹向了別處去,聽到了身後草葉摩挲的粗糙聲響。

  三個火男面具忽得出現了,推著一個古怪的鐵箱子,從樹林裡探出頭來,疑惑似的打量著一臉大義凜然的紺音與看著她的義勇。

  「兩位……」刀匠不解地歪過腦袋,「這是在干什麼呢?」

  
第18章 火男面具

  從一篇深淺重迭的綠色中鑽出了兩團渾圓的鮮亮顏色,突兀程度足以嚇到讓人尖叫——不知道義勇有沒有在心中發出默不作聲的尖叫,反正紺音已經腿軟了。

  但真正讓她心慌到不行的,並不是火男面具的突然出現,而是火男面具本身。

  腳下的鋼鐵小橋發出了格楞格楞的聲響,紺音可不想承認只是因為自己的腿抖抖得厲害,才害得鋼鐵小道發出了這麼窩囊的聲音。

  趕緊縮起肩膀,努力用義勇的身軀擋住自己,盡力將存在感減少到最小。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眯起眼,對著不遠處的兩個瞪眼歪嘴的面具細致打量了一番。

  刀匠村的大家都會戴上火男面具,具體原因她直到現在依舊不知道。

  雖說火男面具大致相同,但在細節部分多少有點差別。她記得鐵之森五郎的面具,眉毛是圓滾滾的,像栗子一樣,斜斜地耷拉著,看起來就像是沮喪地垂下了眉梢。嘟起的吹火嘴平平地指著右側,尤其獨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依照這點印像,再仔細看看,眼前的兩個刀匠全都不是鐵之森五郎。她猛松了口氣。

  要是還沒進刀匠村就先遇上了目標刀匠本人,這未免也太過糟糕了——她知道自己的運氣不算好,但不能壞到這種程度呀!

  現在看來,她的運氣確實沒有太壞。鐵橋的格楞聲總算是停下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被箍得好緊。低頭一看,義勇正用力地抓著她的手,表情莫名嚴肅,脈絡不自然地突起著,指尖都有點泛白了。

  手被這麼緊緊握著,疼倒是不疼。不過義勇有沒有被自己硬梆梆的手掌硌痛,這倒是說不好。

  「你在看什麼呀?」

  紺音好奇地晃蕩著手,順著義勇一本正經的視線方向望過去,只看到了自己的腳尖而已,並不是什麼有趣或者值得讓人擔心的東西。

  「感覺你要掉下去了。」他稍松了松手。

  「哎——不會的不會的!」紺音挺著胸膛,「我哪有這麼沒本事!」

  如此自信的模樣,真是一點都聯想不到剛才那副雙腿發抖的凄慘情狀呢。

  她朝路過的兩位刀匠擺擺手:「我們在過橋,你們要一起來嗎?不過我覺得四個人一起走的話,好像會更危險一點。」

  但凡有一個人踉蹌了,說不定會害得四個人一起失去平衡。這種場景,光是想像一下都覺得有夠嚇人的。

  火男面具歪了歪,明明刻著不變的死板表情,可紺音莫名覺得,面具上好像浮起了一點困惑。

  「可是,這不是橋啊。」

  刀匠的話語如此直白,仿佛晴天霹靂。

  趕緊從這危險的不能被稱之為橋的地方撤下來。好好地和兩位了解一番,總算能夠解惑了。

  首先,他們沒有走錯路,這果真是唯一能夠通往刀匠村的路徑。要是繞到山的另一側,就會迎面遇上陡峭到近乎垂直的懸崖,是怎麼也沒辦法翻過去的。

  其次,原來這玩意兒,真的不是橋。

  准確地說,應該是鐵軌才對。

  把刀匠們推著的巨大鐵箱子——實際上是車廂——擺放到鐵軌上去,底部四角的輪子正好能夠卡進軌道的凹槽裡。又稍許捯飭一番,往車廂外拋出了什麼東西,再把控制輪子的曲柄安好,通往刀匠村的手動式載貨小車就算是完美登場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車廂實在是狹窄了一點。

  只能容納兩個人的空間裡硬是擠下了四個人,能顯得寬敞那才叫奇怪了。

  小車慢吞吞地沿著鐵軌向前爬行,一點一點來到了半空之中。山谷就在腳下,溪流的聲音依舊如此遙遠,刀匠哼哧哼哧轉動著曲柄,提起又放下的手肘一會兒戳中紺音的臉,一會兒又頂住了她的肩膀,實在別扭,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為什麼這輛車不會掉下去?」她誇張地左右晃蕩著身子,小車卻紋絲不動,「好厲害!」

  「因為下面掛了重物,所以車廂格外的穩。」

  刀匠指了指剛才丟到車外的配重鐵塊,紺音趕緊也探身往外看去。垂在車廂下的配重被擋住了,實在看不到,倒是小車發出了嘎吱嘎吱的歪斜聲,她趕忙坐回去。又是吱呀一聲,小車姑且穩當地落回到了鐵軌上。

  「車很重,我們四個人也很重,全都壓在這個鐵橋上,不會斷掉嗎?」紺音又問道。她還是沒習慣擺脫橋的稱呼。

  「不會。」刀匠擺擺手,「且不說兩端都各自安上了支撐用的鐵架,這鐵軌都是和日輪刀同樣的鋼材打造而成的,絕對結實又堅固!」

  「啊——原、來、是、這、樣、啊——」

  恍然大悟的應聲卻是一個字一個字別扭地往外蹦出來的。紺音的視線就這麼隨著僵硬的每一個字僵硬地挪到了義勇的身上,本就渾圓的眼睛瞪得更加誇張,揚起的嘴角卻吐露出了分外冰冷的話語。

  「他說,用來做日輪刀的鋼材是很堅硬的。」如同沒有腳的游魂,她漂浮著靠近,「你聽到這句話了嗎,義勇?」

  就算是湊近到了他的耳邊,義勇依然無動於衷。他估計是沒有聽到紺音的聲音。

  也有可能早就聽到了,只是不樂意繼續一貫的對話,所以索性選擇裝胡塗了吧。

  這點不算愉快的竊竊私語倒是沒有落到刀匠們的耳中。曲柄轉動時的咯吱咯吱聲,還有輪子滾動在鐵軌上的光滑聲響,甚至連山谷中吹過的風都如此嘈雜,這麼多的聲響迭加在一起,實在讓人無心顧及其他的了。紺音主動承接下了轉動曲柄這一重大體力活,但不全是因為貼心或是樂於助人,純粹只是覺得好玩罷了。

  吱呀吱呀。

  小車裡擠滿了太多人,聯動著車廂四輪的曲柄變得無比沉重。用盡全身力氣往下壓,再猛得一提,曲柄奮力轉過一圈,車廂下的輪子終於前進了幾釐米。

  「對了,您是水柱大人吧?」相處了好一會兒,刀匠才終於從義勇的中分小褂認出了他的身份,「您看起來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這後半句話,不管怎麼聽都很像是為了彌補自己的後知後覺而添上的解釋。但紺音卻莫名興奮了起來。

  「沒錯沒錯,那是因為他剪頭發了哦!」她一甩腦袋,很得意似的,「是我幫忙的!」

  看來不久之前剪爛了義勇的頭發慘兮兮地拜托他別把自己罵得太狠的事情,已經徹底成為舊日的回憶了。

  「是嘛。」刀匠了然般點點頭,「那麼您是……?看您沒穿隊服,應該不是鬼殺隊的劍士吧?」

  「我——呀——」

  沒想到得意勁才出現了這麼幾秒鐘就不得不消失無蹤了,紺音莫名感覺,自己很像是被掛在了山谷上。

  抬頭看,空落落的,腳下也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她的思維和心緒就這麼被掛在了大空之中,真叫人不安。

  沉重的曲柄狂轉了好幾圈,鐵制小車猛往前突進了幾米。支支吾吾著,她勉強擠出了「朋友」這個詞,姑且算是把這個疑問搪塞過去了。

  幸好幸好,刀匠似乎注意到了她的不善言辭(雖然只是此刻說不出話來),轉頭同義勇說起了話。

  「您是來找五郎叔拿新刀的嗎?」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水柱大人,您丟失的日輪刀後來好像一直沒找到。五郎叔找了好久好久,前天還在找哩!」

  曲柄又是一陣猛轉,一直慢悠悠走在鐵軌上的小車在這番突進之下倏地抵達了軌道盡頭,可曲柄還在嘎吱嘎吱轉個不停,差點要帶著他們直進深山了。

  義勇悶悶地點了下頭。刀匠的推測也不算錯,雖然他此行的目的與拿到嶄新的日輪刀基本無關。

  離開車廂,再把小車挪進樹林裡藏好。義勇問他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建造一座跨過山谷的橋了。

  「畢竟,鬼已經全部消失了,造一座方便通行的橋也不用擔心遇襲了。」他說。

  刀匠神秘兮兮地揚了揚下巴:「我們在盤算著比造橋更大的事呢!」

  有什麼事能比一座正經的橋還要「更大」呢?完全猜不出來,索性不猜了。

  沿著草地上幾乎看不見的小徑向前,步入深山之中。周遭的寂靜讓氣氛顯得更加僵硬,平常總會嘰嘰喳喳說點什麼的紺音此刻也顯得格外安靜,害得這段路分外尷尬。

  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只能聊聊彼此都知道的鐵之森五郎。說說他在弄丟了刀之後羞憤到恨不得衝進鍛刀爐裡一解千愁,說說他新鍛造的刀大概會是什麼模樣,還有他昨天險些跳到河裡找刀的趣事。

  「但就是找不到。」刀匠一攤手,「有的東西不見了就是不見了,但五郎叔執念很深的樣子。沒辦法。」

  年輕一點的刀匠揉著酸痛的手臂,拳頭依舊握成捏著曲柄的姿勢,很突然地說:「那把刀會不會是真變成人了?」

  哢嚓——好像有幾根枯枝被踩斷了。

  「之前鬼殺隊的湊鬥來修刀的時候不是說了嘛,水柱大人的刀變成人了……哎你別打我啊!」小刀匠抱著剛被猛拍了一掌的腦袋,眼淚都快從火男面具裡滲出來了。

  「湊鬥?那混小子最愛說胡塗話了。日輪刀變成人什麼的,怎麼可能啊——天底下不可能會發生這麼怪的事情的!」刀匠甩甩拳頭,回頭問義勇,「水柱大人,您的刀變成人了嗎?」

  「變——」

  抬起的腦袋還未落下,剛說出口的應答也還沒來得及補完,義勇猛得呼吸一滯。

  他被紺音捂住了嘴。

  「你別說啦!」

  
第19章 雙色羽織

  在紺音的手掌觸碰到下巴時,義勇已然想像出了自己的下顎被卸下來的樣子。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相當恐怖的場景。

  算不上多麼嚇人,但真的很恐怖。

  幾乎是條件反射,他攥住了紺音的手腕,卻沒想好是不是真的應當推開。

  說實在的,在她渾身上下都在奮力使勁捂著他嘴的前提之下,是不是真的能夠順利將她推開,這確實是一個值得好好琢磨一下的問題。

  盡力轉過視線,先前一直慢吞吞走在最後面的紺音此刻正緊緊貼在他的身後,神態僵硬得有些古怪,緊緊抿起的雙唇擰成了一條別扭的橫線,用力到連嘴角都在微弱顫抖。

  真怪啊。他想。

  雖然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麼——就算是於情於理給出一句反問,也顯得不太合適——但義勇還是想要說點什麼。

  被如此堅實的「口枷」桎梏著,本就沒能想好的話語,變成了比平日裡更加含糊的嘟噥聲,好不容易才從指間露出,卻一點也聽不明白,只能明顯感覺到紺音的手壓得更用力了。

  看來「下顎被卸下來」的恐怖場景,真的可以實現了。

  「等會兒,等會兒再告訴他們嘛!」她空出的那只手正不自在地揉捏著衣袖,嘴角也扯下了,如同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反正現在先別說……可以嗎?」

  她的眉梢可憐兮兮地耷拉著,義勇還是猜不出她究竟在想著些什麼。他配合地點了點頭。

  這是出自真心的想法,不過他也忍不住暗戳戳地想,在下顎飽受風險的情況下,自己貌似不存在什麼拒絕的余地。

  手動口枷一點一點松開了。紺音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直到義勇問她為什麼不要告訴刀匠們她就是日輪刀的事,這才扭扭捏捏地放慢步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

  「……因為他們說這件事很怪。」

  「什麼?」

  被風吹走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林間的蟲鳴,義勇一個字也沒聽清。

  紺音倏地停在了原地,不自覺努著嘴,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她向前猛走了幾步,湊近義勇的耳邊,卯足了勁大聲說:「因為他們覺得我很怪啦!」

  聲音回蕩在林間,砸中樹干又彈了回來。刀匠們哆嗦了一下,而義勇只覺得腦袋嗡嗡的,她的聲音似乎還在耳中撞個不停,仿佛滅鼠的炸藥在耳邊炸開了。

  不對。自家房子被炸上天的時候,他都沒覺得耳朵痛得這麼厲害。

  要冷靜幾秒鐘之後,他才能去思考紺音到底說了什麼。

  「你很怪?」義勇眯起眼,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沒有吧。」

  除了越來越紅的臉頰與幾乎快要噴火般的吐息之外,她和平常沒什麼區別。

  可眼下的重點根本不是紺音怪不怪,而是別人覺得她怪不怪才對。一旦認定別人心中對自己懷有成見,不管怎麼想都覺得有點芥蒂。

  紺音氣鼓著臉,好想辯解幾句,卻未曾發現氣氛變得更加不自然了。

  刀匠倒是沒聽清他們說了點什麼。

  在他們看來,自己的疑問還沒得到解答,倒是對方貌似陷入了不愉快的情境之中。火男面具驚恐地抖了兩抖,匆忙聚攏過來。

  「兩位,吵架是不好的。」他們勸說著。

  突然被刀匠包圍——兩個人是否能夠形成一個正經的包圍圈,這確實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想要驚恐地抖兩抖的那一方,反倒變成紺音了。

  趕忙收起不知該稱作是猙獰還是生氣的表情,她飛快後退了幾步,雙手僵硬地在空氣中劃著圈,一點一點藏到了背後去。

  「我們沒有吵架啦!我們只是在……在玩鬧?」她梗著脖子,固執地這麼說著,還用手肘拼命捅了捅義勇,差點把他整個人都打飛了,「你說是不是?快點快點,快說是!」

  「……是。」

  明明是事實沒錯,可一旦以近乎脅迫般的方式說出口,怎麼聽都好像不可信了。兩位刀匠稍稍困惑了一下,但也沒說什麼了。剛才的好奇疑問也不了了之,這倒算得上是好事一樁。

  繼續向前。要爬上一段陡峭的繩梯,再跨過流淌向山下的淺淺小溪,而後重新沒入林中。

  新刀匠村的位置確實隱蔽,走了好一陣,才終於穿過村子外圍的木柵欄。低矮的平屋露出淺色房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熱乎乎的金屬味,聞著真叫人覺得牙酸。紺音下意識地捏了捏臉,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這種無聊的動作。

  走到這裡,她總算覺得熟悉了。趁著夜色離開村莊的時候,她就是沿著這條路走的。

  那幾天,村子裡的大家都沉浸在成功擊殺鬼王的欣喜之中,到處都充滿了歡笑聲和碰杯聲,杯子撞在一起,濺起的清酒能飛到半空那麼高。她從歡鬧聲的間隙之中悄悄鑽過,誰也沒發現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離開了村子。

  仔細想想,那時候的自己還挺厲害呢。

  與印像中相比,今日的刀匠村可就安靜多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分外遙遠,不知是誰家還吹著鼓風箱。許許多多的火男面具行走在路邊,有的走得歪歪扭扭,有的正在抬頭望天,刀匠村的街道上倒是比印像之中更加熱鬧,許是沒有了鍛刀修刀的需求,所以才擁有了格外多的閑暇時光吧。

  一同走到此處,便要與先前遇見的兩位刀匠告別了。他們好像還有重要的差事要做,不過臨分開前還是很貼心地為他們指明了通往鐵之森家的路線,雖然紺音也知道該怎麼走。

  在原來的村莊,鐵之森的小屋背靠山丘,位於最偏僻的角落裡。就算是搬到了這裡,僻靜的位置依舊不變,估計要走上好一會兒才能見到鐵之森的鍛刀爐中冒出的黑煙吧。

  慢悠悠走在街頭。義勇過去不常造訪刀匠村,更認不出面具後面是什麼人。在他看來,連這些火男面具都是如出一轍的。

  有些意外,刀匠們倒是認識他——雖然總是要經過好一番仔細的打量,用目光將他從頭到腳全部掃過一遍,最後落在他的羽織上,這才發出感嘆似的一句「原來是水柱大人來了啊!」。

  「也就是說,要是你把這件羽織脫了,就沒人認得出你是水柱了?」

  在經歷了第六位刀匠的目光洗禮之後,紺音得出了如上結論。

  說真的,義勇一點也不想肯定她的推測,但是……

  「……也許是這樣沒錯?」

  但是實在無法否認。

  恍恍惚惚之間,義勇莫名覺得走在刀匠村的自己,如同光禿禿地飄忽搖晃在風中的羽織。

  別人眼裡的他好像就只是這麼一件雙色的羽織而已,除此之外的——譬如他被剪壞的腦袋,或者是僅剩一只的手,全都不存在。

  也許這是好事一件,可多少有點微妙。他干脆不深想了。

  「那麼那麼!」

  紺音忽然跳到他面前,分外興奮的模樣。

  「如果你把羽織給我穿,別人會不會以為我才是水柱?」

  這是個值得深究的好問題。

  他想了想:「應該不會吧?」

  「我們試試就知道了嘛!」

  掃興的回答顯然沒有掃走紺音的興致,她依舊滿懷期待地蹦來蹦去,一會扯下他的袖子,一會兒又戳戳他的肩膀,雖然沒有直白地動手脫掉他的羽織,可每個小動作都在進行著暗示。

  真該慶幸今日的風還算溫暖,就算是少去一件羽織,也不會被凍到。

  在紺音的小動作徹底進化為搗亂之前,義勇脫下了外衣,順手搭在她的肩頭。

  他比紺音稍微高一點,身量也更寬闊,沒想到本就寬松的羽織穿在她身上,意外的很合適,許是因為昂首走路的姿態足夠撐起這件衣服吧,雖然義勇也不懂她為什麼非要采用這麼誇張的姿勢。

  難道是想要模仿水柱的樣子嗎?可他平時也不會這樣走路啊。

  這點小小疑惑被踩在腳下,一點一點消失在路的盡頭。一直走到哪位刀匠也看不到的角落裡,他們總算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結論——

  果不其然,壓根沒人會把穿著中分小褂的紺音認作是富岡義勇。

  「為什麼啊!」紺音很不服氣。

  義勇平靜地說出了顯而易見但唯獨被紺音忽略掉的事實:「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一代的水柱不是女性。」

  「啊——什麼嘛!」

  她的無能狂怒持續了兩秒鐘,最終因為無處發泄,只好灰溜溜地鑽回到了心底裡,徹底消失無蹤了。

  另外還有一個不知道該算作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發現。

  失去了羽織的富岡義勇本人,沒有被任何一位刀匠認出身份。他似乎被大家當成了某位不善言辭也鮮少與人接觸的新進鬼殺隊員。

  「壞了。」紺音癟著嘴,露出一副慈悲神態,說出口的話倒是絲毫慈悲都不存在,「你在這裡的人緣好差。」

  她脫下羽織,學著義勇剛才的樣子,丟到了他的肩上。

  被她穿了一會兒,羽織染上了和她相似的涼意,算不上刺骨,但著實存在感十足。義勇不說話了,只是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今天的風真冷。他想。

  
第20章 在你眼中

  吹過刀匠村的風真的在轉眼之間就變冷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不辨考究,畢竟沒有一個人被凍到直打哆嗦。

  如此看來,真正陷入冷徹之中的,應當只有義勇的心才對吧。

  和刀匠們之間沒有建立起分外良好的羈絆,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義勇不打算辯解——而且也沒有辯解的余地。

  盡管他一度還是很想說出「我只需要和自己的刀匠搞好關系就可以了」之類的話,不過幸好在話語脫口而出之前,他便意識到了,自己和鐵之森五郎的關系似乎沒有好到足以拿出來讓人稱贊的地步,更加沒有自信能夠在滿眼相似的火男面具之中找到屬於鐵之森的那副火男面孔。

  無奈地閉緊了嘴,義勇干脆不說話了,麻利地穿起羽織,絲毫沒有注意到右側衣袖折進了袖口裡,還是紺音留意到了,順手幫忙扯了一下,才總算是讓外衣恢復了一貫的挺闊模樣。

  走到更加空曠的此處,似乎連風也變得寂靜了不少。遠遠的,能夠看到一間深木色的小房子。空氣好像變得微微熾熱起來。

  鍛刀爐這會兒肯定燒得正旺,從煙囪裡冒出的大團煙霧沉沉浮起,早已飄得遙遠,幾乎快要與垂在天際的厚重雲層連在一起,把屋頂熏出黝黑色澤,只余下些許房檐勉強透出原本的色澤。要是再向前走幾步,估計就能聽到小鐵錘丁零當啷敲打在燒紅鐵塊上的清脆聲響了吧。

  可就是這麼幾步路的距離而已,紺音卻怎麼也邁不出去。倒不是因為雙腿有多麼沉重——雖然是比平常沉了一點沒錯。

  與費勁全力才能抬起的腳尖相比,明顯還是沮喪到近乎落到谷底的內心還要沉重得多。

  一向走在前頭慣愛輕快地蹦跶,還總是小動作不停的家伙,在這一天第無數次陷入了少見的消沉狀態,尤其此刻消沉得更加誇張,連束得高高的長發都耷拉下去了。即便是義勇,也意識到不對勁了。

  「怎麼,身體不舒服嗎?」

  貼心的話語與飛快的步伐並行,差點把紺音徹底甩在了身後,害得貼心也顯得不那麼溫暖了。

  紺音磨磨蹭蹭地在原地等了一小會兒,盯著義勇一點一點向前的腳步。確定這家伙確實是不打算停下或是回頭走回到自己身邊了,這才郁悶地也邁開腿,追到他的身邊。

  「身體沒有不舒服。」在清脆的打鐵聲中,她悶悶地應著,「就是……嗯,沒什麼。」

  「果然是你早上吃太多了吧。」

  「這和我早上吃多了沒有關系吧?」

  義勇擺出一本正經的嚴肅模樣:「吃得太飽,人會暈乎乎的。」

  這是他的經驗之談,而與之相關的經驗則是來自於他曾經連吃三大碗鮭魚燉蘿蔔後歪歪扭扭扶著牆壁才總算勉強走出店門的尷尬回憶。

  紺音也想起這件事了。那時候她就掛在義勇的腰上,伴隨著他晃悠不停的腳步連撞了三次牆面,還因為捅到了某個男人的手臂而被對方惡狠狠地瞪了兩眼。當時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如今再回想起來,著實是不堪回首的糟糕記憶。

  難道現在的自己也和那天吃到暈過去的義勇一樣了嗎?她實在不敢確定。

  和義勇一樣,這倒是不壞。但非要讓她復刻那天的回憶,她可不樂意。

  「我現在不飽了,也沒有暈乎乎。」她故意把每一步都踏得結實而沉重,力圖證明自己的清醒,「我只是……」

  「只是?」

  「嗯——」

  言語來不及展開,她就又說不下去了。

  刻著「鐵之森」字樣的名牌掛在木籬笆上,不知不覺居然已經近到觸手可及的程度了。磨蹭了這麼久、逃避了這麼久,沒想到與鐵之森五郎見面這件事還是來得如此之快。

  都到了這種時候,要是再別過頭去什麼也不看,未免顯得太窩囊。不過紺音已經覺得自己很窩囊了。

  於是,她停住了腳步,藏到背後的十指在看不見的地方擰成了一團毛線球。她雖然看著義勇,視線卻飄蕩在他頭頂翹起的一撮發梢上,分外僵硬地躲閃著他的目光,看起來莫名有種神游天外的既視感。

  就這麼飄忽了好久,她似乎下定了決心,猛得呼出一口濁氣。

  暖呼呼的空氣裡依舊滿是鐵味。現在紺音不只是牙酸,連抽搐不停的臉頰居然也開始不聲不響地隱隱作痛起來。她只好提高音量,試圖趕走自己的心虛。

  「坦白和你說了吧,其實我一直都在逃避來見五郎老頭子這件事!」

  大聲吐露的話語讓她顯得莫名大義凌然,完全想像不到她說的淨是些小家子氣的話。

  「我不是一點都不想來,當然也特別期待過來。反正對於這次見面,我多少有點害怕——大概!」

  總算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了,不過一點也沒覺得輕松,反倒覺得有更重大的負擔壓在了肩頭。

  義勇終於停下了,回頭望著她,也許是不解。

  「害怕?」

  他很難想像紺音在想什麼,也想像不出她恐懼的樣子。

  能把老鼠捏在手裡,還有什麼可怕的?

  而她只是一點頭,憤憤似的說:「我畢竟是他口中的拙作。這麼個丟臉的、在戰場上斷掉的刀居然屁顛屁顛地跑到他的面前,他要是生氣了,那怎麼辦?」

  寫在信紙上的「拙作」二字,就算只是自謙,也還是足夠刺眼的。

  「還有,要是被他發現我變成人好久了,卻一直沒有回刀匠村,認為我討厭他了,那怎麼辦?對了,如果他也覺得我很怪,那怎麼辦?而且他還在鍛造新的刀,根本就是在背叛我嘛!」

  她的憂慮有這麼這麼多,要是丟進鍛刀爐裡,估計能夠焚燒出無比巨大的一團黑煙,徹底遮蔽天日吧。

  接連的「怎麼辦」迎面砸來。現在覺得暈乎乎的那一方,反而是義勇了。

  該怎麼辦?這麼復雜的問題,他自然是想不出解答的——說實在的,他連紺音剛才拋出的疑問都快忘記了,現在腦海中只剩下最後的那句問題。

  借著殘存的這點印像,他想了想,忽然搖頭:「我不覺得你奇怪。」

  「這和你覺不覺得我奇怪沒關系啦!」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故意表現出不滿的樣子。義勇倒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也完全沒被嚇退,接著說了下去。

  「你原本是屬於我的刀、是由鐵之森先生用心鍛造的日輪刀。我想,他看待你的方式應該和我相似。既然我不覺得你奇怪,那麼他應該也不會有多余的什麼想法。」他頓了頓,「在他心裡,說不定會把你當成他的孩子。」

  「……哦——」

  紺音好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可抬起的腦袋怎麼也沒能順利落下來。

  義勇所說的話,她倒是全都聽懂了。是否已然全部悟透,這倒是不太好說,但她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安慰,盡管她還是有點擔心鐵之森五郎看著她發出尖叫。

  這部分的小小憂慮算是收拾完畢,可她還有擔心的事——當然是那把新刀。

  「每次一想到新刀的事情,就覺得很生氣。對你生氣,也對五郎生氣,所以就沒那麼想見他了。但又不是完全不想見他。」這份心情,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自己的舌頭都套要打結了,「完蛋,我的想法居然翻來覆去的。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瘋倒是算不上,不過聽起來確實有夠繁雜的。這種等級的苦惱,義勇實在幫不上忙了。

  仔細想來,他自己也常會陷入這種雙重的情緒之中。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刀居然也變得和他一樣了。

  他想了想,原本是打算說點什麼的,思維卻有點混亂。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人就是很復雜的。」

  「這我知道。」紺音忽然抬眸瞄了他一眼,片刻後才收回目光,似乎意有所指,「早就知道了。」

  「所以說,你現在正在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真的嗎?」

  紺音眨了眨眼,踟躕在眉頭的低沉猶豫,在這一刻總算是變得淡薄一些了。

  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反問並非是想要質疑義勇,她只是覺得他所說的話聽起來有些太過美妙了,美妙得居然讓她感到飄飄然了。

  腳下的土地一定消失無蹤了,她往旁邊跨了兩大步,才終於確認了,自己正立足於堅實地面,根本不會被輕飄飄的感覺拖著走。

  現在還覺得害怕或是不情不願嗎?多少難免有一點,不過已不足以桎梏住她的腳步了。

  推開鐵之森家的木籬笆,空空懸在一邊的鎖實在是毫無防人之心。敲打金屬的聲音如此之近,蜷縮在火爐邊的背影似乎也比記憶中小上了一圈。他大概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依舊在專心敲打著手中的刀刃。

  忽然想到了什麼,紺音忽然回頭,盯著義勇看了幾眼。

  「你剛才說,五郎可能會把我看作是他的孩子。」她說,「那麼……」

  她的腳步又踟躕了,這次或許也是出於害怕,但一定不存在不情不願。她很不自在地喘了口氣,氣息聲穿過叮當敲打聲的間隙,聽起來如此突兀。

  「那麼,義勇,你是怎麼看待我的呢?在你眼裡的我,是什麼樣的?」

  
第21章 老爺爺烏鴉

  ——在你眼裡的我,是什麼樣的?

  紺音是卯足了勁說出了這句話的,音量也不由得提升了些許,以至於此刻話音都已落下,吐露出的每一個字仍舊像是回蕩在腦袋裡,碰撞出的嗡嗡響聲。真是奇怪。

  把如此深奧的問題拋給了義勇,他肯定要琢磨上很久。所以在得到他的答復之前,她自己也開始思索起來了。

  她思索著,義勇眼中的她會是什麼樣的。

  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好像也有一點無關緊要,這時候紺音能想到的是宇髓天元。

  不過,從她腦海中跳出來的並不是鑲嵌著漂亮紅寶石的發帶,也不是宇髓喝完酒之後帶著晃晃悠悠的背影走在夕陽下的模樣,而是他一本正經地湊到眼前打量著自己,略有些嫌棄地說她和義勇不像的場景。

  考慮到他在丟出這句話後不久便改口說她和義勇很像,所以至今紺音依然不確定自己和義勇像不像。

  如果相像,那當然不錯。

  拋開把她弄斷的慘痛經歷不說,也暫且別去想他剛進鬼殺隊時整天哭哭啼啼淚灑日輪刀的事情,義勇其實算得上是個很靠譜的劍士。

  他殺死了那麼多的鬼,也救了好多好多人,哪怕只是以紺音現在單薄的認知看來,他也是個毋庸置疑的好人。能和一個好人相像,這可不賴。

  可是義勇不會說話也不招人喜歡,大多數時候都比鍛造日輪刀所用的原石還要木訥。要是和他一樣,那還得了?

  這麼想著,她就不情願和義勇相像了。

  但無論她怎麼琢磨,估計都改變不了義勇心中的想法。如果他眼中的自己當真就是翻版的另一個他,那紺音也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才好了。

  再或者,要是他也和五郎一樣將她視作自己的孩子(明明還沒和鐵之森五郎見面呢她居然就已經下定結論了),她肯定更加想不到以後要用什麼態度對待義勇了。

  上述復雜且無聊的思考總計耗時五秒鐘,得到的成果是紺音瞬間板起的面孔,以及她那不知不覺間快要炸開來的發絲。

  「義勇,我不要變成你的小孩!」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麼一句。

  不得不說,這種「在心裡想了一堆結果說出口的只有意義不明的簡短話語」的缺點,也被紺音從義勇的身上完美地繼承了。

  義勇當然不知道紺音想了這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他遲疑了片刻,似乎是真的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她的話語,而後才搖頭。

  「我沒有將你看作是我的孩子。」他頓了頓,補充道,「也沒覺得你是我的後輩。」

  「哦——那就好!」

  紺音一下子就安心了,往前蹦跶了幾步,依舊盯著他。

  「所以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的?快告訴我嘛!」

  她的腳尖也不自覺輕快地上下踮著,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也是一晃一晃的了。

  「吶吶義勇,我想知道!」

  她好像很是期待。

  面對這般的期許,默不作聲顯然是不行的。義勇張了張嘴——此刻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嘴唇意外的非常僵硬——而後聲音才散在空中。

  「老夫覺得紺音你是一把任性的日輪刀嘎。」

  僵硬的字一個接著一個地蹦到了紺音的耳朵裡,不高不低,就是從義勇的肩頭傳來的。

  能把一句話說得這麼別扭的,當然只有鎹鴉寬三郎了。

  在他們翻山越嶺向刀匠村進發的時候,年事已高的鎹鴉寬三郎一秒鐘都沒有醒來。

  當義勇和紺音面對著橫跨山谷的鋼鐵小橋一籌莫展時,它也睡得香甜。

  就連剛才紺音為了驗證「穿著雙色羽織的人等於水柱」這一理論而任性地非要穿義勇的一副,為此甚至還把它從義勇的的肩頭挪到了頭頂而後又重新挪到肩上,寬三郎都沒有被驚醒,怎麼偏偏在這時候醒過來了,還搶答了這個她無比關切的問題。

  不對勁,很不對勁。這只老爺爺臭鳥,不會是故意插科打諢的吧!

  熱切期待消失無蹤,只剩下氣呼呼的情緒在心中橫衝直撞了。紺音一抬手,把寬三郎從義勇的肩頭撈了下來,惡狠狠地瞪著它——考慮到她一向擺不出什麼正經的凶神惡煞面孔,所以直勾勾的眼神看起來更有種呆愣木訥的既視感。

  「現在不是你回答的時間啦寬三郎!」

  她嚷嚷著,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完全忘記了自己正站在鐵之森五郎的家門口。

  「而且烏鴉為什麼要自稱『老夫』啊,好怪!」

  寬三郎的一對纖細爪子被紺音攥在掌心裡,用力晃蕩了好幾下。如此無情且不溫柔的動作真的要把它搖得快要暈過去了,叫聲在風裡拐了八個彎,聽起來更加別扭。

  「嘎啊啊啊但作為烏鴉的老夫真的已經到了可以用『老夫』這個稱呼的時候了。」

  「你平常又不這麼說!」

  「可是你很正經地問我『你怎麼看待我』,所以我想著要正經地回答你……別搖別搖,就算是烏鴉也會被晃吐的。」

  「什麼嘛!我哪有問你啊!」她高聲控訴著,手上的動作總算是停下來了,可氣惱的表情是一點也沒有減少,「『義勇,你是怎麼看待我的呢?』——我明明是這麼說的!」

  「是啊,你說的就是『寬三郎你怎麼看待我』,不是這樣嗎?」

  「完全不是……真是的,你果然是一只耳背的老爺爺烏鴉啦!」

  紺音越想越氣,恨不得捏著寬三郎在空中掄上三圈才好。

  她的這番恐怖計劃估計是完全暴露在了氣到變形的臉上,縱然老眼昏花如寬三郎都能意識到不對勁了。

  趕在最糟糕的結局實現之前,它往前伸長了脖頸,尖尖的喙扎向紺音的指節。

  尖銳鳥喙與堅硬皮膚,碰撞在一起時制造出了很駭人的「咣」一記響聲。疼痛感倒是一點都沒有,大概要歸咎於她那硬邦邦的奇妙身體。這一不意攻擊恰好觸碰到了手指上的一根筋,她下意識松開了手。借此機會,寬三郎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晃晃悠悠地落回到義勇的肩頭,還往他的頸窩裡縮了縮,好似紺音是多麼駭人的洪水猛獸。

  寬三郎冒出這種怯怯的心情倒也正常,但紺音還是沒辦法就此罷休。

  明明馬上就能從義勇的嘴裡撬出好奇已久的回答了,卻被耳朵不靈光的老鎹鴉打亂了氣氛,無論是誰都會被惱得不行的——她真的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要氣到融成鐵水了!

  要是她再稍稍冷靜一點,肯定會發現義勇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會留意到環繞在身旁的異常寂靜,因為此刻什麼聲音她都聽不到,包括身後小屋裡傳來的打鐵聲。

  那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到底是什麼時候停下的,紺音毫無頭緒,其實義勇他也給不出准確的答復。可能是在寬三郎聽岔了問題胡亂作答的時候,也可能是一刀一鳥進行著無聊的爭辯的途中。

  總之,當看到鐵之森五郎邁著蹣跚步伐走來時,他猜想這位年長的刀匠終於留意到自家小屋外頭的動靜了。

  上次和鐵之森見面,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義勇早已記不清他的模樣。只是隱約覺得,他看起來好像縮小了一圈,大概要怪他的背駝得很厲害吧。

  和義勇一樣,其實鐵之森也沒能認出義勇來。

  他費勁地仰起腦袋,盯著義勇翹起的短發看了一會兒,而後才垂下目光,轉而研究起他的雙色羽織,視線短暫地在空蕩蕩的右側衣袖上停留了片刻,而後才很愧疚似的挪到了一旁去,嘴裡滿是困惑的咕噥聲。

  他真的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妄圖偷偷溜走的紺音都被義勇強行用手按在了原地,壓根不可動彈。這種很別扭的膠著感似乎維持了好一陣,才終於聽到恍然大悟般的嘆息聲從火男面具平平的吹火嘴裡飄出來。

  「原來是富岡殿下啊,午好!」

  他爽快的笑聲倒是一如既往。

  「抱歉,剛從爐火旁邊走出來,眼睛都要快被熏黑了,一時沒認出您。啊,鎹鴉大人,您也午好!」

  「午好,鐵之森大人。」

  寬三郎像模像樣地點點腦袋,而後又鑽回到義勇的頸窩裡了。

  鐵之森接著說:「富岡殿下此行是來取新的日輪刀嗎?真是不好意思,現在……」

  然後他好像還說了點別的什麼,不過半個字都沒能鑽進紺音的耳朵裡面。

  「新的日輪刀」——這幾個字完美地搶走了她的所有心思,以至於腦海中也只剩下這麼一個概念了。

  看嘛看嘛,五郎這家伙心裡就是沒有她了嘛!而且她都離開刀匠村這麼久了還在搗鼓新刀,絕對是想要鍛造出一把比她還要更好的日輪刀啦!

  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都噴湧而出了,把紺音的面孔擰成了前所未有的扭捏模樣。要不是被義勇按住肩膀動彈不得,她這會兒肯定已經昂首闊步地走回——准確地說是逃到蝶屋去了。

  「對了,這位小姐是……?」

  話題終於從新刀的事情上挪開了。鐵之森盯著她,耷拉的眉毛怎麼看都好像更加迷茫了。他揉了揉面具上渾圓的大眼睛,似乎難以置信。

  「總覺得,好像有點眼熟?我見過你嗎?」

  
第22章 鋼鐵腦袋

  鐵之森五郎會說出「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這句話,算不上多麼意外,不過這話落進了紺音的耳朵裡,還是害得她很不爭氣地猛抖了一下,顫栗出嗡嗡的聲響,仿佛她的骨頭也在跟著一起共鳴。

  「呃……」

  她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腦袋,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要說沒見過的話,那就真是大錯特錯了。

  拋開慘烈斷裂且被稱作拙作的現狀不說,她可是鐵之森花了整一個月時間用心打磨才鍛造出來的日輪刀。在義勇當上水柱的時候,她還特地被送回了刀匠村,由鐵之森本人感動到一邊笑一邊掉眼淚地刻上「惡鬼滅殺」這幾個字呢。不管怎麼說,她都和鐵之森朝夕相處了好久,敷衍的謊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但要說見過,那也不妥帖。

  她剛變成人後沒多久就從刀匠村溜走了,乘著誰都不注意的當口一下子行了好遠,壓根就沒在鐵之森或是村裡其他人的面前出現過。所以他不該知道這副模樣的自己究竟是誰,也肯定不會把她和自己的刀聯系起來的。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

  腦子裡滿是亂糟糟一片,紺音好像第一次體會到了人們總說的「頭疼」的感覺——不得不承認,這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感。

  連半句說辭都還沒來得及整理好,她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來是義勇的手搭在了肩頭。

  「鐵之森先生,這是我的……你的日輪刀。就是在最終決戰中斷裂後送到你處幫忙修理,結果卻不見了的那把。它變成人了。」

  完全沒有顧慮或是更多的思索,他居然直接把事情全說出來了。

  「所以刀並不是不見了,而是在我這裡。現在我帶她來見你了。」

  紺音,渾身僵硬。

  硬到好像又要變成刀了。

  但她的內心正在尖叫。

  怎麼一下子就把話全說完了呀,她還沒做好心理准備呢!

  嗡嗡的聲響明顯變得更加響亮,現在她的牙齒也開始相互打架了。和義勇一樣,她好像沒有意識到他剛才的那番說辭表達出來的意思更像是「義勇帶走了變成人的日輪刀」而不是「變成了人的日輪刀自己來到了義勇身邊」。

  不過無妨,因為鐵之森自己也沒意識到這點小小的不對勁。

  事實上,刀匠已經徹底呆住了,微微仰起的火男面具看起來也比平時還要更加板正,大而渾圓的眼珠子卻像是要從面具裡調出來了。他依舊佝僂著肩膀,駝背的模樣讓他顯得更小了一圈,好不容易從吹火嘴裡漏出一點聲響,也是難以置信般的「唔」,短促地才剛剛觸碰到紺音的耳朵就消失無蹤了。

  說不定他接下來就要發出嫌棄的聲音了,或者是嚇到直接逃走。紺音想。

  畢竟,在來時的路上,同行的刀匠也說日輪刀變成人這件事很怪。

  既然一個刀匠會這麼想,那麼眼前的這位刀匠鐵之森五郎也一定會冒出類似的念頭吧。

  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因此冒出太多失落的心情——她的心似乎沒有變得更重,也沒有在悄然之間下沉好多,只是脊背格外僵硬,讓她挪動不了半步。

  很突兀的,打破了這種別扭桎梏感的,是落在肩頭的猛地一拍。還以為是義勇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了,可低頭一看,其實是鐵之森的雙手帶來的一點小小重量。

  他果然比之前矮了不少,紺音想。

  不過也可能是從前的自己只是小小的刀,而現在變高了不少,比鐵之森都要高出好多了,所以他要很費勁地伸直了手臂,才能碰到她的肩膀,粗糙手掌裡蓄滿了從鍛刀爐重帶來的熱意,隔著一層布料都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

  這雙熾熱又粗重的手拍著她的肩膀,而後一路向下,把兩條手臂上上下下探了個遍,像是要隔著衣服和肌肉把她的骨架全給摸索出來似的。

  緊接著,他又繞到了紺音的身後,片刻後再踱著步重新來到她面前,估計是打算用足跡在繞著她畫出無數個圈。

  摸也摸過了,看也看遍了。最後,不忘再拍一拍她的頭,厚實的刀匠手掌和堅硬的日輪刀腦袋碰撞出的砰砰兩聲回蕩在庭院裡,真是響亮。

  怎麼沒被「日輪刀變成了人」這個事實嚇得逃走,反而還要這樣折騰自己呀?紺音一點都想不明白。

  在她的滿腹怨念脫口而出之前,鐵之森居然笑起來了。

  這絕對不是什麼驚恐到了極點後才勉強擠出的笑聲,好像也不存在太多嫌棄的意味。非要說的話,他的笑聲很純粹,純粹得就像是他只是因為想笑所以才笑出聲的。

  「啊呀,這還真是我打的日輪刀!」

  鐵之森的火男面具越揚越高。

  「手感完全一樣!」

  手……手感?

  這詞用得也太奇怪了。

  紺音滿腦袋都是困惑,義勇估計也想不明白。

  他其實都沒有很認真地在聽鐵之森說什麼,只是垂眸看了看紺音。在她意識到自己的目光之前,他就已經收回了視線,只盯著腳下被鐵之森踩出的一圈又一圈足跡。

  不知不覺,足跡又添上了兩圈——因為鐵之森又按捺不住地繞著紺音打量了兩個來回。而這一次觀察得出的結論,則是心滿意足的一聲長長嘆息。

  「果然是我鍛造出來的日輪刀啊,怎麼看都很鋒利!」寫信時自謙到了極點的他,這時候倒是毫不吝嗇於自誇了,「我明白了,說不定這就是日之山神的恩澤!」

  「什麼什麼什麼神?」

  大概是因為現在耳朵有點燙,把落進來的話語全都燒得融化了,鐵之森剛才說的那個陌生詞彙,她是半點都沒有聽懂。

  正巧,這句笨蛋似的反問也沒有被喜出望外的刀匠聽到。又忍不住原地轉了好幾圈,他才好像找回了一點理智,拉著紺音的手直往外走——咦,這樣的行動真是找回理智的表現嗎?

  鐵之森拉著她來到正在修刀的鄰居家,指著她說:「阿文,快看,這是我打的刀。」

  然後拖著她攔下來路上喝的醉醺醺的年輕刀匠:「快醒醒,我鍛造的刀變成人了!對對對,是真的,你沒聽錯!」

  千萬不能忘記帶她到村長家也露一露臉:「村長大人!啊,你已經聽說了是不是?哎呀哎呀,我們的刀居然能夠變成人,果真是日之山神的恩賜呀!」

  就算是遇到了一看面具就能感覺出沒什麼耐心的刀匠,鐵之森還是會繼續重復這句:「我鍛造的刀變成人了!真巧啊螢,我這把刀的劍士和你負責鍛刀的劍士是師出同門呢,保不齊你的刀也要變成人啦!」

  我給那小子打的日輪刀都斷了好幾把了,要是真變成了人,估計即不想看到我也不想看到那小子——看起來沒什麼耐心的刀匠先生給出的就是這麼一句怨念滿滿的回應。

  暫且拋開這句響應不說,其他刀匠都興奮得很,每個人都和鐵之森一樣,會無比驚態地拍一拍她肩膀或是手臂,也會盯著她看上好一會兒,像是要鑽研出她變成人的奧秘,還不忘拍拍她的腦袋,響亮的砰砰聲在短暫的午後傳遍了整個刀匠村,紺音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被過分激動的刀匠們拍斷了。

  幸好幸好,她的腦袋還算結實,一時半會是掉不下來的。至於仍舊沉浸在這份喜悅中的刀匠們,他們干脆任由自己的興奮繼續放縱,全都聚在了村長家一起喝酒慶祝,本就很寬敞的屋子裡更顯得熱鬧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義勇才姍姍來遲。

  是的沒錯,在紺音被鐵之森帶著與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見面的忙碌期間,義勇依舊待在刀匠家的院子裡。當她的腦袋被拍得砰砰響時,他說不定正愜意地享受著午後暖風呢——這部分純屬是紺音的想像。

  無論是否真的有在享受午後時光,他整一個下午的缺席是毋庸置疑的了。本來紺音對此倒是沒什麼意見的(只是偷偷腹誹了一會兒而已),可一見到他在身旁落座,怨念也好惱怒也罷,居然一股腦全都冒出來了。

  換句話說,她生氣了。

  一把刀生氣了會是什麼樣子,實在有點不好說。但紺音的怒氣向來是一眼可見的。她靜悄悄地會鼓起臉,把眼睛眯得狹長,連誇張地收攏起來的肢體動作都透露著與平素相反的不對勁。

  當義勇意識到上述幾點異常時,她已經忍不住開口了:「你下午的時候怎麼突然不見了呀!」

  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義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遲疑了片刻,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

  「你和鐵之森先生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不見了。」

  准確的說,應該是他那時候短暫地發呆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只剩下自己和寬三郎還立在原地。

  「本想著你們會很快回來的,但是等了一下午也沒見到你們。」

  再然後嘛,就聽到村長說要舉辦宴會,邀請他也一同參加。

  然後他就在這裡了。

  這解釋倒是合情合理,也的確是事實沒錯,畢竟立在桌邊的鎹鴉寬三郎都在點頭不止,晃得它自己都腦袋暈乎乎的了,險些落到榻榻米上。

  既然如此,那麼多余的惱怒也該收一收了。不過紺音還是得用力地哼一聲,而且還故意靠到義勇身邊,把這熱乎乎的吐息噴在了他的耳朵上,看著他下意識地抖了抖,這才放肆地笑起來。

  「我可是一直都在你身邊的,可沒有哪回拋下過你吧?」說著這話的她好不得意,「所以你也不能拋下我才對啊,尤其是今天這麼要緊的時候。不管怎麼說,我們可是最重要的——」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卡住了。

  最重要的什麼呢?

  紺音的詞彙量還不夠多,不知道該怎麼訴說才好,硬邦邦的腦袋裡能想到的幾個詞,譬如像是主僕、同伙、獵鬼小能手之類的,也全都不合適。斷在中途的尾音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一會兒,最後就這麼被她糊弄過去了。

  「——那什麼嘛,對吧,對吧!反正你不能再偷摸摸丟下我了!」

  她想表達的意思,義勇估計真的聽明白了。在吃完一大塊白蘿蔔之後,他是笑著點頭的。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紺音心滿意足。

  那麼,就開開心心地和刀匠村的大家一起享受這場很熱鬧的晚飯吧!

  
第23章 秘密行動

  不得不說,這場臨時起意的聚會算得上是相當熱鬧了。

  酒壇子喝空了一個又一個,一大鍋的味噌湯居然都能見底,更別提接連不停地上桌的油豆腐卷了。紺音吃了好多好多,多到自己的肚子都久違地感覺到脹痛了,但大家好像還是樂個不停,小酒盅碰在一起,紅色的火男面具斜斜戴著,露出的一半面孔看起來比面具的顏色還要鮮艷呢。

  不過是刀變成了人而已,真有這麼值得高興的嗎?

  說實在的,紺音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她可不覺得自己的存在真能夠讓大家這麼興奮。

  而且,刀匠們也只有在享用最初的三壇子酒時不停念叨著「日之山神的恩澤」之類的話(現在紺音終於能夠記住這個詞了)。等到臉頰飛上潮紅色澤時,被酒精麻痹的大舌頭就開始說起雜七雜八的其他事情了,譬如像是終於擊殺了鬼王,未來再也不必擔心惡鬼來襲,或者是自己負責的鬼殺隊劍士沒有把刀送來給自己維修,完全是沒心沒肺地把自己忘得一干二淨之類的事情。說著說著,倒好像把紺音給忘得一干二淨了。

  這些話題大部分是歡快的,偶爾也會有帶著苦澀的話語,不過從醉醺醺的面具下面說出來,好像不管什麼話都顯得很輕飄飄的了。

  「大家說不定只是想借你這個機會,痛痛快快地聚在一起喝酒吧。」

  這句伴隨著感嘆的老氣話語,不是來自於義勇,當然也不是懵懵懂懂的紺音有本事說出來的——而是來自於鎹鴉寬三郎之口。

  紺音低頭看看立得端正的寬三郎,居然莫名覺得這只一向迷糊的老爺爺烏鴉顯得前所未有的靠譜了。

  藏起心中的小小驚訝,她剝了幾顆南瓜子放到寬三郎面前。

  一吃起瓜子,寬三郎的烏鴉姿態果然就盡顯無遺了。於是她的驚訝也徹底藏不住,問它為什麼要什麼說。

  「什麼叫『借我這個機會呀』?」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加快速度剝了好幾顆瓜子,讓老爺爺烏鴉吃得好不亦樂乎。它脖子一動一動的,說:「意思就是,他們早就想一起喝酒了,只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而你的到來給了他們這麼一個契機而已。」

  「契機……」

  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不懂。

  不過沒關系,寬三郎的意思她大概是明白了。

  「意思是。」紺音用手指著自己,「我不是今天晚上的主角啦?」

  寬三郎一仰腦袋,把碩大的一顆南瓜子一口氣吞下去了,然後才點點頭:「是這個理。」

  「哦!」

  不愧是他們之中最年長的——此處的年長不是指在人間度過的日子,否則這個桂冠就該落在紺音自己的頭上了——說出的話語果然有道理!她煞有介事般點了點頭,好像一下子頓悟了很多,可惜腦袋還是有種空空的感覺。

  當不當主角,其實她自己是無所謂啦。看著刀匠們高高興興地喝著酒,她自己也覺得挺高興的。

  一度,刀匠們熱情的酒杯還端到了她的面前,卻不是為了邀請紺音一起共飲。

  「富岡殿下,您也來一起喝一杯吧!」

  「對啊對啊,來嘛!」

  酒杯就這麼從刀匠的手裡來到了義勇的手中。他大概也盛情難卻,婉拒的話語連半個字都沒能說出來,酒就已經滑進喉嚨裡了。

  與此同時,紺音無人問津,甚至兩手空空——就連剛才拿在手裡的南瓜子都已經全部剝完了。看著義勇的臉頰也浮上了酒精特有的緋紅色,她居然有點不甘心起來了。

  偷偷往義勇身旁靠了靠,她盯著刀匠們手中的酒杯,滿懷期待:「我呢,我也喝一杯可以嗎?」

  「當然可——」

  「刀可不能碰酒啊!」

  豪爽的話語才說到一半就被正經的指正打斷了,馬上就能送到手上的酒杯也一下子被推遠了。大家居然異口同聲,都說著「日輪刀碰到酒最容易生鏽」之類的話,硬生生地斬斷了紺音和他們一起喝酒作樂的念頭。

  上一回想要喝酒卻被拒絕,收到的理由是她還是個小屁孩,所以不被允許。沒想到這一次居然是因為刀會生鏽,這原因簡直聽起來比前一次還要離譜了——憑她現在的軀體,能生鏽才真的奇怪吧!

  紺音恨不得替自己辯解幾句才好,可是話根本沒來得及說出口,刀匠們就又沉浸在那種高高興興的醉意中了,既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保不齊也聽不明白自己的胡言亂語,她也就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

  又拿出了一壇接著一壇的酒,早先喝完的空酒瓶被堆在了屋外的走廊上。絕對不是錯覺,紺音分明聽到剛搬出去的那個空壇子發出了哐當哐當的聲響,肯定還剩了點東西在裡頭。

  既然不允許她正大光明地喝酒,那就不能怪她偷偷摸摸了!

  紺音四下張望一番,先應付了一下桌對面很興奮地同她揮手的年輕刀匠,又側身躲過鐵之森無意間投來的醉醺醺目光,瞄准了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從自己身旁錯開的那個瞬間,一把撈起吃得好飽開始打盹的寬三郎,如同一道寒芒似的倏地溜到了走廊上。

  「嘎?」

  睡意才剛冒出頭,還來不及做個夢呢,居然一下子從人聲鼎沸酒氣熏天的室內來到了黑漆漆的廊間,寬三郎好茫然。它甩了甩腦袋,更多的質問聲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紺音硬生生捏住了喙。

  「噓!」她一本正經的,不忘又四下望了望,「你也聽到了,那些刀匠不讓我喝酒。可我就是想嘗一嘗嘛!但我也不想被逮到,所以帶上你一起。幫我留意留意周圍的動靜吧,寬三郎!」

  她說得誠懇,鎹鴉也不打算拒絕。況且自己的嘴還捏在紺音的手指之間呢。它點點腦袋,成功成為了她的犯罪伙伴。

  剛剛被搬出去的、尚且還流淌著液體晃蕩聲響的酒壇被擺在了最盡頭的位置。

  紺音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踏過每一塊松動的木板,盡量不讓自己的步伐在地板上擠壓出「吱呀」的聲響。

  就這麼偷摸摸地走出三步,寬三郎突然叫喚了一聲。

  「怎麼怎麼!」她嚇得連頭發都要指向天空了。

  發出警報的寬三郎自己倒是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哢噠哢噠動了動嘴:「空氣裡的酒味好重。」

  「……就為了這點小事啊?」

  「我年紀大了,光是聞著酒味保不齊就要醉了。」

  「還有這種事?」

  她怎麼聽都覺得寬三郎擔憂不可信。

  既然只是虛假警報,那就別放在心上了。

  紺音用手撫平額前被嚇到翹起的碎發,再度換上剛才那副謹慎做派。

  這次,她只邁了三步,鎹鴉的叫聲又落到耳邊了。好不容易壓平的發絲,也不由分說彈回了風中。

  「怎怎怎又怎麼啦!」她都結巴了。

  寬三郎很不自然地晃了晃腦袋:「這裡風好大。」

  「……沒有風呀?」

  她的頭發還直直地豎著呢,都沒歪斜一丁點。

  「啊真是的——」紺音冒出怨念,「別大驚小怪啦!」

  重新收拾好不安定的內心和亂糟糟的發絲。被錯誤警報嚇唬了兩次,現在她的心態倒是變得無比平和了,警惕心也被徹底拋開,她昂首挺胸,闊步走在廊間,絲毫不擔心地板會鬧出怎樣的聲響了。

  目標酒壇近在眼前,只剩幾步路就觸手可及了。紺音聽到了響亮的咚咚聲,原來是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加快腳步,卻又聽到寬三郎叫喚了一聲。

  肯定又是虛驚一場吧。

  她如此琢磨著,壓根沒打算把這回的警告放在心上,可寬三郎忽然猛啄了一下她的脖頸。

  尖銳的鳥喙扎在硬邦邦的脖頸上,痛是不痛,但確實有夠突兀的,嚇得她差點原地跳起。質問聲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聽到了異樣的聲響。

  不是寬三郎晃腦袋的聲音,也絕對不是從自己的胸膛中傳來的心髒鼓動聲。那吱呀吱呀的動靜是從身後傳來的,帶著沉重的拖沓感,一點一點正在靠近。

  不必回頭也能猜到,是有人走來了。

  趕緊把驚叫聲藏回到肚子裡,紺音一個箭步溜到角落裡,蜷起身子屏住呼吸,聽著那沉沉的足音愈發迫近,恨不得把整個人都貼進牆壁裡頭才好。

  平心而論,她的躲藏方式絕對算不上精妙,甚至有點蹩腳,但還好天色昏暗,而且來者也同樣醉醺醺,放下手中的東西就走開了,從頭到尾根本沒注意到角落裡正有一雙藍眼睛正緊張地盯著自己。

  待人走遠之後,紺音總算可以正大光明地探出她那鬼鬼祟祟的腦袋了。

  很好,現在走廊上終於只剩下她和寬三郎了。酒壇也近在眼前,晃蕩一下,殘余的一點酒在壇子裡碰撞出很好聽的聲響。

  眼看著願望就要實現了,她卻在這很關鍵的時刻猶豫了。

  該怎麼才能喝到裡頭的東西呢?紺音正在思索這個問題。

  看刀匠們喝酒時,都是拿一個粘了長棍子的竹筒從壇子裡撈酒喝的。可她沒有竹筒,連勺子都沒帶上,這一招顯然無法奏效。

  那麼,把偷伸進酒壇子裡?不失為一個妙招。可惜壇口太小,她的腦袋又太大,費勁地嘗試了好幾回,只能以失敗告終了。

  沒辦法了,看來只能采用最直接的方式!

  紺音撩起礙事的衣袖,一圈一圈卷到了手臂的最上方,雙手抱起比她還寬的酒壇,用力舉過頭頂。壇底的酒嘩啦嘩啦全都淌出來了,聚成又寬又扁的一道水柱,直往下澆。

  於是,流出的酒一半灑在了她的臉上,剩下的一半才順利地流進嘴裡。至於不小心濺出的幾滴,則是澆濕了寬三郎的腦袋——真是無妄之災。

  砸吧砸吧嘴,紺音的表情逐漸失去控制。

  「……哇,難喝!」

  
第24章 搬運工作

  在名為「酒」的液體真正滑進喉嚨裡之前,紺音一直都在幻想它會是種怎樣的味道。

  看大家喝酒時都是高高興興的,喝完之後還總是暈乎乎。

  能讓所有人都樂到開始說胡話,想必肯定是無上美味——說不定比栗子饅頭和味噌湯還要更好呢!

  她想像出了香甜的口感,也一度把鹹香的風味也加進了期待之中,卻怎麼也不曾想到,淌進嘴裡的酒居然是沒有味道的。

  不,不對。

  准確地說,並不是像白水那樣完全無味。在紺音第三次砸吧嘴的時候,一股陰颼颼的苦味就浮起來了。

  從舌尖直到喉嚨,只要是酒流淌過的地方,全都在刺刺地作痛,帶著一點干澀感,很像是被蒸發了水分。酒裡還帶著一股子很衝的味道,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才好,總之帶著尖銳的鋒利勁,不由分說地滾進肚子裡,而後又直衝上天靈蓋,她懷疑自己的腦袋都要被掀起來了。

  怎麼會有人喜歡這種東西呀。真怪!

  紺音擺出一副嫌棄面孔,把臉扭到了一旁去,吐著舌頭,用袖子擦干了被灑出的酒濡得濕噠噠的臉。

  好嘛,現在她渾身上下都是一股難聞的酒味了。

  對美好滋味的期待徹底落空,她也不打算再嘗試了,悻悻地把酒壇擺回原處。忽又聽到撲棱一聲,立在肩膀上的寬三郎居然一頭撞到地上去了,腦袋看起來也是濕淋淋的。

  是了是了,剛才喝酒的時候不小心灑出了一點弄到了它的頭上,而且空氣裡也滿是酒味,所以它果真是喝醉啦!

  紺音趕忙從地上撈起寬三郎,撩起衣擺把它搓干,不算太溫柔的動作竟也沒將它弄醒。

  最後再整理整理衣服和頭發,不忘把爛醉如泥的老爺爺烏鴉塞進口袋裡(否則可就要被人發現端倪啦!)。她躡手躡腳,又回到屋裡去了。

  本以為歸途會像去時那樣順利且悄無聲息,不成想才剛邁過大門,刀匠們酒投來了目光。

  「哎,那個……刀,你跑哪兒去了?」

  居然直接用「刀」如此直白的稱呼,說著這話的家伙絕對是忘記她的名字了!

  心虛感讓紺音完全忘記要去指責對方的懷記性,也根本沒有把這個稱呼聽進心裡。她的目光早就飄到了天花板的一角,不自覺發出了遲鈍的「呃」的聲響。

  「我嗎?我啊——」她撓了撓頭,只摸到了濕噠噠沾著酒的發梢,一下子更心虛了,「我、我出去吹風了!」

  「哦……」對方看起來毫無疑心,之說,「但最近天這麼潮,多吹風會容易鏽的。」

  鐵之森舉著空酒杯,在那位刀匠的眼前晃了晃,難得露出的嘴幾乎快要撅得和面具上的吹火嘴一樣高了:「她現在已經是人了,還怕什麼鏽不鏽的!」

  「也是哦!」

  其他人這才好像恍然大悟了。

  既然不用擔心生鏽的問題,那麼也沒必要再管控著酒了。熱情勸酒的做派一下子又出現了,大家把酒杯推到她面前,邀請她一起來品一杯。

  「……不要。」

  結果當然是被紺音狠狠拒絕了。

  這點小小拒絕,在這個歡快的夜晚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大家暢快又自在地喝起了酒,一直到後半夜才終於耗完了所有的歡快勁,各自回家了。

  從村長家走出來,沿著前頭的小路走上一段。今晚不是滿月,靠近西邊的天空只有一抹很纖細的銀色月牙,連雲層也照不亮,害得四下也是黑魆魆的,還好村長借給了一盞煤油燈給她,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摸到回去的路了。

  紺音左手攬著醉醺醺的鐵之森,右手抓著走不穩路的義勇,早就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然入睡的寬三郎則是被安置於她的頭頂,煤油燈也只能掛在難得騰出來的一只手指上了。

  負擔著這般沉重的擔子,回家之路變得無比艱辛。但也沒辦法。誰叫她是幾個人裡最清醒的那一個呢?

  此刻就算是心有怨言,也已經累得連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喝得爛醉的兩個人類都沒有鬧騰起來。

  在席間還喝得很高興、也說了不少話的鐵之森,這會兒變得格外安靜,只能聽到一點點喘息聲而已。

  至於義勇嘛,他在被刀匠們拉著一起喝酒的時候就是安安靜靜的,每次碰杯也只是因為拒絕不了對方的邀請罷了。如今酒局結束,他當然更加安靜了。

  午後被拉著到村子裡的每戶人家都拜訪了一遍,說實在的,紺音的方向感已經徹底混亂了,只能勉強確認鐵之森家所在的方位。具體該怎麼走卻全然沒有概念,每一步都像是憑運氣的賭博行為:

  「啊不對不對!」

  剛走進三岔路口最左邊的那條道,鐵之森出聲道。

  「要從最右邊的那條路進去,走上一陣,看到林子裡的小路,穿過去就到了!」

  「……是嗎?」

  可要是真按照他的說法走,方向不就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樣了嗎?

  紺音真想摸摸自己的腦袋——這麼做說不定能幫忙縷清一些笨蛋思緒。然而雙手滿滿當當,根本騰不出空來,她只好嘆了口氣。

  鐵之森家是屬於鐵之森的,沒人比他更了解那兒了。既然他都指路了,那就照著走吧。

  退回到三岔路口,拖著沉重的兩個人沿最右側的大路繼續走。他們往前走了一陣——也有可能是兩陣或者是三陣。

  不管怎麼想,她都覺得已經走了好久了,可路兩邊不是打烊的商鋪,就是熄了火的鍛刀爐和屋子,哪有什麼林子呀。

  難道是眼拙看漏了?還是又走錯了?

  紺音費勁地把煤油燈擰得更亮了一點,又用手臂輕輕碰了碰鐵之森:「你看看,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

  「啊?我看看……」

  不知道是酒精還是困倦在作祟,鐵之森的眼皮看起來好重,就算是努力睜大了眼,看起來也還是一對細細小小的眼睛。

  這雙小眼睛先看了看道路兩側,又放眼望向遠方,不忘回頭瞄一瞄他們來時的路,在片刻的琢磨之後,忽然「啊」了一聲。

  「我記錯啦!」

  他一拍紺音的後背,高聲說出的這句話帶著一點點的尷尬和很多的懊惱。

  「記成以前的家了!」

  煤油燈被拍得吱呀吱呀晃個不停,投在地上的他們的影子也開始蕩來蕩去了。

  本來紺音是很有怨言的,想了想還是收進心裡去了,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走才好。他搖頭晃腦地思索了一會兒,最後訕笑著說,有些記不起來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繼續走在摸索的路上了。

  依舊照著印像中的方向前行,走了不只是一陣或是兩陣或是三陣的路,可能途中他們確實是多繞了那麼幾十裡,但當印著「鐵之森」字樣的門牌終於出現在眼前時,什麼辛苦都值了。

  五郎這老頭真是的,腦子還不如我這把刀靈光呢!——她很得意地這麼想著。

  總之,先把他搬到床上,再把義勇平放在沒有鋪床墊的客房裡,寬三郎則是被放在了義勇身邊。煤油燈嘛,就先放在大概是餐桌的桌上吧。

  干完了這一堆繁瑣事,紺音也該休息一下才好。不過她絲毫沒有覺得疲憊,睡意更是無從浮現。

  她像征性地盤起腿,在榻榻米上坐了一陣,沒多久就又覺得無聊了。

  繞著屋前屋後走上幾圈,種在院子角落裡的幾株豆苗還算有趣,尤其是扭成盤旋狀向上生長的嫩芽,看起來格外有趣。紺音捏著嫩芽的一頭,把纖細地綠芽抻直了,而後松開手,任由它彈回原本的模樣。

  這麼一彈一彈還算有意思,不過趣味感只彈了幾下便消失無蹤。她又落回到乏味的境地裡了。

  接下來該干什麼才好呢?完全想不到。

  踱著閑散的步子,她不知不覺走到鍛刀爐前了。

  說實在的,鍛刀爐可算不上有趣。此處的氣味也和以前村子裡的那個爐子不太一樣——這兒金屬味道淡了很多,可能是因為鐵之森還沒怎麼在新的村莊裡打過幾把日輪刀吧。

  爐火一如既往,燒得正旺。鍛刀用的錘子大大小小地掛在牆上,和印像中一樣齊整,只有最小的那把被摘下來了,就放在爐前的台子上。不用想,台面上肯定還擺著新打的刀,畢竟來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錘子敲打玉鋼的叮當聲了。

  紺音輕哼一聲,噴出好長一段酸溜溜的鼻息。她努力控制著目光,只盯住鍛刀爐的上緣,決心不去看台面上那把半成品的新刀。

  關於要鍛造新刀這事,不管是什麼時候想起來,她都覺得來氣。

  所以呀,新刀什麼的,她也是一丁點都不想多看,也一丁點都不好奇!

  像是要證明自己的決心,她一邊在心裡這麼盤算著,一邊又哼了一聲——而且明顯更大聲了。

  可惜可惜,紺音的決心好像沒有那麼決絕。說著不想多看,結果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挪了。擺在台上的粗糙刀刃就這麼不出意料地闖進了視線裡。

  還真是和預想的一樣,這把新刀根本……

  ……咦?不太對勁!

  紺音慌忙揉揉眼睛,也眼前的一切依然如舊。

  她好納悶。

  明明她也沒喝醉呀,怎麼台子上有兩把刀呢?

  
第25章 兩把新刀

  如果鍛刀爐前只擺了一把刀,那麼紺音也就輕哼一聲瞄上一眼,然後酸唧唧地腹誹幾句便就算是結束了。

  可出現在眼前的,是出乎意料的兩把刀,於是哼聲也好怨念也罷,全都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她忍不住又揉了揉眼睛,生怕真是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

  畢竟人是擁有兩個眼睛的。一只眼睛看到了一把刀,所以兩只眼睛能夠看見兩把刀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

  如此離譜的想法自然是不可能成真的,況且她的眼睛也確實沒有出問題。

  也就是說,不管怎麼看——踮起腳尖高高地往下俯瞰或是俯身壓低視線從下方掃過去,擺在台面上的兩把刀就是兩把沒錯。

  這兩把刀姑且還只是粗糙笨重的半成品模樣,根本看不出半點鋒芒,但長度也好形制也罷,都是一模一樣的。

  也就是說,鐵之森正在鍛造完全相同的兩把日輪刀。

  為什麼呢?打兩把刀干嘛呢?

  酸溜溜的嫉妒心在古怪的現實情況面前頓時算不上什麼了。紺音依舊盯著面前的這兩把到,一點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奧秘。看來只有刀匠本人才能給出解答了,她真恨不得把鐵之森從床上拽起來搖醒才好。

  事實上,她也確實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際了,只可惜天光未亮,沉浸在酒精世界中的鐵之森睡得正酣,就算被搖晃了好幾下,都沒有動過眼皮。

  醒都醒不過來,更別提要向他發出質問了。

  紺音滿心無奈,但也沒有辦法,暫且罷休了,帶著困惑繼續在周圍踱步不停。

  今夜的夜晚好像格外漫長,也可能是不安定的心情讓時間顯得更加拖沓。她真的都快要把鐵之森家周圍這片土地踩到凹下去了,才終於聽到磨蹭的腳步聲從房間裡磨蹭著出來。

  來了來了,終於醒了!

  紺音真的樂到都快要原地跳起了,蹦跶著前所未有的輕快腳步,比正午的風還要更快地鑽進了屋裡。

  倏地從亮堂的庭院來到了略微昏暗的室內,視線短暫地黯淡了一瞬,她這才看清站在眼前的人影——比她高一點、比她壯一點,耷拉著的腦袋上翹起著幾縷短短發絲。

  哎呀,這可不是她等待已久的目標人物鐵之森啊,而是義勇呀!

  輕快的腳步不可避免地僵住了,不過也還沒到沉重的程度。她很快就收拾好心情了。

  好嘛,義勇就義勇,能見到他也挺高興的,所以沒什麼叫人失望的!

  加快步伐,她一下子就蹦到了義勇身邊,盯著他那不自然搖晃著的腦袋,忍不住笑出聲來。

  上次他在蝶屋喝多了酒的時候,好像也是這副模樣呢。

  「太陽都要把你的頭曬穿啦,你睡醒了嗎?」她說著,用手指戳戳義勇,有點意外,「咦,你的頭怎麼這麼輕?」

  只是稍微碰了碰而已,都沒怎麼用力,腦袋晃動的幅度居然變得更明顯了。難道頭蓋骨裡頭裝的全都是空氣嗎?

  酒精將如何影響人類的身軀,其中的奧秘紺音一點也不懂。義勇也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比較合適,悄無聲息地壓低了頭,臉頰怎麼看都好像比剛才更紅了一點,可能是因為時值正午的陽光,也可能是由於酒精的搗亂,總之絕無可能是他的羞恥心在作祟。

  實在被戳了好久,他只能親自動手推開那只惡作劇般動個不停的手指了。

  「……不要玩了。」他嘆了口氣,難免有點無奈,「頭很疼。」

  昨晚喝的那一肚子酒,現在好像都跑進他的腦袋裡了,只是微微動一下,都好像能聽到頭顱裡傳來哐當哐當的水聲。

  「哼!」紺音雖然發出了這麼一聲不痛快的悶響,卻也不是真的生氣了,好奇心當然也是一點都沒有減少,「因為喝了酒,所以頭疼嗎?」

  義勇眨了幾下眼,代替點頭作為應答:「是的。喝得太多了。」

  「那你不喝不就好了嗎?」

  明知道喝多了酒會不舒坦,居然還是硬生生灌下去了不少。紺音撇撇嘴,真搞不懂眼前這個人類在想什麼。

  大概是被她這理所應當般的質問口氣說得有些心虛,義勇的目光偷摸摸挪到了別處去,很生硬地避開了她的目光,艱難擠出的「嗯」一聲氣若游絲。

  「下次我不會再因為對方太過熱情而來者不拒了……我先去吹會兒風。」

  丟下這麼一句話,他順手搬走旁邊的舊竹椅,加快腳步走出去了。

  有了義勇陪在旁邊,盡管不是每分鐘都一定能冒出什麼有趣的對話,但也足夠打發無聊的等待時間了。

  紺音伏在他的身後,把整個上半身都壓在了椅背上,一會兒揪揪他後頸處那幾撮狗啃似的發梢——沒錯,就是不久之前她幫忙剪頭發時留下的「傑作」。

  過去了大半個月,義勇的頭發也添上了一指寬有余的長度,於是歪歪扭扭的發梢看起來更加醜陋了。她特地多揪了揪短短的那幾捋發絲,心想著這肯定能讓他的發梢變得足夠齊整。

  能冒出這麼天真的念頭,真得歸功於義勇從沒教過紺音關於揠苗助長的知識——並且直到現在他都還沒想到要教授這個道理。

  吹吹午後暖風、玩玩難看頭發,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好像等了沒多久,就見到鐵之森了。

  出乎意料,他竟然好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昨晚那副醉到昏天黑地連路都走不穩的模樣消失了,他的每一步都邁得無比結實,戴著火男面具的腦袋也安穩得很,根本不像義勇那樣,以不安穩的姿態晃來又晃去。鐵之森還同他們道了聲午好,話音中氣十足。

  垂眸看看鐵之森,再低頭瞅一瞅義勇,紺音很納悶。她怎麼感覺這兩個人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呢?

  「富岡殿下,宿醉還很嚴重嗎?」鐵之森很暢快地大笑了幾聲,似乎心情格外好,「您酒量不是很好啊!」

  義勇沒吭聲,估計打算點點頭,不過晃蕩不停的腦袋實在不聽使喚,他只好拉扯了一下嘴角作為響應——不知道為什麼這揚起的弧度看起來好像不屑的冷笑。

  宿醉……宿醉是什麼玩意兒呀?

  陌生的詞彙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鑽進了耳朵裡,紺音笨拙地眨眨眼,居然連半點有價值的都想不到。

  還不等她弄明白「宿醉」的意思,鐵之森的蹤影已經從眼前消失了。不遠處又傳來叮當叮當的打鐵聲,伴著黑煙從屋頂的煙囪裡翻滾出來。

  差點忘記了,她苦等了好久,不就是為了和鐵之森說起刀的事情嘛,怎麼這會兒完全拋到腦後去了!

  可不能再磨蹭了。紺音加快腳步,倏地就衝到了鍛刀爐前。

  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停下了。看著從鐵之森的火男面具上浮起的困惑,她感覺自己的梆硬腦袋一下子卡住了,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難道要開門見山地直接說「你干嘛鍛兩把刀啊!」嗎?還是迂回一下,旁敲側擊地探聽到答案?

  迂回戰術聽著不錯,肯定是最完美的行動方針,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紺音一點也不懂彎彎繞繞。

  梆梆硬的笨蛋腦袋正生硬硬地轉動著。靠譜的戰略是半點也沒想出來,話語倒是自顧自地脫口而出了。

  「五郎,宿醉是怎麼意思?我不懂。」她大剌剌地說,「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寫這兩個字。」

  對她的話,鐵之森琢磨了一小會兒,然後才笑出聲來,拿手中的小錘子在泥地上寫下字跡。

  「至於意思嘛……」他雙手叉腰,思考著該怎麼描述才好,「就是喝完酒的第二天,還是覺得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現在的富岡殿下一樣。」

  說著,他指了指外頭。順著他黑漆漆的指尖望過去,能見到板著面孔坐在竹椅上的義勇,略顯木訥的表情仿佛是被風吹定型了。

  紺音發出長長的一聲「哦」,已經完全明白宿醉是怎麼回事了。

  一個疑問解開了,可還有更龐大的疑慮盤在心頭。收回的目光不知不覺落在了鍛刀台的那兩把刀上,躍動不止的爐火映在她的眼中,讓這直勾勾的目光也多出了些許不明卻莫名熱切的意味——換句話說,就是稍稍有些可怖。

  要怎麼提問,她還是沒能想好,不過無妨。

  鐵之森已經猜出她的心思了。

  「你對這兩把刀的事情很好奇,是嗎?」

  他一定是笑著說出這話的,因為在聽到他的詢問時,紺音既沒覺得不好意思,也沒感到什麼多余的罪惡感。她坦蕩蕩地快走了幾步,來到他面前。

  「嗯!我好奇!」她大聲說,「而且我覺得你用不著再打兩把刀了——我已經是你最好的刀了呀!」

  雖然被某位使用水之呼吸的柱弄斷了,不過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抓著這事不放了!

  現在,鐵之森確實笑了,很輕的笑聲從面具的縫隙裡漏了出來,倒是聽不到太多嘲笑的意味。

  「這個嘛……說起來比較復雜,我慢慢地告訴你。總之,這其中的一把刀,是我准備獻給神明大人的。」

  他把火鉗伸進爐子裡,燒得正旺的木柴迸發出爆裂聲,劈裡啪啦的。

  待爐火平息了,他才接著說:「余下的另一把,才是給富岡殿下的。」

  「……神?」

  過去不常聽到的「神」這個字眼,在過去的一天裡已經聽過好多遍了。

  紺音眨眨眼:「你是說哪個什麼什麼什麼神嗎?」

  「日之山神嗎?」鐵之森自動補齊了她話裡的漏洞,「對。我想要把我的作品獻給它。關於山神的故事,紺音,我也會說給你聽的。」

  
第26章 日之山神

  日之山神,是很久很久之前——在打造出第一把日輪刀的不久以前,它的傳說才開始流傳起來的。

  說,彼時獵鬼人尚未發現任何能夠對鬼造成致命傷害的武器,即便手持最結實鋒利的棍棒刀劍也難以與惡鬼一搏。即便是僥幸地於某個夜晚成功抵御住了鬼襲,也無法確保來日是否會被尋仇的惡鬼在月光下屠戮殆盡。

  該怎麼才能殺死鬼,用什麼才能殺死鬼?負責為鬼殺隊鍛造武器的一位刀匠整日都在琢磨這個問題。

  走在街頭,他忍不住琢磨。同獵鬼人寒暄,他也在思考。就連啃著麥飯的時候,他的腦子都轉個不停。

  然後毫不意外地在下山的時候因為過度分心而一腳踩空,從陡峭斜坡一路滾了下去。

  這實在是一場慘烈的失足,刀匠在中途就被嚇暈了。等醒來時,他才發現自己跌進了山洞裡。

  此處的山洞意外的很大,不如常見的洞窟那般陰暗潮濕。得益於天頂上開了個大洞,漏下的日光把每塊石頭都曬得干燥溫暖,泛著一股很溫暖的、像是曬了整個午後的棉被會有的氣味。石縫間還嵌著深黑色的金屬塊,刀匠費勁地掰下了一塊。用指節敲一敲,從金屬塊內部反彈出了敦實的聲響,顯然這是能夠用來鍛刀的玉鋼。刀匠把玉鋼揣進口袋裡,繼續往前走。

  龐大山洞的內部亂石橫生,能容納人通過的部分難免狹□□窄,刀匠穿梭在其中,好像快要迷路了。

  他是清晨跌進來的,一直走到太陽高升,直至日漸西沉也沒找著出去的路。他好像始終在繞著亂石最中央的一塊巨大玉鋼打轉。

  那塊玉鋼比他還高,不太平整的模樣看著有些崎嶇,高高的立在平坦的一處地面上,投下的影子總是小小的一團。第八回繞過時,刀匠忽然覺得,這玉鋼看起來真像是個仰頭注視著太陽的人形。於是他也抬起了頭,透過天頂上的大洞,看到了已然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

  有點鬼使神差的——也可能是無力的絕望在作祟——刀匠合攏手掌,向這塊巨大的玉鋼拜了拜,而後加快腳步,再次尋找出口。

  黃昏時分的歪斜日光照亮了岩壁,他這才發現一處先前從未留意到的通道。當刀匠終於離開山洞時,外頭早已是黑漆漆的一片了,風也帶著濕漉漉的陰冷感,只有口袋裡的玉鋼依舊散發著無比溫暖的觸感。

  這塊玉鋼被鍛造成了刀,而這把刀第一次消滅了鬼。刀匠想起了那一整日都能籠罩在陽光下的山中洞窟,和仿佛仰望太陽的巨大玉鋼,他認定著一定是神的庇佑與恩澤。

  「然後,刀匠們在那片山洞附近建立起了村落和神社供奉神明,用洞中開采出的玉鋼為鬼殺隊打造日輪刀。大家都堅信,日之山神就棲身在那處日光直射的山洞裡。這就是日之山神的故事了。」

  說到這裡,鐵之森才頓了頓,而後接著說。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後來的幾百年裡,因為鬼襲和地震,刀匠村搬遷了很多次,鬼也越來越多,光是鍛刀就夠忙碌的了,實在無暇再去思慮供奉神明的事情了。所以啊,如今也不是所有人都還知曉日之山神的傳說了。」

  「哦……」

  紺音聽得還算認真。但這並不影響她在鐵之森娓娓道來的過程中總忍不住擰擰身子摸摸腦袋,一刻都安生不下來。

  而她的評價更是直白——

  「怎麼感覺這故事神神叨叨的?」

  要是某個年輕的小刀匠說出這種話,大概率是會被批評上幾句的。可這麼說的是日輪刀小姐,她一邊嘀咕著,還露出了一點懵懂的困惑感,倒是讓人不知道從何抱怨起來才好了。鐵之森愣了愣才笑出聲來,抬手拍拍她的腦袋——又是很結實的砰砰兩聲。

  「都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口耳相傳的,肯定會添上點玄幻色彩的。」他說。

  紺音又「哦」了一聲,想到了點什麼:「你之前說我是日之山神的恩惠,是因為我最開始也是從哪個山洞裡開采出來的嗎?」

  「啊。倒不是因為這個。」

  鐵之森擺擺手,揚起一陣看不見的微風,讓鍛刀爐裡的火焰也隨之跳動了一下。

  「村子的很多記錄在好幾次的搬遷中丟失了,最初的村莊在哪兒,早就找不到了,所以也沒人知道山神所在的山洞究竟在什麼位置。」他輕輕嘆氣,「幸好,用來鍛造日輪刀的玉鋼別處也有。你是在另一座山的山頂上開采出來的。」

  「這樣哦?我明白了。不過神真的存在嗎?」

  「唔——」

  此番發言算得上掃興,不過說出這話的紺音自己沒意識到這點,聽到這話的鐵之森也絲毫沒多想。他撓了撓頭,忽然支吾起來了,不知道是覺得尷尬了,還是正在思索合適的答案。

  琢磨了一小會兒,他這才說:「既然鬼都存在著,那麼神也一定存在吧。」

  「現在已經沒有鬼了喲。」紺音提醒他。

  「是這樣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想把自己親手鍛造的刀獻給日之山神。」

  「哦……哦!」

  她後知後覺,這才回過神來——聽五郎嘮嘮叨叨說了這麼多,日之山神是怎麼一回事倒是搞明白了,可鍛造兩把刀的困惑是一點都沒解開呀!

  想來想去,想去又想來,她還是搞不懂兩把刀的用意是什麼。

  難道日之山神胃口很大,非要收下雙倍的成果才願意施展神威嗎?要真是如此,那日之山神也真是有夠小氣的。

  幸好誰也聽不到這番亂七八糟地在心中的念頭,不過紺音那擰得別扭的面孔也足夠把情緒透露個七七八八的了。鐵之森依舊不生氣,大概也沒有笑,只是用力推了下鼓風箱,把那兩把未完成的刀先丟進爐火裡了。

  「傳統的鍛刀方式是,」他慢悠悠說著,「刀匠會一次性鍛造數把相同的刀,其中質量最好的那把稱作『真打』,是供奉給神明的。余下質量稍欠的是『影打』,可以由選擇贈予友人或是深藏起來。」

  劈啪劈啪,未完成的刀被燒得通紅。

  「以前……我是說鬼王被斬殺之前,每塊玉鋼都很珍貴,一分一毫都不能浪費,所以我們刀匠一次只會鍛造一把刀。如今鬼已經消失了,往日珍貴的鋼也能稍稍奢侈地用了,於是我想到了傳統的鍛刀方式。我老了,手頭余下的玉鋼和剩下的體力,正好夠鍛造兩把刀,我想要將真打奉給日之山神,影打便贈給富岡殿下吧。」

  紺音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傳統,盡管她自己就是刀——不對,應該是,正因為她只是刀,所以才不會知曉個中奧秘。

  真打和影打,剩下的玉鋼正好夠打兩把刀……

  鐵之森是在什麼時候做出這個決定的呢,在她丟失之前還是丟失之後?

  她本以為自己會很在意這個問題的,但她只是短暫地想了想,並未深入考究。

  她也留意到了他話語中的「剩下的體力」,不過她總覺得他這是在過分自謙。就好像在寫給義勇的信裡,他老是用「在下」作為自稱那樣。

  「說起來,義勇之前和我講,他不需要新的刀了。」紺音說。

  她完全沒有聽到外頭的義勇打了個格外結實的噴嚏,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我們來刀匠村主要就是來給你看看我變成了人,然後順便和你講講新刀的事。」

  「哦,這樣啊?」

  聽她這麼說,鐵之森倒是沒覺得失望或是沮喪,火男面具上見不到半點黯淡神色。他只擺了擺手。

  「既然富岡殿下不需要新刀的話,我的影打就送給你吧。」

  他倒是大度。

  由她紺音收下收下影打……那不就變成了日輪刀拿著日輪刀了嗎?好怪哦!

  紺音總覺得這件事有點別扭,不過腹誹的話語半句都沒說出來。

  早先覺得鐵之森打造新刀是因為忘記了她,眼下這一顧慮已經消失無蹤。畢竟不管怎麼看,自己在他的心中,都還算得上是存在感十足。

  而且吧,雖然不樂意明說,但她確實不太情願義勇擁有新刀——這會讓她的存在變得無比詭異的。如今新刀被允諾到了自己的手中,也就不是隸屬於義勇的了,好像也不賴?

  想到這裡,腹誹也全都消失無蹤了。她摸摸額角,姑且算是沒有異議了。

  「對了。」

  鐵之森忽然出聲,打斷了紺音的思緒。她回過神來:「怎麼啦?」

  「你打算待在富岡殿下的身邊,對嗎?」

  「嗯。」她莫名感到耳朵很燙,「你生氣了?」

  「怎麼會。富岡殿下是很有擔當的人,你們能照看彼此,這是件好事。不過,大概什麼時候回去?」

  「回去啊……」

  一直以來,光想著來刀匠村的事情了,倒是一點都沒考慮過在此之後的計劃。

  紺音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腦袋,支吾了半天也給不出一句合適的答復,最後只好坦蕩蕩丟出一句「我不知道!」。

  「就算是回去,也沒處可回了。」她攤著手,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富岡家都被炸沒啦!」

  既然提到這件事,那就要順便把她和義勇為了除鼠而在集市上遇到了自稱大發明家的男人,結果這家伙用炸藥把富岡家的房子炸飛了的故事說給鐵之森聽了。還以為他聽了會笑出聲的,沒想到卻是嘆氣連連。

  「原來還發生過這種事……你們真不容易啊。如果沒有什麼急事的話,就先在這裡住一陣吧。」

  紺音要跳起來了:「好哦!」

  「正好,最近也有些事情需要你們幫忙。」

  「幫你鍛刀嗎?」

  「不是的。」

  鐵之森笑著擺擺手,換上一副很神秘的腔調。

  「我們正在計劃著進行一件很重要、很盛大的事情。」

  
第27章 酒精揮發

  很重要、很盛大的事情……聽起來怎麼神神秘秘的?

  紺音仰頭盯著天花板,在沉吟聲中琢磨了好一會兒。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曾經聽說過「重要的大事」這麼個詞。

  啊,對了,是聽到過的!

  就在來這裡的途中,幫她和義勇引路的年輕刀匠也提起過要干重要的大事——可惜小刀匠沒有明說要干的究竟是什麼,她那時候也完全忘記問了。

  「是什麼很有趣的事嗎?」她眨眨眼,莫名有點激動起來了,「我馬上就能幫上忙了嗎?吶吶,到底要做什麼呀?」

  好像一只過分興奮的小狗,她在鍛刀爐前蹦跶個不停,高高梳起的發絲也晃來晃去的,簡直更加像是小狗了。

  面對樂得不行的小狗,只要摸摸腦袋就能讓它變得乖巧了。鐵之森輕拍了下她的肩膀,粗重的手掌真像是一大塊烤得溫熱的玉鋼。

  「等富岡殿下身子舒暢點了,我再同你們一起商量這件事。」

  「哦……」她的馬尾辮一下子耷拉下去了,嘴角也委屈兮兮地撇著,「不能只和我一個人說嗎?我很樂意幫你的呀!」

  從歡快到不行變成失落到不行,如此鮮明的落差居然只用一句話就實現了,鐵之森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只好又摸了摸紺音的腦袋,很像是要把掌心的熱意也導進她的心中。

  「因為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也要聽聽富岡殿下的意見。」他很耐心地說,「我猜想,富岡殿下也會願意幫忙的。不過還是先等他酒醒吧。」

  「好吧……」

  紺音不情不願的應聲聽起來好像是蚊子在叫。

  道理她都懂,鐵之森想表達的意思也能聽明白,但盤踞在心中的謎底怎麼也解不開,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真像是有只小老鼠在她的胸腔深處爬來爬去的。

  要是死皮賴臉,繼續追問下去,是不是能夠逼著鐵之森給出答復呢?說不定可以吧。

  紺音一度真打算這麼做了,可勤勤懇懇的刀匠轉頭又投身進了鍛刀的繁雜工作中,她一下子失去了最佳的詢問機會,只好悻悻地癟著嘴。

  繼續待在裡頭打擾他鍛刀好像也不太像話,她偷摸摸退出去了,滿懷疑慮的沉重步伐踏在庭院裡,激起了好一陣塵土,本人卻渾然不覺,就這麼一路跑到了義勇身邊。

  走遠點看看,再靠近點看看。

  和不久之前離開時相比,義勇的狀態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多的變化。他依舊以一種過分放松的姿勢靠在椅子上,腦袋往一邊歪著,眼皮也還腫得厲害,有時候紺音真分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地睜著眼。

  「吶,義勇。」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你現在酒醒了嗎?」

  「……嗯。」

  如此綿長而遲鈍的應聲,聽起來絕對不可能是肯定的答復。

  義勇抬起沉重的雙眼(由此可見他的眼睛並沒有腫起來,只是剛才一直沒什麼多余的力氣睜開而已),在這片刻的支吾之後,才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紺音皺著臉,好像是在心疼他——實際上並非如此:「你還難受呢?」

  「嗯。」這下總算是確定的答復了。

  「這樣哦。」

  她別扭地抱起手臂,這姿勢讓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擰巴。

  在眼下這種場合,大概要說一點安慰人的話才比較合適。可如此高深的語言藝術,對於日輪刀小姐來說實在是有點太過艱難。她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到該給出怎樣的響應才好,所幸就這麼抱著手臂,慢吞吞地走開去了。

  繞著鐵之森家的小房子轉悠了整整五圈,按捺不住的她又蹦跶到義勇面前了。

  「現在呢!」她滿懷期待,衝他不停眨眼,「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呃——」

  才過去了沒幾分鐘而已,就算狀況有所改良,也不可能這麼快吧?

  義勇感覺腦袋更痛了,可能是因為紺音湊過來的時候不小心晃動了他的椅子,連帶著連無比沉重的腦袋也隨之震撼了一下吧。

  琢磨了一會兒,他說:「好像和剛才的狀態差不多。」

  「誒?好吧好吧……寬三郎跑什麼地方去了?一整天都沒見到它。」

  「它在屋裡,也還在宿醉中。」

  並且狀態比他更差,一直窩在枕頭上,兩只小爪子現在還軟著呢。義勇真不知道他的鎹鴉怎麼也會喝醉——這問題的答案只有紺音能知道了,不過她現在也沒有意識到這回事。

  她自顧自垮下了面孔,本就圓滾滾的臉頰簡直像是要掉到地上去了。

  重新站直了身,她下意識邁開步伐,打算接著在周圍繞上幾圈打發時間,就好像剛才那樣。

  不得不承認,刀匠村算不上是個多麼有趣的地方,而鐵之森家更是無趣,周邊既沒有什麼值得欣賞的花花草草,也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就連庭院的大部分土地都是空空一片,除了自己種的幾株豆苗之外,連雜草都來不及在此地扎根生長。

  在在天亮之前,紺音就已經繞著這棟小房子走過好幾圈——甚至是好幾十個來回了。毫不誇張地說,此處的每一塊石頭長什麼樣、落在什麼位置,她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呀,要是再繼續靠這個熟悉到不行的方式打發時間,那她肯定也會變得和宿醉中的義勇一樣,痛苦到搖頭晃腦不止的。

  這麼琢磨著,才剛剛邁出去的這一步,被悻悻地收回了。

  她溜到了義勇的背後,伏在他靠著的椅背上,歪過腦袋,盯著他的側臉,看他不自覺會眯起的眼睛,還有吐息中越來越淡的酒味。他很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可就是在每每冒出這念頭的時候,總會看到他猛打一激靈,遲鈍卻也及時地從宿醉帶來的困倦意味中驚醒。

  其實盯著義勇,也不算多麼有趣。但比起漫無目的地繞圈子,肯定是有意思多了。

  紺音偶爾扯扯他鬢邊的短發,也會捏捏他的耳朵。可能是酒精的緣故,他的臉看起來稍稍腫了一點,用指尖戳一戳,臉頰上還會短暫地留下一處淺淺的凹陷,幸好要不了多久就會消失無蹤了——否則他可就要被紺音戳成奇形怪狀的模樣了。

  「怎麼了?」義勇看著她動個不停的手。

  「嗯——」她完全沒停下小動作,只眨了眨眼,「有沒有舒服一點?」

  這會兒要發出沉吟的「嗯」的人,變成義勇了。他很認真地琢磨了一會兒,給出了和之前一樣的答案。

  「沒覺得舒服了多少。」

  「好嘛。」

  真的一點都不出乎意料呢。

  紺音努著嘴,好像心裡的怨念全都要從逃出來了。

  幸好幸好,怨念滿滿的心思,半點都沒有透露出來,最後只化作一聲嘆息,輕飄飄從他的頭頂飄過去了。義勇遲疑地抬起頭,可惜完全沒能捕捉到她的憂慮。

  接著把頭發腦袋和耳朵接連玩過去,這個毫無規則的循環又重新上演了好幾個來回,她才終於玩膩了,蹭一下站起,踮著腳尖彎過身,整個身子都越過了他的頭頂,正以一種無比別扭的姿勢倒過來看著他。

  必須承認,她現在的這副模樣有點嚇人,不過義勇並不會被她嚇到。他一臉平靜地看著紺音,聽見她拖長了聲喊他「義——勇——」。

  還是得說,她現在說話的腔調也怪滲人的。

  「嗯?」

  「酒醒了嗎?」

  「沒有。」用不著遲疑都能給出這個回答了。

  「哦。」

  真是一點也不意外的答復呀。

  在紺音灰溜溜地縮回腦袋之前,義勇叫住了她。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同樣的問題被問了這麼多遍,即便遲鈍如他,是也該意識到不對勁了。

  「對!」

  紺音蹦到他面前,一點也不打算對自己真實目的遮遮掩掩。

  「五郎講,有重要的事要我們幫忙,但要等你酒醒了才能說。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好奇?反正我真的是太想知道他要說什麼啦!」

  「原來如此……」義勇了然般點了點頭。

  難怪她表現得這麼異常,原來是求知心在作怪。

  「啊,對了,還有刀的事兒!」

  一說起這個話題,紺音可就停不下來了。

  「五郎正在打兩把新刀。你之前不是說不需要刀了嘛?所以五郎把其中一把刀送給我啦——是那把影打哦!你知道影打是什麼嗎?」

  表面上,她是向義勇拋出了一句疑問沒錯,可不經意間微微抬起的下巴和飛揚的眉梢,還有浮在臉頰上的得意紅光,無一不在訴說著「你肯定不知道所以快來向我討教吧!」的心思。

  分外可惜,這般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想法,義勇是絕對不可能看出來的。

  「影打就是同時鍛造出的一批刀中,比較差的那一把。」

  他甚至還很直白地把解答說出來了。

  得意也好,驕傲也罷,倏地一下子全都消失無蹤了。被他這麼一說,就連未來將要送到自己手中的影打日輪刀,都顯得不那麼有意思了。

  紺音耷拉著臉,好幾次想要說點什麼反駁義勇才好(或是能嗆他一下也足夠了!),可惜每回都無疾而終,只得生硬地扯開話題。

  「所以你現在覺得舒服了嗎,恢復正常了嗎?」

  老生常談的問題又被拎出來了。她雙手叉腰,站在義勇面前,板著面孔的模樣好不強勢。

  「你倒是再努力一下嘛。可別輸給難喝的酒呀,這多丟人!」

  「……我盡力。」

  
第28章 三角飯團

  從宿醉狀態轉為清醒,這種事實在不是加加油就能實現的——甚至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努力才好。

  接著被紺音當作泥偶似的胡亂搗鼓了好一陣,又看她在面前那片空地上百無聊賴地踱步十幾個來回,待到日頭漸漸歪斜,幾乎快要沉到西邊的山峰下方時,義勇才終於感覺到渾身輕快了。

  纏纏綿綿的宿醉,發作時實在磨人,真像是梅雨天怎麼都曬不干的外套那樣令人煩躁,不過消失得倒算干脆。

  就如同吹滅燭火那樣,「呼」得一下,漲痛得不行的腦袋也好,暈暈乎乎的平衡感也罷,統統都熄滅了。他收緊拳頭,麻木的觸感也已不存在了。

  毫無疑問,對這一喜訊最為激動的,就是紺音沒錯了。

  「那我們快走啦快走啦!」她當真像是要蹦到天上去了,「終於可以解開謎團咯!」

  她肯定是把這一切都當作了無比有趣的一個謎題,腳步也輕快地仿佛要躍向風中。義勇被她拉著往前跑,久未鍛煉而顯得比往日略微沉重的步伐,也不免帶上了些許輕飄飄的意味。

  就這麼一路跑到鍛刀爐前,正好遇到了剛剛忙完的鐵之森,三個人差點撞在一起。

  「怎麼了?」鐵之森抬手擦擦額角,不小心把熏黑的煙灰抹到了面具上,「不用著急。」

  我現在看起來很急嗎?紺音有點不解。

  她沒覺得自己有多麼急切,也不打算在這個無聊的小問題上糾結太久,只是把義勇推到了他面前——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動作真的很像是在展示某個很得意的東西。

  「看!」欣喜的心思自然也是半點都藏不住的,「他現在完全不醉啦!」

  「哦……是呢。」

  他笑著擺了擺手,指尖揚起的風稍稍有些吹亂了義勇額前的碎發。

  既然酒醒了,白天的鍛刀工作也暫告一段落,那接下來就——

  ——就一起愉快地享用晚餐吧!

  雖然聽起來好像無關緊要,但進食肯定是最重要的大事沒錯!

  幾乎缺席了這一整天時光的寬三郎也終於在晚間姍姍來遲,可惜看起來並不比昨晚清醒多少。它撲棱翅膀,翻騰著翻騰著,終於來到了餐桌上,一路飛來的軌跡好像蚊子,唯一的區別是它真的比蚊子大了好多。

  說不定從頭到尾,它都是這間屋子裡醉得最厲害的家伙。

  紺音在衣袖的口袋裡摸到了昨天剩下的幾顆瓜子仁,順手丟到了寬三郎面前。嗅著瓜子的香氣,它那黑漆漆的小腦袋也往前探了探,鳥喙在鐵之森家的餐桌上啄出了好幾個不規則的洞,這才終於找到了瓜子的蹤跡。才剛吃飽,它又撲棱到紺音的腿上,篤悠悠地睡著了。

  鎹鴉的用餐時間結束,他們的晚餐也被擺上了餐桌——是前幾天就做好的飯團。

  真該感謝現在還算涼爽的天氣,被放了好久的米飯還能泛著正常的谷物香氣。

  飯團嘛,看起來總歸不會多麼精致,跟「豪華」也完全不沾邊,就是普普通通地捏成了三角形,下面裹了片四四方方的海苔,是隨處可見的那種平常飯團。非要說有哪兒不太一樣,那大概是裡頭的餡是金槍魚肉碎和梅子丁的混合物,吃起來鹹津津又帶著點酸甜,味道不好形容,總之很微妙。在吞下最初的一大口飯團之後,紺音就改成了小口小口的進食方式。

  和外表一樣,味道也平平無奇的飯團可以勉強擠進「難吃」的範疇中。但這倒不是因為飯團放了太久,說實在的,就算是新鮮出爐,飯團的味道大概也不會比現在好上太多,畢竟鐵之森的廚藝有限。

  「要是你做飯的本事能有鍛刀的一半,那該多好啊!」——紺音差點就要把這麼直白的話丟到鐵之森的腦門上了。

  幸好幸好,如此過分的話語最終沒有落進任何人的耳朵裡。她才剛動了動嘴唇,就聽到鐵之森在說那件「重要的事情」了。

  「說是重要的事,但實際上也不是那麼重要。」

  他訕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又是自謙意味很重的說話方式。

  「大家之前在盤算著,重新搬回到原本的村子裡去。鬼王已經被斬殺,世上也不存在鬼了,從此之後我們不必再擔心棲身之處被暴露。既然這樣,還是回到故鄉更好。」

  如今這個嶄新的、在鬼襲之後才遷居過來的村莊,當然也可以被稱作是「家」,但絕對不是「故鄉」。

  村子裡幾乎所有人都是在原本的那個村子長大的,洋溢著硫磺氣味的溫泉也叫人懷念。

  刀匠們想要回家。

  義勇沉默地點頭。他可能是想到了什麼,短暫地蹙了蹙眉,不過依舊是平常那副很平靜的表情。紺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實在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再看了,把飯團剩下的一角丟進嘴裡。

  飯團有點干了,嚼碎的米粒像是被水泡得膨大的沙礫,正好鹹口的金槍魚就帶著大海的滋味,只在聽到鐵之森說出「回到故鄉」這幾個字時,摩擦在口腔裡的沙子才短暫變回了松軟的米飯。但看到義勇若有所思的模樣,米飯好像又干癟成沙礫了。

  捧起桌上的昆布湯,咕嘟咕嘟把嘴裡的東西統統灌下去。

  這湯也是大海的味道呢。她砸吧著嘴暗自想。

  「之前的村子不是被上弦鬼砸爛了嘛。還要回去嗎?」紺音隨口說。

  其實她一點也不知道村子到底變成什麼樣了。

  惡鬼襲擊刀匠村是突發的偶然事件,那天晚上義勇正在千裡之外的另一座小城裡巡視,沒有被派去現場,事件結束之後也未專程去村子裡拜訪,於是身為日輪刀的她自也對此一無所知,僅僅只是在柱合會議的時候聽到霞柱和戀柱說起過「刀匠村幾乎被毀啦!」這種話而已。

  鐵之森發出了一聲憨厚的輕笑。

  村子已經被砸爛了,這句話說得沒錯,就算不太情願去面對,也沒辦法對此否認。「但房子是可以重新建造的,也能夠創造新的回憶。」

  他這麼說。

  鐵之森就是這樣,肯定是因為他年紀大了,所以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說出一些意味高深的話語。

  他的前半句話,紺音還能聽懂,後半句話就多少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本來還想直接問的,卻先被義勇搶走了先機。

  「需要我們做什麼?」他想了想,又說,「眼下沒有其他要緊的事情。有什麼是我們力所能及的話,就盡情地麻煩我們吧。」

  「啊,富岡殿下,您這麼說太讓我羞愧了!」鐵之森衝著他連連鞠躬,嘰嘰咕咕地說,「搬遷的工作大概下個月就會開始進行,不過具體的日子還要等村長決定好才能知道。我這兒東西很多,待到正式搬遷的時候,要勞煩你們一起出力了。在此之前,倒是沒什麼特別的繁雜事,如果能幫著打打下手也不錯。所以嘛,就是想說……」

  許是有點不好意思,鐵之森居然露出了一點點扭捏的模樣,特別不自在地訕笑著,手裡的三角形飯團都要被他捏成真正圓形的團子了。

  「……既然你們眼下無處可去的話,就先在我家住著吧。」

  話說出口了,他才意識到「無處可去」這次說得實在不太得體。他慌慌張張地匆忙站起,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倒是聽到了紺音故意把飯團嚼得很響的聲音。

  「那我們天天都得吃飯團了嗎?要是五郎你做菜再美味一點就好了。」她小聲嘀咕,「別的我能幫忙,做菜我可不行,義勇也幫不了。我倆都是專門負責吃的。對吧?」

  說著,紺音抬頭看向了義勇,像是在努力證明自己這番說辭的正確性。

  在聽到她拋出第一句不情不願的、有點近似抱怨的話語時,鐵之森很不自然地僵了僵,冷汗都快從面具的間隙裡滲出來了。但接著聽下去,這點平白無故的慌張感自然而然地消失無蹤了。他松了口氣,練練點著腦袋。

  「是是是,這方面我會努力的。」

  和宿醉不一樣,廚藝這玩意兒確實是稍微努努力就可以提升的。鐵之森摸摸攥緊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拳頭,看來是已經下定了決心。

  說話間,不太好吃的飯團終於也被吃得只剩下一個了。除了紺音之外,誰的視線都沒有落在這最後的飯團上。說實在的,她真的好想立刻就出手,但這樣似乎不太好。

  她很合時宜地想起了剛到蝶屋偷拿東西吃的時候,義勇對她說過的話——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總之就是「一聲不吭拿東西吃很不好」之類的說辭。

  看看義勇,再瞄瞄鐵之森。不管怎麼看,兩個人都像是吃飽了的樣子。

  「你們都不吃了吧?」以防萬一,還是吱個聲吧,「那我吃掉啦?」

  義勇是現在才注意到僅剩的這個飯團的,遲鈍地搖頭:「我不吃了。」

  計謀得逞,心滿意足。

  把一整塊飯團塞進嘴裡的時候,紺音發現鐵之森正盯著她。他看起來挺高興。

  「你好像還挺喜歡這飯團的?」他興衝衝地說。

  「哦。那倒不是。」

  她給出了很誠實的回答。

  「我只是還沒吃飽。」

  
第29章 有小氣鬼

  將整座村子遷回舊址,這確實是相當盛大的一件事。義勇和紺音已經在此處逗留了幾天,還是沒有聽說何日動身的消息。

  不過,閑倒是閑不下來,既然住在了鐵之森的家裡,也答應了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所以平常總有些閑散的活計要做。

  不知道是鐵之森體恤他們還是怎麼的,每天要干的,真的就是很閑散的事情而已,譬如像是打掃庭院或是清理火爐之類——只要是鍛刀之外的事情,他們都能出點力。

  正如現在,他們要費勁地行走在半山腰上,按照鐵之森的指示,趕在悶熱的梅雨季到來之前多收集一點木柴。

  「真不好意思啊,要你們幫忙做這種麻煩的體力活。」

  把竹簍和斧頭交到他們手中時,鐵之森很抱歉地這麼說著,火男面具的空隙裡都要流淌出愧疚感了。

  不就是收集柴火嗎,真有這麼麻煩嗎?紺音不解地想。

  她對家務活向來沒什麼概念——自從變成人以來,她還沒正經干過什麼活。

  說實在的,在她看來,竹簍和斧頭一點也不重,鐵之森向他們鄭重一指的目的地小山也沒那麼陡峭。把這些輕松的元素統統拼起來,怎麼想都不可能湊出一個麻煩至極的活計。

  這麼想著,她的步伐都變得更加輕快了。回過神來,才發現一直走得比她慢上許多的義勇已經徹底被徹底甩在了身後,連頭發絲都看不到了。

  難道是走丟了嗎?她忍不住琢磨。

  這個可能性實現的概率倒是不大,畢竟這座小山當真只是小小的山而已,就算從山腳望過去,也就是個土丘的樣子。在土丘上迷了路,這種事聽起來好像有點丟人。

  紺音停住腳步,原地等了一會兒,義勇翹起的頭發終於從斜坡下方探出來了。而後是他暗暗使勁的面孔,倒是看不出多麼疲憊或是艱難,可步伐怎麼都快不起來。

  從看到第一縷發絲到義勇終於走到自己身邊,紺音感覺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在用手中的斧頭扇風了。

  等得久了,怨念也要冒出來了,幸好不至於到生氣的地步,不過嘀咕幾句總是免不了的。

  「雖然我知道你的傷是還沒有完美痊愈沒錯啦,但你是不是走得太慢了?」她跟著義勇的步調往前走,要邁步兩回才能勉強抵上剛才的一步,「老鼠都能輕輕松松地超過你了喲!」

  這是在說他還不如老鼠嗎?

  義勇暗自想著,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要掉到山腳下去了。

  「老鼠的速度本來就很快。」他糾正著,「記得在我家看到的老鼠嗎?」

  紺音眨了眨眼。

  仔細想想,義勇家的老鼠動起來確實很快,一溜煙就從房間的一角竄到了另一角去,像是一顆毛茸茸的黑色炮.彈。但這可不是理由。

  「你以前的移動速度比老鼠快多了,你忘了嗎?」她一本正經的,「所以再不濟都不能比不過老鼠呀——多丟人!」

  可能是「老鼠」一詞說多了也聽多了,他居然感覺耳邊已然響起了吱吱聲,害他渾身發毛。

  「我沒有忘。」他頓了頓,「我們可以別拿老鼠當作衡量標杆了嗎?」

  「是你揪著老鼠這個話題不放的。」

  「……抱歉。」

  義勇干脆噤聲了。要是再接著搭腔,話題肯定會變得沒完沒了的。

  繼續邁步,一腳踩在斜坡上,他的肩膀不自然費勁地前後搖晃了一下,這才帶動著整個身子一起攀升上去。

  就這麼走了幾步,抬起頭時,他發現紺音正盯著自己,目不轉睛的,難得露出了一副很認真的模樣,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其實用不著揣摩紺音的心思,因為她一點也藏不住,馬上就自己全說出來了。

  「你走路怎麼晃得這麼厲害?」她微微向前俯身,像是要仔仔細細地把義勇打量一遍,「平常看你不是這樣的呀!」

  她甚至還很誇張地用力嗅了嗅,好似風中的氣味能夠透露出答案。

  聞風自然是半點作用都起不到的。義勇耐心地等著她把周圍的空氣全都嗅了一遍,這才說:「平常走的都是平地,和走在斜坡上不一樣。」

  紺音還是沒懂:「怎麼不一樣了?」

  「嗯……」他琢磨了一下,「平衡感會變得更重要。我少了半截右手臂,所以身體沒那麼平衡了——我還沒有習慣。」

  「原來是這樣啊。」

  謎題解開了。

  既然是出於這麼個原因,那紺音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了,努了努嘴,接著往前走了。

  不過,只是少了身體的一部分而已,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嗎?明明手臂沒有那麼龐大,也不沉重嘛。

  紺音伸直了自己的雙臂,攤開的手掌收攏,抓緊了看不見的風,而後風又從指縫之間溜走了。

  謎題好像沒有解開,因為她不太想像得出現在義勇的感覺。

  她只體會過攔腰斷裂的感覺,但那時候她還只是一把刀,沒什麼自由意志,也沒法自由行動,平衡感更是遙不可及的感覺,存在著的只有一種莫名沉甸甸的缺失感,好像脫離本體的部分依舊和自己相聯,根本沒有離開。

  義勇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嗎?

  紺音真的很好奇,也想知道答案。她一身不吭地歪過身子,從下往上,打量起了他那空空的右側衣袖。

  半點奧秘都沒能看出來,義勇已經飛快地用另一只手蓋住衣袖了。這意思可太明顯了——分明就是不樂意給她看嘛!

  「咦——!」她皺起臉,故意把這酸溜溜的聲響拖得格外長,「義勇小氣鬼!」

  義勇很無奈:「這沒什麼好看的。」

  「哼!我知道的,你就是小氣!」

  紺音吐著舌頭,衝他做了個難看的鬼臉。要不是終於走到了方便拾柴的平地上,她肯定要揪著這點小事不放了。

  眼下嘛,顯然是收集柴火的正經工作更加重要一點。

  以鍛造了四十年日輪刀(也為鍛刀爐收集了四十年柴火)的鐵之森在他們臨行前傳授的經驗,這個季節掉落在地上的枯枝肯定還不夠多,所以要從幾顆油脂豐富的樹上砍幾根枝條下來。要是遇到了枯木,也可以盡數收進竹簍裡帶回來。

  砍紙條的技巧,也聽他說起過了,很可惜紺音已經把這點經驗之談忘得一干二淨。她有理由相信,肯定是腦袋裡的小老鼠把她的記憶全都啃干淨了。

  總之,砍一點再拾一點,竹簍倒是很快滿了,不可忽視的重量壓著整個簍子直往下沉,環繞肩膀的藤條勒得衣服都變皺了好多。紺音回頭,盯著義勇看了一會兒,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到點疲憊或是力不從心的痕跡。

  「你待會兒下山沒問題嗎?」她忍不住問,「看你上來都這麼費勁了,背著滿當當的竹簍下山肯定要麻煩上一百倍的!」

  「沒事的。」

  「真的沒事?我可不想你咕嚕咕嚕滾到山底下去。到時候我還要背著我的簍子把你拾回來,很麻煩喲,還不如我背著兩個竹簍下山,你專心走路就好。」

  原來不全是為了他好,也是想要替自己避免潛在的麻煩呀。

  義勇覺得她說得還算有道理,也同樣覺得他被小瞧了。

  「我沒問題。」他說,並沒有察覺到語氣中帶著一丟丟的固執,「我可以……」

  「走得還沒老鼠快的家伙就別逞能啦!」

  紺音一句話就把他堵得啞口無言了。根本來不及反駁更多,她已經動手去搶他的竹簍了,硬邦邦的手指壓蹭著肩膀手臂,多少有點癢。

  不情不願地,義勇變成了一身輕的悠閑狀態。兩簍重擔全在紺音這裡,她必須琢磨出一個合適的搬運方法才行。

  讓她分兩趟把竹簍分別帶下去?這麼麻煩的事情,她才不樂意干呢!

  這個問題倒是不算苦惱,用日輪刀的硬腦袋也能想出完美的解法。只要把多出來的這個竹簍背在前面,不就能夠輕輕松松地——

  「哎呀,看不見路了!」

  一低頭,掛在身前的竹簍堂而皇之地占走了大半部分的視線,她連自己的腳都看不到了,邁出的每一步肯定會充滿未知。

  完美解法還沒落地就徹底暴死,實在是有點倒霉。不過無妨無妨,她一點也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況且,她馬上就想到新辦法了。

  依舊把自己竹簍好好地背著,再飛快地把義勇的那個簍子倒扣上去,趕在木柴撲梭梭掉下來之前,兩個竹簍已經緊緊夾在一起了。長度剛好,倒扣著的竹簍的背帶能夠套到手臂上,足以讓這個簍子也穩穩地固定住。完美的解法這不就又能實現了嘛!

  非要說有什麼缺點,那大概是半人高的竹簍堆在一起,比她高出了好多,從上方壓下去重量讓她既不能前傾身子,也不好朝後仰去,整個人晃晃悠悠搖擺不定,但這也沒什麼要緊的。

  「快看!」

  紺音得意地跳到義勇面前。

  「我是天才!」

  難得的自誇維持不了多久。才剛邁出下山的第一步,天才就要徹底隕落成舉世無雙的天大蠢材了。

  
第30章 是大蠢材

  紺音從天才隕落為蠢材,這驚人的落差以不太驚人的方式實現了。

  才邁出下山的第一步,正准備要回頭再同義勇炫耀一下子,嘴角都還來不及揚起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往前邁出好幾步了。無形之間,背上的兩簍重負好像變成了一股奇妙的力量,正壓著她不受控制地往下。

  如果她能與大發明家研二——對,就是那個拿著炸.藥把富岡家轟上了天的家伙——好好聊上幾回,那紺音說不定能夠從她的口中了解到物理學家牛頓先生的著名理論,只是以研二半瓶子水的功夫保不齊會把牛頓念作「鳥頓」吧。

  牛頓也好,鳥頓也罷,總之研二大概率不會忘記同她提及那顆掉在了大物理學家腦袋上的蘋果的故事,也肯定會對「重力」一詞進行一場徹徹底底但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確的解釋。

  很可惜,親手把研二送進警察局、看著他落入大牢的紺音,是壓根沒有機會知曉深奧的物理學了,所以她也不知道此刻拉扯著自己飛快向下無法止步的這股力量,正是讓蘋果掉在牛頓腦袋上的元凶。

  大概算是慶幸,現在她也根本無暇去顧及自己為什麼會在下坡的路上越走越快的這件事了。

  最開始還只是快走而已,走著走著雙腿的行進速度就愈發誇張了,前腳掌才短暫地在坡地上沾了沾,就又不得不立馬跳到半空中去。

  毫不誇張地說,她真的覺得自己快要飛起來了。

  迎面而來的疾風好像要把大腦裡所有多余的念頭給吹走了,說實在的,她也說不清自己這會兒正在想些什麼。唯一一個鮮明的念頭是,她絕對不能再以這樣的速度繼續衝下去了——太危險了!

  那麼,現在就停下來嗎?

  紺音這麼想了,也確實這麼做了。

  山腳下的平地還藏在層層迭迭的林木之間,她也不很確定還要走上多久才能離開這處坡地,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拉著她不停向下的力量實在難以違抗。她咬緊了牙,幾乎把松軟的泥地踩得凹進去了兩條長長的坑,終於停住了。

  哈,我果然是天才!——這般得意的念頭再度出現在了她的腦海裡,

  同樣,也才維持了一秒鐘而已,這番自得就又被打破了。

  明明都已經停下來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卻不肯消停。這次它不再盤踞再她的雙腿上了,轉而來到頭頂,從竹簍的最頂上直往下壓。她身子一彎,腦袋也被不自覺得壓低了,整個人直往下沉,幾乎快要翻過去了。

  要是沿著山坡轱轆轱轆翻著跟頭摔下去,那可太倒霉了——也太凄慘了。

  紺音朝前邁了小半步,盤算著要先穩住平衡,絕對不能一頭栽下去。

  可就像在對她作怪似的,一旦邁開腿,這股詭異的力量就又回到腿上了。她又被迫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奔跑在下坡的路上,衝破了好幾叢纏在一起的灌木,隱隱約約好像還聽到了什麼東西被鉤破的聲音,不過這些她全都顧不上了。

  跑呀跑呀,最後是怎麼停下來的,其實紺音自己也沒有眉目。

  總之,她終於踏在了平地上,詭異地拉拽著她的力量也就此消失了,她一點一點放慢速度,然後就停下來了。

  沒有控制不住腳步整個身子撞在樹上而被迫停下,也沒有一腦袋扎進泥地裡變成叢土裡長出來的動物,更是不曾轱轆轱轆轉著圈地叢山頂上滾下來,不過紺音還是心有余悸,猛喘了好幾口氣。背上摞得高高的簍子似乎變得愈發沉重了,所有重量盡數壓在由藤蔓做成的纖細背帶上,勒進她的肩頭,倒是不痛,只是感覺有點奇怪。

  在原地歇了沒多久,義勇也追著她的腳步過來了。

  比起上山時的搖晃步伐和磨蹭速度,下山時的他效率倒是增加了不少呢。

  站定腳步。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紺音一眼,然後才像是松了一口氣,問了句「沒事吧?」。

  「剛才看你『啊啊啊啊啊』地一邊叫著一邊衝下山去了,沒想到你這麼急著回去。」

  義勇說著,用一種很平淡的語調盡力復刻出了她剛才很高昂且刺耳的「啊啊啊啊啊」聲,不忘順便補上一句,

  「還有,你頭發裡卡了幾根樹枝。」

  「啊?」

  這聲詫異的驚呼針對的究竟是自己居然是尖叫著跑下了山的這個事實,還是被義勇一語道破腦袋上插著樹枝的錯愕,一時之間實在分不清了。

  紺音撓了撓頭,果不其然在頭頂上摸出了三根斷掉的纖細數值和五片枯葉子。看來義勇的後半句話的確不存在什麼辯駁的余地了。

  可說實在的,她真的是「啊啊啊啊啊」地跑下山的嗎?沒有這回事吧。

  仔細回想一下,那種難以停下腳步、只能繼續向前奔跑的感覺確實有點叫人膽顫,她一度懷疑自己跳得飛快的心髒都要被迎面而來的風吹走了。

  但話雖如此,她也不可能發出這麼難聽的叫聲吧——那聽起來多奇怪啊!

  她下定決心想要反駁,可才剛從擠出半個字,就感覺到了從喉嚨深處傳來的酸痛感了,顯然是大叫一通之後留下的最明顯不過的證據。

  好嘛,這下可沒有辯白的余地了。

  紺音悻悻地砸吧了下嘴,把反駁的話語統統吞進了肚子裡,只輕輕丟出一句「我沒事」,繼續摘腦袋上的樹枝枯葉了。

  雖然下山方式確實不體面,但也算得上收獲頗豐。她的頭發裡居然裹進了十幾根斷枝,葉子也快被發絲拍打成碎屑了。她用力捋了捋束起的長發,把撿出來的樹枝統統丟進了竹簍裡。

  不管怎麼說,短小的枯枝也算是木柴嘛。

  她跳到義勇面前,背後的簍子碰撞出細細碎碎的哐當聲:「現在我腦袋上應該什麼都沒有了吧?」

  「嗯,沒有了。」

  「那就好!」

  她可不想頂著一個亂糟糟的腦袋回刀匠村,也不希望自己髒兮兮的,臨走之前,不忘再低頭好好地看一看自己。

  手腕上蹭了點灰,紺音索性把這點灰土擦在了衣袖的內側,暗自想著這樣就沒人能發現了。衣服好像有點灰撲撲的,幸好本身布料就是黯淡的顏色,所以也找不出端倪,況且衣服也還是完好無損的。

  如此看來,剛才聽到的破裂聲,說不定是自己心碎的聲音呢。

  她拍拍衣擺,順手摘掉義勇肩頭的半片落葉,拉著他一起走在回村的路上。

  午後的陽光倒是溫暖,空氣也清新。如果是在原本的村子裡,此刻肯定能夠問到順風而來的溫泉氣味。不過這附近只有山而已,風中摻雜著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也挺好聞的。

  沿著林間小路走上一陣,就能看到冒著爐煙的小棚屋了。繞過這個小棚屋之後再走一會兒,便會傳來鐵之森家的鍛刀聲。眼看那熟悉的小房子愈發近了,紺音真想加快速度,可不知為什麼,義勇卻停下了。

  「你獨自背兩個竹簍會太累嗎?看你走路的時候會晃來晃去。」他說,「還是讓我來吧。」

  「不累。晃來晃去嘛,這難免啦!」她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因為很重嘛!」

  「要是再像下山時那樣差點摔倒,就不好了。」

  「我下山的時候沒有要摔倒,所以現在更不可能摔倒了。在平地上走路可是很穩的,才不像……哎呀。」

  她忽然睜大了眼,卻又心虛地挪開了,像是想起了什麼。

  在義勇能夠揣摩到她的心思之前,她已經主動坦白了。

  「走在山上和走在平地果真不一樣。義勇,我剛才不該說你走太慢的。」她歪過腦袋,「我現在是不是應該對你說『對不起』?」

  紺音一本正經地征求她的意見。但在義勇看來,她能有這種以己度人的想法,就足夠叫他感動的了。

  「沒事的,不用說抱歉。」

  「哦。那就好!」

  能省去一句禮節性話語,足夠讓紺音高興一陣了。她輕快地蹦跶了幾步,卻讓背後壘起的竹簍不受控地搖晃起來了。義勇下意識伸手去扶,抬起的卻是習慣性的右手,空蕩蕩的衣袖背吹得飄飄忽忽。在他換成左手之前,她已經找回平衡感了。

  「果然還是……」

  他才剛開了個頭,就被紺音猜到要說什麼了。她感覺搖頭:「不用不用,用不著幫我,我順利著呢!再說了,現在再把蓋在上頭的那個竹簍拿下來,木柴就要掉得滿地都是了!」

  這一趟往返已經夠消磨的了,她可不要再費心撿拾滿地柴火。

  完美的理由,義勇被毫不留情地反駁了,來不及說出口的後半句話也只能悻悻縮回到心裡去。

  義勇僵硬地抿了抿唇,跟在她的身後,才走了兩步,他還是想說:「就讓……」

  「哎,義勇。」

  依舊是堪堪開口,依舊是中途打斷。紺音停住腳步,她的雙手正勾在肩頭的藤條背帶上,背後的重負讓她轉身回頭的動作看起來很遲鈍,如同一只龐大的動物在做著最平凡不過的動作。

  她盯著義勇,看了一小會兒,才說。

  「你是不是怕別人笑話你?」

  
第31章 山與平地

  草木氣味的風依舊吹拂著,把紺音的話一字不落地推到了義勇的耳中,很相似的她的眼眸裡也會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有那麼短暫地幾個瞬間,義勇沒由來地覺得,注視著她就像是在照著鏡子,什麼想法和情緒都將盡數映出。

  她平時有這麼敏銳嗎?他很不合時宜地冒出了此番困惑。

  然後就更加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她昨晚因為吃得太多懶得動彈於是在院子裡呆坐了一整晚的事,也想起了她前些天跑去村裡的小溪摸石子卻摸出了一只徹底干癟的□□屍體,她得意洋洋地把干□□拎回來給他和鐵之森看,嚇得刀匠都沒法鍛刀了,從手裡滑落的榔頭險些把他的大腳趾砸穿一個洞。

  要是再仔細地想一想,一定能夠找到更多表現出紺音有多麼粗線條的回憶。他似乎是在以此作為借口,力圖作證說出剛才那句「你是不是怕丟臉」一話的她同樣只是粗線條的表現而已。

  但紺音依舊注視著他,分外認真的。她也沒有在笑,眼裡只有真切而認真的探尋而已。義勇猜想,他大概沒辦法在她面前說謊了。

  當然,他也不准備編造謊言。

  「是有一點吧。你背了這麼多東西,可我卻兩手……手裡空空的,旁人看了,可能會覺得我沒有擔當。」

  難得的坦白,需要花上更多時間來消化咀嚼。

  紺音還是那副正經表情,不過稍稍歪過了腦袋。繼續這麼盯著他看了一小會兒,她的臉上才露出了一點慍怒的神色。

  「哎呀,沒事的啦,沒事!」一貫大剌剌的話語裡倒是聽不出太多惱怒的跡像,她似乎滿不在乎,「我能幫上柱的忙,大家看到了,肯定都會高興的——說不定還會表揚我呢!沒擔當?哪有這種事!」

  說著說著,她倒是自己先得意地笑起來了,抬起手就要去拍他,正好打在了空蕩蕩的那側衣袖上,把布料碰撞出了很光滑的聲響。

  「義勇,你以前明明沒那麼在意別人的想法的,怎麼現在開始上心起來了?啊,肯定是因為炭治郎啦——是因為他把你的心結解開了,所以你才變不回那個神經大條腦子不靈光的義勇了!」

  遠在山間小屋燒炭的炭治郎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險些掀翻屋頂。他懷疑是近來天寒的緣故,半點沒有考慮到可能是遠在千裡之外的紺音正在添亂。

  神經大條也好,敏銳纖細也罷,反正嫌隙統統都已經被擺在了台面上,挨個解決就好了。

  「反正村子裡的人肯定不會笑話你,你用不著這麼在乎別人的想法嘛。天天琢磨別人心裡會藏著什麼念頭,這多累呀!」

  「可是。」義勇不是存心要去反駁她,只是湊巧地意識到她話語中的違和感罷了,「在來刀匠村之前,你也很在意刀匠們是不是會覺得你奇怪,不是嗎?」

  「呃——」

  紺音瞬間覺得腦袋嗡嗡的,真像是自信滿滿地往遠處丟了塊石頭,還來不及看看自己究竟取得了怎樣的成績,小石頭就回旋著飛了回來,精准地擊中眉心。

  這顆無形的小石塊讓她不自覺後退了三兩步,背後搖晃的竹簍險些拉拽著她跌到地上。她猛一彎腰,勉強以一種不太體面的方式找回平衡了。

  「我……我那時候是很在意別人的想法沒錯啦,但我現在不會這樣了呀!」

  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說得足夠有道理,她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我已經知道了,大家不害怕我,也不覺得我奇怪,也知道我在五郎的心裡不是『拙作』,他還要把新的刀送給我呢——我肯定還是他最心愛最得意的日輪刀!既然這樣,我實在沒必要去為了其他人的想法介懷嘛。想太多會很累哦,義勇。」

  她抬起手,按在義勇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這才轉身繼續向前走,步伐依舊輕快,走著走著就又變成了蹦跶。

  算不上多麼意外,她看待問題的方式總是很簡單,所以根本用不著糾結多久,很快就想通了。

  果然是,一貫鋒利的刀呢。

  義勇扯了扯嘴角。他原本是打算笑一下的,不過僵硬地揚起的弧度看起來意味不明,還好轉過身去的紺音完全沒發現他這個蹩腳的笑。蹦跶也只持續了短短的幾步,岌岌可危的平衡感再度崩壞。她踉蹌了幾步,總算是安穩停下了。

  「還是慢慢走吧。」這麼說著的義勇慢悠悠跟上她的腳步,「要是摔倒了,你會被竹簍壓扁的。」

  紺音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壓扁是肯定不可能的啦,我可是很堅固很結實的刀!」

  「是啊。」

  義勇隨口搭腔,心裡想的卻是,接下來她一定會開始高談闊論起自己把她弄斷的事情了。

  心裡所想的事情完全沒有實現。紺音就像是忘記了自己還提到過這麼一個話題似的,心無旁騖地向前走著,只偶爾嘆一口氣,但感嘆聲裡也帶著點欣慰感,嘀咕著平地就是比山坡好走之類的話。

  「要是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是平地就好了!」

  甚至還給出了如此任性的發言。

  義勇遲鈍了一下,慢吞吞把剛做好的「我可能又會被她抱怨一通」的心理准備塞回到了內心的角落裡,轉而琢磨起她的一番感嘆。

  「這種事不太可能實現吧?」他琢磨完後,給出了有點掃興的答復,「山總有存在於此的道理。」

  這話聽得紺音的眉頭皺起溝壑,看著只是淡淡一道,但一時半會兒實在消除不了。

  「連想像一下都不敢的話,肯定更加沒辦法實現啦!」

  她說得信誓旦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變成平地」壓根算不上是什麼難辦的麻煩事,滿腔激昂讓義勇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只應了聲「嗯」,姑且把話題揭過去了。不過紺音還是興衝衝的。

  「所以呀,為什麼會有山呢,山是怎麼出現的?」她好奇地問個不停,「山明明這麼麻煩,非要存在的道理是什麼?哎哎義勇,你是怎麼想的?」

  一大堆的問題,她的求知欲快要突破天際了。

  義勇只花了兩秒鐘的思考時間,就給出了直白的答復。

  「我不知道。」

  他倒是坦誠,紺音的面孔當然也隨之耷拉下去了。

  「哦。」她滿不高興地應了一聲。

  光是這麼短短的一句,似乎還不夠泄憤。她悶頭向前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嘟噥起來了。

  「義勇,你的求知欲很低呢。」頓了頓,她再添上了句,「你就從來沒想過世上為什麼會有山嗎?」

  也不是什麼棘手的問題,卻一下子堵得義勇說不出話了。遲鈍的舌頭讓腳步也不由得停滯了,他被紺音甩在身後,差點被落下好一段距離。

  我好像確實沒有思考過這種事——他本來是想要這麼說的。

  在心裡的念頭化作真切的念頭吐露出口之前,義勇忽然想起了一些什麼。

  「以前,我也錆兔討論過山是怎麼出現的。」他笑聲嘀咕著,又添上一句,「因為我們是在山上修行的。」

  倒也不是把這點小事忘記了,只是一時沒有想起來,直到此刻說起時,才感覺到狹霧山的回憶和草木味的風一起撲面而來。

  紺音也放慢腳步,眨眨眼:「對哦。你師傅就住在山裡!所以你和兔子討論出了什麼結果嗎?」

  明明壓根沒見過錆兔,對此人的認知大概也只局限於自己與炭治郎的幾次交談而已,她居然能很親昵地將錆兔稱作是「兔子」,害得義勇腦海中的那個少年形像也要變成長著耳朵的毛絨生物了。

  不過,那時候討論出來的結果是什麼來著?

  記憶有些模糊了,他一時有些想不真切。但如果從頭開始回想的話,大概要以某一天的艱苦訓練作為起點,一直到練習結束,在他們從山頂飛快地跑回山間鱗瀧家的途中,很隨意地聊到山的事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世上會有山。

  那時的小小義勇給出的答復和現在完全沒差,果然是好奇不足,只有錆兔還在一本正經地思索著。

  想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已一起邁過了鱗瀧家大門的門坎,他才終於想明白了,一本正經給出回答。

  「錆兔說,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下了一場泥土的雨。」

  現在義勇想起來了——很清楚地回憶起了錆兔說這話時很認真的神情。

  「有的地方雨比較小,壘起的泥土變成了土地,但有的地方雨太大了,所以堆砌出了山脈。」

  就在說完這話後不久,陰沉沉的天真的開始下雨了。當然了,那是正常的、會從雲層裡掉下水滴的雨。

  「泥土的雨?聽起來好厲害!」紺音輕快地蹦跶著,完全忘記了自己背上的重負,「我也去問問五郎這個問題吧?不曉得他會怎麼說!」

  丟下這句話,她就迫不及待地跑走了,竹簍晃來又晃去,伴著足音搖晃出桄榔桄榔的聲響。

  至於義勇嘛,他又被甩在身後了。

  
第32章 模糊路線

  「嘿五郎!」

  一跑進鐵之森家的小院裡,紺音就衝到了鍛刀爐前,完全不介意滿屋子的熱氣熏得頭發都在發燙。她輕快地蹦到了鐵之森的面前,嘴角翹起的弧度怎麼看都透著得意模樣。

  「我——回來——啦!」

  刻意被拖得長長的話音讓人想不在意也難,況且鐵之森早已聽到她的腳步聲了。他聳起肩膀抹了把汗,暫且停下眼前的活計,衝她揮了揮手。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呢,注意力全被她背後高高壘起的竹簍吸引走了,煞有介事地「哎呀」了一聲。

  「這樣會不會太累了?」他匆忙去扶,「肩膀都要斷掉啦!」

  「斷掉?不會吧。你怎麼和義勇說得一樣呀?我都斷過一次了,哪能再斷一回!」

  為了證明他的擔憂完全是無稽之談,她特地聳起了肩膀,還誇張地轉動手臂,似乎不在意一動起來就哢噠哢噠響個不停的關節,也完全不知道藏在火男面具下的鐵之森的臉都變白了。

  「好了好了,快卸下來吧。」他趕忙說。

  事實再度證明,這天才的搬運方式,落地得實在艱難。

  為了不讓倒扣在上方的竹簍傾倒,只能由鐵之森托著下方竹簍的底部,再讓義勇壓住上端,兩個人合力保持著兩個簍子抵在一起的狀態,艱難地把它從紺音的肩頭搬走了,原本打算先放在院子的一角,等什麼時候要用到柴火了,再想個好辦法把翻過來壓在上面的那個竹簍回歸原位。

  計劃盤算得不錯,實現起來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剛擺到庭院裡,上頭的簍子就很不識相地歪斜了好幾度。根本趕不及伸手去扶,這岌岌可危的平衡就已徹底坍塌了,木柴掉得滿地都是,竹簍也滾了好遠。

  手忙腳亂地拾回柴火,天才的計劃二度被證明為蠢材沒錯。紺音怨念滿滿地在心裡念想著自己的愚蠢,想著想著就完全忘記了自己急匆匆跑回家是是為了什麼來著——明明是打算同鐵之森問一下山的事情的嘛!

  雖然把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忘得精光,但在看到門廊上的提燈時,也記起了一件忘了好久的事情。

  村長借給她的煤油燈,她好像(大可以把這個模棱兩可的詞省略)沒有還回去。

  倒不是懷揣了什麼利己之心,也並非喜歡這個提燈,遲遲沒有歸還過去的原因,純粹是她老想不起這回事。

  每次都是看到了提燈才會冒出「我要去還燈」這件事,懶惰著懶惰著就變成了「明天我要去還燈」。到了明天,黑漆漆的提燈再度出現在眼前,心理活動照舊,依然是「明天去還」。

  明天始終是明天,提燈也總擺在鐵之森的家裡。村長一回也沒來催過,不知是不是忘記了提燈的存在,還是不便前來索要,但紺音已經不想再磨蹭了。

  既然看到了,那就一把抓起。她跑到義勇身邊,向他問起了村長家的位置。

  「村長家?嗯……」

  義勇沉吟著,不自覺低下頭,沒過幾秒又盯著天空,視線上上下下打轉了好幾個來回,撣衣袖的動作愈發遲緩,最後完全停下了。

  思索了很久,可惜沒能給出什麼靠譜的回答。他只去過村長家一次,且回來的路上還醉醺醺的,想要記得路途,實在不是意識。

  紺音也覺得自己其實沒必要詢問義勇,索性不給他多添麻煩了,丟下一句「我去問問五郎」,跑得飛快。

  同樣的問題拋給刀匠村的原住民鐵之森五郎,他也需要回憶一番才行。

  「先直走,穿過前頭的小路,看到賣茶的小攤了就右拐,那間房檐翹起的屋子就是鐵珍大人的家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路線!

  紺音點點頭,誇張的動作和幅度看起來更像是在搖晃著上半身。她把鐵之森的話在心裡默念了兩遍,抬腿正准備往前走,卻又忽然折返回來了。

  「五郎,我不是不信你,不過,」她一臉正經,「你告訴我的路線通往是這個村子裡的村長家,對吧?」

  她特地在「這個村子」一詞上咬了重音,重到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仿佛小錘子又砸到了鐵之森的腳趾頭上。

  在那個大家都歡歡喜喜地喝醉了的夜晚,費勁扛著鐵之森和義勇回家卻被指錯了路,以至於險些迷路的凄慘回憶,直到這會兒還鮮明地停留在紺音的腦海裡呢,大概今年是沒辦法忘懷了。

  聽紺音這麼一說,鐵之森也不由得愣了愣神。不知道是否也想起了那個半夜的醉醺醺往事,但他確實開始琢磨起來了,瞅瞅地面又望望天空,深思的模樣居然和義勇一模一樣。

  想著想著,他「啊」了一聲。

  「村長家應該是在南邊,你從那個方向走,看到鐵穴森家了,就左拐,一直走到枯井那兒,再左拐,走著走著就到了。」

  「哦。」她的應聲聽著總好像不太確信,關注點也完全歪了,「五郎,你的姓氏和鐵穴森好像呀。」

  「很久以前,我們兩家的祖先是一個家族的。」

  「這樣啊。我明白了。」

  但兩次指路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路線,紺音還是不太明白。想了想,她決定帶上一點小小的助力才行。

  然後睡熟的寬三郎就被她從蓬松的草堆裡拎起來了。

  「走啦,老爺爺!」紺音倒是興致勃勃,「我們出門去!」

  要說整個村子裡最悠閑的是誰,那必然是鎹鴉寬三郎沒錯。

  義勇體諒著老爺爺烏鴉上了年紀,繁雜的家務活自然不會讓它幫忙——況且拳頭大的小鳥其實幫不了什麼。送信的差事近來也少,更用不著為了傳遞滅鬼的任務而東奔西跑,它就這麼每天在草垛裡打盹,或者是縮在別人的肩膀上,難得能有派上用場的機會,大概就是現在了吧。

  把寬三郎放到頭頂,提燈掛在左手上,鐵之森讓她帶上了些點心一起出發,作為借走提燈的禮物。

  在「沿著屋前的小路走」還是「往南面進發」這兩個選項指尖,紺音稍稍糾結了一會兒,最後干脆開辟出嶄新的道路,沿著幾乎每天都會經過的那條平整大路走去。

  一路直走,見不到賣茶小鋪,枯井也不見蹤影,飛揚的屋檐更是無處可尋。她好像在原地繞圈,可眼前的景像也不總是相同,她有點懵了,問起寬三郎接下來該怎麼走才好。

  「往這邊吧?」它好像只是隨便地指了一個方向,「其實我記得不比你清楚。」

  「誒?可你是鎹鴉啊。」紺音好失望,「不能用你的鼻子聞一聞村長家在哪裡嗎?」

  寬三郎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本就扁扁的嗓音被壓得好似一片薄紙:「你也說了,我是鎹鴉,不是狗。我聞不到村長家的味道。」

  後知後覺的,紺音想起來了,以前寬三郎也不是一只擅長指路的鳥,常常把義勇引導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去,有時候就連復述路線的時候,都能把清晰准確的「南南東」講成「西西北」。

  以前紺音完全不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畢竟被義勇帶在身邊用不著親自趕路),現在總算是親自吃了一趟老爺爺烏鴉的虧。她氣悶地把寬三郎塞進衣袖裡。

  她一點也不打算在焦頭爛額地找路途中,還要聽到鎹鴉在頭頂上犯困打鼾的聲音。

  鎹鴉幫不上忙,鐵之森出門時描述的兩條路線現在也全然派不上用場了,說到底還是得找人詳細問問才好。

  朝著自己也不太確定的某個方向走了幾步,紺音終於找到了熟悉的面孔。

  准確地說,應該是熟悉的火男面具才對,就坐在栗子樹下,雙手捧著腦袋,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加快腳步,她趕緊跑過去,從好遠就能聽到她歡快的呼喚聲了:「哎,阿文!」

  剛到刀匠村道明身份後,鐵之森迫不及待地最先把她拉到了鄰居的阿文家拜訪,還記得見到自己的阿文驚訝到面具都要掉下來了。後來,阿文偶爾會煎一點竹莢魚送給他們,不得不承認他的廚藝比起鐵之森確實好上了不少。

  既然遇到了阿文,難道她正位於鐵之森家附近?不對不對,要真是這樣,不就意味著她繞了一大圈路回來了嘛,這麼糟糕的事實,她才不樂意承認呢!

  如此中氣十足的呼喚聲,想不留意到都難。一看到他抬頭,紺音就飛快地湊過去了。

  「阿文阿文,你知道村長家怎麼走嗎?」她歪著腦袋,晃悠著手裡的提燈和點心,「我找他還東西!」

  「不遠了。」他遲鈍了一下才轉過身,指著不遠處,「你繞過那棵樹,朝右手邊走上一刻鐘就到了。」

  「好,我知道啦!謝謝你!」

  終於得到靠譜的指引了!

  紺音蹦跶著站起來,真想哼起輕快的小調,朝著目的地進發,可惜她根本沒聽過什麼小曲,連半個音符都唱不出來。

  而且,她只走出了幾步,就折返回來了。

  「阿文。」

  她坐回原位,硬是擠在栗子樹下,依舊是歪著頭看他。

  「你是不是不開心?」

  
第33章 遲鈍言語

  紺音其實一點都不敏銳,也絕算不上細心。能猜出義勇在想什麼,完全是因為當了他的刀很多年。

  至於能夠發現阿文不太開心,則是他垂頭喪氣的模樣實在太過明顯,想不在意都難。

  看在煎竹莢魚和良心的份上,紺音覺得自己絕對不能裝作視而不見!

  所以她又湊了過來,還特地緊緊挨在阿文的身邊,倒是讓他好不自在起來,別扭地縮著身子,整個人都要歪倒地面上去了。火男面具也不自然轉向一側,很刻意地躲避著她探尋的目光。

  「您……您說什麼?」他支支吾吾的,勉強才擠出這麼幾個字出來,「我有不高興嗎?」

  聽著阿文的強嘴反問,紺音都覺得疑惑了:「有呀!你一看就不開心!」

  「沒這回事。」

  「明明就有,你為什麼要騙人?」

  紺音用手托著腦袋,圓滾滾的臉頰寫滿無奈,看起來真像是要融化在她的掌心裡了。

  「騙人不好哦——五郎和義勇都這麼跟我說過。」她一本正經的。

  可能是這句勸說確實有用,又或許是她挨得實在太近,近到連內心的距離感也在不知不覺之間瓦解了。阿文咕噥了一聲,腦袋耷拉得更加厲害。

  他好像很是沮喪。

  「也談不上是不開心,只是……」他想了想,「有點感傷。」

  紺音遲鈍地眨眨眼。這個詞她沒怎麼聽過。「感傷?你在感傷什麼呀?」

  「我……」

  剛吐出一個字,他又有點說不下去了,抬頭看了看紺音,又是一聲嘆息。

  他沉默了片刻,才能接著說下去。

  「我先前負責為兩位鬼殺隊的劍士鍛造日輪刀,這兩位劍士都在無限城的那場惡戰中不幸去世了。都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死去的,因為與他們同行的劍士也全都身亡了……就連日輪刀也遺失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去,說不定都被碾成粉末了。」

  「哦——」紺音想要點點頭,但總覺得這時候似乎不適合做出什麼大幅度的動作,「你在想念那兩位劍士嗎?」

  「算是吧,也不全是。決戰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我要是還和最開始那樣難過不已,反倒顯得自己多愁善感了。他們肯定也不希望大家為了自己的離開而難過太久的。我其實真的已經可以放下這件事了,可是……」

  說到半途,他又停下了,偷瞄了紺音一眼。

  阿文有時候真的很像鐵之森——沒錯,就是在不太坦誠和支支吾吾這方面。

  這到底是刀匠村的大家共有的特點,還是人在過了中年之後就會變成不坦率的模樣呢?紺音猜不出來。但如果答案是後者,那她一定會顫顫巍巍無比心慌,發誓自己絕對不要變老,更加不能變成彎彎繞繞的中年人。

  這麼想著,她就更希望直白地追問一句「可是什麼?」了。不過她的胸口莫名有些悶悶的,或許是名為「感傷」的氛圍從阿文那兒來到了自己的身上。

  耐心地等了一小會兒,期間他又偷瞄了紺音三回。這下她實在是憋不住了。

  「可是什麼?是和我有關系嗎?」她添上一句,「你老是在看我。」

  「呃——!」

  他很心虛地別開目光,把腦袋壓得更低,很勉強地點了點頭。

  「本來是已經放下了的,但看到你來到村子、知曉了日輪刀會變成人之後,就又忍不住想著去世的那兩位劍士了。」

  他頓了頓,大概是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有點歧義,匆忙補充道。

  「啊,但我可沒有在肖想自己鍛造的刀也能夠變成人!我不像五郎叔那樣,對日之山神懷揣著比誰都虔誠的信仰。我只是總在想,去世的那兩位劍士和下落不明的刀會不會怪我呢?」

  紺音有點沒聽明白:「有什麼好怪你的?」

  「要是我的本事再厲害一點、鍛造出的刀更加結實一點,說不定那兩位劍士還能活下來,刀也能一直完好無損。一想到自己的無能,我就覺得愧對他們,原本想著開春了就去他們的墓前祭拜,現在卻怎麼都下定不了決心了。啊啊……猶猶豫豫的我更加無能了……」

  阿文的面具幾乎完全沒入了衣擺之間,領口的深色水漬暈開得愈發明顯,肩膀也很不自然地上下聳動著。紺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知道歸知道,該怎麼響應才好呢?她對此沒有概念,也沒有半點經驗。

  很久以前的某段時間,義勇也常哭哭啼啼的——正是他剛加入鬼殺隊的那一陣。不過那時她也才剛被打造成刀,意識也好感情也罷,全都不存在,她只是很僵硬地被他掛在身邊,不需要、也根本不會想要成為一個體貼的伙伴。

  擁有人形之後,她就沒怎麼把這點往事放在心上了,難得想起來,也帶不起很多的感傷。況且義勇早就不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少年了。

  她知道自己大概不會再看到掉眼淚的義勇,卻也想不到會見證刀匠的眼淚。

  對此有手足無措嗎?嗯……這倒是沒有。

  紺音雙手托著腦袋。

  她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麼才好,可感傷的氛圍讓她也很難提起勁來。好幾次想要開口說點什麼,全都無疾而終了。倒是阿文先平復了情緒,訕笑著向她頷首道歉。

  「真不好意思啊,和你說起這種不高興的事情。你別往心裡去。你還要去村長家,對吧?快走吧,否則天都要黑了。」

  他擺擺手,忽地站起身來,准備要走了。正午的陽光把他的影子趙成小小的一團,也刺得紺音睜不開眼。

  離傍晚明明還要好久呢,為什麼說馬上就要天黑了?

  紺音不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比較好,只笨拙地「嗯」了一聲,也站起身來,朝著阿文剛才指示的路線,磨磨蹭蹭往前走,可剛才的那幾句話還是在心頭不停盤旋。

  想了想,她把寬三郎從衣袖的口袋裡掏出來了。

  和阿文的這番對話算不上多麼重要的正經事,但估計也不是可以輕易忽略的小事。她得找個人好好討論一下——就算是老爺爺烏鴉也可以!

  她的願望結結實實地落空了。寬三郎窩在她的手裡睡得正酣,壓根沒感覺到自己被從口袋裡挪了出來。

  不用猜,剛才她和阿文的對話,它肯定也是半點都沒聽見。

  紺音冒出一股沒由來的氣惱,但不全是因為懶洋洋的鎹鴉,好像更多是出於自己的懊惱。

  什麼靠譜的話都沒能對阿文說出口,太叫人氣惱了。

  她用力搓搓寬三郎的腦袋,把它滿頭的黑色羽毛都揉得炸了開來。它遲鈍且緩慢地睜開眼,還來不及問點什麼呢,就又被紺音塞回去了。它倒也樂得自在,把沒說出口的疑問和做到一半的美夢統統塞回心裡,悠悠閑閑地接著睡了。

  出門前無比謹慎地問了好多回路線,沒想到最靠譜的是半道上偶遇的阿文。依照著他的指引,輕輕松松就見到了鐵珍家飛揚的屋檐。她趕緊邁過門坎,一路小跑進去,恰好撞見了鐵珍的夫人。

  鐵珍夫人的名字,紺音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畢竟村長的全名鐵地河原鐵珍她都只能記得「鐵珍」而已。她招呼著紺音來吃點心,一下就把紺音吊上了鉤,害她險些就忘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

  「對了,燈!還給你!」她把剩下半塊醬油仙貝咬得哢嚓哢嚓響,不忘把鐵之森托付給她的那盒點心交給了鐵珍,「這是五郎要我帶過來的。」

  看看兩個巴掌大的點心盒,和曾經裝滿和果子卻已然被吃得見底的琉璃碟子,不知怎麼的,紺音有點心虛。

  不過心虛歸心虛,她的手還是再度探向了碟子裡的糕點,一邊啃一邊心想,自己雖然吃了不少點心,但也帶來了新的,加加減減,姑且算是……功過相抵了?

  她在暗自盤算著,可實際上鐵珍根本不會在意這點小事。他也不多客套,歡歡喜喜地收下點心,順便問起了鐵之森近來鍛刀鍛得如何。

  「先前上弦鬼入侵村子的時候,他受了不小的傷,一直沒好透呢。」他發出一聲老年人特有的嘆息,「現在還忙活著鍛刀,真擔心他的身體。」

  哢嚓哢嚓的聲響中斷了片刻,然後才是咕噥聲:「五郎受過傷?我居然從來沒聽說過這回事。」

  難怪看他比以前更瘦小了些,腳步也更遲鈍了。紺音從來沒對此細想過,可一旦和「身受重傷尚未痊愈」聯系在一起,終於顯得合理起來了。

  「那孩子很要強,當然不會主動告訴旁人了。」鐵珍說。

  「哦——」其實她也沒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刀應該鍛得挺順利吧,反正沒聽他說過什麼。估計等到大家搬到舊村子後就能完工了,還能順便把刀供奉給日之山神喲!」

  「日之山神啊……」

  鐵珍念叨著,若有所思,被紺音盯了好久才終於說出了心中所想。

  「舊村子裡荒廢的山神神社已經在鬼襲的時候徹底損壞了,他打算把日輪刀供奉到哪兒去?」

  
第34章 鎹鴉來信

  ——日之山神到底在什麼地方?

  紺音忽然意識到,她還還沒有問過鐵之森這個問題。

  鐵之森信奉著日之山神,這件事她是知道的。他特地為了神明而鍛造了新的日輪刀,也算是人盡皆知的事。但在新刀完工之後,該怎麼把它送到山神面前呢?紺音居然從沒思考過這件事。

  她既沒有試著動腦筋,也壓根想不到要去進行思考這個行為,只理所應當地覺得「回到舊村子」和「把日輪刀獻給日之山神」這兩件事就該是一同發生的。可現在聽到鐵珍說舊村莊裡的神社已經徹底坍塌——甚至還是「早已荒廢的神社」,她不由得感到有點懵,順便發出了很不爭氣的「啊?」一聲,下巴都快掉到琉璃碟子裡去了。

  支吾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吐露疑問才好。她這副驚訝模樣讓鐵珍也困惑起來了。

  「所以五郎不打算把新的刀送進舊村子的神社裡去嗎?」他問。

  紺音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真的是一丁點都不知道!」

  「這樣啊。」

  鐵珍沒有追問下去了,畢竟她迷茫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而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

  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都沒辦法對彼此派上多少用場。

  既然這樣,那還是多啃啃仙貝吧。

  烤得分外干脆的醬油仙貝啃起來需要費勁,讓腦袋也隨之嗡嗡作響個不停,害她差點沒有聽到鐵珍的說話聲。

  「其實山神的神社很久之前就已經沒有人去參拜了,至少在我的記憶裡,那間神社一直是黑洞洞的,長滿了雜草,也看不到日光。完全不像是『日』之山神會駐足的場所啊。」

  他玩笑似的說。

  這番話讓紺音忍不住細細琢磨起來。她似乎有了一個了不得的發現。

  「那神社是不是快要荒廢一百年了?」她直言不諱,「因為鐵珍你已經很老了嘛。」

  如此直白的話語,逗得鐵珍大笑起來。「對對,是有這麼久了。」他一點也不生氣,「不過五郎小時候老愛往那兒跑。這孩子,從小就相信著日之山神的傳說。以前有壞心眼的小孩因此嘲笑他,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這有什麼好嘲笑的?」紺音想像著壞心眼小孩的擰巴面孔,莫名覺得來氣,「雖然我也覺得日之山神玄乎的很,不一定是真的,可這個傳說和第一把日輪刀之間的關系這麼深,嘲笑神就是對刀匠村的歷史不懷好意——肯定是這樣沒錯啦!」

  她氣鼓鼓地說著,攥緊的拳頭對著空氣揮了兩拳,仿佛隔著這透明的風就能揍到那幾個調皮氣人的臭小孩了。

  「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就是這樣的,總想著做點特立獨行的事情以表現出自己的與眾不同。」鐵珍擺擺手,「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話雖如此,道理紺音也懂,可她還是覺得有點氣悶。她別開頭去,索性不多想了,接著聽鐵珍的絮絮叨叨。

  老年人話多也雜,接著說起了鐵之森年少時鍛刀的糗事(「這孩子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呢!」此類的感嘆也出現了很多次),又順便說起了這一代年輕刀匠共有的缺點,接著談論到搬遷工作的進度,話題仿佛跳躍到了天邊。

  「對了,搬遷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就在下個月初五,你記得同五郎說一聲。」他又突然說。

  話題聊得亂亂糟糟,沒想到最後還是能夠繞回到重要的大事上,真可謂是奇跡。

  說了這麼久——主要是聽鐵珍說了一大堆——紺音那沒由來的惱火也消減了不少,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知不覺間,琉璃碟子裡的糕點也徹底清空。鐵珍的夫人分外熱情,邀請她一定要留下來一起吃晚飯,還翻出了好幾盒點心,想把碟子再度填滿。有那麼短暫的一個瞬間……

  ……好吧,其實是好幾個瞬間,紺音真的心動了。要不是想著得快點把搬家的消息傳達給鐵之森,她現在肯定在享用村長家的美味飯菜了。

  「你先在村長家吃完了飯,再回家告訴我搬遷的時間不也可以嗎?」

  在晚餐的餐桌上聽完了她一整個奇妙下午的經歷,鐵之森給出了上述反饋。

  紺音憤懣不平地啃了一大口飯團,又鹹又酸的滋味真是熟悉——沒錯,今天的飯團也是金槍魚梅子餡的。

  「這不是想著早點告訴你嘛!」

  她把剩下的大半個飯團塞進嘴裡,臉頰瞬間變得鼓囊囊,仿佛過冬時的松鼠。

  「而且你聽到初五就要開始搬遷的時候,不是很高興嗎?只要你高興就好了呀!」

  她都這麼說了,反而讓鐵之森不好意思了起來。他摩挲著膝蓋,嘀咕了幾句類似於「用不著為了我這麼急匆匆的」「鐵珍大人的晚飯肯定比我這兒要好得多了」的話,可惜半句話都沒有落進紺音的耳朵裡。

  況且,從外頭傳來的啪嗒啪嗒的撲棱聲更加讓人在意一點。

  這動靜是從南側窗戶傳來的,聽起來就像是翅膀拍打在玻璃上。本以為是哪只眼拙的小麻雀又撞上窗框了,可望向窗外,見到的只有黑夜與他們自己淺淺的倒影,根本沒有棕白色的羽毛。

  到底會是什麼正在拍打窗戶呢?小蟲子、飛蛾,或者是蝙蝠?

  在走到窗台之前,各種各樣的猜想不停地在紺音的腦海中發酵。她甚至開始想像起一條蛇從屋檐上倒懸下來,被風吹得晃蕩不止,腦袋磕在了玻璃上才碰撞出剛才的聲響。

  事實是,窗外的不是昆蟲或蝙蝠,自然也不可能是倒懸的蛇。漆黑的鎹鴉站在窗框上,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也難怪剛才看不到它了。

  這是誰家的鎹鴉呀?紺音歪著腦袋,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到答案。

  用不著多絞盡腦汁,鎹鴉已經自報家門了。

  「嘎——主公來信!主公來信!」它抬起一只爪子,腿上的竹筒倒是顯眼,「請水柱大人查收!」

  小小信使都這麼說了,紺音趕緊識相地挪到一邊,對著義勇揮手:「快來收信啦!」

  義勇嘛,磨磨蹭蹭。他慢吞吞從桌旁站起來,走向窗邊。

  他也不是故意這麼慢的,只是剛吃完飯,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心滿意足的怠惰感,讓他怎麼也勤快不起來而已。

  向鎹鴉道一聲謝,取下腿上的信筒,信使的工作就算是結束了。

  臨走之前,這只鎹鴉不忘對著屋裡的寬三郎叫喚了兩聲,寬三郎也回以一聲輕叫。不知道它們到底聊了什麼,聽起來似乎是在向對方問好。

  看著鎹鴉飛遠了,紺音才關上窗。信筒裡的信已經被拆了出來,她興衝衝地湊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寫了什麼呀,給我看看好不好?」她從義勇的左邊蹦跶到右邊,「主公大人會寫什麼呢?我也想看嘛!」

  她的影子晃來晃去,落在信紙上,蓋住了寫得端正的墨字,義勇只好把信紙舉到燈下,眯眼看著上面的文字。

  拋開禮貌的寒暄,信裡只說了一件事。

  「主公大人要召開柱合會議。」他把這一件事又精簡成了一句話。

  「呃——柱合會議——」

  輕快的腳步「咚」一下落在地上,真是敦實的聲響。紺音不自在地抹掉額角不存在的冷汗,感覺後背已經開始僵硬起來了。

  「哎,你還好吧?」鐵之森發現了她的這點小小不對勁,「怎麼臉一下子變得這麼白?」

  「白了?」

  紺音趕緊搓搓臉頰,努力把藏在深處的血色全都揉出來。

  「我沒事,挺好的。」她說了句有點違心的話,「就是這個柱合會議吧,有點……唔……嗯……呃……」

  支支吾吾半天,她還是沒能說出一個最貼切的描述。

  印像裡,幾乎每一次會議都是以不太愉快——特指義勇與風柱蛇柱之間,其他人向來是其樂融融的——的氣氛收尾。而這種僵硬的氛圍也會維持到下一次的會議,並且在又一次的結束時分變得更加糟糕。

  以前還是把刀的時候,她可不會在意這種事,尷尬的氣氛當然也察覺不到半點,可現在不同了。一想到與柱合會議有關的記憶,她就停不下來了,糟糕的回憶噴湧而出,快把天靈蓋徹底衝飛。就算現在已經知道了不死川其實很好相處,她還是沒辦法把輕易地把柱合會議上冷著面孔的風柱替換成那個會摸摸她腦袋、在蝶屋和她一起吃過好幾次壽司的不死川的形像。

  越想越不自在,她已經開始替義勇尷尬起來了。

  至於真正應當參會的水柱本人,他完全沒冒出什麼多余的情緒,更不會猜到紺音心中正在進行的天人交戰,但他的確留意到了她這副別扭的模樣,也切切實實聽見了猶豫的支吾聲。想了想,他說:「如果你不情願的話,就別去了……我是說,你可以不用去。」

  習慣性說出的話語多少帶著點意味不明的意思,義勇生硬地改變了說辭。

  不過沒關系,就算只有前半句話,也足夠讓紺音高興起來了。

  「真的嗎?我能不去呀?」

  
第35章 奇妙開關

  可以不用參加柱合會議,天下竟然有這種天大的好事!?

  紺音難以置信,但還是樂到蹦起來了,繞著義勇轉悠了三圈有余,飛揚的衣擺看得他差點眼花繚亂。

  「真的真的,我真的不去也行?」她朝他挨過來,激動到整個人都在冒出熱氣,「你沒在哄我或者騙我,對吧?」

  義勇默不作聲地往旁邊挪了一點——現在的她當真是燙呼呼的。

  「嗯,沒騙你。」他的語氣有種莫名的誠懇,「畢竟你不是柱。」

  柱合會議是柱的會議,日輪刀可不是這場會議的主角。義勇也是在仔細思索之後才給出了上述結論的。

  相同的說辭聽了兩回,就算再怎麼不敢相信,心中的疑慮也該全部打消了。

  紺音感覺自己上揚的嘴角八成是耷拉不下去了。她就這麼笑呵呵地把盤子裡剩下的飯團吃了個精光,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臉頰肌肉早就笑到比米飯裡包裹著的金槍魚梅子還要更加酸澀。看她恢復了一貫的模樣,鐵之森也能松一口氣了。

  滿心歡喜地啃著啃著,她想起一句很重要的話,趕緊告訴了義勇:「那你一個人去參加柱合會議的時候,千萬別和實彌打起來,好嗎?」

  她一本正經地說出了這種有點荒唐的話。義勇的面孔僵了一下,一時也不知道該擺出驚訝還是意外的表情更好了。

  總之,他的面部肌肉確實稍稍地失控了一小會兒,而後才說:「不會的。我們之間的誤會早就已經解開了。」

  紺音也耷拉面孔,很認真地陰沉著臉:「我擔心『柱合會議』這個場合會觸發你們身上莫名其妙的開關,讓你們又變成以前那副樣子。」

  「……」義勇欲言又止。

  以前那副樣子,是什麼樣子?

  他回憶著過往的幾次會議,可不管怎麼想都沒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的。

  他不過是偶爾會在會議上早退——因為他那時覺得和柱相關的事情自己不該旁聽。

  以及在會議開始前見到同僚時不常主動打招呼——總感覺和他們還沒有特別熟悉,斬鬼的本事更是技不如人,笑嘻嘻和他們打招呼實在有點太厚臉皮了。

  要麼就是聽別的柱說出幾句比較生硬的話——但畢竟人家是比自己更厲害的柱,他多數時候還是會選擇接受批評的。

  綜上所述,他是真的不認為「以前那副樣子」有什麼不好的。

  既然都這麼想了,那或許應該為此辯解幾句才好,可惜義勇想了很久都沒琢磨出合適的說辭。好不容易打算開口了,話題早已被揭了過去。紺音看起來已經徹底對柱合會議這件事丟到了興趣,正挨在鐵之森的身邊,商量著要把這個房子裡的什麼的東西搬回舊村子裡才好,甚至還打算直接把鍛刀爐也搬過去,說得煞有介事,恨不得現在就抄起鏟子去把嵌在地上的爐子給挖出來。

  正經的語氣也好,荒唐的處理方式也罷,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全都讓義勇想笑。他不自覺扯了扯嘴角。這不太標准的笑意只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鐘,卻被紺音捕捉到了。

  「你在笑什麼?」

  紺音完全猜不到義勇其實是在笑她,所以這句詢問只是純粹的疑惑而已。他輕輕搖頭,並不准備把這個事實透露給她。

  疑惑落了空,難免叫人失望,不過紺音完全沒放在心上,轉頭接著和鐵之森討論起搬家這樁大事了。

  談論來談論去,臨近睡覺之前,才勉強得出結論。

  首先,爐子顯然是沒辦法輕易挖出來的。不過舊村子裡應該還有那麼幾個完好的鍛刀爐,屆時借用一下就好。家具當然也不用搬過去。要搬運那麼笨重,太費力氣了,倒不如回去之後再就近購置。

  其他的個人物品嘛,實在是不多。想來想去,在搬家時一定要帶上的,除了鍛刀用的那套工具之外,也就只有半成品的兩把刀絕不能忘在此地了。

  「五郎,你的東西好少。」紺音努了努嘴,「新刀還要多久才能打好呢?」

  「我的家當都還在原來的村子裡。那時候走得有些著急,就沒帶過來。刀嘛,再過半個多月就能完工了。辛苦你再等待一會兒吧。」

  「哦……不過等待也沒什麼辛苦的呀?」

  鐵之森愣神片刻,而後才笑起來:「嗯,不辛苦的。」

  說罷,他又向紺音擺擺手,道了句「晚安」,這才合上門。

  晚安——作為入眠的祝福,短小精悍的話語非常合適,不過紺音不是很喜歡這句話。所以她也只能隨口應一聲當作回應,實在沒辦法把這句祝福再送回給鐵之森。

  沒什麼別的原因,純粹是因為她睡不了覺。在她看來,夜晚時間根本沒什麼好的。

  冬至過去有一段時間了,可是春分還遠著,白天時間短暫得一眨眼就過去了,夜晚依舊無比漫長,又乏味無趣。所有人都睡下了,連山丘與森林也透著夜夢般的寂靜。偶爾也有夜行性的動物出沒,但都沒什麼意思,譬如像是蝙蝠、飛蟲、老鼠,還有紺音自己。

  該怎麼度過夜裡的時間,這個問題她真的苦惱了很久。

  還在蝶屋的時候,聽著傷員們睡夢中吃痛的哼唧聲,倒是足夠挨到天亮。趕來刀匠村的路上,總是會經過不同的地方,看看周圍陌生的景色,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可在鐵之森家待得久了,消遣方式消磨殆盡,就算把早上遺留的家務活挪到夜裡做,總還是免不了要和漆黑夜空干瞪眼。

  「或者你也學著鍛刀吧。」——義勇如此建議道。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惜鐵之森這兒的玉鋼一點不剩,且日輪刀小姐表示讓一把刀去鍛刀,這種事聽起來太怪了,就像是讓米飯自己變成飯團一樣怪。

  「那就讀一讀書吧。」——鐵之森說罷,很努力地從家裡翻出了僅有的三冊話本。

  不愧是年長的過來人,他的提議一度真的派上了用場,但可惜只是「一度」。

  三冊話本看得飛快。復雜難懂的漢字會被她直接跳過,上一頁的文字翻到下一頁時就會被她忘記八成,話本裡的志怪故事就這麼以漏洞百出的方式讀完了,壓根沒看進腦袋裡。不過志怪奇譚都是類似套路,看過一篇就等同於看完了整本,況且紺音本人也完全不覺得自己的閱讀方式有什麼問題。

  再之後嘛,就想不到別的什麼消磨時間的好辦法了。

  所以在這個夜晚,她也一如既往,懶洋洋地癱在竹椅上,盯著星星與今夜纖細的月亮。等到這條銀色弧線般的光芒沉到西側的山峰下,夜晚就結束了。

  此刻,它已經慢慢悠悠地游蕩過了東面半側的天空,紺音估摸著,再等待上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的幾個鐘頭,就能聽到刺耳的雞鳴聲了。

  再而後,整個村莊會慢慢蘇醒,乏味無用的時間也就徹底結束了。

  幾個鐘頭啊……真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一段時間。

  紺音伸了個懶腰,把手臂和雙腿都抻得長長的,整個人幾乎是橫著架在了竹椅上,渾身上下的懶散也隨之散到空中。她眯起眼,開始幻想著栗子饅頭與咖喱烏冬面。

  念念不已的美味在想像中被吃光殆盡,肚子順勢發出了尖銳又酸澀的「咕嘰」一聲。再睜開眼時,纖細的月亮只比剛才挪動了幾寸距離而已,襯得天際更加遙遠了。於是她又閉起眼了。

  這回該想點什麼呢……蝶屋的紅薯和味噌湯?村長家的酒壇子裡裝著的難喝清酒?還是白天時被木柴推著狂奔下山的糗事?可是好像沒有哪件事是值得反復咀嚼好好琢磨的(紅薯與味噌湯除外)。

  在她拿定主意之前,聽到身後傳來了細細簌簌的動靜。趕忙回頭看去,原來是鐵之森從屋裡走出來了。

  許是夜色昏暗,把他的輪廓襯得分外模糊,也可能是很莫名地想起了鐵珍所說的他在鬼襲時傷得很重的時,紺音忽然感覺鐵之森看起來愈發佝僂渺小了,腳步也拖沓著,在寂靜的夜裡摩挲出沙沙的腳步聲。

  「五郎,你睡不著了嗎?」她坐起身來,「離天亮還有很久哦。」

  鐵之森沒有回答她的前半句疑問,只說:「我想早些開始鍛刀。」

  「哦……我明白了。」她又癱回去了,「加油喲。」

  說著要去鍛刀,鐵之森卻沒有去往爐火旁,倒是在她身邊停下了。

  「你呢?」他問紺音,「在天亮之前有什麼要做的嗎?」

  「我沒什麼要做的,打算在這裡坐到太陽升起來。」

  離天亮還有很久哦——她忽然想起自己剛剛才說過這句話。

  鐵之森慢悠悠點著頭,什麼也沒說。紺音以為他現在總要去拾起正業了,可他卻轉身從屋裡拖出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了,好一副愜意姿態。

  這是不是所謂的「言行不一」?

  紺音開始思考起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可惜沒能得出一個好結論。因為她又想起鐵珍說過的話了。

  「對了,日之山神。」

  她的話題來得突兀,緊接著的問題也分外突然。

  「你說要把『真打』獻給山神,對吧?你到底是想要把刀送到哪裡去呢?」

  
第36章 蝸牛和鼻涕蟲

  對於「日之山神」,紺音其實一直都不算多麼感興趣。特別是在聽說了這位神明的傳說之後,她對日之山神僅有的那點好奇心就已經全部消失了。

  所以,她本可以不向鐵之森拋出疑問的。可她還是將疑慮說出口了。

  這句問話格外突兀,在悄然無聲的夜晚漏入風中,顯得更加格格不入了。鐵之森看起來並不怎麼意外,可能是他早就准備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和你說過的。」他以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說,「我要把我的刀送到日之山神的腳下。」

  紺音眨眨眼:「哦……你好像是這麼說過?」

  她一下子回過味來了。

  「所以,意思是你要去到傳說裡第一個刀匠跌進去的山洞裡,對吧?」她不自覺提高了音量,「而不是說,把刀送到某間神社裡就完事了,我沒理解錯吧?」

  「嗯,沒有錯。就是你說得這樣。」

  謎題算是解開了,可她的嘴角卻愈發耷拉下去了,心口悶悶的,實在說不上究竟是一種什麼古怪的感覺。她只說:「你知道那個山洞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

  明明是一句否認話語,鐵之森倒是說得坦然,絲毫不覺得自己的無知是什麼不可言說的事情,似乎也不認為「不知道日之山神的具體位置」會成為一件多麼困擾他的事情。如此淡然的態度反倒讓紺音開始沒由來地緊張起來了——就像是鍛刀爐裡的火已經臨近熄滅,可家裡連半點木柴都不剩了的那種緊張感!

  「那怎麼辦呀?」她往鐵之森身旁挨近了些,妄圖透過面具的空襲窺探到他此刻的表情,「我又不知道日之山神在什麼地方,而且我覺得就連村長也不一定知道耶!」

  火男面具與鐵之森的臉貼得緊緊的,真像是長在了他的臉上,天色又昏暗,紺音完全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擺出了怎樣的表情。但他依舊在座椅上悠閑得一晃一晃,與渾身緊繃到好不自在的自己截然不同。或許,這般姿態意味著,他根本不對這個問題感到緊張?

  「那我們就去找到日之山神的位置嘛!」

  他風輕雲淡地說著,在他看來這根本就不是麻煩的事情。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嗯,我想你大概是不記得了。」他摸了摸後腦勺,自顧自給出了結論,又自顧自接著說下去了,「在舊村子裡有日之山神的神社,不過很久以前就荒廢了。我猜想神社裡應該保存著關於最初的山洞位置,或是自古以來所有玉鋼礦脈的記錄。只要沿著記錄去尋,我想總是能夠找到的。」

  「哦——」

  總覺得不是什麼容易的差事。

  紺音依舊歪著身子,挨在鐵之森旁邊,用雙手托住下巴,琢磨著他剛才說的話。也想起了鐵珍大人所說的,舊村莊的荒廢神社在鬼襲中變成了廢墟的事情。

  神社裡的記錄說不定也和神社本身一樣,變成亂糟糟的一團,什麼有用的內容都找不到了喲——她下意識地想要這麼說。

  話語甚至都已經到了嘴邊,最後卻悻悻地消失無蹤。紺音覺得這話有點太直白了,直白得讓她自己都有點說不出口。

  想了想,她換了個說辭:「要是在神社裡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那還能怎麼辦呢?要跑遍整個國家嗎?」

  「唔……」

  鐵之森咕噥著,整個人看起來稍稍緊繃了一些。他確實還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他的確有必要想一想了。

  不過,也用不著細想——或是說,在「尋找日之山神」這件事上,不需要太多的思慮。只要跟著直覺走就好了。

  「神社沒有線索的話,就去別處找吧!」他又恢復那副輕松而坦然的模樣了,「再不濟,主公大人那裡也會保存有礦脈記錄的。我便厚著臉皮叨擾主公一回吧!」

  他分激昂地說著,倒是逗笑了紺音。

  「可是主公大人住得好遠。五郎你走路那麼慢,肯定要磨蹭上好久才能走到主公大人的面前啦!」

  這句友好的揶揄的確是事實,鐵之森反駁不了,干脆說:「那就搭火車過去。火車肯定比我快多了。」

  「火車也沒辦法直達產屋敷家的大門口呀。」

  「只要有心,就算是像鼻涕蟲似的慢悠悠爬過去,也能抵達終點的。」

  「咦——鼻涕蟲!」她皺起臉,故意擺出一副嫌棄面孔,尖聲說,「好惡心哦!」

  被她這麼一說,鐵之森才意識到自己用了個不太好的比喻:「誒,鼻涕蟲不行嗎?那……蝸牛吧。像蝸牛一樣向目的地進發吧!」

  「蝸牛呀?我想想——」

  比鼻涕蟲多出了一個殼的蟲子,紺音以前在春日的雨後見過。

  撇開圓形有螺旋花紋的殼不說,其實蝸牛和鼻涕蟲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同樣都會探出濕漉漉的兩根觸角在空氣中一晃一晃,在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黏糊糊的痕跡。

  不過,從觀感上說,蝸牛確實比鼻涕蟲好太多了,估計是因為大部分肥碩又柔軟的身軀都被包裹在圓殼裡了吧。

  「但是。」紺音很認真地盯著他,「你比蝸牛走得快多了,而且你走過的地方不會留下一條粘液。」

  她看來是把鐵之森的這句比喻當作是他對自己的描述了。他遲鈍了一下,不由得笑出聲來。

  「只是借用一下蝸牛的速度而已,不是說我真的會變成蝸牛的意思。」

  她微微努嘴:「我沒想說你是蝸牛或者你會變成蝸牛。」

  「嗯,嗯。」

  其實鐵之森並不很明白紺音想說的是什麼——她偶爾會像這樣說出一些意味不明的話語。估計也沒什麼深意,就是想到了,然後便順勢說出了口。

  換句話說,多少有點一根筋。

  鐵之森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在他看來「一根筋」的質量也相當符合一把刀。所以他會裝作自己聽明白了,慢悠悠地應上兩聲,然後再拍一拍她的腦袋,便就算是把她的話聽進心裡了。

  至於紺音嘛,她當然意識不到自己說出了旁人聽不懂的話,被拍拍頭更是得意得不行,下巴幾乎要揚到天上去了。

  「所以說。」她想把現狀再捋一遍,「等刀鍛好之後,你要先找到日之山神所在的山洞,然後再把真打獻過去,對吧?」

  鐵之森慢慢點頭,把竹椅壓出很輕快的吱呀一聲:「對,就是這樣。如果你樂意的話,歡迎和我一起去找日之山神。」

  「好啊。」

  如此有趣的邀請,紺音用不著猶豫就答應了。這般爽快讓人意外。

  「你答應了?那好。那好。」他的雙手在竹椅扶手上摩挲了兩下,「不知道富岡殿下願不願意賞臉一起前去呢……日之山神,要是富岡殿下也能看到就好了。」

  「他肯定會去的。況且我都去了。」

  「真的嗎?」

  「真的呀。」紺音換上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他可閑了,平常根本沒事情做!要不是打算來刀匠村,我們都不知道要干什麼才好哩!」

  大概率是他們倆都還窩在蝶屋裡,義勇渾渾噩噩地養傷,而她則是渾渾噩噩地把小葵做的飯吃空吧。

  反正,肯定會是無比乏味且毫無目標的日子就對了。

  鐵之森聽著她這番話,了然似的慢慢點頭:「那就一起去吧。我們一起去找日之山神。」

  紺音振臂高呼,都從椅子上跳起來了:「好哦!」

  「我也得努力鍛刀才行了。」

  「對呀。我很期待我的『影打』呢!」她蹦跶到鐵之森身後,「所以五郎你怎麼還坐在這裡?你不是說自己睡不著了要去鍛刀的嘛。」

  「啊……這個嘛……不、不急這麼一時!」

  他支支吾吾的,費了好大勁擠出的一句話也和先前說的完全相悖了,怎麼看都是一副好不坦誠的模樣。

  紺音懷疑,他就是想要偷懶!

  偷懶可是萬萬不可的,也絕對不能為了懶惰而找借口。紺音硬是把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拉著他走到鍛刀爐前,故意重重地「哼」了一聲。

  「快點開工吧。要鍛造出好刀,要足夠努力才行喲!」

  被又拖又拽地拉著走到了這裡,鐵之森倒是不惱,也見不到太多懶散模樣了,只配合著點點頭,還讓她坐在旁邊當自己的監工。

  「看人鍛刀不算多有意思,不過也能打發一點時間,對吧?」

  他笑似的說,把爐火生得更旺。

  確實。鍛刀從來不是最有趣的消遣,看人鍛刀更是會讓本就不多的趣味減半。不過在無趣的夜裡,也不存在比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她干脆地坐在了門口,從爐火裡噴出的熱氣熏得她的面頰溫熱,身後則是清爽而微涼的晚風,幸好她不會因此感冒。

  火光搖曳著,把整個小屋染成橘紅的顏色。鐵之森的影子映在牆上,與火焰一起搖晃著,看起來無比龐大,而影子的主人卻是瘦瘦小小的,佝僂著的後背也隆起了一道突兀的弧度。紺音本以為是他的衣服裡塞了口鍋子(真的會有人在背上放一個鍋嗎?她自己也忍不住冒出疑問了),再仔細看看,才發現,原來是他的背太駝了。

  就是這樣瘦小而佝僂的身體,正在一下一下捶打著燒紅的刀刃。還要再捶打千百次,粗鈍的玉鋼才會變成鋒利的刀。

  以前,她也是這麼被打造出來的。那時候的鐵之森,是如此渺小模樣嗎?似乎不是的。

  應該還要再挺拔一點、再健壯一點,走起路來風風火火,這才對吧?……抱歉,其實她有點記不清了。

  估計是有煙灰鑽進了眼睛裡,刺得眼眶發酸。她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鐵之森的模樣好像又變小了一點點。

  「哎,五郎。」

  不知道為什麼,紺音就是突然很想喚他一聲。

  被叮叮當當的聲音蓋住了,鐵之森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語。片刻之後,他忽然扭頭看她。

  「紺音,你是不是喊我了?」

  她點點頭。

  鐵之森放下了手裡的東西:「怎麼了?」

  「沒怎麼,我就是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我還是去一趟柱合會議吧。」

  
第37章 朝陽

  鐵之森的手裡還拿著榔頭,身旁的火爐燃燒出轟轟的響聲,一度蓋住了他的耳朵。

  說不定就是因為火焰燃燒的聲響,他才會聽到紺音說,她要去柱合會議。

  他把爐火稍稍弄熄了些,又往門口邁近兩步,別扭地歪著身子,想把紺音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一點。

  「你剛才說,你不想去柱合會議,對吧?」他以自己的認知把剛才聽到的話稍微加工了一下。

  「不對啦!」紺音的否定來得干脆,多少帶著一點氣鼓鼓的感覺,「我說的是,我要去柱合會議!」

  「哦——」

  原來真的沒聽錯啊。

  鐵之森難免有點意外。

  他可沒有忘記,昨晚光是聽到柱合會議一詞,就已經被嚇到慘白了臉的紺音的模樣,自然也不會輕易忽略她聽到自己能免於出現在那樣讓她緊張的場合時,樂到恨不得直接跳到房頂上的歡快姿態。

  明明都已經避開不情願的事情了,怎麼才過了幾個鐘頭,就改變心意了呢?鐵之森有點不太明白她在想什麼。

  試探似的,他問道:「你不是不喜歡柱合會議嗎?」

  「唔……我的確是不喜歡啦。所以實際上,我不是為了『柱合會議』這件事才去的。我主要是想要順路去找主公大人。」

  「去找主公大人做什麼?」

  「問問他知不知道日之山神在什麼地方,順便找一找礦脈的記錄。」她頓了頓,忽然轉過頭,只盯著天花板,話音帶著一點莫名的心虛,「誰叫五郎你走路很慢。要是在舊村子的神社裡找不到日之山神的指引,你就得慢慢吞吞踱到主公大人那裡去要線索了。可你走路那麼慢,人也小小的,主公大人的宅邸又好遠,真怕你會在路上被風吹跑!」

  「吹……吹跑?」

  鐵之森很不合時宜地想到了男孩節與掛在杆子上的鯉魚旗。旗子會被風吹得胖乎乎鼓起,在風中晃動不止。

  就算自己現在再怎麼瘦小、步履再怎麼緩慢,應該也不至於會被風吹走吧?他暗自這麼想著。

  紺音當然不知道鐵之森正在沉默地琢磨著什麼——當然也猜不出男孩節的鯉魚旗正在他的腦海裡飄個不停。她只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所以說,倒不如免了麻煩,由我直接去找主公大人要記錄就好了。」她把竹椅的扶手拍得啪啪響,「這樣肯定能輕松好多啦!」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即便再怎麼遲鈍,也足矣明白紺音那粗笨的關心。更何況,鐵之森早就意識到了。

  一如既往,他很想拍拍她的腦袋,可惜手上滿是爐灰,要是在她的發絲上留下了髒兮兮的痕跡,可就太對不起她的關切了。

  從一旁抽了條抹布,鐵之森擦著手。他還是得說:「要是你是在不喜歡柱合會議的嚴肅氛圍,也不必刻意勉強自己。」

  「唔……我想過了,我用不著出現在會議的現場,畢竟我的目的是翻看記錄嘛。」她瀟灑地擺擺手,「再說了,現在都不剩幾位柱了,就算他們聚在一起,也肯定不會比以前更尷尬啦!」

  「紺音。」

  鐵之森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紺音還不曾擁有過自己的外號或是小名。雖然短暫地被刀匠們直呼為「刀」,但這也是剛來村子裡才有的事。無論是在刀匠村還是在短暫停留過的蝶屋,大家都以「紺音」稱呼她。

  誠然,每個人的聲音、語調都有所不同,即便是呼喚著同一個名字,聽起來也總會有些區別。而此刻的這聲呼喚,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嚴肅一點,剛才還嬉皮笑臉的她立刻僵住了面孔,默默地坐直身了。

  「怎麼了?」她把雙手搭在了膝蓋上。

  「你剛才說的話不太禮貌。」

  「哦……」肯定是爐火又旺起來了,撲打在她的臉上,燒得連耳朵都在發燙,「我需要道歉,對嗎?」

  「對。你就對著天空,先向去世的柱們說一句對不起吧。」

  「我知道了。」

  紺音噔噔噔跑出去了。

  耳朵上的熱意還是甩不開,伴著步伐一下子鑽進了衣服裡,被並不厚重的布料蓋住,怎麼也逃不出去。

  她覺得自己好像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也有可能這只是錯覺而已,索性拋開了這點不適,專心地合攏手掌,說出了這句從未如此虔誠的道歉話語。

  「我講完了!」她又跑回來了,「然後還要做什麼嗎?」

  鐵之森剛剛舉起的榔頭又放下來了:「然後啊?嗯……我想想。等到你去見主公大人的時候,別忘了到柱們的墳前祭拜一下吧,好嗎?」

  「好。」好像想起了一點什麼,而且一定是和墓地有關的事情,她不自覺沉吟了片刻,「啊,我先前遇上阿文了!他說他不敢到去世劍士的墳前去。」

  「是嗎?阿文他怎麼了?」

  終於能有機會說起這件事了!

  紺音把白天聽到的、看到的,一股腦地統統倒出來了,順便加了幾句——其實是很多句沒用的廢話。整個對話變得無比冗長,總得費點勁才能抓住這番描述中的重點。

  「就是說……」面具下,鐵之森的眉毛已經快要擰成螺旋的形狀了,「阿文覺得是自己沒有鍛造出更好的刀,所以才害得劍士們去世了,對吧?」

  她用力點點頭:「嗯!嗯!我好想和他說點什麼,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再然後,他就走掉了。」

  「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他確實是個很有責任心的孩子。」他輕輕嘆氣,「會自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誰都不會想要看到生命逝去,我年輕的時候也常為了這種事感傷。為了他人的痛苦而痛苦,這份同理心正是我們身為人的證明。鬼可做不到共情。」

  「哦——」

  紺音好像聽明白了,但也沒有那麼明白。她點點頭,試圖通過這種搖晃大腦的方式把話語中蘊含的哲理通通塞進腦袋裡。

  「很多事情,只要問心無愧地完成了,這就算足夠了。事後再懊惱,是最沒用的事情。與其被過去牽絆著,倒不如想想未來怎麼才能做得更好。」他忽然轉頭看紺音,「你說是不是?」

  「對!你說得好深奧呀,這些話你一定得再和阿文說一次才行。」

  「那可不行!」

  真沒想到,鐵之森居然拒絕了,實在叫人想不明白。

  「難得在某個人面前展現出了脆弱的一面,要是被更多人知曉了自己的憂慮和痛苦,只是更叫他煎熬的。」他煞有介事地說著,「這些話,應該由你告訴阿文,但千萬別告訴他這話都是我說的。如果你有別的什麼想要傳達的,也痛痛快快地同他說吧!」

  「我想傳達的……這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了。」

  「沒關系,不著急。天還沒亮,你可以慢慢地想。」

  話雖如此,但到底能不能琢磨出來,紺音自己也給不出一個定論。

  總之,先把鐵之森剛才說的話也一起塞進腦袋裡吧!

  「你說你是看著阿文長大的。」她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鐵珍也說他是看著你長大的。」

  「對。這就是一代一代的傳承。等你活過了十幾二十年,也可以驕傲地說出這樣的話了。」

  「用不著十幾二十年,我現在就能說了呀——義勇就是我看著長大的!」

  從會掉眼淚的小劍士到正正經經的柱,這絕對是「長大」沒錯了!

  鐵之森琢磨著她的話,居然覺得真的很有道理。正打算應和幾句,卻見她忽然站起身,往屋外跑去。

  「我想到要說什麼了!」紺音風風火火,「我現在就想告訴他!」

  「哎——可阿文還在睡覺。」

  「我知道呀。所以我要在他家門口等他起床!」她揮揮手,「我出發啦!」

  連道別都來不及說,她一下子就跑遠了,消失在黑夜的邊緣,但腳步聲卻無比輕快。鐵之森看著她的背影遠去,直到最後一縷發絲也見不到了,才重新拿起小錘子。

  叮叮當當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阿文家就在邊上,紺音記得住位置,自然不會迷路。夜晚還有好久,她就窩在了阿文家的門口,耐心地等待著。想說的話語在心裡滾了一遍又一遍,黑漆漆的時間比平常更快地走到了盡頭。

  在破曉後的不多久,阿文家的門吱呀一聲敞開了。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要飛到半空的火男面具。

  「紺音,你怎麼在這裡?」

  「我有事和你說——就是關於昨天的事情!」

  不等他給出肯定的答復,紺音已經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了。

  裝在腦袋滿滿當當的話語,此刻全部傾倒出來了。

  她說了好多好多,多到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了,可能是在轉述鐵之森富含哲理的話語,也可能是自己琢磨了大半個晚上的想法。她腳下的影子一點一點變短,風也被日光熏得溫暖。她只聽清了自己所說的最後幾句話。

  「變成現在這樣,不是任何人的錯,非要怪罪的話,那就是鬼作的惡,所以不會有人怪你的,去世的劍士們更加不會。他們一定會希望你去探望,畢竟誰都不希望自己被忘掉,刀也一樣。只要知道自己還能被掛念著、在世上依舊留有痕跡,就已經足夠了!」

  傾斜的日光把阿文的影子投在紺音的身上。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前襟已經變得濕漉漉的了,但是沒關系。

  朝陽很快就會把鹹澀的水澤曬干。

  阿文胡亂地點著頭,不過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能說出口,只能聽到混雜在一起的「你說得對」「沒錯」「我必須」之類的。他又忽然跑來跑去,從屋裡拎了一個包袱出來。

  「不用等到春天了。我現在就去祭拜他們!」這句話倒是堅定而完整。

  「好哦!」紺音也推著他往前走,「快去快去!」

  阿文奔跑在鄉間的小路上,走了好遠,還回頭向紺音揮手,一句「謝謝」被風吹了好久才送到她的耳邊。

  這陣風似乎也要將她托起來了,紺音從未感到如此輕飄飄。簡直像是乘著風,她自在地飄回了鐵之森家。

  叮叮當當的聲音依舊,其中還摻雜著更加沉重的咚咚聲,是早已醒來的義勇正在劈柴,把上半身俯得低低的,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回來了。而一天裡基本都在睡覺的寬三郎也難得精神抖擻,叼起碎木片,丟進一邊的小竹簍裡。

  沒由來的,紺音冒出了一股惡作劇似的衝動。她加快腳步,一下子撲向了義勇的後背,緊緊抱住脖頸,很調皮地勾在他的身上,真像一只青蛙。

  這突如其來的重量害得義勇差點失去平衡,連身子都直不起來了。但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在作怪。

  「你這樣搗亂,我就沒辦法干活了。」他試著甩甩身體,「快下去吧。」

  「才不下去嘞——!」

  紺音故意把話語的尾音拖得好長,仿佛帶著一點得意,真讓義勇無可奈何。

  「那我就要你扔下去了。」

  「好耶!扔吧扔吧!」

  威脅完全沒派上用場,她反倒更加開心了。

  求仁得仁,紺音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

  義勇一俯身,當真把她丟到了地上。在「砰」的重響之後,揚起了好一陣塵土。

  這動靜著實不小,連鐵之森都停下了手頭的事,探頭出來看了,叫他們不要玩得太鬧騰。寬三郎則是像模像樣地嘆著氣,說她是個笨蛋。這些紺音全沒有放在心上,依舊任性地躺在地上,笑個不停。

  義勇向她伸出手:「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哼哼——」

  她既不承認,也不否定,只發出了這般意味不明的輕快哼聲而已,真不知道她心裡是在想著什麼。

  直到被義勇拽著站起了身,她才說:

  「因為今天的太陽很暖和呀!」

  
第38章 炸蝦便當

  地面傳來一點微弱的顫動,說不定是火車就要到站了。

  「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柱合會議,對吧?」

  坐在站台的長椅上,義勇又把這個問題丟給紺音了。

  在前天紺音第一次說出「我決定和你一起去柱合會議了喲!」時,義勇也是第一次丟出了上述質疑的時刻。

  這份小小的質疑,大概是對她反復無常的決定感到不安,也有點擔心她在不久之後還會改變決定吧,但紺音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絕對不是什麼出爾反爾的陰險小刀——啊不,應該是陰險小人——所以絕對不可能再返回了。義勇也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了解了。

  隔天,收拾此次出行的行李時,他又同紺音確認了一遍,毫不意外依舊是堅定的回答。

  然後就是兩小時前,邁出鐵之森家大門後才邁出去了三步而已,義勇忽然表情嚴肅,一看就是又要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去了。紺音早早地看出苗頭,趕在他吱聲之前,就用堅定的回答堵住了他的嘴。

  只是實在沒想到,在已然買好車票、連那拖著長長蒸汽尾巴的火車頭都要駛進車站了,義勇居然還要和她確認這個早就已經被肯定過了一百遍(倒是也沒有一百次這麼多啦)的小事。

  「可惡……」紺音咬牙切齒的,臉都要氣歪了,硬是從齒縫裡擠出了這麼幾個字,「你是不是不信我啊,還是你年紀輕輕就成笨蛋了?」

  說罷,像是要證明他真的不太正常,她伸出了手,打算去摸摸他的額頭。

  長椅窄小,背後就是撐起車站天花板的立柱,義勇無處可躲,任由她的手不太正經地把自己的腦袋搓了個遍,這才接著說下去了。

  「沒有不信你。」顯然也不可能是他變成了笨蛋,「只是擔心你會不會臨到頭又改變主意了,畢竟先前你聽到我說可以不參加柱合會議的時候,高興得很像是要發瘋了一樣。要是你最終決定不去的話,現在回去還來得及。等坐上火車之後,再想要回刀匠村,就要花上好久了。」

  「……我當時肯定沒有樂到發瘋!」紺音率先替自己辯解了一番,這才接著回到正題,「還有,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不會反悔。我這趟可是要替五郎去干正事的,才不會出爾反爾哩!」

  「好。」

  從鐵軌盡頭傳來的鳴笛聲愈發響亮,地面的顫動也更清晰了些。義勇原本還想說點什麼的,不過聲音已被火車頭高昂悠揚的聲音蓋住。他索性不再說了,依舊坐在長椅上,耐心等待列車泊入站台。而紺音已經興奮地跳起來了,還沒見到火車的影子,就已踩在了禁止跨越的黃線邊緣,好奇地往列車將要駛來的方向望去,好像這樣就能讓他們的這列火車早早抵達似的。

  焦急的等待也好,耐心地候著也罷,就算是懷揣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最後他們還是一同登上車廂的。

  找到對應的座位號,窗邊的最佳寶座被紺音率先搶走,義勇倒是不介意,慢悠悠在她身邊坐下。沒有座位也不用買票的寬三郎則是被夾在兩人中間,多少有點微妙的委屈感。

  空蕩蕩的車廂在再次啟動時,撤離依舊還是冷冷清清的。山野間的小小車站向來沒有太多客人。或許要等到駛到東京,火車才會充滿喧鬧之聲吧。

  從刀匠村到產屋敷的宅邸,坐火車要耗上將近一天,然後再換乘開往鄉間的電車,最後還要走上幾裡路,聽起來不太容易,幸好也算不上太過艱辛。只是這一趟來回,正好會過錯刀匠村搬遷的日子。

  原本是為了在搬遷這天幫上忙,所以才留在了村子裡的,沒想到居然還是沒辦法為此多出點力,多少有些罪過了,幸好村子裡的大家都不介意這點小事。

  幾乎要耗掉一整個白天和夜晚的車程,將會彎彎曲曲地繞過好多的山野與城鎮。上車後沒多久,列車員就來兜售點心和餐食了,義勇買了兩盒便當和幾個飯團——飯團當然是在紺音的強烈要求下追加的。列車員沒怎麼費心介紹餐食的種類,還是在打開便當盒的蓋子之後,才發現這是格外豪華的天婦羅套餐。

  義勇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怎麼了?」紺音完全沒錯過這聲小小的驚呼,「你不愛吃啊?不想吃的話就給我吧。」

  她簡直是滿懷期待地給出了上述發言。

  義勇裝作沒聽出她的心思,只搖了搖頭:「沒有不愛吃。就是想起以前煉獄和我說,火車上賣的便當裡,天婦羅是最美味的,就算是冷了,面衣還是和剛炸出來的一樣脆。」

  「真的耶!」

  已經迫不及待開吃的紺音把炸蝦嚼得哢嚓哢嚓響。

  「對火車便當這麼了解,炎柱平常是不是挺常坐火車的?」

  她隨口一問,義勇不太答得上來。他也不知道煉獄杏壽郎以前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會偏好怎樣的交通工具。

  他以前不會在意這種事,以至於如今能想到的他與火車的記憶,也就只有悲傷的故事而已,大概不適合在這種時候說吧。

  實在無法回答,他只平平地應了一聲「嗯」,把筷子戳進炸茄子裡,面衣碎裂出了很美味的聲音。

  「可是義勇你以前都不怎麼坐火車。」紺音吃得兩頰鼓鼓囊囊,話語也因此變得咕咕噥噥的了,「為什麼不坐呀?火車多有趣!」

  說話間,車廂猛地顛簸了一下,剛夾起的一團米飯啪嗒一下掉回了便當盒裡,她趕緊撈回到筷子上。

  「我負責的區域鐵路不多,搭火車反而不方便。」他說。

  「果然是這麼個原因呀……」

  她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

  主動聊起火車的是她,這會兒興致缺缺的居然也是她。但歸根究底,肯定是因為義勇的回答直白又不夠有趣吧。

  一盒便當被吃得飛快,轉眼就消失無蹤。紺音哼著在鐵珍家聽到的童謠,滿心歡喜地拆開了飯團,一口咬下去,居然是有點熟悉的酸鹹滋味。

  說它熟悉,是因為飯團裡塞的餡料居然和鐵之森家的如出一轍,都是金槍魚和梅子的混合物。加上了「有點」一詞,自然是這個飯團比鐵之森的手藝要好上太多了。

  「為什麼會不一樣呢?」紺音想不明白,「只是飯團而已,味道怎麼能差這麼多?不行,我得帶回去給五郎也吃吃看!」

  說著,她匆匆忙忙把沒拆的剩下幾個飯團往衣袖裡塞,卻被義勇制止了:「我們還要過幾天才回去,飯團可能會壞掉。要是在回程的火車裡遇上金槍魚梅子的飯團了,再帶給鐵之森先生就好。」

  「唔……對哦!」

  這理由確實有道理!

  然後她就把飯團全部吃光了,連半分鐘的糾結猶豫或是不舍都沒有過。

  吃得滿腹飽足,按理說倦怠感也該由此浮起,不過紺音沒有感覺到任何困倦,精神抖擻如舊,總時不時和義勇說點有的沒的。

  起初,義勇還會認真地應上幾句,然後他的聲音聽起來就模模糊糊起來了,應答愈發簡短,聽著好像不怎麼用心。

  再然後,他就不做聲了。紺音往身旁瞄了兩眼,發現他居然已經閉起了眼。

  他睡著了。

  甚至可以說,他睡得很香。因為他的腦袋正伴著火車的顛簸而微微晃悠著。

  車窗外的夕陽早就降到了地平線之下,現在確實是可以入眠的時間,她也不再說話了,用手支著腦袋,望著從窗外掠過的一切。

  今晚的消遣活動,大概就只有欣賞窗外風景了吧。

  車廂裡,橘黃色的燈光落在玻璃表層,淺淺地映出她的模樣,如同一塊蹩腳的鏡子。要讓視線穿透這個朦朧的、半透明的自己,才能窺見車窗外的一切,與灑落在漆黑夜裡的點點燈光。

  大概是途徑了一座繁茂的小鎮,亮起的光能夠拼湊成好幾個很規整的方形,遠處河上也流淌著一層明亮地浮光。有許多年輕人在這一站上車了,雙手空空,只短暫地坐了三兩站便下車。

  駛過繁華地帶後,是一段沉默的深黑風景。列車路過森林了嗎?紺音猜不出來。好像看到了搖曳的火光,把一閃而過的鳥居照成了深紅的顏色。

  她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玻璃上的自己。

  前幾站上車的乘客,此刻已走了不少。車廂裡靜悄悄的,只有車輪鐵軌的聲音,有點刺耳,也有點嘈雜。火車在一個很小的車站旁停了停,她看到有個人睡在站台的長椅上,完全沒有聽見火車到站的聲響。真不知道他會不會錯過列車。

  紺音揮灑著無用的憂慮,思考著這人之後該怎麼辦才好。不過,在小小站台駛離車窗之後,她就不再關心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了。

  窗外的風景逐漸無趣,目的地東京尚且遙遠。她也想要閉起眼了,可這麼做會更無聊的。

  要不繞著整輛火車,到處走走吧?說不定還能看到坐在火車頭裡的司機,順便和人家聊上幾句呢。或者遇上列車員,找她買一小罐金平糖也不錯。

  紺音在心裡美滋滋地盤算著,正准備站起身,卻莫名聽到了微弱又敦實的「咚」一聲。有什麼東西靠在了她身上。

  她一下子渾身發毛,都要跳起來了。

  但在這驚慌的行為落地之前,她看清了壓住自己半個身子的罪魁禍首是什麼玩意兒。

  是睡得晃晃悠悠的義勇,靠在她的肩膀上了。

  
第39章 不倒翁

  富岡義勇是個很安靜的人。這一點,從紺音成為他的日輪刀的第一天起,就已經知道了。

  性格安靜的家伙,睡覺的時候自然也是默不作聲的,嘴唇抿得比平日裡更加僵硬,如同上了道無形枷鎖,漏不出半點哼唧聲或是夢話,更不可能聽到難聽的磨牙聲。

  他就這麼靜悄悄地靠在紺音的身旁,把大半部分的體重壓在了她的肩膀上。

  重嘛……倒是還好。也不至於到完全無法動彈的地步。只是他的腦袋似乎變得無比沉重,歪歪地耷拉著,用手戳一戳,居然沒能推動半分。火車疾馳的聲響大概沒能鑽進義勇的耳朵裡,他板著面孔,睡得好沉,呼吸分外平穩。

  睡覺,這到底是種怎樣的感覺呢?

  如此深奧的問題,紺音直到如今也想像不出來,就算是問過了其他人——主要是鐵之森和義勇——也還是對這個概念迷迷糊糊的。

  鐵之森說他年紀大了,覺少又容易醒,還多夢,短暫的睡眠像是把他送到了某個光怪陸離的地方,才待上沒多久就又把他拽回來了,那奇異的夢境記憶在睜開眼之後便迅速褪色,只留下一點空落落的困倦感。

  義勇嘛,他倒是不常做夢。他覺得睡眠像是昏厥,時間在閉眼與睜眼中溜走,疲憊的肌肉會在這段並不漫長的時間中恢復狀態,消失無蹤的精力也會重新補滿。

  有趣而短暫的睡眠也好,無趣空白的睡眠也罷,反正紺音全都想像不出來。她只會戳戳義勇的臉,或者輕輕揪一下他前扎手的碎發,還偷摸摸地計劃著要捏住他的鼻子。

  她在心裡盤算著,悄然伸出了罪惡之手,指尖還沒來得及碰觸到半點,義勇忽然猛打了個激靈,盡管依舊雙眸緊閉,表情卻看著更僵硬了一點。

  不妙,難道是已經感知到她的壞心思了嗎?還是說他這就要醒了?

  紺音有點心虛起來了。

  正准備收回犯罪證據——也就是她的手,肩頭的重量卻消失了。義勇坐正了身,沉重的腦袋才穩定了不到半秒鐘,便朝另一側去了,拉拽著讓他往過道方向歪去。他的坐姿看起來倏地變得無比別扭極,整個人看上去真像是一株被穗子壓彎的草。

  保持著這番難受的姿態,他看起來怎麼好像睡得更香了?

  紺音竄出了一股無名之火。

  中道崩殂的惡作劇叫她不爽,義勇居然情願像個老頭子似的難看地歪著身子也不樂意繼續靠在她身上的這一現實情況,更讓人惱火得不行。她好像還聽到了什麼東西咣當碎裂的聲響——嗯,絕對是她的自尊心破滅了吧!

  啊可惡可惡,想想都覺得生氣啦!

  看著義勇那歪倒都已經侵占了過道空間的腦袋,不止氣人,還礙事的很。後排的乘客想要走到車前,硬生生地被那晃來晃去的腦袋逼停了腳步。可憐的乘客先生,僵硬止步的動作渾身也透著一種手足無措的不安。

  為了一泄心頭之憤,順便幫一幫過路的這位乘客,紺音攥住義勇的衣袖,用力一拽,把他又拉回到了身邊。而那裝滿睡意(也可能是夢境)的沉重腦袋,自然而然地又搭回到了她的肩頭。

  看嘛,果然這樣才是最好的,既能睡得舒舒服服,還不會影響其他人,堪稱完美!

  紺音得意洋洋地想著,對那位過路乘客的點頭致謝會以驕傲一笑。

  毫不意外,她的得意只能持續一小會兒。根本來不及徹底發酵,晃晃悠悠如不倒翁的義勇,居然又往過道的方向歪過去了。

  不倒翁至少會左右前後晃個不停,一秒鐘都歇不下來。他倒好,一靠到右邊,就好像功成身退,再也不動彈了。

  紺音試著又拽了拽,結果照舊。她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不會是嫌棄她骨頭硬皮也硬吧,還是開始討厭自己了?要是從現在就開始冒出這麼多陰惻惻的情感,等到日後他們和鐵之森一起去找日之山神,那還得了!

  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絕對是完美且靠譜的旅伴,當然也有可能只是純粹的惱怒心情在作祟,她又一次抓住了義勇的衣袖。

  這回顯然是氣惱了占據上風,紺音沒有意識到自己捏得緊緊的拳頭裡究竟攥著多大的力氣,直到聽見義勇的腦袋在她的肩上磕出了「咚」一聲難以忽視的重響時,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有點太用力了。

  也不知是被這動靜吵醒了,還是撞擊的疼痛感過於強烈,義勇醒了。

  其實他睡得不算多麼香甜,從睡眠中醒來的方式更是與安定感搭不上邊,車廂的燈光對於夜晚來說也稍稍有點太過明亮。義勇眯了眯眼,抬手擋住燈光。大腦則是在沉寂了好幾十秒之後才遲鈍地復蘇過來,可惜還不足以處理眼前的情況,他仍是一臉困惑。

  「怎麼了?」他慢吞吞坐直了聲,「地震?」

  紺音欲言又止,努力保持著面不改色的狀態,以盡量平靜的口吻說:「火車抖了一下而已,嗯。估計是鐵道馬上要斷了吧。」

  實際上,從一小時前直到現在,列車都及其平穩地奔走在既定的路線上,既沒有遭遇地震,也不曾發生顛簸。鐵道馬上要斷,這更加是無稽之談。

  也就是說,她根本是在撒謊。

  但自己居然能夠這麼心平氣和且臉不紅心不跳地扭曲事實,這絕對是一種進步沒錯啦!

  紺音嘗試以這番得意想法寬慰自己,勉強維持住了僵硬的面孔,沒有讓心虛感浮起半點,還順利地唬住了義勇。

  「哦……是鐵道的問題啊。」他仰著頭,盯著車頂,這副迷迷糊糊的模樣怎麼看都還像是身處睡眠之中,「那我們換個位置吧。」

  「換位置干嘛?」紺音搞不懂他。

  難道是覺得靠著窗也比靠在自己身上更好睡嗎?她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

  這番猜想其實有點靠譜,但實際上,真實理由應該是——

  「要是鐵道真的斷了,列車肯定會脫軌,你在窗邊很容易被甩出去。」他居然真的深入琢磨了這種可能性,「我覺得,交換位置之後,我們倆的生存概率都會變得更高一點。」

  「這……」

  壞了壞了,平靜的假面快要繃不住了,心虛感也馬上就要飛到臉頰上了!

  紺音飛快地別開腦袋,裝作正在打量車窗外的鐵軌,努力讓自己的面孔藏在義勇的視線盲區裡。

  要是沒說出剛才那句顯而易見的謊話,此刻的她肯定會露出自豪表情,故意裝作要和他嗆嘴的樣子,說點類似於「我才不會被火車丟下去!」或者是「放心吧真到了那種時候肯定由我來救你!」之類自信滿滿的話語。

  可在剛剛說完謊言的當下,得意和自豪的模樣,紺音實在是沒有余力去裝了。她摸摸耳朵又揪揪頭發,發梢在指尖上纏起了好幾個圈,最後也只是勉強憋出了一聲短短的否定而已,聽起來真是毫無說服力。

  但沒關系。

  她的聽眾是義勇,就算真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他也不會這麼快就發現的!

  瞌睡蟲估計又鑽回到了腦袋裡。他也應了一聲很短暫的「哦」,而後便不說話了,微微仰著腦袋,靠在並不柔軟的座椅頭枕上,眼睛像是眯起來了,只微不可察地眨動幾下,而後就不動了,像是撲棱的蛾子。

  就這樣維持上小半刻,他會猛然睜眼,可惜眼中還是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睡意,睫毛的眨動再度變回極小幅度的翕動,直到最後完全閉攏。然後又睜開了。

  如此無趣且沒有太大意義的循環重復上演了四個來回,紺音覺得好奇怪。

  「你到底是想睡覺,還是不想睡覺?」她很搞不懂,「你困得連臉都要融化了。」

  ……臉真的會融化嗎?

  義勇既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說實話也不太能想像得出來。他無意識地用手指推了推臉,倒是沒觸碰到什麼古怪的觸感。

  也就是說,他的臉還好好地在他的臉上呢。

  勉強松了口氣,他盡力打起精神:「想睡,但感覺現在不太適合睡覺。」

  「你剛才睡著的時候可沒想這麼多。」紺音戳著他的老底,幸好下一句話算得上溫情,「要真想睡的話,就睡吧,用不著約束自己,不管怎麼說,能睡覺的你肯定比沒辦法睡覺的我要好上太多了。呶,先把肩膀借你當枕頭用一用。」

  她大度地拍拍自己的手臂,砰砰的聲響聽起來比剛才腦袋撞上的時候結實不少。義勇猶豫了一下,靠了過去。

  「好硬啊。」真是一針見血的評價。

  紺音裝作不在乎,但還是免不了發出一聲輕哼:「當然硬啦——刀不硬才糟糕吧?反正現在肯定沒有比我更好的睡眠伙伴了,你就和以前露宿野外的時候一樣,當自己是靠在一顆木頭上睡覺吧。」

  「嗯……」

  困倦的應聲被拖得磨磨蹭蹭。

  但用不了多久,他就睡著了。

  
第40章 飯團交易

  火車是在天亮之後才駛入東京地界內的。上車的乘客逐漸多了起來,車廂內充滿著鬧哄哄的聲音,還有一聞就知道是舶來品的香水氣味。

  即便如此,義勇還是在臨近到站的時候才悠悠醒轉,睜眼時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看來這一晚的睡眠算不上是十足的愜意。

  等待列車滿滿泊入站台,火車頭噴出「呲」一聲熱烘烘的蒸汽。趕在下車之前,紺音特地又買了好幾個飯團,把衣袖塞得滿滿當當,垂下手時,袖口都難看地往下耷拉了幾寸。

  「你這麼喜歡火車上的飯團嗎?」聽著她的袖子晃悠出嘩嘩的聲響,義勇忍不住問。

  「哼哼——」紺音仰著頭,笑得好是神秘,「我自有妙用!」

  至於是什麼妙用,她卻一點也不打算說,看來是打算把這份神秘感貫徹到底了。

  沿著站台向前走,要找到向上的台階,然後才能找到車站出口。在東京下車的人不少,站台一時變得鬧鬧哄哄的。

  紺音勾住義勇的手臂,每走幾步,就忍不住左右張望幾眼。高鼻梁的異鄉人和穿著漂亮洋裙的女孩子不時從身旁經過,對於她來說,都是有些陌生的模樣。但在對側的站台,她竟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趕緊停住腳步,她朝著那人揮揮手。

  「嗨!阿文!」

  她的呼喚聲是否穿過了六道鐵軌,順利傳入對面站台的阿文耳中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有點不太好確認。

  可以確信的是,阿文肯定也看到紺音和義勇了。他同意揮揮手,向兩個人問好。

  沒想到在遙遠的東京車站也能見到彼此,簡直像是奇跡般的巧合,但實際上並沒有「巧合」這麼神乎其神。阿文早了他們幾天來主公大人這兒為去世的劍士們掃墓,又要趕回村子裡忙活搬遷的事情,能在途中與他們遇上,算得上是意料之中。

  無論是巧合,還是可以預見的幸運,在紺音看來全都無所謂。

  能在這裡見到阿文,她就已經高興得不得了啦!

  可惜高興不了多久,他們便被走在後頭的乘客推著繼續向前。恰好又一列火車進站,隔在兩道站台之間,阿文的身影被擋了個嚴嚴實實。紺音只好懊惱地垂下手,接著往前走了。

  走出火車站,還要接著搭電車。提示到站的鈴鐺響了十幾次,他們才終於到站。繁華的都心城市早就被甩在了車後頭,此處寂靜的郊區看起來倒是和刀匠村很像。

  義勇從懷裡摸出隨信一起附上的簡略地圖,略顯稚嫩的字跡大概是出自主公大人之手,畫得倒是很精簡。都沒有繞半點遠路,他們就找到了熟悉的產屋敷家的宅子。聽到了風吹動院子裡的紫藤花枝的聲響,小小紫色的花瓣也被風卷起,飛到了立在圍牆之外的義勇的頭頂上。紺音拍拍他的腦袋,而後花瓣便又飛到不知何處去了。

  「是不是要敲門?」她隨口問了句,「要是站在這裡,主公大人肯定不知道我們來了。」

  「嗯。也是。」

  把嶄新的木門拍出咚咚響聲,用不上等待太久,門便敞開了。開門的是主公大人的幾個姐姐中的一個,不過紺音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只覺得這孩子看起來比印像裡更加像個小孩——以往產屋敷家的幾個小朋友,都是老氣橫秋的,和女兒節的娃娃如出一轍。

  可能是猜出了紺音的心思,也可能是她的疑惑已經完全流露在的表面,更有可能是她和義勇同時露出的茫然表情實在是難以忽視,那孩子向他們躬了躬身,主動說,自己叫彼方。

  「哦——!」總算是恍然大悟了,「我叫紺音,就是變成了人的那把日輪刀!」

  對於自己的介紹也絕對不可以落下。

  彼方眨了眨眼。紺音總覺得她的眼睛裡藏著一點好奇,不過好奇的話語或是詢問,她半句也沒有說,只是抿著唇對她微微一笑,請他們走進宅邸。穿過擺著石雕的前廳與紛亂花叢,最先見到的,居然是坐在緣廊上的不死川。

  他正眯著眼,紺音也不知道他這是睡著了,還是純粹在打盹——不對,睡覺和打盹好像沒什麼區別?反正他一定來得比她和義勇早多了。

  紺音加快腳步,朝他跑過去。

  「實彌!早上好!」

  一如既往,又是不加任何尊稱的直呼其名。

  不死川抬眸,向她擺了擺手,看著她輕快地跑到自己身邊,緊挨在他旁邊坐下,熟稔的模樣,仿佛她是自己的刀一樣。

  「你肚子餓嗎?」她在衣袖裡摸索摸索,掏出了兩個飯團,「呶,給你吃!」

  「哦?謝謝。」

  兩個三角飯團就像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了他的手上,摸起來有點發涼,估計是吹多了室外的冷風吧。

  不死川還不餓。但就算餓了,他也不會在這時候就吃掉飯團。

  正打算把這可謂相當奇妙的伴手禮找個地方放好,紺音卻忽得靠得更近了些,一本正經地盯著他,藍眼睛裡裝滿了莫名的熱切,看得不死川感覺好不對勁。

  他的動作一點一點慢了下來,最後完全是停下了。就這麼尷尬地和她對視了好幾秒,他終於忍不住了。

  「怎麼了?」

  紺音眨眨眼,一臉認真:「吃了我給你的這個飯團之後,在柱合會議上你一定要跟義勇好好相處哦——絕對不可以吵架!」

  這話說得比她嚴肅的表情還要認真一點,讓不死川徹底陷入了沉默。

  原來不只是出於分享食物的目的,這個飯團裡還寄托著這樣的願望呀?

  他忽然感覺手裡的東西變得簡直如同贓物,不知不覺已經開始後悔收下這份不算禮物的禮物了。

  當然了,把飯團再歸還給本人,這種事情他肯定是做不出來的。不死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趕緊收起飯團。

  「我們本來就已經過了『吵架』的階段了。」他很多余地補充了一句。

  紺音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我知道啦!」

  旁觀了這一切的義勇感覺到了一種沒由來的羞恥感。而這燥熱的心情根本來不及擴散,紺音就跑回到自己身邊了,照樣塞了個飯團在他手中,盯著他的表情比剛才注視不死川的時候還要更加板正一點。

  「你也一樣。和實彌好好的,可以嗎?」與其說是勸說,她的語氣倒更像訓誡了,「也千萬別說出那種不過腦子的傻話,快把你的直腸子多打幾個結吧!」

  啊。居然被日輪刀訓斥了。

  燥熱的羞恥感已經消失無蹤了,只余下郁悶的心情在義勇的心中拼著了這麼一句念頭。

  他看到不死川別開了頭,可他分明是在笑。而他嘲笑的對像,大概就是被一視同仁地送上了飯團和勸誡的自己吧。

  義勇沉默了幾秒,然後又接著無言了好幾秒鐘,勉強點了點頭。

  「……不會和之前那樣的。」他嘀咕著,「你放心吧。」

  「好,我已經放心了。那就一會兒見吧!」

  她一下子跑開了,來到彼方身邊,不知道同她說了點什麼,但兩個女孩子都笑起來了。

  就像義勇之前說得那樣,作為日輪刀的紺音,不需要實質性地參加柱合會議,畢竟她也不算是擁有參會的資格。所以在僅有的兩位柱齊聚在主公大人的面前時,她要抽空去找一找日之山神的線索。

  按照彼方所說的,與鬼殺隊有關的一切記錄都保存在書庫裡。無限城一戰時,產屋敷的宅邸受損嚴重,幸好提前將記錄挪到了安全地帶保存,否則今天紺音的目標可就要慘淡落空了。而這個書庫當真像個巨大庫房,高得幾乎能碰到房頂的書櫃齊齊整整地擺了三列,齊整地占據了這裡所有的空間,除了隊內的記錄之外,還有眾多古籍,連空氣中都彌漫著紙張和墨水的味道。

  「和日輪刀還有刀匠村有關的記錄……」彼方甚至從口袋裡摸出了「地圖」,上頭標著每個書架擺著什麼類型的書,「在那個架子的最頂上。不過,具體放在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她指的是最右側那一列的倒數第二個架子,最頂上的那一排滿滿當當塞著泛黃的書冊,或厚或薄,看起來約摸有五六十本之多,書脊上只有麻線縫制的裝訂線而已,果真看不出哪本是哪一本。

  紺音雙手叉腰,仰著腦袋眯起眼,費勁地將架子頂端的每本書都看了過去。

  在她看來,最順眼的是中間這本薄薄的。就從這一本開始看起吧!

  下定了決心,可惜剛伸出手,她就意識到不對勁了。

  書架比她高出了好幾個腦袋,就算是把手臂伸得筆筆直,距離最頂層還是有一段不可忽視的距離。

  要是跳起來,那倒是能摸到了,可惜也僅僅只是「摸到」而已。她即不能看清書本,這短短的滯空時間也只能讓她勉強摸到書脊而已。想要把書切切實實地拿在手裡,可不是什麼方便的事情。

  該怎麼辦才好呢……

  紺音抱頭沉思。

  這絕對是她遭遇過的最棘手的問題了!

  
第41章 天才隕落之二

  大概把自己的下巴摸了五回,又沉思般咕噥了三聲——也就是說,在認真思索了一段並不算多長的時間之後,紺音想到了兩種可以讓自己順利拿走最頂層架子上的書本的辦法。

  其一是,她把彼方舉起來,拜托彼方把上頭的書統統挪下來。

  彼方雖然只有她一半高,但她的身高再加上彼方的,夠到書架頂端完全是綽綽有余!不過嘛……

  她多少不太好意思去麻煩一個比自己更小的小孩子幫忙做事情。況且人家還是主公大人的姐姐,更不好差遣人家了(絕沒有畏懼強權的意思!)。

  所以第二種辦法是,等柱合會議結束之後,叫義勇把自己舉起來,然後再開始搬書!

  雖然不好意思麻煩彼方,但是麻煩義勇是完全沒關系的!

  紺音大概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所想到的兩種辦法本質上根本沒有差別,只是每個角色的分工稍有不同罷了。

  彼方也盯著書架看了好久:「要不要我搬個梯子過來?我記得書庫裡應該有一個看書用的移動梯子。」

  「梯子?哎呀,不用不用!」紺音連忙擺擺手,「其實我一個人也能搞定的!」

  這番發言絕對不是逞一時之快。就在話語脫口而出的瞬間,她已經想到比麻煩別人更有效的辦法了。「梯子」一詞給了她完美的靈感。

  看吶,這一層又一層的書架隔板,不就和台階一樣嗎?她完全可以踩著每一層架子的邊緣,直到觸碰到最上層書架呀!

  光是想像一下自己輕巧而矯健的身姿,以及一旁彼方看著她輕輕松松抵達頂層時的艷羨神情,紺音就已經得意起來了。

  連一秒鐘都不想耽誤,她已經卷起袖子,這就准備開干了!

  然而事實證明,想像和現實之間,難免會存在著那麼一丟丟——也可能是一大堆的差距。

  首先,輕巧而矯健的身姿時半點都不存在的。才踏上了第二級書架,紺音的腿就已經開始哆嗦起來了,把老舊而厚實的木頭的都震出了微弱的嗡嗡聲響。

  這倒不是她膽小或是怯懦了。拜托,她都砍過多少惡鬼的脖子了,怎麼可能害怕!腿抖個不停,純粹是因為滿架子的書本幾乎占據滿了本就不太寬的木板,只余下短短的一溜空間能允許她立足。她不得不費勁地踮著腳尖,用手臂攀住更上層的架子,用力使勁的雙腿難免會穩定不住了。

  盡量保持著平衡,她又往上爬了一層。

  站在旁邊的彼方看起來比她還緊張,抿著唇蹙緊了眉頭,兩只手時而交迭著放在胸前,時而又伸直了平舉在前面,像是在隨時准備著要接住掉落的她。早先所設想的仰慕神色,毫不意外的連半秒鐘都沒有在這孩子的臉上出現過。

  踩到第三層書架上,紺音的視線終於能與最頂層的書齊平了,可只能看到書本的下緣而已。這個高度還不算完美,她得再往上爬一層才行。

  在書架上待了好一會兒,哆嗦的腿終於習慣了這如履薄冰的危險狀態,已經變得穩定不少了,於是紺音的自信和得意也徹底回來了。她毫不猶豫地往上踏了一層,頂層書架的視野瞬間開闊了不少。

  很好,這下就能開工啦!

  摩拳擦掌,紺音向早已選定的最中間的那本書進發。才剛伸出手,書卻自顧自掉出來了,啪一下拍在她的臉上。

  ……咦?

  怎麼感覺有點不太對勁?

  還沒悟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她的一只腳居然也滑下來了。低頭一看,書架居然傾斜得厲害,站在一旁的彼方也嚇白了臉。

  「要……要倒了呀紺音小姐!」

  「……啊,啊啊啊真的要倒了!」

  紺音大喊了一聲,飛快跳下——只有此刻的動作還算得上矯健——然後抱起還站在書架旁邊的彼方,直往一旁的空地衝。

  就算失去了紺音這麼個可觀的重負,也還是沒能阻止歪斜的書架停下傾倒的進程。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的,它好像倒得更快了點,擺在裡頭的書嘩啦嘩啦掉了滿地,這動靜聽起來可真像是雨天的聲響。

  再然後,就是結實的「咚——」一聲,又響亮又悠長。已然掉得空空如也書架撞上了前方的書架,然後這個架子也顫顫巍巍地往前方歪過去了。

  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嘩啦嘩啦嘩啦,雨天的聲音再度於晴天室內的庫房響起。而後再是「咚——」。

  這個倒下的書架砸在了前方的書架上,而這更前方的架子也搖搖晃晃起來了,似乎將要向前傾倒。一個奇妙的循環即將形成。

  紺音並不知道世上存在著一種叫做多米諾骨牌的東西。

  就算是知道了,以她的腦袋,八成也難以理解。不過,看著整整齊齊以相同間隔排了一整列的十幾個書架,以及剛剛才在眼前發生的一切,足夠讓她能夠預見即將實現的未來了。

  毫無疑問,這一整列的書架將接連不斷全部傾倒,宣告她闖了大禍。

  已經來不及多想了——以及現在才決定出手也多少晚了一點。

  但無論如何,她確實邁出了腳步,也的確焦急地想要做點什麼來解救眼前慘劇的繼續上演。她趕緊衝到了被砸歪而搖搖欲墜的第三個書架前面,硬是用後背把它抵住了。

  眼下好消息是,慘劇暫且停下了。不太好的是,以她的力氣,完全沒辦法推動三個歪倒的書櫃。且她只長了兩只手而已,沒有厲害到能夠用三頭六臂刷刷刷把書架全都擺好的本事。

  而且,光是背後的這一個書架,就足夠讓她動彈不得了。

  彼方急急地跑了過來,臉上的不安怎麼看都翻倍了:「紺音小姐,你沒事吧?」

  唔……該怎麼說才好……

  紺音覺得,以此刻這無法移動的狀態,大概很難劃進「沒事」的範疇中。

  可說到底,她既沒受傷也沒怎麼,甚至連闖禍後的羞恥感都還沒有擴散開來,所以她的心還是安安穩穩地待在胸腔裡,就只有背後壓著的重量實在難以忽視。這麼看來,她應該也沒什麼事吧?

  她暗自琢磨著應當給出的回答,低頭一看,才發現彼方都快要哭出來了。她瞬間拋棄了所有亂七八糟的想法,換上一副輕松表情,衝彼方豎起大拇指。

  「我現在棒極了!」

  她丟出元氣滿滿的這麼一句。

  說實在的,以她現在的狀態,就算的確沒事,也肯定不能說是「棒極了」。彼方匆匆說她現在就去找人來幫忙,忙不迭跑走了,偌大的書庫裡只剩下紺音一個人——以及被她搞砸的一地雜亂。

  耳邊倏地變得寂靜了,上頭的熱血也一點一點降下,罪惡感終於爬進心中,拉著她整個人都在往下墜。

  背後的書架壓得她難受,木板也在不知不覺間硌得骨頭發痛。書架倒下時的場景在腦海裡不斷上演,時而是以緩慢的速度,仿佛記憶變成了忘記上發條的失靈鬧鐘,每個瞬間都被拖得又長又遲鈍。

  可是偶爾,每個場景又會走得飛快,一下子從腦袋裡滾過去,而後又接連不斷地滾上好幾遍,每一次重復都只會讓她覺得更加罪惡。

  誰能想到,會落得如此慘淡境地,初衷只是紺音想要省點力,也不想麻煩彼方幫忙而已。甚至在踏上第一層書架的時候,她依舊得意洋洋,幻想了一大堆有的沒的。

  幻想沒能成真,得意感也早就消失到不知何處去了,只剩下一堆爛攤子。

  這種巨大的落差感倒是不陌生,總覺得不久之前她還……啊,是了!在拾柴火的那天,她非要背著兩個竹簍下山,結果也險些闖禍!

  那回幸好只是「險些」,今天可是確確實實的搞砸了。看來又是自作聰明的念頭在作祟吧。

  「唉——」

  現在除了嘆氣和抗住書架以外,實在沒別的事情可做了……哦不對,她還可以好好自責一番,順便在懊惱與後悔的海洋中狠狠滾上三圈嘛!

  總之總之!

  正在懊惱之海中瘋狂打滾的紺音如此心想。

  靈機一動是萬萬不可的,自以為天才也絕對不行!作為刀的她確實厲害,可在當人這方面實在是做的太蹩腳了,而一個蹩腳家伙的天才念頭是絕對靠不住的!

  她暗自把這番結論默念了好幾遍。念著念著,心中的「自我」好像也隨之變小了不少,似乎都快要消失了,害得她膝蓋一軟,差點扛不住背後的重負了。

  嗯.。還是給自己留點顏面,別過分自我貶低了吧?

  這麼想著,紺音的骨頭好像也變得稍稍硬氣一些了,可惜腦袋還是仰不起來——被書架壓住了。

  好像聽到有雜亂的腳步正在靠近,不過也可能只是錯覺。幾分鐘之前,這聲音似乎也響起過。要是被大家看到了書庫裡的慘狀,尤其是主公大人,她保不齊要挨罵吧。

  挨罵……她還沒有過這種經歷哩!

  倒也沒有多期待啦,不過她確實對挨罵這回事挺陌生的。

  想著想著,雜亂的腳步聲愈發情緒了,原來這果然不是錯覺。紺音的心不自覺跳得好快。要不是還背著書架,她現在說不定真的會選擇開溜。

  身處在產屋敷家的地界內,就算是想逃,其實也逃不到哪兒去,況且她根本沒多少時間可逃。書庫的門一下子打開了。

  對她的「審判」也終於要開始了!

  
第42章 茶余笑料

  砰——書庫大門推開的瞬間,好幾張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出現在了眼前。

  即便紺音心虛地別開了腦袋,大家的表情還是在這個瞬間被她盡收眼底了。

  走在最前頭的主公大人輝利哉吃驚地瞪大了眼,紺音從沒見他的眼睛睜得這麼圓過。身旁的彼方還是蒼白著臉,看來直到這一秒鐘,她還是在擔憂著呢。

  而親愛的富岡先生,他竟然已經移開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想面對眼前這堪稱慘淡的事實,還是純粹地打算逃避——就和現在的紺音一樣。連站在他身邊的不死川也抿緊了唇,表情如此板正,絲毫猜不出他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如此嚴肅的不死川的面容,在幾秒鐘之後才終於出現了些許裂紋。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了些,隨即漏出一聲輕笑。

  緊追在這聲輕笑後頭的,居然是毫不留情的放肆大笑,笑到他不得不用手蓋住臉,即便如此,還是能從指縫見偷窺到他難得一見的誇張表情。

  「紺音,你這次又搞砸了嗎?」

  這話說得直白,可惜確實是事實沒錯。紺音猛打了個顫,心虛感絕對已經翻倍了。

  就是在這濃重的心虛感的間隙中,她覺察到了一點不對勁。

  「……『又』?」

  這個字讓她有點在意。

  仔細想想,出醜的事情她可能是做了不少。但在不死川的面前,她絕對沒有丟過臉才對。怎麼他偏偏說的是「又」呢?

  用不著對這個不解之謎苦惱太久,不死川本人揭曉了答案。

  「剛才富岡和我說了,你背著兩個滿當當的竹簍『啊啊啊啊啊』地尖叫著跑下山的事情。還挺有勇氣的嘛。」走過她身邊時,他還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再扛一會兒。等我們把後面兩個書架搬正了,你就可以出來了。」

  「啊——?」

  她「啊」的當然不是還要再等上一會兒才能從重負中解脫,而是不死川的前半句話——沒錯,就是義勇把她出糗事跡告訴了不死川的這回事!

  要不是有書架壓著,她現在絕對已經衝到義勇面前了。可要是她當真走開,那麼事態絕對會比現在更加糟糕。只好暫且藏起滿心怨念,焦急等待著那兩個倒下的架子被重新擺正。

  在背上重量消失的那個瞬間,她再也等不下去了,飛速邁步,一下子就出現在了義勇的視線中。

  終於到了與罪魁禍首面對面的時刻了,紺音真的有一大堆想說的,亂七八糟的念頭和想法全都在心中翻滾不停。

  可能確實是翻滾得有點太厲害了,反而害她說不出話來,只余下兩只手胡亂地在空氣裡亂動,仿佛要把屋內的每一顆灰塵都敲打過去才好。

  就這麼僵持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義勇率先開口道:「怎麼了,受傷了嗎?」

  「身體沒受傷,但是心裡絕對受傷了!」丟掉一大堆怨念慢慢的控訴,她干脆地說,「你不能把什麼我丟人的事情都往外說呀!」

  發生在刀匠村小山丘上的尷尬往事,在今天之前,還只是天知地知她知義勇知的小事而已,就連鐵之森都不曉得。紺音理所應當地覺得,這段不算美好甚至有點糟糕的會議,最後大概率會以爛在兩個人的腦海中作為收尾,可天才隕落成蠢材的事情,居然成功從兩個人之間的秘密順利擴大成了眾人皆知的醜事。

  相信再過不多久,就會變成全鬼殺隊茶余飯後的笑料了。

  不行了,光是想一想,那天的記憶也要跑回到腦袋裡了。紺音真恨不得當場把自己折斷了才好!

  「你覺得那件事丟人嗎?」義勇好像不太理解,難怪他說著說著嘴角也翹起來了,「我是感覺挺有意思的,所以說給不死川聽了。如果你不希望我告訴別人的話,我就不說了。」

  可能是這句回答說得足夠坦誠,又或許是紺音第一次知道這件糗事在義勇的心中從來都不丟臉,僅僅只是純粹的有趣而已,也可能是聽到了身後主公大人與不死川在商量著這滿地的書該如何討論,因此而不自覺地分了心。

  總而言之,不管是出於怎樣的理由,此刻的她已然陷入了啞口無言的狀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盯著義勇看了好久,也看到了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影子裡的自己,正一點一點消失了怒氣。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你可以告訴不死川,也可以告訴主公大人。或者是其他你熟悉的人。」

  她讓步了,還故意用一種不情不願的口吻說。

  「但是,你絕對不能告訴其他陌生人。你要是說了,我會生氣的——比剛才還生氣哦!」

  義勇想了想:「和陌生人也不會說起這種事的。」

  「我不管,反正你別說!」

  「知道了。」

  沒什麼意義的爭辯以紺音固執的「哼」一聲收尾,也是時候該面對自己留下的爛攤子了。盡管滿心都寫著抗拒,她還是艱難地挪到了主公大人的身邊。

  完全翻倒的兩個書架已經變得空空如也,原本填在裡頭的書凌亂地鋪在地上,看起來真像是一塊不規則的毯子。相比之下,由紺音的後背勉強撐住的那個書架,情況確實要好上不少,不過也有大半的書掉下來了。

  要只是把書塞進櫃子裡,這倒是容易。可問題是,書庫裡的書本就是按照特定的順序整理好的,要是被這麼一打亂,萬一(雖然可能性真的不太高)未來的哪一天想要查閱某方面的記錄,就要從這幾百本打亂的書中費心搜尋了。

  而且,紺音想看的與玉鋼礦脈有關的記錄,也在這幾百本書裡呢。

  「對不起,主公大人……」她抿著唇,恨不得把自己的存在縮小到完全看不到才好,「我肯定會想辦法收拾好的!」

  「嗯。沒關系的,大家一起幫忙整理就好了。」

  預期之中的責罵沒有落下。輝利哉輕快地這麼說著,似乎也並不為這點麻煩而感到困擾,多少讓紺音有點意外。她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懷疑是否有可能是自己聽錯了。

  「五個人一起干,肯定比獨自承擔好多了。而且,你也不用叫我『主公大人』了。」輝利哉衝她咧嘴,像是要向她展示昨天剛掉的門牙,「鬼殺隊已經解散了,今天召開柱合會議就是為了宣布這件事的。我不再是主公,你就直接用名字喊我吧。」

  「哦……哦。」

  紺音稀裡胡塗點著頭。話語的每個字她都聽明白了,不過消化還需要時間。有點奇妙的是,在「主公大人」這個頭銜從輝利哉的身上摘走之後,她忽然覺得,站在眼前的他看起來居然沒那麼遙不可及了。

  「感覺主公大人您一副小孩子模樣呢!」她下意識說出了這麼一句蠢話。

  輝利哉沒有把她忘記修改的稱呼放在心上,笑說:「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嘛。」

  「對對對。」他說得沒錯。

  而且,五個人的辦事速度比獨自一人更快,這也的確是事實沒錯。

  面對滿地狼藉,最好的處理辦法,當然是先將每本書按照原有的檢索「地圖」分類,然後再擺回到架子上。

  聽起來容易,但勤勤懇懇干到了深夜,輝利哉和彼方兩個孩子都干到快要閉眼了,大半個書架都沒有整理完。看來免不了要留宿了——雖說本來就因為路途遙遠要在這裡停留一晚就是了。

  東京的郊野悄無聲息,就連蟲子的鳴叫聲都要比刀匠村裡更羸弱一點。在房間裡坐了片刻,估摸著大家都睡下了,紺音偷摸摸溜出來了。

  她睡不著,況且她本來也沒辦法睡覺。如果把一整晚的時間都浪費在發呆上,簡直就是罪過,還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更好。所以就先穿過庭院,繞到墓園去看看吧。

  白天沒有時間過來,趁著夜色摸進此地,感覺有點奇妙。

  前幾天說了對柱不禮貌的話,鐵之森叫她不要忘記到柱們的墓前道歉,現在正是履行承諾的時候。

  彎彎繞繞,大概多走了不少的遠路,總算是在每位柱的墓碑前露了面。她所能見到的每塊石碑都被擦得發亮,應該是阿文離開前細心照料過了吧。

  現在想想,盡管以前的柱合會議上總彌漫著微妙且僵硬的氣氛,確實有點不太自在,不過……

  不過,果然是人更多一點、更熱鬧些才好吧。

  不知不覺間,她居然在懷念以前氛圍糟糕的柱合會議了,直到走出了墓園還在忍不住想著。

  就這麼懷著心事慢吞吞走著,來到書庫時,沉重的心情化作一聲嘆息,被她關到了門外。撩起衣擺,別忘記擰亮油燈,她直接席地而坐,搬起七八本書往膝頭一放,先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開始翻看起來。

  這一本是……啊,漢字好多,字跡也潦草。但是畫了好幾個揮劍的小人,應該是早期的呼吸法修煉秘籍?那就丟到左邊這堆。

  鬼殺隊內糧食采買記錄……這也有必要寫下來呀?先放在中間吧。

  咦,這本書的封皮都要掉了,肯定裡頭也快被蟲吃光了。真不想翻開看啊……

  身旁的燈光忽然晃蕩了一下,本以為是被風吹動了。可風一向無法撼動燈光,此刻也門窗緊閉,怎麼可能會有風呢。

  後知後覺,紺音這才抬起頭。

  好像不算意外,義勇正站在她身邊。他一開口,就連說出的話也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

  
第43章 深夜援助

  從庫房到墓地再到書庫,紺音一路都是靜悄悄地走過來的,連夜裡的蟲子都沒有驚動。她甚至可以斷言,在產屋敷家的這座宅邸裡,絕對不可能有人知曉她身在此處。

  可偏偏義勇知道她會在這裡。

  他不僅知道,還出現在了她的身邊,仿佛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但這也沒什麼意外的。

  「因為這裡只有你知道我晚上不睡覺嘛。」紺音把燈擰亮了一點,微微揚著下巴,看起來好像有點得意,「現在大家肯定都當我在睡得正香呢!」

  「是吧。」

  義勇說著,在她旁邊坐下。距離一旦拉近,話題也就順勢轉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你不睡覺跑來這裡干嘛。」她一副想不明白的困惑表情,「你和我不一樣,明明是能睡覺的,可你卻不睡覺,這太怪了,對吧?」

  拋過去的問題,一時半會兒並沒能得到妥帖的回答。他只是把燈挪到了彼此中間,動手整理書本。

  僅用一只手,動作難免遲緩笨拙。紺音盯著看了好久,好像有點明白他在想什麼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次闖禍太厲害了?」

  義勇的手頓了頓,而後才接著攏起書本:「沒有」

  「我知道的,我是搞砸了,所以我現在正在好好地彌補呢。」她費解地眨眨眼,「你要不還是去睡覺吧。」

  「沒事的,問題不大。我昨晚已經在火車上好好睡過了。」

  「誒——?」

  紺音垮著臉。義勇的這句話,她怎麼聽都覺得很奇怪,可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

  暗自琢磨了好一會兒,她總算意識到違和感體現在哪裡了。

  「那是昨天的事情呀。你昨天睡過了,今天就不用睡了嗎?」她困惑地眨眨眼,「昨天吃過了飯,今天也得接著吃飯呀——睡覺和吃飯是同一個等級的東西!」

  逞強的偽裝一下子就被戳破了,簡直比洗澡時從浴桶裡飄出來的肥皂泡沫更加脆弱易碎。

  可能義勇自己也猜想到他的借口不夠完美了,所以就算被這麼直白地戳穿,他也沒表現出半點心虛或是別的什麼,依舊低著頭,裝作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麼的樣子。

  就算用不聲不響的方式躲避問題,在紺音這裡也是絕對行不通的。她時而低頭偷看他臉上的表情,時而又直起身子,從背後投去視線,觀察著他手上的動作。

  就這麼看著看著,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啊!」她合起手掌,恍然大悟,「你就是想幫我忙,對不對?」

  話都被說得這麼明白了,義勇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對。」

  紺音不知不覺已經翹起嘴角了,不過她還是得說:「你不幫我也沒事的。我這一晚上肯定能干不少活!」

  「你以前一直很努力地在幫我,我也應該為你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才行。」

  「很努力地幫你……」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來著?

  紺音費勁地思索著。

  她只想到了昨天在火車上硬要他靠在身上結果把他撞醒了,還有「啊啊啊啊」地背著兩個竹簍跑下山的丟人事情。再往前一點的,能排得上號的助力,也許可能應該是幫著把大發明家研二揪去警局的時候吧。

  真的不想承認,她好像一直沒干點正經的好事。但好消息是,她也沒怎麼闖禍或者添亂呀——反反反反正在今天之間是沒搞出過什麼要命的大事過!(剪爛了義勇的頭發不算「要命」,她想。)

  真的苦惱地思索了好久,久到連義勇都察覺到她這副屏息困惑的表情不太對勁了。

  「你怎麼了?」他問。

  「嗯……」真有點不好啟齒啊,「我真的幫到過你嗎?」

  「當然了。你以前幫我殺了很多鬼。」

  「哦——原來是在說這個。」

  如此久遠的事情,她都沒納入考慮過。這份重大的功勞,她也沒辦法獨攬。

  不過誇獎就是誇獎沒錯,一漏進耳朵裡,得意感便也隨之浮起來了。她一時沒出聲,只余下腳尖輕快地晃悠著,這點小動作足夠把她的心思展露無遺了。

  「要說殺鬼這方面,我確實是幫了你不少。因為我是很厲害的刀嘛。」心底冒出了足夠多的得意,就此拼湊成了得意的話語,「而且你也是很厲害的劍士,所以我們才能斬殺一大堆鬼呀!」

  地上,翻開的書頁上有一個很符合此刻場景的詞語。紺音把這詞念了出來。

  「相輔相成……嗯!我倆絕對就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啦!」

  「是吧。」

  義勇說這話的語氣裡還是帶著一點敷衍感,說不定他並不是對「相輔相成」這一形容詞有什麼意見,可能只是對「自己很厲害」還沒辦法百分百地茍同吧。

  無論是處於這樣的理由,還是那樣的原因,對於紺音來說其實都無所謂。她一點也沒聽出義勇話裡的不對勁,還在為他誇了自己有用而沾沾自喜呢,哼著奇怪的小調,翻書理書的動作都變得輕快不少。

  拿起手邊厚實的一本書,一翻開就是略帶酸臭的墨水氣味,濃重到熏得紺音的眼睛都有點不舒服了。拿到等下一看,紙上赫然是一只長了三只手五條腿的人形怪物。最下方寫著一行小字,稍微有些模糊了。她眯起眼,打量了好久才看明白。

  「「於貞永七年十月十六,在近畿遭遇惡鬼,僥幸逃脫,故作此畫以作記錄」……哦!你看你看,是有關鬼的記錄誒!」

  紺音驚喜地把書舉到義勇面前,迫不及待和他分享。

  義勇定睛看了看,又前後翻了幾頁,接著看到了長得像狗的鬼、長得像魚的鬼,以及漂亮得宛若天仙的鬼——性別為男,記錄說他以美貌誘騙心懷不軌的男人然後吃掉。

  越往後翻,奇妙的鬼越多,但更奇妙的事,如此多樣又奇異的鬼,其實義勇和紺音也沒遇到過多少只。

  「說真的,三只手五條腿的鬼,肯定很難殺死的,想逃走也不容易。這種鬼真的存在嗎?」她不解地努了努嘴,「反正我怎麼想都覺得挺怪的。」

  義勇琢磨了一會兒:「這是很久以前的記錄了,那時候沒有電燈,晚上也很黑,可能那位劍士也看不清鬼的真實模樣,只是見鬼跑得飛快、攻擊速度也快,所以才認為鬼是這樣的吧。」

  「哦……也是。不過貞永七年,這是什麼時候啊?」

  「呃——」

  義勇被問倒了。

  如果紺音不是正以無比好奇的目光盯著他,他大概已經脫口而出「我不知道」了。

  在眼下的這一刻,暴露自己的無知顯然不太好。他努力搜刮著腦海中不算太多的歷史知識,勉強擠出了一個像樣的答復。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年號了。」

  嗯。其實也沒有多像樣。

  不過嘛,用來應付歷史認知完全空白的紺音,已經足夠用了。

  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好奇地追問:「那有一千年了嗎?」

  「……有吧。」

  「哦——」她小聲嘰咕,「沒想到你懂得還挺多的嘛……我也得多了解點知識才行了!」

  似乎燃起了熊熊的求知之火,紺音倏地坐正了身子,握緊拳頭,決心就此發奮圖強!

  然後她就接著笑嘻嘻翻看手上的這本惡鬼圖鑒了。

  不知如此,她一邊看著,還一邊發出「嘻嘻嘻」的感嘆(明明是偷笑才對),順便在心裡揣測著這奇形怪狀的鬼到底是想像作祟還是確有其事。

  好嘛。求知之火一下子就熄滅了。

  看完了這一本,隨手拿到的下一本居然還是惡鬼圖鑒。多麼奇妙的緣分!

  紺音盤起腿弓著背,把手裡的書一頁一頁翻過去。

  這個姿勢還不夠舒服,保持得久了,難免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本想著靠在身後的書櫃上,但是白天一連弄倒了兩個書櫃的悲慘失敗還刻在她的腦海裡呢,一旦閉起眼就能想起書架一點一點歪斜過去的感覺,以至於她現在對「書架」這玩意兒充滿了敬意。

  也就是說,她都不敢去碰書架了。靠在上面更不可能——要是又弄倒了怎麼辦!

  但對於舒適姿勢的追求,也絕不是輕易就能消磨掉的。她又四下張望了一圈。

  散了滿地書本的木地板……直接睡在地板上好像不太好,要是她把本就老舊的書給壓扁了,那也就糟了。

  站起來捧著書看……不行不行不行,一站起來書本離燈光就遠了,用墨水畫出來的奇形怪狀鬼也要變成更加黑漆漆的一團了。

  果然還是靠在書架上才好吧……啊但她肯定絕對百分之百會再闖禍的,別再去想著對書架做任何事了!


第一輪的思考以盡數失敗告終。她再度左顧右盼,恰好有了一個無聊的小發現。

  她發現,義勇現在的姿勢和她一模一樣,都是盤腿坐著的。既然這樣的話……

  紺音有了一個想法。並且她根本沒有多作考慮,立刻付諸實際了。

  啪——她干脆地躺下,把腦袋靠在了義勇的腿上。

  
第44章 松松散散

  不得不說,這「啪——」的一聲,確實是結結實實的重響,而不是什麼像聲詞。義勇頭頂翹起的幾根發絲隨之狠狠地抖了兩下,從肌肉傳達到骨頭的痛感讓他一度懷疑自己的腿是不是要被砸斷了。

  還好還好,他既沒有聽到「哢嚓」的聲響從大腿深處傳來,短暫卻尖銳的痛感也在不多久後就消失了,只余下紺音那堅硬的骨頭存在感十足。

  義勇垂眸,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對於他此刻正在經歷的這番算不上太過愜意的經歷,紺音本人顯然是一無所知,否則她也不會這麼自在地躺著了。甚至算得上是奇妙,她的頸窩居然能夠恰到好處地貼合他的大腿,成功讓他變成了一個完美的枕頭。義勇本就不知道該對她說點什麼才好——畢竟他也沒有打算勸她移位的意思——於是接著這麼盯了一會兒,他收回了視線。

  恰好正是在移開目光的瞬間,他聽到紺音在笑。

  當然了,能讓她發笑的對像絕不是完美枕頭義勇先生,而是讓她愛不釋手到完全忘記要干什麼的古早惡鬼圖鑒。

  「看!」紺音把手裡的書舉到義勇面前,「是老鼠鬼!」

  「……啊,真的是像老鼠一樣。」

  翻開的這一頁上,赫然畫著一只長著毛茸茸的上半身、尖嘴猴腮鬼鬼祟祟,還拖了條光禿禿尾巴的古怪惡鬼,還是弓著身軀如同小偷般的前進姿態,當真同老鼠無異了。

  想像了好久好久,就算看著這副很具像化的畫作,紺音也還是沒辦法在腦海出描繪出老鼠鬼在現實裡會是一副什麼模樣,所以她才笑個不停。

  「這張圖絕對是錯的!」她斷言道,「我們都沒見過這麼怪的鬼,對不對?」

  義勇其實有點想要贊同,不過他還是得說:「我們沒看到過,不代表不存在。說不定很久很久以前,鬼就是長得特別奇怪的。」

  「唔……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紺音不吱聲了,把畫著老鼠鬼的那頁翻過去,順帶著也翻了翻身,換成了更愜意的側躺姿勢,繼續專心看著書上的圖畫。

  在其他時候,可是很難從紺音的身上見到這般認真的模樣,大抵是該好好珍惜一下此刻的時光的。唯獨算得上可惜的大概是,在她專心讀書的當下,就只剩下義勇一個人還在專心地整理著這亂糟糟的一大堆書籍了。

  還好,義勇本人對此並沒有什麼怨言。

  從左邊拿過來幾本書,按照類別分好,放到右邊去,然後再把手伸向左側,無聊且模板化的動作難免有點乏味。他垂下的衣袖也從左邊掃到了右邊,反反復復擦過紺音的臉,但她似乎沒有察覺,依舊一動不動地側躺著,只能聽到微弱的翻動書頁的聲響而已。

  其實仔細看看,便能發現,每當義勇的衣袖拂過臉頰時,她都會扯一扯嘴角,偶爾也會不太高興地鼓起臉。

  不過,可能是因為手上這本圖冊實在有趣,又或者是念在義勇正在代替自己認真干著活的這份愧疚上,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吱過一聲,只是默默地維持著這份不自在。直到他的衣袖好幾次蓋住了書頁,她才終於抬起手來擋在眼前,勉強在衣袖與自己的臉之間隔出了一點空間。

  也是被這只手遮擋著,她完全沒留意到義勇盯著她看了幾回。

  「感覺,」他歪過頭,從手掌下方的空隙看她,「你好像到了晚上,就會變得很……松散。」

  「松散?」

  紺音總算舍得把注意力從書上挪開了,可是她一點也沒明白義勇的意思。

  她低頭看了看,手也好腳也罷,全都在好好地在她的身上呢。又接著伸直雙臂,她的動作也很正常,看起來既不松也不散。

  換句話說,她還是好好的一整個,哪裡散開來了?

  紺音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疑惑,於是陷入沉思的那一方自然而然變成了義勇。

  「呃——」他沉吟了好久,才勉強意識到此刻的誤解究竟源自何處,「我不是說你的身體散開了,是想說你的心情比較松散。」

  「誒?」

  她還是一臉困惑,抬起手捂住了胸口,足夠摸到緩慢但結實的心跳

  「我的心也沒散開呀!」她一臉認真,「不信的話,你也來摸摸!」

  「不是說你的身體部位散開了……」

  嘰裡咕嚕講了一堆。拋開最初的雞同鴨講,最後他們還是順利地達成了共識。

  義勇想表達的意思是,午後看她整理書籍時格外認真,坐得端正也動作勤快,到了晚上倒是一副散漫做派,勤快模樣一掃而空。倒也不是說這樣的落差有什麼不好,他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因為現在只有你在旁邊嘛,我不管做什麼都沒事!」紺音把這話說得理直氣壯,「要是主公大人在的話,我肯定就不這樣了——我可不要被其他人看到我這麼懶!」

  換句話說,她一點都不擔心丟人的一面暴露在義勇面前。而這算不算是好事一樁,義勇本人也給不出合適的答復。

  總之,對於今晚自己將化身為枕頭的命運,他並無任何意見。而很識相的紺音,在把手裡的這本圖鑒看完之後,就乖乖地起身了,接著收拾由自己闖下的爛攤子。

  連著翻到了三本財政記錄,密密麻麻的數字看得真叫人頭疼,趕緊放到邊上去吧。再隨手摸出一本,不太端正的字跡看得人頭疼。紺音把書翻轉過來,又豎著研究了好久,沒想到連半個字都沒看懂。

  「哎,義勇。」紺音往他身邊湊了湊,「我不懂上面寫了什麼。你來看看?……喂喂,義勇?」

  明明她在以正常的音量說話,吐出的每一個字也很清晰,可義勇卻默不作聲,只是盯著手中翻開的這本書,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她在說話。就算在他耳邊打了兩個響指,依舊沒能激起任何反應。

  啊。這可不妙!

  紺音的腦海中同時跳出了「他睜著眼睛睡著了」「他其實已經暈過去了」以及「他完全看不到也聽不見了」這三種不太可信但又好像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一時之間她甚至都想不到究竟是哪一個猜想的准確率會更高一點。

  不過,無論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還是視力聽覺齊齊失效,應對方法不會有任何區別。事不宜遲,紺音已經捋起了袖子。

  她要把義勇狠狠搖醒!

  想法和行動幾乎是同時冒出頭來的,她的雙手已然搭在了他的肩頭。在一場駭人的地動山搖徹底降臨之前,義勇終於動了。

  他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紺音聽到了他的嘀咕聲:「這個……應該就是玉鋼礦脈的記錄了。」

  「哇真的嗎!?」

  紺音飛快地收回手,恨不得把臉貼到書上才好。

  這副急切做派並沒能幫上忙,反倒在泛黃書頁上投下了一個渾圓又碩大的漆黑影子——沒錯,她的腦袋擋住燈光了。

  被自己的影子蓋著,本就有些暈開的墨字更加難以看清了。她依依不舍地抬起頭,重新坐端正了。

  把煤油燈再擰亮一點吧,不太清楚的字跡在燈光下也能夠顯得更好辨認一點了。這一頁上畫了張極其簡單的地圖,標注出了三處礦脈的位置,其中一處的方位透著莫名的熟悉感,紺音琢磨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

  「我就是在這裡被開采出來的!」她指著最下方的標記,「就是這位置沒錯!特別靠近南邊,又暖和又有好多太陽!」

  「原來如此……」

  義勇了然般點點頭,但點到一半就停下了。

  「可這上頭寫的是,」他指著簡易地圖旁邊幾行稍嶄新些的字跡,「因為地震,這幾處礦脈在江戶時代就無法進入了。江戶離現在有……呃……反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你應該是在我參加鬼殺隊選拔前的不久才開采出來的,不是嗎?」

  現在想要支支吾吾發出「呃——」一聲的,變成紺音了。

  虧她剛才還說得信誓旦旦呢,還沒得意幾秒鐘就被指出了這天大的漏洞。該說是尷尬還是羞恥呢,總之紺音拼命催著他把這頁翻過去。

  「第一個礦脈絕對不會在這三個標記裡啦!你看你看!」她急急地指著書脊,「你都翻到中間了,第一個礦脈的記錄肯定要寫在最前面才對嘛!」

  如此一番焦急的發言,多少帶著點試圖扯開話題的意味,不過也的確說得沒有任何錯處。義勇往前翻了幾頁,似乎有「日之山神」的字樣從眼前掠過去了,他趕緊停下手頭的動作。

  在恰好翻開的這一頁上,日之山□□號又出現了。

  不約而同的,義勇和紺音都眯起了眼。他們的頭也越壓越低,重迭的影子幾乎要把書頁都染成純黑色了。

  就這麼盯了好一會兒,抬起眼眸時,看到的都是對方露出的一副茫然面孔。僵硬的沉默在他們中間稍稍擴散了片刻,而後才被詢問聲打斷。

  「你能看懂上面的字嗎?」

  「我不懂誒。」

  
第45章 蟲洞迷題

  紺音懷疑自己正在看一本天書。

  坦白說,她認得的字確實沒那麼多,尤其是繁雜的漢字,光是瞄一下都要覺得頭痛至極了。對她來說,每次的「看書」都算不上是什麼輕松的差事。

  雖說認得不多,但也不是一點都不認識,大不了眯起眼盯著方塊似的漢字多看上一會兒,再前前後後一並掃上幾眼,總能猜出這字的意思的。可在這頁書上,無論是把視線往上還是往下放,盡是看不懂的字,復雜的結構很像是貼在神社裡的符咒。她的腦袋都快要漲起來了。

  「義勇,你真的也看不懂嗎?」她將信將疑地問,「你認字不是應該比我厲害一點嗎?」

  好歹他也是正經讀過幾年書的,和她這種自由野放從刀變人的家伙算得上是完全不同。

  可能是這句發言多少有點把義勇捧太高,又或許是一貫的卑微蟲又要從心底裡鑽出來了,他的表情稍微僵了僵,說出口的話倒是拐了個彎。

  「……是比你厲害一點吧。」很好,他把卑微蟲重新埋回思想的最深處了,「但我看不懂。」

  「嗯——」紺音板起面孔,好一副正經模樣,「這樣的話,你就不厲害了。」

  「是嘛。」

  厲不厲害,義勇倒是無所謂,所以完全沒有被這武斷的結論傷到。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怎麼才能解開這文字謎題。

  紙頁上文字著實奇怪。一筆一劃都是清晰的,可拼湊出來的確實完全看不明白的幾個文字。而這些看不懂的文字聚在一起,成功讓書頁上的內容變得前所未有的晦澀難懂。通篇看下來,居然只有幾個字是明白的。而這遠遠不足以讓人理解其中的內容。

  難道是幾百年前的文字嗎?以前的字都長得這麼稀奇古怪?

  義勇暗自琢磨著,隨手翻動書頁。就這麼輕巧地一翻,令人困擾的問題輕輕松松地迎刃而解了。

  「這一頁蛀掉了。」他把這一頁立起來,「你看。」

  正如他所說的,書頁上果然星星點點滿是洞眼,小的近似針眼,大一點的足有半個指甲寬。剛才紙張重迭在了一起,下一頁的文字順著這些洞眼透了出來。難怪他們誰都看不懂了,原來那些繁雜又古怪的文字原本就是兩個字的融合體。

  紺音恍然大悟,一邊點著腦袋,一邊把「哦——」聲拖得好長好長好長。

  謎底算是解開了,不過她還是有那麼一丁點想不明白的地方。

  「『蛀掉了』的意思是被蟲吃了。」她看向義勇,「對嗎?」

  「對。」

  「吃了書之後,蟲子會變得更聰明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義勇莫名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變得稍許熾熱了些。當瞥向紺音時,他發現這種感覺居然不是錯覺。

  紺音真的在以一種分外熱誠的目光盯著他,探詢般的目光怎麼看都透著躍躍欲試的衝動感,其中還摻雜了那麼一丟丟的艷羨——艷羨的對像顯然是把書啃出了無數個洞眼的蟲子。

  這副表情明顯意味著,只要聽到他給出的肯定答復,她就會立刻捧起書開啃。

  義勇頓了頓,說出口的答復匆忙拐了個彎,從原本有些優柔寡斷的「不會吧」變成了分外決絕的「不會」。

  「誒,不會呀?」她努著嘴,倒也看不出是失望還是沮喪,只嘀咕著,「我還想見見那幾條吃了書之後變聰明的蟲子呢。」

  「吃書不會變聰明的。」義勇把這番結論固執地又重復了一遍,「你別吃書。」

  「我沒打算吃書呀!」

  說著這話的紺音一臉執拗,好不服氣的表情倒是讓義勇放心了,可惜這份安心感並沒能持續太久,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吃了書的蟲子也不能吃。」

  紺音猛抖了一下,先前的執拗表情瞬間裂得四分五散,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只余下幾句支支吾吾:「什麼……蟲……我……才不會咧!」

  啊。她果然是想把吃過書的蟲子吃了,以此來汲取消失無蹤的書頁中的知識。

  向來很遲鈍的義勇的腦瓜子居然很輕巧地就得出了這個結論。

  他嘆了口氣,有種莫名的疲憊。

  「蟲子是不能吃的。」

  算不上是語重心長,不過他還是嘆著氣說出了這話。

  「我不吃的呀!」紺音都快要跳起來了,「而且書庫裡也沒見到蟲子呀!」

  實際上,無論此處是否有蟲子,又或者是否真是蟲子把書頁啃得星星點點,其實都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記載著玉鋼與日輪刀的記錄總算找到了,他們得從破破爛爛的書頁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才行。

  這可不是什麼易事。

  剛才翻開的那幾頁,其實是這本書前半部分中蟲蛀情況最好的了,透過僅存的只言詞組,能看出記載的正是日之山神的故事,和鐵之森五郎說過的故事居然一模一樣——實際上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日之山神的故事?」義勇看起來有點困惑。

  他的困惑一度讓紺音也愣了一下,幸好她只花了十來分鐘就搞明白。

  是了是了,那天聽五郎說起日之山神的故事時,宿醉的水柱大人正坐在院子裡發呆,這個有趣的傳說是半點都沒有聽到。

  可即便如此,當紺音讓他也跟著自己和鐵之森一起去找日之山神、為此要尋到最初的玉鋼礦脈時,他連半句疑問都沒有,怨念更是不存在,只「嗯」了一聲,分外痛快地答應了,直到今天才終於遲鈍地把這份困惑擺上台面。

  要是連傳說都不知道,到時候肯定更不容易找到山神的所在地啦!

  紺音一拍大腿,決心消除義勇的這份無知!

  當然了,論講故事的本事,她可沒辦法與鐵之森比肩。對於那個傳說故事的細節,也是在記不得太多了,總是說幾句就得停下來回憶一會兒,好一個有趣的故事在她無數的「嗯」「唔」「啊」之中徹底喪失了神秘色彩。

  不管怎麼說,最後她總算是完整地把日之山神的傳說表達完整了,這就足夠啦!

  「既然都寫到日之山神了,那山神位置也肯定在裡面吧?」紺音激動起來了,好奇地眨眨眼,「對不對,對不對?」

  與過分熱切的她不同,義勇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溫度:「沒有寫在這幾頁上。」

  「啊——?」

  滿懷期待的眼眸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幸好要不了多久,她就會重新振奮起來。

  「那就再往前翻翻!」她輕輕推著義勇,「快啦快啦!」

  被急切地催著,就算是有心想要磨蹭,也沒辦法得逞了。不過他本來就不打算拖延著做事,早已翻過了這頁。

  也不知是保存不善,還是陳舊的油墨香氣過於誘人,越往前翻,蟲蛀情況更加糟糕。到處都是大小蟲眼,手繪的地圖被吃了一大半,根本看不出哪裡是哪裡,半點忙都沒幫上。勉勉強強找到了與第一個礦脈有點關聯的敘述,可惜也還是看得人一頭霧水。

  「這是什麼什麼阪……之南?然後又是山什麼?」紺音的眼睛都要粘在紙上了,「什麼海道,邊緣……深處?是不是?哎,蛀得這麼厲害,真是太麻煩啦,是不是有人在故意給我們添亂呀——啊,絕對是無慘這家伙在搞鬼啦!」

  「是這麼寫吧。」義勇也不確定,不過對於她的後半句話,他能給出准確答復,「和鬼舞辻無慘應該沒關系。」

  很可惜,這話她一點都沒聽進去,氣呼呼地對著早已化灰的鬼王說了好幾句難聽話,好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

  沮喪也沮喪過了,發泄也發泄過了,能勉強能辨認出的那幾個字,依舊沒有任何變化,雖算不上一無是處,但實在價值有限,只能說明礦脈大概在南邊的洞窟裡(甚至「洞窟」還是個早就被知曉的線索)。紺音瞄瞄書頁,又仰頭盯著天花板,感覺自己的心都在下墜,好一陣空落落。

  「既闖了禍,又沒找到日之山神在什麼地方,我現在一點也不高興!」她一本正經。

  義勇多少能想像出她的心情。但畢竟弄倒書櫃的不是他,愧疚感也好罪惡感也罷,統統都不會纏繞在他的心頭。他依然能輕松地說:「說不定這裡的其他記錄中也會提到日之山神。」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紺音猛嘆了口氣,仰面倒在地上,毫不顧忌自己的後背正壓在散落的書上,頗有種破罐破摔的既視感。

  「要是能在這裡找到山神的蹤跡就好了,這樣一來能輕松不少呢。你說是吧?」她翹著腿,先是把問題拋給了義勇,然後又自顧自說了下去,「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回村子裡的破神社看看了。最好是能在那裡找到線索啦!」

  這番論調倒是充滿希望,盡管發言的紺音本人還懶懶散散地躺在地上,怎麼看都不像是提得起精神的樣子。

  義勇有種預感,他覺得紺音很可能會一直躺到天光大亮,被太陽曬到渾身變暖,才會願意重新動起來的。可事實是,才過了不多久,她就坐起來了,一本正經盯著他。

  「等找到日之山神、把日輪刀送給神了,然後呢?」

  紺音問他。

  「然後我們去做什麼,你想好了嗎?」

  
第46章 未來計劃

  好像不是第一次談論起關於「以後」的事情了,只是每一次,義勇和紺音都探討不出什麼合適或准確的結論。

  看起來,紺音沒什麼主見,比起直言陳述,似乎是更想要按照他的想法去決定以後的事情——至少義勇是這麼覺得的。

  這種心態其實沒什麼問題,畢竟偶爾義勇自己也會冒出依賴心理,恨不得把「未來一切安排」的規劃權讓渡給紺音才好,這樣便能輕松自在,什麼都不用過多擔心了。

  不過,眼下大概是做不了此等窩囊事了。他沉吟著,默默仰起頭,盯著天花板上的木板接縫。

  一道道黑色凹陷的拼接線,既算不上多麼好看,也不存在什麼趣味。可他還是注視了好一會兒,直到紺音攤開的手掌闖進了視線裡。

  「喂喂喂,醒醒!」她急切地叫嚷著,指尖攪動的微風撲打在了他的臉上,「你又睡著啦?」

  「又」……他今晚明明連眼睛都沒正經閉攏過幾回。

  義勇坐正了身,免不了先替自己辯解一句:「我沒有睡著。」

  「哦。」紺音慢吞吞收回了手,「那你在做什麼?」

  「想事情。」他說,「想你剛才問我的事情。」

  「想出來了嗎?」

  「沒有。」雖然這不是完美的答案,不過他現在也只能坦白了,「『以後要怎麼辦』,我以前就沒怎麼考慮過這個問題。 」

  說到底,到今天為止,一直都還是隨波逐流著。目標也好,計劃也罷,全都沒有怎麼仔細思考過。現在被突然提問,更是想不到了。

  他聽到紺音輕哼了一聲,但這微弱聲響中沒有藏著任何郁悶或是嫌棄的情緒,倒像是也同樣陷入了思索。她的目光左右亂飄,時而盯一盯地上的書本,時而又故作不經意地挪到了他身上。

  她在琢磨什麼呢?義勇猜不出來,幸好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哎,我說。」紺音磨蹭著挪到他旁邊,「我們可以接著住在刀匠村嘛,和五郎待在一起!」

  這主意聽起來不太像是一時衝動,倒好像籌謀已久。

  「這想法挺好的。」他想了想,說,「你問我,找到日之山神之後怎麼辦,其實不是為了聽我對未來的計劃,而是打算說出你自己的想法吧?」

  義勇難得的敏銳完全把她的小心思戳穿了。

  蹩腳的偽裝居然在義勇的面前都沒能派上半點用處,大概算得上丟人。紺音完全沒把這點小小失利放在心上,依舊輕快地晃著腳。

  「嘿嘿嘿。」她甚至還能笑出來呢,「我怕直接說我要待在刀匠村,你會不樂意嘛。所以在說服你之前,我要先摸摸你的心思,然後再告訴你我的心思。這就叫——嗯——這應該是——」

  她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那迂回曲折的別扭行為,可惜腦袋空空,琢磨了好久,還是什麼都想不到。

  話都說到一半了,要是就這麼罷休,實在是太別扭了。她趕緊從地上拾起幾本書,一目十行掃過上頭的墨字,急匆匆地打算從這些記載著知識與奧秘的紙張上找到最合適的解答。

  算得上相當好運,才拎起第三本書,她就找到貼切的、足以用來描述自己剛才這番行為的詞語了

  啪——紺音合上書本,一臉得意。

  「嗯!這是民主!」

  她驕傲地說。

  事實上,迂回曲折的陳述方式,和民主制度之間,是一點也沾不上邊的。不過,考慮到義勇對民主制也不甚了解,所以他懵懵懂懂地應了一聲,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答案。

  原來紺音並沒有在依賴著他的想法而決定以後的方向啊。

  他只在想這件事。

  失落當然是沒有的——要是冒出這樣的情緒,反倒會證明他是個很陰暗的家伙。他只覺得松了口氣,心中暗自有些高興。就連他的依賴心理,似乎也能在不知不覺中找到落腳點了。

  「嗯。我們就留在刀匠村吧。」他不自覺地把這話又重復了一遍,「和你一起撿柴也很有趣。不過,我們也得想一想,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該怎麼辦。」

  「唔……」紺音嘀咕著,忽然猛捶了下掌心,「是哦!」

  完全忽略了還有這種可能性存在著!

  而且,以今天非常糟糕的辛勞收獲來看,找不到日之山神的可能性說不定會很高哩,根本不能掉以輕心啊!

  「這得問問五郎吧?」她別扭地拍了拍胸口,「感覺他特別想要找到山神,肯定不會輕易放棄。」

  「是啊。」

  不過嘛,這些都算是以後的事情了。眼下的情況是,完全沒能找到日之山神或是最初之礦脈的有效信息,還有一大堆書本等著他們整理。

  紺音搓搓臉,把衣袖卷得更高,繼續干活了。

  整理了一整個晚上,進度好像沒有多麼顯著。待到天快亮時,睡醒的不死川也重新加入他們的苦工行列裡。

  「你整晚都在這裡嗎?」他不經意似的問紺音。

  「嗯。因為我不用睡覺!」她的語氣透著點得意,難得的把這點小缺陷當成了值得誇贊的好事,「義勇也幫忙了喲!」

  「哦?」

  不死川瞄了義勇一眼,向他微微頷首,然後又想起了一件算得上要緊的事情——其實完全不是什麼重要大事。

  「你送給我的飯團,我剛才吃掉了。」

  似乎是覺得只說這麼幾句太短太蒼白了,他又補充道。

  「很美味。謝謝你。」

  被誇贊的對像明明是飯團,對此無比驕傲的卻是紺音,明明飯團不是從她手裡捏出來的,就連買下時交出去的銅板也並非來自她的口袋。

  但不管怎麼說,誇獎就是誇獎沒錯,既然是對著她說出來的、話語也確確實實鑽進了她的耳朵裡,那就是對她的誇獎啦!

  紺音幾乎要從地上蹦起來了,不過懷裡還捧著一大摞剛剛整理好的書,害得她整個人都變得無比沉重,顯然是跳不起來了。於是她繼續乖乖坐著,一點一點磨蹭到不死川身邊,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衣服在木地板上摩擦出了一連串不太好聽的嘎吱聲。

  「對吧對吧?我也覺得特別好吃!」她一高興就愛挨在別人身邊,完全沒發現自己擠得不死川的脊背都要歪倒了,「下次你坐火車的時候也可以買一堆喲!」

  「一堆……」好誇張的量詞。

  不死川苦笑著,稍稍也往旁邊挪了點,騰出更寬裕的空間給她,只是剛歪過身,她就又貼上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像只小狗,也有點像以前會圍在自己身邊的弟弟妹妹們。

  不死川垂手,摸摸小狗的……啊不,他摸的是紺音的腦袋。然後告訴她:「買一堆的話,來不及吃完就會壞掉的。還是量入為出吧。」

  「哦?」大概是沒把他的後半句話聽進耳朵裡,她直白道,「那就一次性吃掉一堆嘛!」

  果然,和紺音的對話,偶爾會變成這樣子的一番不知所雲。不死川不再說什麼了,又拍了下她的腦袋。

  是錯覺嗎,怎麼感覺大家都愛對自己的腦袋動手動腳的?紺音迷迷糊糊地想。

  刀匠村的大家愛拍她的頭,而且一定要拍得砰砰響,好似她是一個結實的鋼盆。

  義勇有時候也會對她的腦袋搗鼓一下,不過每當他的手落下來時,總會伴隨著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嘆息聲,似乎很是無奈。

  而不死川的手總是輕輕柔柔的,盡管他的手掌比義勇的還要更加結實粗糙。如果非要做出選擇,那她肯定更希望是被他摸摸腦袋……等等,身為水柱的刀,冒出這麼大逆不道的念頭,真的好嗎?

  紺音心想著,下意識向他投去目光。

  只是瞄了一眼而已,居然有種莫名的陰冷感冒出來了,順著脊背一路爬上腦袋,害得她的頭皮都變得硬邦邦的了。

  根本來不及搞懂這股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義勇也抬頭看她了。她心虛地收回視線,一本正經地說:「對不起!」

  「……?」

  現在只剩下義勇感到莫名其妙了,但沒關系。紺音會裝作沒看出他的困惑。

  重新扎進繁雜的整理工作中,待到日頭高升時,輝利哉和彼方才急匆匆地跑過來。這兩個孩子睡過頭了。

  聽說人年紀越大,覺就會變得越來越短。大家都深諳這一點,所以誰都不會冒出什麼多余的想法,不過姐弟倆還是道歉不停,急到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多余的抱歉大可以收起來,眼淚也要快點抹干才好,繼續待在書本的海洋中吧!

  有五個人一起整理,效率果然比夜間的四只手快多了。勤勤懇懇地干了一整個白天——再加上一天一夜,還有緊接著的大半個下午,最後一摞書總算是擺進書架裡了。

  至於日之山神和玉鋼礦脈嘛,並無絲毫進展。唯一算得上顯著的推進大概是……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怎麼覺得……」紺音跟著義勇,磨磨蹭蹭地走向門口,「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和精力,結果什麼有用的都沒干?」

  
第47章 細數

  忙忙碌碌好幾天,細數耗費這些時間帶來的結果,除了主公大人宣布鬼殺隊解散,以及被蟲吃光的舊日記錄裡只有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場的只言詞組意外,就沒有其他任何收獲了。

  甚至就連這僅有的兩個「收獲」,聽起來好像都算不上是什麼好消息呢……

  紺音用手托著下巴,不高興似的板起面孔。只不過如此正經的模樣多少不太合適她,害得此刻的她看起來倒像是個古怪的玩偶。

  要是把思考的範圍再擴大一些,她就會發現,不只是這幾天而已,可以說離開蝶屋踏上路途之後,他們好像還沒實現過什麼客觀的成就。

  她莫名感到了一陣驚恐,加快腳步衝到義勇面前。

  「壞了。」她僵著蒼白的臉,「我們是不是在浪費時間呀?」

  紺音的驚恐其實算得上有理有據。要是再嚴重一點,說不定真能順利傳染到義勇的身上。

  他稍稍放慢了腳步,不假思索道:「我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也許從長遠來看,他的時間並不多了。

  覺醒斑紋的劍士活不過二十五歲,這句詛咒似的話語難以讓人輕易忘記。義勇倒是沒有什麼多余的焦慮,心情姑且也算得上輕快。

  再說了,就算把這幾個月的時間與余生重迭著進行比較,實際也不會占據多麼鮮明的比重,更無須擔心了。

  這番發言是否真的讓紺音放下心來了,他判斷不出來,只看到她努了努嘴,用力呼了一口氣,吐息聲聽起來有點像是嘆氣,不過本該與嘆息一起出現的愁眉苦臉,倒是一點都沒有在她的臉上見到。

  「說得也是。」看來她是真的放心了,「那就安心地回去咯!」

  她又開始蹦跶起來了。

  最後的柱合會議早已結束,由一時的小聰明所引發的巨大混亂在他們的通力合作之下也總算解決,義勇和紺音在產屋敷的逗留了比預計還要更久的時間。如今總算是能夠按照原定計劃,啟程回刀匠村了。

  說實話,不舍或是感傷,這些情緒倒是一點也沒有。

  今時不同往日,就算是揮手道別,再度相見的日子也會很快到來——無論是馬車還是或者,又或者是最近越來越常見的汽車,就算是只用自己的雙腿,總能夠將彼此間的距離徹底消除。但輝利哉和彼方看起來多少有些沮喪,送了他們好一段路,恨不得要跟著他們一起搭上前往火車站的電車才好。

  「吶!」

  電車馬上要到站了,能聽到遠處響起的清脆鈴聲,幾乎要把輝利哉的話語蓋住,不過仍然能聽到他說,

  「等到了夏天,這裡的繡球就開了,往年父親和母親總會坐在庭院裡賞花。我們還會一起享用茶泡飯。如果今年的夏天,大家沒有什麼忙碌事的話……就一起來看繡球花吧!」

  他滿懷期待的,站在一旁的彼方也不自覺伴隨著他的話語點點頭。明明是充滿熱情的邀請,可不管怎麼看,他們倆都好像很緊張。

  以前的夏天總是勞勞碌碌,不過往後的夏日大抵都能悠悠閑閑的了。無論是不死川還是義勇,自然都沒有拒絕的必要。

  至於紺音嘛,她在聽到「茶泡飯」這幾個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瘋狂點頭了——她還從來都沒嘗過呢!

  鈴鐺聲越來越近,碾過鐵軌的電車豎著橢圓形天線在站旁停下。搭上車,最後再揮手道別。輝利哉和彼方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過了一個拐角後,就徹底看不到了。

  一共坐了幾站,不死川比義勇和紺音更早下車了。

  在無聊的理書時間裡,曾聽他說過,打算前往各地游歷閑逛,不過在此之前要先修好家裡的舊屋子。他的舊家好像就在附近不遠處。

  「我以前也想過這種安排。先修繕祖宅,再到處閑逛。」義勇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不過只是短暫地想了一下而已。」

  「哦?」紺音歪過腦袋,對他的後半句話很好奇,「『短暫地想了一下』是有多短?」

  「嗯……才剛想到就忘記了,直到現在才想起來。」

  確實是有夠短的。

  而且好像和她的「在五郎的家裡每天過混吃等喝再順手干點家務」這一無比閑散的未來計劃衝突了。

  紺音不吱聲了,琢磨片刻後才說:「要是被實彌知道你和他的計劃一樣,他肯定會咬牙切齒然後凶巴巴地朝你大吼『不准學我!』之類的話啦。」

  好像在故意嚇唬義勇,她一邊說著,還不忘像模像樣地學起不死川的表情。

  當然了,是誇張了一百倍的版本,以至於嚇人程度也縮減了一百倍,看得人只想笑。

  「他不會這麼說的。」義勇很篤定地說,「他不是小氣的人。」

  紺音習慣性想要反駁,不過確實無從辯起——不死川的確不小氣。她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莫名感覺試圖說出反駁話語的自己才是真的小氣。

  在這尷尬時刻,幸好車窗外傳來了撲棱聲,足夠扇走籠罩在她腦袋上的尷尬陰雲。轉頭看去,原來是寬三郎追上了他們。

  連日來總在整理書櫃,沒怎麼留意寬三郎的事情,只知道老爺爺烏鴉正快快樂樂地和家裡的小烏鴉們住在一起。估計是沉浸在天倫之樂裡了,它一回都沒來探望過義勇或是紺音。

  對此是否惱怒了?這倒是沒有。所以紺音依舊還是會搖下車窗,讓寬三郎順利地飛進車裡。

  「我還以為你要一直待在主公大人家裡,和你的孫子們一起住呢。」

  把寬三郎捧在手裡,紺音酸唧唧地說。

  可能是習慣扎根太深了,她還是學不會改口,總忘記直呼輝利哉的名字。幸好在這個問題上絕不會有人苛責她。

  寬三郎抖抖羽毛,把一路飛來沾染上的細密露水統統抖落到了紺音的手裡。如此一來,它便能輕巧地飛往義勇的肩頭,還蹭了蹭他那粗糙的發梢。

  完成了上述這一系列的行動,它總算空閑下來了,慢悠悠地坐下來,脖頸幾乎要縮到看不見,就這麼把自己了變成一團黑色的毛球。

  「我的孫子們確實邀請了我與它們同住。鬼已經消滅了,接下來用不著東奔西跑,和孩子們待在一起其實挺好的。」它嘰咕著,「就是……」

  「『就是』?」

  這話真是釣足了胃口,義勇和紺音都向寬三郎投去了探尋的目光,而它依舊團作一團,自在得很。

  「就是想著,要是我不在了,由誰來為你們指路呢?」它抖抖腦袋,好像要把脖子縮進翅膀裡才好,「你們一定會迷路的。」

  「……有你在才我們才會迷路吧!」紺音趕緊把它從義勇肩上薅下來,「你這個老爺爺,總記不住路啊!」

  「嘎——沒有的事!」

  「就有就有,你別不承認!」

  他們倆好像又要鬧起來了。

  說是「鬧起來」,其實也算不上是真正可怕的大鬧,左不過是紺音再度發揮她的狂甩大法,而寬三郎也左躲右閃,伺機用喙啄她的手。而這場鬧劇,不管怎麼看都還算得上是勢均力敵。義勇不是沒有嘗試過勸架,可惜完全拉不開一鳥一人。

  一直鬧騰到電車到站,紺音和寬三郎總算消停點了。等到坐上火車,這場沒什麼意義且目的也不明確的小小鬥爭徹底告終。紺音興衝衝地率先搶走靠窗寶座,透過車窗打量另一側站台的乘客。寬三郎則是眯起了眼,鑽進他的袖子裡,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在站台停靠了短暫的幾分鐘,火車重新拉響汽笛,吭哧吭哧向前行駛。

  歸途與來時的路線不同,方向也算得上截然相反。在火車上度過的時間倒是要稍稍短些,不過下車之後還要經歷好一段繁瑣的路途,又是坐船又是步行,可沒有比這更加艱難的旅程了。幸好也不急切,慢悠悠走著,總能走到盡頭的。

  只是……

  義勇看著眼前厚重的一片森林,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圖。舊刀匠村坐落在群山環繞之中,可他們走了這麼久,好像連一個小土包都沒翻過去吧?

  他有點不太確信了:「我們沒有走錯路吧?」

  「沒有啊。」紺音以一種理所應當的口吻說,「又不是寬三郎在帶路,我們不會走丟的啦。放心!」

  在她掌心裡睡得正酣的寬三郎,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送上了這樣的評價,算得上好事一樁。

  「再說了。」她又接著說,「空氣裡的硫磺味兒越來越濃了,你能聞到嗎?肯定離是村子裡的溫泉越來越近啦!」

  「哦……」

  能嗅到的只有泥土和青草的氣味,連花香的蹤影都找不到,更別說是硫磺味兒了。膽紺音看起來興衝衝的,這樣的他讓義勇莫名想笑。

  「你剛才說話好像炭治郎。」

  「像嗎?」紺音認真琢磨著,「不像吧。」

  義勇沒說什麼,心裡想的卻是,在鼻子很靈這一點上真的很像。而且她說得果然沒錯,邁過這層林木之後,刀匠村的入口果然出現了。

  「我們回家咯!」

  她歡呼著。

  
第48章 破房子

  刀匠村近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到村口的牌匾。

  原本不算特別華麗、但至少完整的牌匾,如今已經倒了一大半,暫且只用幾根原木墊在最下方,怎麼看都像是臨時應付的產物。

  到底是打算以後都這麼隨便應付算了,還是總有一天要好好維修一下呢?紺音猜不出來。她轉頭去看義勇,可從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都沒有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只是用力嗅了嗅空氣,估計是想要從裡頭找出硫磺的味道吧。

  華美的入口也好,破敗的木門也罷,其實都無所謂。只要這還是一扇正經的門、也在像樣地發揮著屬於「門」的作用,其實就足夠了。

  邁過歪斜的大門,沒走幾步就遇到了熟面孔。村長鐵珍在榕樹下搭了個小桌子,捧著茶碗,面具也歪歪斜斜地戴在旁邊,正以一副笑眯眯的模樣盯著前幾排正在修繕中的房屋,像個經驗老道且空閑到無事可做的監工老頭。見到義勇和紺音,他趕忙招呼兩人一起坐過來。

  「哎,去了這麼久,總算回來了。怎麼樣,路上還順利嗎?」他顫顫悠悠地倒了兩杯茶,真叫人擔心會灑出來,「主公大人有沒有說什麼要緊事?我知道的,柱合會議上談論的都是些機密,不過稍稍透露一點也沒有關系嘛。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這番發言實在有點任性。但與其說是鐵珍真有這麼老頑童,倒不如說他是在故意逗義勇和紺音玩。

  義勇嘛,他大概率是不會被逗到的,不過紺音就不好說了。

  她當真一本正經地開始回憶起來了,試圖找出點無傷大雅且值得分享的事情,磨磨蹭蹭地向面前的茶碗伸出了手:「要緊事……鬼殺隊解散了,算要緊嗎?哦,不過這件事說給別人聽估計也沒關系,因為再過幾天產屋敷家的鎹鴉肯定也會帶著同樣的消息過來告訴大家的,所以……嗚哇這麼燙啊!」

  紺音猛得跳起來。

  完全沒料想到茶水依舊滾燙,她的舌頭差點就要融化在透綠色的茶湯裡了!

  趕快趕快,把茶碗推遠一點吧。現在光是看到瓷碗那漂亮的白色邊緣,她的舌尖就痛得厲害。

  本以為這麼毛手毛腳的,肯定會被笑話,沒想到目睹了一切的義勇只問她是否還好,而始作俑者(姑且算是吧)鐵珍,不知是在思索什麼,頑童模樣也消失無蹤,沉吟了好久才開口,說出的還是紺音剛剛說過的話。

  「是嗎……鬼殺隊解散了啊……」他說話的語調聽起來真像是嘆氣,「也是,如今這世上已經不存在鬼了。確實是時候真正思考一下我們該做什麼了。」

  「可以繼續鍛刀呀。」紺音眨眨眼,把這話說得理所應當,「不鍛日輪刀,鍛武士刀就行了。或者做別的武器——榔頭或者斧子也挺好的!」

  明明也沒說出什麼傻話,可鐵珍卻笑了:「武士的時代也早就過去了——武士現在都不討人喜歡哩!榔頭和斧子不是武器呀,對吧?」

  「誒,真的呀?武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紺音總覺得難以相信,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好像真是這樣沒錯。畢竟,平常走在街上,她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一個正經的武士。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一下子沉默了,鐵珍也不吱聲。

  他依舊看著在破屋前辛勤勞作的那幾個年輕人,可他的目光似乎不是真正地在看他們,而是在注視著某種更遙遠、更難以窺見的東西。

  就這麼看著看著,碗裡的茶終於放到了可以入口的程度。一口氣喝光,紺音與義勇便同鐵珍道別了。

  繼續走在破碎的路上。這條主干道的兩旁是壞得不像樣的破屋子,不用想也能知曉這是鬼襲留下的「傑作」。

  轉移到這裡也有幾天了,但那些個破屋子依然是破屋模樣,常能看到一家人費勁地把房子裡的破木碎瓦搬到外頭去,辛辛苦苦操勞好久,可房屋的狀態看起來還是沒什麼變化。

  盡管如此,大家看起來還是樂呵呵的。

  多余費勁。為什麼不搭個新屋子住進去呢?紺音想。

  會冒出這種念頭的她,實際上依然不懂得刀匠們回到此地的情結與心情。

  硫磺的味道越來越重,現在總算是能夠確認溫泉就在不遠處了。義勇猜想,溫泉大概在靠南的方向,從那兒吹來的風都是暖呼呼的。想問問紺音,不過她也答不上來。

  「對了義勇,你以前沒有來過刀匠村吧?我是說這個刀匠村。」

  答不上來的時候,她就會生硬地把話題推回去。

  義勇搖了搖頭。

  來趟村子需要勞煩隱部隊的同仁帶路,他不太樂意給旁人平添麻煩。況且平日裡刀的狀態良好,他對溫泉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癖好,就此徹底失去了造訪刀匠村的動機。

  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倒是用不著放在心上。紺音隨意地甩甩手,說:「沒事啦,正好我對這兒也不熟來著。我剛鍛造完就被送到你手上了,完全不曉得村子裡的半點事情……咦等等。」

  她突兀地停了下來。

  完全不曉得村子裡的半點事情,等於,她不知道在這個村子裡,鐵之森家到底在什麼方位。

  走了好幾裡路在意識到如此緊迫的大事,多少有點尷尬。

  紺音下意識地向義勇投去求助的目光,但這當然派不上半點用場。其他人看起來都忙忙碌碌的,都沒注意他們回來了。

  沒辦法,雖說狼狽,但也只能由紺音灰溜溜跑回到鐵珍那裡,問到答案再灰溜溜跑回來。而這番安排,八成是源自於自己曾經是從鐵之森家的鍛刀爐裡送出來的、如今卻把方位忘得一干二淨的「懲罰」吧。

  遠遠的就能看到她跑過來,倉促卻結實的腳步揚起了好一陣塵土,蹬在地上,也像是要把土地掀翻一般。

  與來時歡快地像條魚似的扭動著往前跑的姿態不太一樣,義勇覺得現在的她與掉在地上的小石塊更類似些。

  咚咚咚、咚咚咚,小石子滾到他的面前了,帶著很驕傲的神情,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得意的光彩。

  「問到了問到了!」她挺起胸膛,笑著摸摸鼻尖,「我們先往前走,然後右拐,走一走再往左拐。然後再走,五郎家在右邊!」

  「……哦——」

  好抽像的指路方式。

  義勇真的聽懂了嗎?或者他的確明白了嗎?不好說。

  總之,接著往前走吧。

  不太靠譜的路線指引,實際走起來卻意外的相當順暢。沒多久,便看到了悠悠升起的黑煙,顯然是鍛刀爐正在勤勤懇懇地燃燒著。跟隨黑煙的源頭,寫著「鐵之森」字樣的門派一下子就出現了。

  和主干道兩旁的幾戶人家相比,鐵之森的房子大概算得上是情況尚可,只不過——「只不過」是房子被壓扁了大半,只余下小半部分還很結實似的立在地上,如同被咬了一大口的飯團,從破口裡能看到白米。

  在眼下的場景裡,露出來的白米飯是鐵之森家空蕩蕩且簡陋的餐廳,還有僅剩半個的灶台,飯桌就立在正中央,和那些落了層灰的碎裂牆體挨在一處,真不敢想像他居然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吃飯。

  真不樂意這麼說,可這兒當真比來時看到的那些破房子還要更慘。雖說別人家也被砸出了好多個洞,但別人至少有在努力收掇,這兒卻透著一股懶懶散散的死志。要說有哪兒是生機勃勃的,估計只有鍛刀爐了吧。

  紺音有點想要抱怨,不過怨念滿滿的內心最後還是沒能擠出半個字,悶頭鑽進熱烘烘的爐子前,衝鐵之森道了聲好。叮叮當當的聲音一下子停下了。

  「你們總算回來了!」他一開口,說的和鐵珍簡直沒區別,「怎麼樣,路上還順利嗎?」

  好嘛,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寒暄說辭。只是鐵之森對柱合會議沒什麼興趣,純粹擔心他們路上是不是遇到什麼怪事或是壞事了而已。

  到了鐵之森面前,紺音就有點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在產屋敷家闖下的惡作劇了,支支吾吾說她和義勇只是在忙活著書本的事情——這麼說其實也沒錯。鐵之森順理成章地認為他們是在為了山神的事情操勞,當即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所以嘛,「麻煩你們了」「用不著為我操勞」「我自己去干就好了」這種話也一股腦兒地全都冒出來了。紺音匆忙捂住耳朵。

  「不聽不聽不聽!」她的腦袋都要漲起來了,「我都不聽了你就別說了!」

  好嘛,自謙和客套全都敗下陣來了。鐵之森無奈地笑笑,轉頭又要去面對爐火,不過卻先被紺音叫住了。

  「哎哎,五郎。」

  她努力不露出什麼失望或是沮喪又或者是低落的表情,只是嘴角和臉頰好像都已經要耷拉下去了。她指指那個被咬了一口的飯團——哦不,是坍了大半的房子。

  「我們真要住在這裡頭呀?」

  
第49章 山神神社

  絕不是嫌貧愛富,也肯定沒有認為鐵之森五郎過分醉心鍛刀而對家事毫不在意的這份懶惰是什麼難以饒恕的大罪,紺音之所以要問出一句「我們真的住在這裡嗎」,純粹只是覺得,這個只剩下一半完好的房子,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宜居的場所。

  虧她還想著要在刀匠村一直待下去,還順利說服了義勇也一起留下呢,要是住的地方這麼破破爛爛,那她可就有點不太情願了……

  紺音板起面孔,努力不讓任何沮喪的或者是氣餒的神情從自己的臉上露出蹤跡,不過這些情緒好像還是被鐵之森發現了——當然了,也可能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家確實破得不像樣,所以多少也有點不好意思吧。

  他頗不自在地干笑了兩聲,高高舉起的小錘子也被輕輕放下,嘀咕似的說:「這……暫且先住著嘛,畢竟最近天氣暖和,也不下雨。」

  這話的言下之意像是在說,倘若當真下起雨來,他的房子絕對會遭殃。鐵之森實在不好意思把這個事實直白地說出口。

  紺音「哦」了一聲。她的表情依舊,沒有失望或者低落。

  「我平常不睡覺,房子破成什麼樣都沒關系。可是義勇和你都要睡覺欸!」她指指義勇,又指了指鐵之森,「要是以後一直都住在這樣的地方,你們肯定誰都睡不著。」

  「……哦?」

  鐵之森陷入思索,不過他思考的對像並非自家房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夠住人,而是紺音話語中很明顯的重點。

  「富岡殿下,以後也要繼續留在這裡嗎?我以為您要去……去……」他看向義勇,似乎有些意外,支吾了半天也沒能給出很准確的字眼,「……去做其他更正經的事情。」

  看來,刀匠的硬邦邦腦袋也想不出對於退役水柱而言的「正經事情」。

  義勇笨拙地笑了一下:「在令人舒心的地方落足,也是很正經的事情。」

  「啊。也是,也是。」

  鐵之森看起來很高興,整個人輕快地似要手舞足蹈。他甚至說起了自己原本的打算,說是要先鍛造好手頭的這兩把日輪刀、再動身尋找日之山神。等到這些事兒都做完了,就可以好好思考下修房子的事情了。

  聽起來,在破房子重歸完美之前,還有一大堆零散的事情要做,但按鐵之森所說,只要在耗費上四五天,日輪刀就能鍛造好了。

  「所以……又得委屈你們現在這裡住上一陣了。」他抱歉地擦擦面具上的吹火嘴,「這種很抱歉的話居然也說了兩回了……」

  紺音皺眉。紺音摸頭。紺音思索。紺音頓悟

  「義勇,你肯定得睡在地上了!」她用力一敲掌心,「否則家裡睡不下!」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個很靠譜的結論,但也的確是個挺嚇人的結論——至少鐵之森被真情實感地嚇到了。

  「怎麼能讓富岡殿下睡地上!啊啊富岡殿下您放心,我肯定會把床……」

  「好啦好啦這沒什麼好謙讓的啦!」

  對話被紺音強行中斷了,打地鋪的命運也就這麼切實地確定下來了。還好義勇本人對此並無意見。倒是寬三郎嘰嘰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什麼鳥語。她沒聽懂,便索性裝作根本沒聽到它的嘎嘎聲,摸摸耳朵,盤算起接下來該干點什麼才好。

  義勇的想法是,既然破破爛爛的鐵之森家日後還是要進行修繕,那索性從今天就開工為好。

  繁雜的修理活計,說實話他自己也做不來,村裡的其他人也在忙碌著彌補自己房子在那場鬼襲中留下的創傷於破口,估計暫時無暇騰出手來幫助他們。不過,簡單些的事情總是能做到的,譬如理清碎磚什麼的,但鐵之森卻說日後修葺時再一並處理就好。

  找尋日之山神必定會是一段耗時頗久的旅途,按鐵之森說的,就算是抽空清理掉了一部分,等回來時家裡也一定還是亂糟糟的一片。既然如此,倒也用不著早早地費心費力。

  而且還會忘記自己走之前究竟干了多少活、還有什麼事沒干!——他一本正經地添上了這麼一句。

  畢竟是經驗之談,他的建議確實頗具道理。但距離日輪刀完工還需要四五天時間,該怎麼打發掉這幾天的閑暇,是個值得真的思索一下的好問題。

  紺音還掛念著日之山神的事情。

  沒能在產屋敷家找尋到有用的線索,舊日記錄中僅存的只言詞組也派不上太大用處,這絕對是她最大的失敗(之一)了。就算只是為了早早地磨平失利的挫敗感,她也得努力找到靠譜的與山神有關的信息才行!

  記得在這個村子裡還留有荒廢的日之山神神社。趕忙向鐵之森打探到方位,連一秒鐘都不停歇,趕緊叫上義勇一起出發。

  「我想到附近走走。」義勇很難得地不與她同行,「我還沒有來過刀匠村,對這裡很不了解。」

  紺音了然地點點頭:「哦,好。你一個人別迷路了喲。寬三郎,那我們就……」

  那我們就走吧——她本來想這麼說的。寬三郎卻漫不經心似的抖了抖羽毛,蹦到義勇身上去了,什麼都不說,可揚起的尾羽怎麼看都像是在說它不樂意和紺音一起去廢棄神社探險。

  真實的,虧這只沒良心的烏鴉昨兒個還信誓旦旦地說要為了給他們指路才繼續留下,真到了需要它發光發熱的時刻,它居然毫不猶豫地就把自己拋棄了,真叫人生氣!

  ……好嘛,其實紺音也不是真有這麼生氣。況且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的。照著鐵之森的指引,她輕快地跑上了山。

  日之山神的神社坐落在半山腰上。沿著幾乎要被藤蔓與野草爬滿的小徑,一步一步攀登向上。愈發前進,四下卻愈發昏暗。

  午後的日光逐漸被繁密的枝葉隱藏,周遭的所有隨之鍍上了濃綠的陰影,帶著些微潮濕氣息。她莫名覺得,自己正走在一叢碩大的苔蘚之中。

  小徑的兩旁偶爾會擺著幾個地藏菩薩,小小的,腦袋和身體都是渾圓的模樣,地藏菩薩上倒確實是長滿了青苔沒錯,蓋住了那和氣的菩薩面容,把石像變成了絨絨的綠色毛球。

  要路過共計十八個地藏菩薩,一直走到小徑土路的盡頭,才能看到幾乎快要倒下的、潮濕發霉到通體都變成了深黑色的神社。

  在幾十年前,而且一定是大幾十年前,日之山神的神社應該還不是如此衰敗的模樣。至少紺音還記得鐵珍對她說過,小時候的鐵之森常常會跑到神社裡去。可如今看過去,她實在沒辦法從這堆又綠又黑的玩意兒中找到進入的方式。

  再仔細看看,這麼小的神社,好像真的進不去。

  她見過神社不多,前些年竣工的明治神宮倒是有幸進去過一趟——當然是為了斬鬼才被義勇帶進去的。那裡又大又華麗,鬼在裡頭東躲西藏,屬實麻煩。

  如果說神社是神明恩澤的化身,那明治神宮大概是滿滿一桶的恩澤。她早就料想到村子裡的神社肯定不會比天皇的供奉之處更加華麗了,可也實在沒猜到,此處的恩澤,只有區區的一滴而已。

  正經的拜殿是沒有的,說到底此處就沒有名為「殿」的空間,只有小小的一個尖頂木盒,架在爬滿霉斑的石柱子上,看起來馬上就要倒了。塞金箱倒是沒有這種即將坍塌的煩惱,畢竟它爛得幾乎要沒入泥地裡,還好如今已經不會有人來供奉錢財了。

  尖頂木盒裡大抵住著神明,紺音發現盒子的一側有類似於小門一樣縫隙,還有早已生鏽的拉環,可是爬山虎蓋住了門扉,黑漆漆的拉環也像是粘在了木頭上,她試著戳了戳,當然是半點都沒能挪動。林子裡的蟲鳴聲都變得更刺耳了點,吱哇亂叫,像是在嘲笑她的失敗。紺音努力忽略這點噪音,先繞著小小的神社看了一圈,又擴大範圍,把周遭的幾寸土地也全部繞了個遍。

  不出所料,小木盒子的周圍什麼都沒有,黑漆漆的爛木頭上也看不到除霉斑外的其他東西,可以說是毫無價值。

  她想,說不定自己應該打開盒子上的小門,但這也有夠麻煩的。

  且不說爬山虎把小木盒鎖得多麼牢固,她都說不好該從哪裡下手才行。用來開門的拉環死死地嵌進了爛木頭裡,拿不出也捏不住,她的指尖打滑了好幾次,壓根使不上勁。

  要不直接把盒子往地上一摔,這樣肯定能打開?如此離譜的念頭也冒出來了,甚至還有點讓人心動

  ……哎不行不行不行。

  紺音甩甩腦袋。

  真要付諸實際了,她肯定會被五郎罵。雖說他還從沒正經罵過自己呢——可誰要自討苦吃啊!

  猶猶豫豫糾糾結結,辦法一個也沒想到。她無奈地抬起了手。

  「你好,日之山神。」

  她輕輕敲打著小小神社的小小門扉。

  「我可以來拜訪你嗎?」

  
第50章 一次拜訪

  敲敲門、說明來意,日之山神就會願意向她敞開大門,熱情地歡迎她來自己家做客了嗎?不太好說。

  至少在這沉悶的咚咚聲歸於沉寂之後,山神棲息的小木盒子還是嚴絲合縫地立在面前,既沒被她敲碎,當然也不會輕易讓她得償所願,依舊緊閉著,越看越像是板起了面孔的姿態。

  我果然是做了件無聊的傻事呢。

  紺音自嘲似的心想。

  投機取巧的方法徹底落空,不過腳踏實地好像也起不到太大作用。嵌在門扉上的生鏽拉環仍是一動不動,她只好努力把手指戳進門縫裡,指甲都快要把爛木頭捅穿了,總算感覺到了一點點的松動。隨即而來的是略顯沉重的「哢噠」一聲。

  門打開了,但從門縫裡能夠看到的依舊是黑漆漆一片。黑漆漆裡到底藏著什麼呢?一點兒也猜不出來。

  心跳忽然跳得好快,她莫名有點緊張,明明這是自己所期盼的結局,可紺音卻不太爭氣地驚慌了小半刻。

  還好,這股微妙的情緒只短暫存在了一小會兒。她很快就收起了多余的緊張,用指尖捏住門扉的一角,輕輕拉開。

  在小小神社的裡頭究竟會放著什麼東西呢?就算是讓她費盡心思去想,估計也給不出什麼有趣或是靠譜的想法吧。幸好事實是,小門的另一側的確平淡且無趣。

  裡頭擺了塊像木牌一樣的東西,同樣被霉菌侵占,只能看到「日之山神」的字樣。縛在木牌下方的緞帶還能看到一點彩色的蹤跡,掛著不知何人留下的繪馬,寫在上面的心願當然是一點都看不清楚了,是否真的實現了,也無從得知。紺音努力探頭進去,把腦袋塞進這個小木盒子裡,以為能在更深處找到點什麼的,可惜這點小小期待也如雨水墜地般,飛快地消失無蹤了。

  更裡頭只有空空蕩蕩的一片,沒什麼特別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普通,找不到一星半點的文字或是任何記錄。

  當然了,神明的蹤跡也是見不到的。

  啊啊。真是情理之中。

  要說一點都不失望,這絕對是逞強的謊言,但紺音確實沒有感覺到過分的挫敗。她扯了扯嘴角,把敞開的小門重新合攏,些微的低落感也隨之被關進了門裡。林中的昆蟲依舊唱個不停。看來蟲子們也不是故意在嘲笑她嘛。

  只是一時焦急的自己誤將周遭的一切都當作不友善的存在罷了。

  想到這裡,心情徹底輕快了。她哼著無聊的小調,蹦跶著走在小徑上。

  來時的路是日光一點一點藏起身影,視野皆被繁密的綠色蓋住,這會兒倒是完全反過來了。午後的太陽比任何時候都要明媚些,穿透枝葉,在林間投落微微歪斜的光柱。

  待到走到山腳下,樹林便徹底丟在了身後。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下,把她的影子攏成了小小的一團,只聚集在腳下。

  日光確實是有點太燦爛了,紺音幾乎快要睜不開眼。她勉強用手擋著,一路小跑著奔回了村子裡。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就在前方不遠處了,她卻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剛才,好像有個很眼熟的什麼東西從余光上方掃過去了——她所說的眼熟,指的可是一團龜甲紋和深紅色混在一起的影子。

  紺音左右瞧瞧,又後退了幾步,仰頭一看,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看到了一個貓著的人影,這個人影也在望著她。

  在過分明亮的日光下,他們面對面盯著對方看了好久好久,才終於認出了彼此。

  「你怎麼跑到房頂上去了,義勇?」她好納悶,「你不是說要在周圍逛一逛的嘛?」

  他又不是貓或者烏鴉,所以房頂絕不該是他的閑逛場所才對。

  義勇也眯著眼,表情也隨之顯得有點僵硬別扭,話語更是生硬,透著點莫名的不自在:「這戶人家的主人拜托我幫忙修理屋頂,所以就上來了。」

  「誒?」紺音有點意外,「原來你還會修屋頂的嗎?」

  「……我不會。」

  「那你還待在上面干嘛。」

  「我在等主人上來教我怎麼修。」

  「哦——」

  再左瞧瞧右看看,好像也不見這戶人家的主人的蹤影。紺音懷疑義勇是被哪個壞心眼的家伙騙了,正想勸他下來,沒想到主人當真順著屋旁的竹梯子爬上屋頂了,手裡還拿著遮陽的草帽和梅子茶,請他一同享用。

  「哎,紺音,你也在啊。」雖然記不得他的名字,不過他倒是認得紺音,還衝她擺了擺手,「要一起來幫忙嗎?」

  「我呀?可我也不會修屋頂。」

  「只要幫忙傳遞材料就可以了!」

  「遞點東西就行了?唔……這我肯定會。」

  居然還有自己力所能及的活,真是妙哉,說不定她觀察著觀察著也能學會修屋頂了。正好五郎家的天花板上也開了個大洞,正好能有學以致用的機會。而且梅子茶看起來也美味,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嘛!

  用不著多想了,紺音火速加入其中,整個人看起來都干勁滿滿。

  屋頂上的大洞要先大致補上,再進行後續的工作。用於修補的木板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從余光一角探出頭來,仿佛鑽出洞的兔子,義勇只要側過身子,伸手取過就好。這可算不上是什麼無比奇妙的事情,而是紺音正在勤勤懇懇干著她的活計呢。

  把木板鋪在大洞上。先豎著鋪一排,再橫著壓上窄一些的兩根木條。刀匠摸出一盒碩大的釘子,告訴他要怎麼固定住木板才好。一榔頭敲在鐵釘上,也會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響,聽起來真像是在鍛刀。

  「真是麻煩您了,水柱大人。」刀匠欣慰似的笑著說。

  村子裡的大家偶爾還是會稱呼他為「水柱大人」,無心的小小口誤正如紺音老是對著輝利哉大喊一聲「主公大人」,渺小到讓人無法放在心上。不過義勇還是會很認真地更正,告訴他只用名字稱呼自己就足夠了。

  日頭終於一點一點落下去,陽光也沒那麼刺眼了。刀匠的臉被曬得紅撲撲的,看起來心情意外的好,絮絮叨叨地對義勇說了好一些話——「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與鬼殺隊的柱一起做同一件事」之類的話。

  「上弦鬼來襲的時候,我們雖然也奮力反抗了,但到底沒能為柱們幫上什麼忙……真是的,我太啰嗦了。我們老是在說那起襲擊的事情,您肯定聽煩了。」

  「不會聽煩的。」這是義勇的真心話,「對你們來說,那場襲擊是很痛苦的回憶。願意說出來比藏在心中好多了。」

  「……對。您說的對。」

  刀匠笑了起來,透過草帽編織的間隙落下的光斑灑在他的臉上,看起來很像是淚水一般。義勇恍惚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才發現他並未落淚。義勇松了口氣。

  義勇想要說點什麼,盡管他一點都沒想好該怎麼說。在他能夠開口之前,又一塊木板冒出來了,隨之一起探出頭的還有一顆白色腦袋,就扒在屋檐邊上,好奇地探來探去。

  「你們是不是在說什麼好玩的事情?」樓頂上的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也帶上我呀!」

  義勇衝她甩甩手:「不是什麼好玩的。你的活忙完了嗎?」

  「呃……沒有……但不許騙人,你們肯定在說好玩的事情!」她一本正經地鼓著臉,「你們倆看起來那麼開心!」

  他看起來很開心嗎?義勇也說不清楚。

  太陽好曬,活計也累人,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夠開心得起來的樣子。

  還來不及追問一句「為什麼」,好奇的腦袋已經變成了郁悶的腦袋——也就是說紺音郁悶地鑽回去了。取而代之冒出頭來的是一捆瓦片,黑漆漆的色澤,估計和她此刻的表情不會有太大區別吧。義勇默默收回目光,繼續忙活手頭的事情了。

  義務勞動持續了整一個下午,成果意外的相當不錯,屋頂的大洞已經縮小到了中等規模,估計再勤勤懇懇地干上一整天,就能完全補齊了。

  頂著夜色可不好繼續干活。熱情的刀匠邀請他們留下來一起吃晚飯,還說可以在他家裡住一晚上。

  在聽到「晚飯」的時候,紺音的口水已經要留下來了。當然了,對於留在不熟的人的家裡,她一向沒什麼興趣。糾結了半天,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倒是義勇先客氣地拒絕了。刀匠挽留了三個來回,他們也順勢拉扯了三個來回,最後還是沒能改變回鐵之森家吃飯睡覺的決定。

  「你最近變得真好說話。」走著走著,紺音突然說,「別人叫你修屋頂你就去修了。」

  義勇不想承認,含糊了句:「是嗎?」

  「是的。對了,明天能讓我也一起待在屋頂上嗎?我感覺你們做的事情比遞東西有意思多了!」

  「其實也挺無聊的,但你要是想上來的話應該沒問題。」

  「好哦!」

  這點小事又能讓她高興一晚上了。

  
第51章 一點小忙

  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打鐵的聲音還和出門時一樣。鐵之森好像根本閑不下來,天黑了依舊忙個不停。

  「我去過神社了喲。」紺音跳到他面前,「可惜什麼也沒找到。那裡小小的。」

  「小小的?」

  聽到這句話,鐵之森總算是願意停下了。他仰著腦袋,似乎是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尋著什麼。

  「以前那裡也不算多華麗,不過也是有正經的拜殿的。早些年有過一次地震,估計就是在那之後,拜殿和鳥居全都消失不見了吧。」

  「鳥居?是了是了,一路上確實沒看到鳥居來著。」

  「以前那兒有個岩石造的鳥居,就立在門口。」

  一說起和日之山神有關的話題,鍛刀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鐵之森絮絮叨叨地描繪著那石雕的鳥居是怎般模樣,說那上頭垂落著狹長的白色旗幟,稍稍沾了些灰塵,但有風吹過時,動蕩的布帛仍然會像水波一樣美麗。

  他興衝衝地說了好久,從鳥居說到長著爬山虎的牆壁,從鍛刀爐前的土路一直說到餐桌旁,說到紺音都吃完了三碗飯,他還是一副很激動的模樣。

  「雖說往日看到的神社就已經是破敗的模樣了,可真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變成現在這樣,真叫人想不明白……咦,富岡殿下怎麼不見了?」

  鐵之森回過神來。他明明記得剛才還和紺音以及義勇一起,三個人共同坐在桌邊的,怎麼轉眼間面前只剩下捧著海碗的紺音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增加了!

  與茫然又焦急的他截然不同,紺音一臉平靜,絲毫沒覺得意外,還很心平氣和地夾起碗裡剩下的半塊炸茄子丟進嘴裡,在嘎吱嘎吱的咀嚼聲的空隙之間說:「義勇睡覺去了。」

  「……哦?」

  「他說今天太累了,而且明天還要接著修屋頂,想要早點休息,所以就先走了。」她放下筷子和碗,「就剛才說的。」

  「這樣啊……」

  鐵之森抱歉地耷拉著腦袋,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多了,多到連周遭發生了什麼都完全不知。他暫且放下了對神社的過分熱誠,飛快地往嘴裡塞飯。

  眼下的事實是已經既定了,神社和產屋敷家都沒日之山神的線索。想到新的日輪刀不日就將鍛造完成,紺音在心裡盤算起了他們出發踏上未知路途的日子。

  「我們是不是應該往南邊去?」她問鐵之森,「記錄上寫到『南』這個字了。」

  他點點頭:「暫且就先把南部作為我們進發的方向吧。我們要找到一個有很多陽光的地方。」

  「還要找山。」

  「嗯。」鐵之森輕笑著,「山也很重要。我們肯定能夠找到山神。」

  正如紺音早先設想的一樣,無論是決心還是執念,鐵之森都懷揣了一大堆。所以「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該怎麼辦」這種事情,根本用不著去煩惱嘛!她甚至都有點期待起來了,恨不得趕緊踏上路途才好。

  當然了,重要的大事可不是憑著一腔上頭的熱血就能輕松完成的,至少還要等待日輪刀完工才行。紺音推著鐵之森趕緊去睡覺,板起臉警告他後半夜絕對別醒過來去鍛刀。

  「比起早一天完工,肯定還是睡覺更加重要啦!」——從沒睡過覺的她一本正經如是說。

  目送著鐵之森無奈地走進臥室,紺音總算心滿意足。至於自己的這個夜晚該怎麼度過,她當然還沒有想好呢。

  一如既往,先繞著周圍轉悠幾圈,看看野花拔拔野草,再偷摸打量一下日輪刀現在是怎麼一副模樣了。時間不知道消磨掉了多少,要不是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當真要神游天外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猛地轉身,「……你怎麼沒在睡覺?」

  早就被她勒令安眠的鐵之森居然就站在眼前,也難怪她要耷拉著臉拋出如此氣惱的疑問句了。

  鐵之森也很無奈。他抱歉地笑了笑,替自己辯解說:「年紀大了,本來就不太睡得著。而且我總掛念著鍛刀的事情,沒一會兒就醒了。」

  「那你要不別想了?」

  「哪有這麼輕松。不過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才叫你的。」他擺擺手,「我想請你幫忙,可以嗎?」

  大晚上的能有什麼忙可幫的呢?如果是鍛刀的話,她八成不行。

  盡管紺音心裡冒出了這麼些有些掃興的念頭,不過還是很配合地點了點頭。

  「行呀。需要我干嘛?」

  「我想把富岡殿下搬到床上去。」鐵之森說得很認真,「既然我睡不著,床就該讓給正在睡覺的其他人。可是富岡殿下太重了,我試了好幾次也搬不動。」

  「噗——」

  眼下實在不是什麼搞笑的時刻,紺音的笑聲顯得有點不合時宜,可她就是忍不住要笑。鐵之森口中「太重了搬不動」的義勇在她的想像中化身成了一袋結結實實的面粉,就算是咬緊牙關用盡力氣,也拽不動半點。

  這麼想著,當然是要笑出聲了。

  「好。我這就來幫你。」

  卷起袖子,依舊懷揣著一袋子面粉的想像力,她跟著鐵之森進屋了。

  這個家所剩不多的完好部分,一大塊被床占走了,另一半則是義勇打的地鋪——很意外,在一個打造傳統刀具的刀匠的家裡,看到的居然是西式的、鋪了厚厚一層席夢思的床,而不是榻榻米。

  鐵之森本人對此的解釋是,他的腰和後背都不太好,在榻榻米上怎麼睡都很難受,所以才特地換成了舶來品席夢思。

  在他當年滿心歡喜地買下新床時,絕對不會想到,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會為了把什麼人搬到床上而費勁體力。畢竟榻榻米的話,無論睡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由紺音抓穩義勇的上半身,鐵之森則握緊他的腳踝。在「三二一」的倒數結束、同時發力之前,她盯著義勇熟睡的臉,突然嘀咕起來。

  「我總覺得……」

  「鐵之森剛剛提起的一股子緊張感倏地被這句念叨打斷了:覺得什麼?」

  紺音「嘖」了一聲:「我覺得義勇睡覺的姿勢好像屍體。」

  她可不是在亂說,也不是一時腦熱——她其實一直都是這麼覺得的。

  睡覺時的義勇總是躺得板板正正的,在一整晚裡,多數時候他都不會翻身或是動彈一下,雙手要麼交迭著放在胸前,要麼同樣板正地放在兩邊,不管怎麼看都很像是硬了好一陣子的模樣……

  「哎哎哎!」鐵之森急忙衝她擺手,完全忘記了在如此寂靜的夜晚理應保持安靜,著急忙慌的,「可別說不吉利的話!」

  「哦。對對對。」

  前幾天才剛犯過同樣的錯誤,沒想到居然又重蹈覆轍了,真是糟糕。紺音趕快捂住嘴,試圖把說出口的話重新咽回去。

  不用想,讓吐露的話語作廢,絕不是什麼可以輕松實現的事情,幸好鐵之森沒有過分放在心上,只是催她快點把義勇抬起來。

  在「嘿」一聲略顯吃力的沉悶聲中,富岡義勇成功脫離地面,搖搖晃晃地被抬向了床所在的方向。

  畢竟是個高大又結實的成年男性,就算是少了只手,體重依舊不容小覷,如同實心的鐵塊,抬離地面後依舊會直直地往下墜。紺音倒是覺得還好,可鐵之森怎麼看都很艱難。

  他仰著頭,脖頸都漲得通紅,能感覺到他很努力了,可動作還是無比緩慢,光是往旁邊跨出一步,都好耗費上好一陣氣力。紺音配合著他的速度,真想說還不如由自己把義勇扛到肩上搬走得了。不過,看鐵之森渾然一幅憋著口氣卯足了勁的模樣,估計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她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

  從地鋪到真正的床鋪,一兩米遠的距離被拉得無限漫長,但總算是抵達了。鐵之森大概是徹底脫力了,實在堅持不到最後一面,只能咬咬牙,猛地一甩手,在沉悶的「咚」一聲中,意外順利且精准地把義勇的腳丟到了床上。

  直到這一刻,被搬運的義勇本人居然還沒有醒過來,顯然今天他的睡眠狀態抵達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最近可是太沒戒心了,這麼鬧騰都醒不過來。」紺音無奈地撇著嘴,用手指戳戳他的肚子,「要是以前在夜裡睡得這麼死,他早就被鬼吃掉了!」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嘛。」鐵之森大喘了幾口氣,可惜呼吸還是沒調整過來,於是話語也帶上了一點莫名的疲憊感,「現在呀,我們都可以自自在在地過日子了,當然也可以自自在在地睡覺。」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可怠惰就是怠惰!

  她在心裡惡狠狠地想著,一抬頭,才發現鐵之森正在看她。

  「總有一天,紺音你也可以像所有人一樣,高高興興地在夜裡擁有睡眠的。」

  「哦……」她摸摸腦袋,「是吧。」

  說出口的是不確信的答復,心裡自然也滿是不確定。

  「總有一天」到底會是哪一天呢?紺音真想知道答案。

  
第52章 雙倍烏鴉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擁有正經的睡眠,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估計就算是想破腦袋,也沒辦法得出一個正經的結論。

  一如既往,紺音干脆且果斷地放棄了思考,著手開始給自己找起其他的樂子。

  鐵之森剛忙活完搬運工作,連招呼都來不及說一聲,就已經匆匆忙忙走開了。他還在惦記日輪刀的事情,盤算著早一點完工才好,紺音真懷疑自己和義勇不在的這幾天裡,他很可能不眠不休地整天都待在鍛刀爐前面。如果真是這樣,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麼他身上的爐火氣味比之前更濃了。

  鍛刀什麼的,如此深奧的事情,她向來是幫不上忙的,倒不如躲遠一點,讓鐵之森安安靜靜忙活為好。這麼想著,她干脆不動了,隨性地盤腿坐在義勇剛躺過的地鋪上。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她的視線剛好能與義勇的臉齊平,於是便能夠仔細欣賞他睡著的模樣了——平心而論,其實沒有多少欣賞的價值。

  且不說在蝶屋旁觀過多少回了,睡覺的他也根本不有趣嘛,死板板地躺著,就算是戳戳臉頰捏捏手臂,甚至是掀起被子的一角,他都毫無反應,真是一點都不……

  ……咦,等一等。他動了。

  義勇翻了個身,只拿後背和刺刺的腦袋對著紺音。

  毫無疑問,他這就是被某些喜歡動手動腳的家伙惹煩了!

  紺音輕哼一聲,在心裡給義勇打上了小氣鬼的標簽,半點都沒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更討人厭的闖禍鬼。

  既然義勇這麼小氣,那她也不稀得玩他了!

  紺音干脆地在心裡嘀咕著,轉過腦袋,當真不理會他了。

  但是嘛,沒了無趣的義勇,乏味感還是依舊會乏味著。她的目光在四周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縮成一團的寬三郎的身上——嶄新的受害者登場啦!

  比起一動不動無比僵硬的義勇,老爺爺烏鴉可就有意思多了。明明平時總是表現得那麼遲鈍,沒想到睡著的時候倒還算得上敏銳,只是用指尖碰了碰它的羽翼,寬三郎的整個翅膀都會隨之抖一下。有時候甚至都還沒有碰到,它就已經開始一抖一抖的了,像是某種西洋玩具,紺音都快玩上癮了。

  不過,玩得太過分的話,會不會把寬三郎弄醒?要是真弄醒了,它怕不是會惱怒地直用鳥喙啄她的腦袋吧?

  烏鴉的喙長得鈍鈍的,不算多麼尖銳,扎在腦袋上不算多痛,況且紺音對疼痛的感知算得上麻木。

  話雖如此,但「啄腦袋」這件事本身就足夠帶來一點不可忽略的心理壓力了。考慮到寬三郎很可能突然爆發出前所有為的怒氣,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會被啄出洞來了。

  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她趕緊抹掉額角的冷汗,指尖卻不由自主,順勢挪到了寬三郎的尾羽上,好奇心也在不遺余力地發揮著作用,躍躍欲試般想要驗證這幾根翹起的黑色羽毛是不是也同樣敏銳好玩。

  經歷了好幾個輪次的親身實踐,她得出了兩個結論。

  其一,寬三郎渾身上下只有翅膀上那幾根硬硬的羽毛最敏感,其他部分就算是上手去揪,也不會有半點反應。

  其次就是,抖翅膀的動作完全是它無意識的行為,對睡眠沒有絲毫影響,它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怎樣對待。有那麼幾回,紺音故意惡作劇似的用力揪了揪,寬三郎安眠如舊,睡眠質量實在讓人眼紅。

  有了上述實踐結果與理論作為支撐,她徹底放心了——也變本加厲了,恨不得把它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摸過去,途中還揪下了好幾片(揪著揪著就變成了好幾十片)薄薄的小羽毛。這可不是因為她手上力氣有多重,純粹只是天氣馬上就要暖和起來,烏鴉是時候換毛罷了。

  把揪下來的小碎毛隨手丟在一邊,不知不覺這些羽毛堆成的毛團都能和寬三郎本身的大小媲美了,以至於老爺爺烏鴉醒來時,被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團東西嚇了一大跳,一邊蹦跶著後退,一邊嚷嚷著有陌生的鎹鴉闖進來了,如臨大敵。

  「這明明就是你自己的毛嘛。」紺音把一臉緊張的它強行搬到了這堆毛的旁邊,「你仔細看看,再聞一聞。」

  不知怎麼的,估計是剛剛睡醒腦袋還不清醒,就算紺音說得這麼清楚了,寬三郎還是滿廂的不情願,執拗地把腦袋別開,渾身都在朝著相反的方向使勁,怎麼看都好像不樂意靠近這隱藏的敵對烏鴉。

  也不知該說是可惜還是應當慶幸了,小小烏鴉再怎麼冥頑不化,在體型與力氣都勝過一頭的人形生物面前,完全是排不上用處的。紺音只是稍稍轉了下手腕,寬三郎就不得不與「敵對烏鴉」面對面了。

  總算是對上視線,也總算能夠認清現實了。寬三郎眨了眨小眼睛,發出一聲很奇妙的「咕」聲——聽起來就像是肚子唱起空城計的酸澀聲——它總算不鬧騰了,轉而問紺音,究竟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毛的。

  「當然是從你身上拔下來的嘛。」她真搞不懂為什麼要問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不然還能上哪兒找烏鴉的羽毛?」

  「嘎,也是。」

  寬三郎別扭地抖抖羽毛,又碰了碰鳥喙,不自在的動作怎麼看都透著點尷尬。

  「難怪我覺得醒來之後輕盈了一點。」寬三郎跳到桌子上,「謝謝你,紺音。」

  「哼哼——」

  如此輕快的哼聲到底是得意感在作祟,還是出於別的什麼理由呢?不好說。總之誤會能夠解開,就算是萬事大吉啦!

  再稍稍等上一會兒,義勇也醒來了——說不定就是被紺音和寬三郎拌嘴的動靜鬧醒了。他磨蹭著起身,對於自己躺在鐵之森的席夢思上的這件事似乎沒有太多多余的好奇或疑惑,只是低頭瞄了兩眼,便著手整理起床鋪了。

  「昨晚,做了噩夢。」

  走在通往破屋頂人家的路上,他忽然說。

  「夢見我掉進了一個樹立著好幾十根竹竿的陷阱裡,而且每根竹竿都被削尖了,很銳利。」

  「你被竹竿戳穿了嗎?」

  義勇表情復雜,艱難地點著頭:「……嗯。」

  「哦——」

  紺音誇張地點著頭,心裡想的卻是,這個夢怎麼聽起來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呢?

  熟悉感究竟源於何處,一時半會兒她實在想不起來。接著聽下去,她好像終於能夠反應過來了。

  「夢裡的陷阱太深了,我實在出不來,四周又有竹竿抵著,我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被竹竿戳中。」他不自覺皺起臉,「非常難受。」

  「哦、哦……」

  誇張的超大幅度點頭沒有了,恍然大悟的語調自然也消失無蹤。不知從何時起——大概率是在聽義勇說到「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被竹竿戳中」的這個時候起——紺音就已經變得過分安靜了,僵硬的姿態完全能和早晨時不願面對事實的寬三郎媲美。

  但比寬三郎強的地方大概是,她至少不會對事實視而不見,畢竟真相已經劈頭蓋臉地朝她砸過來了。

  毋庸置疑,導致義勇一整晚都沒有睡好的罪魁禍首,就是閑著沒事狂戳了他好久的自己沒錯了!

  紺音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當然啦,她必須得承認,在他人睡夢中狂戳不止,這種行為確實是相當不妥,甚至可以說是邪惡,不過考慮到施加者紺音本人並不是滿懷惡意去做戳人家的,純粹只是無聊想找樂子罷了,所以……應該也不算是什麼萬惡不赦的、大、罪、吧?

  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她感覺拍了拍胸口,可惜堵在喉頭的那股心虛感還是下不去——而且也吐不出來。它就別扭地卡在中間,難受極了。

  「那、那什麼。」她支支吾吾,一時想不好該說點什麼,嘀咕了半天才丟出一句,「要是在睡覺的時候,你身體的其他地方不舒服,也會做噩夢嗎?比如像是以前手臂骨折的時候,還有吃壞了肚子一整晚胃痛的時候。」

  「……會的。」

  會做比掉進竹竿陷進更加可怕的夢,還好義勇已經想不起噩夢的具體模樣了。非要在此刻回憶一下的話,他大概會說,是關於鬼和怪物的噩夢,不過紺音並沒有問他。

  「這樣哦……我明白啦!」她只應了一聲。

  現在總算能自在地點點頭了。

  如此看來,義勇的惡夢成因,果然是源自於內在的或是外在的觸覺。而且,說不定所有人的夢都是這樣的——待會兒她絕對要去找別人驗證一下這番理論才行!

  呀,夢真神奇呢!真可惜她不睡覺也不做夢!

  紺音越想越覺得高興,剛才的沉重心情徹底消失無蹤,腳步都變得輕快了,幾乎要從破碎的磚塊小路上跳起來。看著她無比輕松的背影,義勇卻愈發沉重。他幾乎要被釘在原地了。

  ……知道他做了一整晚噩夢,就這麼高興嗎?

  
第53章 嶄新的刀

  輕快的步伐和沉重的腳步同時落在同一條小路上,聽起來莫名像是很有節奏的小調,不過紺音和義勇誰都沒有留意到這點有趣的小事。

  紺音正在想著噩夢的事,義勇也還在思考著噩夢——只是兩人琢磨的方向不太一樣罷了。

  不管再怎麼奇妙或沮喪的想法,等看到依舊敞開大洞的屋頂時,全都該消失無蹤了。

  刀匠早就在等著他們了,一見到兩人的身影從小路盡頭走來,便激動地揮起手來,遠遠地看去,居然很像揮舞鐮刀的螳螂。

  義勇沿著木梯爬到屋頂上。

  雖說只剩下了一條完整的手臂,但爬梯這種事不算太過困難,他姑且輕松地來到了頂上。

  早晨的風裡帶著一點點潮濕的寒意,他好像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被吹得耷拉下來了。身後傳來接連兩下「咚」的聲響,一下是兩大摞瓦片被放下的聲音,另一聲「咚」,則是來自於緊隨其後爬上屋頂的紺音隨性坐下的動靜。

  「哎呀,這裡的空氣灰塵味好重!」

  一來就發表了如此驚人的意見。

  義勇沒作聲,悄悄地也用力嗅了嗅空氣。他只聞到了濕漉漉的潮濕氣味,完全沒有感覺到灰塵的存在。不過反駁的話語還沒說出口,紺音卻先別開腦袋了,像是早早預感到了自己會被反駁,所以才采取了如此果斷的逃避行為。

  當然啦,預見尚未說出口的話語,如此深奧的事情,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輕易達成的,她移開視線也絕不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反駁,而是發現了一些什麼。

  「哎,義勇。你看。」她指著小路盡頭慢吞吞——但真的很努力在奔跑著的人影,說,「是五郎誒。」

  她說得沒錯,此刻正踏著沉重步伐一點一點向他們靠近的這個小小人形,真是鐵之森五郎沒錯。

  實在跑得有點太急了,他的頭巾都被風吹得有些散開,歪歪地罩在腦袋上,幾根灰白色的發絲也順勢飄了出來,本人卻渾然不覺。

  離得稍微近一些,便能聽到他艱難的喘息聲了,簡直像是破風箱在辛勤工作。紺音跳下屋頂,朝他跑過去。

  「怎麼了?」她疑惑著,「出什麼事了嗎?」

  奔跑的慣性還在推著鐵之森向前,匆匆停住的腳步也差點害他踉蹌,連鞋尖都要沒入泥地裡頭了,一眼看去,他真像是一株剛剛從田裡探出頭的作物。

  盡管多少有點狼狽,但不管怎麼說,鐵之森總算是順順利利地停下了。沒有凄慘地跌倒在地,這就是最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沒、」他猛喘了幾大口氣,狼狽地折返到紺音那邊,「沒出事!」

  「是嘛……那你怎麼急匆匆的?」她真搞不懂。

  不管怎麼看,鐵之森此刻都是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說點什麼的急切神情。估計是跑得實在太急了,焦急的話語一時也全都說不出來了,他艱難地欲言又止好機會,終於擠出一句意義不明的「好了!」。

  「好了?」紺音更搞不懂了,徹底變成一頭霧水,「什麼東西好了?」

  「日輪刀!」蹦出來的還是短短的一個詞。

  「唔……日輪刀,好了?」

  真不好意思承認,她其實還是沒怎麼聽懂。

  鐵之森飛快地調整了一下呼吸,現在他總算能夠好好說話了:「日輪刀鍛好了!」

  「啊——!」

  是這麼個意思呀!

  難怪鐵之森這麼高興,還特地急匆匆地跑過來了,原來是想要傳遞這個好消息呀。紺音也想要跳起來了。

  「好欸!」

  她興奮地抬起手,「萬歲」的歡呼聲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顯然已經寫在她的臉上了。

  「太好了,我們馬上就能去找日之山神了!」

  「是啊是啊。你們先來看看我的刀吧,不是我自吹自擂,這一定是我鍛造過的最棒的刀……之一了。你同富岡殿下……哦呀。」

  差點被激動感衝昏了頭腦,他這會兒才想起來,今天紺音和義勇都要為了鄰居家的屋頂忙碌——而且很可能是要忙活上一整個白天。他趕忙改口。

  「等你們忙完了,就早點回來吧,好嗎?」他果然還是想要快點展示自己的傑作,「但也不用太著急。」

  「明白明白!」

  紺音的堅硬腦瓜已經把上述的請求理解成了「修完屋頂就能回家看刀」,整個人瞬間干勁滿滿,來不及同鐵之森道別就已經匆匆往回跑了。

  說句蠢話,她現在真想把別人家完好的屋頂摘下來——沒錯,就像是摘橘子或是西葫蘆那樣哢嚓一下摘下來——然後再和這個破屋頂交換一下,把好屋頂安在刀匠家的房子上。

  可惜的是,屋頂既不是茄子也不是西葫蘆,既不能輕松摘下,更不能隨隨便便就堆到別人的房子上。

  再說了,就算當真能夠實現房頂交換,本質上還是沒有解決屋頂上的大洞,該干的依舊得干,半點都逃避不得。

  要是昨天義勇沒有隨便一勸就幫人修屋頂,那該多好呀……甚至連這種念頭都已經冒出來了。

  如果不需要修屋頂,那麼他們現在肯定已經開始欣賞鐵之森的最後之作了,而不是坐在屋頂上鋪瓦片。當然鋪瓦片也挺好玩的,可她現在真的對新的日輪刀好奇極了!

  紺音在心裡暗戳戳地想著,忍不住偷瞄義勇,心裡稍稍有點怨念,不過半點也沒說出口。

  「怎麼了?」義勇早就發現她的坐立不安了,只是現在才問,「想要去看刀的話就去吧,這裡有我在就行了。」

  「誒?才不要!」

  沒想到自以為深藏的心思,輕而易舉地就被他戳穿了,她難免有點尷尬,手上動作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脫口就是拒絕。

  「要真把你丟下了,會顯得我很沒良心的。」她咕噥著,「所以不要。」

  「又不是什麼大事。」

  「放心啦放心啦,馬上就干完了!」

  這句話與其說是對義勇的應答,倒更像是她對自己的加油鼓勁,說完之後紺音整個人干勁滿滿,居然非常順利地在正午過後不多久就把最後一塊瓦片鋪上了。

  姑且算是壞消息的消息可能是,滿心惦記著要趕緊收工,她一點也沒放心思在「學習怎麼維修屋頂」這件事上,幸好不打緊。

  刀匠依然熱情地懇請他們留下來吃午飯,紺音也依然固執地表示不會留下。這回連正經的道別都沒來得及說完,她拉著義勇就往家的方向跑。

  嗯,當真是被拉著跑了,連一步都不肯慢下來。

  紺音緊緊握著他的手,指尖的溫度好像比往日裡更熾熱一點,輕快的腳步更像是馬上就要躍到半空去了,她好像從未跑得這麼快過,至少義勇不常見到。

  迎面而來的風把她的長發吹起來了,柔軟的發梢在此刻化作「凶器」,盡數撲打在義勇的臉上,不太疼,只是有點癢癢的,像是拂過水面的枝條,將要從水底勾上一些什麼。他有點睜不開眼,只能不自在地眯著,眼前的人影也隨之變得模糊了些,但義勇看到她正回過頭盯著自己。

  「怎麼啦?」她肯定在笑,「你的表情好怪哦。」

  很怪嗎?他沒有什麼自覺。

  「沒事。」他只這麼說了。

  於是繼續向前,其實這段路並不遙遠,好像只眨了幾次眼就來到了破破爛爛的鐵之森家。鐵之森本人正坐在院子裡,兩把刀放在了另一把空椅子上——這完全是因為家裡已經沒有多余的正經桌子了。他拿起一把,仔細端詳著,然後又拿起一把,表情也好姿態也罷,怎麼看都透著志得意滿,招呼著他們趕緊過來。

  歷經萬難總算打造出了新的刀,這種事確實是很值得驕傲的。

  「猜一猜。」他像個調皮的小孩,丟出一個算得上無聊的謎題,「哪一把是真打?」

  「唔——」

  擺在椅子上的兩把刀看起來完全相同,都是深紅色的刀鞘,柄糸是白色的,綁得結實又漂亮,找不到任何區別。

  嶄新的刀看起來和自己的自己真像——紺音心裡只剩下這個念頭了。

  猜不出來,她只能搖搖頭。鐵之森笑著遞上刀,告訴她這把就是影打。

  「是我約定好送給你的刀。」他說,「拔出來吧,看看它會變成什麼顏色。」

  「……真的會變色嗎?」心跳莫名亂了一下,紺音下意識指了指自己,「即便我不是劍士?」

  「肯定可以的。」

  鐵之森說得信誓旦旦,就連義勇也用堅定的目光看著她,盡管還是有點不自信,但緊張感已經消失無蹤了。她握緊了刀。

  鬼殺隊的劍士們究竟是如何讓日輪刀變色的,如此深奧的問題,紺音其實想不到答案。但她決定把自己的意志、信念、執著,全部灌入這把刀中,如此一來,一定能夠讓這把刀褪去漆黑的封印,鍍上獨屬於她的色彩吧。

  紺音拔刀出鞘,雙手顫抖不止,心中似乎也燃著一團火。

  嗯,肯定就是此刻了,她的刀絕對已經變色了,快看——

  ——咦怎麼無事發生?

  
第54章 快點變呀

  紺音盯著自己手中的日輪刀,從刀背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似乎也在盯著她,以一副呆愣愣的嘲笑模樣。

  一秒都不想多看,她毫不猶豫地收刀入鞘,心跳還是好快,每鼓動一下,不甘心的羞恥感就會隨之傳到身體的每個角落裡去。

  ……沒想到刀居然沒有變色啊啊啊!

  表面平靜的紺音已經在心裡發出尖叫了。

  真的,她剛才當真是信心滿滿,甚至帶著一點過分的驕傲,都已經偷摸摸幻想起刀變色後大家都予以稱贊的場景了。但這份幻想不僅沒能實現,氛圍似乎還沉悶得可怕,似乎大家也在替她尷尬。

  「估、估計……啊不。肯定只是個意外而已!」

  她結結巴巴地替自己辯解,但與其說是想要說服義勇和鐵之森,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讓我再試一次,這回絕對沒問題。你們就看著吧!」

  加油鼓勁說得差不多了,剛剛溜走的自信心好像也回來了。再度深呼吸一口氣。

  是時候重試一次了!

  不知道是心慌還是怎麼的——也可能是過分的期待感在作祟,不過概率不高——紺音感覺自己的臉都快要腫得漲起來了,腦袋徹底變成蜂窩,嗡嗡地叫個不停。

  她突然就不想把刀拔出來了,而這份不情願顯然來自於逃避心情。可惜不情不願來得稍晚了些,她已經動手了。

  日輪刀流暢的線條從刀鞘中滑出,映出一點近乎紺色的深紅。紺音興奮到快要跳起來了!

  但歡呼聲還來不及呼喊出來,她很悲傷地發現,刀身上的顏色並不是刀真的變了色,而是鏡面般的刀刃又一次映出了她的臉龐,而她早已緊張到漲紅了臉。

  要是把刀拿遠一點,這團過分赤紅的顏色就會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未曾有過半點變化的、清透的金屬色澤,漂亮的鋒芒看著倒讓人覺得心寒呢。

  在這種時候,紺音覺得自己應該嘆口氣才好,或者是說點無傷大雅的俏皮話,可惜她半點也沒能做到,只僵著臉,視線掃過早已別開目光的鐵之森與一臉困惑的義勇,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僵硬的氣氛持續了片刻,她湊到義勇身邊,換上一副嚴肅面孔。

  「請告訴我!」就連少見的敬語都被她用上了,「你以前是怎麼讓刀變色的?」

  「嗯……」

  義勇陷入了長久的沉思,思索半天卻給不出什麼正經的答復。

  且不說拿到刀是多麼久遠的事情了,印像裡自己似乎也沒有為了讓刀變色而做出什麼特別的行動,僅僅只是握住了刀柄,日輪刀便褪去了金屬的光澤,變成一把真正的刀——再然後的然後刀就變成人了。

  理論不足,但經驗多少還是存在著的。他向紺音伸出手:「把刀拿給我看看吧。」

  「哦……誒?!」

  都已經把刀遞出去了,紺音忽然收回手,很警惕地抱緊了自己的刀,以一副盯小偷似的目光斜睨著他。

  「不行不行!」她否定得好果斷,「要是碰到你的手,刀肯定會變色。這麼一來,日輪刀所呈現出的姿態就不是我實現的了!所以不行!」

  她好像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固執。

  義勇大概能夠明白她在堅持什麼。

  明白歸明白,想要百分百理解,實在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至於鐵之森,他就更搞不懂紺音的想法了,不過,只要她看起來喜歡自己的刀,這就算是足夠了。

  真打是要送給神明的,不曾出鞘便先用布匹包裹起來了。鐵之森拿起真打,依著紺音的後背比劃起來。而影打依舊被她死死摟在懷裡,也不知道是打算用體溫捂化刀身上那層樸素的金屬外殼,還是想要同它增進感情,催它快快變色。

  「怎麼了嗎?」真打的刀鍔撞到肩膀上了,有點癢,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打算讓我一路背著真打嗎?」

  鐵之森點點頭:「對。」

  「唔……」她還想再扭扭身子,但可能覺得這小動作實在不好,只能以更奇妙的姿勢僵硬著了,「感覺這會是很沉重的工作呢。」

  既有物理意義上的沉重——把日輪刀背在身上,多少也是有點重量的——以及心理意義上的沉重。

  她丟三落四不多,可惜闖禍不少。如此重要的刀帶在她的身上,要是不小心出了差錯,那絕對會成為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沒有之一。

  紺音有點想要勸說鐵之森自己帶著刀,或者是干脆把這個重擔移交給更靠譜且以前每天都帶著刀的義勇,但他正很認真地搗鼓著掛刀的方式,末了還很滿意地拍了拍她的後背,要是對他說出自己的不情願,不管怎麼聽都會顯得她很掃興吧。

  這麼想著,她便不吭聲了,不自覺抿了抿唇,心想這回絕對不能闖下任何的禍了。

  「果然是很漂亮的刀吧?」

  好像感覺到了義勇的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她背後的島上,紺音故意以一種玩笑般的語調問他。

  光明正大的偷窺行動被這麼直白地戳穿了,他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自在的,分外坦然地點點頭:「確實是很精致的日輪刀。」他說,「看起來和以前的那把非常像。」

  以前的那把,說得不就是她紺音嗎?

  也不知道應不應當為此感到竊喜了,她努了努嘴,嘀咕著:「原來你在想著這種事呀?不如多想想該怎麼找到日之山神呢。」

  刀都鍛造好了,想必出發的日子也很近了——說不定明天一大早他們就要踏上旅程了。然而一頭霧水依舊是一頭霧水,只能看鐵之森的想法了。不過他似乎還沉浸在完成作品的滿足感中,一整天不是在盯著刀,就是獨自坐著、擺出一副心滿意足的姿態,晚上甚至很難得地吃光了三大碗飯,「日之山神」卻是一回都沒有提起過。

  「咦,你怎麼今天也不睡覺?」

  繞著村子走完了兩大圈,回到家居然看到了坐在藤椅裡的鐵之森,紺音忍不住這麼問他,目光也像是粘在他身上了。

  很難得的,鐵之森居然摘下了火男面具——往日裡他最多也只會把面具掀開一半。毫不誇張地說,這絕對是紺音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了。

  鐵之森五郎究竟長什麼樣,其實她從來沒思索過,但看到他日漸佝僂的身軀,多少也能想到他的面孔也一定透出了蒼老。

  不過,他的臉實際上要比駝成半圓的後背看起來更健朗些,少少的幾條皺紋散在干癟的額頭上,眯起的雙眼很費解地才認出了從夜色裡走過來的紺音。

  「我睡不著。」他說,「所以在外面坐會兒。」

  「你天天都不睡覺。」

  紺音揶揄似的說,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完全不介意泥地上的塵土。一抬頭,碎了一半的房子就豎在眼前,她猜想鐵之森剛才一直在看這棟房子吧。

  「這房子,是我年輕的時候自己建的。」

  很像是讀懂了她的思想,鐵之森忽然說。

  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句話,紺音忍不住像個笨蛋似的眨了眨眼,看了看他,又轉頭打量破房子,然後視線還是落回到了鐵之森的身上。

  「原來你還會搭房子呀?」

  「嗯。」他輕輕點頭,風一下子吹散了他灰白的發絲,「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也有其他人幫忙了。」

  「我想也是。」

  獨自一人搭出一棟房子,聽起來可太艱難了。肯定會很辛苦的。

  紺音想像著年輕的鐵之森在眼前這片土地上勞作的樣子,可惜腦袋空空。

  她既想不出他年輕時的樣子,也想不到在鐵之森家的房子出現之前,這片土地到底是什麼樣的。

  既然想像不到,那就果斷地詢問本人吧!

  「在房子搭起來之前,這裡是什麼樣的?」

  「我想想……」鐵之森慢吞吞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好像這樣就能把答案給搗鼓出來了,「可能是一大叢桃金娘吧,還是一個小土包來著?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實在記不清楚了。」

  「哦——沒事沒事!」

  反正她也沒見過桃金娘嘛!

  又一陣晚風拂過,四周的草葉碰撞出沙啦沙啦的聲響,仿佛將要下雨。鐵之森呼出一口氣,這嘆氣聲聽起來倒像是鐵珍這個年紀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響。

  「刀也鍛好了,馬上就該去找日之山神了。」他說。

  終於說到這個重點了!紺音趕緊點點頭:「嗯嗯嗯!」

  「雖然大家都聽忙碌的,但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可以盡快啟程。」

  「盡快是多快?明天出發?」

  這句話,鐵之森似乎沒有聽清楚,因為他並未予以回答,只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日之山神的蹤跡如今仍是未知,所以這段旅途肯定會相當漫長,也很辛苦吧。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給你們添了麻煩。」

  紺音擺出一副不高興的面孔:「你怎麼現在還說這種話呀?」

  「說實話,如果你們中途實在太疲憊了,想要放棄的話,也沒關系,只要把刀隨便找個神社寄存或者供奉就好。我絕不會怪罪你們的,倒不如說你們能這麼做我就足夠高興了。」

  「不會啦不會啦。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無論如何,你們一路上都要安安全全的,好嘛?日之山神其實沒那麼要緊,你們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你們以前去過南邊嗎?我沒有去過,實在沒辦法給你們傳授什麼經驗。唉,希望南邊的人們都很和善……怎麼了,為什麼看著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紺音已經不搭腔了,只直勾勾盯著他,板正的表情裡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就這麼盯著盯著,她總算露出了一點鮮明的情緒——似乎是疑惑和沮喪的混雜體。

  「五郎,你今天說話好奇怪。」

  她嘀咕著。

  
第55章 消失的貓

  紺音很難得地擺出一副嚴肅面孔,多少讓鐵之森有點意外。他稍稍坐正了些,也嚴肅起來了。

  「我說話哪裡奇怪了?」他必須問清楚。

  回答沒有立刻到來。紺音依舊眯著眼,像是在打量他,也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就這麼沉悶了片刻吼,她總算出聲了。

  「你剛才說了太多『你們』。」

  「……什麼?」鐵之森還是沒明白。

  「你總是說『你們』——『你們會很辛苦』『你們要注意安全』。明明是我們一起出發找山神,要是老說『你們』,像是把煩人的事情都丟給我和義勇了。」她不太高興地努著嘴,「這可不行,所以你別這麼說了。」

  鐵之森遲鈍了一下。他像是想要對紺音笑笑,可臉頰只是扭曲了一下,擠出好幾道褶子,嘴角怎麼也沒能揚起來。

  「對……對……」他不停點頭,「是『我們』一起出發。抱歉,我說錯了。」

  紺音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知錯能改就好!」

  像這種大人的發言,她早就想說一次了,沒想到機會來得如此之快!

  被她當作了該訓斥的小孩,鐵之森完全不惱,只是笑著——現在他終於能夠露出笑意了——伸出手,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拍,而後又一路向下,把她的肩膀、後背、手臂統統拍了個遍,就像第一次正經見面時做得那樣。

  有些不同的是,那回他拍的好用力,手掌和她的骨肉碰撞在一起,發出了砰砰的聲響,撞得她腦瓜子嗡嗡的。今天他的動作倒是溫柔了點,甚至算不上輕拍,到更像是撫摸一把刀。

  「我果然打造出了一把很好的刀。」

  他忽然說。

  被莫名其妙誇了一下。受寵若驚倒是算不上,不過也的確挺讓她意外的。她不自覺歪過腦袋看他,於是映在眼眸中的鐵之森的笑臉也變得歪斜了一點。

  「我是把好刀,這早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呀!」她得意地眯起眼。

  「是啊。」鐵之森的手又回到了她的腦袋上,依然是溫柔的撫摸,「也是很棒的人。」

  「沒錯沒錯!」

  總覺得誇獎還會繼續下去的,鐵之森卻不再說話了,依舊笑著看她。

  果然,有點奇怪。

  不只是他說的話,也不只是他的動作。今晚的鐵之森,到處都透著一種微妙的違和感。紺音能感覺到,卻說不出是怎麼一回事,甚至都問不出口。生疏的話語在嘴裡打轉,湊不出什麼完整的話語。

  就這麼轉悠著轉悠著,鐵之森忽然放下了手,看向遠方。才瞥了一眼,忽然說:「那裡,好像跑過了一只貓。」

  「誒?哪裡哪裡?」

  紺音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的就只有屋後的幾叢雜草而已,完全沒有瞥見到貓的蹤跡。她合理懷疑,他只是看錯了——畢竟他的眼神真算不上有多好。可鐵之森卻信誓旦旦的。

  「就在哪兒呢。」他輕輕推著紺音,「去找找看?」

  她懶得動彈,就算被推著,也還只是往前磨蹭了幾釐米而已。

  「找貓做什麼?」

  「你不覺得貓很可愛,很想親自去看看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她笨拙地撓撓頭,「可貓太機靈了,估計很難找到。而且我想陪你待在這裡嘛。」

  鐵之森似乎愣了愣神,或許是在思索她的話語吧。

  思索無需太久,他依舊笑著:「去吧。如果看到了心愛的小貓,就帶回來養吧。」

  「你想要養貓呀?」

  「對。」

  「用來抓老鼠?」

  「也不是不行。」

  「好吧,我知道啦。」

  原來他就是想要小貓,但不願意直白地說出口呀——紺音感覺感覺自己已經完全把鐵之森的思維方式摸透了!

  為了替拐彎抹角的他實現願望,再不情願也能變得情願了。紺音乖乖地站起身,朝著貓咪可能出沒的方向前進。

  走著走著,她莫名很想回頭。轉身一看,果然發現鐵之森還在盯著自己。他向她擺了擺手,像是在催著她繼續向前。

  可真著急呢。紺音忍不住想。

  於是她加快腳步,風風火火往前走,以前所未有的飛快速度消失在了他視野的邊界。小貓好像比她跑得更快一些,她完全沒能在眼前的這幾叢雜草間找到毛茸茸的蹤跡。或許泥地還留有爪痕,可惜天色太暗了些,她看不清,只能靠直覺往前走了。

  往前走一些,再往前一點。不知不覺,她走到了離家好遠的地方,就算回過頭去,也看不到鐵之森的蹤影了。夜裡的風帶著一點涼意,鑽進衣服裡,讓人忍不住要發抖。這場夜間搜尋毫無成果,她有點想回去了。

  要是就這麼兩手空空的跑回家了,五郎會覺得失望嗎?他好像對貓的事情執念很深的樣子。

  考慮到這一點,歸心就打消殆盡了。她伏低了身子,一點一點,繼續在周圍搜尋著。

  要是堅持和時間全都可以化作具像化的成果,那絕對是千載難逢的好事。但既然是好事,顯然是很難輕輕松松地落在紺音的頭上的。

  在村子裡游蕩了一整晚,別說是小貓了,她居然連一根老鼠毛都沒有見到——大概只有後者才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吧。清晨的薄霧也在不知不覺間濡濕了她的頭發,要不是感覺到黏在臉頰上濕漉漉的頭發很難受,她很可能都不會注意到日光已經落在肩頭了。

  天都亮了,看來是沒辦法找到小貓了吧。貓是一種晝伏夜出的生物,她可不會忘記這種常識。

  在心裡宣告了放棄,紺音終於能夠直起身子了。折迭了一整晚的後背總算能夠恢復原本的狀態,一動起來,骨頭都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像是快要從身體裡掉出來了,幸好一點也不痛。她伸了個懶腰,轉身朝家走去。

  確實走了好遠,回家的這段路比預想的更漫長一點。她總覺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才終於看到了那塌了一半的破房子。

  有些出乎意料,鐵之森居然還坐在庭院的藤椅裡,面具蓋在臉上,好像是睡著了。紺音蹦跶到他身邊,突然起了惡作劇似的壞心思,轉而繞到背後,拍了下鐵之森的肩膀,大聲丟出一句「快醒醒」。

  「別睡啦!」說著說著,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太陽已經曬到你的頭頂上啦!」

  他一動不動的,或許是沒有察覺到身後的聲音吧。紺音聽見了「啪嗒」一聲,是火男面具掉在了地上,轱轆轱轆滾了好遠。鐵之森仍閉著眼,很平靜的神情。

  「哎,五郎。你今天怎麼這麼懶?」

  紺音輕輕推他,手背無意間擦過他的指尖,卻是像石頭一樣冰冷堅硬的觸感,如此突兀,一度讓她停止了思考。

  如果繼續思索下去,她一定能夠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也可能她現在就已經意識到了。

  呆滯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才猛得轉身,衝進屋裡,把義勇拉了起來。

  「有點不對勁。你過來看看,好不好?」她拽著義勇往外走,「五郎好像……我覺得他……呃……」

  答案顯而易見,可她有點說不出口。

  就好像,只要不把事實說出口,事實就不存在了那樣。

  紺音很希望義勇能夠說出她心裡正在想的,比如像是「他只是睡得太深了」或者是「他著涼了所以渾身冷冰冰」之類的話,而不是比這更加現實的話語。她甚至滿懷期待地注視著義勇的表情,希望他可以露出輕松的笑意。

  但是他沒有笑。他拂過了鐵之森的鼻息,也探了他的脈搏,而後才抬起頭。對上視線時,他說出的話語是道歉。

  「對不起。他去世了。」

  「去世」,這個詞算是比較文雅的說法,因為她所能想到的字眼其實只有「死」字而已。

  鐵之森死了。

  悲傷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村子,尚未重建的村莊又要迎來嶄新的一場葬禮,但紺音的大腦大概從義勇說出「他去世了」的那個時候就徹底卡主了,只在短暫的某幾個瞬間才啟動了片刻。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麼。

  好像,她幫忙把鐵之森瘦瘦小小的身體裝進了棺槨裡,而後又推著棺槨送進爐火。刀匠村的習俗是,死去的人將在鍛刀爐中焚為灰燼,他們的靈魂將在未來繼續庇佑著每一把刀。

  好像還聽到了大家的哭聲。聽到大家說,鐵之森在鬼襲時留下的傷一直沒有痊愈,又那麼拼命地鍛刀,所以才油盡燈枯了,類似這樣的話。

  墓穴可能也是她挖出來的,裝著鐵之森骨灰的盒子應該也是她放進去的。她實在想不起來了。

  回過神來,已是站在石碑前。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義勇還在她旁邊 ,輕輕握著她的手。

  「啊……這麼快嗎?」她喃喃著。

  義勇好像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很輕地「嗯?」了一聲。

  「我是說葬禮。」紺音撓撓腦袋,感覺裡頭裝了一團亂麻,「好快啊。一下子就結束了。」

  「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好幾天了?哦……真快。」

  果然還是很快。

  莫名的疲憊感直到此刻終於爬上來了。她的腿好像在發抖,快要站不住了。

  「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你要不要先回去?」她咕噥著,「我還沒想好要做什麼。我只是想一個人待著。」

  「好。」

  這不是什麼無理的要求,義勇沒有必要拒絕,雖然他總覺得這幾天的紺音看起來有種微妙的神游天外的既視感,但仔細想來,她可能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吧。畢竟這是她生命中經歷的第一場切實的死亡。

  義勇走遠了些。他沒有回去,只是隔開了一段距離看著她。寬三郎說想要去陪陪她,也被他拒絕了。寬三郎一度還想搬出「她說想要一個人待著可我是烏鴉不是人」這種歪理,可惜也沒能說服他。

  在這個悲傷的落葬之日,天氣意外的晴朗。遠遠看去,她像是站在不見邊際的藍天下。站了一會兒,可能是累了,她慢慢吞吞盤腿坐下,腦袋耷拉著,不知道裡頭究竟裝了怎樣的想法。

  她一直這麼坐著,坐了好久好久。蒼色的天空爬上晚霞,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長很長。義勇向她走去,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她竟然已經閉上了眼,如果不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大概還會一直眯著吧。

  「啊!」她猛抖了一下,有點被嚇到了,「義勇,你怎麼在這裡?剛才我和你,還有五郎,我們明明在日之山神的神社裡呀,正要把真打獻給……唔。不對。」

  橙紅的晚霞燃燒在天邊,鐵之森的墓碑就在身旁,風裡滿是溫泉的硫磺味。義勇向她伸出手,想要拉著她站起來。

  日光落在了他的身後,紺音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說,她剛才睡著了。

  「那,我是做夢了嗎?」

  「是吧。」

  「是嘛……」

  
第56章 南方島嶼

  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聽人說過,無比渴望的東西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刻以最不經意的方式來到手中。

  自己是否在渴望著擁有睡眠嗎?紺音其實也說不清楚。

  答案並不重要,因為既定的事實是,她在鐵之森的墓前睡著了,並且從此之後的每個夜晚都得睡上一覺不可。

  「你會不會覺得,還是不睡覺更好?」

  義勇突然沒頭沒腦似的這麼問她,突兀到紺音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比較合適了。

  「沒什麼好或是不好的分別吧?」她聳聳肩膀,「反正都變成這樣了。」

  而且「睡覺」這件事本身好像並沒有多礙事,更不會對他們尋找日之山神造成什麼影響。如此看來,更不便用簡單的二元論去看待了。出發的日子近在眼前,倒不如先好好地睡上一覺呢。

  鐵之森已入土為安,找尋日之山神仍是紺音和義勇要完成的事情。也難怪鐵之森去世前的那個夜晚老是把「你們」一詞掛在嘴上,想必是已經預見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所以才想盡可能多的留下一點囑托吧——可惜他的囑托對於這趟旅途實在派不上什麼用場。

  村子裡的大家都知道他對日之山神的執念,也知道紺音和義勇馬上就要出發了,居然努力找出了村子裡僅存的最古老的記錄。

  當然了,這份記錄裡也沒有透露山神的所在地。

  「我們的祖先是從九州島遷居過來的。記錄裡也寫到,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鬼殺隊的本部位於京都以南的港口小城,你們就先到九州島去看看吧。」鐵珍是這麼告訴他們的。

  九州島……確實是很南邊的地方了。以前義勇負責的區域不在南邊,所以他和紺音都沒有去過九州島。

  最近的港口沒有駛向九州島島的船只,只能先前往東京,再搭乘今年才剛啟航的汽輪,在海上飄蕩個幾天。阿文幫忙比對了老舊的地圖,建議他們先在名為松重的小鎮停腳,那裡距離刀匠們過去居住的地方很近,也許那裡的人們聽說過日之山神的事情。

  「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的話,就早點回來吧。」

  臨別前,鐵珍對他們說。

  「我們可以修繕一下舊神社,把五郎的刀供奉在神社裡。」

  紺音知道,鐵珍是想要為他們減輕一點壓力,她也很體諒他的這份好心。就連鐵之森自己也說過,不是非要找到日之山神不可,就算中途放棄也沒關系。可她不想半途而廢,也不想要把這麼珍貴的刀放到任何其他地方。

  要把刀送到神的身邊才行。她告訴自己。

  向站在村口送行的大家招招手,他們出發了。

  依舊是漫長的步行和漫長的火車。和上次的遠行不同,這次的漫長路途還要加上更麻煩的輪船。義勇以為紺音大概會對此發表一些意見的——比如像是「終於能坐船了耶!」這樣的歡呼。可惜沒有。

  不止沒有歡呼,她連其他的話都說得少了,一坐上火車就盯著窗外,默默啃著飯團,等到天黑就閉起眼,不知道會做怎樣的夢。義勇只知道,她經常睡著睡著就會小小地抽搐一下,偶爾還會抓住他的手臂或者衣服,可能是做了一個非常激昂的夢吧。

  等登上了船,她就更加安靜了,大多數時候都伏在甲板旁的欄杆上,看著愈發遠去的本島,只偶爾才同他說上幾句話,當真沉默的像是一把刀了。

  「你不多安慰她一下嗎?」沒想到這種話居然是寬三郎先說出來的,「就算一直盯著她,也派不上用場吧。」

  「……」

  就在老爺爺烏鴉說出這話的當下,義勇正站在通往甲板的門邊,遠遠看著發呆的紺音呢。寬三郎的發言莫名讓他有種被抓包的窘迫感。他收回目光,側身走回門內。

  「我不擅長安慰別人。」他為自己辯解,「如果她表現得更不對勁的話,我會和她談一談的。或者寬三郎,你也可以試著和她說點什麼。」

  「嘎……我更不懂怎麼安慰了。」

  原來它也在憂愁著呀。

  等到漫長的海上航行抵達盡頭,就有更值得憂愁的事情了——正是一直憂愁著的,山神的所在地究竟在何處的問題。

  踏上港口堅實的水泥地,紺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晃悠了一下。

  在搖搖晃晃的輪船上待了太久,久違地回到不會動的大地上,居然有點不習慣了,這倒是挺好笑的。

  陌生的港口城市,看起來和他們曾經造訪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太一樣。但具體是哪裡不一樣,紺音說不出來。她試著向義勇投去目光,可惜他看起來好像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樣,只好悻悻地收回了心中的疑問,轉而攤開雙手,努力捕捉從海上吹來的潮濕強風。

  「這裡,有一股很濃烈的大海的味道。」她握緊拳頭,掌心裡似乎抓到了鹹濕的氣味,「就像昆布湯一樣。你是不是也這麼覺得?」

  紺音的這句話也像久違堅實的土地一樣,差點讓義勇不習慣。他遲鈍了一下,才點點頭:「是很像。」

  而且,肯定是燒得很滾燙的那種昆布湯。坐船飄在海上的時候反倒聞不到這麼濃郁的大海氣味。

  在如此濃郁的昆布湯氣味包圍下,他們的第一頓午飯果然選擇了昆布湯定食,湯裡還混雜著肉厚肥美的貽貝肉,紺音更覺得自己這是喝下了一大口海水。

  「兩位是從外地來的嗎?」一口南部方言的居酒屋老板豪爽地問他們,「來玩嗎?」

  「不是。我們來找日之山神。」

  「山神?」

  老板那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困惑,真是毫不意外的反應。

  先前下船時,紺音試著問了問碼頭上的船員是否知道日之山神,對方也露出了一模一樣的困惑神情,而且也把「日之山神」簡化成了「山神」。

  不用想,居酒屋的老板肯定會和船員一樣,搖搖頭說不知道吧。

  「我們這一帶不信神來著。非要說有什麼信仰,肯定只信大海啦!」老板大笑起來,「神明這東西,中部山區那片兒的人估計會經常說起。你們要不去中部看一看吧。」

  「哦……這樣啊。」

  是個線索,不過現在還派不上用場。他們還得去那個名叫松重的小鎮看看呢——對了,順便問問松重該怎麼去吧。

  「松重好遠哩!也在中部,你們得坐擺渡船,沿著島內的河流過去。」老板指了個方向,「每天就一班,發船時間我忘了,不過我記得是一○二號船,可別坐錯啦。」

  「就一班呀?好的好的,了解了!」

  說不定這唯一的一班船在他們說話間就已經抵達了呢!一想到這種可能性,紺音就沒辦法悠悠閑閑地享受九州島島的美味了,捧起飯碗趕緊往嘴裡塞,還催義勇也快點吃。還好寬三郎早在船上的時候就已經被喂飽了,否則肯定也免不了要被催促。

  以前所未有的驚人效率成功掃清食物,千萬別忘記向居酒屋的老板道謝,紺音拉著義勇,匆匆跑向附近的渡口,中途與好幾個漁夫擦肩而過,幸好沒有同他們撞上。

  低矮的平屋旁總掛著待修補的漁網與海貨,路邊的牆上還貼了幾張尋人啟事,看起來很是嶄新,上頭的人卻都不是同一個。紺音真想停下來好好看看,可惜眼下實在無暇停留了。

  就這麼匆匆忙忙地跑到渡口,還來不及定睛多看,焊著「一○二」標志的生鏽舊船已然向他們駛來了。

  超幸運!——在如此緊張的時刻,實在是不便發出歡呼。

  不只是歡呼,紺音急到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對著售票員一時語塞,手倒是很自覺地指著即將停靠的船。售票員很精准地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需求,半句多余的也不說,立刻扯出兩張船票和找零送到她手上。然後又是奪路狂奔,直到坐到這艘老舊的小船上,他們才總算能松一口氣了。

  「幸運……」也終於可以小小地歡呼一下了。紺音輕拍胸口,忍不住對義勇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趟路途還挺順利的。」

  「確實順利。」義勇呼了口氣,「居然能趕上一天一班的船,真的太幸運了。」

  「肯定是五郎在保佑我們吧?」

  從紺音的口中聽到鐵之森的名字,這也是久違的事情。義勇不自覺地垂眸看她,發現了她嘴角揚起的一點點笑意——略帶苦澀、但依然輕快的笑意。

  於是他也笑了。

  「嗯。一定是。」

  船只離港,搖搖晃晃地行駛在河上,船身上生鏽的「一○二」標志隨之抖了抖,看起來像是要掉了。

  倘若仔細看看,便可以發現,在「二」子的中間,有一道淺淺的短橫,泛著鐵鏽的紅黑色。這是曾經焊在船上,卻在不久前掉落的金屬部件。

  如果是常來坐船的居民,只消看上一眼便會知道,這艘船是駛向中部地區的「一○三」號船。

  
第57章 南方方言

  沿著河流深入陸地中部,破舊的小船總會在行駛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真叫人擔心是不是馬上就要徹底散架了。

  不知該算是意料之中還是出乎所料,這艘船居然很安穩地停靠在了終點,雖然走下船的時候制造出的吱嘎聲響更加明顯了些,但至少直到紺音和義勇順利地踏上碼頭為止,這艘船都還好好地飄在水上,沒有散開更沒裂成碎片——不好說是不是過會兒就要垮了。

  用力嗅嗅此處的空氣,好一股濃重的泥土與水汽的味道。遠方探出一重黑色的弧形影子,是山脈的痕跡。

  他們已經遠離了海邊,當然沒辦法再在空氣中捕捉到昆布湯的氣味。就連早先在海上時還晴朗的天色,也在遠離海岸之後徹底消失無蹤了,陰沉沉的厚重層雲壓在頭頂上,莫名透著幾分壓抑。可能馬上就要下雨了。

  紺音摸了摸口袋,然後又摸了摸後背。其實用不著這麼麻煩,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上只帶著了兩把日輪刀而已,既沒有多余的空間、也完全沒有記得要額外帶一把油紙傘在身上。可她還是想要努力地渾身上下搜尋一遍,好像這麼做真能變出傘似的。

  不只是她,義勇身上也見不到傘——在離開村子的時候,他們兩個居然誰都沒有想到帶傘這回事。一路上居然一場雨都沒遇上,真是要多虧他們運氣好。

  苦悶的搜索化為一聲失望的嘆息。紺音揚起腦袋,背在身後的日輪刀恰好抵住了脊椎骨,稍微有點難受,幸好並不影響她打量天色。

  從遙遠的南方飄來了一朵分外厚重的烏雲,不用想,裡頭絕對藏著雨水。她真希望自己能夠預估出這朵雲抵達此處的時間,可惜她沒有如此了不得的本事,只好趕緊在心裡祈禱大雨千萬別淋在他們身上了。

  「先找個地方落腳吧。」義勇也在盯著天空,「馬上就要天黑了。」

  「哦。」說的也是。

  把肩上的刀扶穩一點,紺音邁步走在他的身後,與離港的一○二號船——其實是一○三號——愈發遠去。

  有些出乎意料,渡口附近居然只有幾家小商鋪而已,人也少的很。更奇怪的是,這些店鋪的名字裡總會出現「藤澤」字樣。難道是名叫藤澤的有錢家伙開了這些店嗎?那還真夠豪橫哩!

  但不管怎麼看,渡口周圍的這片區域,怎麼看都不太像是小鎮或是村落。接下來該怎麼前進,也毫無頭緒。沒辦法,只能在路邊找了家賣點心的小店,由義勇向店主咨詢小鎮松重坐落在何處。

  「松重?」

  店主看起來很茫然,但紺音的表情要比對方更茫然一點。

  這裡的人說起話來方言味更重了,每個字的念法都好像拐了八個彎,就連簡單的「松重」念出來都像是「桑熊」一樣。

  光是簡單的兩個字的地名都聽不明白,更長更復雜的句子當然更不容易懂了。店主嘰裡呱啦說了一堆,說話的語調仿佛在唱歌,每個字都帶上了奇妙的音調。紺音完全沒聽懂,義勇也面露難色。

  雞同鴨講了一會兒,再努力調動肢體語言進行交流,他們總算是達成了一點點共識。

  「這裡是藤澤,不是松重。您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嗎?」義勇盡力得出了這個結論。

  大概是為了有助理解,店主誇張地點點頭:「對!對!」

  「啊?!」

  紺音感覺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原來店鋪上的「藤澤」不是哪個有錢人的名字,而是此處的地名呀!他們明明順利登上了一天只一班駛向松重的船,怎麼可能錯到藤澤呢?太奇怪了,完全想不明白!

  她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們下錯了碼頭,又開始質疑是船長開錯了河——唯獨沒有猜到是他們坐錯了船,不過這個可能性確實不是輕易能夠猜到的。

  沮喪嘛,當然是不可避免的。氣惱可能也有一點。可是事實已經既定,他們來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小鎮已成事實,與其把心思全都放在無能狂怒上,倒不如做點別的什麼切實的事情呢。

  義勇試著問店主,該怎麼從這裡前往松重。店主倒也熱心,嘰裡呱啦說了一堆,可惜說得有點太多了,破譯難度翻了個倍,鑽進耳朵裡的方言一度讓義勇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要炸開來了,最後居然什麼也沒聽懂。

  看來只能先回到來時的海岸渡口了。看店主手舞足蹈的樣子,說不定是想要表達「從這裡沒辦法直接抵達松重」的意思——而且,雖然不想這麼說,但海岸渡口那裡的人說起話來確實更好懂一點。

  行動方針暫且是想好了,可眼下沒法實現。天馬上就要黑了,渡口也已經關門。這裡往來的船只很少,他們來時乘坐的那艘船就是這一整天的最後一班了。想要回到海岸渡口,只能等到明天。可惜這周圍沒什麼旅店,只好再向店主咨詢了解。

  嘰裡呱啦繼續。

  說實話,紺音都快聽累了。

  她實在不敢想像義勇到底是哪裡來的那麼多耐心,居然能夠把一句話重復這麼多遍。

  實在懶得聽了,她干脆地放空大腦,仰著頭繼續盯著天空。

  早先在南側天際看到的那朵膨大的烏雲,不知從何時起消失無蹤了,可能是飄到了別處去,也可能是突然地消失不見了。

  不管是何種可能性,對紺音來說都無所謂,只要暴雨臨頭的擔憂沒有了就好。不過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看來要繼續昏暗到天黑了。

  陰天,真麻煩。她郁悶地想。

  遠處的河水奔走不息,泛著泥土的色澤,實在算不上是一條清澈的河。空氣好像變得更潮濕了一點,遠方的山在昏暗天色下變得更像是一道巨大的影子,有些駭人。

  山神應該不會住在這樣駭人的山裡吧?

  她暗自琢磨著,忽然聽到義勇叫了她一聲。

  「我們走吧。」他說。

  紺音趕緊把分散的心思統統收回來了,點點頭,跟上他的腳步:「我們要到哪兒去?」

  雖然乖乖配合了義勇的指示,但她一點都不知道他說的「走吧」到底是什麼意思。

  義勇把手伸進衣袖裡,輕輕搖醒熟睡的寬三郎,這才轉頭告訴她,他們要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店主說山腳下有個小村子,那裡應該會有旅店。」他輕輕搓著寬三郎的腦袋,「天快黑了,讓寬三郎替我們帶路吧。」

  「哦……」

  如果是老爺爺烏鴉的話,怕不是會徹底帶錯路呢。

  紺音在心裡這麼想著,卻沒有把話說出口。要真說了,寬三郎絕對會把她的腦袋啄出洞來的。

  而且,她現在也沒有心情說出這麼玩笑般的話語。

  紺音不自覺低下頭,背後的日輪刀壓得她整個人都好重。悶頭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店主的說話聲,依然是方言味滿滿,但這次能夠勉強聽懂一點點了。

  「小心!熊!」

  這是叫他們小心一些,附近會有熊出沒的意思嗎?

  「聽說南部有好多好多的熊。」寬三郎抖抖翅膀,怎麼看都像是害怕了,「站起來比人還高。」

  「是嗎……」

  紺音撓撓頭,暗自想著,她好像還沒見過熊呢。

  還是玉鋼的時候沒見過,鍛造成刀之後也沒同熊遇上,如今更是沒有見過了。

  「要是見過熊的話。」顯然是從紺音的困惑表情中讀出了她的心思,義勇說,「我們就都不在這裡了。」

  「也是。」

  這好像是一句冷笑話,不過紺音後知後覺的在好幾分鐘之後才意識到笑點,顯然這個時機有點太晚了。她默默地把「哈」一聲藏進心裡,扯了扯嘴角當做自己笑過了。

  趕在天色徹底暗下之前,村莊的燈火出現在了眼前。感謝寬三郎難得的靠譜,總算是沒有把他們帶到什麼奇奇怪怪的地方。

  當然了,山那麼顯眼,想要帶錯路也很難嘛。

  在渡口見到的巨大而可怖的山,靠近了看,好像更龐大了一點,佇立在眼前,如同黑色的空洞。真怪啊。

  紺音收回目光,努力不去過分留意這座山的存在,徑直走進了村子裡。

  用不著多費勁,在村口不遠處就能找到旅店了,稍許有些破舊,不過這時候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而且旅店還提供餐食,更沒什麼好介懷的了。紺音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餐桌旁,飢餓感讓她總忍不住東張西望,於是也就找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這是什麼?」

  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鈴鐺,問義勇。

  鈴鐺是八角形的,碩大一個,比拳頭還要大上一圈。銅制的外殼生鏽得厲害,落了厚厚一層灰,隱約能看到刻在上面的花紋。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鈴鐺,其實義勇也一樣。「大概是用來驅趕熊的吧。」他如此推測。

  「沒錯,這是熊鈴。」

  旅館的老板端著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說起話來總是慢吞吞的,也沒什麼口音,很容易就能聽懂。

  「不過,兩位不用擔心。」

  咚——她把鍋子放下。掀開蓋子時,冒出的蒸汽一下子讓視野充滿了氤氳,她的話語似乎也要乘著這股熱氣飄起來了。

  「山神會庇護我們。」

  
第58章 山神

  山神……

  山神!?

  紺音那被熱氣騰騰牛腸鍋勾走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回來了,咚一下砸在腦袋上,徹底讓她清醒過來了。她猛得站起身來,差點把桌子掀翻。

  果然果然,「最想要得到的東西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到來」這個道理是正確的!她都還沒有開口問過日之山神的事情呢,山神就已經向她而來了——看來一不小心跑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壞事嘛!

  「日之山神就在這裡,對嗎?」她迫不及待地抓住老板的手,把對方嚇了一跳,「就在這座山的山洞裡嗎?」

  旅館老板禮貌地抽出手,點了點頭,嘴角噙著一點微不可查的消息:「對。山神就在這裡,這幾十年來它一直庇佑著我們。」

  「唔……」

  好像有點不太對勁的地方?

  幾乎被興奮感衝昏的大腦稍稍冷靜了一下,紺音忍不住想要眨眨眼,暗自在心裡琢磨著老板剛說的話。

  「那個……我說的是日之山神。」她小心地糾正著,特地在重點字眼上咬了重音,「是『日之』山神。」

  旅館老板仍是笑眯眯的,本就細長的眼睛幾乎快要眯到看不見了,仿佛一只狐狸:「是啊,就是山神。山神就在此處。」

  「這樣哦……」

  紺音摸了摸腦袋,剛才那股足夠把所有心思全都衝走的興奮感好像又回來了。

  她想,可能是傳說在流傳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形——如同一條消息被八只鎹鴉傳遞之後就會變味那樣。既然旅館老板很肯定地說日之山神正是他們的山神,那她也沒什麼好質疑的了。

  紺音還想問更多,旅館老板——後來才知道她叫美和子——卻笑而不語了,只催他們快些吃完牛腸鍋。

  「冷下來就沒那麼美味了。」她是這麼說的,「如果兩位想要知道更多關於山神的事情,晚些時候可以到神社去看看,就在村子的最中央。每晚我們都會在那裡供奉山神,頌唱祂的恩澤。」

  居然還有神社呢?真想不到,日之山神在這裡的待遇比在刀匠村好了這麼多。

  紺音感覺這個事實有點好笑,又帶著些許莫名的戲謔感,她實在沒辦法正經地笑出來,只好低著頭扒了兩口飯,點點頭就當是自己已經知道了。

  匆匆吃完飯。牛腸鍋雖說是當地的特色美味,但味道其實算不上太好。原本想請美和子幫忙帶路到神社的,卻哪兒都找不到她。沒辦法,只能自己找路了。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路上零星的幾點燈火不足以照亮村中小路。義勇在旅館裡找到了煤油燈,總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再麻煩寬三郎到周圍飛一圈探探周圍環境,回來就能幫忙帶路了。

  「馬上要下雨了。」寬三郎的實用性功能終於拓展到了天氣播報這方面,「我看到有一朵積雨雲飄過來了。」

  義勇仰起頭,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塊不見紋路的黑布,完全找不到積雨雲存在的痕跡。他確認道:「真的會下雨嗎?」

  「會的。」

  「晚上下雨最麻煩了……」紺音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

  其實呀,在她心裡,只要是雨天,無論是夜晚還是清晨,都有夠麻煩的。要她說,最好夜裡也能升起晴日的太陽,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想要太陽一直工作到夜晚,可不存在這等好事。不過,姑且算得上幸運,直到他們走到神社裡,陰沉的天空仍不做聲,或許一時半會兒還不會下雨呢。

  與刀匠村的小小神社相比,此處的神社可以說是相當豪華了。結構倒是不復雜,只有一間巨大的正殿,寬闊的空間能夠容下好四五十個人——之所以能夠給出這麼精准的數字,當然是因為此處已經聚集了四五十個人。披著黑色流蘇長袍、像是祭司模樣的人站在最前頭,正在念著義勇和紺音都聽不懂的方言。

  神社正殿黑漆漆的,搖曳的三兩根蠟燭的燭火實在難以照亮這個空間。正在聆聽頌唱的村民們沒有留意到他們這兩個陌生的外鄉人,更加沒有發現和暗色融為一體的、正站在義勇頭頂上的鎹鴉。但如果繼續呆愣愣地站在門口,他們的存在感肯定會變得無比明顯的。義勇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她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別扭地坐在又小又扁的蒲團上。

  在這裡,他們還見到了美和子。原來她早早地就來到神社了呀。

  祭司——雖然不知道這男人的職責是否真是如此,但紺音心裡已經決定用「祭司」這個稱呼喊他了--的頌唱聲悠揚而綿長,盤旋在四方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時而變得很像是蚊音,但多數時候都帶著聽不懂的腔調。

  說實在的,紺音真不想在如此嚴肅的場合表現出不禮貌的樣子,可這頌唱聲實在很難讓她專心去聽。她時不時就想要四下看看,目光把神社正殿的每一個角落都掃了過去,可惜太過昏暗,天花板也好,祭司身後的神龕也罷,全都變成了黑漆漆模糊的一團,根本看不真切。

  很快,就連「四下打量」這件事也變得無趣起來了。她揉揉眼睛,連日來的疲憊感一下子從胸腔裡浮起,衝上大腦,化作一個長長的哈欠吐了出來。可惜吐出哈欠並不能讓她舒坦多少,她反而更困了。然後……

  然後,她就睡著了。

  要不是被義勇搖醒了,她估計會睡到天昏地暗吧。

  一覺過去,祭司早就離開掉了,頌唱聲自然也消失無蹤。周圍的村民零零散散地准備回去了,美和子正朝他們走來,難怪義勇要在這時候把她弄醒。

  一看就是虔誠信徒的美和子,顯然很難容忍有人在如此重要的時刻睡覺。要是被她當場抓包,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

  「兩位果然來了呀!」在昏暗的燭火下,她的視線倒是分外明亮,「如何?山神很厲害吧!」

  「呃——」紺音答不上來。

  她可是一句都沒聽啊!

  正苦悶著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忽然聽到義勇說:「抱歉,那人說的方言,我沒有聽懂。」

  居然這麼坦誠的嗎!

  紺音忍不住向義勇側目,暗暗在心裡感嘆他的勇敢。

  在這種場合下,無論是迂回曲折的謊話還是搪塞的說辭,其實都派不上什麼用場。要是被戳穿了,尷尬的反倒是自己。所以呀,真誠確實是最有效的辦法。美和子表示理解,南部的方言確實相當晦澀難懂,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主動同他們說起了山神的故事。

  「過去,我們的村子經常遭受黑熊襲擊,農田和房子都被熊毀了,甚至還有好幾戶人家在夜裡被熊吃掉。那當真是一段很可怕的時光。」

  忽然有風吹過,帶著一點細細密密的雨水,砸響了掛在某戶人家牆上的熊鈴。

  「但是山神來了。祂趕走了熊,還鎮守在山洞中的熊巢裡。數百年來,黑熊再也沒有來過這裡。啊,感謝神的庇佑!明天夜裡我們要去拜訪山神棲息之地,兩位要一起去嗎?」

  「嗯!」這都用不著思考嘛。

  美和子高興地笑了:「山神會歡迎你們的。即便是外鄉人,山神也一定會保護著你們吧。」

  雨不大,不撐傘也可以忍受。紺音用手蓋住腦袋,傾聽著美和子如何歌頌山神的恩澤。聽得多了,難免乏味,她又東張西望起來。遠處的農田旁,有棟房子歪倒了,坍塌了一半,看起來和鐵之森的家真像。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紺音立刻收回了目光,思緒也突兀地中斷了。

  「那棟房子為什麼塌了?」純粹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問美和子。

  於是歌頌也突兀地中斷了。美和子似乎仍笑著,只是表情帶著一點僵硬感,好不自然。

  「地震。」她說,「地震。」

  「哦……」

  只震塌了一棟房子,真夠倒霉的。

  雨越下越大了,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現在可沒有聊天的閑情逸致了,還是快點跑回去吧,還好旅館不遠了,就在前面了。

  幾乎淋得渾身濕透,總算是回到了無風也無雨的室內。義勇翹起的發絲被雨水徹底壓塌,讓他的腦袋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圓潤。紺音有點想要笑出聲,不過果然還是很難笑出來。

  與落湯雞的他們相比,寬三郎可就瀟灑多了。在第一滴雨落在喙上時,它就已經飛快地鑽進了義勇的衣服裡,從此之後連半滴雨都沒有淋到,蓬松又干爽,看得真叫人嫉妒。

  美和子為他們准備了驅寒的甜酒,聽說這是藤澤當地的特產。

  對於紺音來說,上一次喝酒的經歷可著實算不上美妙。但美和子說這酒不烈,不會喝醉,她這才願意嘗試,可她還是覺得味道怪怪的,喝了兩口就放下了。

  「你也不要喝太多。」她叮囑義勇,「別忘了,以前你醉到走不動路呢。」

  剛端起酒碗的手悻悻放下了,義勇無奈點頭:「……好。」

  實不相瞞,他剛才真的差點忘記這件囧事了。

  
第59章 決斷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意遲遲不來。

  我好像睡不著了——這個念頭後知後覺地跳進紺音的腦海裡。

  造成現在這種局面的原因說不定很簡單,八成就是因為她在祭司頌唱的時候一不小心睡著了,就此揮霍了今晚的睡眠額度,所以才導致她現在不得不盯著天花板的凄慘現狀。

  不過,也有一定概率是由於「明天就能見到日之山神」的這個喜訊在心裡盤旋個不停,讓她怎麼也安定不下來吧。

  對,明天就要去見日之山神了,而神就在她覺得可怖的那座山裡。一切好像意外的順利,就算是中途出了錯,她和義勇還是很幸運地走到了正確的道路上。

  但是,這麼幸運,真的是好事嗎?

  紺音試圖拋開一直纏繞在心頭的那種興奮感,好好地思索他們一路上所經歷的所有。可奇怪的是,一旦失去了這點振奮作為激勵,她的思緒和內心便會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沉下去,根本無法支撐復雜的思考。大腦木訥得叫人難受,她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這種感覺。

  仰面朝天,她躺了一會兒,然後又躺了好久,猛得從床上坐起,抱起一直捧在懷中的兩把日輪刀,走出了房間。

  外頭依舊在下雨。整晚,雨勢一直沒有變小,啪嗒啪嗒砸在窗框上,往空氣中噴灑了更多的潮濕感,也更陰冷了些。紺音搓搓手臂,推開了隔壁的房門。

  她已經盡量放輕動作了,可還是制造出了吱呀吱呀的牙酸響聲,不過與落雨聲相比,這點小小動靜算不上什麼,很輕易便被雨水蓋住了,並未吵醒住在這一間的義勇——而且他壓根也沒睡著。

  「怎麼了?」一進門,便聽到他這麼問道。

  紺音有點答不上來。

  說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跑過來干嘛。她就是這麼過來了,接下來該做點什麼,完全沒有想好。

  磨磨蹭蹭地,她在床邊坐下。寬三郎跳到她的腿上,輕輕啄了啄她的膝蓋,好像嫌棄她來打攪這個夜晚似的,結果被紺音氣惱地塞進了衣袖的口袋裡,報仇來的如此之快。

  「我來……呃……」她撓了撓額角,又摸摸後腦勺,丟出一句,「我覺得這兒的人神神叨叨的。」

  總算把話說出來了,一下子暢快了不少。她又接著說下去了。

  「我還覺得他們說的山神不是我們要找的日之山神。」這可能也是害她睡不著覺的元凶之一,「這裡的山神的傳說,和五郎告訴我的日之山神的故事完全不一樣,而且時代好像也不同吧?日之山神是將近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可這裡的山神好像只存在了幾百年,對吧?」

  擔心自己會不會聽錯了什麼內容,紺音不忘向他拋出了疑問。

  「這兒還總是陰沉沉的……一點兒太陽都沒見到過。就連那座山,我也不喜歡。」

  雖說任何地方都會有陰天,不存在任何一個終日晴朗的地方,可在日之山神棲息之處見不到日光,這種事怎麼聽都很怪。

  義勇耐心地聽她說完,又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確實有點古怪。這裡的人們好像對他們的山神有著奇妙的狂熱。」

  「是啊是啊。反正我越想越覺得他們說的山神不是我們要找的日之山神。」

  「明天還要和他們一起去看山神嗎?」

  「唔……」

  紺音猶豫了。

  如果遵從本心,那她絕對是不想去的。她本來就覺得這座村莊倚靠著的高山很可怕,要是明天依舊落雨不停,那麼山只會更加可怖、更讓她心生抵觸。

  可是她都已經答應美和子了,拒絕的話語實在很難說出口。而且,即便這裡的山神並非日之山神,要是能夠在此處的山神那兒找到他們想要的線索——即便這種好事發生的可能性相當之低——倒不失為好事一樁。

  拿不定主意。無論選擇「是」還是「否」,好像都伴隨著必須承擔的苦惱。紺音盤起腿,用日輪刀的刀柄支著下巴,沉吟了好久好久。

  「不去。」果然還是得遵從內心的直覺才行,「明天早上我們直接回到渡口那裡坐船回去吧。可以嗎?」

  「可以的。」

  「好。」

  壓在心頭的負擔好像終於消失了一點點。紺音揚起嘴角,努力擠出了一點笑,卻仍坐在床邊。

  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說?

  義勇很想這麼問她,不過這話最後還是沒說出口,只是悄聲等待著。

  耐心的等待像是撒下魚餌,要過上一會兒——其實等待了許久,始終低著頭的她終於抬起眼眸,向他投來目光。

  「哎,義勇。我問你。」

  「你說。」

  「你是怎麼應對『失去』的?」

  她這話說得多少有點沒頭沒腦,不過義勇知道她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五郎死……去世以後,我感覺自己高興不起來了。也不是感覺不到高興,而是覺得『高興』很罪惡,如果擁有了輕快的心情,就像是把他的死亡忘記了。」她曲起腿,把臉埋在臂彎裡,「我也總是在想他死掉……去世的那個晚上的事。想他說了什麼,想我說了什麼,想我應該說什麼。我老是在想這些事情。」

  飄在海上的時候在想,來到九州島了也在想,甚至在吃那不算多好吃的牛腸鍋時,思緒還是雜亂不停。她不喜歡這樣,可她又覺得自己必須這樣。

  「我……」

  對於她的困惑,義勇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所以我一直都背負著大家的死亡、壓抑著自己而已。」他頓了頓,接著說,「我只能告訴你,這樣背負著、壓抑著是不對的。離開的人如果知道了你都不敢讓自己高興,他們一定會難過的。」

  「死去的人會知道活著的我們過得怎麼樣嗎?」

  「會知道的。」

  義勇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聽說過的理論,說是死去的人會變成星星守護他們。但說實在的,這論調有點太老土了。他決定不在眼下的這個場合說。

  那麼,接下來還有什麼值得訴說的呢?

  大腦空空,他想不到了。明明他也經歷過很慘烈的失去,現在卻半點都說不出來,實在讓人沮喪。

  在義勇能夠說點什麼之前,紺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捏了一下。

  「對不起。」道歉來的很突然,「我以前老覺得你小時候哭哭啼啼的很討厭,還嫌棄你的眼淚掉到刀上會讓我生鏽……你經歷了痛苦的失去,哭哭啼啼也是很正常的。現在我能夠體諒你的感覺了。」

  其實,這並不什麼值得道歉的事情。

  義勇很想這麼告訴她,但也許紺音並不需要這句話。

  所以他說:「沒關系。」

  紺音還是捏著他的手,上下晃了晃,這無聊的小動作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已經在努力找樂子了吧。

  「哎,義勇。」

  她又喚他,他照舊拋出一句「你說」。

  「我今晚能不能睡在你旁邊呀?」

  好刁鑽的請求。

  義勇想了想。他心中毫不意外地冒出了兩派想法,正拼命拉扯著他,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

  當真思索了好久好久,他才慢吞吞地點頭。

  「但是。」他必須說明清楚,「不能隨便和其他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為什麼不行?」

  「會很危險。」

  「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反正你也不是……」

  話說到一半,忽然中斷了。義勇還以為她這是要賣關子(雖說如此簡單的一句話裡不存在什麼關子可賣),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可她居然一直沒有說下去。

  低頭一看,原來她已經睡著了——甚至是坐著睡著的。

  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讓她躺下才好,在這個無聊的小問題上他糾結了很久。強烈的睡意在思維的空隙間鑽出,倏地衝上大腦。

  啊。好像有些不對勁。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的意識已經沉入了睡眠中。

  雨仍在下著。

  過了後半夜,原本就不小的雨勢又變得更猛烈了些,夾雜在狂風中,仿佛將要卷起風暴。濕漉的風吹滅了煤油燈,怎麼也沒辦法重新點亮。無奈,人群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前進。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踩進泥濘中,踏破積水。

  人群走向深山。

  雨水聲在耳邊響起,有什麼東西抵在了喉嚨上,正在輕輕戳著。紺音睜開雙眼。

  漆黑。還有冰冷。

  這是她最先意識到的。

  一塊粗糙的麻布將她蓋住,渾身上下都已經濕透了,還有更多水分透過麻布往下滲漏,她的呼吸都被濃重水汽堵得好艱難。身下的地面動蕩不知,她能聽到雨水聲近在耳邊,可什麼也看不到,但日輪刀還在她的懷裡,只有這能帶來唯一的一點溫暖。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這是怎麼回事?

  她幾乎想要尖叫,耳邊卻聽到了「噓」聲。有什麼毛絨絨的東西在蹭著她的脖頸,而後是熟悉的聲音。

  「我們被抓起來了!」寬三郎小聲說,「得逃走才行!」

  抓起來?逃走?

  所以到底是什麼情況?

  雨下個不停,但有個聲音穿透了雨幕,也穿過了麻布,鑽進紺音的耳中。

  「大家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山洞了!」

  是誰的聲音?好像聽到過,但是想不起來了。

  晦澀難懂的方言,在此刻居然能聽懂了,或許是求生欲在作祟。

  紺音聽到那個聲音說:

  「只要山神願意接受我們這次供奉的祭品……祂就一定會繼續保佑我們!」

  
第60章 祭品

  要命。

  要命要命要命!

  一向遲鈍的大腦偏偏在這時候轉得飛快,紺音瞬間意識到了事實——事實是,自己絕對是外頭那個聲音所說的「祭品」。

  祭品……意思是她會被吃掉吧?還是被燒死?她在這方面的認知確實是太欠缺了,可用不著深想都能知道,當祭品絕對是沒有好下場的。

  無論如何,她得趕緊逃出去才行!

  四周一片漆黑,完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襯得外頭的風雨聲更大了,其中還摻雜著咚咚咚的聲音,原來是自己的心跳實在太響太快。紺音伸出手,試探性地四下摸了摸。不管是面前還是身下,都是同樣一塊濕噠噠又粗糙的麻布,她懷疑自己這是被裝在了一個大麻袋裡。以此刻曲折腿不自主地總往下滑的姿勢看來,她猜想自己正被什麼人提著往前走。

  「你別動了!」寬三郎急急地在她耳邊說,很緊張似的壓低了聲音,「會被他們發現的!」

  「唔……是哦!」

  逃跑之心太過急切,連理智都被丟干淨了。紺音倏地僵住身子,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她重新在腦海中把現狀重新過了一遍。

  在黑暗中醒來之前,她最後的記憶是坐在義勇的床邊,問能不能和他睡在一起,然後……然後就睡著了,也可能是暈了過去。如果不是被寬三郎啄醒,她很可能會一直昏迷下去。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日輪刀還在她的手中。如果想要逃走的話,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但眼下可不能這麼衝動。

  「發生什麼了?」她小聲問寬三郎,「你醒得比我早吧?」

  寬三郎蜷縮在她的頸窩裡,渾身上下也是濕漉漉的,凍得瑟瑟發抖:「我也說不好,睡著睡著忽然感覺到天旋地轉的,剛探出頭就發現咱們被裝進麻袋裡了,那些村民商量著要把我們送去給山神。」

  「義勇也被抓起來了?」

  「不好說。我沒留意看。」

  「好吧……」

  紺音暗自期待著義勇沒有落到和自己一樣的下場,如此一來至少還能有點英雄救美的盼頭。可冷靜下來想一想,她和義勇就待在一個房間,沒道理村民只抓她,不抓更大只更顯眼的義勇嘛。不管怎麼想,祭品肯定是越多越好才對!

  這麼想著,「英雄救美」的盼頭也徹底消失了。她好想嘆氣。

  事到如今,紺音可以下定結論了,這裡的山神十成十不是她——不是鐵之森渴望找到的日之山神。只是一塊巨大石頭的神明,怎麼可能會索求活人當作祭品。

  好冷,好濕。她的心好像也泡滿了水,正在不受控制地下沉。早先她是那麼高興,以為自己居然順利地找到了山神。現在,她只為那時欣喜的自己感到可恥。

  雨勢仍未減緩半分,也並未聽到什麼古怪的動靜,看來誰也沒有發現自己剛才慌亂間挪動的動靜。倒是風中摻雜著疲憊的喘息聲,大概是正扛著她的哪個村民在氣喘吁吁。

  「這姑娘好重!」能聽到他這麼說,「她帶著的兩把刀也重。為什麼不把刀丟了?」

  「她抱得死死的,根本拿不出來!」

  「唉,算了。反正就是個姑娘家,拿著刀也不頂用。」

  紺音冒出一股沒由來的惱火,倒是意外地驅散了渾身上下的陰冷。稍稍琢磨了一下,她下定決心,躡手躡腳拔出了刀。

  現在握在手中的究竟是影打還是真打,她已經分不清了。她安慰自己,日之山神絕不會為了她隨意使用本該獻給神的好刀而生氣。

  盡力把動作幅度縮到最小,她把身下的布袋割開一道小口。透過這道口子,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雨水飛濺進來,風也更冷了。她搖了搖寬三郎。

  「你還能飛嗎?」她估摸老爺爺烏鴉和自己一樣渾身濕透了,沉重耷拉的羽毛預計很難讓它飛起來吧。

  寬三郎沒怎麼思索,果斷地點頭:「沒問題!」

  「那好。」紺音把小口撐開了一點,「你飛出去看看周圍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順便再找找義勇在哪裡。拜托了!」

  「交給我吧。」

  難得聽老爺爺烏鴉說出這麼靠譜的發言,真希望他的行動也能和言語一樣靠譜。

  接下來的時間只能等待了。

  紺音不是沒想過立刻拔刀與村民們面對面,但大概要感謝這場冷雨為她過熱的大腦降了溫,她意識到在完全無知的情況下莽撞行動是萬萬不可的,所以就算再怎麼厭惡無趣的等待,她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心跳聲跳過了幾千回,蒙著身體的麻布會伴著呼吸粘在臉上,一度都快讓她窒息。終於,寬三郎飛回來了。

  「義勇大人也被裝進麻袋裡了,就在我們後面。」它急急分享著自己看到的一切,「有三四十個人,還有神社裡披著長毛外套的男人。現在我們要走進——」

  雨停了,風也停了,似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短暫的一瞬寂靜後,是腳步聲踏出的回音,搖曳火光透過布袋,是赤紅的顏色。

  他們步入了山洞中。

  頌唱聲開始了,在洞窟中回蕩,重迭著拼湊出徹底聽不懂的言語。紺音的心跳得好快,懷裡的刀也顫抖著發出共鳴。

  要現在就出去嗎?還是再等等?

  如果再等待下去,她會不會變成神明的腹中之物?

  洞窟中沉悶的空氣帶著腐爛的臭味,讓人想要嘔吐。頌唱聲短暫地扭曲了一下,或許村民也在範圍著。到底該不該行動?在拿定主意之前,人群停下了。

  「山神啊,請接受我們的祭品!」絕對是那個祭司模樣的家伙在說話,「您已消失數月,惡熊再度侵犯這片土地。倘若您仍願意如過去那樣庇佑我們,就吃下這兩個人吧,我們比任何時刻都更需要您的恩澤!」

  咚——她被丟了出去,狠狠砸在地上。

  就是現在了!

  紺音撕開布袋,逃脫桎梏的動作略顯狼狽,但不管怎麼說,她都順利地出來了,也終於可以知曉自己深處何處了。

  這是巨大的山體空洞,要無比費勁地抬起頭,才能看到此處的天頂。披著蓑衣的村民們圍成一圈,以驚愕的目光看著她,表情在短暫的迷茫後變成了憤怒,其中還有美和子扭曲的臉,讓人不想多看一秒。飛快地垂低眼眸,還有一個布袋躺在腳下,看來就是義勇沒錯了。而布袋下方壓著蒼白的骨頭。

  不是一根骨頭,甚至不只一些骨頭。

  她立足在雜亂的骨堆上,嶄新的骨頭與古老的、幾乎快要碎開的骨頭。粘在其上,早已腐爛的血肉構造出此處的惡臭。

  ……一群瘋子。

  「你們到底殺了多少人?」她幾乎是在尖叫,抽出了日輪刀,「你們把『祭品』送給誰享用了!」

  誰也不說話,只有火光搖曳著。村民們一步一步後退,卻不是畏懼。

  他們似乎並不害怕持刀的紺音,在他們看來她更像是拿著玩具的小女孩。

  後退、後退、他們幾乎要退到洞窟的入口。

  「神會接受這份祭品,然後祂會再度驅趕黑熊。」祭司說,「你便安心地化作神明的一部分吧。」

  頌唱聲再度響起,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期待近乎幸福的神情,齊齊退到洞窟的入口,而後再也不後退半步。

  不用過多思考,紺音知道他們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不讓她和義勇逃出來,也是為了親眼見證神明將他們吞吃殆盡。

  真的瘋了。但是要怎麼辦?

  最有效的辦法是,把這群人統統打趴了,然後衝出去。可紺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這麼做。

  她是為了保護人類、斬殺惡鬼而誕生的,傷害人類這種事,並不是她誕生的意義。但眼前的這些家伙,真的還算得上是「人」嗎?他們口中的神明,會不會也只是什麼吃人的怪物?

  大腦轉得飛快,解法卻是一點也沒有,紺音徒然地舉著刀,從刀尖流過的鋒芒也只能流於無物。她僵硬地後退了幾步,先解開了困著義勇的麻袋,卻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將他喚醒,因為村民們看著她,以急切的目光,但本質上他們全都是無比漠然的旁觀者,而無法下定決心揮刀的自己,完全符合他們心中對她打下的印像,完全就是一個拿著玩具的孩子。

  僵持的境況不可能持續永永遠遠,除非自己做點什麼,或是村民們給出反應,否則他們只能維持現狀。紺音想,她必須要揮刀了。

  眼前的惡徒不能歸入「人」的範疇中,他們也不該是她保護的對像。不能讓這群人成為桎梏自己的枷鎖。

  紺音在心裡如此說服著自己,而村民們仍舊以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她,似乎直到此刻,她在他們看來仍然不足為懼。

  但恐懼很快就要到來了。

  野獸的咆哮穿過狹長的山間通道,直直地灌入洞窟裡,裹挾著血肉的腐臭味,還有大型動物特有的腥氣。地面在咆哮聲中震動不止,一團龐大肥碩的黑影踏著滿地碎石倏地重來。村民們不自覺愣了愣神——就連紺音的大腦也空白了一下——而後,他們才發出尖叫。

  是熊。如怪物般巨大而恐怖的熊闖進來了。

  
第61章 惡熊

  紺音從來沒有見過熊。為什麼能夠順利地意識到闖入洞中的不速之客正是名為熊的恐怖生物,而沒有把它錯認成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老鼠,大概是因為村民們的臉上全都寫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說實在的,熊的確很像無比巨大的老鼠,畢竟它們都長了圓耳朵和尖嘴巴,身上覆蓋著哦一層黑色皮毛也好相似。但這頭熊被雨淋透了,周身的黑毛濕漉漉的粘連在一切,如同尖銳的黑刺。

  它會猛地站起,在四足站立狀態下足有一人高的龐大身軀被拉扯得更長、更加扭曲,厚重的熊掌高高抬起,在反應過來落點在何處之前,便已轟然降下,精准地落在慌亂逃竄的村民頭上。只消一個瞬間,與一記極短促的尖叫——短促到甚至來不及聽清發出的究竟是「啊」還是「呀」,雙足站立的人形就變成了四足觸地的古怪形狀。

  如此輕巧而簡單,黑熊拍扁了一條又一條性命。

  按照常理,以及生而為人的同理心,在這種時刻,紺音應當要為逝去的生命難過才行,可現實情況是,她的內心毫無波動,唯一的動蕩只來自於面對黑熊時不受控的緊張而已。她很快意識到,眼下正是逃離此地的最好時機。

  趕緊搖醒義勇。已經來不及說明情況了,她一開口便是:「我們得走了!」

  「啊……啊?」

  從不對勁的昏睡中醒來,看到的是渾身濕透的紺音和自己,還有緊張到渾身的羽毛都炸開來了的寬三郎。身下是一大堆骨頭,正有一只發狂般瘋狂襲擊人群的黑熊,一切都不合常理。

  但正是因為不合常理,他對紺音的提議接受得飛快,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快跑。快跑。

  腳下圓滾滾的骨頭變成了前所未有的障礙,紺音踉蹌了好幾回,慌慌張張拽著義勇的手臂想要找回平衡,差點把他也一起拉倒了。

  還好,只是「差點」。雖說卻是過分狼狽了些,但他們總算是脫離了人骨堆,踏上了並不平穩多少的碎石地面。出口與黑熊都越來越近了。

  像是知道這裡是唯一的逃脫路徑,黑熊始終在洞窟的出口閑庭散步游蕩,像老鼠似的揚起尖尖的鼻子,嗅著周遭的空氣,而後在村民慌亂的尖叫聲中獵殺每一個慌亂逃竄的身影。

  啪唧——一只斷手滑過來了,居然脫離了身體依舊抽搐著。

  「怎麼辦?」眼看黑熊越來越近,紺音不得不拋出這個她逃避了好久的問題了,「一個滑鏟從熊的肚子底下滑過去嗎?」

  「……很難吧。」

  義勇真不想表現得太過悲觀,可事實就是如此。

  以這只野獸的直覺,別說是滑鏟了,估計他們都來不及靠近到它的肚子,熊爪便會伴著風一起呼嘯而來了。

  當然了,把黑熊引誘到洞窟深處,再繞上一大圈逃走,這也不失為一種應對方式,可熊依舊會追在他們的身後,義勇實在沒有擺脫熊的追捕的信心。

  就算是真的逃跑了,那這些村民呢?要放任他們被無情地殺死嗎?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我們必須殺了這只熊,救出村民——至少要讓它無法行動。」他說。

  「啊?」紺音難以置信。

  事到如今,他怎麼還想著要拯救這群懶人啊?未免也太……哦不對,他又不知道正是村民們把他們扛到這兒來的,也不知道如果熊不出現的話,他們就會變成山神祭品的這回事。

  想到這裡,她一下子釋懷了。

  「好,我們殺了它。」眼下沒有別的解法了,不過紺音覺得她有必要先和義勇陳述下現狀,「這個村子裡的人全都……」

  根本來不及說完,落在兩人之間的熊掌瞬間砸碎了未盡的話語。巨大的衝擊力震撼地面,仿佛一場小型地震的到來。

  如此龐大的野獸,究竟是如何能夠行動得如此之快的?真像個未解之謎。僅僅眨了眨眼的功夫,黑熊居然已經衝到了他們中間,漆黑眼球中倒映出的驚愕表情被扭曲得幾乎像是恐懼,尖銳的熊爪近在咫尺了。紺音慌忙俯身,堪堪躲開。她飛快地搜尋著義勇的身影。

  熊的腦袋正對著她,而義勇恰站在熊尾的方向,他們之間隔著一段微妙的距離。在想好該做什麼之前,她已經伸出了手。

  「義勇!」她擲出手中的日輪刀,「接住!」

  丟出去的是真打還是影打,紺音依然不知道,但答案並不重要。只要她緊握著手中的刀,無論這是最完美的作品,還是稍遜色些的次品,這都是屬於她的刀。

  好像聽到了微弱的爆裂聲,刀刃在某個瞬間褪去鋼色,鍍上一層藍綠的光澤,仿佛日光穿透淺灘的水面。

  我的刀終於變色了——雖然心中冒出了這個念頭,但為此高興實在不合時宜。紺音舉起了刀,也看到義勇那深藍色的刀刃在空中留下的殘影,寬三郎靈巧地從黑熊的眼前掠過,直衝向半空中。

  就是現在了。她想。

  握緊了刀,用力劈下去吧。

  如果眼下的場景是天才劍士的熱血成長記,那麼這一刀下去,黑熊就會發出最後的哀嚎,就此癱倒在地。不過紺音好像算不上是什麼天才劍士,她這一刀只砍刀了黑熊的肩胛骨,盡管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了它的行動範圍,但也成功地激起了熊的怒氣。它猛地抬起上半身,差點將她掀翻在地。

  然後嘛,是略顯狼狽的逃跑和追擊。紺音感覺自己好像個狡猾的小偷,總是要成其不備才能偷襲一下。相較之下,義勇更像是個光明磊落的正派劍士,他的攻擊總是毫不退縮,僅用左手也能照常使用呼吸法。他依然同以前一樣。

  正大光明也好,鬼鬼祟祟也罷,順利殺死黑熊變成了可以遇見的結果,最後的斬擊切斷了野獸的喘息。來不及為勝利歡呼了,紺音拉著義勇的手,順便把到處亂飛的寬三郎也抓回來,趕忙往外衝。

  斷肢、碎肉、鮮血,還有濕漉漉的熊毛,這些滑膩的東西鋪滿在離去的通道上,落向地面的每一步都變得那麼不平穩。在野獸近乎殘暴的屠戮中,居然還有十來個村民幸存下來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全須全尾,蒼白的臉上沒有血痕,也不見多余的血色,幸運到真讓人質疑他們是否配得上這份幸運。

  那些幸存的人們團在一起,直勾勾地盯著紺音與義勇。到了現在,他們還在不停嘀咕著神明之類的話,多麼虔誠的面孔,見了真叫人反胃。

  他們到底是在祈求著山神現身,還是把殺死了黑熊的他們當作神明了?答案早已不重要。他們只想遠離這裡。

  山洞外,傾盆大雨沒有減緩分毫,不留情面地砸落下來。四下一片漆黑,距離天亮還有多久呢,他們又該往哪兒走?毫無頭緒。只能奔走在黑暗中,任由潮濕的空氣把呼吸都壓榨到無比艱難。

  跑吧,接著奔跑。不平穩的地面絕對是下坡沒錯,就連泥濘的地面也變得更加惱人了。紺音試圖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實而穩固,可一不留神,腳底還是從濕滑的地面上溜過去了,徹底崩塌的平衡感把她扔向地面

  小心一點!——叮囑的話語也沒來得及對身旁的義勇說出口,她忽然感覺到掌中緊握的那只手消失了。

  不是西洋魔法那樣忽如其來的消失無蹤,而是像水似的,倏地從掌心裡滑走了。隨後傳來的色拉色拉的雜亂聲響,顯然是枝葉被搖動的動靜,她試著呼喊義勇的名字,卻沒有聽到任何響應,也什麼都看不到。

  大概和她一樣,義勇也跌倒了。更糟糕的情況是,他墜落到了某處山崖下面,這也就解釋了剛才聽到的沙沙聲,以及自己的呼叫為什麼會全部落空。

  太糟了。簡直糟糕透頂。

  紺音試著站起來,撐在地面上的雙手卻沒入了黏糊的泥地裡,泥漿從指縫間湧出來,又濕又冷,剛抬起的身子根本來不及立直,腳下又開始打滑了。這一滑便停不下來,她不受控制地整個人都在順著山坡往下溜,慣性讓立在肩頭的寬三郎都要發出尖叫了。

  「你先去找義勇吧!」紺音催著它快飛走,「我馬上跟過來!」

  「嘎?好吧。」

  寬三郎艱難地拍打著翅膀,在原地撲棱了好一會兒,總算順利地飛起來了。而她狼狽的泥濘滑行一時半會都沒停住,要不是中途撞到了一棵倒下的樹,怕不是會一路溜到山腳下吧。

  天終於亮起來了,以分外緩慢的速度。暴雨化作細細密密的雨絲,仍是那麼惱人且糾纏。

  經歷了這樣的一個夜晚,紺音的腿都止不住地在發抖。她的手也戰栗不停,或許是寒冷,也可能是恐懼作祟。

  順著一路滑行的痕跡,她走回到了自己最初跌倒的位置——也是徹底聽不到義勇動靜的位置。果然,此處有個小小的陡坡,山坡下方是層層迭迭的植被,根本看不到半個人影。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饒了些路,居然怎麼也找不到能夠抵達到陡坡下方的路。都沒有猶豫太久,她果斷地跳了下去。

  熟悉的色拉色拉嘈雜聲,她穿透了好幾層枝葉。而後才是結實的「咚」一下,她撞在了泥地上。緩衝不足,渾身上下都被撞得好痛,還好疼痛馬上就會消失的。她趕緊爬起來,聽到了不遠處的烏鴉叫聲。

  而後,順著那叫聲的方向走去,就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了。

  毫無防備地跌下來,義勇也摔得不輕。他渾身上下都戳滿了葉子,看起來比任何時刻都要綠意盎然,但手中的日輪刀依然潔淨如新。看到紺音時,他揚起了嘴角,笑意中一般是再度相逢的欣喜,還有一半,大概是尷尬吧。

  「抱歉……」他揪掉腦袋上的一根樹枝,「我一腳踩空,所以才掉下來了。」

  他懷疑紺音對他生氣了。她的表情看起來如此僵硬,連半點喜悅都看不到,而且渾身上下都是泥污,不難想像她剛才擁有了多麼倒霉的一段時光。

  還要接著道歉嗎,還是說點別的?在義勇想好接下來的行動方針之前,紺音忽然邁開步伐,朝他奔來。

  然後,撲進了他的懷裡——好一個無聲無息的、滿是土腥氣的擁抱。

  
第62章 山神所棲之所

  此刻,紺音渾身上下沾滿了泥漿,還散發著一股濕噠噠的大地芬芳之味。必須承認,這樣的現狀可是一點都不適合擁抱。但紺音本人完全不會意識到這種事情。

  她要想抱著義勇,緊緊地抱住,所以她這麼做了。

  既然有了熱情的擁抱,是不是還應該說點別的什麼呢?她想是的,可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肯定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的喉嚨,連帶著把舌頭也一起凍住了,害她擠不出半個字。倒是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我沒事」,也正是這句話真正的讓紺音放心下來了。

  「沒被山神吃掉,也沒被黑熊吃掉,真是太好了!」她可以如此斷言,「絕對是五郎在保佑我們啦!」

  「嗯,一定是這樣。但被山神吃掉是怎麼一回事?」

  「呃——」

  直到這會兒,紺音才想起來,她還沒有和義勇說明過這個奇妙夜晚發生的一切呢。而他就這麼懵懵懂懂地被她從昏迷中叫醒,又被她拉著一起逃跑,中途還斬殺了一只罪大惡極的黑熊。能忍到現在才問出一句「為什麼」,足以可見義勇的好奇心多麼不足。

  紺音在心中把發生的一切全都盤了一遍,這才慢吞吞地說起來。

  走在下山的路上,陰沉天空的雨水緩緩停下,但邁出的每一步仍帶著濃濃濕意。

  漫長的夜晚需要漫長時間去訴說。恰好是在說到黑熊出現時,他們踏上了平地。黑壓壓可怖的山終於被甩在身後了。

  「後來嘛,我就把你叫起來了。」

  她把這句話當作收尾。

  義勇認真地聽到了最後,似乎陷入了思索,什麼也沒說。走著走著,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逃離的這座山,在白天也仿佛蒙著一層灰暗色澤。

  「我在想。」收回目光時,他說,「這個村子裡的山神,會不會是一只鬼。」

  「哦?」紺音眨眨眼,學著書裡的人說,「何出此言?」

  「村民們說過,山神占據了熊的巢穴,在那之後再無熊襲。但山神在數月前消失了,而山洞裡滿是人骨。」

  「數月前……對哦,剛好和最終決戰的時間差不多!」

  「『獻上祭品』這種行為,八成也不是第一次了。」

  「嘶——」紺音誇張得抖抖身子,「真嚇人。」

  難怪她總覺得這座山怪怪的,原來是因為裡頭藏了一大堆污穢不堪的死亡啊。

  她下定了決心。

  「我要報警!」她說得信誓旦旦,「得讓警察把這群家伙統統收拾掉才行。」

  話題一下子從超自然的神明鬼怪急轉到了過分科學的法制方向,真是奇妙的落差。義勇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微微點頭:「好,我們去找警察吧。」

  山腳的小村子裡不會有警局,不過在沿河港口的那幾間商鋪中間倒是尋到了警察的蹤影,看起來很脫線的中年小警官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被他們拉到了山上。

  好消息是,嚇呆的村民們還在原地,一步都沒有挪動。壞消息當然是,警官先生一看到滿地屍體和倒下的巨熊就被嚇吐了,在外頭站了十來分鐘才勉強平復好心情,重新踏入現場。

  「這裡就是你們說的、被黑熊襲擊的地方,對吧?」他確認著顯而易見的事實,倒是警惕,「你們被村子裡的人綁架到這個山洞裡來了?」

  紺音誇張地點點頭:「沒錯。」

  面對警察,什麼神呀鬼啊之類的事情,可就不方便多說了。在她的說辭中,昨晚的重重一切都變成了黑熊的罪過。警察了然般點點頭,開始同幸存者們逐一問詢情況。

  絕對是被嚇傻了,夜裡還高聲頌唱著、顯得無比正義的村民們,現在一個一個全都陷入了呆滯,嘴裡嚅囁著窩囊的話語,難以聽懂。

  在這些嘰咕聲中,能挺明白的是,向奉上祭品並非是第一次,過去他們已經為「山神」供奉了數條生命,洞窟內的白骨是最鮮明的證據。他們還說自己曾見過「山神」,是高大威武的、漆黑色的人形,所以神一定存在。

  「肯定和你說的一樣,是鬼沒錯啦!」紺音悄悄同義勇咬耳朵,「吃了那麼多人,怎麼好意思叫做是『神』嘛。」

  警官注意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兩位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沒什麼!」紺音趕忙立正,「我們在說……唔……您知道不知道日之山神的事情?」

  逮住機會,她問起了最在意的事情。

  果不其然,警官的反應也是疑惑的一句「山神?」,然後便是:「沒有聽說過。」

  「哦——」她都不覺得失落了。只是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說法有點問題,「那你知不知道,附近哪座山的山洞裡有一塊立起來的、看起來像人似的大玉鋼。」

  「這個,我知道的。」

  「……知、知道呀?」

  紺音快說不出話了,呆愣愣盯著對方,反倒被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沒事。」

  一個沒事的人可不會把簡單的答復重復這麼多遍,更不會猛地抓住警官的手,在襲警的邊緣蹦跶。

  「在哪裡?日之山神……啊不。有玉鋼的洞窟在哪裡?」

  警官哆哆嗦嗦抽回手,動作都變得不自然了:「在我老家的一個小島,島上有座山。我小時候調皮,跑進去玩,在山裡發現了好大的一個山洞。」

  「在島上呀?」

  從鐵之森聽說的故事裡,可沒提到日之山神所在的山位於島嶼之上呀。她也壓根沒想過尋找小島。

  「聽說以前那個島是和陸地連在一起的,後來地震了,就被震走了。」警官解釋說。

  好嘛好嘛,僅有的一點疑惑也被衝淡了。

  日之山神如今棲身在無名的小島上,警官告訴了他們通往小島的路線。連一秒鐘都不打算多耽擱,紺音又拉著義勇往前跑了。

  登上搖搖晃晃的船,沿著河流繼續南下。也要坐上汽油味十足的長途車,一路駛向海岸線。在巨大島嶼的最南端,踏上近乎白色的沙灘,遠遠的,他們看到了海面上的小島,日光在海面投下一圈淺淺的影子。

  在退潮時分,沿著白沙便能走到島上。這裡沒有立起鳥居,一點也不像是神明居住的領域。

  僅有的平地是短短的一截,大約只邁過八步,就已來到了山坡上。小小山包上沒什麼樹,太陽曬得頭皮發燙。臨近半山腰,紺音發現了一個不大的石洞,她必須彎低了腰才能通過。義勇則更是委屈了,即便是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居然還是沒能擠進來,多虧了她在裡頭用力拉拽,總算讓他也順利進入其中了。

  洞窟之中可就比入口寬敞多了,走著走著他們甚至還能直起腰來。狹長通道的盡頭亮起一點小小的、明黃的光。每走一步,光點愈發接近,最終成為了終點——寬闊的、灑滿日光的山只空洞。

  傍晚的陽光從天頂上的破洞灑下,照亮了此處的每一個角落,璀璨得如同黃金鄉,倒是橙紅色的天空就此被濃縮成小小的不規則形狀,委屈得只能露出一小部分。挖走的玉鋼在岩石間留下漆黑凹陷的痕跡,也吸飽了暖意,用指尖輕輕拂過,如此溫暖。

  和傳說中一樣,此處是日光普照之所。所以,只要接著往深處走,就能夠看到那塊沐浴在陽光下的玉鋼了。

  高大地立直著的這塊石頭,當真像是垂首的人形。它被第一個發現它的人寄予了「神」的名號,它的存在就此一直流傳下去,盡管信仰在一點一點減弱,但仍有那麼一個執著的刀匠還惦記著他。

  而後,這份執著從刀匠來到了日輪刀與劍士的手中。他們抵達了此處,漫長的故事似乎就此死循環。

  以此作為結局,肯定相當不錯。

  紺音仰起頭,久久地注視著眼前的「神」。她的心跳變得有些急促,卻不那麼激昂,更像是海上皺起的小小波浪,怎麼也不停息。而垂首的神也想在看著她,明明只是一塊石頭而已,卻透著些許悲憫感,似乎是在感嘆著她一路來時的不易。

  當真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自己到底是為何而來的。她摸出了刀,輕輕放在神的腳下。

  「這是最好的刀匠鍛造出的最好的刀。」她頓了頓,一時想不到什麼得體的說辭,「送給你。」

  有風從天頂的洞裡灌進來了,帶著鹹濕的氣味。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神威的具像化展現,紺音只覺得這陣風很舒服。

  朝著日光的方向,便能走到出口了。如果鐵之森能夠同他們一道抵達這裡,他會不會高興得不願意離開呢?又或者,他會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說好多話,恨不得把心裡的所有念頭和想法統統傾訴給日之山神?光是想像一下,她就忍不住要笑。

  在笑意從心底浮現到臉上之前,她會想起鐵之森已經不在世上地事實。然後她就很難笑出來了。

  臨近出口,日之山神的影子快要看不到了,紺音的腳步頓了頓,對著神所在方向,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雖然依舊不知道是不是日之山神的功勞,但她還是很感謝神明讓自己變成了人類。

  走出山洞時,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來時走過的白沙小徑被漲潮的海水覆蓋,小島就此變成了離島。「要不要游回去?」義勇提出建議,不過紺音怎麼看都覺得只有一只手的他才是最游不動的那個人。

  既然如此,就暫且先在島上呆一陣吧。這裡肯定不會比那個「山神」所棲息的山脈更加可怕。

  今夜是滿月,月光漫在海面上,如同一層銀色薄光,淺淡的微光足以驅散對夜晚的所有恐懼。紺音和義勇緊挨著一起躺在空氣上,海浪聲一波接著一波,像是某種催眠曲。

  義勇看著她一直在把玩手裡的日輪刀,忍不住問她:「送到日之山神腳下的那把刀是真打,對嗎?」

  在被村民搬到山神的路上,兩把刀不經意間被混淆了,根本看不出哪一把才是真打。

  「是吧。」其實紺音自己也不確定,「不管怎麼說,這把刀是屬於我的,那麼剩下的另一把就該給山神了。」

  說話間,她又拔出了刀。短短一截出鞘的刀身上,是由她創造出來的、也獨屬於她的藍綠色。不管看多少回,她都不會生厭。

  「你看。」她得意地把刀舉到義勇面前,這般炫耀的動作她都已經做過好幾回了,「像海水一樣的顏色,對不對?很漂亮吧?」

  「嗯。」

  「五郎肯定也會很喜歡的。」

  只可惜他沒能看到。

  但不管怎麼說,鐵之森的心願已經完美地實現了。如果當真存在死後的世界,在那裡的他一定會心滿意足。

  那麼,以後該做些什麼呢?

  一直以來的夙願終於達成,紺音以為自己會陷入空落落的狀態之中,可是沒有。大抵是「總算找到了日之山神」這個喜訊依舊鮮明,足以填滿內心的每個角落。

  等到天亮了,以及數個日升日落之後,喜悅感會漸漸減淡。到時候,內心的空洞就要露出來了吧。在此之前,該用怎樣的未來將其填上呢?

  紺音想起上一次談論起「未來」的話題時,對義勇說的是,她希望能夠留在刀匠村,和五郎一起生活。如今他已經去世了,缺了他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家,似乎也不再能夠被冠上「家」的名號。一度清晰的未來,再度蒙上了迷茫。

  「或者。」義勇突然出聲,「可以選擇我的計劃。」

  「你的計劃?」紺音腦袋空空,還以為是自己漏聽了什麼,「你哪有什麼未來計劃呀!」

  「有的,我和你說過的。」

  其實真的說過。

  「按照我原本的想法,我們可以前往各地游歷。」

  「哦——」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來著,「就是剽竊了實彌的那個計劃。要是被他知道了,會追過來打我們的。」

  「……」

  哪有剽竊這檔子事啊。義勇在心裡暗自嘀咕著。

  既然都被這麼說了,看來他的計劃大概率是不會被接受了。

  義勇呼出一口氣,倒是很平常心,卻忽然聽到紺音收起了刀。分外清脆的「噠」一聲。

  「我們先去哪兒?」

  她的話音也如合攏的刀那樣,輕巧地落在了彼此之間。

  這句話的意思顯然是,紺音接受這個提議了。

  義勇努力不讓自己笑起來:「我還沒想好。」

  「我也沒想好。反正,只要能待在你身邊就可以了。」她輕快地揮動著手腳,把草坪扒拉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想陪你走到最後。」

  「這句話,你和我說過了。」早在蝶屋的時候就已聽過。

  「再說一遍也沒關系呀!」

  她輕快地說著,搖頭晃腦。並不漫長的夜晚就此走到盡頭。

  潮水在朝日的淺淡日光中緩緩褪去,來時的白沙小徑再度露出它的脊背。紺音一下子跳起來,抓著寬三郎,過分隨性地把老爺爺烏鴉夾在自己的臂彎間,又轉身握住了義勇的手,連一點准備也沒有,拉著他往前跑。

  「走啦走啦!」

  滿懷期待的歡呼聲像是要乘著海浪衝向天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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