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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黑籃)星軌》作者:墨宛【完結+番外】

第88章 生枝

  誰都沒能夠預視到這個轉折。

  神澤紀惠可以確定,這個小生命從來不在兩個人的計畫之內。兩個人早已協議好了在一年之內結婚,孩子本來就在他們的路途上面,根本就沒有急於一時的必要,再說了著急又有什麼用?

  這是個意外,只是女孩無法判定它是好是壞。

  大概是因為女孩有一定的信用值,加上神澤紀裕原本也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立川真雪原本緊繃的面容,在兩個人的解釋之後便顯著地軟化起來。女人緊抿的嘴角漸漸放鬆,作為最接近她的人,神澤紀裕自然也能感覺得出前後的分別。黑髮的青年笑了一笑,以手掌微微摩挲過她尚未顯懷的肚腹,力道輕柔得像是用自己的手去擦拭什麼珍寶一般。

  神澤紀惠看見了自己的哥哥收回了手,顫抖著拿出了盒裡的戒指,將小盒放回口袋裡面的時候幾次都不成功。他們雖然一個字都不曾吐露,然而心情激動之處,就連旁人就能夠輕易窺破。

  青年正要單膝跪下,女人卻率先扶著了他的手臂阻撓,眼裡帶淚的立川真雪有點害羞地勾起了唇角,「沒有這個必要了……」

  神澤紀裕卻沒有因為她這一句話而改變自己的心意。還穿著風衣的青年人沒有猶豫什麼,就跪在她身前,任由長外套的下擺染上塵埃,以他的高度雙目正好能平視她的肚子。男人以一膝抵地,仰起頭來看著將要和自己共渡一生的人。

  戒指被高高舉起,青年笑著將那句話問出口。那短短五個字就像是某種口令一般,瞬間讓女人蓄積在雙眸之中的淚水奪眶而出,立川真雪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點頭,連臉上的表情好不好看也已經無法顧及。

  神澤紀惠從來沒有看過兩人這個模樣。黑髮青年姑且不說,立川真雪在人前絕不會一點儀態都不顧,猶如孩子聽完了一個太感人的童話,所能做的就只是哭泣和笑。這兩種極端的表情同時出現在她臉上,老實說並不是相當好看,但此刻的二人想必都已經不再在意。

  男人為她戴上了指環。銀色的小輪順利地穿過了她的指節,最終停住在指根前小半寸的位置,正中的鑽石不偏不倚地與她的手指中央重合,尺度竟然半點不差。神澤紀裕順勢拿著了她的手重新站起來,既不顧尚有旁人在場,也不顧立川真雪臉上未曾完全消失的病容,偏首就吻了吻她的臉頰。

  神澤紀惠正含笑看著這兩個人,口袋裡面的電話卻突然震動起來。她掏出來看了一眼,便眯起了雙眸,不得不說,對方嚇了她一跳。

  女孩將手上的東西拋給神澤紀正保管,然後舉高手機搖了搖,示意自己要接這通來電。黑髮少年就站在她身旁,怎麼可能看不見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是誰,可是他不過揚揚下巴為她指了個較為偏僻的角落。

  「阿征?」

  那端赤司征十郎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遙遠,「發生了什麼事嗎?」

  神澤紀惠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人,笑意毫無障礙地通過電話傳達到紅發少年的耳邊去。女孩吃不准兩個人的態度如何,所以也不打算在沒有兩個人的首肯之下率先聲張此事,「沒有什麼,就是看到了小孩子突然想問下阿征的意見……如果嚇到你的話,對不起呐。」

  「是嗎……」大抵是因為神澤紀惠之前那句話太有衝擊性,赤司征十郎將這句話說出口之後,腦子裡便再次陷入空白之中,連之後要做什麼都想不出來。這對赤司來說相當少見,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要打這通電話,單單為了問她這個問題。

  赤司征十郎尚且不能想出自己的動機,神澤紀惠便已經拿拳頭捂住了嘴,抬頭看了眼機場的天花板,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微笑起來。

  ──少年沒有說出口的心思,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想法,她統統知曉。

  「說起來好一陣子沒有見過阿征了吧。」神澤紀惠相當好心地提供了話題將他們將這通電話繼續下去,「阿征近來還是很忙嗎?」

  紅發少年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舒了一口氣。「還好。」

  「如無意外的話,我大概要等到二號才能回來。」神澤紀惠笑說,雙目轉而看向了遠處的三個人,神澤紀裕已經扶著立川真雪走了,看起來快要結束的樣子,她需要長話短說了吧,「雖然現在好像還有點早,但還是先祝阿征新年快樂好了。新的一年也希望你多多指教。」

  赤司征十郎的重點卻偏移到另一個地方上,「你二號幾點回來?」

  「誒?」那邊神澤紀正已經在向她招手了,女孩邁開了腳步就往回走去,「大概是黃昏的時候到東京……有什麼事嗎?」

  「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赤司征十郎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自己的日程表,原本還想去接她的,可是晚上他似乎是有事要做的樣子,「我幫你拿好了進研模試的模擬試卷,等你回東京了到我家拿吧。」

  「麻煩了。」神澤紀惠此刻也走到了三人身邊,有旁人在場的話總是覺得很難將稱呼說出口,於是女孩又轉回了最先的稱呼,「我這邊要離開機場了,那麼,等我回東京了再談吧。失禮了,赤司君。」

  「嗯。」赤司征十郎不至於抓不住她話裡的暗示,便利落地掛了線。神澤紀惠合上了電話,從黑髮少年手裡拿回來自己的東西,這時候立川真雪已經挽著神澤紀裕的手臂,開始舉著手指數結婚的事情。

  神澤紀惠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以兩個人都背景都註定這不是能夠靜悄悄地舉辦的東西,更何況還有京都那邊需要顧及,考慮到這方面的因素的話,婚禮真正要舉行的時候,說不定立川真雪都快要臨盆了。

  「……與其懷著孩子這樣操勞,不如生下來再補辦還比較好吧?」神澤紀惠這樣建議,「到時候還可以讓孩子見證……祖父那邊也不會介意的。」

  立川真雪想了一想,答應得出奇地爽快,「那就這樣吧。」

  因為孕吐反應仍然很嚴重,神澤紀裕乾脆將他和女孩的床位調換,這樣他在晚上也可以照顧立川真雪。神澤紀惠對此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反正調換了之後她的同房也只不過是神澤紀正而已──又不是沒有同房過根本沒什麼不對勁。

  神澤紀正對於這個消息的接受之快,倒是出乎女孩的意料之外。相比起「家裡要多出兩個新成員」,少年更加在意的是婚禮之後兩個人打算住在哪裡。

  「……話是這樣說沒錯,」黑髮少年一邊將自己的東西從行李箱裡面拿出來,一邊向神澤紀惠傾訴,「但是轉念一想的話,我們高中又不在東京裡讀,就算他們就住在我們家,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吧。」

  女孩意外地抬抬眉毛。「你竟然還會這樣想。」

  「嘛,我自己是沒什麼所謂啦。」神澤紀正說,「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說『既然結婚了就給我搬出去』吧,對方可是有孩子的人,不管怎麼說這也太過沒禮貌了,而且結婚了之後她也姓神澤了吧。」

  「的確。」神澤紀惠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既然姓神澤了也就沒什麼好計較了吧。我去關西上學的話,不是住宿舍就是住老家裡面,我的房間不介意讓出來給孩子用。倒是你,假期裡在神奈川裡回來的話,肯定能夠好好相處嗎?」

  神澤紀正白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長遠。放心吧,總不至於吵架的,就算你回來也不會是要收拾殘局的局面。」

  「因為已經是國三的最後一個學期了吧。現在再不想什麼時候想呢。」神澤紀惠抱著自己的枕頭,從裡面探出了頭來看少年,「……我會想你的。」

  神澤紀正掃了掃自己的手臂,一臉被雷擊中的猙獰相,「不要突如其來地開始煽情好嗎,又不是要出國,大家都在日本裡,聯絡也好見面也好根本不是問題……對了,赤司高中到哪裡去讀?」

  「京都吧。」女孩有意無意地淡化了自己的語氣──她知道神澤紀正會想歪到什麼樣子,「第一志願是洛山高校。」

  神澤紀正是看過她的志願申明表的,此刻便驚詫回望,似乎是沒想到赤司能夠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女孩舉起雙手在他將話說出口之前便已開口解釋,「我當初也不知道啊,而且他這樣做也不是單純為了我……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啊。」

  少年聞言嗤笑一聲,「表情已經出賣你了吧。明明就笑得比誰都要開心。」

  神澤紀惠下意識收斂了一下,這下子便中了對方的圈套,黑髮的大男孩將毛巾扔到了女孩頭上,在她來得及從中掙脫之前便已經跑出了她的攻擊範圍,「看吧,連自己都心虛了──真遺憾赤司沒能看見你這個樣子啊──」


第89章 一家

  神澤紀惠抬起手臂,將小叉子上的草莓送到赤司征十郎的嘴邊。紅發少年傾前身子一口咬下,同時按住了攀在他胸膛上的黑貓背部。Spade將雙爪各自放上了他的雙肩,像是抱著人的嬰兒一般,依偎在赤司征十郎的懷裡。

  女孩的雙眸不曾離開過電視螢幕,上面的籃球比賽打得如火如荼,受赤司的耳濡目染,她竟然也漸漸看出一點門道來了。紅發的少年看了女孩一眼,坐在他雙膝之間的神澤紀惠看得異常專心,從方才開始就沒有看過他一眼了,連黑貓從她身上轉移陣地爬到赤司身上都沒能夠讓她一顧。

  因為赤司是坐在沙發上面的,位置正好在神澤紀惠的背後,就算前者有什麼動作,女孩根本就無從察覺──如果對方不是神澤紀惠的話。

  大抵是感覺到了落在腦後的視線,神澤紀惠再叉起一顆草莓,往後遞到一半,反而被他拿著手送回來,然後抵在她的嘴角。女孩至此終於從電視上面撤回了目光,歪頭咬下了草莓,一抬眼便對上了赤司的雙眸。

  少年放開了胸前的黑貓。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Spade也沒有多加糾纏,而是默默地從沙發上躍下,邁著小碎步就去找金毛玩。神澤紀惠並沒有對牠投放太多注意力,而是對著少年眨了眨眼睛,睫毛像是鳥類的羽翼一般扇動。就在當中的空隙裡面,赤司征十郎欺身向前,準確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這個姿勢對於兩個人來說都並沒有多舒適,然而他們的焦點也不約而同放在別的事情上面。神澤紀惠一個不留神,含在嘴裡的草莓便被對方卷走,赤司將它咬成兩份之後還回來了一半,女孩能夠感覺到他唇齒之間的莓香,正如赤司從草莓上面也感覺到她的體溫一般。

  赤司征十郎並未戀戰,得到自己的一半之後便施施然退後,重新靠到沙發上面。神澤紀惠似怒非怒地瞪了他一眼,正欲開口的時候卻被開門聲驚動。

  神澤紀正將兩個人的姿勢毫無保留地看在眼裡,黑髮少年不由自地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那邊廂叫不醒金毛的Spade便已經迎上去。

  少年將手上的兩大袋東西放下來,制止了探頭探腦想要看看有沒有糧食的黑貓之後,便向神澤紀惠如此交代,「今天晚上吃火鍋,立川小姐也會來。我留在診所裡面也不能幫什麼,就先拿著東西回來了。」

  「知道了。」球賽終於完結,形勢和赤司之前預測過的相差無幾,神澤紀惠得了空之後回頭看看紅發的少年,「赤司君今天晚上有空麼?如果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的話,留下來吃頓飯如何?」

  彼時已經是午後的四點多,再晚一點天都快黑了,要在神澤宅裡待到晚飯時分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赤司征十郎第一個反應是想要拒絕,然而少年看了一眼女孩,突然又回心轉意,「……那就叨擾了。」

  既然球賽結束了,神澤紀惠便再沒有霸佔電視的理由。神澤紀正連衣服都沒換,和赤司打過招呼之後,穿著衛衣和牛仔褲就盤腿坐下,熟練地開了PS3。女孩見狀便知道神澤紀正想要做什麼,即使不情不願也接過了另一個遊戲手柄。「所以說你和電腦打就好了嘛,為什麼非要扯上我不可……」

  「打得悶了啊。」神澤紀正幫她將所有東西都設置好了,然後按下「預備開始」,「而且不覺得偶爾鍛煉下你的反應能力是件好事麼?」

  這次翻白眼的是神澤紀惠。赤司征十郎聞言倒是看了黑髮少年一眼,雖說他覺得對方真正的目的不過是要羞辱神澤紀惠,但他擺在檯面上的理由倒也沒有說錯──雖然在遊戲開始之後,兩者之間的實力差距之大,簡直讓神澤紀惠絕望。

  因為時不時就會被神澤紀正拉來作伴,女孩對於遊戲鍵的應用倒也不是不熟悉,事實上,在赤司的眼裡,她的水準也和一個普通女孩子的水準差不多,並沒有神澤紀正說的那麼壞。如果對手不是黑髮少年的話,她大概不會輸得那麼輕易。

  「……又輸了嗎……」神澤紀惠看著自己和對方足足差了一倍有餘的分數,終於忍不住開始自暴自棄,「所以我就說了自己不擅長啊……」

  神澤紀正充耳不聞,按下了重新開始。

  女孩歎了一口氣正想要認真再玩一遍,便看見了從背後伸出來的一雙手,是赤司征十郎拿著了她掌中的遊戲手柄,「……讓我來一遍吧。」

  「誒?」神澤紀惠倒沒有想過要找赤司幫忙,對方看起來不像是會打遊戲的人,找他不如自己再和神澤紀正硬抗一會,然而赤司主動得超乎她的想像。「赤司君記下了操作鍵了麼?」

  赤司征十郎朝她笑了一笑,雖然沒真的浮於表面,卻也是他一貫的沉穩風度。「大概吧。」

  作為真正在打遊戲的人,神澤紀正完全感受到了赤司口中的「大概」是什麼程度。起先還在顧念他可能沒什麼經驗,故意放了點水,然而赤司進步的速度比他想像之中快得多,不過輸了幾盤便已經能與他並駕齊驅。

  神澤紀惠便成了個徹底的旁觀者。因為遊戲手柄留在她這邊,赤司征十郎不得不將身體傾前,以乍看來像是抱著她一般的姿勢去動作。似乎只要是男生,打起遊戲來總會有種認真得過份的氣勢,神澤紀惠悄悄移目看了一眼赤司的側臉,不甚意外地找到了嚴峻的神色。這樣的赤司征十郎莫名地讓她覺得安心。

  比賽已至酣處,兩個人似乎都是用上了全力去鬥的樣子,就在決勝負的一瞬玄關處再次傳來了響動,被聲音分了心的神澤紀正失去先機,被赤司征十郎後來居上一擊打敗。黑髮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視螢幕上的比分,然後自嘲一笑,揉了揉頭髮。「……真是打得不錯。」

  赤司征十郎將遊戲手柄重新交還給女孩,「多謝讚賞。」

  到來的不止神澤紀裕一個人,立川真雪也在場。既然對方來了,神澤紀惠便拉著赤司站起來,為兩個人互相介紹。「一年前在神社裡初詣的時候見過了,可你們可能都忘了對方。立川小姐,赤司君。」

  紅發少年並沒有按過女人有意無意按在肚腹上的手掌,「你好。」

  「你好。」赤司的眼神落在哪裡,立川真雪當然再清楚不過。黑髮的女人卻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面對赤司的目光,她不過溫婉一笑,也回以同樣的招呼。

  神澤紀惠見這邊完事了便轉而看向青年。「赤司君今天也留在家裡吃飯。」

  在自己的妻子面前,黑髮青年身上的棱角自然而然地柔化稍許,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氣氛並沒有多好,可是神澤紀裕此刻臉上的笑容仍然很客氣。

  「當然沒問題。」

  對方有心想要營造出和諧的氣氛,赤司征十郎也不會蠢得在這個時候逆對方的心意。紅發少年禮貌地一點頭,又重複了一遍,「那就叨擾了。」

  雙方對於赤司征十郎和立川真雪的身份隻字未提,然而能夠在晚飯時分出現在神澤家的餐桌上面,本來就已經能夠說明一切了。無論是赤司還是女人,都心知肚明對方是誰的誰。神澤紀惠沒有跟赤司提過立川真雪,然而青年似乎是提過幾遍,女人對赤司的反應比紅發少年的態度要親熱一點。

  ──看起來青年對他的評價意外地不錯。赤司征十郎正這樣想著,碗裡又多了幾片肉和菜,可能是顧忌到他客人的身份,神澤紀惠自覺地為他打點好一切,就像是現在,踮著腳從鍋裡撈出東西,為他布菜。

  女人笑著看了赤司一眼,就在不久之前,神澤紀裕也為她做了一樣的事情。雖說兩者在本質上有點細微的分別,但作為被這樣對待的人找到了同伴,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共鳴感。神澤紀惠瞟了女人一眼,明明將她的目光看得很清楚,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她一向不介意被人看見自己和赤司之間的相處。

  對對方的身份有更加清晰的認知,要拿准「該如何對待對方」的態度便變得容易得多。說到底未來還會有很多機會相見,兩個人對這一點都是心知肚明,就算本質上都不是個易於接近的人,也不至於在這個場合之下表露出來。

  酒足飯飽,黑髮青年按慣例送立川真雪回家,雙胞胎負責收拾東西和洗碗。赤司征十郎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向兩人告辭。神澤紀惠從廚房裡走出來,送他到了門外的小階前,又想起來什麼,「等等,我有些東西要給阿征。」

  說罷女孩便走回了屋子裡面,再次出現在赤司征十郎眼前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盒餅乾。神澤紀惠將餅乾盒雙手遞出,「雖然之前一直都不是送食物,今次突然送了有點奇怪……但還是請笑納吧。」

  赤司征十郎接過並且道謝,在門前的小燈之下,神澤紀惠的面容像是被暖黃色調侵染,原本略顯冷漠的輪廓多少沾上些柔和,她掀起唇朝他一笑,不多不少露出八顆牙齒,「阿征今天能留在這裡吃飯,我真的很高興。」

  「──那麼,晚安。」


第90章 選擇

  在眼角餘光裡看見了赤司已經拿起小本準備對答案,神澤紀惠皺了皺眉頭,不滿地開始控訴,「我說啊……阿征你也做得太快了吧?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學習進度就完全不一樣,我就成了拖後腿的那一個了啊。」

  赤司征十郎聞言一抬眉,看向了女孩身前的試卷,毫不意外地找到了和她話裡的矛盾之處。「不是已經做到了最後一頁了嗎?」

  即使被對方戳破了謊言,女孩的臉上仍然不曾展現赧顏,反而微微笑起來,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形,「原來我還以為自己算是做得快的了,想不到仍然被阿征甩出一大截,老實說有點受傷啊。」

  「答案只有一本,同時做完才更苦惱吧。」赤司隨意看了兩眼便對好了答案,反正也是全對,他連圓圈都懶得畫了,「倒不如這樣一先一後。」

  這樣說著,少年將答案本遞給對面的女孩,正好寫完最後一個字的神澤紀惠順手地接過。因為要等她對完才可以開始進行下份試卷的計時,赤司征十郎此刻有個不算大的空檔。紅發少年托著腮瞟向神澤紀惠,她所做出來的動作與他分毫不差,明顯也沒有訂正的需要。

  赤司征十郎似是想起來了什麼,抬腕看了看手錶,比試卷上寫的時限要提前太多,兩個人的進度比他想像中還要好──赤司原本以為神澤紀惠會分他的神,又或者是他會分了她的神,但事實上,兩個人都不曾成為對方的負累。

  硬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神澤紀惠在做正事的時候,總是無比認真吧。

  「對了,神澤君呢?」赤司征十郎終於找到了空檔問出來,從剛才起就已經很在意了,「我以為他也會在這裡。」

  「在樓下打遊戲吧。」神澤紀惠轉了轉筆,將做完的試卷整理好然後放到一旁,「反正他拿下了高中的優先取錄了,入學考試的成績根本就不重要。」

  紅發少年再次抬眉,「我沒有聽說過。」

  「嘛,因為本來那家高中對成績的要求就不高吧,在游泳方面也是全國制霸的類型……就像是帝光或者洛山的男子籃球一樣。」神澤紀惠解釋,「所以單看獎牌的份上也收下他了。」

  「是嗎。」赤司征十郎若有所思,「哪裡的高中?」

  「神奈川。」神澤紀惠一邊拿出新的試卷一邊隨口答道,「因為和關西距離太遠,以後大概很少機會和他見面了吧。雖然長假期裡他還是會去京都。」

  赤司征十郎並沒有再答話,而是以手撐桌站起身來,「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待紅發少年的腳步漸漸遠去,直至拐進了房間旁邊的廁所,神澤紀惠才從試卷上面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被他關上的門扉,伸手探進自己的口袋裡面。

  因為她的體溫而變得有點燙的手機握在掌心之中,就像是抓著了一個小小的暖包。神澤紀惠掏出了手機,翻開機蓋打開昨天收到的郵件。

  ……還是沒什麼真實感。

  本來已經被她所放棄的東西,以最令人意外的方式、在最令人意外的時間,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神澤紀惠甚至無法說明自己此刻的情緒是由什麼構成,太複雜了──複雜到根本不可能說得清楚。

  聽見了開門聲,神澤紀惠連忙將手機重新放回口袋裡面,然後擺出了等候的姿勢。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然而當赤司征十郎走過她身旁的時候,僅僅用了一眼便發現了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怎麼了?」

  神澤紀惠眨了眨眼睛,開始裝傻,「嗯?」

  紅發少年落座到她身前,隔著一張小圓桌,眯起眼睛緊盯著她,猶如正在觀察獵物的獅子,審慎、同時危險,「表情有點奇怪。」

  「大概是有點累了吧。畢竟是在午前就開始做卷子了呢。」神澤紀惠藉故伸了個懶腰,「阿征有什麼想喝的嗎我下去給你……」

  「紀惠。」

  女孩說到嘴邊的話立馬就停下來。大概是考慮到了她的感受,赤司征十郎很少開口喚她的名字,但每次他一吐出這兩個音節,臉上的表情都認真得近乎肅穆。神澤紀惠眉心一跳,然後若無其事地笑起來,「嗯?」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赤司征十郎低頭轉了轉原珠筆,把自己不自覺地展現出來的懾人氣勢收斂了一點,「我看得出你什麼時候說假話這種事情。」

  神澤紀惠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

  赤司說得沒錯,她明明比誰都要清楚,他能夠看透她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這並不是單純出於什麼「這是愛」或者「赤司有過人的觀察力」這種原因,而是因為赤司征十郎比誰都要關切地留意她。

  明明是知道的,在有機會交代一切的時候,卻還是下意識地隱瞞自己的事情。同樣的錯誤發生過不止一遍了,神澤紀惠分明已經和自己說過,不要重蹈覆轍。

  她甚至有點討厭這樣的自己了。

  女孩默不作聲地從口袋裡拿出電話,放到桌上,往赤司的方向推去。紅發的少年終於露出一點詫色,隨即換上了木無表情的面具。

  不哀不怒,不喜不悲。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阿征不是這個意思。」神澤紀惠流利地介面,「只要我覺得自己要解釋的話,倒不如直接將所困擾我的東西給阿征看。這樣或許還比較簡明……很抱歉,以我現在的狀態,恐怕沒辦法用言語將事情說清楚。」

  赤司的眉眼更顯冷峻。

  神澤紀惠甚少有這種直言自己「狀態不好」的時候,她更常做的是挽起袖子就直接上,完全沒有對自己承受能力的顧忌。赤司征十郎一度認為這不是件好事,正因為這樣,女孩才一度陷於自己製造出來的迷局之中。

  然而他現在也不覺得這樣比較好。神澤紀惠的軟弱是建基於對自己的不自信上面,而她一旦軟弱,赤司就開始想︰到底是什麼將她壓迫得如此厲害。

  紅發少年拿來了她的手機。

  和預想的一樣,神澤紀惠的收件箱裡面幾乎全是他自己和神澤家另外兩個人的郵件,除此之外就只有功能性的比方說什麼通知──再沒有旁人的東西了,除了最新近的那一封之外。在神澤紀惠的示意之下,赤司征十郎將它打開,迅速掃視一遍之後心頭的疑惑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這不是件好事麼?有雜誌想要你拍的照片什麼的,應該是難得的機會才是?」

  神澤紀惠不顧桌上的東西,軟軟地伏在上面,頭髮披散一桌,似是水底裡搖曳的藻類,「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是在我已經放棄的時刻突然這樣說……」

  「不想要麼?」赤司征十郎盯著她的腦後,「我以為你很喜歡。」

  「私人愛好和將愛好當工作是兩回事啊。如果硬要打比方的話,」神澤紀惠的聲音悶悶的,「阿征雖然是喜歡打籃球,但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當職業籃球員吧?雖然想要考到洛山其中一個主因就是籃球,但阿征也很清楚,自己再遠的路已經不能用籃球當成一個考慮的因素了,因為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要顧及。我也一樣呢。到底要將這個愛好當成業餘的興趣去發展,還是說要認真地對待,對於未來完全是兩回事吧?所以在我已經做完夢的當下,再收到這封郵件,簡直就像是做完一場好夢之後,在自己都快要遺忘的時候被人提醒。

  「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

  她是臉朝下地伏在桌上的,赤司征十郎根本就看不見女孩的表情,只好捏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個頭扶起來好直視他,「所以不想接受?」

  「倒不如說接受了也沒什麼用……我從來沒想過要接受這個邀請,也沒有想要回復這封郵件的意圖,只是被它弄得有點難、難──阿征?」

  女孩的話音尚且未曾落下,紅發少年便已經拿起了她的手機,解鎖之後爽快地刪去了那封郵件,然後把手機還她,「現在問題解決了吧?」

  「確、確實是這樣沒錯……」

  「那就行了。」赤司征十郎重新拿起了筆,「繼續做試卷吧。」

  神澤紀惠還呆呆地盯著坐在對面的少年,赤司抽空抬眸看了她一眼,難得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語氣是恰到好處的強硬,「專心做。」

  事後神澤紀惠有想過,為什麼赤司會這樣做。

  其實答案很簡單吧?

  當局者迷。

  神澤紀惠受到往事所困擾,所以被自己的情緒所蒙蔽雙目,以至不能作出最明智的決定。赤司征十郎不同,他既有身為旁觀者的冷靜,也足以影響神澤紀惠的決定。正如遇上了赤司征十郎的苦惱時,神澤紀惠也能幫助他一般,赤司所做的,不過是扶了她一把。

  這個關係由一件小事伸延出來,擴散到生活的每一個層面之中。在之後的很多很多年裡面,兩個人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

  在彼此軟弱的地方,總會有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依仗。

TOP

第91章 京都(上)

  「給祖父的禮物帶去了嗎?」

  「帶了。」

  「成績表和證書和推薦信呢?」

  「也帶了。」

  「那麼厚外套和校服……」

  神澤紀惠終於忍不住放下手上的衣服,斜睨著旁邊的黑髮青年。對方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然而只要仔細看看他的眼睛,仍然能夠從中看出別樣的情緒來。

  真是的──這個也是那個也是,完全沒有表情的話,不熟悉他們的人怎麼可能看出來在想什麼嘛。又不是每個人都有讀心術。

  「我說啊,」神澤紀惠開口便是調侃的語氣,近來大哥心情好得完全沒有脾氣可言,只要不是當面打他一拳,他大概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哥哥你近來已經超脫了准爸爸的範疇了吧,這樣的話寶寶以後會嫌你煩的。」

  「寶寶」兩個字就像是某種魔咒一般,青年已經完全忽略了她後面說的是什麼了,事實上只聽到那個詞之後他便條件反射地笑起來。

  智商馬上跌破三位元數字。

  ……神澤紀惠開始覺得自己要嫌棄他了。

  「更何況,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京都了。」女孩繼續折迭白色的厚衛衣,那是她冬天的家居服,三天兩夜的京都面試之行裡,大概有很多時間都要留在酒店裡面準備。到底已經去過太多次,對一個城市太熟悉,就連遊樂的餘地都沒有了,「正如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門啊。比這個更遠的地方我也自己去過了吧。」

  「這就是我所擔心的地方。」神澤紀裕說,「你是和赤司去的,目的地一樣,搭的車一樣,酒店房間相鄰──別忘了房間和車票都是我幫你訂的。」

  神澤紀惠笑了出來,考慮到他所做的事情,被對方在類似的話題上說教,讓她有點彆扭。上次青年給赤司警告時,神澤紀惠並沒有開口,是因為顧忌到赤司在場,現在他不在,女孩可以說的話便又多了一些了。

  「我們又不會做什麼。」

  「我怕的不是你。」神澤紀裕順手幫她關上了行李箱,然後從架上搬到地下,方便她明天拖走,「你也很清楚這一點吧。」

  「所以我說的是『我們』啊。」啡發的女孩摸了摸自己的馬尾辮,順手以腳尖將Heart的糧食小盤子移到一邊,「他比我還有分寸,這個絕對可以放心。」

  她話裡的深意讓黑髮青年揚起眉來,連她自己都大概沒有察覺,自己說出了多麼了不得的話來。然而神澤紀裕並沒有追究下去,只是擁了一擁女孩的肩頭,將之前揣在手裡的禦守給了她,「喏。」

  神澤紀惠起初以為是她自己的那個丟到什麼角落裡,被對方所拾起來歸還,可是仔細一看的話……根本就不是自己那個。

  「這個是?」

  「我以前在美國考大學的時候,媽媽寄來的東西。」神澤紀裕仍然擁著她的肩頭,眼神卻直視前方,女孩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只不過是書架而已。青年在看的,想必是更加更加遠的事物。「現在也是時候給紀惠了吧。我已經工作了,再怎麼說,帶上學業禦守也太奇怪了。就給你吧。」

  女孩以指尖一拂上面,細緻的繡紋觸及皮膚,四邊都已經有點殘損了,從顏色上來看也明顯有些年頭,但神澤紀惠想了一想,還是將自己的那個禦守從小袋子上拆下來,掛上了青年給她的那一個。

  男人笑笑,拍了一下她的頭,「祝你好運。」

  放在料理台邊的電話響起,神澤紀惠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雙眸移到鋼鍋裡面,嗯,水還沒有燒開。於是她擦了擦手拿起電話,把它夾在耳朵和肩頭中間。

  「阿征?」

  那端傳來的聲音有點疲憊。從選定學校到前期準備,赤司征十郎所花的時間都比她少得多,就算籃球部那邊已經引退了,對方所要做的事情也比她多得多,就算是他也會覺得累。神澤紀惠嘴上倒是沒說什麼,但和他對話的時候總是會將語氣放柔再放柔,直至是連熟睡中的嬰兒也不會驚動的程度為止。

  女孩這種不動聲色的溫柔,赤司自然能意會過來。神澤紀惠這時刻的聲線比她想像之中還要有魅力得多,紅發少年頓了一頓才開口。

  「想問問你明天早上的集合時間……一起吃早餐麼?」

  神澤紀惠有點抱歉地看向了自己的兄弟,同為黑髮的兩個人一蹲一坐在沙發上面,拿著遊戲手柄盯著電視機,從面容來判斷,是打到酣處了吧。「對不起,明天稍微有點……已經約好了紀正,我不好爽約。」

  「不打緊。」赤司征十郎回答,「那麼明天直接在車站裡面等吧。」

  「嗯,」神澤紀惠撥弄了一下碟子裡還沒處理好的蔬菜,「……呐,阿征。」

  「怎麼了?」

  「說不定啊……」女孩的聲音低似喃喃,透過電話鑽進了少年的耳膜裡面,話音未落便能讓他牽起唇角,「我有些想要考上洛山了呢。」

  和平常一樣,神澤紀惠一上了車就擺出了要睡覺的架勢。紅發少年看了一眼車票再次確認位置,剛落座於靠走廊的位置上面,女孩便抓著了他的手臂,像是之前那次一樣抱著他睡覺。赤司征十郎順從地拿出了手臂,從上方看了一眼女孩的臉,然後隨意地啄了啄她的發頂。相比起前一次有老師在監管,今次兩個人的舉動便來得親密得多──總算不需要再顧慮被誰看見了。

  「阿征,」神澤紀惠輕喚著他的名字,似是夢囈又似是在說話,「緊張嗎?」

  「還好。」紅發少年回答過後隨即反問,「你呢?」

  「有點緊張……不。是緊張得快要胃痛了。」神澤紀惠的睫毛刷過了他的手臂,微小卻確實存在的癢意令他一瞬間收緊了拳頭,「因為阿征在這個決定上面讓了太大步,大到我開始覺得……就算考不上第一志願校的話也沒所謂了。」

  「申請書不是已經交上去了嗎?已經沒有轉圜的空間了吧。」赤司征十郎讓出肩頭供她靠依,「所以只要盡全力去做就好了。」

  這個場合裡面,分明應該說出「不需要考慮我的感受」這樣的話來,但赤司征十郎捫心自問,實在無法說出違心之言。神澤紀惠是他選擇洛山的一個因素,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但也絕對能夠在天秤上面造成影響。紅發少年看著她的頭開始一點一點,JR不過剛離站她便睡成這樣子,看來是打算將三個小時的車程全睡過去了吧。正這樣想著,神澤紀惠卻又開了口,「阿征。」

  「嗯?」

  「之前好像沒和阿征說過……」女孩用臉頰蹭蹭少年的手臂,拂去黏在頰邊的一根頭髮,「但今次去京都的話,祖父說想要見一見阿征……」

  ──她的確是沒有和他說過這件事,既然知道要去見老人家的話,赤司征十郎一定會帶禮物去的──不,這樣一想的話,女孩不說的理由也很清楚了。

  對方是連赤司父親都要尊稱一聲前輩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神澤紀惠,以他自己的身份是沒有可能與對面見面的。從這一點來說,神澤紀惠簡直就是兩家人中間溝通的橋樑。紅發的少年搖了搖女孩的肩,「什麼時候?」

  「嗯……面試之後的晚上。」神澤紀惠說,「祖父原話是『來家裡吃個飯』,因為姑姑一家現在在外國,祖母身體又不好,祖父想找個人多陪陪他……」

  如果是平時的神澤紀惠的話,大概並不會這樣容易說出家族裡的內部情況,但既然對方是赤司征十郎,不能說給其他人聽的話也好像變得很容易就逸出嘴唇,「我跟他稍微提過了一下阿征想考的是洛山高校,所以他知道阿征也來了京都……還和我特別吩咐不要讓你帶什麼禮物過去。」

  「是麼。」赤司征十郎若有所思,將話說到這個地步,對方大概對他們的關係心中有數。問題是,目前還沒有太多的訊息,可以讓赤司推斷出對方的態度。不用帶禮物不過是因為兩家人都知道對方是誰,商業之間的往來也不少,此刻收下的或許轉眼之間就要還了,倒不如一開始就客客氣氣地不收禮物,「那麼就在面試之後過去吧。除卻禮物之外,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嗎?」

  「也沒有什麼了。祖父並不是個太嚴肅的人……」神澤紀惠將披上的披肩拉緊了一點,赤司征十郎將掌心貼上她的臉頰,女孩歎了一口氣舒服地眯起眼睛來,似乎隨時都要睡著。「阿征不需要太擔心,平常心對待就可以了。」

  「因為啊……」女孩補充,「我對待阿征的父親,也只不過是用平常心而已。所以沒關係的,我有預感祖父會喜歡阿征的……祖母也是。」

  女孩依稀聽見了紅發少年笑了一下。

  然後他將她的頭擱到他的鎖骨旁邊,「……睡吧。」

  「嗯──啊,還有,」神澤紀惠在忘記之前提了一下赤司,「阿征可以提醒下我買禮物的事情麼?有些送人的東西想要買。」

  縱使她沒將話點透,赤司也知道這是為誰準備的──要買的話上次在修學旅行時早就應該買了,現在再來補的大概只能是「當時還不知道會存在的人」──循著這個方向去想的話,正確的答案並不難想。

  「我記下了。」紅發少年這樣說,「現在好好睡吧。」


第92章 京都(下)

  「說謊的吧?」

  啡發的女孩微微抿唇而笑,看向了在調整領帶結的赤司征十郎。身穿正裝的少年沒有看著她,而是直視面前的鏡子。在他指尖之下的領帶,正好就是神澤紀惠送給她的那一條──她不知道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洛山的面試已經結束,接下來要應付的就只有她想考上的第一志願校。換言之,赤司征十郎來京都的目的已經達成了,現在他所需要做的,並不過是等神澤紀惠完成之後一起回東京而已。少年發出了一聲濃重的鼻音,「嗯?」

  「下午在洛山面試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緊張哦。」神澤紀惠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著裝,在她赤足的情況之下,赤司已經比她高上半個頭了,正好是需要抬頭又不至於太辛苦的距離,「我說過的吧?祖父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縱使神澤紀裕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但赤司仍然記得很清楚,對方對他說過什麼話。一旦牽涉到她的利益,神澤家就會展現出超乎尋常的敵意。

  「我知道。」赤司征十郎回答,然後穿上了西裝外套。神澤紀惠順勢走上前為他扣好鈕扣,少年也低頭看著她。相比起他,神澤紀惠的打扮就要隨意得多,畢竟是要回家吃飯而不是拜訪誰,這樣一想的話也可以理解。

  女孩穿著針織毛衣和裙子,一字領的開口有點大,邊口就在她的手臂旁,奶白色的毛絨看得人也癢起來,「記得的話,就收起這副表情吧。都緊張得變成木無表情了,變成這樣的話反倒是你嚇壞祖父了吧?」

  她這樣說著,將指尖貼上了他的唇角,輕輕將它牽成了一個弧度。赤司征十郎勉強笑了一笑,順勢吻上了她的手指側,女孩化妝淡妝,目前嘴唇和臉頰都是禁區。「阿征準備好了吧?可以走了哦。」

  神澤家的風格和赤司征十郎所想像的相差無幾。

  少年既到過她在東京的家,今次也來了她的老家,兩個地方的風格完全不一樣,但兩者總是有些共通點,比方說細節處的奢華、比方說日式與洋風的結合。紅發少年跟著她走出了車廂,然後看著她打開了通話系統,很快鐵閘處一聲響動,鎖被解開,赤司征十郎拉開了門然後讓神澤紀惠先走一步。

  神澤紀惠盯著他,在門頭的監視器看不見的角度裡,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少年。她拉著他的手臂一起走進去,鐵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門扉咬合的那一秒鐘,屋裡同時轉出幾個人來。赤司征十郎已經很習慣這種架勢了,他在東京的家裡也有類似的人員。然而走進這裡的感受,又有些許不同。

  與其說是不自在,不如說是有些即視感。

  或許因為他是客人,身穿和服的管家走上前來,第一句並不是問候神澤紀惠,即使赤司看得出老人笑容裡的慈祥。神澤紀惠小時候在京都裡長住過一陣子,想必是在那個時候和管家打過交道的。老人家先朝赤司一點頭,交代了自己的名字。「歡迎來到神澤家,赤司先生。」

  然後他讓開身子擺手,「請先生和小姐跟我走。老爺已經在等候了。」

  ──難怪神澤紀惠的家教那麼好。

  這是赤司征十郎見到管家之後的第一個印象。

  從以前起就一直很在意了,女孩的言語和舉止遠比同齡人禮貌得多,使用敬語的頻率幾乎可以和黑子哲也齊平,而且是對於神澤紀正以外的人都一律如此,不分親疏。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一開始和她接觸的時候,總會覺得這個人不可親近︰她太禮貌了,禮貌到讓人覺得她是在客套的地步。

  相比起神澤紀正,女孩的性格明顯要更拘束一點,但她說過自己是在三代之中唯一的女孩子,在這種環境之下仍然能養成如此性格,家教之好可見一斑。

  三人在神澤家的內部行走。這間屋子看來已經有些年頭了,木材還保養得很好,但踩上去的時候終究有些輕微的響動。赤司征十郎和女孩兩個人並肩跟在管家身後,少年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扭頭,看向了神澤紀惠的表情。

  夜幕已然低垂,路旁的燈光照亮了女孩的臉頰,在她身旁的牆上投出深灰色的影子,連睫毛上的弧度都一點不落地被投射上去。神澤紀惠的表情比他想像之中還要輕鬆點,赤司征十郎從來沒有看過她這個表情,幾乎可以和睡著的時候相媲美一般的柔和,明明是最應該謹言慎行的場合,她的表現卻比面對神澤紀裕時更加自然。

  感覺到了來自赤司征十郎的目光,神澤紀惠側眸回視,未曾吐露一詞半句,手卻悄悄地握上了他的。赤司只覺掌心一熱,是她被暖手包沾得溫暖起來的指尖。因為赤司的外套裡藏了什麼都會很顯眼,所以神澤紀惠並沒有像初詣那時一樣直接將暖手包給他,而是改而以自己的體溫握緊了他的五指。

  到底身前不到半米就有旁人在,赤司也沒有太過張揚,不過略一摩挲她的指背便放開了女孩的手。此時管家也剛好停下來了,抬手敲了一敲面前的門。

  「老爺,小姐和赤司先生來了。」

  裡面隨即傳來了蒼老的聲音。

  「進來。」

  管家為兩人開了門,便低頭示意兩個進去。赤司征十郎不忘對他點頭致意,才跟在女孩身後走進房間裡面。在來路時神澤紀惠便已經向他介紹過了家裡的人,雖說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些,但在今次有機會遇見的,她都給了幾句簡介。

  神澤紀惠的祖父和她不甚相像,女孩的輪廓反倒有些祖母的影子。銀髮的老婦坐在單人沙發上面,對面是一樣穿著和服的白髮老翁,原本正閉目養神,聽到了兩人進來的動靜便睜開眼睛,以灼灼目光往他們的方向望去。

  威壓。

  由四方八面同時湧來的威壓。就似是溺者被海水包圍了一般,每個毛孔都能清晰地感覺到的壓迫感,像是水壓一般可以讓人生不起一絲反抗的念頭。這種體驗赤司也曾在自己父親身上感受過無數次,某個意義上算是習慣了的紅發少年沉著地向著老人躬身──這並不是單純出於輩份的禮儀。

  「初次見面,久仰大名,神澤老先生、神澤夫人。我是赤司征十郎。」

  老翁還沒來得及開口,坐在他對面的婦人倒是先瞟了他一眼,迅即轉向了兩人身上,目光掃過赤司的時候,竟然凜冽得像是冰雪鑄成的利刃,落到神澤紀惠身上的時候又瞬間柔化成一池春水。婦人無視了赤司的問好,朝女孩招招手。

  雖然身體不算太好,可是能夠當上神澤家女主人超過半個世紀,老婦自然也不是庸人。在面對其他商業夥伴時還沒有什麼機會展露出現,可是當站在面前的是紅發少年,考慮到他「赤司征十郎」之外的另一個身份,她所帶來的威壓甚至不比老伴少。

  「紀惠來了呀,快點坐下吧,晚飯馬上就要準備好了。」

  祖母在做什麼,或者是試圖做什麼,神澤紀惠再清楚不過。在父母死後,兩位老人家對雙胞胎和神澤紀裕在意的程度,幾乎稱得上縱容。神澤紀惠甚至覺得要是這件事發生在更小的時候,大概會讓他們寵壞也不一定。

  神澤紀惠順從地坐到婦人旁邊的沙發上面,留下紅發少年一人于身後。她在和赤司父親會面的時候也是獨自面對,在這個時候維護赤司,除了讓他看起來很軟弱之外別無用處。與其一開始就好心做壞事破壞兩老對赤司的印象,倒不如讓他自己上比較直接。

  反正現狀總不能維持太久。

  果不其然,就在神澤紀惠落座之後,老人便收回了自己打量的目光,拍了拍他身旁的沙發,示意赤司征十郎坐下。既然肯讓他坐下來就沒有什麼意外可言了,到底少年的姓氏也太過熟悉,老人也並沒有為難他的必要。

  確定了赤司那邊安好無恙之後,神澤紀惠便向祖母交代了東京的情況。姑且不提神澤紀正高中的事情,單單是立川真雪的消息,都已經足以讓兩老的注意力留在上面一整晚。「剛過了三個月,母子健康都不錯,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才對。目前辭職了專心在家裡休養中,大哥每天都會去看她。」

  既然讓他坐下了,也沒有擺什麼架子的必要,老人家親手為赤司沏了一杯茶,漫不經心地問起閒話,「赤司先生近況如何?」

  「父親近來不錯。」紅發少年低頭看看杯裡琥珀色的茶水,然後淺呷了一口,「知道我會來拜訪神澤老先生,還特地提醒過我受老先生關照甚多,千萬不可怠慢輕忽。」

  「他太客氣了。」這種商場上的客套話老人家這輩子都不知道聽了多久了,此刻面不改容地為神澤紀惠也倒了一杯茶,話卻是對著赤司說的,「我是已經不管事了,現在在前線的都是年輕人,還談什麼關照呢。」

  然後話鋒又一轉,「那麼,赤司君將來也打算在京都上高中麼?」

  「是的。」

  「你們面試的是同一所高校嗎?」

  「是的。」

  「那就是說,」老人家淡淡地下了結論,拿著小茶杯向沙發背靠去,「有機會和我家的紀惠當上六年同學了咯。我大概明白了。」

  ──當時神澤紀惠一看見他的志願申明表就知道他做了什麼,更何況是當面告訴別人。老人家也知道赤司家的重心在東京,怎麼可能如此巧合地和神澤紀惠挑了同一間高中,不過是懶得揭穿罷了。

  ──赤司征十郎做了什麼,他也能輕易看得出來。

  紅發的少年聞言,終於忍不住瞄了神澤紀惠一眼。老婦就在此刻開口緩和氣氛,「……晚飯準備好了哦,一起去吧。」

  神澤紀惠扶起了祖母,順勢拉著她的手臂慢慢走,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像是個滿足的小孩子。赤司征十郎和老翁走在後面,少年比對方稍微走慢了一步,讓彼此之間不至於齊肩而行。要說的話似乎已經說完了,赤司征十郎在沒有得到對方的任何示態之前都不打算打開話題,正打算專心走路的話,卻聽見了老人家的話音。

  「那個孩子啊,好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呢。」

  老翁說完這句,也沒有等赤司征十郎回答的意思,逕自向前走去。紅發少年知道對方還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什麼,腳步凝滯一瞬,便複又跟上去。

  答案還是那個。

  「……是的。」


第93章 星軌

  和赤司家不同,神澤家是個大家族,雖說現在留守在京都的人不多了,晚飯時用上的卻也是傳統的大長桌。老翁自然而然地占了最上位,坐在他右手邊的是銀髮婦人,左手邊是神澤紀惠,赤司征十郎則落座于女孩的左手邊。

  飯桌上氣氛不錯,兩位老人家的話雖然不多,但說話時的神色都平緩溫和,反倒少了幾分之前的咄咄。前菜傳上來的時候老翁像是想起來什麼,開口問赤司征十郎,「對了,赤司君如果在京都上高中的話,有固定的住處嗎?確實這幾天住的都是酒店吧?」

  「是的。」雖然氛圍沒之前那麼緊繃,赤司征十郎仍然沒有怠慢,將筷子放下來才回答對方的提問,「家裡在京都也有房產,考得上的話就住在那裡了。」

  老翁眯起了眼睛。赤司終於找到了他和神澤紀惠間的相似之處,是在眯起眼睛看人的時候的似笑非笑,三分曖昧七分通透。「是嗎。」

  ──既然在京都有房產的話,當初就沒有住酒店的必要。兩老之所以肯讓神澤紀惠去訂酒店,而不是住在老家裡面,本來就是女孩堅持、不想落下赤司一個人的緣故。雖然少年對此一無所知,但現在看來,神澤紀惠為他思量得太周到了。

  又或者是,實在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

  老人家想到的事情,神澤紀惠自然也能夠想到。她不過揚睫看了祖父一眼,便複又埋首於面前的食物之中,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硬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此時說什麼都只會被祖父看笑話吧。

  老翁看穿了那一眼裡面的意味︰神澤紀惠在叫他閉嘴,不要將她的小小心思于赤司面前揭穿。他微微抿著嘴唇笑起來,遂著她的意轉移話題。

  「我覺得祖父蠻喜歡阿征的。」

  赤司征十郎抬起頭來,此時車子已經駛到了酒店附近。少年的掌心之中,躺著了神澤紀惠的五指,路程太過無聊,在女孩開口打破沉默之前,他一直都在把玩她的指尖。「……看起來是這樣嗎?」

  顯然是對她的說辭有所保留。

  神澤紀惠手腕一旋,反手拿著他的手指,掌心緊扣,十指交纏。

  夜晚的京都已經沒有什麼光亮,二月初的京都還遠遠沒到終雪,中午還好一點,晚上降了溫,並不是能讓神澤紀惠舒服地走在街上的溫度──無論她穿了多少衣服。與她相反,赤司征十郎明明只穿著正裝,裡面加了件毛衣,抱上去的時候竟然還是暖熱的。

  「臉上的話大概是看不出來啦。」啡發的女孩如此解釋,「可是我是和他們相處多年的親人啊,祖父和祖母的真正想法,還是能夠揣摩一點的。他們兩個人都喜歡阿征,只是不在嘴上說出來而已。」

  「是麼?」

  「不需要這樣悲觀吧。」女孩撫上了赤司手背的骨節,沿著弧度來回掃拂,像是要安撫誰一樣,「上次哥哥將話說得那麼奇怪也是因為擔心我啦,他對阿征本身沒有任何惡意,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哦?」

  赤司看了她一眼。

  「我以為你不會說起這個話題。」

  「因為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就有會『這種事情怎麼可以說出口啊』的感覺……」神澤紀惠深思起來,「所以說不是阿征的問題。」

  車子終於停下來,神澤紀惠向祖父派來的司機說了一聲「那麼晚還工作辛苦了」,然後就拉著少年的手下了車。車上的對話大概會一字不落地傳回去祖父的耳邊吧,倒不如說,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認知,才會將話點得那麼透的。

  這是女孩一次明確的示意,她希望兩方可以好好相處,商場上的事情也好、赤司征十郎的身份也罷,全部都不需要理會。她和他在一起又不是為了令己方多加一枚籌碼,沒有必要將事情牽扯得太過複雜。

  她也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

  「相比起這個,等我明天搞定最後一間的面試之後,還有一些時間可以去逛街和吃飯哦,作為臨走前的最後一頓,赤司君有什麼想吃的嗎?」神澤紀惠故意拉開了少年的注意力,「哪裡都會和你去的所以只要阿征想得到的話都可以哦。」

  翌日當神澤紀惠從第三志願校裡走出來的時候,等待她的除了佇立於風雪中的紅發少年之外,還有另一個讓她措手不及的消息。啡發的女孩一踏出校門就伸手去掏手袋裡面的電話,和紀正說好了要在最後一場面試之後交代情況的,在她還沒有忘記之前還是先辦妥這件事比較好。

  然而當手機的開機畫面消去,第一個彈出來的提示並不是神澤紀正的來電,而是郵箱裡面的一封郵件──從寄件者的郵箱地址便看得出,不是她認識的人。

  神澤紀惠第一個反應以為是垃圾郵件,正想刪去的時候雙眼卻落到了地址的尾碼上。女孩停住了自己手指的動作︰nanmei.jp,那間寄宿女校的名字。

  昨天中午才面試完畢,就算行政效率怎樣高,也不可能在第二天就發出消息,再怎麼說這也太過反常了。神澤紀惠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赤司征十郎,抿著嘴唇點開了那封郵件,迅速看完之後不禁抬了抬眉毛。

  ……真是令人意外的進展。

  赤司征十郎自然也看見了她打住了腳步。穿著厚外套的紅發少年等不到她主動走過來,只好邁開腳步向著她的方向走去。「……怎麼了?」

  「嗯?」神澤紀惠按下了手機的開關鍵鎖起螢幕,然後上下打量了一眼赤司征十郎的著裝。就算身體多好,在冰天雪地裡面受凍病了的話也是很傷腦筋的,神澤紀惠今天離開酒店之前特地提醒過赤司添衣,看來對方還是能聽進她的話。「面試?我覺得蠻好的所以應該沒問題吧。」

  女孩刻意避而不答。反正已經說教過那麼多次了,從表情看來也不是什麼會讓她擔心的事情,倒不如說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要說的話她自然會找時機說,赤司征十郎也懶得在還下著雪的街上和她糾纏。他拿起了女孩的左手,觸碰到她指尖的一刻被她凍得抖了一下,頭髮有點蓬鬆的少年將她的手揣到自己口袋裡面,與她分享著自己攢累下來的暖意。

  「好暖和。」神澤紀惠像是睡足了的小貓一般笑起來,撓了撓他的手心,「阿征,我想吃甜品,陪我去吃好不好?」

  「籃球部的大家已經選好高中了嗎?」

  神澤紀惠點好了自己想吃的東西之後,邊把餐牌還給侍應。「好像從來沒有聽阿征提起過,但幾個人的目標都是籃球強豪吧。畢竟是奇跡的世代。」

  「大概有了定論。」赤司征十郎將各人的去向向她交代了一遍,神澤紀惠安靜傾聽,並沒有問「為什麼不上同一間高中」這種問題。要說有誰能夠明白他們這樣做的用意,或許神澤紀惠比黑子哲也還要看得更清楚。「選擇在關西上高中的只有我一個。」

  啡發的女孩低頭撥弄圍巾的尾巴,「是嗎……確實如果是他們的話,也有讓學校主動發出邀請的資本吧──呐,阿征,我有點話想要和你說。」

  赤司征十郎大概猜想得到是和她剛才收到的郵件有關,於是未置一詞,靜靜看著她從口袋裡面拿出了手機。神澤紀惠並沒有像上次一樣直接將東西展示給他看,而是緊盯著螢幕然後將這個消息告知──或者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必須要找到一個點來投放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夠抓到一點點的真實感。

  「……提前錄取?」

  「嗯。」神澤紀惠終於沒有看著螢幕的理由了,便轉而去看著面前的高身杯子。看什麼都好,就是不想將視線對上對面的赤司征十郎。他為自己作出如此大的讓步,但自己卻難以回報一分,對神澤紀惠而言這種虧欠感比什麼都要讓她難做。「大概是因為他們知道了母親和學校的淵源、加上推薦信之類的……我也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快就下決定……總而言之,對不起,阿征。」

  紅發的少年不曾改色,然而雙眸之中的豎瞳幾乎要縮成了一根針。

  「你為什麼而道歉?」

  「因、因為之前將整件事說得好像我會上洛山一般……」女孩說到這裡不得不清清喉嚨,「可能會讓阿征有這樣的期望……所以讓你失望了……」

  赤司征十郎暗自呼了一口氣。神澤紀惠的思路總和他的在微妙的地方有分歧,之前也有過幾次抓錯重點的歷史了,但只要不是他原先做的最壞打算,就沒有不可解決的問題。「你給我那個禦守裡面的紙條,我看了。」

  「誒……?」

  赤司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

  如果女孩有尾巴的話,現在大概已經炸起來了吧,「什麼時候的事情?」

  「第二次動身來京都之前。」他說,「我也有想過你可能會考上第一志願校,而不是洛山,所以想先做好萬全的預備再作打算,你之前說過的吧?裡面寫了……東西。」

  那根本就不是像女孩所言的願望,只不過是為了不讓赤司拆開來看而撒的一個小小謊言。赤司征十郎原先的打算是,如果神澤紀惠考上了第一間學校的話,兩個人的關係就勢必要重新審視一遍──並不是說要別離,而是說未來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能將現狀維持下去。要是這樣,就必須要搞清楚神澤紀惠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和他一致。

  赤司看見紙條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再無需要擔心之物。

  女孩並不是個擅長說甜言蜜語的人,赤司自己也沒有對她說過多少。然而兩個人都毫不懷疑對方所持有的感情,是因為彼此的行動已經闡明得很清楚了。

  ──即使如此,還是會有想要聽這樣的話的時刻。

  女孩曾經寄了一封空郵給赤司征十郎。

  和照片一起放在信封裡面,還有由她手寫的小便箋。「如果每一場相遇都是一環星軌.」,當時只寫了這一句話,赤司征十郎原以為再沒有下文了,然而神澤紀惠並不是想不到,而是將它寫在另一個地方裡面。

  然後分開來送給他。

  簡直就像是某種謎語或者拼圖一般。但凡赤司欠缺半點果斷、或者記不起上半句是什麼,或者沒有喜歡她到想要為女孩實現願望,那麼一輩子都不會將上下兩句連得起來,也不能看到完整的圖片。

  她的心思早就說得明明白白,只等待他去發現。

  現在他已將碎片成功拼起,由毫無意味的兩句話拼成了她從未宣之於口的心聲。確實已經看見了當中的聯繫,也確實已經收下了她的心意。

  神澤紀惠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赤司總能夠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感動她。女孩也說不上來原因,似乎由複課開始就一直一直被他所拯救。由死亡所帶來的陰影一直走到了未來的決定,不知不覺之間兩個人竟然經歷了那麼多,以至於神澤紀惠轉身回顧的時候,都會覺得那個為失去而悲慟如斯的自己,恍若隔世。

  他從來不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

  卻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拉起。

  如果這不是誰的策劃,當中的巧合也太過驚人了。神澤紀惠無法想像倘若那時,赤司征十郎沒有從籃球館裡面走出來看她的話,事情會發展到怎麼樣的地步。然而一切都沒有她當時所想的軌道去走,或許連赤司自己都不知道,從籃球館裡邁出來的那一步,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

  「……是嗎。」女孩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明明並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淚水卻不自覺地開始於眼眶裡打轉,喉間也傳來了沙啞的澀意。「那麼阿征……是怎麼想的呢?」

  赤司征十郎將背靠上了椅子,分明是答非所問,卻偏偏又是這沒有正解的問題之中,唯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能量飲料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說。

  神澤紀惠以拳虛捂著嘴唇,清了一下喉嚨才能發出聲音來。

  「這個答案……也太狡猾了。」

  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善舉,合起來的話就可以改變整個世界。當天赤司征十郎對她伸出了手,絕對不曾想到兩個人之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若果說我們的生命都是一個圓圈,那麼由出發點到末點,和圓心的距離都是一致的。然而從出發點的角度去看,就是一場愈走愈遠的旅程,不知道自己會前往何方,卻一秒都不曾歇止。赤司征十郎一度以為他是神澤紀惠的出發點,兩人之間終將要迎來別離,可是現在他終於能夠看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只要尾指之上還留有一線紅繩,那麼就算走得有多遠,彼此之間的距離都是一樣的吧。沒錯,就像是星辰的軌跡一樣,看似遙遠得觸不可及,其實也不過是將筆端描繪的事物,移到宇宙之中而已吧。

  ──如果每一場相遇都是一環星軌.

  ──那麼我們的相遇,就是最璀璨的星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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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異國

  英國的深秋涼且蕭瑟。

  神澤紀惠看了一下課室的落地窗,稀薄得幾乎不可覺察的陽光傾瀉下來,在地上投出淺淡的樹影。如果是在日本,這委實說不上是晴天,但在英國已經是難得的好天氣了。啡發的女孩收回目光,轉筆的動作裡有誰都看不出來的不耐煩。

  從眼角餘光可見,提示下課的小燈已經亮起。

  「那麼將題目訂好之後,就將計畫書的草稿交給我吧。」導師這樣說。女孩暗自算了算限期──有點緊迫。組裡的三個人還沒有達成共識,但下一節課的學生已經在課室外等候了,總不能用別人的課室談題目,於是坐在她旁邊的金髮男生建議去咖啡廳裡繼續談,順便吃點東西。

  「對不起,我之後還有課。你們分好工之後就告訴我有什麼要做吧。」另一個組員這樣說完,便急急離開了課室,往校園的另一個方向走去。神澤紀惠倒是有空,於是她抬眸看向對方,「那我們先談著?」

  對方朝她笑了笑,「嗯。」

  課室和咖啡廳之間有一段距離。神澤紀惠和對方並不是太熟,如果不是因為分成一組的話也根本不會認識。這樣的情況之下,要找到不無聊的話題談何容易,與其勉強套近乎,不如一開始就擺清楚自己的態度好了──正這樣想著,放在褲袋裡面的手機卻震動起來。啡發的女孩拿出來一看,俐落地將螢幕解鎖。

  ……啊啊,果然。

  自從她來到英國之後,時不時都會收到赤司在淩晨寄過來的郵件,兩地的時差足足有九小時,不是他睡得晚就是她起得早,一般情況之下都是五五均分,但正值期中,前者出現的概率就比後者高得多。

  神澤紀惠也有勸過幾遍,她將所有可能的方法都用上了,可惜赤司征十郎只是推說太忙,根本就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女孩無法,只好反反復覆地勸,以耐性來磨掉對方的固執。或許這就是異地的缺點,赤司再沒有辦法讓女孩不挑食,她也對赤司的作息束手無策。

  感覺到身旁的男人打住腳步,神澤紀惠抽空從螢幕裡抬頭一看,是走到了門口。對方為她開門,示意讓她先走。女孩抿出一個微笑,「謝謝。」

  近期郵件來往實在太頻繁,神澤紀惠單手打字的速度都練出來了──只比說話的語速慢了一點,「沒有算錯的話,日本現在是淩晨兩點鐘吧?阿征還不去睡覺嗎?還是說明天沒有課?」

  大概是她的道謝給他一種破冰了的感覺,對方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和學系,然後看著她,明顯是在等待。神澤紀惠只好放下了手裡的電話,專心與他說話。

  「剛來到這裡?」

  「是的,」神澤紀惠說,「在學校裡還會偶爾迷路。這裡太大了。」

  對方也牽起唇角,笑起來的時候輪廓竟然有一點像赤司,「這倒是,我初來的時候也常常走錯了路。你從哪裡來?」

  「日本。」眼見又走到了咖啡廳的門口,對方竟然故意走快了幾步超過了神澤紀惠,再次為她打開門。這下子再怎麼遲鈍的人都覺出不對勁來了,神澤紀惠臉上卻不曾改色,只是再次道謝便走進裡面。

  真正的好戲發生在買好咖啡之後。

  神澤紀惠接過了對方手裡的紙杯,加上了杯套所以溫度正好,暖融融的拿在手心裡像是握著了一團小火焰。對方落座於她對面,仔細打量的話,他連著裝都和赤司有幾分相似,除了發色和眸色之外,唯一的差別就是身高了吧。

  「還習慣在英國的生活嗎?」

  「不錯。我蠻喜歡英國的。」神澤紀惠淡淡回答,然後呷了一口咖啡等對方的下文。在對方還沒有闡明意願之前,她也不好貿然行動讓雙方都尷尬。

  幸而對方比她想像之中還要直率得多。「男朋友不會擔心?」

  「大概有點吧。」神澤紀惠一邊說一邊用左手摸了摸鼻子,有意無意將無名指亮給他看,「可是一切都還好。假期時也會回國所以沒問題。」

  她的動作終究有點刻意,金髮青年也沒有不識趣到看不清楚她的暗示,可是知道與否和驚訝與否到底是兩回事,神澤紀惠看見他的目光在她的手上留連兩圈,似乎是要確定戒指在哪根手指上面。「……是嗎……」

  神澤紀惠並不是個常戴配飾的人,甚至連耳洞上用的也是金屬耳釘而已,一般來說這樣的人不太可能會在無名指上戴上裝飾性的指環,可是以她的年齡來說,結婚又遠遠太年輕了。大學生裡連訂婚的都少見,更遑論是已為人婦。

  她並沒有到處對人說過自己的感情狀況,可是在這種場合之下,根本由不得她不說。金髮的青年顯然被她這個暗示嚇了一嚇,話到了嘴唇邊卻又說不出來,幾次斟酌終究還是問了出口,「你……已經結婚了?」

  「婚禮在下年的暑假。」神澤紀惠爽快地告知,「目前已訂婚。」

  青年小心地挑選自己的措辭,「是嗎……那未婚夫是個怎麼樣的人?」

  「非常非常優秀的人,對我也很好。」神澤紀惠下意識摩挲一下指環的側面,自從戴上去之後她就有了這個小習慣,然後她笑了笑打算讓氣氛活躍一點,「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快就答應下來。」

  「認識得很早嗎?」

  「是的,從初中就開始認識了。」她這樣答,「和我經歷了很多事情……我們的性格或多或少都受了對方的影響,如果不是有他在,我大概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吧。」

  這些說話從來沒有機會對旁人說。

  她和赤司一起得太早,身邊的人多半都認識他倆,很少有不清楚其中一個人的情況。唯一會問的人,大概就是彼此的大學同學了。她還好,因為已經戴上了指環所以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一回事,赤司在大學裡還在打籃球,有時不方便戴上,就用繩讓它穿起來。神澤紀惠倒是從紀正口中聽過一些傳聞,不過既然當初選擇了到外國,她對赤司就很有信心。

  神澤紀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可是旁人可以。在這個年紀就安定下來,不是不得不,就是太愛對方。如果是有孩子的話,年紀輕輕怎麼可能捨得將孩子和丈夫丟在故鄉,獨自出門求學──可見是後者。

  說到這裡,縱使沒有將話全部說穿,雙方不多不少都有些尷尬。金髮青年勉強待到喝完了咖啡,然後找了個由頭就走了,神澤紀惠也沒有在意太多,一邊和赤司用郵件聊天一邊目送對方離去。

  隔了一整個大陸,赤司征十郎依然可以從語氣裡找准神澤紀惠的情緒。

  「怎麼了?」

  神澤紀惠托著腮看看螢幕,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

  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出赤司征十郎問這句話時淡然的語氣。

  「沒什麼。剛和人喝完咖啡,聊了一會和阿征有關的話題而已。」

  「?」

  「我覺得除非必要對方再也不會和我說話了。」神澤紀惠不等他回復便又添了一句,「完全明白了為什麼阿征會那麼快就買好戒指了──真是好用的東西呢。」


第95章 孩子

  「準備好了嗎?」

  「還差一點點!」神澤紀惠轉頭回答來者,此時化妝師已經在立川真雪唇上添了最後一筆,桃紅色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好氣色。少婦在生完孩子之後好好地休養過了,一眼看去完全看不出來已經是個媽媽了──雖說氣質上還是有些差別的。「快要好了哦,請告訴外面繼續準備吧。」

  因為兩個人都沒有宗教信仰,於是便遵從長輩的意思,採用傳統的結婚式。倒沒有什麼能用上神澤紀惠的地方,不過還是有一些事情需要她和赤司征十郎幫忙的。神澤紀惠確定這邊已經差不多了,然後便走出去繼續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嘛,雖然也只是照料孩子。

  雖然神澤紀正看起來比較有親和力,可是在小孩子和動物的層面上,女孩反而比較受歡迎。祖父和祖母年紀也大了,沒有時刻留意小孩子動靜的精力,夫婦是今天的主角也沒有這個空閒,於是任務就落到了雙胞胎的身上。

  硬要說的話,還要加上一個人吧。

  「赤司君。」神澤紀惠甫走出化妝間就看見了穿著洛山校服的少年,雖然說不上是最正式的著裝,可是考慮到對方是在學生會會議之後就直接趕過來的,也沒有誰會說一句不是。紅發的少年坐在長椅上面,神澤紀正似乎是臨時有事走開了的樣子,她環觀一圈找了下弟弟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赤司征十郎以雙手抱著嬰兒。產後的休養需時,加上夫婦兩個人平常太忙,很難兼顧到日常生活和婚禮的籌辦,當儀式真正舉行的時候,孩子都可以咿咿呀呀地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了。

  少年看起來並不算輕鬆。神澤紀惠從來沒有看過赤司這個表情,雖然還能做到最基本的冷靜自持,可是神澤紀惠太熟悉他了,熟悉到了單用一眼便看得出他真實情感的地步。他扶著了孩子的雙腋,讓後者虛站於自己的腿上,這正好是能夠讓兩人平視的高度。孩子遺傳了神澤家男人的黑髮,和立川真雪的琥珀色眼眸,臉上還有鼓鼓的嬰兒肥,被他看一眼大概就會心軟──神澤紀惠已經中過很多次這樣的招數了,以至於立川真雪半開玩笑地說過她大概會是個很好欺負的媽媽。

  自從升上高中之後,神澤紀惠和赤司征十郎見面的機會便大大減少,少年連帶和孩子也不熟悉,仔細想想的話,那還是赤司第一次和孩子相處那麼久。

  多虧了神澤家的規模,孩子並不怕生,縱使被一個陌生人抱著,也只不過是睜著眼睛回視過去。女孩看見了赤司的豎瞳首先緊縮成針一般的形狀,然後又緩緩地擴張開來,像是被光線變化所影響的貓科動物,眼裡分明沒有感情,卻又似乎完美地體現了心情的纖毫變化。看慣了臉前的面容之後,孩子突然咧嘴就笑起來,伸手便要撫上赤司的臉要抱。

  紅發少年往女孩投來一瞥。

  完全領悟到這一眼裡的意味,神澤紀惠伸出雙臂來救場。赤司順勢將孩子交給她,女孩抱著孩子坐到他身旁。「紀正呢?」

  「接待賓客去了。」

  「原來如此,」面對熟悉的人,孩子的要求就不是要抱那麼簡單了,神澤紀惠順從地吻上了他的頰邊,得到了孩子半是拍打半是撫摸的獎勵。「赤司君如意料之內地不擅長應付小孩子呢。果然是表情太嚇人了嗎?」

  少年斜睨過去,既是為了她方才的動作,也是因為她剛說出口的話語。

  ……並沒有可以辯駁的言辭。

  或是看出了他的處境,神澤紀惠竟然主動為他解起圍來。她學著赤司一般從孩子的雙腋處將他舉起,然後推到少年的面前。「不覺得很可愛嗎?因為是小孩子所以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長,雙頰上的肉也非常軟。感覺為了他們什麼都可以做的樣子啊。」

  孩子很給面子地給出反應,伸臂便拉著赤司的黑色領帶。少年冷不防他有這一招,在失去平衡之前用手掌撐著了椅子讓自己不至於跌倒。從遠處來看就像是赤司快要撲上去的樣子,神澤紀惠不動聲色地瞄了遠處一眼,將孩子和自己都往赤司的反方向退後一點,小聲提醒對方,「哎呀呀,祖父看過來這邊了。」

  赤司聞言也往那個方向看了看。神澤紀惠的祖父穿著袴服,抱著雙臂淡淡往這邊看來,目光裡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甚至連是喜是惡都很難辨清。紅發少年坐回原位上面,尚不知道自己闖了禍的孩子依然甩著手臂要神澤紀惠抱,女孩倒是不太在意的樣子,逕自和孩子玩起來了。

  人雖然不在神澤紀惠身邊,但神澤紀正仍然分出神來留意那邊的動向,兩個人看到的事情,黑髮的少年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先和賓客說了一聲「失禮了請容我暫離」,然後便抽身走到祖父身邊。在兩個人都在的場合之中,他硬要湊過去的話總覺得格格不入。少年才剛站到老翁的身邊,後者便懶懶地側首,明顯是知道神澤紀正會過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來賓招待好了嗎?」

  「沒有問題。」面對老人家,神澤紀正不敢造次,「管家也幫了很多忙。」

  「那是自然。」老翁邊說著邊和自己身旁的銀髮婦人交換了一眼,神澤紀正知道他們是在交流,卻無法從眼神之中看得出兩個人到底交換了什麼資訊,直至老翁開口解釋──「他們玩得太盡興了。」

  神澤紀正無法確定這到底是抑是揚,是褒是貶。祖父的說話方式一貫都是這樣不露山水卻又極為細緻,不但讓人猜不出來他的真實意味,而且稍有不慎就會忽略當中的細節。饒是如此,黑髮少年第一個反應依然是為兩人辯護。

  「大概是因為有孩子在吧。」

  果不其然,拿孩子來做擋箭牌的話,兩個老人家的神色就會馬上和緩起來,再大的事情都能夠原諒。就算知道對方只是在利用這個弱點來攻訐,也會不得不中招──兩個人喜歡這個孩子的程度,就是有這麼誇張。

  如果說長子和兒媳的死是他們一生之中最耿耿於懷的事情的話,那麼對於亡者未曾盡及的思念,都已經一併移到孩子身上。人愈老就愈是喜歡小孩子,而死亡所帶來的影響,並不局限于年青的一代身上。它改變了很多人的每一個方面,由根本的觀念到處事的原則,統統都和之前不一樣。

  「算了。」老翁輕輕眯起眼睛,從遠處的三人上面移開,「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總之你看緊一點,不要讓兩個人玩得太放肆,就算我不在乎,說不定赤司家的人會很介意。紀惠絕對不能被對方看低了。」

  老人家不知道神澤紀惠在那年初詣裡已經直接和赤司父親對上過一遍了,才會擔心女孩在對方長輩心裡的形象。但按照幾個人之後的表現看來,並沒有什麼問題的樣子。然而神澤紀正只是低頭應下,「是的。」


第96章 夜談

  「啊,來了。」

  神澤紀正放下了酒杯。今年東京的雪下得特別大,順帶著之後的春天也推遲了,即使是在三月多也必須注意保暖。紅發的青年將圍巾脫下來,然後掛到了椅背上面,眉目清雋疏淡,「對不起,遲了一點。找我有什麼事嗎?」

  「硬要說的話是很重要的事情吧,」神澤紀正先拋出半句賣了個小關子,然後敲敲吧台叫酒保過來,「不過在說事情之前,先點好飲料吧。」

  赤司征十郎卻朝酒保搖了搖頭,這個架勢看來是要談好一陣子,而他不想宿醉著到父親的公司裡實習。「明天有要事。」

  可是對方明顯不是這樣理解的,「等等……你夠二十歲了吧?」

  「我比你小兩個月。」赤司坐到了黑髮青年的身邊,「你說呢?」

  「那為什麼不喝?」神澤紀正正想要抬手再叫酒保來一趟,卻被赤司拉住了手臂。看來對方在他來到之前就已經在喝了,不然就不會是這種根本聽不進人說話的狀態。「別跟我說什麼『神澤紀惠告誡過我別喝』的胡扯,你還有好幾十年的時間被她管著呢,今天晚上就稍微放縱下吧。」

  「我駕車來的。」

  「誰管你啊。」神澤紀正拍了拍他的肩,用力有點大以至於赤司的肩膀都隱隱作疼,「沒有酒精根本說不上是Men』s talk吧。」

  「所以說──」最後赤司征十郎也沒有屈服於神澤紀正的威逼之下,在酒保第二次過來為黑髮青年端酒的時候,赤司看了一眼酒保,對方以難以察覺的角度舉起了一個「五」字。「不覺得有點太趕了嗎?下年暑假就結婚什麼的。」

  面對這個狀態之下的神澤紀正,大概婉轉的說辭也已經沒有用了,對方根本無法消化下去再回答,「是你覺得趕還是別人覺得趕?」

  青年打了個酒嗝,「……我。」

  只要不是神澤紀惠臨陣退縮,對於赤司征十郎便沒有問題,其他人的看法並不重要。可是既然對方約他出來,顯然並不是一兩句話就完事的簡短對話。

  於是他問,「為什麼?」

  「……覺得不趕……才有問題吧?」神澤紀正說,「成人式去年舉行,今年就舉行婚禮了?老實說你們覺得沒問題我才覺得奇怪呢。」

  「那麼你覺得什麼時候才說不上趕?」

  「起碼也要大學畢業吧。」黑髮青年又呷了一大口,從赤司坐的位置都能嗅得出酒氣來,如果神澤紀惠在場的話大概會二話不說將青年拖回家吧,可是單以赤司的身份想當然是勸不住青年。「這樣的話不會令人聯想到奇怪的事情嗎?」

  他說的這個問題,赤司征十郎也有考慮過,然而既然神澤紀惠自己也不介意了,他便也沒有意見。對方還有兩三年才從大學裡畢業,異地戀對於兩個人而言都是一種煎熬。「別人怎麼想重要嗎?」

  「就算不重要……」

  赤司征十郎托著腮看他,以指尖撥了撥水杯裡面的冰塊,有氣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黑髮青年像是被自己快要說出口的話嚇倒了,竟然變得清醒了點,說到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

  在這種場合之下,談論起神澤紀惠的時候,好像變得更容易了一點。或許是因為對方和赤司自己一樣,對神澤紀惠的認識相若,或許是因為彼此都知道他們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人──有共通處,自然有所共鳴。

  「你其實是,」赤司看著吧台,為對方留一個下臺階,「……捨不得?」

  要說神澤紀正捨不得也是理所當然。

  姑且不論他比神澤紀惠要來得更重感情一些,單是雙胞胎之間的羈絆,就並非旁人可以企及。赤司征十郎也明白這一點,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對方爭什麼。

  一來是沒有這個必要,二來是赤司看得太透──他毫無勝算。

  在赤司出現之前,神澤紀裕還沒有回國之前,女孩的所有依仗和玩伴就是神澤紀正,反之亦然。後來有人一個個來到,神澤紀惠便需要分出心神來,將原本屬於神澤紀正的注意力拿走了一些。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

  神澤紀惠不可能和他一輩子都在一起,終有一天彼此都需要結婚然後各自生活的,黑髮青年也明白這一點。否則這場對話就不會發生在酒吧裡面了──沒有酒精的助力,神澤紀正未必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所以是自知事態的走向不由得自己控制,又不甘心讓赤司贏了全盤,才作出這絕地的反擊。婚禮已經在籌備中了,就算是早早被赤司攥在手心裡的神澤紀惠也沒有說什麼,神澤紀正所能做的也只有發發牢騷而已。

  「……我不知道。」在昏暗的燈光之下仍然臉色酡紅的青年努力地理解赤司的話,過了幾分鐘之後終於放棄,伏在吧台上面讓冰涼的玻璃面貼上了自己的臉。赤司征十郎很想提醒他這裡說不定被無數人的嘔吐物弄汙過了,可是又說不出口。神澤紀正若是醉得可以坦然承認也就算了,問題是他明明醉了,卻又存有最後一絲意識去含糊其辭,於是彼此之間的距離非遠非近,很不好拿捏。

  「或許是吧,或許不是。」

  那麼就沒有其他話要說了,赤司不打算在這裡和他耗上一夜,紅發的青年拿起了自己的手機,神澤紀惠適時地傳來了短訊。「回家了嗎?」

  「還沒。」赤司征十郎這樣回復,「在和神澤君喝酒──他喝了我沒喝。」

  幾乎是他剛按下「發送」的一瞬間,神澤紀惠的來電便來了。酒吧裡只播著輕音樂,並不算是很吵雜,於是赤司征十郎立馬就接起來,「喂?」

  「紀正叫你一起喝酒?」神澤紀惠劈頭就問,「他喝了多少?」

  赤司征十郎如實回答,然後有點不確定地問她,「……喝多了會吐?」

  「吐倒是不會吐……」女孩的聲音隔著時差和距離顯得尤為朦朧,赤司這才想起這是他們長久以來的第一次電話對話了──神澤紀惠堅持要讓他好好休息,過了某個時間段之後連郵件來往都主動斬斷。仔細想來,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聽過她的聲音。「就是會胡亂說話,可能會冒犯到阿征……還有蹲在地上抱著雙膝哭要人哄哄什麼的……」

  ──赤司征十郎不忍心和她說已經冒犯了。

  「沒問題。」神澤紀正這個狀態之下赤司也不打算計較什麼,「我能夠應付他。醉了會送他回去的,不會讓他在街上遊蕩。」

  「那就好。」神澤紀惠重重松了一口氣,「我不在國內沒有辦法照顧紀正,要麻煩阿征了。時間也不早了吧……」

  赤司征十郎看了還伏在桌上的青年一眼,打斷了她的話柄,聲音柔和得幾乎是哄小孩子入睡的程度,「近來還有沒有生病?」

  那端傳來她的笑聲,輕得像是直接在他耳邊響起,又似是被羽毛拂過了耳垂。赤司能從她的聲音裡聽到了回音,對方大概是走到了沒有人的地方。

  「沒有了,阿征不要擔心嘛。」神澤紀惠說,「我有好好地照顧自己的,又不是某人,這麼晚不睡覺和我在打電話。」

  「是嗎?」

  「是啊。我回國之後一定要每晚監察那個沒自覺的人的,阿征可以幫我問問他做好準備了麼?我嘮叨起來真的很煩哦。」

  「他說他準備好了。」

  「那就好。」神澤紀惠說,話鋒一轉,口吻裡竟然有幾分落寞,「阿征不要和那個人說哦……我呢,有點想他了。」

  赤司征十郎倚上了椅背,「……那個人說他也是。」

  車子停在神澤宅的前門,赤司征十郎解開了安全帶然後半扶半拉地拽起了神澤紀正。兩個人的身高相差不多,但神澤紀正要比赤司更健壯一些,紅發青年這個位置不好施力,赤司咬了咬牙,推開了前門的小閘。

  神澤紀正在東京裡上大學,一年多前便再次長居於這裡。神澤紀裕一家人對於分享宅第倒沒有什麼意見,幾年前便已經擴建過一遍,空間絕對是足夠的。

  好不容易將黑髮青年拉到了臺階前,赤司正想施力一抬扶他走上去,卻聽見了神澤紀正的低喃。一句極短的句子。帶著近似囈語的虛幻逸出唇齒。

  赤司征十郎幾乎以為自己是被對方的酒氣熏醉了,才出現了幻聽。

  「好好待她。」

  紅發的青年看著對方,深邃的雙眸之中浮起了淺淺淡淡的情緒。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是什麼,神澤紀正借著三分酒瘋來吐七分真言,說到了最後,也已經全盤托出,再無遺漏。「好好待我……比我待她更好。」

  過了那麼多年,神澤紀正仍然對自己當初的不敏銳耿耿於懷。赤司沒有想到他會選擇在此情此景,說出這句。神澤紀正繼續說,「……你知道她身體差。」

  赤司征十郎正色回答,「我會。」

  再沒有什麼足以強調自己的決心,他也不需要強調自己的決心,一切都會以年月闡明,行動自然會傳達出它的意味。神澤紀正得到了他的答覆便掙開了赤司的攙扶,搖搖晃晃地走向了家門,不忘舉起一手來向赤司道別。

  紅發的青年目送他走進裡面,燈光亮起,有貓叫依稀傳來,所謂家莫過於此。他笑了一笑,披著兩肩月色和身後影子,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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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洛山(上)

  「練習完了嗎?」

  「快了」

  「那麼我先過來吧(笑)」

  「現在在?」

  「附近的咖啡店裡面」

  「直接過來籃球館」

  「這樣也可以嗎?」

  「可以」

  「那等一下再見咯」

  「嗯」

  【最後上線時間  12:16】

  神澤紀惠將手機揣進口袋裡面,抬手招來了侍應結帳。

  因為是週六的午間,咖啡店裡面的客人很多,要不是她獨自一人,又來得早的話,恐怕很難找到位子。雖說會麻煩到祖父母,可是午飯在老家裡面吃,果然是個明智的決定吧?

  啡發的女孩推開了餐廳的玻璃門,手上拿著一杯外帶的冰抹茶牛奶,杯子外壁有幾滴水珠緩緩流下,染濕了她的手心。

  六月的京都已經踏入夏天,太陽明媚得像是被誰仔細調過一般,照在身上竟然有些燙熱。神澤紀惠戴上了太陽眼鏡,確認了一下時間和方向之後,便往自己的目的地邁步走去。

  洛山高校附近有一小片住宅區,當神澤紀惠走過的時候,眼角餘光裡看見了趴在地上乘涼的金毛尋回犬,閉著眼睛小憩。或許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牠豎起耳朵來看看,然後朝她搖搖尾巴。

  無論是品種還是體型都和Heart一模一樣。女孩來了興趣,蹲下來遠遠對牠揮手,裙子亮紫色的下擺拖到了地上。「日安。」

  金毛的尾巴左右甩動。

  ……仔細看來的話,又好像不太相似了。

  離家久了,看到每一頭金毛犬都覺得像是Heart,正如看到街上每一個紅發的少年都會想起那個人。神澤紀惠暗自估算一下,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回過家了,金毛雖不至於忘了她,可是現在回東京的話,大概不會像以前一樣親熱了吧。

  赤司征十郎收起了手機,仰首灌了一口水。

  自從升上高中以來,他和神澤紀惠便再沒有見過面。她學校的規矩比洛山還要嚴得多,工作量也異常沉重,就算神澤紀惠想要來見他也是不易──正因如此,今天這個機會才更顯出可貴。

  實瀏玲央正好做完一組三步上籃,小跑著走過紅發少年的時候放慢了一下,他從來沒有看過赤司這個表情,「有什麼事嗎,小征?」

  赤司征十郎抬頭看了一眼實瀏,「沒事。」

  既然他這樣說了,實瀏玲央也不好再問什麼,聳聳肩頭就繼續練習。紅發少年看了看籃球館上的時鐘,然後目光飄移到大門上。

  ──還沒來。

  葉山小太郎是第一個看到神澤紀惠的人,甚至比赤司征十郎還要早一些。

  亞麻發色的少年停著了腳步。這並不是熟悉的臉,而且對方也不是洛山高校的學生──如果她是的話,葉山不會認不出她來。

  「對不起。」神澤紀惠敲了敲籃球部的門框,向著離她最近的人搭話。在這個情況之下,便是葉山小太郎了。「請問……赤司君在哪裡?」

  葉山還沒來得及搭話,紅發的隊長便已經走上前,手裡還拿著水樽和毛巾。神澤紀惠朝他挑起眉毛,洛山的隊服和帝光的相似得幾乎要讓她產生錯覺。

  「阿……」神澤紀惠將話說出口了,才自知用錯了稱呼連忙改口。「赤司君。」

  「還有三分鐘。」赤司征十郎對她說,「你可以在場內等。」

  「誒?」女孩微微側過頭看向場內,「……不會打擾到你們?」

  「教練不在,而且幾分鐘而已,你出去等的話反而麻煩。」

  神澤紀惠抿了抿嘴唇扯出一個笑,像他建議的一般踏進球場之內,順手摘下了臉上的太陽眼鏡,玫紅色的眼眸帶著笑意看向赤司,「那我就失禮了。」

  赤司征十郎給她找了個離主場最遠的位置,並沒有介紹女孩的意思。神澤紀惠向著葉山笑了一笑就當是打了招呼,然後坐在場邊的長椅上,安靜地刷起推特來──饒是如此,她的存在感仍然讓不少人注意到她。

  姑且不說她明顯不是洛山的學生,光是考慮到「帶她進來的是赤司征十郎」這一點,就足已讓首發的幾個成員交換眼神︰太可疑了。

  赤司安頓好她之後便為球隊訓練收尾。正好神澤紀正發了則附圖的推文,提到自己正和游泳隊的人合宿,女孩隨手在下麵留了言,按下發佈的那一秒,彷若不經意地抬起頭來看向聚在一起的幾個人。

  ……打量得太明顯了,就算她想要裝作看不見也不可能。

  「呐,」實瀏玲央朝神澤紀惠那邊揚揚下巴,「那是誰?」

  「赤司沒說啊。」葉山將雙掌交疊在腦後,「可是總有一點讓人好在意……」

  「她出現在這裡本來就令人很在意了吧。」

  「不不不,」葉山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是在說顏色。也是紅色。」

  實瀏玲央聞言挑眉,正欲開口哨聲便響起來。

  一軍球員圍在一起聽赤司的總結。因為之前說好了會在解散之後馬上過來,神澤紀惠便也收起了手機,托著腮聽他說話。

  彼此之間的距離有點遠,赤司也不是用吼的來說話,神澤紀惠只能隱約地聽到一點,可是她本來就不是要來聽他說話的,這並不妨礙她繼續聽下去。

  似乎是察覺到了來自女孩的目光,赤司今天看那邊的次數明顯比平常頻繁,實瀏和葉山等人對視了一眼,迅速進入了看戲模式。所謂的總結無非是說某一部份做得不足需要多加訓練,或者是某個部份做得好所以稱讚幾句,赤司說完之後便示意眾人可以解散,然後逕自走向了啡發的女孩。「久等了。」

  「也沒有啊,才幾分鐘嘛。」神澤紀惠喝了一口飲料才答。

  赤司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下移到她手裡的東西上,皺起了眉頭,半是提醒半是呵斥。「這陣子還是先不要喝冷飲比較好吧。」

  神澤紀惠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嗯?──嗯?!為什麼會記得──」

  紅發少年避而不答,「你先在這裡再等等,我去換衣服,出來就去吃飯。」

  「稍等。」神澤紀惠抓著了赤司的手腕,不遠處有幾個人一邊收拾一邊瞟過來,可是女孩並沒有太過在意。她從袋裡拿出了剛買的運動飲料,「……喏。」

  赤司征十郎接過。

  縱使已經由初中升到高中,神澤紀惠在來到籃球場上還是習慣給他帶東西,她也還是會在場邊看他打球,甚至乎他還是「赤司隊長」。在意識到這種細節的時候,就會有種其實一切都不曾變化的錯覺,然而馬上就會提醒自己,這裡已經不是帝光,她也已經不在自己的左右。

  紅發少年沉默了一瞬,說出來的話既像是在說當下,又像是在說其他。

  「在這裡等我。」


第98章 洛山(中)

  紅發隊長前腳便拐進了籃球館後面的走廊裡,在不遠處一直在觀察二人的幾個少年便走近了神澤紀惠。受到赤司的警告之後,女孩便訕訕然放下了手裡的杯子,推特刷完了沒有新的推文,神澤紀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打量籃球館的內部。

  要是他回來了發現她偷偷喝過,肯定又會開始教訓她的吧。

  難得的見面機會,可不能浪費在這種事情上面。

  慣犯神澤紀惠這樣想著,突然發現自己正籠罩于三個少年的身影之中。對方都是身形高大的少年,只要站的距離拿捏得好,完全可以將她用陰影埋起來。神澤紀惠抬頭來看著面對自己的葉山小太郎,後者以俯視的姿態對上她紅色的眼眸,突然坐到了籃球場的地面上,離她三十公分不到。

  實瀏玲央和根武谷永吉一人一邊,分坐于女孩的身側。可能是場地太過特殊,也可能是因為這不是神澤紀惠的地盤,這三個人加起來的威壓幾乎要和赤司征十郎齊平。神澤紀惠環觀一周,眨了眨眼睛,開口時是與赤司同出一轍的淡然。

  「有什麼是我能幫上忙的嗎?」

  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葉山小太郎︰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實瀏玲央︰我覺得還不能下定論。

  根武谷永吉︰……你們在說什麼??

  神澤紀惠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幾個人用雙眼交流。赤司平常太忙,兩個人之間的郵件來往說不上多頻繁,神澤紀惠縱使不將自己的思念說出口,在機會來臨的時候也不會推卻任何一個瞭解赤司生活的機會。

  在幾個人交流完之後,最終率先打破沉默的還是婦女之友實瀏玲央。「並不是熟悉的臉孔呢,好像沒在洛山見過你?」

  女孩爽快地承認下來,「嗯,我不是洛山的學生。」

  「那麼在哪裡上學?」

  「奈良,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神澤紀惠交代了自己的高校名字,隨口將對方下一個問題也回答了,「初中倒是在帝光讀的。」

  葉山小太郎︰那不是有名的女校嗎?

  實瀏玲央︰確實。如果是赤司家的人,在那裡上學也不意外……

  根武谷永吉︰……你們在說什麼??

  「難怪會來找小征呢。」實瀏玲央這樣答。

  神澤紀惠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裡的關鍵字,看向他的時候雙眸深意莫測,能夠叫出「小征」的人,不是和赤司走得足夠近就是對赤司太沒有認知,從外表看來,面前這個少年絕對不是欠缺城府的人。「是的。」

  這邊廂神澤紀惠在打量他,那邊視實瀏也在打量眼前的女孩。

  輪廓和赤司的確是有幾分相像,但是也沒到能一眼就能判定「這兩個人有血緣關係」的地步,倒不如說這種相像是建基於美貌上的,人的審美觀總不會相差太大,也就是說,「美」這個定義往往都是相像的。

  然而看見這雙眼睛的話,也能夠理解為什麼葉山會覺得她是赤司的姊妹。又不是黑色啡色這種很普遍的顏色,要在街上找出兩個天生紅眸的人來談何容易,更何況兩個人的談吐和氣質都有很多細節是一致的。

  這樣一想的話……

  神澤紀惠大概能夠看得出三個人在想什麼。

  可是她並沒有想要否認的意思,起碼目前沒有。太過有趣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赤司有朝一日會被錯認成兄妹或者姊弟,光是這個想法本身都已經讓女孩忍不住笑起來了,神澤紀惠很想知道赤司聽到這件事時會有什麼反應。

  「那麼你知道赤司的眼睛是怎麼一回事吧?」

  下一秒葉山小太郎的問題就奪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一個人與三個人對話總是顯得有點忙亂,幸而根武穀基本上沒說過話,神澤紀惠倒也不是不能應付。

  「在上次和奇跡的時代對打的時候,赤司的眼睛還不是這樣的。」葉山將雙掌交叉放在腦後,「不過也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同樣的問題黑子哲也也問過她一遍,所以神澤紀惠大概也搞得清楚應該要如何應對。「詳情我也不好細說,但就我所知,對健康並沒有影響。」

  實瀏也好、葉山也罷,聽到了這句話之後俱是舒了一口氣的模樣。

  神澤紀惠還想說些什麼,赤司卻在這個時候走出來,身上穿的是洛山的校服,深灰色襯衫、鴿灰色的西裝外套。女孩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將高中校服穿上身的模樣,不禁有些驚奇地望過去,對上他目光的一瞬間,眼底的所有情緒便都一應化為湖一般的柔和靜謐。

  赤司自然也看見了她。神澤紀惠正坐在他三個隊友中間,大概是因為旁邊就是人稱「剛力」的近兩米彪形大漢根武谷永吉,女孩看起來顯得格外瘦小。

  ……或許她也的確瘦了些許。

  紅發少年正想走近那邊,看清楚神澤紀惠表情的一瞬間卻頓著了腳步。

  ──不,這個表情……

  剛才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神澤紀惠笑眯眯地等赤司來得差不多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正好之後,抬起手來搖搖手裡的杯子,奶綠色的液體在杯裡畫出了個圈。

  「看好了,」女孩刻意把聲音放柔了一些,聽上去完全是向兄長撒嬌的小妹,好歹也有個真正的哥哥在,做出來的效果比她原本想要的還好,「我沒偷喝哦。」

  雖然才剛出來,赤司征十郎仍然能夠從蛛絲馬跡裡面推敲出事情的經過。本來不想介紹神澤紀惠,是因為雙方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大概已經忘了對方了,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必要。但是現在看來,那三個人好像自顧自地想岔了。

  紅發少年抬眸看了女孩一眼,四目交投之際,似乎有些協議也被暗暗決定。神澤紀惠看見了赤司像貓一般的眼眸微微眯起,這是連赤司自己都意識不到的一個小小動作,只要一在做什麼打算,就會下意識遮掩眼眸裡的情緒。

  接下來的事情出乎了洛山三個人的意料之外──

  赤司征十郎在葉山的旁邊跨前一步,彎下腰來,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

  如果以眼神交流的資訊可以具體化出現在人的上空之中的話,就在那一秒鐘,洛山高校籃球館裡這個小小角落,想必已經被各種符號和字詞擠爆了。

  葉山小太郎︰我看見了什麼??

  實瀏玲央︰我到底看到了什麼?

  根武谷永吉︰……我是不是看錯了什麼……

  神澤紀惠一邊忍笑一邊偷偷看幾個人的反應,除了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根武穀之外,其他兩個人都已經被他們的動作嚇呆了。

  紅發少年倒是沒有什麼反應。他就像是自己做了件無比尋常的事情,重新直起腰來的時候表情還很鎮定,甚至有餘裕再扔了一個炸彈。

  「你跟祖父和祖母說好什麼時候到了麼?」


第99章 洛山(下)

  「說好了哦,」神澤紀惠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洛山和祖父家之間的距離很近,按這個時間來看,他們甚至還有些餘裕。「管家說祖父在見客,叫我們二十分鐘後才動身。」

  「知道了。」紅發少年如此答道,一提到女孩的祖父他的表情總是不自覺地繃緊些許。赤司看向尚未能回過神來的幾個人,語氣是只有神澤紀惠才聽得出來的揶揄,「你們不去換衣服麼?」

  赤司說這話的原意不是想訓斥,可是三個人好像將之演繹為「為什麼你們還在這裡」的意味,一個字都沒說就站起身來。

  神澤紀惠眼見玩得差不多了,是時候揭穿自己和赤司之間的關係,否則幾個人日後大概對赤司都會有些不舒服吧。「不好意思,還沒請教你們的名字?」

  三人一一對她說了全名,卻沒有想要問的意思。女孩與赤司對視一眼,看來他們做得太逼真了,對方竟然連置疑的餘地都沒有就全數信了。

  「幸會。初次見面多多指教。」女孩伸出手來與實瀏玲央相握,「我的名字是神澤紀惠,赤司君也有和我提起過實瀏イモ。」

  雖然說得很隱晦,但實瀏玲央仍然抓得住女孩話裡的重點。

  姓氏不一樣的話,是不可能和赤司征十郎如此親密的。這種情況要麼就是同父同母、要麼就是沒有血緣關係──考慮到她和赤司並沒有像到那個地步,可以判斷出答案是後者。思及此,實瀏玲央再次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啡發少女。

  如果她和赤司是他現在想的那種關係,也不是說不過去。有人說情侶相處到一個穩定的階段時,性格多多少少都會受對方的影響,兩個人會變得愈來愈像。按這兩個人的表現來看,的確是同步得猶如鏡像一般的存在。

  或許是實瀏玲央的表情取悅了女孩,神澤紀惠意味不明地瞄了赤司一眼,似是自豪又似是調侃,「赤司君說過你在很多方面都給了他幫助。」

  這種話籠統得幾乎能套用在所有人身上,它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神澤紀惠有這個心去說──就算彼此都心知是恭維,可是她有心去說,便足夠讓實瀏驚訝。

  待三人走出了幾步遠之後,紅發少年往女孩伸出手臂,後者欣然搭上,順著他的力起身。神澤紀惠佇立於他身前十公分左右的距離,看著他的喉結主動打開話題,「阿征的隊友都是不錯的人呢。應該能組成一支很好的球隊才是。」

  「是麼。」赤司征十郎似乎對這話題不太感興趣,隨手挽了挽她鬢角的碎發,完成之後卻沒有收回手指,而是任由它放在神澤紀惠的頰邊。他想要做什麼已經悉數寫在眼裡,女孩笑了一笑,將自己的手掌覆上他的,拇指的關節處掃了掃對方中指指根的突起,手卻抵在他的肩頭上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病好了麼?」

  「嗯?」神澤紀惠聞言揚睫,對上了赤司的雙眸的那一秒鐘明白他在說什麼,之前她不知道被誰傳染了感冒,嚴重得好幾天都不能上學。那時候她還在適應高中生活,最辛苦的時候實在按捺不住,用郵件向他撒過一次嬌,他竟然記下來了。「已經全好了啦,現在很健康哦,不然也不敢不穿外套就跑出來嘛。」

  「還有冷飲。」

  女孩想不到赤司繞來繞去又回到了這件事上,連忙舉手投降。

  「……是我的錯不會有下次了赤司隊長。」

  眼見三個人馬上就要走進拐角,神澤紀惠將原來放在赤司肩上的手掌收起,轉而移到他的領帶上。洛山校服的領帶和帝光一樣都是黑色,但前者整身的色調都是黑黑灰灰,看起來要比帝光的校服冷峻得多。神澤紀惠慢條斯理地為他重新打了一遍領帶,開口時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或許還有人在?」

  「沒了。」赤司征十郎話音剛落,女孩的手指便已經左右調調新打的結,然後從那上面一路上移,直至以微微仰視的角度去看赤司。少年平靜地回視她,女孩的手指梳進了他後腦的髮絲,隨即牢牢壓制,難得地透出了一絲強硬。

  平常總是想著要體諒他,不是實在受不了的話,神澤紀惠不會對他傾訴什麼──仔細想來,自從升上高中之後,她唯一一次的撒嬌也就是在生病的時候而已,其餘時間都是以不打擾赤司為前提,等他有空了主動來找她。

  可是不說出口不代表不想念。

  倒不如說,愈是沉默,鬱積在心裡的情緒就愈是洶湧。吃到好吃的東西想要和他分嘗、看到好笑的圖片想要轉推然後叫他來看、冷的時候想要他的擁抱,然而在那些既渺小又重要的時刻,他每一次都缺席。

  一時半刻的分離並不可怕,真正的折磨是就算你想要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才發現已經無從說起。既然言語已經不足以傳達分毫情感,那麼用動作來闡述也並無不可。神澤紀惠用自己的虎牙咬著了他的嘴角,力道不輕不重,相比起懲罰或者發洩,反而更加像是某種情緒的表達,又或是小獸之間露出獠牙的打鬧。

  他們兩個都不是常說情話的人,只有在這種時刻,才能切實地感覺到了對方的渴想,和渴想的程度。赤司征十郎順從地任由她按著自己的頭,雙臂緊緊勒上了她腰間,把整個人拉前到自己懷裡。

  夏衫單薄,懷裡的女孩體溫仍然比他低,此刻就像是抱著一大塊將化未化的冰,是那種毫不霸道的寒意。赤司征十郎稍一丈量她的腰身,在她換氣的空隙裡面一語道破,「……瘦了吧。」

  「有點。」神澤紀惠今次倒是不否認,等了好一會兒卻還沒有喘勻氣息,看來是方才太過失控的緣故。啡發的女孩轉而輕輕啄著他的嘴角和頰邊,「從剛才起就想這樣做了……不過剛才有人在。」

  此刻的神澤紀惠纏人得和平常判若兩人。赤司征十郎倒是不討厭這樣的女孩,可是再這樣發展下去的話,等下被老人家看出了什麼不對勁,大概還會給他臉色看。紅發少年低著頭輕輕吻上了她的頭髮,和從前一樣的花果香氣傳入鼻端,又是一項思念的憑據。赤司深呼吸於那種香氣之中,讓自己平靜下來。「走吧。」

  ……

  眼見兩個人走出了籃球館,早就已經換好衣服的三個人徹底放鬆下來,從暗處裡走出。總覺得在那兩個人離開之前,無論是哪一秒走出去都好奇怪,乾脆就在這裡等他們走了再作打算。葉山小太郎穿著襯衫和西裝褲,看了看大門的方向。「比想像中還要有反差得多啊。明明看上去那麼文靜。」

  實瀏玲央也學著葉山一般看去,兩個人早就已經走出了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內,連背影也找不著了。黑色頭髮的得分後衛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啊啊,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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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未來

  外面還下著鵝毛大雪。

  離神澤紀惠被祖母帶走,足足有半個小時了。帶走她的理由是「要去試成人式上的禮服」,可是再怎麼麻煩的衣服,也不應該用上三十分鐘去換。赤司征十郎有心去催,可是在這一刻,他才是被催的那個。

  「快點下子。」跪坐于少年對面的銀髮老翁如此說道,兩指之間夾著一枚棋敲敲小木桌,「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雖然外面還下著雪,因為室內有空調的關係,兩個人的衣衫都說不上厚重。老人家自己穿著袴服,赤司征十郎則是穿著襯衫西褲,連衣袖都挽到了手肘處──自從升上大學之後,他就很少有機會穿便服了。老人家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敵手,紅發青年方才又走了一回神,現在不得不專注於棋盤上面。

  贏了會被說「我怎麼可能敗給你再來一盤」,輸了就會以「給你一個翻身的機會」這個藉口再戰,平手的說辭則是「不行不行我們得決個勝負」,所以說到尾赤司也只能陪著老人家下棋。偏偏對手的實力不俗,就算是赤司也不得不以全力去應戰,在老人家無論如何也要再來一次的要求之下,這已經是第六盤了。

  赤司還沒有天真到以為對方今天轉變態度,是因為看自己順眼了。縱使神澤紀惠在這些年來一直在努力讓雙方多接觸,可是老人家的態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相比起對方突然對自己抱有善意,赤司更願意相信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正這樣想著,和式的拉門上便有淺淡的影子投射上去,光暗的驟然變化讓赤司征十郎微微分神,紅眸一移,不經意地看向了那邊──

  ──手上的一子差點落錯了地方。

  神澤紀惠穿著桔梗色的中振袖,腰間的束帶呈淡橘,由雙肩到袖子的末端、以及和服自腰以下的部份,都有深深淺淺的紫色花卉。

  赤司征十郎對植物的認知不深,無法判斷這到底是紫百合還是鳶尾,然而此刻他的注意力也不在花紋上面。

  女孩栗啡色的頭髮被挽起來,盤成了腦後的高高髮式,額前的瀏海則剛好過了眉毛。赤司征十郎看得見她嘴唇上淡淡的珠光,但是除此以外她好像沒有再化其他妝,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第一個著眼點,神澤紀惠似笑非笑地斜睨過來,玫紅色的眼眸熠熠生輝,亮得像吊在她耳垂之下的寶石。

  赤司征十郎聽得見對面的老人家「嘖」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對他幾乎落錯子不滿,還是對他沒落錯了子而不滿。銀髮的婦人從女孩身後鑽進了房間裡面,她對赤司一直比較和顏悅色,此刻看見他難得的失態也不過抿唇忍笑,話卻是對自己的老伴說的,「挑來挑去還是覺得這件最襯紀惠的膚色。」

  老人家朝神澤紀惠招招手,就像是多年前叫孩子過來一般,連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和善,彷佛眼前的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

  啡發的女孩向著那個方向邁步,走過赤司征十郎的時候,和服下擺掃過了他露出來的手臂,織物與肌膚相觸的瞬間,青年雙眸一閃,眼神隨著她移動的方向移動。神澤紀惠含笑落座于老人和赤司的中間,不過看了一眼棋盤便挑眉而笑,顯然知道這已經不是她離開前那一局了。

  「咬得很緊呢……第幾盤了?」

  老人家略略抬袖,比出一個數字,然後施施然看了赤司一眼,目光裡滿是深意。神澤紀惠將一切看在眼裡,想了一想便拿起了青年的手腕,「打斷了你們的棋局不好意思呐,我有些事情要找阿征,就先失禮了。」

  神澤紀惠甚少在老人家面前那麼急切,赤司首先看了一眼對面的老人,在得到了對方的默許之後,才站起身來伸出雙臂。和服的下擺不夠廣,坐的時候還好一點,起身的時候不扶著些什麼很難站得起來。神澤紀惠搭上了他的雙手,感覺到了對方有意無意地用指甲撓過了她的手心,差點就繃不住臉色。

  「去吧。」老人家這樣說。「晚飯前記得回來。」

  「雪好大呢。」兩個人走在走廊下,神澤紀惠牽著他的手再沒有放開,此刻掌心相扣,分享著彼此的體溫。因為來過太多次了,赤司征十郎對附近的路已經瞭若指掌,此刻能夠輕易判斷出他們的去向︰神澤紀惠在老家的房間。

  果不其然,神澤紀惠帶他拐了好幾個彎,然後拉開了一扇門。赤司跟著她一起走進去,神澤紀惠先是叫他找個地方坐下,然後又一指書架,「阿征要是無聊的話可以先去找書看,我先去換下這身衣服。」

  「不需要叫人來幫忙?」

  「應該不用吧。」神澤紀惠扭頭看看自己背後的腰帶結,「……大概。」

  她忘了那年帝光祭的事情,赤司可還沒忘。青年歎了一口氣,走到她身後搭上了腰帶,「我先解開吧。」

  「啊,謝謝。」神澤紀惠倒是很坦然。赤司要專心去解便閉口不言,女孩也一邊玩手指一邊保持沉默,然後像是想起來了什麼,「對了,成人式那天阿征穿什麼?西裝還是和服?」

  「和服吧。」赤司話音未落,手下的腰帶便已經被解開來。神澤紀惠迅速捂著了衣服,隨即走到了廁所裡面。赤司放下了東西,隨手從書架上面抽了一本出來,稍稍斟酌詞句之後便開了口,「紀惠。」

  「嗯?」

  「成人式之後訂下婚期吧。」

  並不是他的錯覺,赤司征十郎清楚地聽見了什麼瓶子掉下來的聲音,啡發的女孩從虛掩的門裡一臉驚詫地探出頭來,「阿征方才說什麼?」

  青年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如、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是,」對方顯然已經把她繞暈了,神澤紀惠的腦海裡一片空白,明明是反問卻將話說得像陳述,「求婚……?」

  背對她的青年轉過頭來,正好看見了她快要滑下來的內衣肩帶,隔空指了指提醒她後便投出了一記直球,「不想那麼快嗎?」

  姑且不說他已經將「她不願意」這個選項自動消去,更重要的是她一年之中大部份時候都不在國內,就算要配合時間也得費上一番功夫。

  「倒不是因為這個……」神澤紀惠好不容易將頭套進了毛線衫裡面,聲音隔了一重衣料聽起來有點悶,「只是我在成人式之後馬上就要走了,把阿征放在日本裡面操辦婚禮什麼的……感覺有點不負責任啊。」

  赤司征十郎將書放回架上,「這方面不是問題,我會找到人負責。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選婚紗和不要生病就可以──」

  當女孩的手攀上了青年的腰身,他的話音便戛然而止。神澤紀惠微微踮著腳,將頭擱到他肩上,赤司征十郎眨眨眼睛,驚覺自己竟然聽不見女孩的腳步聲。

  「不要動。」神澤紀惠在赤司轉身之前便輕聲發出指令,「讓我抱一會。」

  此時此刻,她所能夠做的,就只是為自己找尋一些實感。雖然心知遲早都會有這一天,也不是不願意這樣做,只是赤司的反應太過平靜,她還有些事情需要確定。「呐……阿征。」

  「怎麼了?」

  「你肯定要這樣做麼?」神澤紀惠問,「你肯定自己不會後悔?」

  對方卻答非所問,「我的左邊褲袋。」

  「啊?」

  「幫我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

  神澤紀惠依言而行,觸摸到絲絨小盒的一秒鐘,眼眶已經過早地燙熱起來。

  她緩緩將它拿出來,在赤司的示意之外將它打開。

  「有了嗎?」赤司征十郎偏過頭問,口吻是一貫的淡定,「實感。」

  在能夠吐出任何一個有意義或者無意義的音節之前,神澤紀惠便已經將頭埋進了他的頸間。青年的紅發掃過她的臉,他的氣息充斥自己的鼻端,經由呼吸吸進了肺部,再沿著血液運送到身體的每一部份,好像某種會發暖的物質,烘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好溫暖……好溫暖。

  她深呼吸幾口,想要自持卻不能夠。聲音是顫的,手是顫的,腳是顫的,身體也是顫的,似乎沒有一處地方不在抖,渾身都力氣都無法用上,只能軟軟地攀扶在他身上,汲取他的力量來支撐自己。

  赤司沉默著等候她的答案。

  無法抹消的傷痛銘刻於來時路上。

  它既是來處,也是歸途。每次回首都能看到它所投出的陰影,像箭矢像匕首,像刺刀像時針,筆直地指向了你。無論多麼努力地奔跑,走出了多麼遠的路途,它始終是附於你骨上的白蛆,逃跑不過是徒勞。

  有些事情註定不能消失。你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去看。閉起雙眼,捂著耳朵,轉一個身之後向著另一個方向拔足而去。這並不能讓你的痛苦徹底消失,但它起碼可以轉移你的心神,直至你累得再跑不動一尺一寸。

  ──或者你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頭。

  神澤紀惠將嘴唇貼近了赤司的腦側,讓他附耳於自己,然後吐出五個音節。

  那四字咒語,寥寥數字,便是她對於自己未來的唯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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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才在電子書堆中看完任性和星軌這兩篇赤司BG沒想到今天就發上來了WW

話說赤隊你被女主問喜歡男孩還女孩時絕對、絕對想歪了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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