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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七五)開封志怪》作者:尾魚【完結+番外】

第148章 【青花記事】-六

  雖然沒能看成傀儡戲,但是端木翠的心情,實在是出奇地好。

  她窩在椅子裡,椅子的兩隻腳離了地,前一下後一下的晃蕩,手裡捏了根筷子,在另一隻手的掌心裡拍來拍去。

  再然後,她突然一瞪眼,一筷子抽在桌上:「都給我站好!」

  於是,桌邊上一溜排站著的三隻碗,通通一個激靈,雙手抱頭,站得筆挺筆挺。

  「小青花,」端木翠調子拖的老長老長,「不錯麼,我才走了多久,就另辟山頭自立門戶了?」

  「主子我冤枉啊,」小青花激動地唾沫星子四濺,「我跟它們萍水相逢,都不怎麼熟啊……」

  「老大你怎麼能這麼說話?」一旁抱頭的小義憤慨了,「你不是我們的幫主麼?」

  「呦……幫主……」端木翠煞有介事的點頭,「這麼大架子,可見我這個門主,你是不放在眼裡了。」

  「沒有啊,一直放在心裡啊!」小青花一激動,抱頭的手就放下來了。

  端木翠眼睛又是一瞪,起手又是一筷子:「站好!」

  小青花嚇的一激靈,趕緊站好。

  「你們兩個,」端木翠笑眯眯地看大胤和小義,「都是哪來的啊。」

  「回神仙娘娘的話,」小義——也就是方才的被害妄想症患者,趕緊擺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架勢,「我和大胤哥都是宮裡來的。」

  「哦……大地方。」端木翠點頭,「那跟小青花,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幫主……」小義一時間還改不了對小青花的尊稱,小青花大怒:「誰是你們幫主,我跟你們又不熟!」

  「幫主你怎麼能這樣呢,」還是大胤穩重些,「你不是還說只要跟著你就有肉吃麼?你還說要帶著我們投奔白恩公……」

  小青花嚇的臉色都白了:「誹謗!你這是徹頭徹尾的誹謗!」

  「投……奔……白……恩……公……」端木翠每說一個字,就停頓那麼一下下,她每停頓那麼一下下,小青花就哆嗦那麼一下下。

  「這是怎麼回事啊!」果然,端木翠怒了。

  「神仙娘娘,我來說。」小義對小青花關鍵時刻拋棄幫眾的作法非常不滿,奮起揭發小青花。

  於是blablablablabla……

  從某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邂逅小青花開始說起,重點渲染小青花對白恩公的仰慕,以及小青花是如何的絞盡腦汁要接近白恩公,然後小青花如何在一個晚上縱了火,如何寫了詩……

  「宮裡那把火是你放的?」想起收伏楚服的那個晚上皇城莫名其妙出現的另一把火,端木翠恍然大悟。

  「可不是!」小義徹底叛變,「小青子還說,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小青花差點氣暈過去,剛才還青幫主呢,轉眼就小青子了,這掉價也掉的太狠了。

  「一石二鳥,怎麼個一石二鳥?」端木翠奇怪。

  「小青子說,一來可以找到白恩公;二來,把事情交給開封府,那個展昭又要吃苦頭了!」

  「這個關展昭什麼事?」端木翠皺眉,同時招呼大胤和小義坐下,然後瞪一眼小青花,「站好!」

  於是大胤和小義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地揭發小青花對開封府四品帶刀護衛展昭的怨憤之情。

  由於句句屬實,小青花只能耷拉著腦袋,無話可說。

  「今兒下午,我們探聽到消息,聽說白恩公已經被展昭拿回了開封府,小青子就帶我們往開封府來,大白天不好露面,只好趁夜趕路,但是我們走的慢,天快亮才到夜市那頭,想不到竟然遇到了神仙娘娘。」

  至此,整件事情,端木翠總算是明白了過來。

  這些日子,展昭都忙的很,難不成,就是在忙小青花造出的這件案子?

  端木翠若有所思。

  展昭經手的案子,只要不是事涉怪力亂神,端木翠一般都不會過問,除非展昭主動提及,所以這麼些天,她只知展昭忙的很,但究竟忙什麼案子,展昭不說,她也沒問過。

  端木翠臉色一沉:「小青花,你長本事了,真的要追隨那個什麼白恩公,你不會自己去找嗎,幹嘛要在皇帝的禦書房留書陷害人家?萬一皇帝是個昏君,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那個什麼白恩公給砍了頭,你豈不是害了人家?」

  小青花不吭聲。

  大胤和小義也不作聲了。

  「君子成人之美,你那麼想追隨白恩公,他又在開封府,那你找他去好了,我也不留你。」端木翠托起小青花就往外走,到了門口把它放門檻外頭,小青花手足無措,仰起頭來眼巴巴地看端木翠,端木翠也不看它,砰一聲就把門給關上了。

  回到桌邊坐下,大胤和小義嚇的面面相覷。

  「你們兩個,想留就留下,不想留可以走,只一條,不要隨便現了本形嚇人。」

  端木翠的臉色不好看,兩隻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齊齊看向關著的門,大胤鼓起勇氣為小青花求情:「其實……神仙娘娘,青幫主它也挺惦記你的。」

  端木翠「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其實,青幫主它也挺好的,」剛才揭發了小青花那麼多,小義也有點過意不去,「它對神仙娘娘你,從來就沒有半句不是的話,青幫主說了,是以為神仙娘娘被妖怪害死了,這才要找那個什麼白恩公的……」

  端木翠又「嗯」了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起身到門邊,把門扇打開。

  小青花正可憐兮兮地扒著門檻翹首以待,見到大門終於打開,又是激動又是傷心,哇啦哇啦淚飛頓作傾盆雨:「主子啊我不是要追隨白恩公啊,白恩公雖然對我恩同再造,但是我對他的感情沒有我對主子的感情來的深啊,當時我是以為主子你死了,所以我才明珠暗投琵琶別抱啊,我要是知道主子你不死我絕對會守節的啊……」

  它哭的傷心,端木翠讓它哭的鼻子酸酸的,一時母性大發,伸手就把小青花抱進懷裡,軟語安慰它:「好了好了,我知道,這也怪不得你,別哭了……」

  小青花受寵若驚,它哪裡經受過這樣的溫柔對待,一時情感翻滾如潮,恨不得以死明志:「主子啊我當時是想跟你一起去的啊,我當時想把我自己燒死的啊,想不到沒燒死我自己反而把草廬給燒了啊,後來我又想跳城牆,被白恩公給救了……」

  端木翠半晌沒動靜,小青花還想抒發一下久別重逢的歡悅之情,端木翠陰測測來了一句:「我的草廬,是你燒的?」

  掩面,鏡頭拉遠,咱不忍再看了。

  ————————————————————

  守株待兔守株待兔,白玉堂守了一夜的株,也沒等來那只自投羅網的兔子,反倒等來了……咦……

  端木翠拎著食盒一進門就撞見了早起的白玉堂,兩人一般地大眼瞪小眼,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

  白玉堂先反應過來,笑得幸災樂禍:「怎麼,興師問罪來了?」

  想想在理,被人扔在大街口不管,可不是趕早興師問罪來了?

  端木翠沒空理會他話中有話,唇角一揚,笑得異樣燦爛:「白五爺,又扒了哪位姑娘家的牆頭,被開封府給逮進來了?」

  這個……死……丫頭……

  白玉堂暗暗咬牙:死丫頭,休想嫁進我們陷空島的大家庭,休想!有這樣的三嫂,他白玉堂鐵定英年早逝,碎了一群美人心。

  端木翠正自鳴得意,忽的靈光一閃——

  慢著慢著,白玉堂,白恩公,白恩公在開封府,白玉堂也在開封府,難不成小青花口中的那位白恩公,就是這個白玉堂?

  要不要真的……這麼巧?

  小青花想追隨的,就是這樣的……人?

  端木翠撇嘴,後頭趙虎急急趕過來:「端木姐,聽衙役說你過來了。」

  白玉堂嗤之以鼻:端木姐?開封府的差役怎麼也這麼酸掉人的大牙?四處攀親戚,不嫌臊的慌。

  「展昭呢?」端木翠不理會白玉堂,白玉堂也懶得理她,大搖大擺從她身邊過去。

  「展大哥還在大人書房,知道端木姐來了,讓我帶你去房裡等。」

  「還在大人書房?」端木翠好奇,「一夜沒睡?為了昨兒晚上夜市的案子?」

  「可不,」說著說著,張龍止不住歎氣,眉頭也皺了起來,「昨兒晚上殺人的那個,豈止是展大哥認識,我們哥幾個也熟的很,開封府一班衙役慣常在那吃飯的,臨街茶鋪的老闆李老實,多憨厚老實一個人,端木姐,擱著你,你能想像他拿把刀把自己的表兄弟給捅了?」

  「昨兒他殺的,是自己的表兄弟?」

  「可不。」張龍連連搖頭,「任誰都想不到他會做這樣的事,他娘子一年前給他生了個帶把的娃,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守著茶鋪子,雖然賺不了多少錢,難得的是平安二字。這一來全完了,昨兒晚上他娘子抱著娃兒哭到開封府,還是展大哥出來勸回去的,唉……」

  說話間,已到了展昭房門口,張龍為端木翠開門:「端木姐,你且坐坐,展大哥空了就來。」

  端木翠嗯了一聲,逕自走到案前坐下,食盒一掀,小青花的腦袋就冒了出來:「主子,殺自己的表兄弟啊?」

  「你又知道了?」端木翠瞪它,「展昭這麼忙,你還給他攬這種破事!待會展昭來了,事情一五一十,趕緊給我交代清楚!倘若包大人要鍘了你,也由得他!」

  小青花不服氣:「開封府沒有碗頭鍘!」

  「還要碗頭鍘?」端木翠冷笑,「往牆上一摔,弄不死你!」

  真是太殘忍了,小青花腹誹著,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還把食盒蓋挪回去以尋求安全感。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端木翠心中一動,方站起身,展昭已經一個箭步跨了進來。

  明明是急著來見她的,真的見到了,胸中忽然湧上許多複雜的情愫來,纏繞著絲絲的愧疚。

  「哎展昭,」端木翠仰起頭來看他,「張龍說你一夜沒睡,你困不困?」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很多,她還真的就忘記了夜市上被拋下的那一點點小委屈,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展昭現出憔悴和疲憊的臉,還有眼底濃重的暗影:「展昭你困不困?」

  展昭微笑,雙手環住她腰,輕輕把她擁進懷裡,長長籲一口氣,低聲道:「傀儡戲我們晚上再去看好不好?」

  「嗯,不看了,反正也不好看。」端木翠眨巴眼睛,伸手去觸展昭眼瞼下方,柔軟的指腹觸的展昭癢癢的,他笑著躲開。

  「看著多沒精神啊,」端木翠歎氣,「展昭你閉上眼睛吧,閉一會兒。」

  「閉上眼睛?」展昭的唇角揚起,「然後呢?讓端木姑娘點石成金的手指碰一碰,又變得生龍活虎精神百倍了?」

  「我以前是可以這樣的,」端木翠不服氣,「沒准現在也可以呢?」

  「那試一試。」展昭微笑,真的把眼睛閉了起來,睫毛微微顫動著,面上藏不住的笑。

  「沒准也可以呢。」端木翠嘀咕著,伸出手去幫他輕揉著兩側的太陽穴。

  展昭沒有睜眼,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端木翠洩氣,好像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沒好氣地把手放下來:「好了。」

  「好了?」展昭睜開眼睛,煞有介事地嗯了兩聲,然後感歎,「果然,神清氣爽。」

  端木翠噗的笑了出來,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不放:「又亂講。」

  她笑得格外明媚,展昭心中情動,低頭吻下去。

  衣袖忽然就被什麼東西扯住了,確切的說,兩人的衣袖都被扯住了,那股力道,似乎是試圖把兩人分開。

  兩人齊齊低頭。

  端木翠歎氣,展昭卻驀地睜大了眼睛。

  他見到了什麼?一個故人!呃不,故碗!

  「你你你……幹什麼?」小青花驚恐萬狀,眼珠子都快瞪脫眶了,「你你你……給我放手!你你你……你敢非禮神仙!」


第149章 【青花記事】-七

  想起方才的親昵情狀盡收小青花眼底,儘管這個旁觀者是碗非人,展昭還是禁不住面頰發燙。

  端木翠也有些赧然,不過到底還是欺負小青花慣了的,反擊來的異常迅速:「關你什麼事?」

  「關……關……我……什麼事?」小青花結結巴巴,「他……他……他非禮……神仙……」

  「神仙都沒說話,要你多嘴!」端木翠凶巴巴吼它。

  「可……可是……」小青花有點糊塗。

  「可是什麼?」端木翠不給它反應過來的時間,「我帶你來是幹什麼的?還不把你陷害那個白玉堂的事講出來?」

  「陷害白玉堂?」展昭吃驚不小,「端木,你是說,陷害白玉堂的……是它?」

  「是誰?」伴隨著詫異問話,白玉堂一腳跨進門來:「展昭,你剛說,陷害我的是誰?」

  端木翠和展昭齊齊回頭。

  看到端木翠,白玉堂下意識哼了一聲,待要說話,忽然發現……

  眼前的構圖有點……不和諧啊……

  端木翠和展昭的中間,桌子上擱著的……那是一個……碗?

  也不對啊,這碗的下頭,怎麼還支楞著兩條腿一樣的東西?

  白玉堂晃了晃腦袋,得,管它支楞著兩條腿還是三條腿呢,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剛才,展昭似乎說到陷害自己的人,莫非,已經找到了?

  就在他準備華麗麗地忽略小青花的時候,小青花採取了主動。

  「白恩公!」

  一邊打招呼,還一邊沖著白玉堂揮了揮手。

  白玉堂瞬間就石化了。

  向他打招呼的是一隻碗?一隻碗向他打招呼?莫非自己是在做夢?

  展昭咳嗽了兩聲:白玉堂來的突然,他沒來得及讓小青花藏起來,當然,這主要也怪小青花很極品——你不聲不響地裝死不就行了?何至於騷包到要跟白玉堂打招呼?

  端木翠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小青花,雖然她並不主張讓小青花在人前如此肆無忌憚地抛頭露面,不過,事已至此,也好,就讓小青花當著白玉堂的面交代「罪行」,一了百了,省得後面還得找藉口跟白玉堂解釋。

  她清了清嗓子:「小青花,你把事情的經過……講一講。」

  於是在懵懵懂懂茫茫然然的情況下,白玉堂聽完了整件事情。

  居然還從那麼久遠的時候追溯起嗎?他救了一隻跳城牆的碗?仔細想想,似乎真的是有這麼回事,然後這只碗就想追隨他?再然後,就有了皇城走水這一出?哦,對了,還有那首讓他「驚豔」的詩……

  世上本無事,庸碗自擾之,所以,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這只……碗?不不不,最關鍵的不是這個,最關鍵的是,一隻碗怎麼會有胳膊腿兒,怎麼會講話?

  「這是個……碗精?」

  聽完整個故事,白玉堂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完全偏離主題。

  展昭歎氣,看來,在白玉堂眼裡,所謂的陷害不陷害,都不值一提。

  小青花對「碗精」這樣的定性非常不滿,但是它又不好當著端木翠的面說自己是「碗仙」,只好悶悶地不吭聲。

  「世上真有精怪這回事?」白玉堂盯住小青花看個不停。

  看什麼看嘛,小青花暗自嘀咕,白長這麼好看了,這麼沒見識,看見精怪就這麼稀奇?太沒內涵了,當初自己怎麼就頭腦發熱準備投奔他了呢,美色誤碗啊美色誤碗……

  還是原先的主子淡定啊,一看就知道是大風大浪裡過來的……

  「你……你是從哪來的?」白玉堂繼續問不著邊的問題。

  「自己修煉出來的。」

  兩個人對答均不得要領,端木翠實在看不下去,主動出來為小青花代言:「總之呢,如今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白五爺,你不會跟它過不去吧?」

  白玉堂倒是想跟它過不去,不過,欺負一隻碗……

  「誰會欺負一隻碗那麼無聊……」白玉堂哼一聲。

  展昭和小青花齊齊看端木翠。

  「看我幹什麼?」端木翠怒,順手給了小青花腦門一記,「難道我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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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末了,白玉堂搬回綢緞莊住了。

  出門的時候,他問展昭:「那碗,跟那個端木姑娘,怎麼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

  「因為……」展昭字斟句酌,「端木姑娘頗為通曉玄門法術,跟那碗,頗有些……交情。」

  「玄門法術?」白玉堂皺眉頭,「難怪行事瘋瘋癲癲,虧得三哥沒娶她進門。」

  「三哥?三爺?」展昭心中咯噔一聲,「娶……端木姑娘?」

  「可不,」白玉堂悻悻,「你說看上什麼樣的姑娘不好,什麼樣的人會喜歡這樣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起來,昨兒晚上在夜市,跟那姑娘肩並肩走著的,不就是……

  於是在跟展昭大眼瞪小眼之後,白玉堂走為上策,乾脆俐落地撇下一句:「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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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還是要包大人出面,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所以?端木姑娘希望我跟皇上說,在禦書房內外放火留書的,是一隻……碗?」包拯費了很大勁,才理清端木翠的意思。

  「嗯。」她答得倒是輕巧飛快。

  「這個……」包拯為難,「官家未必會信……」

  「不信就說的他信啊,」端木翠說的跟砍瓜切菜一樣容易,「上次,我去文水收妖,包大人不是還向皇帝要到了龍袍?那次大人是怎麼說的,還不是涉及怪力亂神?那次皇帝信了,這次為什麼不會信?」

  包拯被她嗆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能如實跟皇帝講,但自己的形象素日裡是多麼的嚴肅鄭重啊,要自己言之鑿鑿地跟官家講:「啟奏聖上,禦書房走水一案,真凶業已落網,據臣所查,那是一隻碗,此碗跟白少俠頗有過節,因此設計陷害……」

  包拯歎氣。

  倒是公孫策看的開:「大人,禦書房走水,財物並無大損,亦無宮人傷亡,想必官家也不會太過追究,大人略略提及便是,無需如此煩惱。」

  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末了,包拯宛轉地對端木翠轉達了自己的期望:「還望姑娘之後,好好約束門下門人所為,切莫橫生事端。」

  端木翠不置可否,倒是她拎著的食盒裡,忽然發出了一聲悶響。

  看來,是小青花又傲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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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代好事情,已然接近正午,展昭幫端木翠拎著食盒,送她出門。

  方才還挺精神,但事情一了,疲倦就來的特別快,從包拯書房到開封府大門這一路,走了不到一半,端木翠便呵欠連連。

  看她上下眼皮打架的模樣,展昭很懷疑她能不能清醒地回到家。

  「要不要去我房裡睡會?」展昭微笑,「晚上一起用晚膳。」

  「睡一會……」端木翠自言自語。

  她倒是不在意是不是能多睡一會,只是,確實好像很久沒有和展昭一起吃飯了。

  「好啊。」她點頭。

  食盒刷的就被頂開了一條縫,縫隙裡,小青花的眼睛滴溜溜亂轉:「那個……孤男寡女,不好同處一室……」

  不待它說完,展昭砰的一聲把食盒蓋子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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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腦袋一挨到枕頭,眼皮便再也睜不開了,連展昭跟她說話,她都不帶睜眼的,展昭一邊幫她掖被角一邊笑她:「怕是地震都震不醒你。」

  端木翠嗯一聲,往裡縮了縮,整個臉都埋進被窩裡。

  展昭歎氣,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這樣睡,還真不怕悶死。」

  端木翠努力想睜開眼睛,奈何眼皮粘住了般沉重,只得低聲呢喃:「展昭,你不要歇息的麼?」

  「張龍趙虎還在門房等我,去茶鋪查李老實的案子。」

  「很麻煩嗎?」

  「有點。」展昭微笑,「不過,比這再煩的案子都辦過。」

  「那就好……」

  她氣息漸趨平和,展昭幾乎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又含糊不清的來了一句:「早點回來。」

  展昭失笑,一時間不想就這麼離開,伸出手去虛虛沿著她的眉指劃,指腹觸著她長長的睫尖,酥酥*癢癢的,端木翠白皙的肌膚下漸漸泛出紅潤的粉來,呼吸也變得輕一下重一下的。

  展昭逗她:「睡著了?」

  她的睫毛急顫了幾下,紅潤的羞色一直延伸到細緻的脖頸之上,展昭幾乎快笑出聲來,她要忍的多辛苦才能裝出這副故意睡著了的模樣?不過,在兒女私情之上,她的確是格外害羞些,這樣的害羞在他眼裡,實在是極可愛的。她的確是要裝睡的,如果是醒著,該是怎樣的手足無措躲閃慌亂?

  他慢慢湊近她的唇,溫熱的氣息拂著她的臉,隔著被子,都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展昭唇角的笑意愈來愈深,此刻,相對於吻她,他似乎更想見到她窘迫的模樣,更願意維持著這份欲即還離的曖昧情愫。

  端木翠突然就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睛出乎尋常的亮,幾乎是沒有任何的猶豫,溫軟的唇貼住他的。

  蜻蜓點水般,展昭還沒反應過來,她又躺了回去,飛快地扯過被角把臉蒙住。

  展昭聽到她含糊的聲音:「也就這樣……」

  展昭不依不饒,把被角又拉下來,斜飛的眉微微一挑:「也就這樣?」

  「嗯。」有了方才的經驗,端木翠覺得自己的回答很有權威性。

  展昭壞笑:「那是因為你不會。」

  「我不會?」

  展昭沒有回答她了,他低頭吻向她的唇。

  「那個……」不知道為什麼,方才近乎搗亂一樣去吻展昭,她並不覺得緊張,但是展昭一旦靠近她,她的心就慌慌的,「那個……小青花還在……」

  後面的話,展昭沒讓她有機會說出來。

  ————————————————————

  房間的外間,有一隻食盒靜靜擱在桌上。

  食盒裡,傳來小青花跳腳的聲音:「放我出去!為什麼出不去!展昭!一定你搞鬼!放我出去!我告訴你,我很厲害,我生氣的話後果很嚴重……」

  於是鏡頭轉到食盒外。

  我們看到,食盒的扣格上,華麗麗地插了一支……

  袖箭。

  【完】

  作者有話要說:

  給點JQ不容易啊,要頂住各方鴨梨……

  居然還給我一個口口,我果斷加了*號……


第150章 【買路錢】-上

  展昭剛把李何氏引到牢門處,就聽鎖鏈急響,李老實急急撲了過來,兩手死死抓住牢獄的牢柱。

  「娘子,娘子,煦兒還好麼?」

  李何氏滿眼的淚,把懷中的繈褓松了松,露出小小嬰孩的臉,睡的正熟,透著一股子奶香氣,小臉鼓鼓地像個包子,嘴唇抿了一下下,似乎還在咂奶。

  李老實目不轉睛地看,李何氏止不住哽咽:「老爺,你這做的是……什麼孽……」

  展昭歎氣,悄無聲息地離開。

  獄門處,張龍趙虎正低聲交談著什麼,見展昭出來,兩人止了談話,疾步迎上來。

  「展大哥,李掌櫃的……」

  展昭歎氣:「人證物證俱在,他自己也供認不諱。」

  張龍愕然,沉默半晌,忽的一拳重重砸在牆上:「李掌櫃的是個老實人,此番怎麼就……這麼糊塗!」

  趙虎心裡也不好受:「那……展大哥,當街行兇,豈不是……」

  「斬立決。」

  ————————————————————

  回到府中,本想先向包大人報備案子的,誰知包拯入朝尚未歸來,再去房中找端木翠,床上的被褥疊的齊齊,人卻不見了。

  出來看到桌上的食盒尚在,便知她應該沒有離開開封府,抽掉扣格上的袖箭,掀開食盒蓋一瞅,小青花睡的四仰八叉的,還不耐煩地翻了個身。

  展昭失笑,輕輕把食盒蓋放下。

  出得門來,四下看了看,恰見到趙虎從內院出來:「見到端木姑娘了麼?」

  「好像在公孫先生那。」趙虎撓撓腦袋,「說是跟著先生學寫字。」

  學寫字?

  她還真是……閑的慌。

  ————————————————————

  展昭邁進門來的時候,公孫策正為端木翠糟蹋了他一張又一張上好的宣紙而心痛不已,一抬眼看到展昭,激動到不能自已。

  展昭微笑:「先生,我帶端木出去用膳。」

  公孫策趕緊點頭,一瞥眼看到端木翠攥著筆桿子不放,恨不得把筆從她手裡奪下來:「端木姑娘,你不是有點餓了麼,正好讓展護衛帶你去吃些可口的。」

  「字還沒寫完……」端木翠頭垂的低低,又在宣紙上胡畫,「再說了,我又不餓。」

  展昭多少猜到她心思,走過來從她手中把筆拿過:「不是說好了一起用膳的麼?」

  「那……跟公孫先生一起。」端木翠彆扭的很,就是不想跟他單獨在一起,似乎扯上旁人,就會更有安全感些。

  看起來是又鬧彆扭了,公孫策暗暗感歎,基於自己無數次做電燈泡的經驗,目下看來,走為上策,於是公孫策撇下一句「失陪」,消失的那叫一個健步如飛。

  「哎,公孫先生……」端木翠下意識就想追,剛抬腳,大門砰的一聲就被公孫策關上了。

  年輕人就是愛折騰愛彆扭,公孫策慢悠悠地步下臺階,關起門來慢慢吵吧,不要有事沒事都扯上老人家。

  端木翠的心擂鼓樣跳個不停,現在,只要是跟展昭單獨在一起,她就緊張到不行。

  「那……吃飯……趕緊出去吃飯……」端木翠急急就往門外走,大眾場合,安全係數來的高些。

  才走了兩步,腰上一緊,下一刻,已經跌進展昭懷裡。

  「哎,展昭,這樣不好。」她紅著臉扶著展昭站定。

  「怎麼個不好?」展昭憋著笑。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端木翠咬著嘴唇。

  「那以前是什麼樣的?」展昭好奇。

  端木翠覺得自己的氣勢有點落下風,太不符合將軍的格調,也沒有神仙的氣場——於是她清了清嗓子,抬起頭來勇敢地看展昭:「以前,你跟我說話,有時候都會……臉紅……」

  「嗯……然後呢?」展昭聽的認真。

  「你也不會……這樣……抱我……」她越說越低。

  「也不會親你是不是?」展昭微笑。

  端木翠不吭聲了。

  展昭歎氣,低頭蹭了蹭她發頂:「那時我跟你還不是很熟,行止之間,自然許多忌諱。但是端木,總不能一輩子跟你說話,都會臉紅的。」

  他忽然笑出聲來:「倒是你,以往你跟我說話是不臉紅的,怎麼現在,一開口,臉就紅的跟煮熟的蝦子似的?」

  「你才像蝦子,你整天穿紅衣裳,你更像蝦子。」即便臉紅,端木翠的口角功夫,仍是半分沒撂下。

  展昭笑:「我們原本是陌生人,然後認識,成為朋友,再然後,互相喜歡,難道喜歡一個人,不會想跟她更親密些麼?」

  「你說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啊,」展昭唇角的笑意若隱若藏,「第一次在草廬見到你,我若行止孟浪,你會怎麼樣?」

  「那你死定了。」端木翠撇嘴。

  「可是現在……」展昭揶揄她,「端木姑娘好像也沒生氣,也沒有賞我兩個耳光。再說了,端木姑娘是神仙,真的不願意的話,大可一掌推開我,穿牆走人是不是?你既然不走,就說明你並不是不願意,既然願意,就說明這樣並不是不好,既然並不是不好,為什麼之前要說這樣不好?總是你口是心非,是吧?」

  生平頭一次,端木翠讓展昭給說暈了。

  「我……我我,我哪裡口是心非?」半晌她才氣急敗壞。

  「難道不是?」展昭皺眉,「你別忘了,方才在房間裡,好像是你……先親我的。」

  端木翠氣結。

  「不過你放心,」展昭很是鄭重地跟她保證,「我不會告你非禮朝廷命官的。」

  「死貓!」端木翠咬牙切齒,「現在學的這麼壞!」

  「我又沒對別人壞。」展昭答的飛快。

  端木翠愣了一下,不知為什麼,短短一句話,好像比之前那許多話,都更加入心些。

  我又沒對別人壞。

  她低下頭不說話。

  展昭微笑著牽住她的手:「餓了吧,出去用膳。」

  ————————————————————

  才走到外院,就見張龍氣喘吁吁迎上來:「展大人,包大人急著找你……」

  忽的看見端木翠,似是想起了什麼:「說是事情跟端木姐也有關係,端木姐,你也一併過去吧。」

  端木翠心中咯噔一聲,抬頭看了看展昭,後者眸中也是滿滿的疑惑不解。

  有什麼事,跟展昭也跟自己是有關係的?

  難道小青花放火的事情,官家不相信?

  ————————————————————

  事實證明,皇帝對小青花一案,根本沒有過多關注,包拯找他們,為了是另外的事情。

  「今日,龐太師的親從從宣平回來,說是宣平,出了樁怪事。」

  宣平?

  兩人俱是心中一震。

  這個名字,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了。

  包拯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宣平一役後,龐太師的親從一直留守,以便和京城互通訊息。昨日晚間,宣平飛馬來報,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此異象雖然延續的時間不長,但是在城中已經引起極大恐慌,據稱,有一些百姓,不待天明,便拖家攜口聚在城門下,等待城門開時逃離宣平。」

  端木翠愣了許久,直到展昭喚她,她才回過神來,有些語無倫次:「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我也不曾聽過這樣的……異象。」

  包拯不疑有他:「宣平剛剛經歷過一場浩劫,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端木姑娘,我記得你先前提過,冥道在宣平被封印,會不會是冥道之內,又有異動?」

  「不會。」端木翠說的很堅決,「冥道已經被封印,不可能再起禍端。」

  「那這事……」包拯有些遲疑。

  「包大人,再等一段日子看看,再等一段日子,如果……那我應該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她說的含糊,展昭不覺心生疑竇,待想問她,包拯已經行進到下一話題:「展護衛,還有一件事,本府要與你私下談談。」

  看起來是要端木翠回避,展昭有些遲疑,但端木翠卻是渾不在意:「那……我先走了。」

  包拯微微闔首,端木翠轉身離去,出門檻時,忽的就絆了一下,展昭一愣,下意識想上前,就見她扶住門楣穩了穩身子,反手把門給帶上了。

  展昭還未反應過來,身後傳來包拯平靜的聲音:「展護衛接旨。」

  展昭渾身一震,刷的轉過身來,一撩衣襟,單膝跪地。

  「著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見旨之日,即刻動身前往西夏興州,不得有誤。」

  「臣領旨。」

  事情來的突然,展昭一時間心亂如麻。

  「大人,緣何會要屬下忽然前往西夏都城?」

  「個中緣由,本府也不得而知。到了興州,入松堂的人自會接應你。」

  「入松堂?」展昭一怔,這名字包拯曾向他提起過,「那不是……龐太師秘密佈置在西夏的……暗衛?」

  「是。」包拯點頭,「遼國和西夏境內,皆部署有我大宋的入松堂,用以傳遞軍訊。此趟借調你去興州,想來是有軍機要事。按理說,邊境秘事,你絕不應捲入其中,但是龐太師請奏,官家允准,此事已是鐵板釘釘,展護衛,你收拾收拾,明日動身吧。」

  「屬下遵命。」

  「展護衛……」包拯欲言又止,頓了許久,才叮囑道,「此趟需得萬事小心,身在異地,不比在宋境,也不比居江湖,事若可成自當盡力;事若不可成,切勿作無謂犧牲。」

  展昭心頭一熱:「屬下銘記在心。」

  目送展昭走遠,包拯的眉頭漸漸凝成了疙瘩,一張黑臉猶如罩上濃重的陰雲。

  西夏,興州,入松堂,究竟出了什麼事?

  ————————————————————

  端木翠心事重重出了開封府的大門,忘了去接小青花,也忘記了和展昭約好的晚膳。

  宣平,夜現白晝,天有二日……

  天有二日,夜現白晝,難道說……

  正想得入神,忽然就撞到了一個人。

  抬頭看時,是一個滿面淚痕的婦人,髮髻微亂,懷中抱著個繈褓嬰兒,呆呆看了端木翠一會,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過去。

  端木翠撇撇嘴,抬腳欲走,忽覺得腳下有異,俯身拾起時,是個疊的方方正正的紅紙包。

  難道是方才那個婦人掉的?端木翠正欲喊住她,眼角餘光忽的瞥到紙包的背面有字。

  看似隨意的鉤鉤畫畫,換了這主街上任何一個人,估計他都不會看懂。

  除了端木翠。

  昔日倉頡造字而鬼神夜哭,這是上古的初始文字。

  買路錢。

  端木翠看著那婦人遠去的方向,咬了咬嘴唇,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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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買路錢】-中

  李何氏走了一陣,想起當家的吩咐,伸手往繈褓外層探了探,忽然就僵住了。

  老爺珍之重之,交給她的那個紙包呢?

  這一驚非同小可,慌慌張張在繈褓中一通摸索,想是硌著了孩子,煦兒小嘴一撇,哇哇的就哭了。

  李何氏顧不上軟語哄慰,抱著煦兒急急沿原路往回走,一頭就撞上了端木翠。

  端木翠笑了笑,伸出手來,食指和中指間拈著一個紅紙包,在李何氏眼前晃了晃。

  「你這姑娘,怎麼隨便拿人家東西?」李何氏心慌,「還給我。」

  劈手去奪,端木翠手一回,她便奪了個空。

  「你再不給,我……我就喊人了。」李何氏更慌了。

  「喊人做什麼?我從地上撿的,又不是從你那搶的。」端木翠反手把那紙包握在手心,「這紙包上又沒寫名字,誰敢說它就是你的?」

  李何氏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急急從腰囊裡取出一塊碎銀子,抓住端木翠的手就往她掌心塞:「姑娘,姑娘你行行好,你還我,這東西不值錢……我給你錢,我給你錢好不好?」

  端木翠看著她的臉,臉色漸漸沉下來。

  「我原以為,你一個普通的婦道人家,根本不知道這紙包是幹什麼的……」她說的很慢,一個字一個字,鼓點樣擂在李何氏心上,震的她耳膜嗡嗡亂響,「現下看來,你根本就是心知肚明,你知不知道這紙包裡,包了一條人命?」

  眼見秘密被端木翠叫破,李何氏如遭雷噬,她後退兩步,驚恐地看著端木翠。

  「那就是知道了?」端木翠大怒,「總是天意叫你撞著了我,讓你奸計不成!」

  眼見端木翠轉身就走,李何氏情急無狀,慘呼一聲,一頭向端木翠撞了過去。

  端木翠聽到身後動靜,眉頭皺了皺,往邊上略讓了讓。

  李何氏於武功身法,完全一竅不通,抱著你死我活的心撞將過去,哪知端木翠的身形突然就避了開去,李何氏腳下一絆,向著旁側的牆撞了過去,眼見她這一下勢必撞個夠嗆,只是懷中還抱著嬰孩,若是小兒有失終是罪過,端木翠遲疑了一下,閃身過去輕輕一帶,搶在李何氏頭破血流之前攔下了她。

  李何氏哪裡還辨得清東南西北,眼見端木翠就在近前,啞聲嘶吼一聲,伸手就抓住了端木翠的髮髻。

  「喂喂喂!」端木翠從未經歷過潑婦打架的場面,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加上發根處的扯痛感——她恨不得一腳把李何氏給踢飛開去,又怕她身子經不住……

  端木翠的眼角餘光覷到周遭的人正漸漸圍上來,還有些人正譏笑著指指點點……

  糟糕了,堂堂一個神仙,被人當街揪住了不放……

  「你放不放手!」端木翠怒了,正要出手,身後傳來驚呼聲。

  「是端木姐!」

  「李嬸子,失心瘋了是怎的,還不住手!」

  來的是王朝和馬漢,兩人平日裡多是處理莽漢爭鬥,于女子口角的解決,實在是非常生疏,馬漢很是不得要領地去拽李何氏的手,端木翠疼的直噓氣:「哎,疼,疼。」

  手忙腳亂之下,王朝加入進來,扳住李何氏的身子那麼一用勁……

  李何氏尖利的指甲從端木翠鬢上直劃到面上,指縫間帶下了她的頭髮不說,還給她臉上增了三道血道子。

  「你!」端木翠氣的差點哭出來。

  王朝和馬漢傻眼了。

  於是,一個都不能少,通通帶回了開封府。

  ————————————————————

  展昭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公孫策正幫端木翠的面上上藥,她的髮髻也散了,長長的黑髮全部解披了下來,眼圈紅紅的,時不時抽搭那麼一下子。

  「好了好了,」公孫策軟語安慰她,「幸好抓的不深,上了藥,靜心養幾天,再忌個口,就沒事了。」

  「我背上還有十七道,現在又添三道!」端木翠悲從中來,眼淚撲嗒撲嗒往下掉,「我跟開封是有多不合!」

  「我的主子啊!」剛到門檻,小青花就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號喪,展昭還沒來得及阻止它,它已經手腳並用爬過了門檻。

  「是哪個心狠手辣的下這樣的毒手啊?」未及看到端木翠的臉,小青花已經捶胸頓足開了,「這以後要怎麼見人哪!」

  它這一干嚎,端木翠不哭了,她怒視小青花:「你倒是給我說說,我怎麼不能見人了?」

  公孫策歎氣,在小青花試圖證明「怎麼不能見人了」這道命題之前適時把它拎了起來:「小青花,我們出去走走。」

  不等小青花反對,公孫策拔腿就往外走。

  「哎哎,別拎我胳膊,我胳膊……」小青花的抗議聲越來越遠,「還有那個……孤男寡女……不好同處一室……」

  展昭歎了口氣,轉身掩上門,走到端木翠身邊坐下。

  端木翠低下頭,啪嗒又是一滴眼淚。

  「好了,我看看。」展昭伸手去觸她的臉,端木翠轉了臉不讓,不過到底是擰不過他。

  抓痕倒不深,但是創口滲著血絲,看的展昭好生心疼。

  「好端端的,怎麼跟李嬸子較勁?」展昭去拿公孫策方才放在邊上的藥瓶。

  「又不是我想的。」端木翠眼圈兒又紅了。

  「頭偏一點,上了藥就好了。」

  她也不知跟誰較勁,擰著脖子不動,展昭歎口氣,伸手硬把她的腦袋按到自己肩上。

  在她試圖再次亂動之前,展昭恐嚇她:「再不老實上藥,仔細明兒留疤。」

  這丫頭終於老實了。

  展昭伸手用指腹搽了點藥膏,輕輕幫她點在創口之上,藥膏涼涼的,帶著絲痛癢,端木翠忍不住皺眉。

  展昭想笑一笑,只是心頭有事,壓的他一顆心沉沉的,似乎連笑都成了為難。

  他低聲道:「怎麼好好讓你回個家,都能帶著傷來,讓人怎麼好放心。」

  「又不是我想。」端木翠悶悶的,把手中的紙包兒幾乎攥成了團。

  「那是什麼?」看到她握緊的手中露出的紅色邊角,展昭順口問起來。

  「那個女人,一定是殺了人了。」端木翠低聲呢喃。

  展昭心頭咯噔一聲,停下手上的動作:「你是說……李嬸子?」

  他失笑:「又亂說,李嬸子膽子小,街坊四鄰都知道。」

  端木翠攤開掌心,出神地看掌中攥成一團的紙包:「展昭,若我說,這裡頭包了一條人命,你信不信?」

  「神仙的話,誰敢不信。」展昭微笑。

  凝目看時,那紙包漸漸漲開,紙面上褶皺不散,似有什麼東西,在紙包內奮力掙扎,不多時似是掙扎的過猛,紙包調翻過來,可以清晰看到背面看似隨意的鉤鉤畫畫。

  「這是……什麼字?」展昭倒是極敏銳的。

  「買路錢。」

  「買路錢?」

  端木翠不吭聲,反向展昭懷裡縮了縮。

  展昭把她圈在懷裡,看著她頰上抓痕,到底是心疼,低下頭去,輕輕在邊上吻了吻。

  「展昭,小時候抓過周沒有?」

  「抓過。」

  「抓到什麼?」

  「我想想……」展昭眉峰微微蹙起,「劍穗,毛筆,香囊,手帕兒,還有……」

  「抓這麼多?」端木翠撲哧一笑,「貪心不足。」

  「是。」展昭微笑,「還想抓甜糕桃果兒,我爹嚇的不行,抬手就給我一個大耳刮子,說,別是到頭來養了個吃貨。」

  「展昭,你信不信,人這一生,要做什麼,要走什麼樣的人生路,能走多遠,能走多快,都是定好的?」

  展昭搖頭:「我只信事在人為。」

  端木翠看向展昭的眼睛:「你不信也好。」

  「那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信則有,不信則無。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也不是真的那麼重要。」

  展昭點頭,忽的想起什麼,笑道:「怎麼今兒說話,處處露著禪機?」

  「展昭,這世上,有許多地方,律法管不到,也沒法管。鬼蜮之中,有許多勾當,上界雖然不允,但始終未能根除。」

  「比如買路錢?」展昭的一顆七竅玲瓏心,到底是比旁人反應來的快些。

  「嗯。」

  「鬼蜮中有一種說法,命隨天定,每個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註定足下會走出什麼樣的路,就好像拴上的紅線一般,你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它就在那裡。」

  說到這裡,她突然就坐起身來,低頭看向展昭的腳底下。

  展昭也低頭看下去。

  「他們認為,你的腳下已經有一條路了,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願意不願意,你都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直到死。」

  說話間,她伸出手去,輕輕觸到展昭皂靴的鞋面:「如果我有路鬼的眼睛,我應該就能看見你腳下的路是什麼樣的,就好像布匹伸展開去,可能是直的,也可能是彎的,還可能是殘破的。」

  「路鬼?」

  「是啊,它們管著你腳下的路,看你是走官路還是商路,窮路還是富路,安穩路還是顛簸路。」

  「那買路錢又是什麼意思?」

  「有些人,不願意一輩子受苦受罪,他們覺得別人的路更坦蕩更好走些,他們憤憤不平,覺得同是生而為人,憑什麼有人享富貴有人遭窮迫。他們覺得,這腳下的路,若是能換能改能買,就好了。」

  「那這買路錢,不會是冥間通用的紙錢吧,也不會是真金白銀,對不對?」

  「對路鬼來說,錢不重要,重要的是路。」端木翠歎氣,「它們只做翻倍的生意,兩條路換一條路。當然,兩條路能買一條怎麼樣的路,還得看路衡量。」

  展昭劍眉一挑:「看路衡量?」

  「誰願意做賠本的生意?」端木翠淡淡一笑,「這世上,窮路絕路多了去了,富路官路卻不多。如果兩條窮路可以換一條巨富之路,豈不是來得太容易了些?」

  「所以說,這兩條路便等同于買路錢。」展昭恍然,「倘若是兩條好路,便可以換一條更好些的路。」

  端木翠點頭。

  「你懷疑李嬸子殺了人……」展昭沉吟,「但是其實,殺人的是李老實,他殺了自己的表哥邵須彌,這個邵須彌與李老實雖是表親,但平日裡甚少走動,還有,兩家的家境相差甚大,李老實經營茶鋪,中下人家。邵須彌家卻很有家底,聽說這邵須彌雖是年近不惑,但還在準備明年應考。」

  「難怪。」端木翠差不多已經理出了頭緒,「李老實殺了邵須彌,路鬼便可以剪下邵須彌後半程的路,那是官路。」

  「還有一條呢?」展昭提醒她,「不是說兩條路換一條路麼?而且李老實已經被捉拿歸案,大人判了斬立決。他不日命喪,還要換路做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反應過來。

  「他不是給自己換!」


第152章 【買路錢】-下

  在死牢裡,端木翠第一次見到李老實。

  李老實的目光掠過她的臉,然後停留在她身後,那裡,李何氏哆哆嗦嗦地抱著煦兒,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去。

  李老實面上的肌肉簌簌抖動起來,聲音也沙啞的厲害:「你……不是讓你回家麼?又來?」

  展昭面色一沉:「李老實,噤聲!」

  李老實從未見過展昭如此犀利含威的模樣,心頭一凜,心虛地低下了頭去。

  「李老實,」端木翠開口了,「買路錢這回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買……路……路錢?」李老實結巴,「我……我不知道。」

  端木翠微笑:「你的名字叫李老實,此番說話,可是一點都不老實。你不知道?那我撕了這個紙包好不好?」

  李老實突然看到那個紅紙包出現在端木翠手中,驚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很快冷靜下來:「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就算撕了這個紙包,我也是不知道。」

  「好的很。」端木翠早已料到他會這麼作答,「你當然敢這麼硬氣,因為你知道,印了路鬼符的紙包,火燒不毀水浸不毀,想就這麼撕掉,當然也不容易。」

  乍然間聽到「路鬼符」這三個字,李老實一下子僵住了。

  端木翠舉起那個紙包冷笑:「這裡頭包了邵須彌三滴血,困住了他一條命,也就相當於取下他後半生的官路。來日你大行之時,李何氏只要再取你三滴血,你後半生的路,也會被納入其中。讓我想想……」

  她眉頭輕皺,好像真的在想猜不透的難題:「聽說你自小孤苦,顛沛流離,而立之年始有營生,慘澹經營數十年,方有今日茶鋪,前年成親,去歲喜獲麟兒。你的後半生,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必然平和喜樂,吃穿不愁。」

  「所以你的後半生,實在是不差的。」

  「你的後半生,加上邵須彌的後半生……」她略頓了頓,看向李何氏懷中繈褓,目光落在煦兒雪□□嫩的小臉上。

  「可保此子一世無憂,是吧?」

  李老實半晌無語,驀地一個抬頭,淒厲的目光直直錐向李何氏的臉:「我同你說了讓你……」

  「不關她的事。」端木翠冷冷打斷李老實,「她很聽你的話,不管怎麼問她,都沒吐露半個字。尤其……」

  她指著自己面頰上的抓痕:「尤其……她還抓破了我的臉!」

  「端木……」眼見問案有向私人恩怨轉化的趨勢,展昭適時開口。

  端木翠不高興了:「說說也不行?」

  展昭苦笑。

  「你若不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買路錢這回事的,」端木翠拈起那個紙包,「就別怪我剪碎了它。」

  李老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這種事情還用得著考慮麼?」端木翠冷笑,「我剪碎了這個紙包,就不存在買路錢的交易了,邵須彌死,你亡,一命抵一命。只可惜留下這孤兒寡母,真不知今後如何殘喘過活……」

  「姑娘,姑娘開恩!」李老實忽然重重跪倒在地,隔著牢欄叩頭不止,「我說,我說便是。只是這紙包,姑娘千萬不能剪,否則煦兒這輩子……就毀了啊……」

  ————————————————————

  李老實終於和盤托出。

  原來李老實祖上是游方卦士,非但供養路鬼,也熟知路鬼買路換路之說,還留下了路鬼抓周的簽具,只是到了李老實父輩那一代,轉而為工為商,所謂卜卦玄門之術,俱作了浮雲。

  誠如端木翠所言,李老實自小孤苦,顛沛流離,年近而立方才安身立命,苦苦打拼數十載,方有目下生計,雖不豪富,心下足慰。

  不久前正值煦兒抓周,煦兒于百樣什物之中,抓取筆硯,夫妻倆更是喜上眉梢。

  也闔該有此一劫,煦兒抓周之後,李老實忽然想到祖上留下的路鬼抓周簽具,雖說並不盡信,還是興致勃勃地取出,避開旁人一試。

  誰知一連試了三次,抓取的都是「絕路」簽!

  言及至此,李老實哽咽不止,展昭和端木翠對視一眼,俱是心下惻然,李何氏背過身去,泣不成聲。

  「小人……不管受什麼苦,都是不打緊的,」李老實用衣袖揩去眼淚,「只是,小兒,實在不忍小兒受苦,尤其還是絕路……小人只想為他鋪就一條好走些的路,這才……這才翻出祖上留下的卷冊,尋了這個……法子……」

  「那卷冊簽具,現在何處?還有什麼人也知道這件事?」

  「都在家中,放在鬥櫥下第二個抽屜裡,姑娘可以取走。除了小人,再沒有別人也知道此事了,小人給煦兒抓周之時,連娘子都未曾在側。」

  「對了,」展昭忽然想起一事,「你為什麼選中邵須彌下手?你怎麼知道邵須彌的後半生就一定是好的?」

  「邵須彌是小人的表兄……」李老實聲音越說越低,「也算是李家旁系,當年出生之時,也都抓過路鬼周。只是他已算是外系,所以未能得到家傳的卷冊……」

  「邵須彌盛年橫死,如此命數,也算是好命?」展昭冷笑。

  李老實沒敢吭聲,倒是端木翠接了一句:「他這一死,相當於命和路都被人剪了去……但是他若不死,後半生的路,委實是不差的。」

  展昭沒吭聲了,良久才道:「那麼這件事,就這樣了?」

  「什麼就這樣了?」端木翠聽不懂。

  李老實和李何氏,卻驚惶起來,心中的不安漸如滾水沸開。

  「為著一己之私,戕害他人性命,致使邵須彌橫死……難道要聽任他得償所願?」

  「這麼說……」端木翠遲疑了一下,「你是想讓我,剪了這個紙包?」

  「展大人,展大人,使不得啊展大人。」李老實叩頭如搗蒜,「那……那邵須彌已經死了,小的也給他賠命了,一命償一命,也不欠他什麼了。但是煦兒,煦兒是無辜的啊,展大人你俠義心腸,你忍心看到煦兒這輩子走上絕路麼?展大人,展大人,求你千萬開恩啊,娘子,還不快求展大人?」

  一直呆怔著的李何氏這才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著步步挨到展昭腿邊:「展大人,展大人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我們煦兒的大恩人了,煦兒給展大人磕頭了……」

  說話間,她按住煦兒的小腦袋就往地上磕,展昭大怒,伸手攥住她手腕:「你幹什麼!」

  「展大人!」李何氏淚流滿面,「求展大人開恩啊……」

  一時間,死牢之內盡是哀哭叩頭之聲,展昭心中氣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得重重歎了口氣,轉過身去,再不看這二人。

  「謝過展大人,謝過展大人!」李老實卻是多少知道展昭的,見他這番情狀,知道多半已有鬆動,含淚叩頭不止。

  李何氏長籲一口氣,癱在當地,竟是提不起半分力氣。

  端木翠看看展昭,又看看李何氏,忽然冷笑一聲:「哪能這麼便宜了你!」

  展昭未及反應過來,只覺手中一輕,巨闕已被端木翠入了去,急回首時,只見白光一閃,劍鋒朝著李何氏脖頸削去。

  「端木住手!」

  「娘子!」

  咕咚一聲,李何氏直直往後便倒,雙眼翻白,竟是昏死了過去,幸好未傷及煦兒——煦兒倒是不哭,一雙黑亮的眼睛骨碌碌亂轉,伸手在半空亂擺亂晃。

  低首看時,李何氏發頂禿了一塊,露出光亮亮頭皮來,髮髻連帶底發,盡數被削了去。

  李老實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展昭無可奈何:「你何苦……公報私仇?」

  端木翠哼一聲,巨闕還鞘,擲回給展昭:「誰說我是公報私仇?我跟她只有私,哪來的公?」

  說著轉身便走,展昭歎了口氣,實在不想再見到李老實夫婦,也便跟了出去,只吩咐牢獄裡的差役好生看著,待李何氏醒了,便送她出去。

  出得門來會合了端木翠,先去臨街茶鋪李老實家裡去取卷冊簽具,李老實家只剩了了看門的老媽子,見官差上門,也不敢多問什麼,端木翠逕自進屋尋著了東西,去到灶房,通通塞進了灶膛之中。

  火焰熾起,鮮紅火光直直映入展昭的清亮雙眸。

  端木翠還嫌不夠,俯下身子往灶膛裡添了幾把柴火。

  展昭微笑:「這樣的買路邪術,就此便銷聲匿跡了?」

  「誰知道?」端木翠拍拍手上的灰塵,「誰知道這世上還會不會有第二第三個李老實,清掉一個,是一個吧。」

  展昭輕輕歎了口氣:「李老實在開封府臨街開茶鋪多年,為人憨厚老實。我和開封府的兄弟們,經常在他那裡用膳。」

  「怎麼,可憐他?」

  展昭搖頭:「只覺得便宜了他,他為了替煦兒換路,原本就準備搭上自己的性命,算是自作自受,但是邵須彌何辜?如今這等收拾,只覺事事遂了他的願,惡人得不到惡報,心中彆彆扭扭,總是不舒服。」

  端木翠寬慰他:「就算你不想放過他,又能拿他怎麼樣?真要剪了紙包,讓煦兒走投無路?」

  展昭苦笑:「稚子何辜。」

  「不說這個了,」端木翠腦袋一歪,「展昭,餓了。」

  「餓了?」

  端木翠撇嘴:「不是說要帶人家吃飯麼,事到臨頭,又不認帳。」

  「哪有不認帳?」展昭微笑,「想吃什麼?」

  「去馬行街吧,」端木翠興奮,「展昭,李老實的案子算是結了吧?那今夜沒事了?我們去馬行街吃東西好不好?吃完東西,去看傀儡戲好不好?」

  展昭頓了頓,沒有立即答她。

  「怎麼了啊?」看出展昭臉色不對,端木翠有點奇怪,「展昭,你不是不想看吧?」

  「不是。」展昭遲疑了一下,伸手出去輕輕握住她的手,「端木,我有話同你說。」

  【完】


第153章 【生死盤】-一

  整個晚上,端木翠都悶悶的。

  兩人在馬行街最中央的太白樓二樓用膳,透過打開的窗扇,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燈火和熱鬧。

  展昭給端木翠夾菜,菌菇、竹筍、芽尖、糖藕,那麼小一個砂碗,堆的高高顫顫。

  她不看展昭,也不夾菜,自顧自拿筷子在碗和碟子之間搭橋。

  展昭歎氣:「端木,多少吃點,都餓了這許多時候了。」

  「沒胃口。」

  展昭頓了頓,柔聲寬慰她:「一會吃完飯,去看傀儡戲好不好?」

  不提還好,提起這茬,她更火了。

  「不稀罕,一輩子不看都不稀罕。」

  說著騰地起身,蹬蹬蹬下樓去了。

  展昭下意識也想起身,邊上忙活的小二看看情勢不對,趕緊過來點頭哈腰,展昭是官,他也不敢明說是怕展昭不給錢,只得拼命朝展昭笑,笑的那叫一個風生水起,希望展昭能明白他笑容底下的辛酸用意:爺,你若是不給錢,掌櫃的會扣我工錢的……

  待展昭結好帳下去,端木翠早不見了。

  好在,他知道她是去哪了。

  到端木翠家時,劉嬸還沒來得及走,見著他第一句話就是:「姑娘睡下了。」

  這麼早就睡下了?展昭無奈。

  劉嬸倒是善解人意:「那……我先走了,姑娘剛睡下,展大人若去叫門,沒准還能喊她起來說會話。」

  送走了劉嬸,展昭將門閂上,方一回身,就見端木翠穿著裡衣站在階上恨恨瞪他。

  展昭啞然,半晌才找到話說:「不是睡了麼?」

  「餓了!」

  ————————————————————

  翻遍了整個灶房,也只剩下面的材料了,展昭將雞蛋打在碗中用筷子攪散,揭開蓋時,麵條正咕嚕滾著翻身,展昭將蛋花倒下去,最後加了鹽巴和蔥末,然後起鍋。

  熱騰騰的蔥油蛋面送到端木翠面前,人一聲不吭,操起筷子在面裡攪個不停。

  展昭歎氣:「吃水還不忘掘井人,端木,我忙活這麼半天,你連謝字都沒有一個。」

  端木翠白他:「為什麼要謝你,都是你害我沒吃的成飯。」

  展昭哭笑不得:「又是我?」

  端木翠拿筷子敲敲碗邊:「真心請人吃飯看戲,為什麼事前把壞消息告訴人家,你那樣一說,誰還有心思吃飯看戲?總是你小氣摳門,把請人吃飯看戲的錢給省了。」

  展昭委屈到不行:「那桌子飯你是一口沒動,飯錢我可半分沒少付。」

  「活該!」端木翠撇嘴,心情復蘇了那麼一點點。

  埋頭吃了兩口,忽然抬頭問他:「要去多久?」

  「什麼?」

  「就是那個什麼西夏東夏,」她不高興,「要去多久?」

  「大人沒說。」

  端木翠氣結:「那你老死在那頭,別回來了。」

  展昭也不惱:「我會儘早回來。」

  「事情由得你麼?」端木翠瞪他,「你連去幹什麼都不知道。」

  「到那就知道了。」展昭頓了頓,「我會給你來信。」

  「不稀罕,不!識!字!」

  「端木,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端木翠不說話了,筷子在面裡攪了攪,忽然沒頭沒腦來了句:「那我也去。」

  「你不能去。」

  「你說了算?」端木翠哼一聲,「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去辦事,我去……收妖。」

  展昭歎氣:「端木,我真的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有手有腳,自己能去。」

  「端木,我走了之後,你搬去開封府住,跟先生他們一道,彼此有個照應。」

  「不去,我忙,我要去西夏。」

  「你就住我的房間,日常跟先生學些東西,聊勝於無。」

  「不學,我在西夏。」

  「端木!」展昭面色一沉,語氣就重了幾分。

  端木翠委屈:「西夏是你家的,我去轉轉不行?」

  展昭心中一軟,語氣也隨之軟下來:「我這趟去,是有要事在身,等同於潛入興州,何等兇險,收斂形跡尚且不及,哪裡能帶上你?」

  「都說了不要你帶,」端木翠煩躁,「都說了我自己能去。」

  「西夏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孤身女子去到那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那你一個孤身男子去到那裡,我就放心得下了?」她非得跟他對著幹,還很不客氣地揭他老底,「再碰上三個四個姚姑娘,哼……」

  展昭哭笑不得,頓了頓才握了她手:「端木,正經說話。」

  「以前也好,現在也罷,哪怕是將來,我總會有許多日子在外不歸,緝凶辦案,端木,你不可能次次都跟著我。」

  端木翠咬著嘴唇不吭聲。

  「我知道你擔心我,只是,不要任性,安心等我回來。」

  「可是……」

  「端木,你乖。」展昭直直看進她的眼睛裡,「只有知道你好端端的,我才能安心離開。聽我的話,搬去開封府住,等我的消息,嗯?」

  這樣的目光和溫柔之下,端木翠縱有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一萬一千種脾氣,也發將不出來了。

  「那……」她討價還價,「如果你真要在那長久待著,展昭,我是要去找你的。」

  「好。」展昭答應的乾脆。

  ————————————————————

  睡下時,展昭幫她掖好被角,順勢在床邊坐下。

  「明兒幾時走?」端木翠從被窩底下伸出手來,牽住他衣角。

  展昭微笑:「天交五更的時候,那時,你還沒起床。」

  「那不及送你了?」端木翠一下子反應過來。

  「不要送。」展昭低頭吻了吻她額頭,「你若送我,我怕我捨不得走了。」

  「才怪。」端木翠瞪他。

  「瞪什麼?」展昭逗她,「再瞪,眼睛也不會再大些。」

  端木翠撇撇嘴,忽的想起什麼:「行裝都收拾好了麼?」

  「還沒,」展昭搖頭,「回去了再收拾。」

  「那早些回去,」端木翠趕他,「早些收拾了早些睡,明日趕路才有精神。」

  展昭微笑點頭:「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端木翠閉上眼睛:「我睡著了,展昭,你快些回去。」

  半晌不見動靜,神秘兮兮睜開一隻眼睛,正看見展昭笑意淺淺的唇角。

  「哎,展昭,你怎麼還沒走?」

  「你也沒睡著啊。」展昭答得理所當然。

  「你在這吵我,我怎麼睡得著?」端木翠急了,坐起身來推他,「走走走。」

  「好,這就走。」確實,也該走了。

  「哎。」看他真的轉身要走,端木翠忙叫住他。

  「什麼?」展昭回頭。

  「要不要抱一下?」她笑嘻嘻的,「過了今晚,想抱我的時候,就只能去路邊抱木頭了。」

  「為什麼是抱木頭啊?」展昭有點發懵。

  「因為我是端……木……翠啊。」她重點強調了自己名字中間的「木」字,「小時候,我娘叫我小木頭。你想我的時候,當然要看木頭。」

  「哦……」展昭恍然大悟。

  他走回床邊坐下,故意跟她討價還價:「那抱石頭行不行?土坷塊行不行?瓦罐行不行?水缸行不行?」

  端木翠沒好氣:「行,都行。」

  展昭笑出聲來,伸手擁住她,用力摟了摟:「那不行,還是留著力氣,回來抱小木頭吧。」

  端木翠不說話,埋頭在他懷裡,忽然低聲說了句什麼。

  「說什麼?」展昭沒聽清。

  「沒說什麼,早些回去,好好睡一覺。」

  ————————————————————

  展昭走了,端木翠反睡不著了。

  那句話,她到底還是沒敢清楚大聲的說出來。

  「展昭,若是我不做神仙,會娶我嗎?」

  話到嘴邊怯了場,是怕展昭不娶她,還是終究不敢把「不做神仙」這樣的話說出來?

  端木翠歎氣,翻身,又翻身。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了朦朧的睡意。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裡,她被咚咚咚的砸門聲給吵醒,開門一看,居然是公孫先生。

  公孫策急的滿臉是汗,大聲向她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揮手。

  但是她聽不見公孫策的聲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快速地張合、張合。

  她忽然就分辨出他的口型,他來回反復,說的只是兩個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緊張起來,抓住公孫策的胳膊,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展昭出事了?」

  公孫策回答不了他,他只是大聲的、反復著,重複著那兩個字。

  端木翠撞開公孫策就出了門,門外的巷道,像是籠罩著一層霧氣,有許多人站在門外,聽見開門聲,他們動作極慢地轉過身來。

  她看到一張張熟識的臉,有劉嬸的、包大人的、銀朱的、張龍趙虎王朝馬漢的、白玉堂的、徐慶的,他們的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之色,向她慢慢的搖頭,每個人都在說話,嘴唇不停的張合,她聽不見聲音,卻清楚知道他們在說同樣的兩個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慌慌的,一張口就帶了哭音。

  沒人答她。

  「我去找他。」

  抬腳想走,卻發現足上似是墜了千斤重,低頭看時,竟是小青花,死死抱住她的腿,拼命向她搖頭。

  她不管,她要去找展昭。

  也不知怎麼的真的就到了西夏,寥落的焦土戰場,四處傾折的氅旗,橫七豎八的屍體,四周安靜地可怕,端木翠一邊哭著一邊在死屍間翻檢:展昭不是說是潛入興州的麼?他怎麼會出現在戰場?他不是兵衛,為什麼要征戰沙場?

  恍恍惚惚間,腳下一絆,端木翠摔在地上,前方不遠處落著一面氅旗。

  看到那面氅旗,端木翠的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面氅旗拿了過來。

  這不是西夏或者大宋任何一位將領的氅旗,這是她的氅旗,是她端木營的氅旗。

  周遭的呐喊聲忽然齊震,端木翠猛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西夏,這是牧野!

  戰鼓擂如山響,旌旗揮蔽了半個天空,端木翠茫然四顧,身後響起戈戟破空的聲音。

  「將軍!將軍小心!」

  示警聲喚回了她的清明意識,她忙轉過身來。

  來不及了,一柄青銅長戈直直穿透她的心口。

   耳畔響起護衛兵將撕心裂肺的慟聲,她倒在地上,側臉貼著冰涼而泛著血腥氣的泥土,胸前流出的血漸漸在身下滲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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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生死盤】-二

  端木翠驚醒之後,便再也睡不著了。

  看看時辰,才是四更天的模樣,端木翠穿好衣裳,急急往開封府過來。

  門口值夜的衙役認識她,先是驚訝後是心領神會的笑:「端木姑娘,這麼早?哦,展大人還沒走。」

  端木翠嗯一聲,急匆匆跨進門去,廊道裡沒有人,只有她的腳步聲,輕一下重一下。

  展昭的房門半掩著,房內透出暈黃的燈光來,隔著幾步,端木翠就聽到公孫先生在說話:「這一瓶是金創藥,這一瓶是玉露丹,衣裳都帶起了麼?那頭冷,怕是還在下雪也不定……」

  端木翠推開門,房內的兩人齊齊抬頭看她,展昭還穿著睡時裡衣,桌上的行李都攤放著,床上衣裳擺的左一件右一件的。

  「端木!」展昭驚訝地迎上來,「這時怎麼會過來?才四更天。」

  「睡……睡不著。」端木翠囁嚅著。

  公孫策撫著山羊鬍子呵呵笑起來:「理當是睡不著的,來了也好,幫展昭收拾收拾,也省得我這個老人家忙進忙出。」

  「偏勞先生。」展昭將公孫策送到門口,輕輕把門關上,尚未及回身,端木翠忽然從後面抱住了他。

  展昭先是一怔,既而微笑,頓了一頓,才拿開她的手回轉身來:「怎麼了?又不開心?我們先前不是說好了麼?」

  「說好了什麼?」端木翠悶悶的。

  展昭笑著將她擁進懷裡:「不是讓你好好睡,不要過來送麼?」

  「睡不著。」端木翠咬了咬嘴唇,側臉偎著他胸膛,伸手拈著他胸前的衣襟,一下又一下。

  展昭笑她:「真該有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的模樣,像個捨不得人遠行的小孩子。」

  「我又沒送過人遠行。」

  展昭不說話了,他歎了口氣,低下頭時,正看到她面上抓痕,伸手去輕輕在邊上觸了觸:「是不是做噩夢了?」

  「夢又不是真的。」她答得飛快。

  那看來是了,展昭失笑:「那再睡會。」

  「什麼?」

  「端木再睡會,我走的時候,再叫你。」

  展昭並不避嫌,待她躺下後,拉過被子幫她蓋上,被褥微溫,想是展昭起身未久,端木翠往被子裡縮了縮,展昭微微一笑,坐在床邊將衣裳一件件疊好。

  「以前,也會這樣,總要遠行?」端木翠到底睡不著。

  「是。」展昭點頭,「來來回回,都收拾習慣了。」

  略頓了頓,忽然淺笑:「若是每次離開,都有端木在身邊,就好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展昭低下頭去繼續疊衣裳,「以前來來去去一個人,無牽無掛,樂的灑脫。現在突然覺得,兩個人也是好的。」

  「突然覺得?」端木翠翻了個身,支頤看他,「什麼時候突然覺得的?」

  「就是剛才,看到你睡在這裡,」展昭微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很輕,「好像……一個家一樣……」

  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坐起來。

  家?

  「展昭,你好像不常回家。」

  「是,我少時離家,拜師學藝,然後闖蕩江湖,入公門,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也是來去匆匆。」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有娘,還有哥哥嫂嫂。」展昭想了想,唇角綻出微笑來,「還有侄兒侄女,上次見,皮鬧的不行,現下應該長高些了。」

  「這麼想家,為什麼不常回去?」

  展昭頓了一下,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離家太久,每次回家,娘待我都像貴客,誠惶誠恐,客客氣氣,唯恐哪處怠慢了,回到了家,反而不自在。倘若能住久些日子,說不定能找回素日一家子人的和氣,只可惜,總只那麼一兩天。」

  「有一次離家,娘和哥嫂送了我一程,他們一路上聊些家事,哪家的租該收了,該去給哪位親戚做壽了,該採買什麼,該給孩子添什麼衣裳——我插不上話,看他們絮絮叨叨,好生羡慕,似乎自己是個外人。」

  「展昭……」端木翠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展昭笑笑:「其實沒什麼,只是有些時候,有些感喟罷了。」

  「展昭,如果……」端木翠說的吞吐,「我是說如果,我們是一家人,那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我們是一家人……」展昭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他微笑著看向端木翠,「那怕是要用光我一輩子的福氣了。」

  「你不願意?」

  「我只怕我的福氣不夠。」

  端木翠愣住了,她看著展昭,眼淚慢慢流下來。

  「怎麼又哭鼻子?」展昭抬手給她拭淚,「眼淚沾到傷口就不好了。」

  「我想跟你做一家人,展昭,你娶不娶我?」

  「娶。」

  「福氣用掉了也娶?」

  「娶。」

  「沒有騙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端木翠含著眼淚笑出聲來,她伸出手去摟住展昭,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展昭,我一定嫁你,誰都攔不住我。」

  ————————————————————

  橫豎是睡不著了,端木翠爬起來幫展昭疊衣服。

  這怕是她頭一次像模像樣的疊衣服,展昭微笑著在一旁指點她。

  「先攤平了,袖子收過來,依著中線……」

  「也不難嘛。」很快就疊好了一件,端木翠很得意,「怪道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原來我也會疊衣裳的。」

  「行兵打仗都不在話下,疊件衣裳,能有多難……」

  話還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篤篤篤的叩門聲,然後是小衙役畢恭畢敬的聲音:「展大人,馬備好了。」

  展昭頓了一頓,才道:「知道了。」

  原來不知不覺,已近五更天了。

  包袱都打好了,巨闕橫在桌上,展昭穿好皂靴,伸手去拿搭在床頭的藍袍和腰帶。

  端木翠搶先一步拿過來:「展昭,我來吧。」

  「你?」

  「是我們部落的習俗。」端木翠將藍袍展開,淩空抖了一抖,「展昭,伸手。」

  展昭從未讓人服侍過穿衣,端木翠也從未服侍過別人穿衣,兩人弱弱組合,穿的那叫一個費勁,展昭失笑:「你們部落的女子可真夠累的。」

  「又不是天天這樣穿,」端木翠幫他把肩上的褶皺撫平,「只有……夫……君遠行的時候……」

  她拿過展昭的腰帶,雙手圍住展昭的腰:「抬手。」

  展昭乖乖抬起手來。

  「以前,我帶兵打仗,麾下多是部落裡的男丁,若是在外還好,在外行軍不帶家眷。但若是從部落走,起兵那日的早上,就有很多女子嚶嚶而哭,她們為夫君束衣帶,低聲唱部落的歌謠。我那時只覺得她們婆婆媽媽,即便不到起兵的時辰,也會讓兵衛擊鼓而催。行兵的時候,很多女子都尾隨隊伍跟出很遠……唉,展昭,那時,我到底是不理解她們的心情的……」

  她歎氣,低頭去結腰帶上的扣鉤。

  展昭低頭蹭了蹭她發頂:「那首歌謠,怎麼唱?」

  「什麼?」

  「你們部落的歌謠,臨別時唱的歌謠。」

  端木翠臉一紅:「我不記得了。」

  「一定記得。」展昭不依不饒,唇角綻出微笑來,「唱給我聽。」

  「我唱的不好。」

  「展大人!」門外又傳來衙役的催行聲,「五更天了。」

  「知道了。」

  展昭歎氣,低頭看見端木翠笑的促狹,伸手去刮她鼻子:「等我回來,記得唱給我聽。」

  ————————————————————

  展昭不讓端木翠送出門,只吩咐了她好生休息。

  端木翠睡不著,她豎起耳朵聽外間的說話聲音漸漸遠去,想著展昭出門的樣子,上馬的樣子,策韁而去的樣子……

  那首歌謠,到底是怎麼唱來著?

  那時,她很煩聽到那樣的歌謠,總覺得女子的嚶嚶哭音,損了麾下戰士的士氣,每次聽到,都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那些女子,並不因為主將的氣惱或是不喜就停止了歌唱,每一次出征的日子,她們為夫君束上甲帶,含著淚低聲吟唱。

  那首歌謠,到底是怎麼唱來著?

  她慢慢記了起來。

  缶上羹沸,

  君子無歸,

  嘗無味。

  夜閉窗牖,

  君子無歸,

  獨擁被。

  荷鋤而耕,

  君子無歸,

  望野垂淚。

  願做刀戟眼,

  鋒刃不加君子背,

  願為搖轡馬,

  千里負君歸。


第155章 【生死盤】-三

  屈指一算,展昭走了已有七天。

  端木翠如展昭要求的,住進開封府,還發展出了新的愛好,總去揪公孫策花圃裡種著的所謂奇花異草。

  「這花怎麼個奇法了?」她把花瓣翻過來掉過去的看,就差扯下來了,「不就是紅色裡頭帶了點點白,哎,公孫先生,這就叫奇花異草了?」

  「主子說的甚是!」小青花帶著崇拜的眼光看端木翠:還是自家主子見識多啊……

  「還有這個小黃花……野地裡遍地都是嘛……」

  公孫策氣的把手中的《世說新語》卷作一卷,砰砰砰地直敲桌子:「野地裡的葉片是尖的,這個是圓的,圓的!」

  「也差不多嘛,圓的就更金貴些了?哎,這又是什麼花?」

  她好奇地托起另一朵白花的花托兒,看起來像是茶花,白色的花瓣兒密密簇簇的,奇的是每一朵花瓣上都有一抹子淡淡的綠暈,外加一道紅條子。

  公孫策沒好氣:「抓破美人臉!」

  「抓破美人臉啊……」端木翠感歎,「抓破了有紅條子也就算了,這道綠的是怎麼回事,美人氣的臉發綠了?」

  公孫策不想理她:這姑娘是怎麼回事嘛,除了展護衛走的那天她表現的很有離情別緒之外,其餘的日子怎麼都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亢奮?看花的時候你就不能愁上眉梢,吟兩首哀婉淒惻的詞什麼的,比如「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比如「何處相思明月樓」,你盡跟我的花較勁是怎麼個事嘛……

  公孫策決定點化一下她,他放下手中的《世說新語》,換了卷《詩經.國風》。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小青花神秘兮兮地看端木翠:「公孫先生思嬌了。」

  端木翠一個忍不住,噗的笑出聲來,手上的力沒使好,居然就把花托兒給拽了下來,抓破美人臉華麗麗升級為扯斷美人頸。

  公孫策的所謂「思嬌情緒」刹那間風消雲散。

  「你!你!你!」他氣得撐住桌子的手臂抖個不停,透過窗扇看花圃中的肇事分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端木翠訕訕地笑:「公孫先生你看……這花,一點都不結實……一扯就掉……我還沒怎麼使勁呢……」

  你還沒怎麼使勁呢,你使那麼大勁是要翻天是怎的?

  眼見公孫策目光不善,隱隱流露出當日在宣平夜鬥妖獸的風采,端木翠頓感不妙:「公孫先生,我賠,我賠!」

  「你賠!」在公孫策爆發出怒吼聲之前,端木翠脖子一縮,溜的那叫一個利索,小青花屁顛屁顛緊隨其後,翻過花圃圍磚時還摔了個跟頭,也不知門牙又報銷了幾顆。

  一人一碗,落荒而逃。

  ————————————————————

  出門時恰好遇到張龍進來,端木翠忙揪住他:「哎,張龍,我問你,開封的花市在什麼地方?」

  「哦,馬行街後頭,順著大路直走,盡頭拐個彎就是。」

  端木翠應一聲,正要跨步出去,忽然又回頭,低頭看著地下,聲色俱厲:「你,老實呆著,不准跟我出去!」

  小青花開始默默地撚衣角,咬嘴唇,對手指,可能待會還會蹲牆角畫圈圈。

  「端木姐,去買花嗎?」張龍看看端木翠又看看小青花,「要不你等等,我把信報知大人之後陪你一起去。」

  「又是什麼信?」端木翠好奇。

  「還不是就是宣平天有二日的事情,」張龍皺眉,「這都一連七天了,也不知後頭是個什麼響動兒,照我說,有什麼事要來就趕緊來,就這麼吊著算個什麼事,嗐!」

  這就像整日都喊狼來了,結果一天兩天狼都不露面,徒留人心惶惶——還不如趕緊來,讓人死也死個明白。

  端木翠的臉色有點不對:「那你忙吧,我自己去就是。」

  「哎,端木姐……」張龍還想喊她,見她走的急,也只得作罷。

  ————————————————

  白日的馬行街,遠不如夜晚那般熱鬧,端木翠想起方才張龍的話,心底下不免煩躁。

  這七天來,她每天都能得知宣平的消息。

  「一連兩日夜如白晝,天有二日……」

  「一連五日夜如白晝,天有二日……」

  「這都一連七天了……」

  端木翠咬了咬下唇,理論來說,如果沒有回應,這異象應該很快就停止了,為什麼還這麼一日日的執拗不休?

  思忖間,慢慢繞過了馬行街,清淡的花香繞于身周,越往裡走越是馥鬱,端木翠晃了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晃了開去,快步向花市內裡走去。

  「老闆,哪有賣茶花的鋪子?」

  「再往裡走走,第三家就是了。」

  細數一二三,果然就到了,門楣上大大的匾額,上書「茶花園」三個大字。

  其實端木翠是真的不懂什麼花的,她裝著懂行的樣子瞅了又瞅,心裡已經暈菜了一半,矮矮胖胖滿臉堆笑的老闆跟在邊上亦步亦趨:「姑娘,姑娘看起來是個內行,想挑什麼花?」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給我來一盆……抓破美人臉。」

  老闆嚇了一跳。

  她說這話的時候,就跟進了隨便哪個飯鋪子,嚷嚷「給我來一碟鹵水花生」一樣來的那麼輕易。

  「抓……抓……抓破美人臉?」老闆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就是那種白的花瓣,上面有條綠道子,還有條紅道子的。」

  「這花……」老闆傻眼了,「小的是聽過,但從沒見過。」

  「什麼?」端木翠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說話都開始打磕絆,「這……這……這花,很貴?」

  「哪裡是貴那麼簡單啊,」老闆給她掃盲,「姑娘,這花是茶花中的極品啊,小的從來都是只聞其名,沒見過真東西啊。不是小的打誑語,這整個開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兩株來。」

  就那破花?

  端木翠心裡泛起了嘀咕,這公孫先生,擺弄的還真的是「奇花異草」?在她看來都普普通通嘛,整個開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兩株來,切!

  「那姑娘看看,要不要買盆別的?」老闆極力想促成生意。

  端木翠果然不愧是將軍出身,極其具有殺伐決斷之才,但見她目光在四下溜了一溜,最後停留在地上一株最最普通的白色茶花身上:「就它了!」

  就它了?老闆欲哭無淚。

  這是怎樣的客戶啊,開始還以為是個肥羊,那麼耀武揚威的,一開口就不同凡響,到了後來,居然就買了這麼一盆……

  打個什麼樣的比方呢,這麼說吧,就跟進了鑽石店,開口就要海洋之星那麼震撼,結果店員屁顛屁顛殷勤了一圈下來,人拿了張宣傳頁跑路了……

  老闆懶得理會她了,收了兩個叮噹響的銅板,幾乎是用腳把那個盆挪到她面前的。

  端木翠興致勃勃,一點都不在意:「老闆,有石綠麼?」

  ————————————————————

  端木翠右手石綠左手胭脂,就在這茶花園裡公然造假,彼時3.15協會尚未成立,監督舉報機制也不給力,打假英雄王海等亦未上位,種種縱容滋生的土壤,使得端木翠走上歧途毫無壓力。

  她得意洋洋的用指甲揩了一點點石綠,小心地用指腹抹勻在白色茶花的花瓣上,老闆在邊上看的眼珠子都快脫眶了:她以為這樣,就能造出名貴的「抓破美人臉」?

  端木翠卻做的認真,她打開胭脂盒,胭脂的甜膩味道浮上鼻端,仔細揩抹著花瓣,唇角忍不住綻開促狹的壞笑:這樣做當然是瞞不過公孫先生的,只盼先生念她這份心意,不要再擺出那副吹鬍子瞪眼的模樣……

  身後突然有人喚她:「端木。」

  端木翠身子一顫,這聲音……

  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起自不可名狀的遙遠之處,但明明近在肘間。

  她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聲音了?

  拿著胭脂石綠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起來,許多埋沒的但卻從未消失的記憶自四面八方迫將過來,潮水般風急浪高。又好像深不見底的漩渦,她是最微小的塵埃,死死攀附著水沫,被動而走,無所適從。

  端木翠慢慢站起來,眼底漸漸蒙上一層淚霧,她沒有回頭,壓的極低的聲音中還是帶著些許難以置信。

  「大……哥?」


第156章 【生死盤】-四

  端木翠回過頭來。

  楊戩正立在門口,柔和的天光自他身後披入,細小的塵埃在光暈中浮動。

  也不知是因為眼淚還是天光的關係,端木翠的眼睛澀澀的,一時間看不清楊戩的模樣,只模糊看到他熟悉的身型——只那麼一個輪廓,她已經止不住眼淚了。

  說不清是開心、激動還是委屈、難過,楊戩於她,早已不是一個普通的親人那麼簡單。她過往的歲月,與他有千絲萬縷理不清的關聯,不管是血雨腥風的沙場,還是漫長悠遠的仙家歲月,

  他是含威的師長,亦是親切的朋友,是戰場的同袍,亦是可以依靠的親人……

  端木翠含著眼淚笑出來:「大哥。」

  矮矮胖胖的老闆看看端木翠又看看門口:這姑娘癔症了?幹嘛對著空氣又哭又笑?

  下一刻,他的眼皮千斤重,他打了個呵欠:是關門的時候了。

  於是他迷迷瞪瞪地去上門板,對門賣花種的沈嫂子隔街沖他嚷嚷:「哎,你這個老摳油兒,今兒怎麼這麼早關門?」

  他渾似沒聽見般,上好了門板,落了閂,閉著眼睛,雲裡霧裡,深一腳淺一腳,終於摸上了床,一頭栽進了黑甜鄉。

  端木翠根本沒有留意到身邊發生了什麼,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楊戩身上。

  他的樣子,幾乎是沒有絲毫的變化的,還是那般意氣風發,俊逸出塵,銀色發冠,黑色大氅,通體散發著不可侵犯的凜然之氣。

  他是天神,是戰將,也是自己的驕傲。

  楊戩向端木翠行了一步:「端木。」

  不知為什麼,端木翠竟自慚形穢起來,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低下頭去看自己。

  她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翠綠色布衫子,裙邊上沾了點泥,想來是在公孫先生的花圃裡胡鬧時沾上的,早上束髮時漫不經心,方才一通折騰,髮髻已經有點散了,幾縷發拂在面上,頰上還有三道抓痕,淺了些,但到底有礙觀瞻。

  她不知道自己下巴上還沾了一點石綠。

  她原來如此狼狽,楊戩好像一面鏡子,把她映襯的如此手足無措。

  楊戩走上前來,目光停在她臉上,伸手觸上她面上的抓痕。

  「怎麼搞的這麼狼狽?」

  他的聲音柔和的很,指腹在抓痕之上慢慢撫過,拂過的地方又酥又癢,繼而奇跡般凝成羊脂般嫩滑白皙。

  「好了?」端木翠眨了眨眼睛,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楊戩微笑:「好了。」

  他伸手在半空輕輕一拂,半空中波光粼粼,憑空出現了一面鏡子,端木翠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似是不敢相信,又伸手驗證了一回,這才露出笑靨來,對著鏡子裡的楊戩展顏一笑:「謝謝大哥。」

  忽的心下一動:背上也有傷,能不能讓大哥也如法炮製?

  正想說話,楊戩卻突然開口了:「端木,我在宣平,數次以異象召你,緣何從不回應?」

  端木翠一愣,目光對上鏡中楊戩的眼睛,又迅速避開:「我……我不知道有異象的事。」

  楊戩淡淡一笑:「端木,坐下談。」

  坐下?

  端木翠這才發覺地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張小幾案,幾上的盤中盛著瑤果,還有一盞細吞口的長頸玉壺,兩個玉杯。

  端木翠咬著嘴唇坐下來,楊戩坐在對面,輕托衣袖,給她斟上一杯酒,琥珀色的玉液,香氣馥鬱。

  「我們兄妹,好久沒有這麼坐著喝酒談天了。」

  端木翠嗯一聲,伸手拿起酒杯,遲疑了一回,一飲而盡,爾後用手背揩了揩嘴角:「談什麼?」

  楊戩失笑:「這般喝酒?牛嚼牡丹。」

  「談什麼?」端木翠沉不住氣。

  楊戩深深看了她一眼,酒到唇邊,又放回案上。

  「瀛洲這幫酒囊飯袋,急急將事情報到天庭,說是冥道生變,溫孤尾魚作亂,端木上仙捨命封印冥道,與妖孽同歸於盡。」

  「他們……這麼說?」端木翠心中悵然,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

  「你失去了法力,仙跡在冥道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蹤絕,他們會這麼想,也不奇怪。」

  楊戩頓了頓,唇角抹出一絲輕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們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楊戩:「大哥,找我了?」

  「為什麼不找?」楊戩輕描淡寫,「我有很多個妹子可以丟麼?」

  端木翠不說話了。

  「以往,天庭不是沒有發生過上仙在人間遇險失去法力的事,上界這班懶散之人只憑仙跡尋人,而仙跡在出事的地點蹤絕,要找尋起來很是困難。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實也不難。」

  「而且……」楊戩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只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禱於天,這縷回歸的孤願,總會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從未做過這樣的嘗試。」

  「嗯。」楊戩說的是事實,端木翠不能否認,她思忖著是不是要找個藉口敷衍過去,比如,自己很懶,所以不願意費事……

  楊戩淡淡一笑:「不過端木向來疏懶,上禱的儀式繁複,想來你也懶得為之。既然這樣,我來找便是。我在宣平以異象傳喚你,夜如白晝,天有二日,一連七日,你都不曾燒符紙回應。」

  「都說了我不知道天有異象的事。」端木翠低聲嘟嚷。

  楊戩歎氣:「端木,在你心裡,大哥很蠢麼?」

  「不……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楊戩為什麼岔開話題。

  楊戩臉色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面前諸多搪塞。你不回應,是因為你懷著一絲僥倖,認為只要不回應,我就會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樣,你就能留在人間了是不是?」

  端木翠讓他一激,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是!」

  楊戩看著她一臉的倔強,忽的就憶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覺酸楚,語氣也放緩了許多:「端木,你實在低估我對你的關心,我們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紅了。

  「凡間有一句老話,叫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仙跡蹤絕,不代表你已經死了。你不回應異象,我不知道你是不願回應,我以為你不能回應。世事變遷,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無法力,如何在世間立足?這個世道,對女子終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說的很慢,端木翠的眼淚慢慢流下來,終於忍不住撲進楊戩懷中大哭:「大哥,是我對你不住。」

  楊戩摟住端木翠,微笑著摩挲著她的長髮:「你喜歡上了展昭,所以不願走了對不對?」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歡上他。」

  「我沒有怪他,他把你照顧的很好,我反倒要謝謝他。」

  端木翠抬起淚眼看楊戩:「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來行不行?」

  楊戩的臉色很平靜,他把端木翠從懷中扶起:「端木,我們還沒有談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談這個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乾眼淚,「那我們談,大哥,要怎麼樣才能留下來?」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楊戩低下眼簾,實在不忍讓她失望,過了很久,才低聲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沒有紅線。」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楊戩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楊戩的眸中掠過一絲疑惑之色,「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因為人仙不戀,因為展昭……喜歡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說的很是艱難,「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牽線的。他沒有紅線,我在他身邊陪他,不是順理成章麼大哥?」

  楊戩定定地看住端木翠,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如此誇張,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端木翠在他的笑聲中漸轉不安。

  「因為人仙不戀,因為展昭喜歡你?端木,你還真是自以為是!」楊戩笑的半天喘不過氣來,「你還真是,自以為是!」

  「那,那是因為什麼?」端木翠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些,但還是控制不住語聲的發顫。

  「那是因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於西夏,未及娶妻,亦無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沒有紅線!」

  死一般的寂靜。

  「大哥說的那個展昭,是我認識的……那個?」

  楊戩也不看她,自顧自斟酒,一飲而盡。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聲將幾案給掀翻了,壺中瓊漿傾了楊戩一身。

  楊戩不動聲色,將氅袍拈起一角,靜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們談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楊戩微笑抬頭:「原來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還很小氣。詛咒一個凡人?我楊戩還不屑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會死?」

  「知道你喜歡上展昭之後,半是好奇半是慍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楊戩眸中掠過一絲惋惜,「不過這樣,也倒省的我費許多口舌了。他若活著,你必然捨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該死心了。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我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來找你,就是想避過兄妹相爭,等到你死心的這一日。端木,紅塵世事,屆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凜:「為什麼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為今日是展昭殞命之日。」楊戩的口氣疏淡的很,「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經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天命闔當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聲,她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楊戩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該死。」

  楊戩歎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謝他對你的救助之誼,但是端木,天地之間,唯命數不可變,命數不到的時候,他若是橫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數到了,任何大能者都無法力挽狂瀾。你記不記得上一次,你只是延遲了梁文祈魂魄歸位的時間,就已經遭了懲罰?你是上仙,那麼你應當知道,這一次,大哥的確是無能為力。」

  端木翠淚如泉湧:「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應得到好報。」

  「這只是凡人一廂情願的夢想罷了,」楊戩的目光落在不知幾許遠處,「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于世事看的也不少了,古往今來,好人並不一定都得了好報,惡人也並不一定有報應。之所以有那麼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為不公平才是常態。展昭的確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報,封妻蔭子,福祚綿長。」

  端木翠不說話了,良久,她才攀住楊戩的手,慢慢地站起來。

  「說這些話或許對你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楊戩撫摩著她的發,「端木,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回去之後,長長的睡一覺,等你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別說是展昭,你認識的所有人,乃至這個大宋國,都已經改朝換代了。那時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麼深了。」

  端木翠全然沒有聽進去,她呆呆看著楊戩的臉,忽然道:「我記得,我剛上戰場的時候,打過敗仗,那時我覺得給尚父丟臉,一個人躲起來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給罵了一頓。」

  楊戩一怔,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提起此節,但還是體貼地順著她說:「然後呢?」

  「然後我就很少哭了,因為眼淚不能幫我打勝仗,也沒什麼人在意我哭還是不哭,痛還是不痛。」

  「然後呢?」楊戩深吸一口氣,壓服下心頭的酸澀之意。

  端木翠面上淚痕猶濕,唇角卻綻出溫柔微笑來:「但是在展昭面前,我總是哭,有時不當哭,也要狠狠哭一場。」

  她仰臉看楊戩:「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楊戩不知該如何答她。

  端木翠輕輕伏進楊戩懷中:「大哥,我或許脾氣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體,我總還是知進退的。我不會讓你為難,也不會提過分的要求,只有一件事,請務必答應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楊戩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應過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現在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外頭,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當是這樣的,是不是?」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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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生死盤】-五

  展昭喬裝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達興州城郊外。

  興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繼夏國公位之後,西夏和宋的關係便日趨緊張,李元昊先棄李姓,自稱嵬名氏,此後的幾年,訂立西夏自己的年號,建宮殿、立文武班,頒佈禿髮令,並派大軍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肅州,儼然已成了籠罩宋土的一塊陰雲。

   而這塊陰雲在去歲隱有變電雷雨之勢——李元昊稱帝,建國號大夏,宋廷之內極為憤怒,雙方關係正式破裂,有傳聞說李元昊意欲對大宋謀戰,也正是因為這個,龐太師所屬的暗衛入松堂在興州活動日趨頻繁,希望能夠刺探到更多的西夏軍情,以應不測。

  這一趟急令到興州,怕是入松堂這邊,有了什麼紕漏。

  興州內外盤查甚嚴,加上黨項人禿髮,與宋人更是有別。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無法遮掩發上差別,若是斗笠帷巾,憑白惹人生疑,因此只得遠遠避開,依著聯絡秘法,趁著夜黑無人,在盡東城牆下首處尋著了一塊鬆動的磚石,用粉石在上畫了一棵小小的松樹。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隊出城的馬幫和一隊進城的貨隊在城門口因為一點小事而「爭執」起來,撒潑式的爭鬥引發了城門兵衛的哈哈大笑指手畫腳,一片攪嚷之中,誰也未曾留意到馬幫的一人偷偷溜了開去,再回來時,笠子帽低壓,已換成了展昭。

  事情的結果,馬幫的馬夫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頭腳入城去找醫館,因著馬幫出城時皆已驗過路條,守城兵衛不以為意,擺了擺手放行。

  一路上,馬夫哼哼哈哈,並不露有異樣,展昭不動聲色,也不出言詢問,不多時到了挑簾的醫館,館中有不少求醫的黨項百姓等候,馬夫很是恃強的大叫:「大夫,快給咱瞧瞧,再遲上一遲,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眼皮掀了掀,很是嫌惡的揮揮手:「送到後頭去,空了再說。」

  馬夫很是不情願,大嚷大叫著被送入了後院,求醫者中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還有人出言稱讚:「憑什麼他先看?就該這麼著殺殺他的威風!大夫,他若同你胡鬧,我第一個不依的!」

  一片附和哄鬧之聲中,三人疾步進了後院,那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壓低聲音向展昭道:「隨我來!」

  展昭跟定二人,順著廊道往後屋走,快進屋時,正撞上三人齊齊踏出門來,與己方一般的服飾,中間一人還流了滿頭滿臉的血。

  馬夫哈哈大笑:「去前頭裝著挺屍去,還有,老子哪流了那麼多血,抹開些!」

  那三人也笑,擦肩而過時,俱是壓的低低的恭敬的一聲:「見過展大人。」

  展昭微微闔首,也不答話,心中倒是好生贊他們行事滴水不漏。

  進了屋,先拐去書房,展昭心中已猜了個大概,果然,那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輒輒聲過,挨著整面牆的書架移了半爿開來,露出一條向下的幽深石階。

  直到一行人進了地道,那馬夫才向展昭見禮:「入松堂堂主旗下齊得勝,見過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當。」

  齊得勝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聽說展大人被稱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劍,又稱南俠,劍法卓絕,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驚人,可有這回事?」

  這話說的有幾分無理,只是久在北地之人,說話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略縈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謬贊。」

  齊得勝哈哈一笑:「謬不謬贊不知道,不過兄弟只信一句話,是驢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便知。」

  他自顧自說笑間,已到了一處上行石階,石階頂頭處是一塊鐵板,下頭綴著掛環,齊得勝先行一步,附耳過去聽了聽動靜,這才伸手一撐,將鐵板自下而上掀開。

  出來四下一看,卻是身在一處嶙峋假山石之中,透過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見到一爿乾淨寬敞的院落,和頂上瓦藍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兩步,齊得勝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還請在此稍候。」

  主隨客變,展昭旋即止步。

  齊得勝帶同隨行的那人一走便再無音訊,空空的院落顯得分外寂靜,這一行雖然順暢,展昭卻是不敢片刻掉以輕心,手中緊握巨闕,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輕移,原地踱了幾回。

  正信步間,忽聽得背後嗖嗖風聲,似是什麼暗器分上中下三路過來,展昭心下一凜,不及回身,一招梯雲縱,生生將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與此同時,耳辨來勢,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飛梭般旋將出去。

  這一招使的迴旋巧勁,那帽子看似飛去,實則打了個旋兒又回將回來,展昭手臂伸長,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細看時,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著三支袖箭,那袖箭樣式長短,跟他的袖箭式樣極是相似。

  展昭心下生疑,正尋思處,身後腳步聲起,有人哈哈大笑著迎出來:「果然不愧是南俠,這番規避的身法,你認第二,這世上絕無人敢認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過頭來,就見一頎長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後不遠處跟著齊得勝。那男子一身緋色錦袍,袍上暗金線繡著大爿盛放牡丹紋樣,銀色腰帶,面貌極是俊秀,只是眸光太過陰蟄了些。

  展昭業已猜到對方是在試探自己功夫,淡淡一笑,舉步迎上,行到丈餘處,兩人幾乎是同時伸手抱拳。

  只是,展昭的確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時,看似隨意從腰間掠過,噌一聲金石脆響,再看時,一柄青光軟劍,銀蛇吐信般照著他面門襲來。

  展昭變式也快,腰身一軟,向後便倒,倒勢看似將窮,出其不意處突的飛起一腳,直踢那人手腕。

  那人「咦」了一聲,旋即回腕收劍,這一趟,展昭看的分明,那軟劍回入束帶之內,劍柄作扣鉤,竟是搭合的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聲,眉峰一挑:「怎麼,還要試麼?」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過招,一兩招間可見端倪,用不著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確是把好手,在下入松堂堂主沈人傑。」

  展昭不動聲色,回之以禮:「果然人中之傑,幸會幸會。」

  沈人傑淡淡一笑,裝作聽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裡談。」

  ————————————————————

  廳堂之中,業已備下一桌酒饌,俱是上好的精細菜色,精切細炙,一瞥之下,便讓人食指大動。

  展昭一路行來,風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後,因著當地民俗,吃的更是簡單粗糙,乍見到這樣的精細盤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勝之地,不覺有些恍惚。

  屋內熏香極是淡雅,有美人著朱紅錦袍,松挽髮髻,青絲如瀑,正憑著琴案撫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細流,沁人心脾。

  沈人傑親自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嘗嘗看。」

  展昭並不貪飲,只淺淺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裡小氣,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過後,沈人傑單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營生。不瞞你說,自去歲狼主李元昊稱帝,一直有風聲說西夏要對我大宋謀戰。朝廷那頭急令不斷,要我們儘快打探軍情。」

  展昭一愣,沒想到沈人傑竟如此直接,此刻雖是摒退了旁人,但那撫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風聲去……

  沈人傑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無妨,自己人。」

  那美人聞言,抬首向著展昭淺淺一笑,容色極是鮮妍,這一笑更如春花初綻,光影動波,展昭面上一窘,向著那美人略一闔首:「展某多慮了,姑娘見諒。」

  沈人傑繼續方才的話題:「我入松堂經營多年,終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質子軍中植入了細作。」

  說到此處,略略一停:「狼主的質子軍,展大人可有耳聞?」

  展昭點頭:「略有耳聞。聽說質子軍人數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選拔善騎射者組成的衛戍部隊,分三番宿衛,保衛狼主安全。只是……」

  他欲言又止,沈人傑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說無妨。

  「只是質子軍盡選豪族子弟,要植入細作……」

  沈人傑唇角隱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誘還是偷樑換柱,總之,這個細作,算是植進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靜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質子軍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屢次擢升,算是貼身禁衛。涉及軍機大事,李元昊偶爾也並不避他……所以,他為我們送出不少得力的情報。展大人,你身在開封,可能並不知道,西夏雖然現在並未大規模對宋用兵,但邊境接壤之處,已經打過了幾場仗了,骨勒仁冗送出的情報,對我們很有用。」

  展昭不動聲色:「只可惜操之過急,未能戒急用忍,這幾場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懷疑,對不對?」

  沈人傑詫異地看了展昭一眼,雖是不情願,卻不得不點頭承認:「是我們目光過於短淺,這件事的確引起了李元昊的懷疑,據骨勒仁冗說,李元昊並不敢肯定是誰,但是他已經開始留意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他,與此同時,李元昊的親衛,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為自救也好,為解除骨勒仁冗的懷疑也好,入松堂必須有一次擾亂視聽的刺殺。」

  「刺殺?」展昭悚然心驚,「刺殺誰?李元昊?」

  沈人傑諱莫如深的一笑,並不正面答他:「這幾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軍調用,也算是機緣巧合,讓他無意中知曉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獵日程。」

  「所以,你想趁這個機會刺殺李元昊?洗去他對骨勒仁冗的懷疑?」

  沈人傑微笑:「展昭,你果然聰明。和聰明人說話,要少費許多力氣。」

  展昭搖頭:「要刺殺西夏國主,談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鬧大,你可曾想過,李元昊可能以此為藉口,與大宋交惡?」

  「我當然想過,」沈人傑面上現出倨傲之色來,「所以,我們並不當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驚蛇,驚擾週邊,轉移李元昊的懷疑而已,點到即止,不會給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頭不語,沈人傑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動,話中有話:「怎麼,對這一安排,展大人有異議?」

  展昭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沈人傑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這件事的安排,原本無可厚非,細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點,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哦?」沈人傑一挑眉,「願聞其詳。」

  「為什麼是我?」展昭一字一頓,「嚴格算起來,展某不是邊臣,不通軍務,出身江湖,行走內廷,跟入松堂的事務八竿子都打不著,聖上怎麼會突然下了急令,召了我來?」

  「若說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說不過去,」展昭並不想表現的咄咄逼人,但眉宇間的犀利之色卻是愈來愈盛,「有什麼樣的事,要千里迢迢調展某前來?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沈人傑不語,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來,行至桌邊擎起酒壺,便欲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虛擋:「貪杯誤事,不用。」

  沈人傑忽的長身立起:「絲絲,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應,他逕自負手而去。


第158章 【生死盤】-六

  展昭面上薄怒,隨即站起,忽的肩上一沉,卻是絲絲纖長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錯開身去。

  絲絲抿嘴一笑,手中酒壺微傾,清冽玉液自壺嘴而下,將展昭的酒杯斟的滿滿當當:「酒不沾唇,哪裡就稱得上貪杯誤事了?展大人,請了。」

  說話間,兩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的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們這樣子,算不算得上是舉案齊眉?」

  展昭眸光一冷:「絲絲姑娘慎言!」

  「不喝也罷。」絲絲神色自若,將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話,沈堂主不好說,便由我代而傳之,展大人,坐下說話。」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節故意漏過了沒有明言,」絲絲挨著展昭坐下,兩手撫弄著鬢下垂發,「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並不是因為他李元昊的衛隊是多麼敏銳厲害,而是因為沈堂主有一次潛入宮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鬥之後,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這才知道興州城內竟有這樣的組織。」

  展昭心中一凜:「這件事,龐太師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出了點紕漏,自然想方設法彌補,誰願意事事報備上去,遭上峰懲治?」

  展昭默然。

  「适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試過展大人的功夫,一為袖箭,二為劍術,展大人覺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準頭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則袖箭應該透帽而出,而非插於帽身。至於劍術,點到即止,展某無法置評。」

  絲絲笑了笑:「展大人看的不錯,那是因為沈堂主先前入宮的那次打鬥,受了很重的傷,以至於功夫無法施展自如,此事對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終於約略理出些頭緒。

  「所以此次刺殺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帶隊。但是為了把戲做足,那個精於劍術、袖箭的『沈人傑』又必須露面。縱觀朝野,誰的劍術袖箭功夫可與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機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風極緊……展大人,這個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殺李元昊,請展大人帶隊前往,一擊之下,火速撤離,性命自當無虞。但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幾招劍式,西夏人就會知道,刺殺李元昊的,同先前潛入宮中之人是同一夥,他震怒之下清君側,這樣,我們方才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許多,來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戰,骨勒仁冗可立首功,也不枉我們盡心盡力保他一場。」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展某明白了。」

  ————————————————————

  第二日一早,展昭帶同齊得勝等入松堂的好手數十人,先行埋伏于李元昊狩獵衛隊的必經之地。

  齊得勝雖然佩服展昭的功夫,但對展昭帶隊甚是不滿:「他一個朝廷的官兒,于入松堂的事務什麼都不懂,我們憑什麼聽他差遣?」

  沈人傑冷冷錐視他一眼:「一切安排,都聽展大人的。我們會坐守入松堂,敬候佳音。」

  齊得勝再愣頭青,這股子不服之氣也終於壓制下來。

  ————————————————————

  時近晌午,李元昊的狩獵大隊終於遙遙在望。

  幡旗滿目,毛旌隨風,李元昊的車駕前後,俱是刀戟如林的京師衛戍部隊人馬,看這架勢,近身都不可能,行刺談何容易?

  好在,只是週邊驚擾,做足了聲勢便可。

  眼瞅著車馬將到,諸人將面巾蒙上,展昭低喝一聲:「起。」

  數十人齊齊呐喊,自掩身處沖將出來,兩方接壤之處,登時一片混亂。

  不過京師衛戍部隊,到底是李元昊精挑細選百裡挑一出來的,個個應變極快,初時的慌亂過後,人人擎了夏國劍在手,逆勢而襲,入戰極快,展昭等攻勢雖猛,很快便被遏制在小小包圍圈中。

  展昭覷到空子,長身縱起,一聲清嘯,以夏兵頭頂為腳蹬,孤身向內鍥入竟達十餘丈,趁著內圍驚呼之際,袖管微垂,三枚袖箭入手,向著李元昊車駕內坐激射而去。

  沈人傑的袖箭,比之自己常用的,重了一分三兩,不過,依然趁手。

  如前所料,袖箭未到近前已被護衛舞刀攔下,不過事已達成,展昭也不戀戰,喝一聲:「走!」

  身如鬼魅,形動如電,一行人得令,齊齊向一圍攻薄弱處衝殺,趁著西夏軍不備,撤的飛快,不多時便將西夏軍的憤怒吼聲遠遠落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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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撤退的路線亦是先前定下,齊得勝領著眾人撤下,正行進間,展昭忽的停下腳步,沉聲道:「不對。」

  十余人齊齊刹步,齊得勝愕然道:「展大人,有什麼不對?」

  展昭看向來路:「西夏人為什麼追都不追?」

  「那是因為我們撤的快啊!」齊得勝跺腳,「展大人,快走吧,過了這峽谷,前頭就是孤嶺山,山勢險峻的很,翻過這孤嶺山,也就沒什麼事了。就算被西夏人追上,躲在這山間,西夏人搜山亦是不易。」

  展昭心下隱隱覺得不對,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只得隨著齊得勝疾走,方進峽谷,便覺異樣,忽的聽到遠處破空之聲,不及細想,怒喝道:「趴下!」

  說話間,就地便滾,一排白羽銅箭,蹭蹭蹭釘入方才所站的位置,同行十數人,有兩三人閃避不及,銅箭穿骨而過,一時間難禁痛楚,滾翻在地,抱著傷處慘呼不易。

  展昭迅速掩身至山石之後,小心打量峽谷頂上的動靜,但見峽谷之上,影影綽綽,前後都圍了人,不覺悚然心驚,向齊得勝怒聲道:「這撤退的路線,是你訂的?」

  齊得勝嗐聲連連:「不是我,是骨勒仁冗,龜兒子,西夏人怎麼會在此處設伏?」

  展昭歎氣:「或許是李元昊根本已經懷疑了骨勒仁冗,這所謂行刺,根本就是故弄玄虛引我們入彀,要不然,就是骨勒仁冗已經變節了。」

  「那不可能。」齊得勝連連搖頭,「我見過骨勒仁冗,他……」

  「沈堂主!」峽谷之上遙遙傳來呼喝之聲,齊得勝驀地住口,猛然色變:「是骨勒仁冗的聲音!」

  「沈堂主,大家相識一場,送你上路之前,聊表問候。」

  展昭面上無波,靜靜掩身石後,齊得勝目眥欲裂,忽的跳將出來,指著峽谷之上破口大駡:「骨勒仁冗,你這個叛徒!」

  「叛徒?」骨勒仁冗冷笑,「我原本就是大夏之人,自然對聖上盡忠。可笑你們入松堂,自以為小小利誘,就能策反於我?」

  「狼主將計就計,命我假意投誠,博得你們的信任,等的就是今日,將你們一網打盡!沈堂主,你怕是看不到,現在你的老巢,該是一片狼藉屍橫遍地了吧,你們自詡同生共死,都是好兄弟,我還是快些送你上路和他們團聚吧。」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混帳東西,堂主真是錯看了你……」

  一聲痛呼,齊得勝滾倒在地,展昭于石後看的分明,他脖頸之上,赫然插著一枝白羽銅箭。

  「齊兄!」展昭覷著週邊似是無聲息,飛快地將齊得勝拖將進來,齊得勝口中迸出血沫來,上氣不接下氣:「展大人,這骨勒仁冗,想不到……」

  「人心易變,現在說這個,于事何補?」展昭伸手按住他創口,「噤聲。」

  「噤聲也不會……多……活兩日,」齊得勝咧嘴一笑,「想不到我老齊死時,身邊陪著的,是南俠……」

  展昭微笑,心中卻止不住歎息。

  「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齊得勝的目光漸漸渙散開來,「堂主是不是也疑心他,所以今日不帶隊,卻推了……你……出……出面?只是堂主沒想到,骨勒仁冗如此心狠……雙刀齊下,竟掀了入松堂的……總舵……堂主……老齊地下見你來了……」

  他語聲越說越弱,胸膛處終於再無起伏。

  展昭一聲歎息,伸手幫他將雙目闔上。

  西夏人搞什麼玄虛?既然已經圍住了他們,緣何還不動手?

  展昭心下生疑,探頭看時,只見峽谷之上,齊齊推出數十輛兵車來。

  兵車?

  電光火石間,展昭的腦袋轟的一聲:那不是兵車,是西夏人的旋風炮!

  西夏人的潑喜旋風炮,實則是拋石機,用於攻城掠寨,據《宋史·夏國傳下》記載,有「炮手三百人,號『潑喜』。」

  只是對付幾個小小刺客,何至於用上旋風炮?

  這個念頭方起,頭頂已傳來石塊相擊之聲,這一處峽谷的山石早有皸裂,經石塊猛擊,更加禁之不住,呲呲裂響不絕,頭頂落塵不斷,緊接著是一聲巨響。

  展昭心中一凜,迅速飛身而出,就聽砰的一聲,巨石砸在方才掩身之處,泛起無數煙塵。

  濃密的煙塵之中,四面八方破空之聲愈來愈密,耳畔不斷傳來已方的慘呼之聲,展昭手中巨闕舞的密不透風,但是箭雨實在太過密集,忽的足踝一痛,知是中箭,方低頭看時,背後又是裂石之聲,展昭大驚之下,飛身撤開,奈何足上無力,到底遲了一步,背心重重挨了一下,血氣上湧,一口鮮血噴出,當場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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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昊端坐行宮書案之後,正翻檢樞密院的摺子,忽聞門外步聲橐駝,抬頭看時,進來的正是骨勒仁冗和前鋒衛將野力塗,野力圖臂上纏著繃帶,行動倒是無礙,想來只是小傷。

  李元昊唇角彎起:「怎麼樣?」

  野力圖面色恭敬:「如聖主所料,入松堂一班賊子果然中計,被我們繳殺於孤嶺山前的峽谷中,只是……」

  李元昊面色一沉,眸光暗如鷹隼:「只是什麼?」

  「只是那沈人傑,甚是狡詐。他身中數枚羽箭,又為重石所擊,屬下還以為他是死了,方才近前,就挨了他一箭……」野力塗恨恨,「不過聖主放心,他逃上了孤嶺山,屬下已派重兵封山,料他插翅也難飛。」

  「射了你一箭?」李元昊的笑容甚是玩味,「什麼箭?」

  野力塗將手中沾了血跡的袖箭畢恭畢敬奉上。

  李元昊伸手拿起了細看:「我記得,先番有人潛入宮中生亂,相鬥之時,留下的也是這樣的袖箭。沈人傑,聽說是入松堂堂主?」

  後一句話是向著骨勒仁冗說的,骨勒仁冗忙道:「正是。」

  「果然是個英雄,連我的前鋒衛將都險些折在他手中。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個窩囊人物,也領不了入松堂了。大宋,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的。」

  野力塗和骨勒仁冗對視了一眼,沒敢應聲。

  「只是……」李元昊冷笑,「區區袖箭,宋人的小玩意兒,如何經得住我們大夏的重劍!」

  語畢揚手,就聽蹭的一聲,袖箭釘入了牆上懸著的羊皮疆圖上。

  那是大宋行省疆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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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骨勒仁冗回到家中,摒退一干守衛,逕自進了臥房。

  臥房中央,好一副香豔綺麗場景,絲絲酥胸半露,絹衣不掩香肩,正偎在沈人傑懷中,舉杯喂飲。

  沈人傑低啜兩口,驀地抬起頭來,一雙鷹眼精光四射,骨勒仁冗心頭一凜,慌忙見禮:「堂主!」

  「事情都辦妥了?」沈人傑的聲音陰測測的。

  「已經辦妥了。」

  「李元昊沒有生疑?」

  「堂主盡可放心,」骨勒仁冗面上現出倨傲之色,「李元昊深信經此一役,入松堂已被一網打盡,所謂的堂主沈人傑也將不日殞命孤嶺山,自己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他卻不知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時今日,才是我入松堂真正紮根西夏之日。」

  「不錯。」沈人傑面上終於露出笑意來,「費勁心機,虛實變幻,甚至陪上這許多條兄弟性命,終於讓李元昊盡信於你,骨勒仁冗,你可不能負了朝廷期望。」

  「堂主放心吧。」骨勒仁冗面沉如水,「西夏人擄我邊庭,殺我父母,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幸遇堂主,殺骨勒仁冗,使我李而代之。在下敢不效犬馬之勞?」

  沈人傑微微點頭,忽的想到什麼,忍不住唏噓:「倒是可惜了展昭……」

  「堂主不必掛懷,」絲絲欺身上來,軟語寬慰於他,「又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想來展昭也不會怪堂主。說起來,也是他闔該不幸,偏偏擅使袖箭,劍術又佳,要找一個人假冒堂主,非他莫屬,這也算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退一步說……」

  她語聲漸低,呵氣如蘭:「退一步說,我聽說龐太師對那個包黑子甚是不喜,想來對包黑子的羽翼也是看不慣的,這一回去了展昭,龐太師臉上可能會不好看,但心中說不定也是暗喜,沒准還會記堂主一功,你說是也不是?」

  ……

  一時無話,窗外風聲漸起,撼的窗櫺吱吱作響,骨勒仁冗走到窗邊,啟牖看了看天,語焉不詳:「今夜無月……天色不好,怕是會有……大雪……」


第159章 【生死盤】-七

  端木翠到達孤嶺山時,漫山遍野,素白一片,舉目看去,孤嶺山像一個巨大的墳頭,冷冷清清。

  「哎,端木上仙。」哮天犬守候多時,很是殷勤地迎將上來,大的與整張臉不相稱的鼻子吭哧吭哧冒著白氣,「多時不見,更加漂亮了。」

  楊戩沒說話,只是冷冷瞥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立刻不吭聲了。

  「這山叫什麼山?」端木翠茫然看孤嶺山巨大的弧形山線,也不知為什麼,這山,她第一眼就不喜歡。

  「孤嶺山。」哮天犬畢恭畢敬。

  「這名字不好,大哥,改了它。」

  哮天犬嚇了一跳,她這口氣,就像楊戩只是她的小跟班一樣,你說改就改了?你又不是山神。

  「哮天犬,改了它。」楊戩順口就將責任過度給哮天犬。

  「是……是,改了它。」哮天犬結巴。

  「展昭在哪?」

  哮天犬小心地看著楊戩的臉色,得到默認之後,他指了指遠處的山洞。

  端木翠也不理他,慢慢地向那洞口走去。

  「哎,主人,」哮天犬看著端木翠的背影,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她怎麼就不問問我,展昭是死是活?」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哮天犬吃了楊戩一嗆,蔫巴的茄子般低下了頭。

  頓了頓,它又有發言的欲望了:「那……主人,我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楊戩抬腿就給了它一腳,哮天犬在雪地上打了個滾,再站起時,已化了原型,尾巴左搖右擺,一條大紅舌頭顫巍巍地垂著。

  「老實待著,等上仙出來。」

  楊戩冷冷撂下一句,飛身上了高處巨石,大氅一掀,偎雪倚石而坐。

  遠處,十幾個小小的黑點,正模糊地晃動著。

  楊戩的眉頭皺了起來。

  西夏兵這是在……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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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一進洞,一顆心就整個兒縮了起來,洞內雖然很暗,但暗褐色的血跡分外刺眼,迤迤邐邐,一直往內延伸開去。

  端木翠的眼淚又湧出來,她順著血跡往裡走,血跡的盡頭處,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下蘊了一灘的血。

  端木翠慢慢地走過去,她又想起展昭臨行前夜自己做過的夢,西夏、焦土、戰場,她流著眼淚,在死屍之間翻檢展昭的屍體。

  她顫抖著伸手把他的身子翻過來。

  明知一定是他,看到他臉的刹那,端木翠還是幾乎委頓在地。

  她從未見過展昭如此面如金紙的模樣,雙目緊閉,眼瞼下濃重的暗影,唇角是暗褐色的乾涸血跡,身子冰涼,冷的像塊冰。

  展昭他,死了嗎?

  端木翠顫抖著手去試他鼻息,只覺空空如也,又覺得還有一絲遊氣,反復幾次,總也不能確定,巨大的恐怖慢慢蔓延開來,她抱住展昭,低頭去吻他的唇,吻了又吻。

  「展昭,」她晃他的身子,「你睜眼看看我,是我啊。」

  展昭不答,她不死心,拼命晃他,晃著晃著,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貼著展昭冰涼的面頰大哭。

  「展昭你說話不算話,你還說等我唱歌給你聽……」

  她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來,開始還絮絮叨叨哽咽著說話,後來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只是更緊地擁住展昭的身體,腦中只來回盤旋著一個念頭:這個和自己這麼親的人,就真的這樣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傳來微弱的聲音:「端木。」

  端木翠渾身一震,驚得幾乎跳了起來。

  她低下頭去看展昭,他微笑著,眸間是那麼熟悉的溫暖笑意。

  「我都睡著了。」他的聲音很低,低的端木翠得把耳朵湊到他的唇上,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後來有一個姑娘太吵了,吵的人睡不著。」

  他伸出手來,輕輕貼著她的臉:「端木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跟著你哭了。」

  端木翠拼命搖頭:「不哭,再也不哭。」

  她手忙腳亂的伸手拭淚,擦的臉上一道道的,像個小花貓。

  展昭笑出聲來,不經意帶到肺腑之傷,面色一變,唇角流出新血來。

  「展昭。」端木翠伸手去揩他唇邊的血,展昭捉住她的手:「端木,扶我起來。」

  端木翠不敢真的扶他坐起來,只是換了個姿勢,讓展昭能儘量舒服地倚在她懷裡,然後低下頭去,靜靜地聽他說話。

  「端木,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亂說。」

  展昭微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

  端木翠不說話。

  「人在死之前,總會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很多很多人。」

  「那想到我沒有?」端木翠低聲問他。

  「想到了,」展昭笑,「想的最多的,就是端木。」

  「真的?」端木翠微笑,「真的想我最多,比大人,比家人,加起來都多?」

  展昭點頭。

  「為什麼?」端木翠眼中噙著淚,腦袋一歪,像極了以往俏皮的模樣,「是不是因為,最喜歡我?」

  展昭點頭:「是,最喜歡你。還因為……」

  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溫柔看進她含淚的眼睛裡:「還因為,娘有哥哥嫂子照顧,大人有公孫先生陪著,有張龍趙虎他們照應著,但是端木,只有我了。」

  端木翠的視線瞬間模糊,她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想了很久,端木要怎麼辦,端木要怎麼辦,託付給誰我都不放心,有誰能像我這樣,把端木放到心裡面去,去關心端木過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餓不餓,開心不開心,生氣不生氣……」

  他的語氣愈加溫柔:「我想了很久,誰都不行,那端木要怎麼辦,這樣一個壞脾氣的姑娘,發脾氣的時候沒人順著她怎麼辦?她難過的時候偷偷跑到一邊哭怎麼辦?我這麼心疼的姑娘,到時候沒人理會她怎麼辦?」

  端木翠淚如泉湧。

  「我總怕我的福氣不夠來娶你,不夠與你廝守,現在看來,真的是不夠的。」他笑,勉強伸出手去,幫她擦乾眼淚,「不過,展昭這一生,俯仰無愧,自信算是個好人,我想,我應該還存了那麼一點點福氣,如果上天還顧念我,端木,我想幫你,拿這點福氣,去換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

  「我想了又想,端木最好的歸宿,就是回到上界去了,」展昭的聲音很輕很輕,「那裡平安喜樂,沒有人會欺負你,你還有個大哥,能好好照顧你,你雖然還會傷心難過,總好過在凡間,孤苦無依。是不是?」

  端木翠伏在展昭胸膛,哭的說不出話來。

  展昭伸出手去,摩挲著她柔軟的細發,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

  「端木,只有你好端端的,我才走的安心。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的命,是一炷香的時間,還是一盞茶的時間?現在拿走就好,都不要了,拿這一點點的命,和那一點點福氣,去換端木的平安,希望老天能聽到我的心願,讓你的親人快點找到你。不然的話,做了鬼都不安心。小時候,娘說人一旦死了,做了鬼,就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回頭看了。我想,我做了鬼之後,腦袋一定是長反了的,因為放心不下端木姑娘,一定要看到你才安心……閻王看到我,會不會嚇一跳,怎麼有長的這麼醜的鬼?」

  他輕輕地笑,慢慢地閉上眼睛,端木翠的淚水一滴滴打在他面上。

  胳膊忽然就被人攥住了,抬頭看時,是楊戩。

  「端木,西夏兵就快搜到這了……」他的目光極快掠過展昭的臉,「他沒多少時間了,走吧。」

  端木翠沒有動。

  「端木!」

  「楊戩,你放手。」她一字一頓,「你再拉我,我就一頭碰死在你面前!」

  楊戩愣了一下,歎了口氣,慢慢走出洞去。

  不遠處,數十個西夏兵正向這頭過來。

  「主人主人,怎麼辦?」哮天犬原地打轉,尾巴亂搖亂擺,「上仙還是不出來?」

  「都要尋死了,你敢拉她出來?」楊戩冷冷瞥了它一眼。

  哮天犬歎氣:「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是凡間女人的毛病,上仙真是在凡間待久了,學了不少壞毛病。」

  下一刻,聽到西夏兵的呼喝聲,哮天犬的眼睛一下子瞪的溜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來了來了,怎麼辦?」

  「怎麼辦?」楊戩冷笑,「自然不能露了神跡,否則是要犯天條了。」

  「那要怎麼辦?」哮天犬反應很慢。

  楊戩慢條斯理地解下大氅:「也算他們幸運,可以跟上界的天神——二郎真君,實打實地過過招了。」

  哮天犬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了:「主……主……主人,你要動手?」

  楊戩的身形猶如電閃,眼前影晃,再看時,已在數丈開外。

  「跟凡人動手?」哮天犬還沉浸在久久的震撼中,「這不行,主人,還是我來吧,還是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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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外的刀戟相碰之聲傳來,展昭漸漸陷入沉寂的身子陡然一繃。

  端木翠溫柔摟住他:「展昭,記不記得你說要娶我?」

  「端木?」展昭茫然,睜開眼時,眸光已然黯淡下去,「我是在夢裡對不對,端木怎麼會來。」

  「我聽說,」端木翠微笑,「凡間的男女婚配,都是要交換生辰八字的,展昭,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八字?」展昭囈語般喃喃,「辛亥、乙酉、丙申、壬寅……」

  「辛亥、乙酉、丙申、壬寅,是不是?」

  「是。」他眼睫疲倦地合上,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歎息。

  端木翠低頭,將展昭平放到地上,最後一次吻他的唇,起身向外走去。

  洞外數十丈外,楊戩被數十個西夏兵團團圍在當中,他好整以暇地左突右閃,兵刃四下招呼,就是近不得他分毫。

  哮天犬在邊上看著,長長的大紅舌頭拖的低低,眸中露出又是傾慕又是崇拜的目光來。

  而這一切,對端木翠來說,都像是無關緊要的佈景。

  她在雪地上跪下來,伸手拔下頭上的簪子,面無表情的刺入左手掌心。

  鮮血湧出,她以手作筆,在雪地上劃下一圈大大的圓盤。

  圓盤的頂端,她寫下展昭的名字,還有展昭的生辰八字。

  再然後,她的目光轉到圓盤底端,手上的簪子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寫下了三個字。

  端木翠。

  公孫先生費了許多功夫教她寫宋時的文字,她到底還是沒學會,寫的,還是倉頡鬼書。

  她微笑著念動法咒。

  半空之中開始雲起雷動,有一道極小電光,穿透雲層,準確無誤地擊中她的手,嗤的一聲輕響,她的手上就多了一個血窟窿。

  端木翠笑了笑,她抬頭看天,唇角露出譏誚的笑意來。

  「還有什麼更厲害的,都使出來,」她輕描淡寫,「我不怕。」

  第二道電光隨之越空而來。

  嗤的一聲,又是一個血窟窿。

  這詭異的天象終於引起了楊戩的疑心,他猛地轉過頭來,悚然色變。

  「端木翠!」他怒喝,「你給我停手!」

  來不及了,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震顫,方才畫著圓盤的地方,突兀的升起丈余高,盤面呈墨黑色,正中一道鮮紅色的上下指針微微顫動,而盤的週邊,她的名字和展昭的名字,正快速地圍繞著圓心旋轉著。

  端木翠目不轉睛地盯住盤面。

  「端木!」楊戩大驚失色,「你不能妄動生死盤!」

  端木翠像是聽不到他的聲音。

  「生死盤的指針恰好置換你二人性命的幾率少之又少,很可能輪空,也有可能什麼都改變不了。但是妄動生死盤,一定會有天譴,端木,這樣做,不值得!」

  端木翠笑了笑,她盯住盤面,輕聲道:「你不懂。」

  楊戩無奈,忽的牙關一咬,手中的三叉戟化作三道金光,直取生死盤柱。

  生死盤遭此一震,猛烈晃動起來,周身騰起烈焰,端木翠眸光一冷,雙手伸出去,穩住了盤身。

  楊戩眼睜睜看她雙手在烈焰中炙烤,一顆心直如油煎一般,那十幾個西夏兵俱都呆了。

  哮天犬幻回人形,急急竄回楊戩身邊:「主……主人……這要怎麼辦?」

  「怎麼辦?」楊戩唇角泛起苦澀之極的微笑,「在這等著,給她……收屍。」

  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生死盤飛轉的盤面慢慢停下來。

  楊戩沒有去看盤面,他只是看著端木翠的臉,他忽然就覺得,這個妹子,他其實並不太懂她。

  轂閶死時,她奪戰牌出戰,那時自己好生欽佩她,覺得巾幗不讓鬚眉,她並不是耽於兒女情長的軟弱女子;身為上仙,他教她上界律條,數千年來,她雖然偶爾玩鬧,但從不曾觸犯戒條讓他為難,他覺得她知進退,是個不讓人操心的妹子,他放心她,所以很少看她,她也不鬧,雖然偶爾跟他發發脾氣,但只要他接她去司法天神府邸小住兩日,她的所有脾氣都會煙消雲散。

  甚至知道她喜歡上了展昭,他都不擔心她會違背上意執意留在世間,他只是覺得,只要將道理和利害關係慢慢同她講清楚,她還會像從前一樣乖巧聽話。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誰出了錯,導致這樣慘烈的收場。

  端木翠抬起頭來,面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她抬頭看向楊戩,似乎是想喚他:「大哥……」

  第三道金光從天而降,直直刺透她的心口。

  楊戩沒有去扶她,他靜靜看著生死盤柱崩散如土,靜靜看她倒在地上,側臉埋入雪中,胸口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楊戩背過身去。

  早知道還是要死,早知道還是同兩千年前一樣的死法,成仙做什麼,孤守這麼多年的寂寞做什麼?

  楊戩突然覺得滑稽,他踉蹌著行了兩步,哈哈大笑,面上滑過兩道淚痕。

  「主人……這……」哮天犬也呆了,「這……這怎麼辦?」

  還有展昭,還有這十幾個西夏兵,還有端木翠的……屍體……

  楊戩疲倦地揮了揮手。

  「清清場,都散了吧。」

  他大踏步地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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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天上.人間】-一

  人間。

  七個月後,允州城,雨夜。

  展昭將客棧客房的窗牖微微啟開了一條線,犀利的目光久久停駐在對面簷下那個行藏詭異的斗笠人身上,唇角泛出一絲冷笑,爾後不動聲色的閉窗。

  回轉身時,客氏母女正坐在床上,瑟縮著抱成一團,目光中透著驚懼不安。

  「夫人不必驚慌,有展某在,賊人不敢亂來。」

  客氏抖抖索索著沒應聲,倒是客氏的女兒客子芹問了一句:「展大人,我們真的能平安到達開封府,找包大人告狀麼?」

  「姑娘放心,展某一力承擔。」

  略頓了頓,又道:「夜深了,夫人和小姐早些歇息吧,為免賊寇倡狂,展昭在此間護衛,還望夫人和小姐不要介意。」

  客氏囁嚅道:「展大人言重了。」

  一時無話,客氏伸手將床上的簾幕放下,不多時,簾內傳來窸窸窣窣的寬衣聲響,雖是看不見,展昭還是別轉了臉去。

  窗外雨聲不住,涼意侵衣,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風緊。

  也不知過了多久,簾內傳來客氏母女勻長的呼吸聲,展昭端坐椅上,膝上橫著巨闕,雙目微闔,似是已經睡著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漫漫長夜,分外難捱。

  寅時的梆子聲過後不久,雨意初歇,簷上積雨,卻仍不緊不慢,一點一滴打著臺階。

  在這樣的寂靜之中,展昭的耳朵敏銳的捕捉到「哢」的一聲輕響。

  他猛地睜開眼睛,眸中精光迸射,嘴角微抿,寒霜罩面,整個人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嗖的飛身撞破窗扇,與此同時,墨夜之中寒光乍起,巨闕已然出鞘。

  客氏母女聽到動靜,倉皇地擁衣奔向視窗的時候,街面上那場短暫的打鬥已然偃息,展昭面色冷峻,長劍遞出,鋒刃輕觸那斗笠人的脖頸,那人胸膛起伏的厲害,喘息的動作大了些,頸上立時多了一道血痕。

  展昭的劍握的很穩。

  「是客萬卿派你來的?」

  那人倒也硬氣:「是!」

  展昭淡淡一笑:「希望公堂之上,你也可以如此硬氣。」

  話未說完,噌的一聲回劍入鞘,那人方舒一口氣,展昭劍鞘閃電般點至,未及反應過來,耳門、百會兩處大穴已被點中。

  那人只覺耳鳴如蜂,頭暈腦脹,旋即軟軟癱在地上。

  門扇聲響,卻是客氏母女叫起客棧掌櫃的開門出來,掌櫃的五短身材,慌得左右腳的步履都汲拉錯了,一臉驚懼地看眼前場景。

  「勞煩掌櫃的,差夥計報官提人。」展昭的聲線波瀾不驚,聽不出什麼好惡,掌櫃的雖不知展昭身份,但想來亦是有來頭的,一疊聲地去了。

  展昭這才轉頭看客氏母女:「夫人,為免夜長夢多,我們還是趁夜起行吧。希望這一趟腳程快些,可以甩脫客萬卿派來的刺客。」

  客氏哪裡會道半個「不」字?自前日她母女被展昭從賊人劍下救出之後,兩人性命,皆托于展昭一身,可恨客萬卿這賊子,仗著身有功名,殺兄霸嫂,奪了夫家家財。她忍辱負重,終於覷得一個空子,攜女出逃,客萬卿唯恐事泄,買凶滅口,若不是展大人相救……

  念及恨事,客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面前攤開的行裝亦無心整理。

  「娘,你又傷心了。」客子芹察言觀色,體貼的過來幫客氏將衣裳疊好,「到了開封府,將案情稟告包大人,包大人定會還我們一個公道,客萬卿那狗賊,會有天來報應他。」

  客氏以袖拭淚,微微點了點頭,頓了頓才道:「現在想想,我母女亦不是沒有福氣的,前日險些就成了刀下之鬼。子芹,展大人是我們的大恩人,這份恩情,可不能忘。」

  「誰說要忘?」客子芹俏皮地一笑,「都記在心裡了,只是,人家是大官兒,我們是平民百姓,我們想報恩,人家也不稀罕。」

  客氏噗的一笑,伸指就戳她額頭:「死丫頭,恁的貧嘴。若不是到底捨不得,我還真想就把你送了展大人,一輩子端茶倒水……」

  「娘……」客子芹嗔怪,「哪有這樣編排自己女兒的?」

  客氏笑了笑,低頭去結好包袱的結帶,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打趣女兒:「怎麼,給展大人端茶倒水,還薄待你了?要我說,展大人必是個對下寬和的,給展大人作婢女,說不準好過嫁入平常人家……」

  「娘真是越發沒邊了……」客子芹抿嘴一樂,「是是是,展大人是大恩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只是……」

  她忽然頓了一下。

  「只是什麼?」客氏奇怪。

  「只是,展大人笑的實在太少了。」客子芹歎氣,「娘,展大人若是多笑笑,就好了。」

  ————————————————————

  又有兩日的行程,快到開封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正是清晨時分,薄霧漫張,青石板路上積了一層水漬,走不多久,鞋邊和衣裳的下擺處盡數濕了。

  展昭撐著一把桐油傘在前,客氏母女共著一把傘在後,客氏心事重重,從不抛頭露面的婦人家,為著家事生變,居然要千里迢迢遠上開封,見到包大人後會怎麼樣,他真的是那個人口相傳公正無私的「包青天」嗎?

  相對客氏,客子芹是要輕鬆很多,到底是女兒家年輕,又是頭遭到開封,看著什麼都透著新奇,忍不住拽住客氏問東問西:「娘,這是哪啊?這才早上,怎麼那一片還張著燈籠?這麼熱鬧麼?」

  「多話。」見前方的展昭停下腳步,客氏忍不住責客子芹多事,「這是皇上呆的地方,自然不一樣的。」

  客子芹嘟起了嘴,老大不樂意。

  展昭知道客氏母女在客萬卿拘囚時受了許多苦,與她們說話時,便自然而然帶了幾分親和:「客姑娘,這裡是夜市,每晚有百戲出演,到晚上時,還要熱鬧許多。」

  「夜市?」客子芹來了興致,「晚上的鬧市麼?展大人,在我們允州,晚上是沒什麼人的,那些小商小販,早回家休息去了。」

  展昭的語氣來的溫和:「開封會熱鬧許多,若得了空,晚上可以到夜市逛逛。這裡的百戲很出名,有雜耍、頂缸、焰火戲、傀儡戲……」

  他忽然就沉默了。

  客子芹正聽得津津有味:「展大人,還有呢?」

  「包大人可能已經上朝歸來了,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聽他答非所問,客子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開口問他什麼,話到嘴邊,到底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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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開封,又是異樣忙碌,將客氏母女交由張龍安置,便去向包大人報備此案,包拯聽的濃眉擰起,為官多年,這樣的案子辦的也不在少數,但不知為什麼,每次聽到,仍是忍不住火燒中庭。

  回過頭一想,這樣也好,好過見慣不驚不聞不問冷漠如冰。

  「屬下在允州投宿時,擒住了客萬卿派來的刺客。已經密令允州令將人犯押來開封,想必不日就到。」

  「這一下人證物證俱在,料想那個什麼客萬卿也無從抵賴。」公孫策面有喜色,「大人,可以派王朝馬漢趕赴允州,協同允州令拿人。」

  包拯略略點頭:「展護衛,此趟辛苦你了。」

  「屬下職責所在,大人言重了。」

  出得書房,順著廊道回房,比之方才,雨更大了些,風過,雨被打斜著撲上身,靠週邊的半邊身子盡數濕了。

  「展大人!」

  歡快的聲音,展昭詫異的抬頭,正看到客子芹快步過來。

  「客姑娘?」展昭微感訝異,「不是派張校尉帶你們去休息麼……這裡……不好亂走。」

  「我知道了。」客子芹俏皮地吐吐舌頭,「我這就回去。」

  轉身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展大人,娘說,要給你供個長生牌位,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分內之事,談什麼恩德,讓你娘不要費這些事了。」

  「那怎麼行?」客子芹不服氣,「展大人,或許在你看來,救我們的命只是舉手之勞,但是對我和我娘來說,卻是一輩子都不能忘的大恩。不止是我娘,我都會時不時為你上香祈福,求上天護佑好人的。」

  她說的鄭重,也不等展昭回答,轉身又要走。

  「客姑娘……」

  客子芹停下步子,柳眉微挑:「恩?」

  「能不能請你幫我,做件事?」

  「好啊,」客子芹大喜,「展大人,若能幫到你,是最好不過了,你只管說。」

  「你方才說,會時不時替我上香祈福……」展昭猶豫了一下,「為我就不必了,能不能,幫我為一位朋友祈福?」

  「朋友?」客子芹糊塗了,「為什麼不為自己,反而為朋友?那是……什麼樣的朋友?」

  展昭的聲音很輕:「是個姑娘。」

  「姑娘?」客子芹的腦子快速轉起來,「展大人,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展昭沒有回答,聰明的客子芹卻從他眉宇間捕捉到一抹從未見過的溫柔之色。

  客子芹興奮起來:「她不在開封麼?我能見見她麼展大人?展大人,你人這麼好,那姑娘一定也是個好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有點口吃起來:「你剛才說……祈福?她生病了麼?是不是受傷啦?嚴重不嚴重,她……」

  「她不在了。」

  客子芹一下子愣住了。

  「客姑娘!」張龍惱怒地從後面搶上來,「後面是大人的書房,你不能亂走!」

  客子芹沒有留心張龍的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很是忐忑地看展昭。

  展昭卻沒有再看她了,他轉過身,慢慢消失在客子芹的視線當中。

  客子芹收回目光,茫然地看又是無奈又是氣惱的張龍:「展大人喜歡的姑娘,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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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廂房裡,張龍儘量簡短擇要地跟客子芹把事情講了一遍,然後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哭的稀裡嘩啦。

  「子芹,你吵不吵啊?」廂房里間,正要入睡的客氏迷迷糊糊地責備了她一句。

  客子芹立刻壓低了聲音,還是忍不住抽抽噎噎。

  「那然後呢?」她哽咽著,「就找不到那姑娘了?」

  「我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公孫先生把全開封的花市都跑遍了……大家都怕展大哥回來會問。」張龍念起往事,眼圈不覺就紅了,「後來展大哥回來了,我們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要派誰跟他說,哪知展大哥笑笑說,端木姑娘已經不在了。」

  「什麼叫不在了,是死了?」客子芹咬著嘴唇,「你們就沒問問?」

  「誰敢問?」張龍瞪她,「你是沒看到展大哥當時的樣子,我看了都想哭,公孫先生說,可能在西夏出了大事,展大哥不想說,就由得他吧。」

  「那展大人還讓我為端木姑娘祈福?」客子芹拿手背拭淚,「這要怎麼祈?」

  「這也就是個心意吧。」張龍歎氣,「展大哥是個好人,他幫過很多人,以前,他幫了人,別人要謝他,他都謝絕的,可是那以後,他會問人家,能不能幫我個忙……」

  「就是要為端木姑娘祈福麼?」客子芹又哭了。

  「你這姑娘,怎麼跟個水桶似的,說哭就哭?」張龍無奈,然後點點頭。

  「祈福的話,放在自己心裡不就行了?」客子芹多少有點不理解,「為什麼要找那麼多人?人家可能根本就沒見過端木姑娘。」

  「我也這麼問過。」張龍歎息,「展大哥說,自己的福氣太薄,想沾多一點人的福氣。」

  「展大人那麼好的人,怎麼會福氣太薄?」客子芹覺得自己很不爭氣,眼淚像脫了閘的水,就是止不住,「展大人要祈什麼福?讓端木姑娘回來?起死回生?可以永永遠遠不分開?」

  年輕的姑娘,腦子裡終究還是離不了美滿結局的調調。

  張龍呆呆看著她,然後搖頭:「展大哥說,祝我端木姐平安就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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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睡前,公孫策給展昭熬了一大碗安神湯,濃褐色的湯汁,一股子刺鼻的藥味。

  展昭無奈地笑:「公孫先生,我已經好多了。」

  「那也得喝。」公孫策瞪他,「那一陣子,整宿整宿的睡不著,白天累成那樣,晚上還精神奕奕跟個夜貓子似的,眼睛亮的能給大人點燈了。」

  「公孫先生!」展昭哭笑不得,「喝了公孫先生的藥之後,不是就好了?」

  「那也不行,還得喝一陣,慢慢減輕劑量。」

  展昭拗不過,當著先生的面,咕嚕咕嚕,把一碗安神湯喝了個底朝天。

  「這就好。」公孫策滿意地笑,「好好睡一覺,前兩日辛苦你了。」

  他看著展昭闔上眼睛,聽著他的呼吸聲慢慢變得勻長,這才吹滅了燈,輕手輕腳的退了開去,輕輕掩上了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展昭慢慢睜開眼睛。

  他的唇角浮出一絲苦笑。

  要怎麼跟公孫先生說,他的湯藥,並不管用,不管是多大的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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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時,他是真的睡不著,後來,很怕睡著。

  因為每次睡著了,他都會做一個同樣的夢。

  夢裡,他總會回到西夏,那個孤嶺山的冰冷的山洞裡。

  他記得,在那個山洞裡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傷的很重,夢見端木翠來找他,抱著他傷心的哭,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

  他還夢見她死了,鮮血染紅了洞口的雪地。

  驚醒之後,他居然無比感激這個噩夢,他慶倖地想,幸虧這只是一場夢。

  他傷的很重,但是不足以致命。他約略包紮了傷口,扶著洞壁掙扎著往外走。

  再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終身難忘的一幕。

  他看到了洞口的雪地上大灘的血,跟夢裡的一模一樣。

  他還看到雪地上還有一個模糊的人形,似乎是先前有人躺在這裡,然後被帶走了。

  他死死地盯住那個人形看,他覺得那個名字,熟悉的就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遍遍的同自己說:一定不是的,這一定不是端木。

  下山之後,展昭驚訝地發現,孤嶺山的山頭被削去了半邊。

  他聽當地人議論說,就在前一天,不知為什麼,孤嶺山發生了山崩,天上異光閃耀,半邊山體都被削了去,當時有很多西夏兵在搜山,躲避不及,最後一清點,有十來人是被埋進去了。

  然後就有人改稱孤嶺山叫半嶺山,因為它只剩一半了。

  入松堂被夷為平地,先前熟識的人再也找不到一個。

  對展昭而言,這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他秘密出了興州,顧不得身上的傷,星夜趕回了開封府。

  回府之前,他去了端木翠的家裡,在那裡守了三天。

  小青花迷上了打花牌,它聚集了大胤和小義,圍作一圈打的不亦樂乎,眼角餘光瞥到展昭進來時,它順口提了一句:「我家主子好幾天沒回來了。」

  「是啊,」經此一提,小義也有點吃驚,「神仙娘娘去哪了,怎麼這麼久都不回來?」

  「出牌,出牌,我要贏啦!」小青花雙目炯炯,激動地滿目放光。

  後來劉嬸來了,看見他時,也問他:「展大人,不是說姑娘在開封府住麼?我去找了她幾趟了,怎麼不見人?」

  展昭沒有答她,他甚至沒有去注意劉嬸在邊上做了什麼。

  他靜靜地待了三天,看太陽慢慢升起,慢慢落下,黑夜來臨,晨曦亮起。

  三天后,他回了開封府。

  張龍趙虎公孫策他們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後,公孫策清了清嗓子:「展……展護衛,有件事……」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經不在了。」

  他說的很平靜。


第161章 【天上.人間】-二

  天庭,七天后,司法天神府邸。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牆,將腦袋探出那麼一點點點,看遠處天兵天將劍戟如林。

  稍微近一點的地方,多聞天王和廣目天王正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這兩個老小子,還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沒好氣。

  正腹誹間,忽然見到遠處的戟林自動分開了一條道,遠遠看去,銀色的大氅迎風鼓開。

  是自家主子回來了!哮天犬立刻覺得膽氣大壯,噌的就把半個腦袋伸出了院牆。

  來的果然是楊戩,他步履如常,面上看不出喜怒,眼中也看不到什麼天兵天將。

  快到府邸門口時,廣目天王忽然就伸手攔住他:「真君留步。」

  楊戩停下腳步,冷冷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了一回,然後下行——那裡,廣目天王的法寶花狐貂嚇的渾身一激靈,噌的躲回廣目天王的衣袍下。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真君行個方便,不要讓小的們難做。」廣目天王說這話時,的確是很為難。

  「魔禮壽,」都是西岐伐紂時實打實在戰場上碰過的,楊戩毫不客氣地直呼他全名,「我怎麼讓你難做了?」

  「說說看,我怎麼讓你們難做了。」見廣目天王不答,楊戩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明明是配合的語氣,但他的表情……

  廣目天王的拳頭暗暗握起,又鬆開,再握起。

  「端木上仙妄動生死盤,犯了天界大忌,玉帝盛怒之下,要我們前來拿人。」

  「真是笑話。」楊戩冷笑,「你們不知道妄動生死盤是有天譴的?當日我帶回的,是端木翠的屍體。人都死了,還要來拿人?」

  「話是如此,」眼見兩人要說僵,多聞天王趕緊出來打圓場,「但是有風聲傳出,真君連日召華佗仙等醫聖進府,眾醫聖七日不出,這擺明瞭是要……」

  「你是說那群子酒囊飯袋?」楊戩似是動了怒,「不錯,七日裡好酒好菜伺候著,也沒見把人給我救活,枉稱醫聖,白受了世間香火,我沒把他們的廟宇砸爛,算是很給面子了。」

  廣目天王氣的三屍神暴跳,多聞天王拼命咳嗽,示意廣目天王務必淡定、淡定。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多聞天王打哈哈,「上命難為,就算是屍體,真君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帶走端木上仙的屍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你們哪只眼睛看到我攔著你們辦差了?」楊戩雙臂一抱,儼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多聞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謝真君成全。」

  謝完了楊戩,兩人拔腿就想往門內走,楊戩在背後涼涼的一句話,釘子般將二人釘在了當地。

  「不過,辦差歸辦差,誰敢亂進我府邸,別怪我把他的腿給砸斷!」

  廣目天王氣的想罵人,尼瑪楊戩你是拿爺消遣是不是?

  當然,這話他只敢在肚子裡說。

  於是兩位氣的太陽穴突突亂跳的天王,眼睜睜看楊戩從面前走過。

  哮天犬趴在牆頭,流了一牆頭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囂張的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難容如此萌史人了,有木有有木有有木有?

  楊戩一進門,哮天犬就屁顛屁顛迎了上來。

  「爺真是英雄,夠硬氣!」哮天犬拍楊戩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麼著?他還能咬我不成?」楊戩一句話就把哮天犬給嗆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還有你嗎?」

  哮天犬咽了一口口水,不說話了。

  「端木怎麼樣?」

  哮天犬打了個突,小心翼翼觀察著楊戩的臉色,語氣儘量委婉:「還是老樣子,醫聖們都是束手無策,說是……」

  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

  「說下去。」

  「說是心臟受的傷太重了,傷了一次還好,連續傷了兩次。普通兵刃的傷好救,但是生死盤的天譴實在是太厲害了,創口處的戾氣大盛,根本縫合不了,不管什麼樣的線,剛一挨近就斷。」

  「不管什麼樣的線,都試過了?」

  「開始試的是普通的針線,後來用纏夾了金線的棉線、純金線、金銀索,再後來找了上古名劍幹將莫邪,抽了劍絲,還是不行。」

  楊戩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線,會怎麼樣?」

  「醫聖們說了,縫合不了傷口,就沒有一顆完整的心。那樣,不管有怎樣的靈丹妙藥,都救不活。」

  楊戩沒再說話了。

  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主人……」眼見楊戩轉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麼事?」

  「還有一種線沒有試過。」

  「什麼線?」

  「織女的雲絲。」

  「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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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總有一種錯覺,認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脫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實上,天牢天牢,重點不在於天,而在牢。

  楊戩踩著齊到腳面的骯髒積水走在陰濕牢獄的過道間,看守天牢的兵衛殷勤地打著燈籠給楊戩引路:「真君這邊走,這邊走,盡頭那間,就是了。」

  走到盡頭處,楊戩略略轉過身子,在牢獄門口站定,透過牢欄的間隔,他看到織機旁埋頭織布的織女。

  她的手在機杼的織絲上拂過,十指一直滴血,楊戩曾經聽說過,為了給織女應有的懲罰,她拂到的織絲,全部是荊棘。

  她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了,沒有挽髮髻,寥落的散著,似是感覺到楊戩的注視,她遲疑著抬起頭來。

  「真君?」

  整個天庭,怕是沒有人不認識楊戩的。

  織女的容貌還是很美,不輸於凡間任何一個嬌美的女子,但是眼睛裡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讓人覺得她已是滄桑的老者。

  兵衛將牢門打開,爾後悄無聲息的退下。

  楊戩走到織機對面,緩緩坐下。

  織女笑了笑,手上的動作不停:「真君是個大忙人,怎麼會有空造訪這裡?」

  楊戩答非所問:「前些日子,我到人間走了走。」

  「哦?」織女微笑,「人間,早就幾度滄海桑田了吧。」

  楊戩也笑:「人間,不管怎麼變,只要還有人在,這些情愛糾葛、恨怨糾纏,就一直在繼續。」

  織女的手微頓,然後恢復如常:「人而為人,總是脫不了這樣的感情,這也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麼。」

  「我在人間,聽到關於織女的故事。」

  「哦,」織女的語氣很平淡,似乎楊戩所提的織女跟她毫無關係,「凡人編排我些什麼?」

  「他們說,織女和牛郎並沒有分開,織女被抓上天之後,牛郎帶著兩個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上頭上發簪,在他們中間劃下一道銀河,兩人隔河相望,苦無聚日。後來天上的喜鵲看不過去,在每年七月七日這一天,銜彩線織橋,兩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麼?」織女笑起來,彎起的唇角不無譏誚,「這麼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難和悲劇,所以,他們總愛世事圓滿,這樣,即便目下困頓,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

  織女淡淡笑笑,將搖輪搖的吱呀作響。

  楊戩看住織女,他本為求雲絲而來,但或許是因為,織女和端木翠,兩人的故事有那麼一絲相似之處,他總是忍不住想多問一句:「後悔了嗎?」

  「後悔?」織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應該知道,後來牛郎有再娶。」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還為他講話?」

  「不是為他講話,只是看開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織女慢慢踩動腳踏,「誰不想辛勞一日,回到家裡有熱騰騰的飯菜奉上?誰不想家中有人縫縫補補,內外打點?誰不想入眠之時,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過的適意些、舒服些、美滿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楊戩定定看住她,「後悔了嗎?」

  「若我說後悔了,真君會怎麼想,覺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織女莞爾一笑。

  頓了許久,她忽然輕聲道:「我確實是後悔了。」

  楊戩心中咯噔一聲。

  「在這裡織荊棘,一年,我並不服氣,覺得真心相愛沒有什麼不對;十年,我不服氣,覺得我與牛郎相守一場,到底值得;一百年,我還是有怨氣,就算愛上凡人,沒有傷及別人,有什麼罪過?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澀至極,「五百年,我幾乎沒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著,我這樣的處境,何時有個盡頭。為著那一晌貪歡,落無窮困頓,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場相遇,是不是會更好些?」

  楊戩歎息:「織女娘娘能有這樣的想法,距離離開這裡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織女笑笑,似乎離不離開這裡,對她來講已經沒有什麼所謂了:「真君,這就是天庭,不惜動用千八百年的時間,把你的欲望、怨氣、真心、愛戀,通通磨的乾乾淨淨,終於造就一方清靜之地,造就這許多行屍走肉。依我看,還不如墜萬丈紅塵,愛一場、怨一場、哭一場,然後飲一碗孟婆湯,前塵兩忘,來的痛快。」

  楊戩似有所動。

  「真君此來,不會只是和我閒話家常吧?」織女抬眼看他,「我這樣的落魄神仙,還有什麼能幫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縷雲絲。」

  「雲絲?」

  「聽說娘娘的雲絲,雖細卻韌且堅,可當萬重山壓,可阻刀鋒劍氣。」

  織女很平靜:「真君請回吧,我很多年都沒有織過雲絲了。再說了,困頓之身,也沒有心思,去為他人華裳添錦。」

  「娘娘,求此雲絲,只為救命。」

  「救命?」織女略感訝異,「小小一縷絲,如何救命?」

  楊戩猶豫了一下,將事情的始末簡述一遍。

  織女動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雲絲了,生死盤的天譴戾氣,我雖然沒有遭遇過,但聽聞極為險惡,我恐怕雲絲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雲絲這一線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請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楊戩也不會再作無謂爭取。」

  織女沒有答話,半晌,她忽然抬起頭來,滿面的疑惑:「真君,你說,我當日,為什麼沒有去死呢?」

  「嗯?」楊戩一愣。

  「當日抗爭的那麼慘烈,求過、哭過、掙扎過,甚至跟天兵天將動過手,怎麼從來就沒有想到去死呢?我記得有一句老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我當初,以死相抗,事情,會不會有什麼不同?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能奈何她?」

  楊戩有些動氣:「娘娘,端木去死,並非是要抗拒分離,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絕路,誰會願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樣!」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頭的兵衛小跑著過來,將牢門鎖上。

  「真君!」楊戩都快走出過道了,身後忽然就傳來織女的聲音。

  他回轉頭,看到織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織機,站在牢欄後面微笑看他。

  「給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後,可以遣人來取雲絲。」

  楊戩心頭一熱,待想說什麼,織女已經回到織機前,輒輒輒的織布聲重又響起,單調而又重複,像是從來都未曾停過。

  ————————————————————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讓讓,讓一讓,借道,借個道!」哮天犬趾高氣揚,捧著盛了雲絲的錦盒為楊戩開道,若是楊戩不在,它或許不敢在兩位天王率領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楊戩在就不同了……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狗仗人勢……

  不是不是,這是罵人的話,轉念又一想,自己本來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計廣目天王和多聞天王在外頭守了這麼多天,也累著了,這一次換了另外兩個:增長天王和持國天王。

  見楊戩過來,這兩位天王臉色不豫,但是還是忍下了氣,沒有上前攔他。

  坦白說,這兩位天王對玉帝的怒氣更大些。

  都什麼跟什麼嘛,楊戩是你外甥,他連你的賬都不買,能買我們的賬?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樣,誰敢跟他動手?害老子們整天在真君府外風吹日曬,不敢撤也不敢進,你當上演十月圍城呢……

  進了府邸,直奔廳堂,為首的華佗仙先迎過來,老實說,楊戩還就只認識一個華佗,其它的那些,都是讓哮天犬抓壯丁抓過來的,據說有什麼思邈,什麼仲景,楊戩懶得去記。

  上界的神仙不會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顆兩顆仙丹亦能祛災,只是端木翠這情況,一定需要個大夫,這才不問青紅皂白,不分內科外科,全抓了來蹲守。

  楊戩眼簾一掀,哮天犬顛吧顛吧,趕緊把雲絲奉上。

  華佗仙取了縫針,小心翼翼地將雲絲穿上,轉身去到床邊。

  不知為什麼,楊戩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過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擔心,」哮天犬比楊戩樂觀,「去取雲絲的時候,織女娘娘說了,這怕是她織過最好的雲絲了。」

  哮天犬說完,小跑著跟了過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屍身,面色如常,但胸口處一個血洞,血漬經久不幹,若是留意,還能看到時不時橫衝直撞的白色煞氣。

  華佗仙深吸一口氣,穩穩的伸手,下針,鋒利的針尖穿過心肉,帶動後續長長的雲絲。

  哮天犬緊張起來,它屏住了氣,瞪大眼睛看雲絲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氣開始衝撞雲絲,縫合,第一道針線。

  縫合,第二道針線。

  縫合,第三道針線。

  哮天犬喜不自禁,它回過頭,向著楊戩大叫:「主人,沒斷,雲絲沒……」

  針線繃斷的悶響,聲音不大,屋子裡刹那間靜的嚇人。

  哮天犬還未說出的話咽了回去,它全身發僵,尤其是脖子,以至於居然不能扭過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華佗仙轉過身來,他一手還拈著針,另一手是繃斷的雲絲。

  「真君,雲絲也不行。」

  楊戩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知道了,都下去吧。」

  眾人不敢停留,唯唯諾諾著退出了房間,哮天犬先還想留下的,觸到楊戩平靜無波的冷漠目光時,渾身打了個激靈,嗖的竄了出去。

  楊戩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他伸手拂開端木翠的頭髮,定定看著她蒼白的臉頰,根根分明的長睫,失了血色的唇。

  「端木。」他低下頭,在她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天命如此,大哥……盡力了。」


第162章 【天上.人間】-三

  人間,十四個月後,開封。

  「展昭!」

  聽聲辨人,未及回頭,展昭唇角已化開淡淡笑意:「白兄。」

  「展昭,有日子沒見了。」來的果然是白玉堂,只是這一回,懷中抱的不是劍,是大大小小的大紅禮盒。

  展昭劍眉微挑:「怎麼,有喜事?」

  「哎呦,貓兒,在公門裡跌爬滾打過,這看人看事的功夫,還真是不一般。怎麼著,有沒有興趣去陷空島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們三哥的喜氣。」

  「三爺?」展昭心中一動,「大喜?」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聲,「誰能勞動五爺跑前跑後給置辦彩禮?」

  「是哪家的姑娘,這麼有福?」

  「是大哥遠方親戚家的侄女兒,年頭時來陷空島,一來二去,就和三哥對了味了。大嫂出面做的媒,定在下個月大婚,哎,貓兒……」

  白玉堂忽的想起什麼,笑得賊兮兮的:「說起來,你還承我們三哥一份情。」

  「此話怎講?」

  白玉堂不樂意了:「貓兒,別說你不知道,三哥當初,對你們那位端木姑娘,也是動過心的。只是礙于你展貓兒在先,咱們三哥光明磊落,忍痛割愛,大方退出,成人之美,你說,這不是承了我們三哥的情是什麼?」

  展昭沒有作聲。

  「細論起來,五爺也出了不少力。」白玉堂得意洋洋為自己邀功,「那兩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盡在三哥耳朵邊吹風,說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還有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愣兒爺才算轉過彎兒……哎貓兒,真去我們陷空島喝喜酒,可別帶那姑娘一起去,免得我們三哥看了心裡不對味兒。」

  懷中頂上的紅盒顫巍巍欲倒,白玉堂勉強伸出一隻手扶住:「貓兒,下月初八,記得了?」

  ————————————————————

  展昭原本是往開封府走的,忽的改了主意,轉身去往端木翠住過的院子。

  劉嬸給他開的門,小青花和大胤小義老老實實待在碗櫃裡睡覺——但凡劉嬸在,它們就是這幅狀態,當然,只要劉嬸一轉身,這院子裡絕對是雞飛狗跳。

  展昭客氣地跟劉嬸打了招呼,逕自走到花壇邊——端木翠走後,花圃裡所有的花便不再開了,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展昭向公孫策討了些花苗,自己過來種下,說起來,他養的花,多半是不活的,這一年多來,不知死過多少了,但是他半分氣餒的意思都沒有,作為旁觀者,劉嬸很懷疑,他到底是在種花,還是借著種花的由頭消磨時間。

  身後傳來窸窣的聲響,回頭時,劉嬸正搓著圍裙,不安地站在那裡。

  「怎麼了?」展昭慢慢站起身子。

  「展大人……」劉嬸說的猶豫,「你看,這端木姑娘出了遠門之後到現在還沒回,我每日裡,其實也沒什麼事做,白白支了展大人的銀子,我想……」

  展昭了然,淡淡一笑:「劉嬸不必往心裡去,姑娘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劉嬸日常過來灑掃便是,銀錢半分也不會減。」

  「不是的……」劉嬸為難的很,半晌,心一橫,將實話和盤托出,「是我的侄女兒采秀,展大人還記得她吧?」

  「采秀?」展昭一怔,旋即記起,端木翠剛搬進這院子時,曾和自己給一個叫靜蓉的女鬼佈置過婚堂,當時,靜蓉附身的女子,就叫采秀。

  展昭點頭:「我記得。」

  「姑娘搬來沒多久,采秀就成親了。上月生了個大胖小子……」劉嬸不安地搓著圍裙角兒,「他們年輕夫妻,很多事要忙,想找個可靠的人帶帶孩子,也省得在外頭做事辛苦,展大人您看……」

  展昭輕聲打斷她:「我明白了。」

  劉嬸走時,展昭給她包了雙份的銀錢,劉嬸只是不要:「使不得展大人,這個月都沒做滿,事情又清閒,我哪裡還有臉收……」

  展昭硬塞給她:「多出的錢,就當是給采秀的孩子買些新衣裳。」

  劉嬸卻不過,只得紅著臉收了,末了沒話,只得找話說:「展大人上次說,姑娘是家去了?怎麼一住住這麼久?一年半載都不回。」

  展昭微笑:「想來是她玩心重,總之她喜歡,也由得她了。」

  劉嬸免不了叮囑他:「話是這麼說,可是別太由著她了,展大人,我看著,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寵壞了,你知道我們那的男人是怎麼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話怎麼說,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展昭笑出聲來。

  劉嬸知道自己說的造次,一張老臉騰地漲地通紅:「當然,這都是我們這些人的粗俗話,展大人是官兒,自然是,嗯,不會的……」

  劉嬸走了之後,展昭站在院子中央,抬頭看屋上的簷瓦,正午的日光灑下來,並不很熱,也並不太刺眼。

  他想像著端木翠上房揭瓦的模樣,唇角泛出溫柔笑意來。

  只要她喜歡,別說是上房揭瓦,就算是把整幢房子都拆了,又有什麼關係?

  ————————————————————

  忙裡忙外,奔進奔出,指揮這個呼喝那個,白玉堂煩的掌心冒汗頂上冒煙,把大哥二哥四哥腹誹的體無完膚。

  什麼叫「老五做事仔細」、「這樣的大場面非五弟主持不可」、「老三最看重老五」?幾桶子甜言蜜語這麼灌下來,他居然頭腦發熱,心裡甜絲絲的就把這活兒給接下來了?

  我呸!下次,絕不摻和哥哥們成親這檔子事,一門心思當甩手大掌櫃,看旁人忙的焦頭爛額。

  「五爺,梁上的紅綢子好像紮的不牢靠……」

  「五爺,迎親的鞭炮是等看到了轎子放呢還是轎子停穩了再放?」

  「五爺,洞房的龍鳳燭是等新娘子進了房就點呢還是沒進房的時候點?」

  「五爺……」

  「五爺……」

  白玉堂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被這麼多人同時這樣念叨過,屁大點事,自己不會決定嘛?都來問爺,爺是婚慶民俗大全嘛?

  好容易清閒點,春寒料峭的天氣,白玉堂居然熱的冒汗了,他把領口往邊上拽了拽,正想喘口氣……

  「小五哥!」

  輕快的悅耳聲音,白玉堂頭也不抬:「丁小三,你也來湊這熱鬧。」

  「哎,小五哥。」丁月華不樂意了,秀麗的瓜子臉兒繃了起來,」什麼叫我也來湊這熱鬧?人家三哥可是正經給我們丁家下了喜帖,我和兩位哥哥才巴巴趕來送賀禮的。」

  丁月華的身後站著兩位年輕公子,一色的身材頎長,一樣的英俊眉眼,一樣的料子上好的青綢子衣衫,右首的一位拿扇子拍拍丁月華的肩:「三妹,別理他,就跟進了自己的家一樣,該橫走就橫走,該樹走就豎走,白小五管不著。」

  丁月華哼一聲,趾高氣揚從白玉堂身邊過去。

  白玉堂沒好氣:「你是丁老大還是丁老二,信不信五爺揍你?」

  陷空島、茉花村,隔著一方水域,和丁兆蘭丁兆蕙也算是熟識,但不管哪一次,愣是分不清誰是誰,大哥他們反倒能一眼辨出,反過頭來說是他認人不上心。

  怪了,他幹嘛要在分辨這對雙生子上上心?五爺又不是閑得慌。

  白玉堂這頭冷哼,那頭丁兆蘭和丁兆蕙卻是笑嘻嘻地迎上來:「白小五,廢話少說,今兒上門賀喜的……」

  「有沒有什麼青年才俊……」

  「年少有為……」

  「一表人才……」

  「驚才絕豔……」

  兩人你說完了我接,我說完了你接,滴水不漏,果然心有靈犀,都不帶打磕絆的。

  「幹嘛?」白玉堂眼一橫,「你倆有什麼心思?」

  「哪是我們的心思……」

  「還不是為了三妹……」

  「算算是年紀了,老太太也發愁……」

  「你也知道三妹看人的眼光……」

  「慘不忍睹……」

  「哥哥們若不為她把關……」

  「她指不定挑個什麼樣的……」

  兩人對視一眼,愁容滿面,眉頭緊皺,又是齊齊一聲唉。

  白玉堂樂了,覷著丁月華已經走遠,他壓低聲音:「你別說,還真有個人,雖說比起五爺那是大大不如,但是各方面都還湊活,配你們家丁小三也不至委屈了她。就是人家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白玉堂很是得意地看丁氏昆仲吃癟的神情。

  「對不住了,」白玉堂聳聳肩,「五爺我也愛莫能助。」

  丁兆蘭丁兆蕙對視一眼。

  「不怕,我們先看看人。」

  「若是一般貨色,也隨得他。」

  「若是真不錯,再爭取爭取。」

  「這年頭,找個好夫婿不易……」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三妹也不差……」

  白玉堂無語地看丁氏昆仲一唱一和,好在,救星來了。

  「五爺!南俠展昭的賀禮到了!」

  白玉堂轉身,看到門口接禮的家丁畢恭畢敬在後頭站著。

  若是有展昭的信兒,不管是賀禮到還是人到,都要家丁跟他說一聲,這是白玉堂先頭吩咐過的。

  聽到家丁的來報,白玉堂先是一喜,繼而皺起眉頭:「什麼叫南俠展昭的賀禮到了,人呢?人沒來?」

  「人沒到,有信到。」

  白玉堂搶過信來,扯出了內裡的封書,一目十行,眉頭皺的擰成了結。

  「不是吧,」白玉堂大叫,「去延州?」

  「延州?」丁家昆仲中的一個皺起眉頭,「聽說西夏兵大兵壓境,和朝廷的軍隊在延州城外拉鋸好久了。」

  「不錯,」另一個介面,「延州戰事吃緊,這陣子消息紛傳,說勝說敗的都有……」

  「你個死貓,你又不會打仗,延州是有多稀罕你?我三哥成親你都不來,你信不信下次你和那個什麼木頭成親,我也不去!」

  丁家昆仲清了清嗓子。

  「白兄息怒。」

  「南俠展昭的事且放在一邊。」

  「方才你說到的那位青年才俊……」

  「姓甚名誰?」

  「可否引見?」

  「武藝如何?」

  「人品怎樣?」

  ……

  白玉堂面無表情,良久,他才慢吞吞,一字一頓。

  「丁老大、丁老二,你們倆個,哪裡涼快,給我上哪裡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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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天上.人間】-四

  哮天犬將列位醫聖送到大門口,門一開,正對上四大天王陰沉地快要滴水的臉。

  呦,這趟終於聚齊了嘛。

  哮天犬打了個哼哼,抬著下巴頜兒看列位醫聖:「打哪來,回哪去,都認得回家的道兒吧?在下就不送了。」

  「上仙言重了。」列位醫聖都是戰戰兢兢,他們雖在人間已位列聖人,但是到底沒見過楊戩這麼大一尊神,卯足了勁兒想在真君面前留個好印象的,想不到都鎩羽而歸。

  從沒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過你別說,這話一入耳,還挺受用的。

  廣目天王和持國天王互相交換了個遲疑的眼神:這算是……沒能救回?那玉帝的命令,是要遵還是不遵?

  「要我說,」多聞天王壓低了聲音,「人既然死了,就別跟人家的屍首較勁了,反正也得了天譴了不是?如果強行帶走了屍身,惹怒了楊戩。以後這事了了之後,玉帝是沒什麼,這小子鐵定見我們一次打一次。」

  「有理,楊戩這小子,歷來都不是省油的燈……」

  幾人唧唧喳喳一通議論,期間增長天王瞥見哮天犬滿目狐疑的看這邊,趕緊以目光示意眾位兄弟再將是非之語調低八個音階。

  哮天犬撇撇嘴,當著四大天王的面,砰一聲把大門撞上了。

  ————————————————————

  回到廳堂門口,正見到楊戩緩步出來。

  「主人,現在要怎麼辦?」

  「準備後事吧。」

  「那……那……」哮天犬結結巴巴,「埋了,還是燒了?」

  楊戩眸光一冷:「哮天犬,你找死是吧?」

  「不……不是,我跟隨主人這……這麼……多……多年,就沒給人準備過後……後事,沒有經……經驗……」

  話到一半趕緊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說的果然不是人話,聽起來就跟是抱怨真君沒死過,所以自己從來未曾得到過操辦喪事的經驗……

  楊戩卻沒有留意到哮天犬暗地裡轉的這些道道,他垂下眼睫:「請北海龍王敖順過府,告訴他,用冰棺,將端木沉入北海最深的海底。」

  ————————————————————

  看到氣喘吁吁的敖順押著巨大冰棺急急而來,四大天王更是覺得無趣。

  「要不……」持國天王提議,「先回去向玉帝覆命,就說端木上仙真的是救不活了,屍身什麼的,就讓楊戩自行處理吧。」

  幾人意見一致,不過圍住楊戩府邸的天兵天將暫不能撤,只留下多聞天王一人鎮守,其它三個回去向玉帝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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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戩將端木翠的屍身放入冰棺。

  「敖順,人間有一句話,叫事死如事生,端木雖然死了,但是……」

  他沒有說完,話中有話。

  「真君放心,」敖順於他的言外之意領會地異常通透,「我會將端木上仙的冰棺沉入北海最深之處,不管是風浪還是魚蝦妖魔,通通侵擾不到。」

  「那就好。」楊戩沒有看他,伸手輕輕拂過端木翠冰冷的面龐。

  「蓋棺,走吧。」

  「真君,不一道來嗎?」隨行的從侍起棺,見楊戩沒有動的意思,敖順忍不住開口問他。

  楊戩背過身去,疲倦地揮了揮手。

  敖順不敢多話,指揮著從侍們離開。

  「那個,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楊戩的聲音很輕。

  頓了頓,他又添了一句:「要不你去吧,多少也有個照應。」

  ————————————————————

  哮天犬跑的飛快,敖順這老頭兒,明明腰背已經佝僂的那麼厲害了,居然還走的這麼快,剛出門就不見影兒了。

  哮天犬很是不耐煩地讓天兵天將邊上退散:「都讓一讓,讓一讓。」

  出了這道人牆,遠遠看到敖順的龍氣在南天門處隱現,哮天犬心頭一喜,正想奮起腳程追過去,東首邊上傳來兵衛的厲聲呵斥:「下屆小仙,也敢妄闖上界,拖下去……」

  「不是……小仙有事要找真君……煩請列位行個方便……煩請……」

  這聲音越傳越遠,哮天犬伸長脖子看過去,一個褐色衣衫的老頭兒正被兩個兵衛拖著往外走,那老頭兒還想嚎啕,被其中一個兵衛一戟砸在背上。

  剛才好像聽到「真君」兩個字……莫非是來找自家主子的?

  哮天犬對天兵天將這種霸道的行為極為不滿,當然,他的不滿跟見義勇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他只是覺得,人家都提到「真君」這兩個尊貴無比神聖無匹的字眼了,你們怎麼還能這麼粗暴對待人家?這樣下去,他們家主子威儀何在?

  所以哮天犬怒了,況且現在只剩下多聞天王一個人,他的顧忌也少了很多。

  他用了大概一秒鐘的時間去思考是追敖順還是為真君立威,一秒鐘之後,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某些人的命運變更,某些事的歷史改寫。

  哮天犬顧不上去追敖順,兩手叉腰,嗷的就來了一嗓子:「給我站住!」

  他撥開眾兵衛,氣勢洶洶的走到近前,低頭那麼一看……

  咦,這不是華佗仙嗎?

  可憐的小老頭兒,被那麼一戟砸的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這天庭的兵衛也太不尊重知識份子了,下手如此狠毒,要不是它哮天犬從天而降,這華佗仙鐵定是被臭揍一頓扔回自己的神廟去了有木有?

  「哮天犬,你想怎麼樣?」拖著華佗仙的兵衛甲皺起眉頭,「下屆小仙,擅闖天庭,這可是重罪。」

  哮天犬沒話說了,它看華佗仙:「不是讓你們走了嗎,你怎麼又回來?頭一次是我帶你們進真君府邸了,那不算擅闖。這一次你走了,無宣無召你又回來,這可是有罪,你知道嘛?」

  可憐華佗仙,眼睛直直盯著哮天犬,嘴唇一張一合的。

  「說啥?」哮天犬好奇,把腦袋湊了過去。

  華佗仙嘴裡含糊不清,他只聽清楚兩個字:端木。

  哮天犬心裡咯噔一聲,心中轉開了小九九:華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來,還念叨著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下一幕,哮天犬精瘦的小身板兒負起華佗仙,急急往真君府邸走,後頭那兩個兵衛厲聲喝止:「哮天犬,擅闖天庭是大罪,你想搶人怎麼著?」

  「就搶了,你還打我啊!」哮天犬一溜小跑,嘴上不忘囂張,「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頭兒,我主子就在屋裡,你打我試試?」

  顧嘴不顧腳,進門時一腳絆倒,可憐的華佗仙,陀螺樣咕嚕嚕滾了兩三丈遠。

  見旗下的兵衛攪嚷,多聞天王很不滿:「隨它去,跟這種小角色計較什麼,一點天兵天將的樣子都沒有。」

  ————————————————————

  楊戩實在是對華佗仙的出現一點好奇都沒有,不過念在他這十來日來盡心盡力的份上——雖然無所建樹,還是舍了他一粒仙丹,固住他那麼一點元氣。

  「多謝真君。」緩過氣來之後,華佗仙感慨萬千,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一生中最值得書寫的故事是關雲長刮骨療毒,現下看來不然,此趟的故事生死一線,實在是更加精彩許多,遺憾的是已經沒有人能夠為他列傳傳唱了。

  「走了又回,到底為了什麼?」楊戩對他的謝意毫無興趣。

  「那個,真君……」華佗仙抖抖索索的伸手入袖,取出一縷瑩亮的絲線來。

  楊戩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麼線?你還真是樂此不疲。端木的心臟,是讓你試驗針線的地方嗎?」

  「不是,真君。」華佗仙咽了口口水,「當時,小仙已經離了天庭,駕於雲氣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處游巡的四方仙。」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衛,常年在雲氣之上游走,楊戩對此倒不陌生:「然後呢?」

  「小仙停下和他們攀談了兩句,無意間提起端木上仙的事,四方仙就說起了最近的一樁奇事。」

  「哦?」楊戩冷笑,「有多奇,說來聽聽。」

  「四方仙提起,近來游巡之時,足上頻頻纏到來自人間的絲縷遊願,有很多,都是關於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願。」

  「遊願?」楊戩眉頭皺起,「端木在人間沒有廟宇,亦沒有什麼廣為人知的功德,怎麼可能會有平安祈福願……」

  他忽然想到展昭,語聲戛然而止,半晌冷哼一聲:「臭小子,還算有心。」

  「當時,四方仙還攫取了幾縷給小仙看。」華佗仙畢恭畢敬地把手上的絲縷遞與楊戩細看。

  「然後呢?」楊戩忽然就有點猜到了華佗仙的意思。

  「真君,普通的針線不行,雲絲也敗下陣來,能不能試試這些遊願?小仙常聽人說,眾志成城,真君不要小覷這絲縷遊願,若是彙集起來,撚作一根,說不準也能抗住生死盤天譴的戾氣。」

  「而且……」華佗仙小心翼翼斟酌著楊戩的臉色,「針線縫合的心臟總有瘡疤,就算救活了端木上仙,她終生都免不了心痛之疾。可是游願不同,遊願是全心全意為她,可以與端木上仙的身體相融,縫合之後,自動化作護壁,護她心肺,說不定,連原先穿心的舊傷都能彌合消逝。」

  哮天犬聽的雙目發光:「主人,這個可以試試,真的可以……」

  楊戩不語,他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幾縷遊願,忽的皺起眉頭:「為什麼這絲縷遊願,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華佗仙歎氣:「皆因世人祈願,很多不可取,第一就難在忘我無私。很多人祈福是為自己,我要娶嬌妻、封官職、聚錢財,我要如何如何,這樣的遊願,不能上達天聽;第二難在全心全意,就算是為他人祈願,也分許多種,敷衍者有之,草草了事者有之,一時興起者有之,很少至誠至性;第三難就是祈願的心念之堅。因此種種,遊願也分明暗,坦白說,那些暗沉的遊願,可能擋不了戾氣,那些瑩亮的遊願,可能可以擋的久些。所以小仙才提議將所有的遊願撚在一處,希望積眾願之力,可以爭取多些時間。」

  哮天犬咽口水:「主人,這個可以試試,真的可以。」

  楊戩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槨,走到什麼地方了?」

  ————————————————————

  三大天王金殿歸來,正準備招呼多聞天王一同撤兵,忽的勁風掀來,抬頭看時,頭頂雲氣急湧,楊戩帶同哮天犬及華佗仙,風馳電掣般走遠。

  廣目天王和增長天王面面相覷,持國天王面色一沉:「楊戩怕是又在弄什麼玄虛,跟過去看看!」

  值得慶倖的是,敖順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門之後好像就邁不動了,楊戩沒費什麼力氣就追上了。

  「真君這是……」敖順不解,「要一同去?」

  楊戩也不理會他,一掌推出,冰棺轟然作響,棺蓋平展展被震了開去,細小的冰屑打了端木翠一身都是。

  他俯下身去,把端木翠的屍身放在棺蓋之上,凝視她面目半晌,緩緩念動法咒。

  八方遊願,如絲縷般紛飛流轉而來,有一些直接飛過,有一些在端木翠身邊停留片刻,旋又掉頭而走,還有一些末梢輕動,終於在她身側慢慢伏了下來。

  如華佗仙所言,果然眾多遊願,或明或暗,閃爍不定。

  而在這些遊願之中,有一根,最為明亮,通體瑩透,幾乎灼痛了楊戩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輕聲道:「那是展昭的?」

  似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哮天犬訥訥的,也不知該不該答。

  楊戩歎氣,衣袂浮動之處,眾多游願自行聚在一處,撚作一根粗細,輕柔落于楊戩掌心。

  楊戩將絲線遞與華佗仙:「開始吧。」

  華佗戰戰兢兢接過絲線,對著針眼穿了幾次都穿之不過。

  楊戩抬起頭來,冷冷看向四周黑壓壓的天兵天將,目光最後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讓他們讓一讓,」他語氣平和的很,「擋著我們的光了。」


第164章 【天上.人間】-五

  尖利的銀白針身插入心肉的瞬間,就聽到線繃斷的聲響。

  難得華佗仙果然不愧醫聖之名,心中震撼不已,拿針的手卻是分毫未動。

  「有一根已經斷了。」他如實告知楊戩。

  楊戩嗯一聲:「繼續。」

  華佗仙深吸了口氣,繼續下針。

  線的繃斷之聲猶如弦上音,不絕於耳,華佗仙聚精會神,絕此音於耳外。

  哮天犬緊張到雙腿直哆嗦:「只要能堅持到最後一刻,只要有最後一根線留下來,端木上仙這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盤止歇,只剩下最後一根遊願,亮的刺眼。

  華佗仙嚇的不敢再動針。

  楊戩竟也緊張起來。

  「還剩幾針?」

  「大概……還要三針。」

  「縫!」

  華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繼續下針。

  慘白的煞氣衝撞著最後一根游願,楊戩目不轉睛盯住這根遊願,聲音壓的很低。

  「展昭,她為你啟生死盤,你應當能為她扛住這三針的生死盤煞氣,希望……我沒看錯你。」

  一針。

  兩針。

  三針。

  收線。

  只是片刻功夫,楊戩覺得,像是一輩子那麼長。

  華佗仙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縫合了生死盤的戾氣造成的創口。

  至於哮天犬……

  它在一旁哭的稀裡嘩啦,一邊哭一邊抽噎著:「太感人了,連我這樣鐵石心腸的狗,都被感動了……」

  那一瞬間,楊戩有把它踹到開封府給包拯守門的衝動。

  只是,喜悅來的太過強烈,他也無暇去顧及這些小節了。

  他仰首大笑,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展昭這個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楊戩!」是廣目天王憤怒的聲音。

  這聲音,將他從狂喜喚回到涼薄的現實中來。

  「你你你……」廣目天王氣的說不出話來,「你逆生死盤而動,就不怕玉帝發下雷霆之火……」

  「哦,玉帝,對了,玉帝。」楊戩笑聲漸歇,他指了指華佗仙一行人,「他們就在這裡,為端木醫治,你們誰都不許動,敢動他們一根汗毛,我拆了你們的骨頭。」

  「至於我……」他撣了撣袖上的塵,「隨你們上殿,面見玉帝。」

  「真君是想為端木上仙請罪?」多聞天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是請罪,」楊戩微微點頭,「不過……」

  他的調子轉作意味深長:「請罪之前,先要邀功。」

  ————————————————————

  「邀功!」玉帝一拍禦案,氣的帽子前頭綴著的珍珠垂練亂晃,「端木翠妄動生死盤,她有什麼功好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個果子,啟開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鮮紅的汁染紅了她的貝齒,「妄動生死盤,她是開天闢地第一位吧,闖下這麼大的禍,她還算有功?什麼功?莫不是要獎她膽色可嘉?」

  「舅舅怕是忘了,」楊戩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們這些站著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誰重新封印的?」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一旁的在列神仙,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赤腳大仙等均面現愕然,繼而浮上羞慚之色。

  「冥道一開,上古妖孽作亂,伏羲女媧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誰有那能力扛住這一場浩劫?屆時人間腥風血雨,萬里白骨,端木縱有千般不對,她總是力挽狂瀾,為眾生消弭了一場無形的危難,是也不是?」

  「若說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這都不算是功勞,什麼才能算是功勞?」他說的不緊不慢,偏偏每一個字都如利箭,直插利害之處。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來打圓場:「玉帝,二郎神說的不錯,端木上仙封印冥道,當浮一大功,但是她妄動生死盤,又確是犯下大過……依小仙所見,莫若功過相抵,就此……算了吧。」

  王母娘娘眸中掠過一絲不悅,這絲不悅在目光觸及楊戩之時,更是轉作了厭惡:玉帝這個外甥,她素來不喜,往日裡他自己囂張也就算了,帶了個不知哪來的妹子,居然也要違逆天條這麼囂張,這口氣,她實在咽不下去……

  但是楊戩言之鑿鑿,她又實在找不到好的藉口。

  正暗自生悶氣,楊戩忽然就開口了。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有功要賞,有過要罰,功過相抵不可行。這就譬如在人間,你殺一人,再救一人,難道因為你功過相抵,就不計較你的殺人之罪了?」

  一時間人人茫然,摸不清楊戩是在打什麼主意,按理說,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過相抵,不是正順他的心意?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這功,應該如何賞?」

  「端木翠動了生死盤,她的命數已經被換給了凡人,即便我將她救活過來,沒有命數,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賞,就續她的命盤,玉帝以為何如?」

  「這怎麼可以!」王母娘娘尖細的聲音響起,「妄動了生死盤,就這樣一筆帶過了?」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盤自身帶有天譴,端木翠已經受了天譴,能再活過來,實屬命不該絕,玉帝續她命盤,也並不為難。再說了,我們現在在談『賞』,待會,不是還會論她的過嗎?」

  王母娘娘按壓下心頭怒氣:「那你說,這個『過』要怎麼論?」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麼懲罰端木翠,還是要憑娘娘做主。」

  王母娘娘重重拍案:「既如此,罰她同織女一樣,永生永世去織荊棘。」

  「這個不好。」

  王母娘娘大怒:「楊戩,你讓我做主去懲罰端木翠,我現在做了主,你又說不好?」

  楊戩不動聲色:「小神只是說聽憑娘娘做主,並沒有說娘娘做主之後,小神就不能反對。娘娘,端木跟織女不同,她出身武將,躍馬揚刀,織女是天生擅織,讓端木去織布,豈不是荒唐?」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其實此時一想,也知自己說的不妥,只得就坡下驢:「既如此,就罰她入老君香爐,受烈焰焚身之苦。」

  「這個也不好。」

  「楊戩!」王母娘娘怒極反笑,「這個也不好?」

  「烈焰焚身,是慘烈酷刑。端木翠之前總算是有功,即便現在要罰,也不適宜用這類火燒雷劈之法,傳將出去,于娘娘的胸懷威儀有損。」

  王母娘娘被嗆的說不出話來。

  更可氣的是,玉帝居然還很認同楊戩的說法,非但如此,他還很是嫌惡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儀三界,動不動要燒要劈,還有沒有點儀態?」

  王母娘娘發覺自己的戰略方針錯誤,她費了半天勁兒才壓伏下怒氣,換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那麼依真君看,怎麼樣的處罰,才算合適?」

  「妄動生死盤是仙家大忌,身為神仙,連這樣的戒條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奪了端木翠的仙籍,讓她重歸凡胎。」

  太上老君嚇了一跳:「除去仙籍,這個……有點重了罷,二郎神,她怎麼說,也是你的妹妹……」

  楊戩聲色俱厲:「就是因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該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說了,妄動生死盤,她是開天闢地第一人,若不嚴加懲治,只怕之後的神仙,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王母娘娘哼了一聲:「太上老君,除去仙籍這個懲罰,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後在人間享一世富貴,這還算什麼懲罰?」

  「那娘娘想怎樣?」楊戩不動聲色。

  「照我說,自然應該奪她仙籍,這樣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禍害。不過成了凡人之後,也該叫她好好吃點苦頭,叫她受貧病之苦、愛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厲害。」

  楊戩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間怒火熾如烈焰。

  看到楊戩如此盛怒,王母娘娘的那一腔子鬱結之氣,忽然就平復了。

  怎麼說來著,簡直是大暑天吃冰淇淋……

  「怎麼樣?本宮的作法,可還合適?」她笑得分外嬌媚,先看玉帝,「玉帝你覺得呢?」

  「倒還……妥當。」

  「列位仙家覺得呢?」

  「不如就依娘娘的……」

  「二郎神,你看呢?」

  楊戩強忍心頭怒火:「既然眾仙家都如此說,楊戩亦無二話。」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來,「奪了端木翠仙籍,知會月老和掌困疾貧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間一世,受貧病之苦,無情無愛。」

  砰的一聲,楊戩踢翻了旁側的玉柱,大氅一掀,掉頭就走。

  金殿之上鴉雀無聲,只有王母娘娘神色自若的左右看看,又拈了一顆果子在齒間細細咬齧:「這個楊戩,越發沒規矩了。」

  ————————————————————

  哮天犬在府邸外張望了許久,才看到楊戩步履如常的過來,它一溜煙樣迎上去。

  「主人,聽說你今日,在金殿上氣的不輕啊,連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楊戩沒說話,逕自跨進門來。

  哮天犬隨後跟進,一邊掩門一邊喋喋不休:「這王母娘娘也太狠了,想出那樣的惡毒法子,把你氣成那樣……」

  話沒說完,一片暗影當頭罩來,卻是楊戩解下大氅,把它的腦袋當成衣架隨手一搭。

  哮天犬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正對上楊戩暢快之極的笑:「你懂什麼,若是不裝成怒不可遏的模樣,那婆娘怎麼會甘休?」

  ————————————————————

  楊戩回來的晚,是因為他去了兩個地方。

  第一是掌困疾貧病四厄的神仙張吉利的家。同華佗仙一樣,張吉利也沒怎麼見過楊戩這麼大尊神,喜出望外地迎上來,被楊戩一掌給打暈了。

  醒來時,他才發覺自己被捆豬樣捆起,楊戩施法術把他變小塞在袖籠裡,沒忘扯下他的衣角塞住他的嘴。

  張吉利險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給薰暈過去,他有這麼久沒洗衣服了麼?

  第二是月老祠。

  花白鬍子的月老正在眯著眼睛牽理紅線,祠堂裡數以萬計的人偶木像,足上的紅線也迤邐出數以萬條。

  「端木在哪裡?」

  「端木上仙即將為凡胎,已經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給他看邊上的一個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面上神情,儼然端木翠的模樣。

  「展昭呢?」

  端木翠為展昭妄動生死盤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呵呵引他看另一尊。

  楊戩看到展昭人偶的足上,依然未牽紅線。

  「這個……」他伸手指向那邊,「沒有紅線?」

  「不是,」月老趕緊解釋,「依著展昭先前的命數,的確是沒有紅線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盤之後,展昭的命數也變了,論理當有紅線。我還在翻檢婚書,為他擇取合適的女子……」

  「有合適的?」楊戩略一挑眉。

  「有幾個,茉花村丁家的女兒丁月華,開封城中李尚書的女兒李芝蘭,還有兩個江湖女子,不過看來看去,似乎丁家的女兒更合適些……哎,真君,你幹什麼?」

  楊戩將端木翠和展昭的人偶取下:「牽這兩個。」

  「不是,真君可能還不明白。」月老耐著性子,以秀才的條分縷析去對陣楊戩,「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這一世無情無愛,所以端木姑娘沒有紅線。展昭有了紅線,我在給他牽丁家的女兒……」

  「囉嗦!」楊戩面色一沉,奪過月老手中紅線,也不分是幾根,自己上手去牽。

  「哎哎哎,真君,你沒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沒有紅線,所以不用牽,牽的是丁家的女兒……哎哎,真君,牽一根就行,不要浪費我的紅線,哎,真君!」

  楊戩非常滿意地將數十根紅線都紮在兩人足上,非常滿意地打了個死結,然後非常滿意地,抬頭看月老。

  「不是,真君你這是做什麼?」月老欲哭無淚,「王母娘娘有旨意,王母娘娘說……」

  「你不說,誰知道?」

  「哈?」月老愣了。

  「我說,你不說,誰知道?」楊戩慢吞吞地把話給重複了一遍。

  「不是,真君,」月老慌了,「這是違抗上意,這是欺瞞娘娘……」

  「是啊,」楊戩打斷他,「你聾了還是怎的,我不是說了嗎,你不說,誰知道?」

  「不是的,真君,」月老禁不住有了老淚縱橫的衝動,「小仙,小仙實在是不敢得罪王母娘娘啊。」

  「那就是說,你敢得罪我?」

  月老可能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張了張嘴,不作聲了。

  「王母娘娘不會有那麼閑的心思整天盯住端木,偶爾想起來問問,你搪塞搪塞也就過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間受苦,每次想起來,心裡都像紮了一根刺,一旦紮了刺,就要找人出氣,一旦想找人出氣……」

  他不說話了,目光從月老的頭頂溜到腳底,又從腳底溜到頭頂,似乎是在掂量這月老全身到底有幾根骨頭供他拆的。

  在四分之一柱香的時間裡,月老做了一個重大的比較,他比較了一下楊戩和王母娘娘這兩個柿子到底哪個更硬些,以確定準確無誤地捏住那個軟柿子。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咽了口唾沫,「我不說,沒人知道。嘿嘿,我不說,沒人知道。」

  對於自己差點把月老這個善良的老頭逼成神經衰弱,楊戩是一點負疚感都沒有,他大搖大擺走出了月老祠,選了個僻靜的地方,把袖中那個一直旁觀的張吉利放了出來。

  「我懂,我懂,我明白,我明白的真君。」自張吉利能開口開始,他就一直在表忠心,「我明白的真君,我不說,沒人知道。」

  「娘娘問起呢?」

  「就說一切都如娘娘所願,」

  「娘娘若要看證據呢?」

  「我就……我就隨便找個蓬頭垢面看不出面目的女子,跟娘娘說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貧病折磨的……都不成人樣了。」

  楊戩定定看了張吉利半天,然後點頭:「很好,你比月老上道。」

  ————————————————————

  這裡的這些玄虛,他自然是不會對哮天犬講的,雖然哮天犬足夠衷心,但是這樣的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哮天犬怎麼也捉摸不透:王母娘娘那麼惡毒的懲罰,主人在金殿上氣的那麼厲害,怎麼回到家裡,笑的這麼……

  呃,如果它形容說笑的這麼讓人脊背發涼,楊戩會不會一腳踢死它?

  楊戩不理會它:「端木怎麼樣?」

  「剛醒了,在裡面,什麼都還沒敢跟她說。」

  楊戩大踏步往內院走,剛進月亮門,就看到一身素白裡衣的端木翠扶著門楣站著,她未挽髮髻,長髮披散下來,更顯得一張臉蒼白消瘦的厲害,眼睛裡倒還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楊戩進來,她眼圈一紅,松了門楣就往他走:「大哥。」

  楊戩搶上兩步,在她摔倒前摟住她。

  端木翠倚著楊戩溫暖胸膛,雙手緊環住他的腰,眼淚一滴滴流下來:「大哥,我知道連累你了。」

  楊戩心中歎息一聲,端木翠單薄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的厲害,她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裡盛的滿滿的自責和不安:「大哥,我妄動生死盤,玉帝會不會責罰你?」

  楊戩笑了笑,伸手托起她的臉,慢慢幫她擦去眼角的淚。

  「端木,」他看進她的眼睛裡,「以後的路,要自己走了。」

  【完】


第165章 【風雪同路】-一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確是誤會展昭了,他前往延州,還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戰的確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入松堂費勁心思遞過來幾次確切的消息,但是由於主將的猶豫不決,加上三川口之戰中鄜延都監黃德和臨陣脫逃,宋兵還是著實吃了幾次敗仗,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並不誇張。

  因此上,延州的局勢,只兩個字,死守。

  而西夏方面,一來出於天降大雪,夏軍缺少禦寒的衣物,軍紀鬆散,無心再戰;二來李元昊得報,宋麟州都教練使折繼閔等帥兵攻入夏徑,唯恐他處有失,在圍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後,終於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後被派遣去到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帶一封王丞相的手書給延州知州範雍,坐等範雍的回信,然後帶回京城。

  之所以要從包大人處借展昭一用,是因為據說書信的內容涉及到延州的攻防、此戰的過失和下一步舉措,事關機密,為免中途生變,派個功夫高強的好手來回,更加妥當些。

  展昭因此入選。

  書信送到,範雍頭痛不已,只覺戰事蕪雜,一時間無法細回,只得請展昭暫住幾日,待自己細細思量斟酌之後,再回這一封書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統李蕭寒家住下。

  李蕭寒約莫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戶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還有一個女兒李洛水,十八歲,幼子李洛閔,八歲。

  李洛水自小隨父習武,使得一手好劍,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人□□贊的大美人,展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一身紅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樹下,襯著梢頭三兩梅花,對他展顏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紅色的裘氅,張揚而豔光四射,迫的整個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若是早幾年,她的倩影和豔光,也許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會,只是現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無非分為兩類。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

  他淡淡一笑,一襲藍色的衣袍,簡單乾淨,明明那麼普通,卻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豔光到了他面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闔首,客氣地稱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蕭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爾和李家共席,其它的時間,要麼在房裡待著,要麼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歲的小洛閔在院中說笑,教他讀書認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懶下來,一天變得很長,長的讓他無從打發。

  ————————————————————

  印象中,自到延州開始,紛紛揚揚的大雪,就始終沒有停過。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氣,展昭就會異樣沉默,不怎麼和人說話,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夜晚到時,也睡得更加不踏實。

  算起來應該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就起身出門,沒有披氅袍,卻也並不覺得冷。

  他踩著細碎的雪,沿著門口那條古舊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時,忽的聽到有人講話,下意識停下腳步。

  「我不想回去。」

  「又說傻話了,得趕在天亮前回去,否則讓你爹發現,可怎麼了得?」

  「真喜歡我,為什麼不去我家裡提親?」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來軍中歷練,半點出息沒有,反先尋思成家,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那今夜,我們還見不見?」

  「今夜再說,我得走了。」

  男子軟語安慰的聲音過後,便是一連串遠走的腳步聲。

  那女子的聲音,展昭聽的清楚,是李洛水。

  ————————————————————

  李洛水滿心惆悵,懷著女兒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轉過牆角,忽的看見展昭,一張臉刹那間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結巴,「你怎麼會……」

  話未說完,她一擰身,匆匆就從展昭身邊跑過去了。

  只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來。

  「展……展大人,求你千萬別告訴我爹。」

  展昭沒有回頭。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著嘴唇,囁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邁步離去。

   ————————————————————

  其實他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這一日只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無意間撞破李洛水的□□,發生的其它所有事情都再平常不過:夫妻口角,孩童嬉戲,鄰里相呼,商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緩緩在肘畔流動。

  午飯是在一個小小的面攤子上解決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絲面,他另要了一個空碗,把肉丁葷點通通夾到另一個碗裡,撥了一半的面過去,然後,先吃面前素的一碗。

  面攤的夥計很納悶:感情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開始為什麼還要點肉丁面?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開始吃另一碗。

  夥計更納悶了:既然不茹素,幹嘛要分開吃?

  這個問題跟貓爪子似的,一直在心裡撓著,展昭結帳走人的時候,他忍不住就問:「客官,幹嘛要分開吃?」

  展昭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微微一笑:「習慣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麼做的時候也不覺得難過或是痛苦,就是習慣了。

  傍晚的時候,他原路返回,穿過距離李蕭寒家最近的那條街道時,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個小小的算卦攤子。

  算卦先生兩撇山羊鬍子,抱一塊卦旗,坐在木案子後頭百無聊賴,目光閃爍不定,下巴尖尖,一臉的鼠相,典型的街頭騙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他徑直走了過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顧,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問前程功名,還是問夫妻姻緣?」

  「問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裝模作樣,忽然嗷的一聲,腦瓜子上挨了一蘿蔔。

   好大一條白蘿蔔,蘿蔔櫻子攥在一個腰膀粗圓的婦人手上,她氣勢洶洶,抬手又是一蘿蔔。

  「你個江湖騙子,昨兒滿打口說我妹子一定生個男娃,今兒生的,怎麼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給吐出來,老娘今兒打不死你!」

  「哎哎哎,你這婦人這麼不講理,我說你妹子一定生個男娃,又沒說是頭胎生的……嗷……」

  卦攤上頓時就混亂作一團,街面上尚在溜達的人也團團圍了過來,看熱鬧的看熱鬧,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靜靜在卦攤前坐著,身後的那場揪鬥,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場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臉上添了兩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咦,這人怎麼還沒走?

  「問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對對,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這人莫不是有病,眼見了方才砸場子似的爭鬥,恁誰都知道自己這個算卦先生是混混兒了,他還願意在這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裝模作樣一回,然後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據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錦,將來妻嬌子孝……」

  「她是個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尷尬的不行,「口誤,口誤。總之這位姑娘,平安的很,客官不必掛心……」

  「是麼?」展昭面上露出欣慰笑意來。

  算卦先生漸漸不緊張了,他看出來了,這位客官,用意並不在求平安,他只是想聽聽好話而已。

  而見人說好話是自己的強項,死人都能叫他給說活了。

  果然,展昭走時,給他留了好大一塊碎銀子。

  算卦先生攥著銀子,笑的合不攏嘴,只是上嘴唇磕破了,笑著笑著,又疼的直噓氣。

  不過,總體而言,今兒還是走運,宰到一隻肥羊。

  算卦先生心裡甜絲絲的。

  ————————————————————

  回到李蕭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半天上的雲層踱了一層黑金,還在不斷往黑裡去沉,灶房裡傳出肉菜混炒的香氣,李洛水在簷下看書,小洛閔正纏著李蕭寒講故事,看到展昭進來,他飛跑著撲過來:「展叔叔,教我認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閔的身體軟軟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聞。

  李蕭寒呵呵笑起來:「閔兒,不要吵著展叔叔。」

  「無妨。」展昭溫和地笑,「閔兒想學什麼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閔扭動著身子,從展昭懷裡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蕭寒的書房。

  李洛水還是裝作看書的模樣,心裡卻是慌的不行:這個展大人,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爹爹?爹爹知道了會怎麼樣?

  撲棱棱的拍翅聲響起,展昭抬起頭時,雲層只剩了最後一縷金色的雲絲兒,暮色團團圍過來,一隻灰白色的鴿子撲棱著翅膀飛來,似乎想嘗試著停在梅枝上,顫巍巍的梅枝晃了幾晃,枝上積著的那層微雪撲簌簌落在展昭肩頭。

  鴿子的腿上綁著個紙筒,展昭伸手將紙筒取下,展開。

  小洛閔蹦蹦跳跳取了李蕭寒的字帖出來時,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樹下站著,手中拈著一張字條。

  「展叔叔,展叔叔。」

  沒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轉到展昭正面,看了看展昭的臉,又伸手去掰他手裡那張紙條。

  展昭的手似是沒什麼力氣,小洛閔不費什麼勁兒就把紙條扯出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個一個去辨認紙條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歸。策字。」

  小洛閔撓了撓腦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

  展昭低下頭來。

  「展叔叔,這個是什麼字啊?」他指了指打頭的那個比劃繁複的字。

  「端字。」

  「哦,那這個呢。」他又指指中間那個字。

  「延字,延州的延字。」

  小洛閔滿意了,這趟,他終於把字都給認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聲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歸。策字。」

  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單膝跪地,慢慢俯下身來。

  「展叔叔,這個端木姑娘,是誰啊?」

  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溫柔的微笑來:「公孫先生沒有把名字寫上,展叔叔也在想,這個端木姑娘,到底是誰。」

  「怎麼你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小洛閔驚訝。

  「也沒有。」展昭輕聲道,「只認識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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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風雪同路】-二

  換了往常,公孫策是絕對不會留這樣一張沒頭沒腦語焉不詳惹人無限揣度的字條的。

  這張字條來自端木翠的強烈要求。

  短短幾個字,公孫策數次擱筆:「這樣寫,你是不是要把展護衛給急死?」

  「怎麼就急死了?」巴巴跑到開封府卻沒見著展昭,端木翠也滿肚子不高興。

  「要不然就正正經經寫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寫什麼端木姑娘,展護衛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萬一患得患失的亂猜,這幾天他還能過上安穩日子麼?」

  「怎麼他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

  「話不是這麼說,」公孫策氣的想用筆頭去敲她腦殼,「他第一反應當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個不認識的和你同姓的姑娘,這樣子揣度著,心情大起大落,對身體也不好,你知道麼?」

  「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見到我,大喜過望對身體不好,才讓你寫這麼一張含糊的字條,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啊。」端木翠覺得自己很占理。

  「展護衛是見過風浪的,怎麼會大喜過望?」公孫策鄙視她,「我見到你,也沒大喜過望啊。」

  「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見到你,也沒怎麼高興啊。」

  這死丫頭……

  公孫策暗暗咬牙,你別說,剛見到端木翠時,他的確是喜出望外的,有那麼一瞬間,他還背過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淚。

  但是相處了沒多久,那股子和她相處的特定氣氛又回來的,不依不饒不讓的,沒好氣的,想敲她爆栗的,還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卻早已決定不和她計較的抓破美人臉啊……

  刹那間回到十四個月以前,熟悉的像是她從未離開。

  「你最好早點動身,快點到,」公孫策瞪她,「不然展護衛又會睡不好覺。」

  說著說著他又唏噓起來:「你是沒看到,展護衛那些日子,整宿整宿的睡不著,大晚上眼睛亮的能給包大人點燈了,虧得我後來夜夜逼他喝安神湯。」

  「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嘮叨,「都叨叨八次了。」

  公孫策又抑制不住拿筆桿子敲她的衝動了:「我是想跟你說,以後對展護衛好一點,他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裡的,他不容易。」

  「都說知道了。」端木翠嘀咕。

  公孫策非常生氣,這死丫頭就不能表現的悲情一點嗎,他又開始追憶起以往和展昭有過或多或少接觸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閨秀風範是多麼的十足,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然後拈起袖子拭淚,要麼就輕啟檀口,吟兩句讓人心碎的詩,譬如但願君心似我心,譬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譬如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這樣在深刻抒發內心情感的同時還能順便薰陶一下旁觀者的文學素養,可謂一舉兩得……

  「得得得,讓張龍給你備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孫策一個勁兒揮袖子,跟趕某種會飛的討人厭的東西似的。

  「我還沒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嚷。

  「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狀態比展護衛要好。它都快成開封府的賭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藝無人能出其右,你問問張龍趙虎他們,都在小青花手下輸過。」公孫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輸過不少銀子,想起來就恨的牙癢癢,「也不知它一隻破碗,攢那個錢做什麼用……你回來的消息,我會告訴它,你先去找展護衛是正經。」

  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

  府衙外,張龍牽著馬等她,右臂上挎了個包袱。

  他扶著端木翠上馬。

  「端木姐,這個你帶著。」他把那個包袱遞給端木翠,「子芹蒸的糕點,大人和先生都愛吃,端木姐路上帶著吃。」

  端木翠把包袱接過來,怔了一怔:「子芹?」

  張龍的臉騰的紅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的娘來開封告狀,後來……後來就在開封住下了……」

  「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謝過客姑娘吧。」

  「端木……姐……」張龍訥訥的,「你心裡不會氣我吧?」

  「氣你什麼?」端木翠噗的一笑,「因為紅鸞?」

  張龍不說話了。

  「這有什麼好氣的,你跟紅鸞畢竟相處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麼說才好,「別往心裡去了。」

  張龍沉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說,你已經不是……神仙了。」

  「不是神仙,我還有武功啊。」

  「那不一樣,畢竟刀劍無眼的,萬一有個磕著碰著……端木姐,路上沒什麼大事,就別多插手,一路去找展大哥就好。」

  「知道了。」端木翠嫣然一笑,勒轉了馬頭就走。

  身後,張龍忽的想起了什麼,兩手攏在嘴邊像她大聲喊:「端木姐,尋著了展大哥,就早些回來,等你們回來了,我們像像樣樣,一起吃頓飯!」

  端木翠的聲音遠遠飄回來:「知……道……啦……」

  ————————————————————

  又是一日的雪不停,李蕭寒進屋的時候,連連跺腳,把皂靴上的新雪跺去:「論理該轉暖了,不該是下雪的日子。」

  李秦氏體貼地幫他把大氅解下:「算起來,也就冷這些日子了,說不定是最後一場雪了。」

  「也是。」李蕭寒把手攏在嘴邊呵了呵氣,忽的想起了什麼,「展大人呢?」

  「一早就出去了,說是今兒不回。」

  「不回?」

  「你忘記前兩日展護衛收到的信了?」李秦氏提醒他,「他那什麼朋友,不是這兩日就到麼?」

  「所以呢?」李蕭寒覺得好笑,「他這是去……迎著?候著?這都入夜了,城門就要關了。再說了,延州四個城門,他去哪一個守著?不怕走岔了?」

  「興許就是要入夜了才去守呢,」李秦氏到底心細,「萬一他那朋友是入夜來的,守城的兵衛不給開門,展大人在那,就能照應到了不是?」

  「倒也是。」李蕭寒笑了笑,「洛水呢?」

  「在房裡呢。」

  「走,找丫頭說會話去。」李蕭寒行了兩步,又回頭看李秦氏,「你同我一道吧?」

  ————————————————————

  「陳副統的兒子?」李洛水心中一驚,下意識攥緊了衣角。

  李蕭寒沒有留意到女兒的異樣面色,兀自笑的呵呵的:「可不,今兒托了金校尉同我講的,陳副統的兒子現在開封,不是武官,在翰林院裡做事,是個穩妥的,年紀也相當。洛水跟了他,也就不用待在延州了……」

  他回頭看李秦氏:「屆時你帶了洛閔也跟過去,先在開封住下,這延州到底是前線,戰事究竟怎麼樣難說的很,你們回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嫁!」李洛水騰的站起身來,原本嬌豔的臉龐一片鐵青。

  「這丫頭,說的哪裡話?」李蕭寒面色一沉,「好聲好氣跟你商量著,你擺什麼臉色?你不嫁?哪個姑娘家嫁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總之,就是不嫁!」李洛水發狠。

  「荒唐!」李蕭寒也動氣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怎麼跟父母講話的?」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的一擰身,拔腿就往門外跑。

  「你給我回來!」李蕭寒更怒了,「跟誰學的這般擰氣的性子……」

  「哎哎哎,當家的,」李秦氏慌了,趕緊伸手攔住,「洛水她小孩兒家性子,你可別跟她動氣……」

  她那邊忙著去攔李蕭寒,這一頭李洛水怒氣衝衝開了門,剛往門外沖,就和一個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哎呦一聲疼的直噓氣,李洛水原本想停下道個歉的,忽的又聽到李蕭寒在身後的斥駡聲,面色一冷,也不顧那姑娘怎麼樣,快步離開了。

  李蕭寒氣壞了,指著虛掩的門扇破口大駡:「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他這廂怒火中燒,那半扇門外,忽然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個姑娘的腦袋。

  「那個……」她彎腰拿手揉著膝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目光在小院子裡溜來溜去,「展昭在不在?」

  ————————————————————

  城門緩緩閉合。

  看著兩爿大門間的罅隙越來越小,展昭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轉身欲走時,一抹火紅的身影風一般掠過身側。

  「讓我出去!」李洛水伸出手,砰砰砰用力拍打門扇,「讓我出去!」

  「李……小姐。」守城的兵衛識得是副統李蕭寒的女兒,語意中帶了幾分為難,「已經關城門了。」

  「那又怎麼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李洛水噌的就把腰間懸劍拔出了寸許,「想跟我動手是不是?」

  下一刻,腕上突的一痛,李洛水痛呼一聲,劍身重又滑回劍鞘,回頭看時,竟是展昭。

  「你……」李洛水又羞又氣。

  「李姑娘不要太過分了。」展昭面如寒霜,言辭間甚是不留情面,「入暮閉合城門是延州軍令,管你是誰,都不得違令。你無理在先,呵斥守衛在後,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即便是李蕭寒來了,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李洛水聽他直呼李蕭寒的名諱,心裡激靈靈打了個突。

  她直到此時才發覺,這個展大人,並非是個借住在自己家的好說話的普通客人,他非但有官職在身,官銜尚在李蕭寒之上,他並不因為她年紀小,就縱容姑息於她;他也並不像那天早晨遇到的那樣,對所有的事情都高高掛起不聞不問。

  她突然發覺自己做的造次了,對眼前的展昭,竟止不住的害怕起來。

  「李姑娘請回吧,不要在此地再作耽留。」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的別轉身,蹬蹬蹬跑遠。

  旁側的兵衛向展昭陪著小心:「展大人,你也別太動氣,李小姐年紀小,家裡又寵著,驕縱些在所難免。」

  展昭嗯了一聲,看不出什麼表情。

  「只是……」那兵衛踮起腳看李洛水消失的方向,「李副統家不是那條路吧……李小姐今兒氣大的很,怕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展昭心中咯噔一聲,那天早晨發生的事迅速在眼前閃過。

  他遲疑了一下。

  「我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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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不在?」面對守城兵衛的回答,端木翠急的差點哭出來。

  兵衛看看端木翠又看看李蕭寒,也不好將李洛水在城門口鬧事的事說出來,只是含糊其辭:「原先是在這裡的,後來……後來有點事情,就離開了。」

  「那,端木姑娘,」李蕭寒也沒轍,「要麼,還是回去,慢慢等吧。展大人他,總會回家的。」


第167章 【風雪同路】-三

  展昭追上李洛水的時候,她尋了個僻靜的角落,正趴在牆上大哭。

  展昭歎了口氣,抱劍靜靜站在一旁:一個姑娘家,傷心成這樣,原因可能有很多,她若不說,他也實在不想主動去探聽。

  李洛水哭著哭著就不哭了,她抬起頭來,透過婆娑的淚眼看展昭:若換了另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子在邊上,她一定早就哭著鬧騰開了,或者仗著美貌女子特有的驕傲恃寵而驕,可是對著展昭,她平日裡那麼些驕縱含嗔的舉動都施展不出來,出於女子特有的直覺,她覺得展昭並不想同她親近,他跟過來,並不是要寬慰她或是哄她,他只是怕她出事。

  這樣的感覺讓李洛水有些挫敗感。

  展昭靜靜看她:「回去吧,入夜了,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你爹娘會擔心的。」

  「不回。」不提還好,一提到「爹娘」二字,李洛水的火氣就按捺不去,「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展昭微笑:「怎麼,父母和兒女間,還有過不去的坎?」

  「你不明白的!」李洛水一開口就帶了哭音,「我爹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死也不會嫁的,死也不會的。」

  「小小年紀,怎麼開口閉口就是死字?」展昭的面色慢慢沉下來,「你爹逼你了?」

  李洛水愣了一下。

  回想一下方才和爹爹的對談,似乎並沒有什麼言辭激烈的地方,李蕭寒只是不喜她的態度,重重斥駡了她幾句,爹逼她了麼?好像也沒有。爹說一定不讓她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麼?好像也沒有。

  只是……

  只是她年紀小,一貫的驕縱,一貫的如意,忽然有了一點點的不合心意,一下子就覺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敵人,張牙舞爪的跟全世界叫囂:別逼我,逼我就去死。

  「你有試過跟你爹談過嗎?」

  李洛水沉默,然後搖頭。

  「世上沒有不愛兒女的爹娘,你試著跟你爹去講,你爹是個明事理的人,我想他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如果……」李洛水咬著嘴唇,「如果我爹還不同意呢?」

  「那你就去死?」展昭失笑,「你死了,你喜歡的人怎麼辦,他不會難過嗎?」

  李洛水不說話了。

  「你從未跟你爹講過你有喜歡的人,你爹從何得知你的心意?他跟你談起你的嫁娶之事,你不加解釋便怒火中燒,甚至於以命相逼,李姑娘,這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李洛水只覺得展昭說的平和,但字字在理,自己竟是反駁不得,可驕傲的性子使然,又不想這麼認輸,連連跺腳之下,強詞奪理:「你不懂的,若是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展昭只覺好笑,好笑之餘,卻又有酸澀之意在心頭泛起:「李姑娘,你現在年紀還小。這話,過了幾年之後你再想想,就不會這麼說了。」

  李洛水咬牙:「跟你說也說不通,你不會明白的。」

  展昭斂起笑意,聲音平靜的很:「世上相戀的男女,有很多原因不能在一起。有的是因為門第相差太大,有的是因為上一代的恩怨糾葛,還有的陰差陽錯失之交臂。李姑娘,你信展某一句,你的事情並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大事。你回去之後,好好跟你爹談談,我想你爹會明白的。若是談不通,展某也不介意幫你去勸勸你爹。」

  李洛水只聽進去他的最後一句話。

  她猛的抬起頭來,又驚又喜:「展大人,你說真的,你會幫我去勸我爹?」

  展昭微微闔首。

  李洛水喜極:「太好了展大人,你比我爹的官兒大,你說的,他一定會聽。」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李洛水才覺得官大一級壓死人,是件不錯的事情。

  「想不到你還是個好人。」

  這樣誇獎的話,展昭實在聽的哭笑不得。

  「哎展大人,你為什麼願意幫我?」李洛水忽的想到什麼,面上有些發窘,「你在我們家這些日子……我對你不是……很好……」

  展昭淡淡一笑。

  「相愛之人,相守不易。展某樂得成全……走吧。」

  「好。」李洛水展顏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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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走到李蕭寒家那條巷子時,身後忽然有人喊他名字:「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疑惑地回頭看身後那個匆匆跑過來的傳令兵。

  「小的去李副統家請了幾次了,副統只說展大人還沒回。」傳令兵氣喘吁吁,「展大人,范大人有請。」

  範雍?

  展昭心中咯噔一聲,回身看李洛水:「李姑娘,你先回去。」

  「哦,好。」範雍是延州知州,振武軍節度使,聽得來人是奉了他的命令,李洛水也知道是要事,點了點頭,逕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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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展大人原本是……跟你一起回來的?」李蕭寒原本是準備好好罵李洛水一頓的,聽她說起方才情形,忽然就調轉了話題。

  「是啊。」李洛水點頭,好奇地看李蕭寒身後那位一臉失望的姑娘:家裡又來了客人?

  「然後呢?」李蕭寒追問。

  「然後范大人差人來請,展大人就跟著傳令兵走了,就是剛到門口的時候。」李洛水伸手指了指外頭。

  「這樣啊……」李蕭寒一臉抱歉的神色,他回頭看那位姑娘,「端木姑娘,要不你先歇著吧,不要等了。」

  「我早知會這樣的,」端木翠咬嘴唇,「次次都要撲空,一路都在撲空,我再也不找他了。」

  李蕭寒待要說什麼,端木翠站起身子,滿面不快地回房去了。

  「爹,她是誰啊?」李洛水好奇。

  「多嘴。」李蕭寒慍怒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才說了你幾句?就那般使性子跑了,還有沒有半點規矩?」

  李洛水拿手絞著衣裳,偷眼打量著李蕭寒的神色:「爹?」

  「嗯?」李蕭寒餘怒未消。

  「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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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從範雍手裡接過那封沉甸甸的書信。

  「此趟若不是李元昊主動撤兵,延州岌岌可危。但是老夫身為主帥,失塞門、金明二寨,三川口大敗,損兵折將,唉……」

  展昭也知道,範雍如此說,並非是要對自己傾訴些什麼,只是一時感歎而已,當下並不多言,接了書信,旋即告退。

  後來,範雍果被撤了振武軍節度使一職,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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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李蕭寒家時,已是子時三刻,展昭方走到門邊,忽的想到李蕭寒一家應該已經都入睡了,思忖著不便打擾,轉身欲走時,身後的門卻騰的一下開了。

  「展大人。」李洛水壓低了聲音。

  展昭驚訝:「還沒睡?」

  「我怕你回來,所以守在門邊同你說,」李洛水的臉一紅,「那件事,我跟我爹講了,爹也沒生氣,還說,抽日子要會會面……展大人你不用跟我爹說了,爹若是知道我把這些事亂講,又要生氣。」

  原來如此,展昭微笑:「知道了。」

  李洛水側開身子把他讓進門來:「你回來就好了,有個姑娘等你好久了。」

  展昭一下子僵住了。

  李洛水奇怪地看他,展昭聽到自己的聲音,陌生的像是另一個人:「有個姑娘?」

  「是啊,在你房裡。」

  李洛水伸手一指,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展昭看到自己房中正透出的暈黃色的微光來。

  「什麼樣的姑娘?」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就是個模樣兒好看的姑娘,」李洛水想了想,「我聽爹喊她端木姑娘,可是再多問,爹也不說了,只說是展大人的朋友。」

  頓了頓她又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的也是,那,李姑娘早點休息吧。」

  李洛水嗯了一聲,步履輕快地回房去了,展昭伸手扶住邊牆,竟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抬頭看那片微弱的燈火。

  門關著。

  如果推開,會怎麼樣?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往屋子走去。

  這段路,他忽而覺得很長,又忽而覺得很短,似乎盼著盼著,還未反應過來,就到了門口,幾次伸手去推門,幾次又把手縮回來,最後一次,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砰的一下,就把門推開了。

  身後的寒氣順勢而入,桌上蠟燭的燭焰飄忽了幾下。

  展昭的心,像是突然從最高的山頂開始往下掉,掉到了湖面還不夠,又一個勁地往最深處去沉。

  屋裡,沒有人。


第168章 【風雪同路】-四

  展昭茫然地向屋裡走了幾步,看搖曳的燭焰,看疊的齊齊整整的床鋪,看暗褐色的內牆,看床頭搭著的自己的衣裳,耳膜處開始嗡嗡作響。

  他忽然就體會到那種盛的滿滿的希望瞬間化成泡沫的感覺。

  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酸澀之感湧上心頭,喉頭處驀地一腥,鮮血自唇邊溢出。

  端木翠的聲音就是這個時候自身後傳過來的。

  「哈,展昭,」她得意洋洋,「一連叫我撲空了四次,也讓你撲空一次。」

  展昭渾身一震,慢慢回過頭來。

  他已經看不清她的樣子了,只覺得視線一片模糊,看到她熟悉的身形,聽著她得意的聲音:「展昭,我躲在門後面,你都沒察覺麼?你們學武之人,不是講究眼觀六路耳聽……」

  她突然就停住了。

  視線模糊中,他看到她急急地過來:「展昭你怎麼了,怎麼會吐血?是不是跟人動手了?」

  展昭低下頭,他還是看不清她的樣子,眼中一片溫熱模糊,聲音輕的像是要飄起來:「撲空了四次?」

  「是啊,」端木翠擔心地看著他,抬手拿衣角去幫他拭唇角的血跡,「你受傷了麼?要不要緊?」

  展昭搖頭:「怎麼會撲空?」

  說話間,他慢慢地伸手擁住她。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端木翠怔愣了一下,唇角泛起微笑來,她掰手指數給他看:「去開封府找你,你不在,一次;到這裡來找你,你不在,兩次;去城門找你,你不在,三次;後來李小姐回來,你又沒回,四次。」

  她強調:「整整四次。」

  說著,她比劃著「四」的手勢,晃來晃去。

  展昭微笑,低下頭去吻她鬢角:「所以,就躲到門後去嚇唬我?」

  「是啊,」她忽然想起什麼,伸手把垂下的幾縷發綰到耳後,讓他看額頭,「自己看。」

  「怎麼了?」

  「你剛剛推門進來,砰一聲,就撞到了。」

  「那你都不吭聲?」

  「忍著呀,若是忍不住,豈不是嚇不到你了?」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帶著小小的得意。

  「疼不疼?」

  端木翠晃晃腦袋:「怕是要撞傻了。」

  展昭也笑:「那不要緊,本來就是個傻姑娘。」

  「我哪裡傻?」端木翠白他。

  「哪裡都傻,」展昭唇角的笑意愈來愈深,「不但傻,而且小氣的很,從來不肯吃半點虧,從來不饒人……」

  「那不要抱我了,」端木翠沒好氣,「去抱又聰明又大方的姑娘。」

  她伸手去掰他的手,展昭的雙臂箍的牢牢,她怎麼掰都掰不動。

  展昭沒有看她,只是埋首在她發間,似是喃喃自語:「我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姑娘?」

  端木翠氣結:「難道我一點好處都沒有?」

  這一下似是問到了重心,展昭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眉頭皺的緊緊:「好處?」

  思索了好一會兒,他給她肯定的答覆:「沒有。」

  端木翠差點氣暈過去。

  「怎麼會沒有?我不是經常行俠仗義麼?」端木翠提醒他,「還有,我也收妖的,我心地也很好啊……我武功也好……以前打仗的時候,我腦子也好使啊……還有,我長的也好看啊……」

  展昭笑出聲來:「前頭都是假的,最想說的是自己長的好看吧?」

  「哪有……」端木翠裝的似模似樣,「前頭的才是重要的,至於長相嘛,我都不在意的……」

  等了半天,沒見展昭回答,端木翠好奇的抬起頭來。

  展昭的目光溫柔的很,只是靜靜看她。

  端木翠臉一紅,咬著嘴唇,腦袋一歪:「看呆了?有這麼好看?」

  「是端木回來了。」

  「嗯?」端木翠聽不懂,「什麼?」

  展昭沒有再答她了,他的雙目緩緩闔起,身子軟軟沉了下去,端木翠慌張地摟住他,只聽見他夢囈般的低語:「是端木回來了。」

  ————————————————————

  大半夜的,李蕭寒一大家子都被折騰起來了,再接著,城中回春堂年近七十的老大夫杜汝言挎著藥箱,在家僕的攙扶下也顛巴顛巴到了。

  杜汝言伸出兩個手指頭,虛虛號著展昭的脈,端木翠雙手托腮半跪在床邊,一會兒看看杜汝言,一會兒看看展昭,緊張到不行。

  俄頃,杜汝言慢吞吞地收回手,迎著端木翠忐忑的目光,無比淡定但是口齒異常不清楚加漏風地吐出幾個字來:「沒……什麼事……啊……」

  端木翠急了:「沒什麼事還會吐血?」

  杜汝言眼皮都不抬,顫巍巍扶著家僕的手站起:「他這身子骨,吐血還好點。」

  「這話怎麼說?」端木翠恨死了杜汝言這麼一副拿腔拿調的模樣,華佗夠牛吧,華佗也沒你這麼拽啊。

  「這年輕人,心裡頭憋著一股子鬱結之氣,老朽也看不出有多久了,不過長久這樣鬱結著,對身子定有損傷。這次也不知是被什麼一激,反而發將出來,所以老朽才說,吐血反倒好點。」

  端木翠籲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那,杜大夫,要麼你寫個方子?」李蕭寒在旁添了一句。

  「也用不著什麼方子……」杜汝言皺了皺眉頭,「早起時給熬點米粥,熬得稠些……他氣息渾厚,掌心有薄繭,該是習武之人,不打緊……多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引他多笑笑,心裡頭舒暢了,這病,自然也就好了。」

  後一句話卻是向著端木翠說的。

  端木翠嘴上應著,心裡納悶的不行:這老頭怎麼知道要我去跟展昭說話,要我引展昭多笑笑,怎麼不去跟李蕭寒說?

  一轉頭看到李蕭寒那張愁眉緊鎖的臉,登時就了然了:虧得沒讓他去跟展昭說,否則引發展昭的傷心事,一發不可收拾,那可糟糕。

  ————————————————————

  展昭這一覺睡的很沉很沉。

  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裡,他回到了開封府,在庭院中練劍,時候好像是秋天,有葉子從樹上落下,飄飄灑灑,打著旋兒落在腳邊。

  公孫先生和包大人在廊下弈棋,兩個人一般的愁眉緊鎖,手中的棋子遲遲不落,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分作兩派,各自擁躉一方,時不時爭辯幾句,有幾次,還試圖幫包大人或是公孫先生落子。

  於是公孫先生連連抗議:觀棋不語真君子!觀棋不語真君子!

  最後一招劍花挽過,銀光一閃,巨闕入鞘,下棋觀棋的諸人都無暇顧及他,他微微一笑,轉身出了開封府。

  素日裡走過無數次的街道,有孩童在嬉戲,有夫妻在口角,還有臨街的屋子裡傳出的膳食的香氣,他步子不急,走的很穩,迎面走來一人,面目熟悉的很,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來:這不是趙小大麼?

  他記得趙小大被蚊蚋精怪所害,從此失落無蹤,他回頭去找,人來人往,已經看不到趙小大的身影。

  前方忽然馬蹄雜遝,急轉頭時,正看到驚馬,還有委頓在地的荷衣女子,他顧不上多想,疾奔過去,長臂一挽,那女子在他懷中仰起臉來,向著他嫣然一笑。

  女子的家僕們驚惶趕來,他放開那女子,轉身離開,拐角處,一輛兩人抬的小轎靜靜停著,夢蝶將轎簾掀開一線,似在看他,又似沒有。轎子身後是雲氣繚繞的小巷,而轎子頂上,猙獰而又囂張地懸浮著一件淩霄紅衣。

  他腳步不停,路過晉侯巷,溫孤尾魚的大宅簷下,懸著兩盞白色的燈籠,簷角處立著貓妖,她黑色的裙裾隨風飄揚,鬢角簪著一朵極其豔麗的牡丹。

  而前方佇立的,便是宣平城樓。

  三丈三的地氣夾雜著疫氣撲面而來,低空掠過無數紙做的蝶,破落的城隍廟裡,七星燈依次點亮,沉淵巨大的觸手,迎著燈影,兜頭罩下來。

  再睜眼時,半空一輪巨大的冷月亮,西岐伐紂的低沉號角聲遠遠傳來,他還是不停的走,身邊的山川河流,伴隨著他的走過,寸寸化作了飛灰,這飛灰一下下的旋繞,托起一盞去往酆都的孔明燈。

  他抬頭看那盞燈,燈卻突然直直掉到地上,火焰燃起燈壁,隱現的卻是姚蔓青的臉,展昭下意識後退,忽的撞上一人,回頭看時,那人一身中貴人服飾,捧著聖旨,面無表情:「女子楚服坐為皇后咒詛,大逆無道,著速死,蠱殺之!」

  ……

  喧囂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周遭的場景轉作晴明,這裡是開封西郊,西郊十裡。

  流水潺潺,橋的另一面,有草廬靜靜佇立。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展昭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他慢慢地步過小橋。

  草廬的籬笆門虛掩著,有只青花碗,在籬笆疏落的條上牽了兩根繩,做了個秋千,正蹩腳而努力地蕩啊蕩,秋千下方,站了一隻戴花的碗和一隻絞著手帕兒的碟子。

  那只青花碗看見展昭,好奇地抬起頭來,一開口,說話絲絲透風,展昭這才發覺它是一隻豁了牙的碗。

  「你找我家主子麼?」

  展昭點頭微笑:「端木在不在?」

  青花碗指了指灶房。

  遠遠的,透過灶房的簡陋的小窗,看到鍋鏟賣力的左左右右,菜刀上上下下,砧板的篤篤聲不絕於耳。

  展昭微笑著推開了籬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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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大結局

  展昭是在壓的低低的絮語聲中慢慢醒過來的。

  對話聲很輕,但是他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個,是端木翠。

  他努力地睜眼,開始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顏色,模糊的人形,慢慢地,所有場景的線條明晰起來,他看到端木翠背對著他,正和李秦氏說話。

  「好像還是有點燙……」

  「很香……」

  「待會展昭醒了,我讓他吃……」

  李秦氏一抬眼,正對上展昭的目光,她怔愣了一下,拿手肘碰了碰端木翠。

  「端木姑娘,展大人醒了。」

  端木翠回過頭來,迎著展昭的目光展顏一笑:「展昭,你醒了。」

  展昭撐著身子想坐起來,端木翠快步走到床邊,扶住他的上身,將衾被墊在他身後,垂下的長髮拂過展昭的臉龐,癢癢的。

  「還有沒有不舒服?」她伸手去探展昭的額頭。

  展昭抬頭看她,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看到她的樣子,展昭伸出手去觸了觸她面頰,那裡,原本該是有三條抓痕的,

  李秦氏有點發窘,見他二人絲毫不避諱旁人,也知自己不應再待,識趣地退了下去,還給兩人帶上了門。

  端木翠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才道:「大夫說,你心裡一直積著一股子鬱結之氣,此番吐了血,發將出來,反而好些。」

  展昭沒有應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端木翠低下頭,她也知這趟離開,于展昭而言,應是分外難熬,現下乍見,他心中諸般滋味湧將出來,怕是會憑添傷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話,只想引他開心,思忖了一回,再抬頭時,面上分外狡黠。

  「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裡的鬱結之氣……是不是……因為我啊?」

  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靜靜說會話的,奈何這姑娘就是靜不下來,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樣,玩鬧之心頓起,偏偏就不依著她:「自然不是。」

  端木翠撇嘴,不服氣道:「那是為誰?」

  展昭慢吞吞道:「為國,為民,為包大人,嗯……還有操心公孫先生的事,還有張龍趙虎……」

  端木翠眼睛睜的溜圓:「那就沒有一點是為了我?」

  說是一點都沒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搖頭:「有那麼一點點。」

  「有那麼一點點,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來,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寸許長,「這麼多?」

  展昭半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將她的兩指往裡並了並,縮到半寸大小:「大概這麼多。」

  端木翠討價還價:「就不能多點?」

  她又把手指張開了些。

  「嗯……」展昭勉強點頭,「就這麼些吧。」

  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餘光卻把她憤憤的表情盡收眼底。

  「我也不怎麼想你,」她哼一聲,然後兩指像是拈了一粒黃豆,「也就這麼點吧。」

  展昭憋著笑,不去理會她,她憤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過來,手中的瓷調羹在粥裡攪來攪去。

  「大夫說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給他,「自己吃。」

  「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

  端木翠瞪了他一眼,把粥碗拿回來,舀了一調羹給他送過去。

  粥到唇邊,展昭正要張嘴,她動作很快的又把調羹縮了回去。

  真是……

  展昭氣的牙癢癢。

  但是端木翠很淡定:「我嘗嘗看。」

  她把第一勺粥送進自己嘴裡,然後頻頻點頭回味:「李夫人的手藝,果然不錯。」

  於是,第二勺粥,也送進了自己嘴裡。

  展昭眼睜睜看著她一口又一口,吃的眉飛色舞,直到一碗粥都見了底。

  「然後呢?」他終於忍不住提醒她。

  「什麼然後?」端木翠挑眉看她。

  「你就這樣……吃完了?」

  她慢條斯理把碗放到一邊,拿絹帕揩了揩嘴角:「你的意思是……我該再吃一碗?」

  展昭忍不住了,伸手就去呵她癢癢,端木翠咯咯笑著躲開,展昭哪裡肯讓,伸手將她圈住,低頭狠狠吻在她耳後。

  端木翠癢到不行,掙扎了一回沒掙脫,索性也不掙了,只是瞪他:「展昭你真小氣,我吃的哪裡是你那碗,你那碗還好好在桌上放著。」

  展昭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那你裝著是要喂給我吃?」

  「大夫說要逗你笑啊,」她理直氣壯,「我多不容易,為了逗你開心,生生把一碗都吃下去了,撐死了都。」

  展昭笑出聲來:「果真不容易,這世上,為了逗我開心吃到撐的姑娘,你還是頭一個。」

  她果然大為得意,似乎吃到撐,是一件很了不起很驕傲的事情。

  「那放我起來,拿粥過來給你。」她試圖坐起身子,展昭卻不放手。

  端木翠好奇地看他,展昭微笑,問出了一直想問卻又沒敢問的話。

  「端木這一趟,能留多久?」

  ————————————————————

  端木翠的笑容漸漸淡去。

  展昭的笑,也隨之慢慢隱去。

  「這一趟,能留多久?」他又輕聲問了一遍,懷抱緩緩鬆開。

  端木翠坐直身子,只是不出聲。

  「端木?」展昭有點慌,輕輕抬起她下巴,看到她的眼圈已然泛紅。

  展昭心裡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故作淡然地微笑:「不能留很久也沒關係,端木,你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

  「大哥說,」她聲音很低,「若是能嫁出去,就不用回去了……若是嫁不出去,那實在也太丟人,也不要回去了……總之,都不要回去了……」

  展昭愣住了。

  他用了好大的勁,才消化完她的話。

  再然後,他差點氣暈了。

  「那你剛才……那……那樣……」

  「難受是吧?」她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被大哥趕出來,當然心裡難受了……」

  展昭再也忍不住了,手臂收緊,低頭就去吻她的唇。

  她忽然柔聲叫他:「展昭。」

  展昭停住了。

  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展昭,我能嫁出去的是吧?」

  展昭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他給她吃定心丸:「當然。」

  「那嫁給誰呢?」她又淘氣了。

  展昭沒好氣:「廢話。」

  ————————————————————

  李蕭寒牽馬,送展昭和端木翠到城門口,試圖做最後一次挽留。

  「展大人,你身子還未大好,不妨多留幾天……現在雪這麼厚,路不太好走,看情形晚些時候還會下,萬一路上沒有投宿的地方……」

  「展某有要事在身,亟須回京覆命,李大人的好意展某心領了,實在是不便久留。」

  見展昭如此,李蕭寒也不好再說什麼,端木翠一身寶藍色的裘衣大氅,牽著馬在十餘丈外等候,時不時向這邊看上一眼。

  展昭向她投以微笑,回身向李蕭寒略拱了拱拳:」此番多有叨擾,展某在此謝過。來日李大人去開封,展某定當做東,陪李大人好好喝幾杯。」

  李蕭寒只得回以一拱:「展大人,來日再會。」

  「再會。」

  展昭翻身上馬,挽住馬韁,一夾馬腹,踏雪嘶鳴一聲,小跑著前行。

  端木翠見他上馬,正要踏鞍上馬,展昭已行到身邊,伸手給她:「端木,上來。」

  「我有馬啊。」端木翠下意識伸出手,正要解釋,身子一輕,已被展昭拉上了馬去,展昭自後擁住她,將馬韁塞到她手裡。

  「我有馬啊。」她抬頭又重複了一遍。

  「你趕路趕到這裡,一路都不停的,現在還要騎自己的馬,不怕你的馬累死?」展昭瞪她。

  「累死也不怕啊,」她不以為然,「大哥給的嫁妝夠多,累死了再買不就是了?」

  展昭暗暗腹誹:二郎神,炫耀自己有錢也不是個這麼炫耀法……

  「走了。」他不理會她,催動踏雪前行,端木翠的馬搖搖尾巴,居然也就乖乖跟上來了。

  出了延州城,便是茫茫雪地,這兩日少有人進出,雪地上的腳印都稀疏的很,極目遠望,四處白皚皚的一片。

  踏雪走的很慢,轡上的馬鈴叮噹作響,端木翠仰頭看展昭:「為什麼不放馬兒跑,這樣走,幾時才到開封?」

  展昭答的輕鬆:「我又不急。」

  「那你著急走?」

  「你不覺得李家的人太多了?」展昭微笑,「與其擠在那一屋子裡,不如我們這樣,慢慢走,一路到開封,只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可是李副統說,待會會下雪……」

  幾乎是話剛落音,遠處的陰雲便聚合起來,壓的低低的空中飄下細小的雪沫兒,然後是雪珠,雪花,端木翠抬起頭來,一片六棱的雪花,恰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看,展昭。」她不敢動,生怕把雪花給抖落了,也不敢大聲說話,聲音嗡嗡的,「看我鼻子上。」

  展昭失笑:「你果然是無聊的很了。」

  「你能麼?」她不服氣。

  「這有什麼難的。」展昭也抬頭,漫天的雪花映入眸底,不多時鼻子上也落了一片。

  「看。」他聲音也嗡嗡的,聽起來很是滑稽。

  端木翠笑出聲來。

  又走了一程,四野分外寂靜,只余馬鈴的輕響,風大起來,展昭將端木翠摟緊了些,用自己的大氅將她圍好,馬蹄落下,將鬆散的雪壓合的沙沙的聲音,雖然小,卻分外分明。

  端木翠有些累了,好一陣子,她都沒再說話了,再開口時很突然:「展昭,我眼睛疼。」

  展昭一怔,旋即反應出這是輕微的雪盲,暗悔自己沒有提早提醒她,忙將她的臉轉向自己懷中:「閉上眼睛,歇一會就好。」

  端木翠乖巧的嗯一聲,向展昭懷裡縮了縮,展昭將大氅又緊了緊,見她被圍得嚴嚴實實,幾乎連臉都看不到了,唇角不覺露出笑意來。

  她安靜了好久,展昭幾乎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開口了:「展昭。」

  「嗯?」展昭低下頭,看到她被遮住的小小的臉,兩隻眼睛亮的如同點漆,瞳仁裡清楚映出自己微笑的臉。

  「有件事我還沒同你說。」

  「你說。」

  「大哥說,以後我就會像普通人一樣變老了。」

  「然後呢?」

  「這麼多年,我只看過凡人變老,自己沒有變老過。」她歎了一口氣,又往展昭懷裡縮了縮,「我看著他們原本那麼年輕,然後臉上多了皺紋,頭上有了白髮,然後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展昭,我以後也會變老的,這可怎麼辦?」

  展昭低下頭,輕輕吻在她冰涼的頰上:「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短短幾個字,端木翠怔愣了很久,她忽然覺得,變老,好像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事。

  她唇角露出笑意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住展昭的胸膛,安靜地睡了。

  雪越下越大,馬鈴聲漸漸聽不到了,而那幾排南去的馬蹄印,也終於漸漸隱沒于這席天幕地的風雪長卷之中。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以為這文完的時候我會很感慨的,想不到居然這麼平靜,就這樣打下了【全文完】三個字。

  這篇文寫了接近兩年,一年零十一個月,剛開始寫的時候,預計十來萬字就寫完的,沒想到寫了六十多萬字;剛開始想寫悲劇的,後來給了HE。

  因為很多事情,是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我只是寫著寫著,就喜歡上了端木,也很心疼展昭,想著,在一起吧,既然相愛,這麼不容易,就在一起吧。

  寫到最後,看到他們相依著走遠,風雪同路,前路再坎坷,有一個心心相印的人,什麼困難都不會畏懼了吧?

  小展和翠翠,一定要幸福啊。

  揮手,揮手,使勁揮手。

  再說點題外話

  1)這文寫了這麼久,集結了一班有愛的朋友,大家都給好評,都給鼓勵,非常感動。但是不能被大家的愛衝昏頭腦,這文還是有很多bug滴,一二三四季,風格上不是很一致。第一季來說,有幾個故事寫的拖遝冗長,自己發感慨的地方多,我一直對《六指》心裡有疙瘩,覺得這個故事寫得不好,但是想去改,又覺得麻煩,所以就留在那裡,反正人總要成長的嘛……(害羞)。第二季回頭看時,不喜歡的地方更多……感覺前部和後部都被我寫得冗長了。第三季把場景換到沉淵,結果因為偏離了開封,總想拉回來,又覺得沒有伸發好。第四季……第四季買路錢這個故事有點趕,還是有些不滿意……囧,居然回頭看看,這麼多不滿意,不過,有不足在所難免吧,虛心接受,另外,一點都不影響我對展昭和翠翠的愛,那真是當媽一樣的愛啊,一點都不誇張。

  2)感謝一直追文的盆友們,感謝群裡的GN,我這裡就不列出名字了,因為要列的太多,排名有先後她們肯定又要在群裡打滾(捂嘴笑),你們心裡知道就行啦。感謝一直給我留言給我鼓勵給我長評的姑娘們,看你們的評論,看你們一個個用心打下的字,實在是說不出自己有多麼感動。沒有你們的評論和支持,我肯定把這個坑踢到火星去了……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文算是我們共同完成的。在此特別想念一下小顏顏,當初她給這文留了第一條長評,再然後她就淪陷到梨園的絢爛世界中去了,某天看到她突然又冒頭,非常感慨,有多少人追文,追著追著就離開了,然後換了一批,又一批,不過幸好有你們一路陪著,陪到今天。

  3)新文已經開了,依然是七五文,連結在這裡,<INPUT TYPE=button VALUE=(七五)刺殺包龍圖 OnClick=window.open("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211230")>,感興趣的朋友就去踩一踩吧,喜歡的可以在那個劇院裡找位置落座,不喜歡的話路過也行,志怪的劇場一直開著,閒時來坐坐,聊聊:)

  4)關於志怪,和大家一樣,我也很捨不得它的完結。唯一的折中方式,可能就是用自己的方式把這個文拉的很長很長吧。展昭和端木後面會怎麼樣,小青花怎麼樣,公孫先生,白玉堂,乃至於楊戩他們,我想,會有番外放送出來的,只是不敢斷言是什麼時候罷了,一定會有的。

  5)至於我們家悲催的老闆娘,恩恩,我也會不定期地把老闆娘的抽瘋表現呈現給大家滴……

  於是,先就這樣吧,想到了再過來添兩句嘻嘻。

  愛你們所有人……


【番外】小青花的枕下日誌

  001

  主子今天同我說,我應該多讀點書。

  我認真想了一下主子的話,覺得主子說的很有道理,因為主子畢竟是神仙,神仙的話如果沒有道理,這個世上就沒有道理講了。

  多讀點書,會讓我的碗生更加有意義。

  本來我準備今天就開始讀的,但是小碟喊我去撲蝶,其實我不大贊同這種行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小碟何苦為難小蝶。

  但是我剛說了她幾句,她就要哭了,算了,明天再讀吧,今天還是陪她撲蝶好了。

  主子在屋裡忙活,草廬剛剛建好,她要忙的事很多。

  主子說,明天要去見包大人,因為包大人是文曲星下凡。

  為什麼好好的天上不待,都要下凡呢?

  目前我還不懂,可能書讀的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002

  今天主子派人從外面抓來一隻魑,據說已經活了四百多年了,長的真是難看啊,她活了那麼長的時間,怎麼不把自己收拾的好看一點呢,我們精怪的形象就是被這樣的少數分子給破壞的,不知道的肯定以為精怪不知道長的多醜呢。

  像我,就長的挺好看的。

  但是主子沒有立刻把那只魑給收了,主子說,包大人要派自己的手下幫她,但是那個手下,叫什麼展昭的,沒有見過鬼怪,所以要慢慢來,不能讓他一下子嚇死了。

  後來展昭就來了,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張公子。

  我個碗覺得吧,展昭的膽量還是可以的,因為那個張公子都嚇的尿褲子了,展昭除了神色有點不對,其它的倒都還好。

  作為凡人,展昭長的還算不錯,當然,比起我是要差一點點的。

  我把前一篇日記給主子看了,主子說沒有文采。

  文采,什麼是文采?我很憂鬱,後來碗兒來找我,我還跟她探討了這個問題。

  003

  展昭現在總是到草廬來喝酒!

  我非常生氣,這是你家嗎啊?想喝酒不會掏錢買啊,為什麼老是跑到草廬來喝?

  要知道主子給了他鎮活符,他每次一來,我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都不能動!

  004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當時我正在跟碗兒討論郊遊的事情,有兩個莽大漢官差追著一個人犯乒呤乓啷的打到草廬來了,主子先前吩咐過,如果草廬附近出現陌生人的話,我們是絕對不能現形的,否則,她會把我們全部賣去做苦工。

  可憐我躲到那麼高的碗架子上都未能倖免,那個人犯拿我去扔其中一個官差,那個官差用劍一擋,磕掉我一顆門牙!

  也幸虧我平時注意養生鍛煉,不然那一磕,絕對不止磕掉門牙那麼簡單,我會散架子的。

  還有籬笆門兄也很可憐,他被一個官差踹了一腳,用他的話說,那一腳,都能踹死一頭驢了。

  總之大家都很慘,慘的像進了地獄一樣。主子回來之後我們去請願了,我們懇請主子一定要好好懲罰那兩個官差。

  主子說,她會好好考慮。

  注:後來那個展昭來道歉了,原來那兩個官差跟他是一夥的,真是蛇鼠一窩。道歉有用的話,官府是幹什麼用的?

  005

  聽主子說,開封府被豬妖攪的一團亂,那兩個官差天天被派去守豬圈。

  該!活該!

  主子真是體恤下人啊。

  最近有點煩,昨天小碟來找我的時候差點被碗兒看到,晚上我跟酒壺兄探討了這件事,酒壺兄批評我不應該腳踏兩隻船,我跟它解釋說這不是腳踏兩隻船,我只是不忍心傷害兩顆愛慕我的心罷了。

  酒壺兄這樣的光棍是不會理解我的。

  006

  主子最近吃的不大好,想想也是的,人間的飯菜,哪裡有天上的珍饈美饌來的可口呢。

  我現在都能寫「珍饈美饌」這樣的話了,這兩天的唐傳奇真不是白看的!

  但是主子吃不好,我也高興不起來,後來我想起一件事,就跟主子說,很久之前有個叫象牙的人,他做的飯菜很好吃,如果主子能找到他用過的鍋鏟的話……

  主子很高興,第二天就去了,想不到我無意間立了大功,我覺得我真的很不一般。

  注:原來那個字是「易」不是「象」。

  再注:主子走的時候,居然還特地跟展昭打了個招呼,這件事關展昭什麼事?我很氣憤。

  007

  這兩天不對勁,有個官差,一直在草廬前頭的小橋那走來走去,走去走來。

  莫非他想偷東西?我們大家都很警惕。

  008

  今天我非常氣憤,主子剛回來,水都還沒喝上一口,就被那個官差給請走了,說是展昭出了事。

  出事就出事嘛,出事難道不應該找官府?

  更氣人的是,主子還把象牙的鍋和鏟子都給帶走了,說是可以做東西給展昭吃。

  展昭不吃又不會餓死。

  注:是易牙,一時氣憤,寫錯了。

  009

  今天的事情有點混亂,當時我在睡覺,酒壺兄慌慌張張把我晃醒說主子好像在和人打架,我一看果然灶房裡多了個長的很醜的老頭,正在跟我主子較勁,身為主子的得力助手,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我好不容易爬上架子,本來準備觀察一下之後再投入戰鬥的,誰知我主子被那老頭氣糊塗了,抓起我就扔那老頭……

  其實這事真不怪我主子,我主子也是無心的,我覺得她是跟展昭他們在一起久了,受了不好的影響,真是近墨者黑啊。

  主子說,可以給我賠償。

  我需要什麼樣的賠償呢?昨天晚上,酒壺兄跟我分析了一下我的感情問題,說是之所以現在我很煩惱,是因為小碟和碗兒兩個不太穩定,兩個人是線型結構,所以不穩定。

  酒壺兄還說三角形是世上最穩固的結構,你看人家蓋房子,大樑和屋頂都是構成三角形狀的。

  所以我就跟主子提議說,我還需要一個紅顏知己,這樣構成三角形狀,三足鼎立,以後感情上的糾紛就少一點。

  也不知主子聽沒聽進去。

  010

  今天下雨了,但是心情很好,因為主子早上起來跟我說,會去外頭逛逛,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精怪碗。

  不過我高興了一會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展昭來接我主子的時候,他只帶了一把傘!

  一把傘!

  你不會多帶一把嗎?開封府又不窮,你還是四品官兒,多買一把都不行嗎?

  我本來想跟我主子說的,但是她走的快,我沒來得及。

  這件事導致我一天的心情都很不好,我覺得展昭這個人有問題,我主子最好還是不要跟他來往過頻。

  011

  今天我差點氣死了。

  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給碗兒做的燭光晚宴,全毀了!

  全怪那個趙虎,太可恨了,走路不長眼,他踩壞的不是燭光晚宴,是我的心啊!碗兒不問青紅皂白就跟我發脾氣,說我說話不算話,我怎麼解釋她都不聽,光棍茶壺在一邊看熱鬧,笑的合不攏嘴,我詛咒它一輩子沒有茶杯配。

  最讓我生氣的不是這個,是我的主子明顯幫著趙虎,我的主子越來越沒有原則了。

  注:主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你的。

  012

  今天我的心情很灰暗,我被碗兒給打了。

  她拿著雞毛撣子,追了我足足三裡地,硬說我瞞著她跟小碟去約會,還說我跟小碟在河邊看月亮看星星,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鞋……

  這完全是造謠,我從來沒有穿過哲鞋,我聽都沒聽過!

  013

  這兩天沒什麼事做,主要就是吃飯睡覺,偶爾被碗兒追打。

  小碟一直沒來找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很牽掛,茶壺兄說小碟可能是知道我和碗兒的事了。

  我決定去為小碟寫一首詞,就叫《碟戀碗》,小碟一直比較愛好文學,我想寫了詞就會沒事了。

  014

  主子今晚回來,講了關於一條蛇的事情,說是一個人吃多了蛇,然後蛇回來報復,真是太恐怖了,嚇得我一夜沒合眼。

  恐怖故事什麼的,最討厭了。

  015

  主子說,開封城東四道附近有妖氣,接連派了很多門人出去查看,結果女的都回來了,男的有去無回!

  太可怕了,我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深深的憂慮。

  主子說,她要自己出馬一探究竟。

  我一點都不擔心,我主子都出馬了,還能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呢?

  016

  東四道的事情應該順利解決了,不過我主子這兩天有點不對勁,她會一個人發呆,偶爾有些時候,她居然會一個人微笑。

  我和茶壺兄為此事爭論不休,茶壺兄說這事純屬正常,我一點都不覺得,茶壺兄那是沒談過戀愛,以為人家笑都跟它似的是想笑,就我個碗的專業經驗吧,我覺得我主子似乎是……

  啊,掌嘴,自掌五十下,不,八十下,我怎麼能亂想呢?太邪惡了,我看不起我自己,深深地唾棄我自己!

  017

  主子說她要去文水收妖,三個月。

  本來吧,我挺捨不得的,可是後來展昭來給我主子收拾東西,送這送那的,我覺得很不對勁,反而盼著我主子快點走了,別和這個展昭有太多的往來。

  我就知道展昭這個人居心不良,希望我主子不要被他迷惑了。

  018

  我已經兩個月沒記日記了,當然這絕對不是偷懶,主要是主子不在,我沒什麼精神。

  實在沒什麼可記的,我和碗兒分手又複合,共計三次。和小碟的關係比較複雜,因為小碟每次看見我,都會仰起她高傲的大臉盤,問我:「我們認識嗎?」

  我也是有自尊的,別指望我主動去道歉,休想!

  019

  按理說,主子應該回來了。

  展昭來過幾次,我本來不想理他,但是草廬裡能跟我對得上話的精怪實在不多,因為它們都不怎麼讀書,所以有時候,我也會跟展昭說上兩句。

  展昭看起來很擔心我主子,我很不高興,難道不應該是我表現的最擔心嗎?我跟我主子親還是你跟我主子親?

  020

  今天展昭過來跟我說,我主子不回來了。

  我難過地寫不下去了……

  021

  主子很久沒回來了。

  不過我還是相信奇跡的,每天爬到牆上望一會,酒壺兄說我都要成望主石了。

  今天晚上展昭也來了,展昭也很想念我的主子嗎?人走茶涼之後他還能惦記著,其實挺不容易的。

  相比之下,我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022

  連續好幾天沒有記日記了,乃是因為我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琢磨著,這件事做成之後,我就能見到我主子了。

  事情太重大了,我不敢事先張揚,希望我明天的寄傲山莊之行可以順利。

  023

  這是我的絕筆。

  今天,是我存活於這世上的最後一天。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一直待在開封府那邊,沒有隨身攜帶日記本,沒能及時記錄。

  現在我的腦子很亂,提起筆來,卻不知道要寫什麼。

  我的主子已經死了,被貓妖殺死了。

  貓妖已經被溫孤尾魚門主抓住了。

  我的手在顫抖,我寫的很亂,我不知道要怎麼把整件事情記錄下來。

  還記得前一篇我寫過的那件重大的事情吧?那時候,我想找到瀛洲圖,瀛洲圖是人間和仙界的通路,那時我想,藉由瀛洲圖,就能找到我主子了。

  當時我也沒想到居然會牽涉這麼多人和事,本來我們都拿到圖了,但是展昭為了救紅鸞,把瀛洲圖交給貓妖了。

  如果當時我知道貓妖拿到了圖之後會去害我主子,我一定會拼死阻止的。

  我去找展昭算帳了,我本來打算跟他同歸於盡的,但是他警惕性太強了,加上公孫先生在旁邊,所以我沒有成功。

  事後我想,這件事也不全怪展昭。

  如果不是我那麼多事要找圖,後面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了吧?

  我主子待在瀛洲有吃有喝的,不是很好嗎?

  我是罪碗。

  今晚是我的贖罪之夜。

  我決定把我給燒了,去陪我主子。

  下了這個決定之後,草廬裡的精怪都走了。

  酒壺兄臨走時說,它很佩服我的勇氣,但是它希望留待有用之身,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碗兒和小碟也走了,她們走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我是多麼的希望她們能留下來啊……

  愛情實在是太脆弱了。

  算了,我一個將死之碗,也不去計較這麼多了。

  該點火了,我走了,不要想我。

  024

  上一本日記本燒掉了,換一本新的,把這段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記錄一下。

  我現在在一個寺廟裡,出家。

  出家碗的生活很平淡,我每天都生活的很充實。

  大家可能很奇怪我為什麼還活著,沒什麼好奇怪的,天命使然。老話說的好,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活著,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025

  這日子沒法過了!

  出家什麼的,最無聊了!

  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026

  昨天晚上,佛祖在睡夢當中,給了我啟發。

  怪不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出家,根本不能怪我,原來我在紅塵當中,還有一段恩情未報!

  我的恩人叫白玉堂,我決定報恩去。

  027

  這日子沒法過了!

  路太難走了,白天還不能趕路,怕嚇著別人。

  危險性也很大,昨天被一隻老母雞攆了一裡多路。

  這樣慢慢的走,要到哪輩子才能見著我的白恩公!

  028

  今天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暫時住著休整的那個茶寮,來了個說書先生,他窮的要命,沒錢喝茶,就給茶客說了一段書,叫《錦毛鼠三戲禦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白恩公跟展昭之間,還有這麼一段恩怨過往。

  我頓時就有了一個主意。

  029

  在宮裡待了有一段日子了,我的計畫逐漸成形。

  這段時間過的還不錯,畢竟是皇帝的家,生活水準還是挺高的。

  更重要的是,我結識了兩個碗,大胤和小義。

  本來我是要跟它們以朋友相稱的,但是它們實在太崇拜我了,非要叫我「老大」。

  老大就老大吧,跟它們相比,我的確是要更優秀一點,我的那些經歷,隨便挑一個故事來講,它們就聽得雙眼發直。

  這讓我很自豪,人生經歷真的是很寶貴的東西,錢是買不來的。

  030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醞釀已久的計畫開始實施了。

  連「醞釀」這麼複雜的詞我都會用了,我覺得我的文學素養上升的真的很快。

  禦書房邊上起火的時候,我興奮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很快那些太監侍衛們就能發現我在牆上的題詩了。

  我都會寫詩了。

  注:奇怪的是,皇城另一頭也起了一把火,燒的比我放的火還大。難道說,冥冥之中,還有另一個碗,也在期待著通過放火的方式找到自己的恩人?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031

  上一本日記本扔在宮裡了,我又換了一本全新的日記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的生活要揭開新的一頁。

  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我!找!到!我!主!子!了!

  不是那個白玉堂,是我原先的主子哦,如假包換哦,神仙主子哦。

  激動死我了,我的激動心情,你們是絕對不會瞭解的。

  注:激動之餘,我內心有點小忐忑,因為主子說在禦書房外放火那件事影響很壞,明天要帶我向開封府自首。

  包大人不會鍘我的吧?

  032

  這兩天我的心情很亂。

  跟自首沒有什麼關係。

  我發現,展昭和我主子之間的關係,有點不對勁了。

  我沒好意思把事情跟大胤和小義講,只是含蓄地跟它們探討了一下,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去抱另一個人呢?

  大胤和小義七嘴八舌地說了很多,比如說高興的時候啊久別重逢的時候啊喝醉的時候啊昏了頭的時候啊……

  後來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喜歡的時候呢?」

  小義想了想說也有可能。

  我的心情更亂了。

  不過後來我想了一下,覺得我主子應該不會喜歡展昭的,她畢竟是神仙啊,神仙要是喜歡了凡人還了得?

  所以我看到的情形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的,我猜當時我主子肯定是要摔倒,然後展昭扶了她一下。

  但是要怎麼解釋展昭看起來好像要去親她一樣?

  我心裡很亂,亂!亂!亂!

  033

  這兩天心裡還是很亂。

  大胤見我心情不好,介紹我去打花牌。

  花牌是什麼玩意兒?玩物喪志,我不是很看好。

  不過有好消息,聽主子說,展昭去西夏了,就是不知道要去多久。

  要是去個十年八年的就好了,最好展昭在那頭成了親生了孩子之後再回來。

  034

  我主子把公孫先生種的珍貴茶花的腦袋給揪下來了,先生生氣的很,我主子說,會賠他一個。

  那個茶花叫什麼名兒來著?抓破美人臉?聽先生說,只有大理才有。

  我主子都出去一天了還沒回來,我猜,我主子可能找花找到大理去了。

  035

  我主子有好幾天沒回來了,我猜她沒找到那個抓破美人臉,公孫先生火氣太大,她出去暫避風頭了。

  這兩天,我仔細研究了打花牌的技巧,我發現這是一項很有意思的活動。

  我還得再研究研究。

  036

  我覺得我可能是打花牌方面的天才,我才玩了幾天啊,就把大胤和小義遠遠甩在了後頭。

  可惜只能晚上打,白天劉嬸在的時候我們不好活動,我心裡癢癢的,做夢都在打花牌。

  注:今天展昭回來了,他看起來很奇怪,坐在我主子房間裡不動,幸虧我主子出去避風頭了,最好避個一年半載的,不要跟展昭有太多接觸。

  037

  打花牌這種活動,它不僅僅是打花牌,它其實蘊含著很多深刻的人生意義,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

  我覺得如果不會打花牌,人生都是不完整的。

  我很慶倖,我這輩子遇見了花牌。

  注:我主子好像挺久沒回來了,有一個月了?我記不大清楚了,我每天跟大胤小義它們琢磨打花牌的技巧,日子過的嗖嗖的。

  主子去哪了?

  038

  展昭受傷了。

  他來的時候是晚上,大胤和小義都睡著了,我聽到聲音從碗櫃裡爬出來,看到主子房裡亮著燈,地上一串的血跡。

  我還以為是主子回來了,跑進去一看,才知道是展昭,他肩上被砍了一刀,流了很多血。

  他沒看見我,自己草草包紮了,然後出來打水燒水,後來水燒好了,他一個人坐在桌邊清洗傷口,一盆子的水都染紅了。

  上藥的時候,肩後的地方他夠不著,上的很吃力,我只好出來幫他,他這才看見我。

  我問他幹嘛不回府裡去,他說傷的不重,自己先料理了,怕包大人和公孫先生看了擔心。

  真奇怪,要是我的話,我恨不得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

  看他受傷了怪可憐的,我同意他在主子的床上躺一躺,不過他受了傷,躺的也很吃力,只能斜靠在床上。

  我反正也睡不著了,就趴在床上陪他說話,後來不知怎麼的說到我主子了,我說,要是主子看見他受傷了,肯定會嘲笑他功夫不好。

  展昭笑了笑,沒說話。

  再然後,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的時候,展昭已經走了。

  唉,展昭也挺不容易的。

  039

  我今天忽然發現,我主子已經走了很久了。

  看來不是去避風頭的,這都避了快一年了。

  怎麼還不回來呢?難道像上次一樣,回瀛洲去了?沒聽展昭提過啊。

  算了,不想這事了,晚上要和張龍趙虎打花牌。

  040

  最近手氣很好,張龍趙虎王朝馬漢通通敗北。

  王朝不服氣,說今天要拉公孫先生和我一決雌雄。

  哈哈,不管是公孫先生還是公孫後生,遇上了我,還不是輸的只剩一條褲子!

  041

  張龍今天跟我說,謝絕我再去開封府跟他們打花牌。

  鄙視,真是輸不起。

  展昭不在,說是去延州了,老是這麼跑來跑去的,也真是辛苦。

  我和大胤和小義談起展昭,大家都覺得展昭這樣的肯定討不著老婆了:哪個姑娘喜歡獨守空房啊,再說了,展昭還總是沒事受個傷什麼的,老是為他擔驚受怕的,誰受得了啊?

  我說,這樣的人,叫天煞孤星。

  這麼高深的詞我都懂,大胤和小義非常羡慕。

  042

  今天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是,我的主子回來了!

  我的主子真是神出鬼沒的,走的時候沒打招呼,回來的時候也沒提前說一聲。

  第二是,我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當時是半夜,我不知道怎麼的就醒了,從碗櫃裡爬出來之後,我看到主子房裡的燈亮著,我還以為是展昭又受傷了,誰知道走近一看,門裡有兩個人!兩個!

  我看到主子牽著展昭的手跟他說話,然後展昭他就抱我主子了,然後我主子居然就讓他抱了,也沒打他一巴掌什麼的。

  天哪!

  這是違反天條的啊!後果很嚴重啊!

  043

  無心打牌,無心睡眠,無心練劍。

  我主子犯天條了,我看來日必將有一場大禍。

  我還是專心練劍吧,將來天兵天將殺到,我還能抵一陣子。

  044

  我主子要成親了!我感覺一道閃電劈中了我的腦殼!

  神仙都要成親了,這個世界顛倒了,我決定不記日記了。

  045

  很久不來,日記本都蒙了半寸厚的灰。

  我就是來記錄一下,我主子生了一個女兒,小名叫彎彎。

  046

  我又來記錄一下,我主子生了一個兒子,名字還沒取好。

  047

  幫人帶小孩什麼的,最煩啦!!!!!!

  還要一下子帶兩個!!!!!!


有愛的妹紙給志怪配的歌和演唱

  我不是偽更我不是偽更,捂臉……

  實在是因為已完成狀態不能添加新章,我不得不時不時跑進來改一下狀態……

  咳咳,下麵說正題。

  ————————————————————

  這是論壇裡的萌妹紙津津給沉淵寫的歌,然後她勇敢滴唱了出來,然後呢她覺得有男聲唱效果更好,於是灌嫋她老公二兩酒,在她老公醉醺醺時錄了個夫妻合唱版……津津啊,愛死你嫋,原來還動用了你的忙碌老公啊,不好意思呀,嘻嘻笑……

  後來墨藍鉛灰也唱了一版,小灰是個小蘿莉,嘻嘻,聲音也很萌。

  下麵是沉淵唱詞,津津填寫,用了聚仙的曲子。

  《沉淵》———《開封志怪》插曲

  曲:菊地圭介

  詞:津津

  唱:津津祺祺

  亙古月照殘垣夜無邊

  一眼成煙星落旗幡漫捲

  荒野間 烽火亂金甲殘

  是誰將時空偷換

  昔一語今來踐

  你不知 青芒舞斷

  執一脈眷念尋一路沉淵

  人間一瞬迷夢越千年

  依稀舊日顏眉心上糾纏

  印在塵緣盡頭難分辨

  風雲轉 回首間馬蹄亂

  揚起硝煙將來時路遮掩

  戰鼓邊舊日事曾淩亂

  看滄海變成桑田

  雲潮掩出鞘劍

  血色中青芒向天

  守天上人間任沉淵踏遍

  錯身回憶邊緣聲聲喚

  誰橋畔嫣然誰血續斷劍

  用我的雙眼讀給你看

  守天上人間任沉淵踏遍

  錯身回憶邊緣聲聲喚

  誰橋畔嫣然誰血續斷劍

  用我的雙眼讀給你看

  看殘陽如血傾徹沉淵

  歌唱連結,一上午都在聽這個了,聽的我心癢癢的,好萌。發來和大家共用……

  津津單人版:【://www.tudou.com/programs/view/3MMCdWleGZY/】

  津津夫妻版:【://www.tudou.com/programs/view/tpaggBpnwJQ/】

  墨藍鉛灰版:【://yyfc.iq123.com/play.aspx?reg_id=3191147&song_id=5512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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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制番外之一《好事近》

  「展昭,真想清楚了?」

  展昭方掠上房頂,一個酒罈子便迎面拋過來,展昭揚手接住,低頭看時,白玉堂懶懶倚靠在屋脊之上,腿蹺的老高,手中擎著另一罎子酒,已然開封。

  他狹長的鳳目眯起,眸中掠過促狹笑意,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展昭,真想清楚了?」

  展昭唇角揚起淺淺笑意:「怎麼,搶在白兄前頭,白兄不高興了?」

  「切。」白玉堂嗤之以鼻。

  頓了頓又道:「展昭,你這個親成的,好大派頭,聽說皇帝還給賜了宅子?」

  展昭微笑:「是。」

  「還聽說廣邀四方親朋?」

  「是。」展昭點頭,「端木喜歡熱鬧些。」

  白玉堂哼一聲:「那那丫頭那邊呢,沒有人來?」

  展昭眼睫微垂,沒有應聲。

  「有江湖好事者已經在四下打聽了,南俠未過門的夫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只說是細花流的門主,細花流前兩年倒是活動的頻繁,可是究竟是幹什麼的,還真沒人清楚。新娘子相貌如何,家世如何,人品如何,能不能配得上南俠,南俠又能不能配得上她——這些日子,可都是江湖上的熱門話題。」

  「白兄也對這個感興趣?」

  「我感的什麼興趣,」白玉堂白了展昭一眼,「你別忘了,我是見過那丫頭的,脾氣臭不說,還囂張的緊,所以我問你,是不是真想清楚了?」

  展昭自顧自拍開酒罈子的泥封,仰首飲了一回,披著一肩淺淡月色,唇角微揚,並不看白玉堂:「到底要想清楚什麼?」

  「這還用問麼,」白玉堂舒服地將雙手枕於頸後,「江湖中惦記著南俠的美人可不少啊,相貌好的家世好的性子溫柔的,那是一籮筐又一籮筐,怎麼,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展昭促狹的笑,「看多了頭暈,白兄既然喜歡,留著慢慢看吧。」

  「得,五爺為你著想,你聽不進去,」白玉堂兩手一攤,「那也沒法子,將來你後悔地拿腦袋撞牆,可別找五爺訴苦。」

  「一定不會。」展昭的眸間泛起笑意。

  白玉堂討了個沒趣,神情便有些悻悻的:「日子定下了?醜話說在前頭,到了日子,我和哥哥們只管喝酒吃飯,可不聽你胡亂支使。」

  ————————————————————

  夜已經深了,端木翠還沒睡,她托著腮看桌上忙前忙後的小青花,很是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欠。

  「到時候酒是太白樓送,預付了五十兩銀子的訂金,送的是女兒紅和梨花白,嗯嗯,梨花白不好,沾了個白字,明兒跟公孫先生好好說說……」

  「到時候皇帝賜的宅子就能用了,酒宴擺在前院?那得擺個二十桌,不,三十桌!這邊是展昭的家裡人,這邊是開封府的人,據說還有江湖朋友……」

  「到時候新娘子是從開封府走呢還是從這走?從開封府走熱鬧些,花轎也好轉圜開,這邊偏了點,看熱鬧的人一多就顯得擁擠……」

  「嫁妝,對,還有嫁妝,我們神仙嫁娶,講究的就是一個氣勢!一定不能輸給凡人,那些個妝奩,裝它個百八十箱……」

  端木翠上下眼皮直打架,小青花一抬眼見到她昏昏欲睡的樣子,登時就不滿了。

  它一路小跑,越過半張桌子走到端木翠面前,拽端木翠的袖子。

  「哎,主子,主子,是我嫁展昭還是你嫁展昭?你用心點行不行?」

  端木翠被它搖清醒了片刻,她瞪小青花:「我也說,是我嫁展昭還是你嫁展昭,我都不急,你急個什麼勁兒!」

  小青花眼珠子都要瞪脫眶了:「關鍵是氣勢,氣勢!主子你是不知道,凡間講究門當戶對,展昭的官兒不小啊,我們嫁過去,這排場可不能叫人給看扁了……」

  「是我嫁過去!」端木翠提醒小青花措辭不當。

  「反正都一樣,」小青花氣吞山河地一揮手,「主子你說,咱要收展昭多少聘禮?」

  「不管多少聘禮,最後還不是得帶過去。」端木翠提不起興趣來,「別忙活了,睡吧。」

  「不能睡!」小青花激動地唾沫星子四濺,「明天就要跟公孫先生見面合計成親的事情了,公孫先生負責展昭那頭,我負責你這邊,我負責的事情沒做好,豈不是讓人看笑話?」

  端木翠真是想哭:「那到底還要看什麼?」

  「看這個!」小青花把自己方才鬼畫符一樣的酒宴分佈圖拿過來,「你看看,二十桌,三十桌夠不夠?」

  端木翠拿起圖來細看,小青花伸長脖子目光炯炯地等著端木翠示下,哪知端木翠突然就把圖給扔下了。

  「三十桌也好,三百桌也好,反正都是展昭的親戚朋友,也沒有我的。」

  「怎麼會?」小青花趕緊標榜自身價值,「有我呢,還有大胤和小義呢,足足三個呢!」

  「你們?」端木翠沒好氣,「你們三個碗上酒席,你怕嚇不死人怎麼的?」

  「那怎麼辦?」小青花眼巴巴看她。

  「不知道。」端木翠賭氣,「不嫁了。」

  「我好像聽見有個姑娘說,不嫁了。」門外突然就傳來熟悉的聲音,展昭微笑著踏進門來,「不會是端木說的吧?」

  端木翠哼一聲,下巴頜兒對著展昭。

  小青花歎了口氣,看看展昭又看看端木翠,然後自覺自願地爬進了桌上的食盒之中,不忘把食盒蓋給蓋上了,頓了一頓又突然把蓋子給掀起來:「那個……你們好了之後,喊我一聲。」

  眼見展昭乜了它一眼,很有要出袖箭的架勢,小青花心知不妙,噌一聲把蓋子蓋上了。

  展昭把端木翠拉近,手臂輕輕環住她腰,親了親她鬢角:「不嫁了?「

  「都是你的親戚朋友,沒勁。」端木翠撇嘴,伸手去撚展昭的衣裳,撚了又撚,似乎要在那處撚個洞才解氣。

  「誰說的?」展昭一挑眉,眸中現出詫異神色來,「端木是有親人到的,你不知麼?」

  「有?」端木翠這一下吃驚不小,「我怎麼不知道,是誰?」

  「真的不知道?」展昭伸手就去敲她腦袋,「居然猜不到麼?這腦瓜子裡,裝的莫非是一團漿糊?」

  端木翠不樂意了:「哎,展昭。」

  展昭忍住笑:「走,帶你去見。」

  端木翠身不由已,被他拉將出去:「哎,展昭,是大哥麼?大哥幾時來的?你怎麼不告訴我?」

  聲音漸漸遠去。

  良久。

  食盒裡傳來小青花悶悶的聲音。

  「你們是走了嗎?」

  「那我能出來了嗎?」

  「吱個聲行嗎?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

  展昭帶著端木翠,一路行至一處高大的宅子前頭。

  「這不是……」端木翠奇怪,「皇帝賜的宅子麼?」

  她上前推了推門,門閂著。

  「這兩日剛收拾停當,明日傢俱什物才會送進來。只留了看門人,現下怕是睡了。」展昭微笑,「端木,我們從牆上走。」

  「自己家,還要從牆上走。」端木翠嘟嚷。

  展昭心頭一暖。

  自己家。

  很普通的三個字,那樣微微抱怨的語氣,聽在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受用。

  自己家。

  他在心裡,很輕地把這三個字,又重複了一遍,沒捨得說出口,藏著掖著就好。

  躍下院牆,好寬敞的一進前院,端木翠是第一次來,她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他:「展昭,皇帝怎麼賜了這麼大的宅子,我們哪裡住得下?」

  「端木不喜歡?」展昭上前兩步,挨著她站定。

  「也不是,只是更喜歡現在住的屋子,看著緊湊,」端木翠皺眉頭,「這個宅子這麼大,以後喊你吃飯都不容易,如果我在後院,你在前院,怎麼喊你你都聽不見的。」

  她兩手籠在嘴邊,對他作著口型:「展昭吃飯,展昭吃飯。」

  展昭笑著攬住她的腰:「又胡鬧。」

  她到底還是惦記著先前的事,扯了他袖子不依不饒:「大哥呢?」

  「不著急,既然來了,就先到處看看。」

  端木翠忽然就起了疑心:「展昭,你又騙我,大哥來了,怎麼會先找你?」

  展昭不由分說,拉了她手就往前走:「都說了不著急……既然是自己家,怎麼能不先看看?」

  端木翠拗不過他,只好跟著他走,展昭一一指給她看,這裡是前院,那裡是後院,這裡是廳堂,那裡是臥房。

  端木翠沉不住氣,走到臥房門口時,再不肯走了,抓著展昭不放:「大哥呢?要見大哥。」

  展昭笑著看她:「我說端木有親人過來,可沒有說是大哥啊。」

  「我就知道!」端木翠恨恨瞪他,「就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狡猾!」

  她不理展昭,逕自走到臺階上氣哼哼坐下。

  展昭忍住笑,一本正經地也挨著她坐下,半晌才慢吞吞道:「我也不是想說我的親戚就是你的親戚……我只是想說,到時候,這酒席桌上,有端木的夫君在,還不是最親的親人麼?」

  「狡猾!」

  展昭眸間笑意不減:「成親當日,來了三十桌的客人也好,三百桌的客人也好,要跟我過一輩子的,也只有端木一個。我要在意他們做什麼呢?」

  「狡猾。」她還是那句話,臉照舊繃著,笑意一點一點從抿起的唇角溢出。

  「終於肯笑了?」展昭伸手去刮她鼻子。

  端木翠咯咯笑著避開:「展昭,去看看房間。」

  ————————————————————

  家什還未送到,臥房裡空蕩蕩的,裡頭沒有舉燈,也看不大真切。

  端木翠卻看了很久,末了悄聲問展昭:「以後,就在這裡住了?」

  「是。」展昭答的認真。

  「會搬家麼?」

  「可能……會。」

  「那我要跟著你的!」端木翠提醒他。

  展昭白了她一眼:「你不跟著來,還叫搬家麼?」

  「也是。」

  她笑盈盈的,黑亮的眼眸星子樣閃爍,展昭一時情動,拉她入懷,下巴在她發頂上親昵地蹭了又蹭。

  端木翠安靜地伏在他懷裡,忽的悄聲道:「展昭,今晚不回去了吧。」

  「在這睡?」展昭一怔,「這裡空空的,連床都沒有。」

  端木翠笑嘻嘻的:「沒有床,但是有枕頭啊。」

  枕頭?

  展昭心中咯噔一聲,驀地反應過來,翻了她老大一記白眼:「不讓。」

  「在冥道時你都讓的,」端木翠不滿,「展昭你越過越回去了。」

  「怎麼老是我做枕頭?」展昭也不滿,「這次輪到你了。」

  端木翠眼珠子一轉:「那猜拳。」

  第一局,展昭贏了。

  「不算不算,重來。」端木翠擺手。

  第二局,展昭又贏了。

  「不算不算,再來。」

  第三局,還是展昭贏。

  「不算,再來。」

  展昭不幹了,他靠著牆邊坐下,一聲長歎:「不講理。」

  端木翠笑嘻嘻地過來,舒服地倚到他懷裡,對上展昭無奈的目光時,沖他作了個鬼臉,得了便宜賣乖:「枕頭。」

  展昭也不生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枕頭也會有翻身的日子的。」

  「那看你幾時翻身,」端木翠故意跟他抬杠,「一年?兩年?」

  展昭也不理會她,沒人搭腔,她自然就膩了的。

  果然,不多久,她就不鬧了,再開口時,聲音柔柔的。

  「展昭,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我現在在幹什麼?」

  「嗯?」展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如果我沒有遇到你,」端木翠眉頭微微蹙起,「我在開封收完了妖,現在已經回瀛洲了吧?應該一直在瀛洲待著……」

  她抬頭看展昭:「展昭,你呢?你在幹什麼?你會不會娶別的姑娘?」

  展昭搖頭,良久才低聲道:「或許,我已經死了。」

  一時間,異樣沉默。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忽的展顏一笑,伸手去撫平他微蹙的眉心:「展昭不會死的,會長長久久的平安。」

  展昭回以一笑,低頭吻了吻她額角。

  「端木,我一直在想,世上事,真的很難說清楚。如果我們不在一起,你在瀛洲孤獨一個人,我在凡間可能已經死了,兩個人,誰也稱不上過的幸福。可是在一起了,忽然就什麼遺憾都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反轉,究竟是怎麼達到的?」

  端木翠往他懷裡縮了縮,語義含糊:「所以……才要成親啊。」


定制番外之二《雨鈴霖》

  明明已經入了冬了,這兩日,雨居然下的沒完沒了,府裡沒什麼事,公孫策在房裡看書寫字,閒時飼弄花草,倒也自在。

  端木翠是前兒來府裡住的,展昭外出公幹有些日子了,她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宅子著實無聊,跟幾個下人也說不上什麼話,索性又跑到開封府來住了。

  是的,又跑來住了。

  基本上,公孫策已經總結出規律來了,展昭一旦外出,不出十日,端木翠是必會到開封府來住的。

  「府裡熱鬧啊。」若是問她,她多半這麼說。

  其實有什麼熱鬧的,公孫策還真不覺得,不就是自己和大人常年駐紮,張龍趙虎他們經常進進出出麼,哦,對了,還有客子芹客姑娘,她同張龍的婚事也差不多定下了,這些日子在府裡進出的也頻繁。

  不過轉念一想,比起她和展昭住的那個大宅子,嗯,是熱鬧多了。

  說起來也是,皇上怎麼賜了那麼大一進宅子呢?

  這個問題,公孫策和包大人聊起過,據包大人透露,皇帝賜這個宅子也不全是為了展護衛,據說還考慮到其它因素,比如晉陽收妖,宣平疫情,皇城除孽種種,當然,太后在其中也功不可沒,她對著皇帝不無感慨地說:「原來展護衛娶的是那姑娘,我見過,討喜的很。」

  於是三繞兩繞,繞出這幢讓端木翠怨念無比的宅子來。

  有一次,他上門去看望兩人,當著展昭的面,端木翠對他長籲短歎:「這麼大的宅子,都能放牧了,展昭又三天兩頭不在,我看過不了兩年,我就成深閨怨婦了。」

  彼時展昭正在旁邊喝茶,聞言噗一口噴將出來,嗆咳不止。

  公孫策憋笑憋的肚子都疼了,他可從沒見過端木翠這麼精神的深閨怨婦。

  念及前事,公孫策不覺微笑,手中小豪略蘸硯上墨,正要下筆,門外忽然傳來哎呦一聲。

  聽聲音像是端木翠,公孫策嚇了一跳,趕緊出來,果然,廊下階旁,端木翠撫著腳踝坐在地上,頭髮衣裳,盡數被雨打濕了。

  公孫策也顧不上打傘,忙過來扶她起來,低頭時看到階上青苔一抹踏痕,便知道她是踩滑了。

  進屋坐下,撩起衣裳看,腳踝處果然青紫了一片,公孫策找出藥油來,一邊遞給她一邊歎息:「還是不是習武之人,連走路也走不穩當。」

  端木翠一邊籲著氣一邊往腳踝上抹藥油,也顧不得搭理公孫策,公孫策倒是不以為意,頓了頓又問她:「這麼急匆匆過來,為的什麼事?」

  「也沒什麼,方才路過灶房,裡頭問先生今晚想吃什麼。」

  「灶房的下人也忒不懂規矩,什麼時候,能支使你做事了。」公孫策有些不悅。

  「又不是他們支使我的,」端木翠嘻嘻一笑,「反正我也是閑著,又不想看小青花跟張龍他們打花牌,就找個藉口過來了。」

  「還在打?」公孫策無語,「怎麼張龍他們不當值麼?」

  「開始是跟王朝他們打,後來張龍他們回來換班,又跟張龍他們卯上了。」端木翠抿嘴笑,「好在打著玩,不當真討銀子,不然的話,張龍他們哪裡肯的。」

  「也是,老早輸怕了的。」公孫策也笑,「那大人那頭呢?」

  「一直在書房寫摺子,我尋思著是為了黃河水患賑災銀兩被吞的事,聽說負責賑災銀調配的王千哲是龐太師的門生,看來這趟,又要跟太師杠上。」

  公孫策一攤手:「反正跟太師杠上,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那天我還跟展護衛說,幸虧咱們開封府沒有挨著太師府,否則在朝堂上吵,回了府也吵,那可真是永無寧日了。」

  端木翠撲哧笑出聲來。

  ————————————————————

  冬天裡日頭落得早,又下了一日的雨,到晚間更是冷氣浸人,端木翠早早便睡了,她睡的正是展昭未離府時住的屋子,展昭成親離府之後,這屋子就一直空著,大人言說不定展護衛以後還是要住的,沒想到展昭住的次數寥寥無幾,反倒是端木翠光顧的時候更多些。

  公孫策卻是一如既往的晚睡,讀了幾章《淮南子》,又臨摹了幾幅蘭亭序,方伸了伸懶腰要去洗漱,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接著便是小心翼翼地叩門聲:「公孫先生,展大人過來了,說是接夫人回去。」

  公孫策一愣,忙披上外衣帶了傘出來,叩門的小衙役畢恭畢敬站著,公孫策問他:「展大人呢?」

  話未落音,便看到展昭撐傘自角門過來,雨下的不小,他的藍衣下擺都有些濕了,公孫策揮揮手,讓小衙役下去,又彎腰將手邊的傘擱在牆邊。

  「公孫先生。」方直起身來,展昭已到了眼前。

  公孫策微笑:「展護衛,幾時到的?下午還同大人說,你得有兩三日才到。別是惦記著那丫頭,又連夜趕路趕回來的吧?」

  展昭沒應聲,公孫策看他神色,便知又是猜中了,搖頭笑道:「下次若不放心,帶這丫頭同去就是,她就算幫不上忙,也不會壞事的。」

  展昭也知公孫策在打趣他,笑道:「此趟倒是順利,本待要跟大人報備的,大人已先就寢了,明日再報不遲。端木睡了?」

  「可不,早早就睡了。」公孫策看向端木翠的房間,「早熄了燈了。你也別吵這丫頭了,明日接她回去不遲。」

  展昭猶豫了一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公孫策見他這般,登時醒悟,暗罵自己糊塗了:他這樣緊趕慢趕回來,想來就是想早些見到端木翠,自己反讓他明日再來,豈不是大大不妥?

  忙改口道:「外頭雨大,路上回去也不方便,不如你今晚也宿在這頭。」

  ————————————————————

  展昭在門外站了一會,聽內裡呼吸勻亭,唇角揚起一抹微笑,俄頃動作極輕的推門進去。

  這丫頭,又忘記上門閂了,以往兩人在一處時,總是他最後把門給閂上,她老是不記得,問她時,她反有理了:「我在瀛洲那麼些年,也沒上門閂啊。」

  你若是同她講凡間不同瀛洲的道理,她又歪理一大堆:「展昭,鎖門這回事,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些個盜賊,若是想進來,上不上門閂,他們都進來的。」

  橫豎都是她有理。

  展昭關了門,動作極輕地走到床邊,屋裡並不很黑,可以依稀辨得出她熟睡時的樣子,展昭微笑著俯下身去,隔著被子摟住她。

  她身子一繃,登時就醒了,眸中閃過驚懼之色,忽然間又醒悟過來,喜道:「展昭。」

  展昭伸手出去,狠狠刮她鼻子:「越過越回去了,睡得這麼死,旁人進屋到床邊都不知道,叫人拐走了怎麼辦?」

  端木翠受了他這一下狠刮,伸手去揉揉鼻樑,居然很是有理:「這是在開封府嘛。」

  展昭瞪她:「不管是在哪,都不能這麼掉以輕心。」

  她嘻嘻笑著,也不惱,末了柔聲道:「幾時回來的?」

  展昭不答,低頭吻了吻她面頰,伸手進去摟住她纖細腰身,忽然便咦了一聲:「又瘦了。」

  端木翠急了:「才沒有,不能罰我飯。」

  展昭忍俊不禁,噗的笑出聲來,端木翠這才省得他是逗她,氣道:「狡猾。」

  端木翠重新臨凡之後,倒是能吃些葷腥了,只是飯量總是那麼一點點,有時比小青花吃的也多不了多少,展昭在時,總是硬逼她多吃些,外出時無法監督於她,便與她約定要吃好睡好,若是他回來發覺她瘦了,以後每餐就要多罰一碗飯,端木翠對這一碗飯甚是怵頭,每次都絞盡腦汁耍賴避過,誰說她瘦了,她必是要著急的。

  展昭一邊與她說話,一邊更衣上床,這床不算寬,端木翠往床內讓了讓,給他騰出地方來,方蓋上被子,忽覺腰上一緊,展昭攬了她腰身,又把她抱到外側來,柔聲道:「好不容易捂暖了這麼丁點地方,又去睡涼的地方作什麼?」

  端木翠嘻嘻笑道:「若是我睡外頭,掉下去怎麼辦?」

  「撈上來便是。」

  黑暗中,端木翠朝展昭吐了吐舌頭,也不知他瞧見沒有。

  頓了頓,展昭的呼吸聲漸漸勻長,端木翠反睡不著了,因想著:真掉下去了,展昭會不會知道?

  這麼想著,促狹之心頓起,悄悄移了身子往邊上去,方移了寸許,展昭手臂突然穿過她身下,略一用勁,將她抱起到自己身上。

  端木翠嚇了一跳,低頭時見展昭眸間閃著促狹笑意,不覺也笑出來,低聲道:「你還沒睡著麼?」

  展昭吻了吻她唇:「真睡著了,你掉下去怎麼辦?」

  說著略轉了身,又將她送回裡頭去,那裡已經捂的暖暖,展昭幫她掖好被角,低頭見她眸子晶亮的很,便知她還沒有睡意,笑道:「這幾日在家裡都做什麼了?」

  端木翠委實想不出什麼有新意的事,想了半天才老老實實道:「今兒摔了一跤。」

  展昭一愣:「哪裡?」

  「腳上。」

  展昭下意識就想起身,端木翠忙拉住他:「展昭,你莫要起來坐下的,這被子裡就這麼點熱氣,全讓你放跑啦。」

  展昭失笑:「搽了藥沒有?」

  「嗯。」

  「走路疼不疼?」

  「有點,過兩日就好啦。」

  一時無話,兩人靜靜相對,聽外間雨聲泠泠。

  良久,展昭才低聲問道:「端木?」

  「嗯?」

  「我外出這些日子,自己在家,悶不悶?」

  「不悶。」

  黑暗中,展昭的唇角揚起笑意來,他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想了想道:「這趟我又出去了十四天。」

  「十六天。」她趕緊糾正他。

  展昭微笑,低頭溫柔看她:「還說不悶,多少天都記得這麼清楚。」

  端木翠一時拿不出話來說,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反正不悶。」

  「那氣不氣?」

  「氣什麼?」

  「總也不在,三天兩頭往外跑,差點把端木氣成深閨怨婦。」

  端木翠撲哧一聲笑出來,她往展昭懷裡縮了縮,頓了頓才柔聲道:「真的不氣。」

  「為什麼不氣?」展昭撫著她如雲般散下的長髮,低聲問她。

  她仰起頭來,湊到展昭耳邊低聲道:「因為展昭以前等我的時間,比我等展昭的時間,要長的多啦。」

  「你等我時,都不知道我是生是死。我等你的時候,起碼還知道你在哪裡。」

  「若不是等你,我怎麼會知道,你等我的時候,有多難捱?便是讓我再等你久些,也沒什麼的。」

  她說的極是認真,說話時的溫熱氣息惹的他的耳根癢癢的。

  展昭忽然就翻身起來,低頭認真看她。

  「我在想,能不能有個法子,讓端木一個人在時,不要那麼悶。」

  「都說了不悶了。」端木翠皺眉頭,想了想到底好奇,「什麼法子?」

  「如果……」展昭故意說的慢吞吞的,「如果端木有了孩子,是不是會好些?」

  「那不是還沒有嗎?」端木翠白他。

  展昭壞笑:「是啊,所以要努力啊。」

  端木翠忽然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了。

  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咬著嘴唇偏開頭去,奈何展昭居高臨下,怎麼避都避不開他目光。

  「隨便……」她窘的很,「你……看著辦吧。」


定制番外之三《歲月靜好》

  端木翠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半天上的月牙兒,端木翠給她起了個小名,叫彎彎。

  臨盆那天,展昭一直在門外守候,產婆不讓旁人進,自己在屋裡嚷嚷著指揮,下女捧著銅盆溫水進進出出,展昭原本不慌的,看到她們慌慌張張的架勢,心裡也忐忑開了。

  公孫策和張龍趙虎他們也來了,在前廳等著,人來人往,小青花它們不便露面,只得在碗櫃裡待著。

  「你說,」小青花是坐不住的,對著大胤和小義兩個嚷嚷,「萬一我主子生了個女兒,展昭他會不會重男輕女啊?」

  「不會吧。」大胤和小義有點不確定。

  「你們說,會不會有事啊?」小青花一張嘴被烏鴉附身,盡往不好的地方想,「萬一有事,展昭他是保大還是保小?」

  「保大!」這回大胤和小義的回答倒是相當斬釘截鐵。

  小青花很欣慰:「他要敢保小的,我跟他拼了!」

  頓了頓它又預言:「我主子有了孩子之後,這清閒的日子,算是徹底到了盡頭啦!」

  ————————————————————

  基本上,小青花的預言相當精准,除了一點。

  它預測錯了物件,因為……

  「小青花,給彎彎拿片尿布來……」

  「小青花,彎彎哭了,逗她笑笑……」

  「小青花,給彎彎唱個小曲兒……」

  ……

  小青花委屈的要命,有一次,它鼓足了勇氣問端木翠:「主子,這些事幹嘛要我做啊,不是有那麼多下人麼?」

  端木翠笑嘻嘻的:「哄著彎彎玩不好嗎,你一來它就樂,彎彎喜歡你,你沒看出來?」

  彎彎喜歡我?彎彎喜歡折磨我吧,小青花腹誹。

  很長一段時間裡,小青花都很討厭彎彎,它曾經試圖把彎彎的注意力引到大胤或者小義身上去,但是端木翠說的沒錯,「彎彎喜歡你」,這個「你」字,大胤和小義無法取代。

  於是小青花度過了苦惱的三年。

  然後,彎彎漸漸懂事了,她的性子像展昭,沉靜的很,一個人拿著撥浪鼓在邊上玩兒,不吵不鬧的。

  小青花慢慢覺得,彎彎真是越看越順眼,小粉團兒一樣討人喜的小姑娘。

  它長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解放了。

  那天晚上,它拉著大胤和小義,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個通宵的花牌,直到下人開始忙早膳了才窩在碗櫃裡沉沉睡去,就在行將睡著的一刹那,它聽到灶房的劉婆子喜滋滋地跟燒水的陳丫頭說話,聲音還壓的低低:「聽說了麼,夫人又有喜了。」

  啥?

  晴天一個霹靂,小青花登時睡意全無。

  又?有?喜?了?

  接著,展昭迎來了自己和端木翠的第二個孩子,這次是個男孩,取名展驥。

  接觸了展驥之後,小青花才發覺,彎彎她就是個寶啊,彎彎是一個多麼不淘人不淘碗的小囡囡啊。

  在小青花眼裡,展驥足可稱得上頑劣,別人睡覺的時候他精神足足,別人有精神逗他的時候他鑽被窩裡屁股朝著你,喂他吃飯的時候不吃飯,過了飯點他哭著喊餓……

  這還都不是最頑劣的,最讓小青花接受不了的是,他喜歡扯它的耳朵,每次都把小青花扯的哇哇亂叫。

  端木翠管過幾次,管多了就有點聽之任之的意思,她跟小青花說:「反正也扯不掉,扯扯沒准還能長長點。」

  這叫什麼主子啊,小青花欲哭無淚,它又不想長成兔子,要那麼長的耳朵幹啥?

  ————————————————————

  展驥長到一歲半的時候,咿咿呀呀會說很多話了,他愛粘著端木翠,端木翠到哪,他晃動著兩條小短腿兒就跟到哪。

  彎彎已經在跟展昭學寫字認字了,小小的人兒,似模似樣地持著毛筆,一張大字寫下來,臉上塗得跟花貓似的。

  每次展昭都忍俊不禁,抱著彎彎去洗手洗臉,彎彎乖的很,也不亂玩水,老老實實站著,仰著小臉等著展昭拿絞幹的熱毛巾幫她把臉擦乾淨。

  而展昭幫彎彎洗臉的時候,端木翠通常都在一旁跟展驥吵的熱鬧。

  「驥兒最壞。」

  「不……壞。」展驥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含糊地反駁她。

  「最壞。」

  「不……壞。」

  「反正最壞。」

  「不……壞……」

  爭論的結果,往往是展驥哇哇大哭。

  每次都是展昭苦笑著過來,自端木翠懷中把驥兒跑走,軟語寬慰著。

  而端木翠,總是洋洋得意地朝彎彎張開手來:「總算擺脫了這個小磨人精,來,彎彎,讓娘抱抱。」

  展昭懷裡的展驥登時就不哭了,他嫩的能掐出水來的臉上掛著眼淚,鼻子底下還拖著鼻涕,驚怔著朝端木翠伸出手來,生怕被姐姐搶了先:「娘……抱,抱抱……」

  端木翠不理他,把彎彎拉進懷裡,在彎彎嫩嫩的小臉上親了又親:「還是彎彎聽話。」

  展驥又哭了,他在展昭懷裡踢騰著腿兒:「要娘抱,要娘,抱抱……」

  展昭哄不住他,只得把展驥又送回來。

  一進端木翠的懷裡,展驥就不哭了,兩條嫩藕樣的手臂緊緊勾住端木翠的脖子,誰拉也不松。

  端木翠發狠,作勢要打他,展驥還是不鬆手,一個勁兒往她懷裡縮。

  展昭笑出聲來:「隨他,兒子就是跟娘親些。」

  說著坐到端木翠身邊,將彎彎抱坐在自己腿上:「彎彎背詩給爹聽。」

  「爹要聽什麼?」

  「就背……駱賓王的《詠鵝》。」

  彎彎小大人樣清清嗓子,奶聲奶氣地背開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而在這樣寧和的氣氛之中,邊上的兩位依然安靜不下來。

  「驥兒壞……」

  「娘壞……」

  「打驥兒……」

  「娘不打……」

  ……

  驥兒三歲的時候,開始喜歡粘著姐姐,彎彎年紀小小,卻似是比端木翠還有耐心,牽著驥兒的手,走到東走到西。

  有時候,展昭和端木翠不忙,帶著彎彎和驥兒去郊外玩,最多的是去端木草廬的舊址,那裡已經沒有草廬很久了,青石依舊,小橋依舊,橋下流水潺潺。

  彎彎牽著驥兒的手走在前面,一字一句教驥兒念詩。

  「背倚青石靠……」

  「白一青石靠……」

  「不是白一,是背倚。」

  「背倚。」

  「細流繞柳腰……」

  「細流要柳腰……」

  「不是要,是繞。」

  「是繞。」

  「非是主人引……」

  「非是主人引。」

  不容易,這句終於說對了。

  「不過端木橋。」

  「不過端木敲……」

  「不是敲,是橋!」

  「不是敲,是敲!」

  「橋!」

  「敲……」

  彎彎的小臉憋的通紅,結在邊上的小辮子一翹一翹的:「橋!」

  驥兒也憋紅了臉,努力地吐字:「敲!」

  端木翠抱住展昭的手臂,在一旁笑彎了腰。

  展昭伸手攬住她,笑著搖頭:「看看,哪有這樣看人笑話的娘。」

  有一次,正玩的興起,趙虎匆匆尋過來,說是包大人有要事請展昭相商。

  展昭應聲而起,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端木翠,端木翠笑著沖他擺手:「你去吧,我帶彎彎和驥兒玩,晚些回去。」

  展昭微笑,不忘叮囑她:「小心些。」

  端木翠點頭,直到展昭走遠,她才在草地上慢慢坐下來,雙手枕在腦後,慢慢躺下。

  驥兒在邊上叫:「娘,地上髒,髒!」

  端木翠閉著眼睛答他:「娘累了,要歇一歇,你和姐姐在邊上玩,不准走遠。」

  彎彎和驥兒齊齊嗯一聲。

  那時,端木草廬還在時,跟展昭還沒有走的這般近時,她總愛在草廬邊的草地上躺下來,聽草叢裡不知名的蟲子對話,聞鼻端好聞的青草味道。

  彎彎和驥兒在邊上竊竊私語,彎彎好像在給驥兒編草環,不多時兩人爭執起來,你的雖然好看,但是我的大些,我要你的,給我重編,咿咿呀呀的,卻又儘量壓低聲音,怕吵了娘親休息。

  端木翠沒有睜眼,唇角卻揚起微笑來。

  也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間,驀地覺得,好像沒再聽見彎彎和驥兒的聲音了。

  端木翠一驚而醒,四下看時,彎彎和驥兒站在林子邊上,正仰著頭跟一個男人說話。

  端木翠忽然就想起了公孫策他們經常跟她講的話。

  「千萬看好彎彎和驥兒,不要讓那些和展昭有嫌隙的壞人趁虛而入……」

  端木翠大叫:「彎彎,驥兒!」

  她身形如電,疾掠過去,那男人聽到響動,一晃眼就進了林子。

  端木翠在彎彎和驥兒身邊停下,俯下身子將兩人摟在懷裡,手臂還是抖的,抬眼看時,林子裡早已看不見那男人的影子。

  「不是說不準走遠麼?為什麼不聽娘的話?」端木翠有些生氣。

  驥兒嚇的不敢說話,彎彎委屈:「娘,我們沒走遠,不知怎麼的,眼一花就到了這裡。」

  又亂說……

  端木翠沉下臉來,正想說她兩句,忽然看到彎彎的頸上掛著一個玉項圈兒。

  轉頭看時,驥兒也有一個,玉的成色極好,碧水一般,似乎下一刻就要流動起來。

  端木翠奇怪:「這是哪裡來的?」

  驥兒仰頭,含糊道:「不認識的人給的,他說,我們要管他叫舅舅!」

  舅舅?

  端木翠一怔之下,眼圈忽然就濕了,倉皇向林中走了幾步:「大哥!」

  展昭找過來時,天已經全黑了,端木翠抱膝坐在樹下,低著頭一聲不吭。

  彎彎和驥兒站在她身邊,小手搭在她肩上:「娘不哭,娘不哭。」

  一邊安慰著端木翠,一邊緊張地看四周,小孩子,總還是怕黑的。

  展昭心中咯噔一聲,把彎彎和驥兒拉過來:「娘怎麼了?是不是你們惹娘生氣了?」

  驥兒趕緊搖頭,小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還是彎彎比比劃劃著把事情向展昭講了。

  展昭走到端木翠身邊,她抬頭看他:「展昭,大哥既然來看了彎彎和驥兒,為什麼不見我?」

  楊戩來過,為什麼不見端木翠,展昭也說不明白。

  他把端木翠拉起來,輕輕擁進懷裡。

  「大哥既讓你做凡人,是打定主意不再相見了,」展昭柔聲安慰她,「但是做舅舅的,總得跟外甥和外甥女見一面不是?彎彎和驥兒是你的孩子,說明大哥還是記掛著你的,嗯?」

  過了好久,才哄的她展顏。

  彎彎和驥兒聽不明白,小心翼翼看著端木翠,悄悄拉展昭的衣裳:「爹,娘是不是生氣啦?」

  「嗯,生氣了。」展昭逗他們,「所以今天要聽話,格外聽話,懂不懂?」

  彎彎和驥兒拼命點頭,也不敢吵端木翠,手牽手走在前頭,展昭攜了端木翠的手,跟在後頭。

  天很黑,道上不平,驥兒忽然就撲通摔了一跤。

  他趕緊從地上爬起來,緊張的很。

  身後,端木翠的聲音傳來:「驥兒摔跤了?」

  「沒有沒有。」驥兒拼命搖頭,一個勁拉彎彎,「姐姐快走,快走。」

  端木翠微笑,展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看,驥兒多乖。」

  路過馬行街時,彎彎和驥兒嚷嚷著餓,一人買了一個甜酥糕,邊上小攤賣的手提馬燈做的小巧,驥兒的眼睛都挪不開,於是買了兩個蓮花燈,彎彎和驥兒一人一個。

  展昭笑著看端木翠:「要不要看傀儡戲?」

  「不看了,」端木翠撇嘴,「都看膩了。」

  兩個孩子,手牽著手,高高興興走在前頭,時不時蹦躂那麼一下。

  端木翠出言提醒:「慢慢走,不著急,彎彎,拉著驥兒些。」

  她只顧著彎彎和驥兒,不留神腳下絆了一下,虧得展昭一把扶住。

  彎彎和驥兒趕緊過來,也不亂跑了,將手裡的蓮花燈舉得高高,給展昭和端木翠打著路。

  不過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打了一會燈又跑遠了,端木翠仰頭看展昭:「哎,展昭,你要不要裝著摔一跤?」

  展昭笑出聲來,看看路前路後無人,低頭抵了抵她額頭:「好狡猾的娘。」

  端木翠吐了吐舌頭,眼角餘光瞥到彎彎和驥兒已經拐過了牆角處,趕緊拉展昭:「快些,仔細他們又摔著。」

  兩人的身形很快便隱於牆角之後,這邊的暗影處,忽然就走出兩個人來。

  哮天犬脖子伸的老長,向楊戩道:「主子,上仙看起來過的不錯,你這下,總該放心了?」

  話未落音腦袋上便挨了一下子,楊戩斜著眼睛瞪他:「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端木這夫君,怎麼說也是我看過了同意的,我的眼光,能差到哪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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