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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戀戀魔發師

戀戀魔發師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無名 您是第817個瀏覽者
《鄉愁》阿蠻古早中國,南方有種種比翼鳥,叫蠻蠻,狀如野雁,只生一翼一日,待伴偶相遇後,始得視而飛。
  當初因為單純嚮往鳥的至情至性,所以借來蠻宇,用做自己的筆名,又因為,自認是個道聽塗說的說書人,不諳文人工筆,反對皇天后土及名正言順的權威壓搾,阿蠻俗俗的叫,我心也踏實。
  當時不知道自己將來要面對什麼,未能料及自己終將走上這一遭,隨著伴偶,飛到個陌生國度,為情緣築巢。
  從南飛抵寒林北國已近三年,光是傚法遊牧民族馱著幾包壓箱底的衣、書籍和朋友及讀友的信件遷徙就有四次之多,期間除了交出《卿本佳人》及《豆芽小姐》,外加蹦出一個囡囡外,我的人生對這個浩繁的宇宙來說並沒有建樹,卻真真實實變了樣。
  首先,一九九七年生日那天發現自己有喜,先是訝然,既而喜極而泣,從此十個月,行住坐臥都得挺著一肚皮球,手捧一本接一本的育嬰須知(第一胎照書養,第二胎照豬養〕。
  白天先生上學堂交報告,自己就拎著一袋啃剩的麵包,安步當居地爬到住家附近的公園晃,在春光明媚的池榭堂階前耗個十分鐘,適足養鴨公主的乾癮,假日時,則在先生的慫恿下不安於室,尋訪山嶺水湄。
  當時也是不知道自己將來要面對什麼,偶爾覺得懷孕是件挺養尊處優的事,甚至有個很阿Q的念頭,如果阿蠻能這樣「暗結珠胎」一輩子該多好,後來想想,果真如此,我輩蟲兒的世界恐怕會倒退到蠻荒,拜恐龍為偶像。
  結果中華民國國慶日那天,在英國約克夏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的產房裡,專業、可親的助產士連止痛劑、分娩器具都來不及準備好,妹妹就一副也不能等他來到了這個世界。嚴格說來,我所經歷的分娩陣痛期只有三十分鐘,大概是老天嫌我痛得不過癮,所以在為期一年的哺乳前期裡,我就得認命地熬點苦頭。
  當時也還是不知道自己將來要面對什麼,不解鄉愁竟會這般難熬,以前寫《只願天空不生雲》待揣摩金愣的苦,是用想像的,現今自己嘗盡後,方才瞭解為何那些曠世文人要用「點點」,而不是「-串」去數鄉愁,才真正同情起金愣這個角色,不由得回頭重新打量他,為自已訴說一個「打油詩」的寫照。
  鄉愁,好似泊在水面的浮油,溶不進去,蒸發不了,往裡吞,肥了自己,往外倒,別人受不了,冷冷清清還給李清照,最後,還是唯有自己,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知道。
  幸而阿蠻的鄉愁是點,而非線或面,尚能從平淡無奇的生活裡編造出溫馨趣味。
  阿蠻目前棲身在英國西約克夏郡的一處鎮上,距離艾蜜莉筆下那要人翻了、腸子便自動斷成好幾截的《咆哮山莊》實景不過三十分鐘車程,所以有空沒事就按圖索驥,尋著白朗黛三姊妹兒時遊蕩過的荒原兜一圈,招招咱們這行鼻祖們的魂。(我心很虔誠,可不是跟她們要明牌!〕如果您湊巧也在近兩年內去過那裡,如果您湊巧也願意爬上爬下,頂著波譎雲詭的天空,走兩個小時的山路,最後,在荒蕪的莽原巔峰處,在一個旁有樹如亭蓋,形似墳地的兩坪小石屋裡(請勿懷疑,這被孤樹糾纏百來年的沒瓦破屋,就是那幢陰風怒號的山莊發祥地〕,看到一個面黃肌瘦的亞洲袋鼠女子在那兒閒晃的話,請別誤會那是鬼,只是阿蠻和她的小蠻女罷了。
  因緣際會寫完這本書,有枯木逢春的活蘇,有躍躍欲試的衝動,陽春白雪也好,通俗小調也罷,兩年蟄伏,春雷乍響,出洞放眼兒到台灣愛情故事天地裡,已是百花齊放,各家爭嗚,是興奮也是羞慚,頓覺自己既然落後便該返璞歸真,做一個新生說書人,重新再出發,並對自己承認,最愛仍是最初,最滿意的作品還無能寫出來,至於以往的作品,多數是一種文字變造的假冒。
  無論如何,想對支持阿蠻的讀者道一句衷心話,「謝謝您曾經愛過任性的我,如果您已移情別戀也沒關係,緣起緣滅,往後看得對眼,有緣再相戀。」
  未來,我會安分守己地還書債,金不換與岳笑樸我會寫,金愣和若茴的績篇則正在考慮當中,該給牟定中一個交代,我會找機會澄清,至於其它雨後春筍、蓬勃發展的靈感則是暫時被我囚在心牢底,待「追夢」系列做個總了結後,才有見光的一日,所以,起碼還要再拖工一年。「又拖,打扁阿蠻這只懶蟲吧!」恐怕是有人見到拖鞋後,最想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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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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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香,再過十分鐘檢定就開始,你怎么還耗在廁所?”
  站在洗臉台前的丁香,像是被逮了個正著的嫌疑犯,縮著肩將濕手帕往酣熱的頰上貼去,不好意思的轉身承認,“學姊,行不通,我太緊張了,你可以不可以找別的同學當助理……”
  “怎么成!我的發型构想你最清楚,和你也最有默契,臨頭上哪儿找人頂替?”
  林敏珠抑住跳腳的沖動,疾步上前拍丁香的肩,順勢哄她出廁所,“別這樣緊張,上台參賽的是我,屆時只要听我一個動作-個口令就成,犯不著緊張成這么,像要被人拉去砍頭似的。”
  丁香以手蓋住燒紅的頰,一本正經的解釋,“我不是怕被砍頭,是怕自己一旦怯場,遞錯東西給你……”
  林敏珠白眼珠一翻,性急地打斷學妹的話,“別傻了,咱們只是上台剪個頭,又不是進手術房給病危的人開刀,遞錯再換成正确的不就成了?”她還忙不迭地將丁香及腰的長發收攏。
  可丁香就這么死腦筋,“但今天很重要!陳主任說有美容學院的校董要來參審,只有表現好的人才能被保送進學,而高年級里你呼聲最高,如果到時因為我砸鍋的話,怎么辦?”
  對于丁香所提出的假設,林敏珠并非毫不在乎,只不過在使喚得動的中年級學妹里,丁香的手最巧、心最細,為了讓自己的手藝能脫穎而出,超越其它与賽者,她必須利用丁香的長才以補自己的不足。
  因此林敏珠抑下搖晃丁香的沖動,反將雙掌攤得大開,口頭安撫這個“聲聲慢”慣了的學妹。“別想那么多,大不了我不去日本,改上美容院給歐巴桑電頭毛!
  ”果真如此,那也絕對是被你害的!“糟!只剩五分鐘,再不進場,評審會以為我棄權。”
  不容丁香打退堂鼓,林敏珠像大螫蟹箝小蝦米,倏地扣緊丁香的左腕,扭身便往大禮堂奔去。
         ※       ※       ※
  布置庄嚴的禮堂內,排排列坐南雅家事美發美容設計組的學子。
  大伙的目光順著台上明亮的鎂光燈,集中在十五組与賽者身上,看著學姊學長們滿怀信心地將綺麗的夢編織、剪裁成形;偶爾,會有那么几個好奇心特強的學生引頸將注意力轉挪到擱滿鮮花的評審台,想從匿身花叢的諸位評審的眼神里略窺賽情走向。
  長長的評審桌后,除了中間那位戴著墨鏡、年約三十開外的男子是生面孔外,其余的六位評審,不是學生們耳熟能詳的教員,就是電視廣告上的知名設計師。
  大家心中因此有了個底數,八十八年度南雅家事美發設計組的應屆畢業生里,能否有人被保送進全亞洲首居一指的日本美容學院,就全操在這位來路不詳的男評審手里。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一件傷心也傷面子的往事;去年,該校慘遭滑鐵盧,被保送的紀錄挂了零,表現最好的也僅能到該學院創辦人在台贊助成立的云霓美人造型公司服務。
  話說回來,臥虎藏龍的“云霓美人”也不是等閒之輩可以打混的地方,進去已不容易,想待得稱心如意更難,因為該“美人”旗下淨是台港知名設計師,對初出茅蘆的學子而言,能与他們共事不啻無上榮耀。
  但沒能教出半個夠資格赴日的學生,于諸位執教鞭的教習臉上總是不光彩,所以打去年九月,該校全体師生莫不發奪圖強,今年不管高空犧牲打、短打或偷跑,非得護送一名學生遠征東瀛,以雪前恥。
  由本科科主任陳昭鳳与該名男評審耳語交談的熟稔模樣判斷,兩人似乎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只不過該男士臉部表情很不丰富,再加上直鼻梁上那副烏漆抹黑的神秘墨鏡,任誰也看不透他對台上學生的表現到底是滿意、差強人意,還是大失所望。
  評審台上,陳昭鳳睨了身旁的貴客一眼,半挖苦自己、半調侃她的同門師弟佟青云。
  “賽程快近尾聲了,青云,你是否可以發發慈悲稍對我這師姊透露一下,今年我調教出來的學生里,到底有沒有构得上您的最低門檻?”
  被陳昭鳳莫可奈何地這么一問,佟青云不禁莞爾,慢聲慢調地應了一句,“老板娘,比賽還沒結束呢!”
  陳昭鳳听他推托,柳眉頓時倒豎,不悅道:“你就是喜歡看人家急煎煎的模樣就是了。”
  他干笑兩聲,才自我辯駁,“沒這回事。”但語气輕松過了頭,似乎一點儿也不在意被人冤枉。“我只是不想遽下斷語。你知道我此番來貴校不單是為學院挑學生,主要是為私人因素。”
  陳昭鳳直視佟青云的墨鏡思考良久,歎了一聲,“這點你是提過,但我始終不明白為何你不早點上醫院動手術,把問題徹底解決掉?現在的醫術發達,眼角膜摘換手術是小事一樁。”
  “這點我清楚,只要我找到合适的人就自動上醫院找主治大夫報到。”
  “如果你一時遍尋不著‘高徒’的話,是否就任你那雙“慧眼’瞎掉。
  以前美智子老師就几番勸告你,凡事別要求十全十美,只要有九成的把握便該放手去做……”
  佟青云從中插進一句,“還差一成,我的主治大夫只肯給我八成的保證。”
  “你這是存心抬杠,開刀這事,有哪個不要命的醫生敢保證百分之百無誤差?
  再說你一副吃定人的嘴臉,誰敢跟你拍胸脯打包票?”
  “別把我形容成凶神惡煞。在日本國,有不少學生覺得我這位‘先生’長得還不難看,可以見人。”
  陳昭鳳一口便反嘲回去。“這話八成不是出自你門下學生的嘴。”
  他一臉無辜,興致頗高地探,“我門下學生曾跟你訴過什么苦了?”
  陳昭鳳鳳眼儿一瞪,道:“用不著問旁人,自個儿清楚,門下學生沒几個,經你一調教,不過半年光景是走的走、逃的逃,哪還有時間抱怨。”
  對于師姊的指責,佟青云不予反駁,盡是一味地笑,雙目若有所思地盯著前端几名正忙為模特儿上發卷的女學生身上。
  快三十而立的佟青云出身小康之家,雙親皆是奉公守法的公教人員。他剛滿十七歲時,攻讀醫科的大哥佟玉樹因為足下扁平,得以免去兩年兵役,已在台大醫院當了一年的住院醫師;而連跳兩級甫拿到英文學士文憑的資优生姊姊佟信蟬也正巧考進外交部服務。
  以上兩件事雖不比古代掄元、登魁、中舉那般光耀門楣,但好歹也算出人頭地為父母爭光,起碼和三六九型的親戚閒嗑牙、比大比小時不至于輸掉面子。
  也因此,他這個么子也得在大學里念出名堂,畢業后找個摔不破的鐵飯碗捧著,才算不輸陣。
  他以為人生本該如此朝著這條“正路”走的,孰料人各有志,才高一的佟青云不小心被命運之神拐到了歧途上(這是他父親大人個人的見解〕,竟敢利用上補習班的課后時間偷偷跑到家庭理發院打雜兼拜師學藝,后來雖也考上中興法學,但此“法”非“發”,礙于志趣相違,念不到中年便輟學當兵去了。
  對此,做父親的是怒發沖冠,彷佛他干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做母親的則是一個勁地咽聲啜泣,彷佛他拿剪子是要淨身當太監似地,而非赴日專攻發型設計。
  他依稀記得父親的話,“你飯桶,沒出息!剪子是女人家拿的,你堂堂一個六尺男子漢操了把剪子能人剃頭像啥樣?”
  當時的佟青云年輕气盛,聞言后自是怒不可遏,恨不能說出忤逆的話揚長而去,最后還是母親軟了心,揩面抹去鼻涕從中扮了和事佬。
  只是令他難過不已的是,母親雖多疼他一分,并不比父親多了解他一吋,她不知道他的志趣所在,也當他是執迷不悟的歧路羔羊。
  當他出國前還叮嚀再二,如將來沒學成出師、功成名就的話,也千万要回來,不用怕親友看扁他;以至于當他踏出家門時,是頭也不回的。
  現在回憶往事,覺得一切都不能怨人,只因當時社會觀念如此,除了士宦工商,其它三教九流皆非正業……思及此,佟青云頓覺自己多愁善感,同時也為正前方那張占用自己一半神思的臉孔納悶不已,不自覺地翻動桌面上參賽者的名單,漫不經心地問陳昭鳳,“第九組的助理叫什么名字?几年級的?”
  陳昭鳳往前瞄了一眼,答道:“她是一年級的學生,叫丁香。”
  佟青云忽聞此名,腦門像是被人猛劈一記,拿著筆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才狐疑地重复這個名字,“丁香?這名……挺不尋常的,但又似乎很耳熟。”
  “那是因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自動聯想到豆花。”
  照佟青云喜歡促狹的個性,會為這個詼諧的聯想而朗聲大笑,只這回非比尋常,他思索片刻才進一步解釋。“跟豆花沒牽連,是我記得舊識朋友的女儿好象也叫這個名字,你應該听過丁秀這個人吧?”
  “丁秀!”陳昭鳳打直身子,回憶往事,“以前常听美智子老師提起這個人過,言下總是贊不絕口,但我從沒跟她照過面,學院紀念冊上也翻不到她的人影。問了其它后到的學姊,都异口同聲說沒見過這號傳奇人物,只知道她在學院是拿獎學金的,可惜在結業前夕就被校方勒令退學。由美智子老師這般推崇她的態度看來,她-定是一流的。”
  “她的确是一流的。”
  “怎么,你認識她?有机會替我引荐吧!”
  佟青云莫可奈何地笑答,“你這就強人所難了,入了黃泉的人,要我如何替你引荐?”
  陳昭鳳不發一語,雙目直瞪進佟青云那副詭譎的墨鏡,半晌才清了清干澀的喉頭,語帶惋惜地說:“這……我完全不清楚。”
  佟青云聳了一下肩,表示不在乎,但躲在烏黑鏡片下的目光卻是緊緊地鎖在那名叫丁香的女學生身上。
  好半晌,墨鏡下那雙咄咄逼人的銳目才由丁香那名女同學的臉上轉移到他處。
  佟青云告訴自己,若丁香是人才,他會傾全力去栽培;若不成气候的話,他不會在她身上多浪費-分一秒,即使她是丁秀的女儿也不例外。
         ※       ※       ※
  “號外!”頂著一頭鬈發的女生進了教室,扯開嗓門公布道:“比賽成績揭曉了!猜猜怎么著?”
  “該不會又杠龜了--”有人語帶絕望地問。
  “這會沒杠龜,反而有兩位學長得到獎學金呢!”一陣熱烈的鼓掌聲頓時響起,有如震天之雷。
  激情過后不到三秒,有人納悶地提出問題。“學長?難道參賽的直系學姊中一個也沒得獎嗎?”
  “沒錯,都給隔壁班的男學長囊括走了。”
  靜坐在位子上的丁香訝畏万分,不禁要問:“連最具冠軍相的敏珠學姊也沒有嗎?”
  “听老師說本來是有的,只可惜她在仕女晚宴造型的那一個項目用了一根發夾犯了規,被眼尖的評審揪到扣了重分,所以才會落敗。”
  很多人為林敏珠打抱不平,“其它人也有用發夾固定發型啊,只不過在最后倒數一分鐘才撒除,這种情況就不算犯規嗎?”
  “沒辦法,規矩是死的,只能怪她運气背,偏碰上了嚴謹的評審……”
  廣播電台及時攔住正要往門外走去的丁香問:“嘔咿,丁香,要上課了,你要去哪?”
  “我想去安慰敏珠學姊。”丁香回頭看了同學一眼。
  “這難過當頭上,你最好不要去自找苦頭吃。”同學給她善意的警告,“她把錯都推到你頭上,說因為你這個助理動作慢,才害她沒時間去檢查。”
  不少人听了轉述,頗為丁香打抱不平。“什么嘛,自己沒本事,還把錯硬賴到人家身上。丁香,那种翻臉不認人的‘番人’,用不著去理她。”
  丁香听了有些難過,但能諒解學姊說重話的原因,因為她動作慢是不爭的事實。“她說得沒錯,我的慢是全校出名的,也許她真是被我拖連了。”
  “人家發瘋你也跟她神經!你的慢既然是眾所皆知,她不會不清楚;更何況你又不是那個作弊的人,怎會料到作品被人插了几根發夾?”
  “小芳說的有理。丁香,人家正在气頭上,你別傻傻地跑去當炮灰,更何況再過几分鐘就上課了,等上完課或明天再去看你學姊吧!”
  丁香被几位勸導的同學左右包夾,不得不打消探望林敏珠的念頭,也就無精打彩地回座。
  也許就是因為丁香個性上的慢与漫這兩大缺陷遮蔽了她藝術創作上的表現;因為漫不經心,所以難以專心,再加之慢條斯理,注定落人一截。
  若非任課老帥堅持她有走這行的天賦的話,她恐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遑論在眾人前證明白己的實力。
  人一句,“是他呢!”
  右一句,“是那個酷、酷、酷評審!”
  前一句,“哇,他比鴉片香水廣告里的男人還帥呢!”
  后一句,“你眼瞎了啊!他就是鴉片香水廣告里的男人。”
  意識正陷入漫游的丁香好不容易被周遭沸然而起的喧嚷聲給勾回了魂,她下意識地收回托著腮幫子的手,引頸朝講台那端瞟去。
  只見身材嬌小的主任陳昭鳳領著一名身長至少六尺高的男子走進教室。
  那男的說來也好笑,這大陰天里,鼻梁根上硬架一副烏漆抹黑的墨鏡,好象他是怕人認出的名流似的。
  不過當丁香耳聞同學點破他的身分時,細長的脖子倏地施展出烏龜功本事,倒縮進襯領。
  為什么?
  只因烏龜怕鐵錘;蟑螂怕拖鞋;丁香怕評審員,皆是天生毛病。
  陳昭鳳對著三十三位女同學說:“各位同學,不用我多作贅言,你們大概都知道站在我旁邊的這位帥哥是誰了。”
  從眾有人調皮地冒出兩句,“藏鏡人!酷、酷、酷評審!”引爆眾笑聲,那團青澀的笑里摻著緊張、興奮与無限期待。
  陳昭鳳瞇著那雙慈祥的笑眼,等待學生安靜后才開口,“當然是我們美發美容界首屈一指的設計師,佟青云老師。”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頓時響徹整間教室,外加轉了好几度音階的口哨,“佟老師好帥!”
  料想佟大設計師會瀟洒大方地回禮,怎知他緊抿著一雙唇,不甚耐煩地將右肘抵在講桌邊緣撐起頭來了。
  看來大師級人物多半是經不起捉弄的,就連善意的玩笑与浮夸的贊美也不領情。好在他戴著墨鏡,不少人把他的“不耐煩”詮釋為“不安”与“緊張”。
  “除了被我這個師姊赶鴨子上架拉來擔任評審外,佟老師此番前來希望能觀察你們的學習過程,以便給予各位适當的指導。這節實習課就由佟老師來上,希望各位能盡情發揮。現在,請各位帶著自身剪具,五分鐘后在實習教室集合。”
  同學得到指示,馬上拎起裝備,像一群南遷的候鳥,聒噪地离開教室。
  班上同學走了近三之一,丁香才不疾不徐地起身,拎著書包和便當袋离座,她注意到陳昭鳳和那個男評審已被三、四名較有自信的同學包圍在講桌前,結實地形成一堵人牆,擋住去路,她腦筋一轉,安靜地走上講台,打算從他們的后方繞出去,以免中斷那票汲汲爭取佟老師青睞的同學的愛慕。
  未料,丁香的腳連講台的邊都未能跨上,一向渾厚有力的“這位同學!”
  如疾雷般打進她軟木料似的耳里,遂教她手疲腳乏,鐵皮便當也隨之鏗鏘落地,招自變量十道眼光對她行注目禮。
  丁香力持鎮定,躬身拾起便當袋,不确定方才那陣“雷”是不是沖著她而打,因此滿眼疑惑地望了一下同學和陳昭鳳,見她們也早一臉大惑不解,才將目光挪到佟青云上,以不悅的“青白眼”覷了摸不著底邊的“烏目鏡”,問:“老師在叫我?”
  他置若罔聞,不吭一气地把丁香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圈后,還是一气不吭。
  最后是陳昭鳳尷尬地沖被搞得胡涂的丁香笑了笑,仰頭狠瞪佟青云一眼,還以肘不客气地頂了他一下。
  他那雙薄唇這才往旁牽動一度,似笑非笑道:“只上一堂課,又不是在逃難,用不著大包小包,你只要帶梳、剪便成。”
  丁香聞言怔然發蠢-秒,了解他的意思后,整張臉在瞬間燒紅起來。她要不要大包小包是她的事,他憑什么在眾人前挑她毛病,讓她下不了台,莫非倚老賣老的評審都有雞蛋里挑骨頭的職業病!
  丁香把异議吞進喉,走回座位擱下書包和便當袋,單手抓出發剪和直柄梳,一語不發地打眾人前步出教室。
         ※       ※       ※
  丁香一踏入實習教室,雙目就彼此間不尋常的气氛与擺設映得一亮。
  天花板上的照明燈通亮,三十余頂人造纖維專業美人頭兩步一間隔地固定在桌案上,桌与桌間的走道上放置了完備的美發用具及水噴槍。
  她在這所經費有限的學校念了兩年,還沒上過這有規畫且奢侈的實習課。
  “我的天!咱們以往只有給學姊剪頭的分,活跟天竺鼠似的,今天不用熬上三年級就有頭可剪,我下午沒逃課是對的。”有同學很興奮。
  但焦慮的亦不少,站在丁香前面的小吳緊張了,“怎么辦,我一點心理准備都沒有,要剪什么型才好?喂,庄亦青,你有個概念嗎?”
  “當然有,但我不告訴你!”庄亦青仰鼻應一句。
  小吳惱极,開口就損了。“裝一斤,你有夠神經,我又不會抄襲你的,緊張個勁儿!喔……我知道了,你是巴望獨占佟老師的注意。”
  “我就不信你沒動過這念頭。”庄亦青以己心度人腹。
  “我們只求混專業,能找家有點名的美容院站著給人洗頭就好了,才不像你這么野心勃勃。對不對,阿香?”小吳回頭拍了一下站在門邊的丁香,想取得她的支持。
  正處于惊訝狀態的丁香給小吳突如其來的一掌給震岔了,咳了兩下無辜地問:
  “什么對不對?小吳,你打人很痛哩!”
  小吳對丁香的抱怨是有听沒有到,“我跟裝一斤說,我們只求混畢業后能找家有點名的美容院幫人洗頭就心滿意足,才不像她野心勃勃,巴望佟老師這等人物的青睞。”她收口,虎視眈眈地等待答案。
  丁香被這個二分法給難倒了。因為她即使胸無大志到极點,也絕不可能單單幫人洗頭便心滿意足,可歎她在同學心中已被定型,現在為自己辯駁似乎多此一舉,也不重要。
  只是討人厭的是,她腦里竟然浮出那張戴著墨鏡的臉;那要笑不笑卻又微往一邊吊的嘴角充塞著嘲諷与揶揄,光是想到那張缺了眼睛的臉就令丁香的肚腸絞痛。
  丁香側頭看了認真賭一口气的小吳,掙扎一番,想這誅心違論無關別人利害,遂免為其難地應了一聲,“嗯。”
  唉!又怎料,一句中气十足的“沒出息!”像閃電一般響剌剌地劈進了丁香的耳朵,差點教她耳蝸出膿。
  她毋庸回頭即知那位喜歡找人麻煩的佟大評審大駕光臨了。
  丁香環顧左右,只見泰半同學們逐一挂起崇拜偶像似的諂顏,她忍下回身頂嘴的沖動,筆直往教室尾端的那顆美人頭踱去,好和這個跟她八字犯沖的佟大設計帥保持安全距离。
  五分鐘不到,丁香慶幸自己有“遠見”,先挑了后排靠牆的桌子,因為佟青云要她們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各就各位,听他解釋。
  “在各位動剪前,我想跟你們溝通一下”,佟青云邊說邊將亞麻西裝脫下,就近往身后的椅背一搭,兩手輕松地放進褲袋,挺著壯碩的胸膛面對這群女學生,繼續道:“我只是區區一介剃頭師父,不是什么教育家,所以孔子有教無類的精神恕不适用于本人身上。請諸位听好,有四种人我教不來;
  第一种,自以為很行的;第二种,自以為不行的;第三种,只想混水摸魚的;
  最后一种,胸無大志的。你們之中若有人覺得恰好符合這條件的人請自行离開教室,要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在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他停頓數秒,目光大致掃過鴉雀無聲的教室后,才不發一語地摘下鼻梁上的墨鏡,現出了足以教一干偶像明星為之汗顏的眸子,語帶挑戰地說:“請各位露出看家本領吧,我在此等著候教。”
  三分鐘后,偌大教室里充斥了卡嚓卡嚓的刀剪聲。大伙致力于發上,就怕無法在時限內剪出成果。
  丁香自然也不例外,她手持母親那對被她磨了又磨的剪子,心中懊惱万分,只因昨晚貪睡,忘記磨刀這回事,如今只好自食其果。
  為了在限時內完成第一動作,她把心中的惱暫時拋開。
  不幸佟青云哪里不站,偏挑教室尾端倚牆而立,手上還拿一只專業計時碼表,教只离他兩步之隔的丁香全身毛發聳立,好不容易在他喊出倒數三十秒時以排名第二十九完成第一動作,癱坐椅上。
  “十分鐘到。”
  佟青云以大拇指按下碼表靜止鈕,朗聲道:“很高興諸位都在時限內完成第一動作,照計畫我們該馬上進行第二項基本檢定,但我剛才注意到一件事,若不糾正的話,實在是教人看不過去。”他走到丁香旁邊,大手卻朝坐在丁香右側的小芳同學伸了過去。“這位同學,你的剪刀借我試一下。”
  神經繃得老緊的丁香一見箭靶換人當后,這才卸除了警戒。
  小芳同學照章行事地將自己磨得閃閃發光的剪子遞到佟青云的大手上。
  他在眾目睽睽下坦然道聲謝后,又趁眾人茫然不知所以之際,回身以左手捽住眼前那束及腰長發,右手快速提剪,由右向左,將那頭長發打丁香耳際橫截而過。
  不過兩秒光景,丁香那一頭烏溜溜的美麗長發已被佟青云截成了標准的娃娃頭。
  丁香傻眼了!
  在了解他干下什么缺德事后,她個人的震惊与憤怒比全部同學統統加起來的意外還要多上十倍,以至于連出聲抗議都辦不到,只能以手捂著透涼的耳,听始作俑者以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解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你們手上的剪子無法隨心所欲地將頭發一刀剪斷的話,那就表示該換把新剪了。至于這位同學……”
  他稍停片刻,從襯衫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專用剪刀,順手放在丁香的桌上,銳不可當的雙口直射進對方泫然欲泣的眼眸,左手還緊握著丁香那束慘遭就地正法的馬尾,無動于衷地說:“這也剪子你先將就著用,回頭我再賠你一把合适的剪子。”
  丁香如旱地拔蔥,猛然從座位站起,与身長六尺的佟青云對峙。
  兩人相覷半晌,佟青云率先打破沉默,劍眉微挑,問:“還有問題嗎?”
  丁香連他的稱謂都省了,一對火眼金星直首望進對方眼里,態度倨傲地說:“有!我人不舒服,想請假。”
  佟青云聞言,頎長身軀一側,讓出走道容她挪身而過,還無可無不可地奉送一句,“請便。”
  他那滿不在乎的口吻摻雜揚揚得意的胜利,不啻對已摔入井里的丁香硬是補送一塊大石頭;就算人沒淹死,也差不多被砸成半條命。
  被佟青云這等狂傲到骨子里去的態度刺激再三后,丁香已不打算忍下去了,因為再忍下去就是烏龜。
  于是,她抓了自己的工具,二話不說地朝門直直撞了出去。
  這一撞,本想一鼓作气直撞回宿舍,怎知運气背到极點,竟去撞上正在巡堂的陳昭鳳,這教飽受委屈的丁香儼然像個受盡欺侮的孩子見到娘親似,跌進對方怀里,嗚咽地告起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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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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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香倚著走廊上的護欄,一手揉著紅腫的全魚凸眼,一手擰著紙巾,對陳昭鳳傾吐來龍去脈,啞著喉嚨問:“老師,我到底做錯什么,那個佟老師總是看我不順眼?難道說庸才活該被人整嗎?”
  陳昭鳳愁眉靜看眼前忿忿不平的女孩,怜惜地勸導,“絕對不是這樣的,你沒做錯任何事,我相信佟老師也沒有看你不順眼。”事實上,是太順眼了;
  尤其看得愈是順眼,就整得愈是厲害!
  但無論陳昭鳳再怎么苦口婆心地為佟青云辯解,丁香也不可能懂,因為她不認識佟青云,自然無法理解,原來男人的邏輯也可以如此三轉五拐、口非心是。
  “佟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很高,再加上求好心切,說話重了些,容易讓人誤解他的好意。”
  丁香固執地搖頭,“我沒有誤會他的好意。第一次誤會發生時,可以說我心眼小,第二次明指我沒出息時,我也還能忍受;但沒斟酌我的同意就擅自剪人家的頭發,即使是反應再遲鈍的人,都能解讀他的動机。”
  陳昭鳳壓抑住旺盛的好奇心,語气平穩地問:“那你說他的動机是什么?”
  “看我不順眼。”丁香抽搐地說完,眼眶又盈滿了淚。
  陳昭鳳不禁暗歎,原來丁香姑娘審嫌疑犯,不需陪審團,不用耳听人證、眼瞄物證,單憑直覺一口緊咬這個證据不足的動机便能定罪。她瞄了手表,見已過二十分鐘,知道丁香若繼續耗在這“何兮走廊”效法屈原先生哀長歎短鳴不平,逃避實習課的話,佟青云不會給丁香第二次机會。
  果真如此,日后最難過的是陳昭鳳這個局外人;因為擁有硬脾气的佟青云根本不會承認自己錯放一個可塑之才,而年紀甚輕的丁香史無從理解佟青云這號人物的出現,可能是她一生中可遇不i求的契机。
  所以她當下決定扮演管家婆,牽起丁香的手,不容她置喙地往實習教室走去。
  一邊回頭保證,“你是我的學生,他若敢看你不順眼,我就跟他沒完沒了。”
         ※       ※       ※
  “篤、篤、篤!”
  陳昭鳳在緊掩的實習教室的門板上結實地叩了三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側頭對腆靦的丁香露出鼓勵的笑。
  門在數秒內應聲而開陳昭鳳抬頭對現身的佟青云說:“青云,丁香同學休息一下后覺得好多了,我勸她回來繼續上課,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我沒理由反對。”佟青云聳了一下肩,咄咄目光始終沒离開頭垂得老低的丁香。
  他本想問她地上可有新台幣可撿。三思后,決定不再調侃她,以免她狗急不跳牆,咬人就糟了。
  因此他以就事論事的口吻對丁香道:“進教室吧!正式上第二節課以前我先幫你把頭發修剪-下,順便做活教材。”
  丁香輕咬紅唇,遲疑半秒才舉步跨進教室。
  佟青云正要把門帶上之際,陳昭鳳伸手擋了一下,同時低聲央求他,“請別做得太過火。”
  佟青云彷佛把她的話當成馬耳東風,敷衍地丟一句,“抱歉,積習難改。”
  接著不由分說地將門一推,不客气地把陳昭鳳擋在門板外。
  他旋身走上講台,神閒气定地將袖子卷上肘,提高音量道:“抱歉我擅自剪了丁香同學的頭發,她大人不記小人過,休息片刻后還愿意回來上課,并且答應權充模特儿,把頭發給我整理。”
  佟青云一邊解釋,一邊提起一面大鏡子靠放在白板凹槽上,然后將一張伸縮圓椅調至适當高度,晃點食指,示意站在身旁的丁香面朝鏡子的方向入座。
  “我替丁同學剪發時,想看的同舉請自動上前找個适當的位置觀看,不想看的人則坐在位子上,或打盹、或自習都行。”
  大伙聞言蜂擁而上,儼然圍成一座半圓競技場。
  佟青云取了件蓋巾披上丁香的細肩,俐落地在她頸后系上活結,修長的大手冷不防罩住她的腦門頂,教她不禁在椅上彈了一下。
  兩人的目光逐不約而同地在八開大的鏡子里相撞。
  坐著的丁香一臉狐疑不信,佇立其側的佟青云則是撇開目光,變本加厲地在她的腦門頂重拍了兩下,轉頭輕松自如地問同學,“西瓜這水果不知同學切過沒?”
  “沒有--才怪!”有人大聲起哄,“老師切過嗎?”
  “當然。”他的心情似乎好轉起來,擺了-副專家姿態,坦然地說:“我家開西瓜專賣店。”
  “真的喲!”不少同學見他端出一本正經的行家模樣,信了他的話,除就丁香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她在肚子里咕噥,剪個頭而已,能和西瓜扯上什么關系?
  彷佛讀出丁香心中的疑點,佟青云進而解釋,“內行人切西瓜,總是會把挑好的西瓜放在掌上拍一拍、掂掂斤兩,然后將之放在砧板上,尋著适當的角度下刀。
  這第一刀千万重要,因為西瓜能不能切得均勻,就看這第一刀。”
  “要是切不勻的話會怎樣?”同學中有人問。
  他夸張地舉起手臂朝天一捧。“要是切不勻,家里小孩又多,那是會引起爆動的!”惹得一票同學吃吃憨笑。“因此我在此千拜托万拜托各位,當你們幫顧客整理頭發時,你必須抱持這种戰戰兢兢的心態去摸索對方的個性、職業及身分,分析顧客的發質与生長方向,再配合頭和臉形去做整体造型。
  “另外講個題外話,不管你們上工的心情有多好、多愉快,也許中了統一發票,也或許交往多年的心上人突然覺悟,要當你的良人帶你走向紅毯,偏巧有一戴孝殺風景的顧客上門,人家已明白說是要去‘陽明山夜總會’公祭吊喪的,但你心花朵朵開之余,話都沒听完,就硬把上‘喜相逢夜總會’吊嗓子獻唱的明星法拉頭移花接木到對方的脖了上,如此強迫中獎這下可慘了,平日誤宰一只會下金蛋的雞。”
  不少同學被他那种胡天胡地的瞎掰本事逗得憋不住,噗哧笑出來。
  他懶洋洋地抬眼往笑聲出處略瞪几杪,其本意是志在威嚇塑造權威,無奈那些被他瞪到的怀春少女個個臉泛紅暈,一枚枚的心如小鹿亂撞,他馬上知道自己不該和顏悅色、松懈下來,于是倏地板起一張肅颯的黑臉,慊然道:“請不要以為我在憑空捏造笑話,這么扯的事我親眼目睹過,還不只一次。
  好了,听完笑話后,咱們言歸正傳,回到我眼前這顆‘玉女頭’上。”
  他以長指將丁香中分的細直短發輕輕撩撥一、兩下后,目不轉睛地審視鏡中那姣好的鵝蛋臉。他那專一認真的神態,教散慢成性的丁香也禁不住地正襟危坐起來。
  三十來雙眼緊追隨佟青云的一舉一動,他將丁香的頭發噴濕,以直梳層次分明地隔開固定后,左手細膩地拉出一撮發絲,持剪的右手如點水蜻蜓,輕快穩健地剪落丁香耳根以下的發尾,精准得就如教科書上的模板。
  他的動作整齊俐落,教法循序漸進,為了讓同學有時間消化吸收,他刻意放慢速度,舉手投足間完全沒有作秀、夸耀的意味,反讓向學們親睹當代名家設計師的風范。
  十五分鐘后,丁香額前的劉海斐然成形,他以吹風机稍微將幅度完美的發梢整理后,頂著一頭新穎亮麗發型的俏佳人便在鏡中陡然躍出,活脫變了個人。圍觀的同學見著丁香的新發型,逐一發出贊歎,就連丁香自己也頓覺神采奕奕,忍不住伸長頸子左搖右晃地偷打量自己几眼,怎知就那么不巧,被他瞄到孤芳自賞的德行。
  好險,他這回沒露出譏嘲揶揄的表情,只以指關節輕敲她的后腦勺二下,像是跟她說“不客气”,然后無視一臉怔然的丁香,旋身詢問同學,“在兩人一組互為對方設計造型前,有問題的同學請赶快發問。”
  “老師,你可不可以透露下成功秘訣?”
  “沒有秘訣,也無公式,重點剛才‘切西瓜’時就已說過了。你若捉對了韻,那就跟行家切西瓜一樣,皆大歡喜。”
  “老師,你說用哪一牌的定型液比較好。美吾發,還是沙宣。”
  佟青云雙臂環胸,搖頭說:“我家只賣西瓜,不賣定型液。奉勸各位,除非必要,還有顧客明白告訴你四周蚊子多,不噴會難過外,給人剪頭時,用得愈少愈好。”
  “老師,現代美和古典美的定義怎么下?”
  “哪個同學問這問題,赶快出來亮相一下。”佟青云語帶興奮地對著發音處招招手。
  一個頗具自信的女孩從容不迫地走上前,自我報上了名,“是我,老師,我叫庄亦青。”
  他贊許有加地對庄亦青點點頭,顯示他對她印象頗深刻。“大抵說來,古典美是靜態的美,美在平衡和諧;扭曲与殘缺美則是現代感的動態美,能使一個物像在瞬間進入眼帘,加深人視覺印象。這一般美學理論能記住是好,但若能打破會更棒。換句話說,造型無公式,若愛被公式套的人,就容易畫地自限。”
  “我們不懂耶,老師,再解釋清楚一點。”
  “真想了解的人,那就去吃橘子吧,邊吃邊去看雪梨歌劇院的圖片,看懂后。
  你也差不多悟道了。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嗎?”
  “有!老師,我們這一班總共有三十三個人,若兩人一組,分到最后總有一個人要落單。”
  佟青云好笑地反問對方,“我不是人嗎?把我算進去不就湊成了雙數。”
  “你是老師,而且是個男的。”
  佟青云聞言,大手抓過一頂人造纖維假發往自己的頭上一罩,回眸一笑百‘魅’生,問:“自愿跟我一組的人舉手。沒有嗎?我有那么丑嗎。”
  大伙沒動靜,左右互覷后才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調轉到仍坐在講台椅上的丁香,有人于是建議,“既然丁香已在講台上……”
  丁香不悅地瞪了好事者一眼,急忙要打斷同學的話。
  不料佟青云先發制人,搶在她前頭說:“不好吧,丁同學剛才落掉后兩項基本檢定,我覺得讓她去修理你們之中一人的頭發較妥。”話才說完,便將手上的剪子往身旁的丁香遞過去。
  丁香接過他個人專用的發剪后,二話不說地离開圓椅,几步縮進人群,樂意至极地當起配角。
  最后是庄亦青毛遂自荐,佟青云樂觀其成地點頭后,十來把剪子便活靈活現地伴著直梳在一縷縷發弦上跳起剪舞。
         ※       ※       ※
  五坪不到的主任辦公室。
  陳昭鳳瞠目望著穩坐在辦公桌另一端的佟青云,不可置信地說:“你的要求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你希望貴校應屆畢業生能到曰本留學,方便締造口碑以利明年招生,而我只要求你把一名學生割愛給我,讓我帶上台北調教,便宜都給你占盡了,你還指責我的要求不近情理!”
  “青云,這兩件事不能相提并論。從我這里出去的畢業生已完成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證書拿到后要到哪儿深造或就業都不干我的事,但你要一名高二生放棄學科去你經營的店實習,實習結果若不盡理想的話,你又不打算繼續栽培下去。与其讓學生遭受這樣片面的待遇,我宁愿你另尋高徒。”
  “鳳姊,物競天擇這道理大家都懂,但偏就不肯面對現實,你我都清楚這行有個不成文的陋規;三年正科班出身的人,就算考過丙級檢定拿了張證書,畢了業后還是得跟著前輩從洗頭小妹小弟熬起,運气好的三年出師自成一格,運气背碰上死豬卡位型的師父,待上十五年都混不出名堂,屆時轉行的轉行,嫁人的嫁人,功虧一簣者比比皆是。你希望貴校學子中有人能夠出人頭地,在這行里闖出一點名堂,為貴校爭些面子,但一听到我提供給你一個建教合作的机會時,卻里足不前。”
  “我是不愿讓你把我的學生當成生物實驗室里的天竺鼠。”陳昭鳳沒好气地說。
  “這事沒你想得殘酷,我只不過是把每位有潛力的學生當成天才來栽培,能不能成气候全靠真本事。”
  “你說得比唱得好听。”陳昭鳳冷冷地瞅他一眼。
  他雙肩一聳,自我消遣地說:“可惜仍沒好听到能說服你。”
  陳昭鳳無奈地看著眼眸盛滿怒意的佟青云,態度不覺軟了下來。
  “咱們師姊弟一場,十年交情不算淺,平時都是我有求于你,而你不論再忙,也會撥冗來關照我,對此我是銘記在心,也因此你說要從同學里挑几名适合的學生帶回台北訓練時,我是樂見其成。誰知你竟看上二年級的學生。”
  “果真如此,在保送甄選結束后你就該送客了,為什么還開放二年級的實驗課讓我參觀?”
  “我可不是封神榜上的仙,哪料得出你會不按理出牌到這种地步。”
  佟青云瞇起眼縫打量著陳昭鳳。“嘀咕半天,你不同意就是了。”
  她開出條件,“除非……你保證我特別關照我的學生。”
  佟青云坦然地說:“只要是我的學生,我沒有不特別關照的。”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遂從沙發起身,移動長腿走到窗前,兩手往褲袋里一放,低頭俯瞰一群放學踏出校門的學子。
  “我說的關照不是你那种斯巴達式、令人招架不住的關照。”
  “難不成還有雅典式的關照?”他的口吻充滿調侃的意味。
  “意思差不多啦,就是民主開通,循循善導學生……”陳昭鳳見他回頭露出張教人見了就要打哆嗦的棺材板臉譜,机靈地煞住嘴,“就是了。”
  “辦不到。”他斬釘截鐵地給了答案。“要想成功就得學吃苦,要我像母雞哄小雞似地去‘善導’你的學生,等我進了善導寺再說吧!”他旋身往大門跨步而去,臨行前撂下最后通牒。“我搭明午三點的飛机到台中XX高職參觀,如果你在當午前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在我下榻的飯店留言。”
  陳昭鳳了解佟青云這樣做算是給足面子,憑他在美發美容界響叮當的名望,他只消聯絡本校董事長要人,連執掌校務的校長都要對他迎頭含笑,踞尾陪笑了,她這區區一介小主任要擋他的道,簡直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陳昭鳳不想和他就此不歡而散,赶忙解釋。“青云,光我答應并不夠,還提問問那孩子肯不肯跟你學啊!如果今天你挑上別人,我會一口允諾,但你跟丁香是迥然不同的人;你積极進取,口直心快。丁香這孩子的個性雖得由人鞭策才肯挪步,但卻是吃軟不吃硬,我恐怕這樣勉強為之,雙方到頭來都要受傷。”
  佟青云側頭把她的憂慮淡化處理,“師徒之間處不來無所謂,重要的是教和學的人有沒有那顆認真的心。請轉告她,我有把她教成一流設計師的自信,但需要她全心全意的配合,若她存有半分怀疑,請她回家作白日夢都比在這所學校上課要省時。”
  真照本宣科還得了!無論如何,陳昭鳳委婉地答應了,“我會把你的意思轉給她。不過即使她愿意到台北跟你學藝,還必須征得她家長的同意才行。”
  佟青云聞言,思索片刻后,才問:“她家里還有什么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婆和阿姨,那個阿姨好象是在醫院當清洁女工。”
  佟青云劍眉微聳,問:“是清洁女工又怎樣。”
  “意思是即使外婆阿姨們想幫忙,仍是沒有多余的錢提供給丁香做生活費,更別提去繳納那貴得嚇人的學費。”
  他豁然明白陳昭鳳的用心,迅速做出提議。“她在台北的生活起居一切由我負擔,我每個月會定期挪一筆零用金給她,這樣總成了吧!”
  “成,當然成,但對著我說可沒用。”
  “別再賣關子了,要就一次說清楚。”
  陳昭鳳見佟青云已快翻臉不認人,才勉為其難的說:“既然你執意要网羅丁香做門徒,我想有件事你最好該知道。雖然外婆和阿姨是丁香的直系血親,但不知怎么地,丁香尚有一個專門支付她就學開銷的法定監護人,因此丁香能不能休學上台北,還得看那個監護人肯不肯。”
  “那個監護人是男還是女?”很奇怪,這問題竟是第一個浮現在佟青云腦子里。
  她兩手一攤,愛莫能助地說:“不知道。因為對方一直透過律師,以書信方式跟我作連系。”
  佟青云兩個箭步搶上,以兩掌撐著她的辦公桌緣,低著嗓音告訴她方法,“這簡單,陳主任,你可以反向操作,主動透過對方的律師跟那個‘長腿叔叔’接洽。
  很難相信你這兩年來沒聯絡長腿律師過,陳大主任。”
  她明知不該在大象口里生牙,但還是忍不住輕捋了-下。“你指的該是長腿叔叔的律師吧!”
  佟青云見陳昭鳳還在跟他玩拖延戰術,整張臉气得發紫,一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因為他一旦動起來,可能會出人命。
  總算陳昭鳳了解不能再得寸進尺后,軟化態度說:“好、好、好,既然你這么委曲求全,有誠意收丁香為徒,我就幫你跟長腿律師聯絡,取得同意書。另外,距离這學期末還有四個禮拜,我希望你能讓她專心念完高二的的學科,等-放暑假,我會要她上台北找你。”
  “你的建議再合情合理不過。”佟青云外歪著腦袋,斜嘴諷嘲。“還有什么我該注意的事嗎?陳主任。”
  “有,你必須允諾和我簽署一份為期一年的建教合作同意書。丁香的表現若沒達到你的預期標准,你也不得擅自將她遣退或開除。”
  佟青云覺得她的要求可笑到极點。“你這是要我現在就口頭擔保讓她畢得了業!我得提醒你,陳主任,南雅家事的畢業證書是貴校核發的,要不要她畢業全操在貴校手里,更何況我已經‘顧人怨’多時了,若再撈過界管閒事可就不識抬舉。這樣辦吧,如果你對丁香沒信心,何不讓她休學一年?”
  陳昭鳳雙手拳握地按在案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視眼前這個卓越出眾的冷面男子,以几近斥責的口气說:“別人是死是活,佟先生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
  他臉上毫無愧色,雙手自然垂放在褲袋里,以炯亮犀利的目光凝視她半晌,才緩緩地吭了一句,“我連老命都賠上了,你說我在不在乎?”這話頭是扑朔又迷离,讓人參了半天也解不透出他的真意。
  “所以……”陳昭鳳等著他的答复。
  “所以就請你把那破天荒的建教同意書擬一擬我簽了了事。”他走回客椅拎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將墨鏡架回鼻梁,不怎么帶勁的說:“還有話要訓嗎?”
  “沒有,不過倒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那班里,表現比她出色的學生不少,為何你偏挑中她,就因為她是丁秀的女儿嗎?”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她還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意外得很,佟青云竟干脆大方地為她解惑。“沒見識到那娃儿的作品前,我的确是沖著丁秀的女儿而來,但見到她的作品后,我是打定主意跟你要定了這個學生。”
  很少听過自負傲人的佟青云在口頭上如此稱揚一名學生過,陳昭鳳不禁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不禁訝异問:“我知道丁香這孩子有一些天分,但沒料到她的技術會精湛到深得你心的地步。”
  “她的剪發技術跟某些用功的同學比起來,只能得個六十分,剛好飛過及格的邊。”
  “只六十分及格,那我就委實不明白你葫蘆里賣著什么膏藥了!”
  “陳大主任,我要賣的是一個生來便對實体模特儿有精准觀察力的‘魔發師’,不論上門顧客的性別、年齡、高矮、胖瘦及儀態,任誰進了店門,只要經那雙巧手這么施點魔力,便能脫胎換骨。這种魔力就算任你我再怎么精進剪法技巧,都不見得強求得來。”
  陳昭鳳被他動人心魄的專注語气給震懾住了。
  她知道他所指的這种稀有動物,因為佟青云本身便是這樣一號才華洋溢的魔發師;歐洲從倫敦、巴黎到米蘭的流行界雜志給他一個‘亞洲的魔發師’的桂冠頭銜,日本美發界則稱他為“發之巫”,而港台人士更是封他為“發尊”。
  “青云,你這不是在找徒弟,而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打算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那么自戀,只不過是在尋找同類。我人也給你捉弄夠了,再不滾,可能隨時都會冒出傷感情的話。至于那丫頭的事,你就讓她自己看著辦,我不是非她不可。”他冷漠地說完話,開門踏出辦公室,獨留陳昭鳳兀自思忖。
  也許良駒還真要有識貨惜才的伯樂,才能變化作千里馬。
  也許真給佟青云料中,丁香真是美發界的奇葩异卉,不是她与旗下這些庸碌之輩栽培得來的。
  也許就是因為生命中太多的也許,才教人心盲坐失良机。
  她知道自己沒有反對的理由,唯望佟青云日后行事能适可而止,預留丁香喘息的机會,要不然,這對師徒間有的是意見可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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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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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嘈雜的擴音器滋滋乍響,音頻忽遠忽近,待儀器穩定,才傳出一串甜美的嗓音。
  「下一站是台北站!所有準備下車的旅客請記得攜帶隨身物品,謝謝您搭乘本列火車,並祝您旅途愉快,我們期待您下次的光臨。」
  自強號隆隆地駛離萬華約莫有五分鐘光景,巨大龐然的火車頭拖曳著十節客廂,不像巨龍,倒像蜈蚣。
  搭乘第七節車廂的丁香窩在靠窗座位上,眼斜睨窗外,彷彿置身電影院,看著啞茫茫的黑白紀錄片,片裡有著四通八達的柏油路,路上綴滿了川流不息的小人與小車、攤販與商家、廣告看板與電線桿。
  如此熟悉的景觀與南部沒啥差別,但心態上,這該是全然陌生的街景與建築物卻又似曾相識。
  她想要尋出一些蛛絲馬跡,奈何腦底那股想要探本溯源的蠢蠢念頭,卻被加速轉動的鐵輪疾速地拋到車尾,一波淡過一波,終至渺然無痕。丁香失了神,最後竟連自己要探什本、溯啥源都不復記憶,只能無意識地貼著窗外,數著急急掠逝的電線桿,發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呆。
  大概是影像傷眼,她揉了疲倦的眼皮,小伸一個懶腰後,才百般無聊賴地從霹靂腰包裡翻出一片被銅板蹂躪成衣衫不整的箭牌口香糖,兩指一掀,退去那層綠衣銀裡,亳不動容地將赤條精光的白肉送進門戶大開的「廟口」裡祭獻,非在三咬五嚙間,把甜汁搾到幹不可。
  她不慌不張的模樣,與同車廂捱不住蠢動,進而起身提拿行李,準備搶頭跳車的嘈雜旅客們,互相構成-幅對比畫面。
  一名五十來歲的老太太,緊抱著布包和黑傘走經丁香的座椅時,停下腳步提醒她,「我看你沒要下車的樣子哩,你是不是要搭到松山?跟你講,這班車只駛到台北哩!」
  丁香Z著「青箭」看著這位站在走道上的先知歐巴桑,愣坐五秒後,將口香糖暫時擱到嘴巴右側儲放,伸手比了一下頭頂上的行李架,說明原因,「我的行李很重,晚一點下車比較不會妨礙到別人,謝謝你好意提醒我。」
  女「先知」聞言,一屁股跌坐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好奇地探問:「我看你帶著大包小包,是要到台北投靠親人吧?」她以為這年頭的社會還時興六、七十年代感人肺腑到老掉牙的「孤女情深」連續劇。
  丁香將嚼不到一秒的口香糖又塞回角落牙縫,簡約地說:「不是。」
  於是,老太太又猜了,「來唸書補習?」
  丁香挺抱歉的回答,「也不是。」
  老太太鍥而不捨,非問清楚不可。「那你是畢業上台北找工作了?我認識幾個在做電子零件的老闆娘,那裡挺缺人的,你要不要我幫你介紹?」
  「喔!」丁香頗受寵若驚。「不用麻煩了,已經有人替我打點好了。」
  「不介意我問問是什麼樣的工作吧?」
  丁香覺得說了也沒關係,便據實以告。「大概是在美容學院當實習生或助理。
  」不料,聽在歐巴桑的耳裡卻很有關係,她滿臉的不贊同,一雙黃斑滿佈的手猛地擒拿住她的手臂,似要阻止她跳車越軌。
  「毋通啊!看你年紀幼秀,長得斯文純靜,完全不知社會險境。那款行業我知啦!講卡高尚是實習助理,難聽點是公關,再不入耳就是『公主』,你給人賣了都還要替賊仔點鈔票。我跟你說,不如去做電子業,雖然錢少辛苦點,但不必下海受皮肉之苦。」
  丁香雙眼圓睜地聽了半晌,那雙粉唇愈是抿得緊,兩頰就愈是鼓脹得厲害,因為她的腦際陡然浮起一幕影像--佟青雲頂著一副超大墨鏡,兩條長腿穩當當地跨站在雲層上,一手扠腰,另一手拎著一條長鞭,緊迫盯人地要她數著假美人頭的荒唐情景,終於教她忍俊不住地噗哧出聲。
  好險她及時掩口,沒讓口香糖噴將出去。
  不料歐巴桑見了,另有新解,臉霎時由白轉黯,起身搖舞著一把收天傘,惱羞成怒地斥責她,「年輕人不知潔愛,枉費我一番好意,你愛去美容院當實習助理就去當,被人害到不要後悔。」如下了咒的話似冷箭疾放而出後,踏著母象獨具的震撼腳步,橫著出了車門。
  丁香沒生氣,只覺得有趣,意識到整節車廂上只剩她一人,才起身扛下行李,吃力地吊提衣箱朝西門出口方向探尋而去,一路喃喃地念,「早說台北車站有這般遼闊,我也不會去省這二十公斤的包裡運費。」
  她掛念來接她的人會不會出現,畢竟等人的和被人等的都怕失之交臂,尤其是在連對方生成什麼模樣都沒個概念的情況下。
  她在西門出入口正中央佇足片刻,像傻子似地對熙來攘往的人行注目禮,得來的反應是不笑而一;有裝作沒看見她的,有把她當成被人放的鴒子看的,有不好意思掉轉目光的,更有大膽回視露出迷迷色眼的,唯獨缺了露齒微笑的。
  她不禁覺得北部人似乎很能自持,不讓人情味對身份不明的人外洩。想著時,眼角閃過一名穿著淡色休閒西裝的男士倚在廊柱邊點煙,其身高與背影酷似佟青雲的,她不多想就擱下行李上前點了點對方的肩,哪知對方一回頭,露出一張嚼著檳榔的血盆大口,眼露疑惑地看著她。
  丁香比他更疑惑,瞭解自己認錯人,惶恐地向吸血鬼先生連聲道歉,往後跳兩步,拖著自己的行李避到另一頭去。同時罵自己不知輕重,像佟青雲這種住在「青康藏高原」或「雲貴高地」練功吞丹的人,當然都是差小廝的,怎麼可能親自出馬來接她。
  五分鐘後,她有點心焦了,頻看手錶,片刻才一位身著卡文克萊T恤的男子欺近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睨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問:「你,就是丁香?」
  丁香舉頭見到這名英挺俊秀得能教人怦然心動的男子時,舌頭竟然打結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
  他將大拇指往名牌牛仔褲的口袋一扣,簡單扼要給她三個字,「你的頭。」
  丁香為之一愣,默不作聲,但心裡卻想,這狂人怎麼跟狗一般,開口就亂對人吠呢!
  他見她臉露不悅,漂亮的大眼往火車站那有半天高的天花板一瞪,不耐煩地解釋,「我是認你那頂時髦的妹妹頭,不是在罵你。佟老師的技術沒幾個人能學得來,我只奇怪,他想把灰姑娘變成公主,也得挑個像樣的番瓜,怎麼會去挑到你這個不起眼的冬瓜?」
  丁香被這陌生人刻薄地打壓後,初見時萌生的好感早已煙消雲散,「三秒前還覺得他氣質神似裡奧納多,此刻還真巴不得將他踢上那艘「鐵打你」號,教他去陪著海葬。
  她不想跟他翻臉,表面上傚法政治人物,依樣畫葫蘆地奉行海狗說人話「不必響應」政策,心裡則是冷冷地自說自話,「大概是冬瓜能降火氣吧!」
  「喂!你動作快點,我們已耽擱二十分鐘了,我可不想平白替人背黑鍋,讓佟老師誤會我辦事不力。」
  丁香掩藏好匿在她眼底的慧黠,以異常無助的口吻說:「那該如何是好?
  我這箱行李太重了,你想動作快,就得幫忙擔待點。」
  「要我當小廝提你的行李?你,你下輩子等著排隊吧!」他鼻一嗤,完全沒有英雄救美的打算。
  丁香將細肩一聳,晃著頭欣賞自己那三百塊買一送一的表,抬槓著。「有人說我這表是沒牌假表,但它時針分針秒針皆能走,報時又奇準,我就不知道它假在哪裡?可能是因為它便宜吧!」
  對方緊拿著一雙陰冷的眸子瞅著她乾耗時間,噴氣的鼻孔像火牛般翕張個不停,片刻後將牙一咬,打褲袋裡掏出一條方整的手帕在自己修長白嫩的右手纏了三圈,心不甘情不願地彎身提行李。
  「我抬另一邊。」丁香不敢佔他太多便宜,伸手要幫他提重物,不小心碰到他的肘。
  怎知他似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全身戒備地避開她伸在半空中的手,扭頭警告她,「嘿,你少碰我。」話一丟出,人即掉頭拉拽著行李往前拖。他那等『拖姿』不像在處理行李,倒像被行李給處理,好不容易拉到出租車搭載處,司機下車助他一臂之力,這出謬劇才算謝了幕。
  而被撇在原地的丁香首先檢查自己的手,確定從指甲到手心手背都沒沾上污,便忍不住奇怪了。那個人大概是鐘鳴鼎食慣的少爺,脾氣大得不得了,心眼卻奇小無比,連碰一下肘都要這麼分斤掰兩的嚷,好似她是個霍亂菌,沾上就得害病。
  不過換個角度思忖,有佟青雲那樣『神』的老師站在高崗上作模範仙人,要少爺徒弟不神裡神經,未免不通人情了點。
  如此這般想過後,丁香不計前嫌地對著那少爺徒弟的背影咧嘴而笑,自上衣口袋掏出另一片『青箭』送進嘴裡嚼過三回後,才安步當車地朝車門敞開的出租車晃過去。
         ※       ※       ※
  十分鐘後,他們在北市東區的一幢商城前下了車,丁香的兩條腿才剛在地上撐直,雙眼尚不及瀏覽『雲霓美人』這家高知名度的美容美發造形設計中心的外觀,就被一位手執行動電話與真皮記事本的時髦女人給迎入店門。
  她先對站在丁香身後的「少爺」說:「阿奇!行李先擱在管理員那裡,藍小姐等你作造型,已經快把助理逼瘋了,你先上去安撫客人。」
  本來趕著回來的阿奇現在反倒不急了。
  他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嗯!」後,才問:「於姊,佟老師有問我為什麼這麼遲才回來嗎?」
  於敏容一面打量丁香,一面漫不經心地搖頭。「他知道市內交通狀況,晚十分鐘不算什麼。話別多說,快上去招呼客人。」
  催促欲言又止的阿奇後,於敏容丟給丁香一個說敷衍但談不上怠慢,說熱心又不夠有誠意的笑容後,一邊拿起電話一面回頭自我介紹,「我叫於敏容,是你佟老師的行政經……」她那個「理」字還不及脫口,右耳便偎近通上線的機子。「喂!
  青雲,丁香到了,我這就帶她上店裡熟悉環境。」
  等於敏容收線後,她們也踏進了位於二樓的店面,她快速地問丁香,「扒過午飯沒?」
  丁香傻愣一秒,反應過來後,囁嚅地應了句,「吃……吃過了。」
  儘管如此,於敏容還是從隨身攜帶的公事檔案包裡揪生一盒被壓成七分爛的蛋塔往她手裡一塞,道:「實習第一天,備糧要足夠才有力氣幹活。這是台北下午茶的新寵--葡式蛋塔。」
  丁香盯著手裡這盒層層皮脫、骨肉分家的扁蛋塔,三個小時前吃下肚的飯團差點化成米釀,酸氣從胃裡泛溢出賁門,直嗆上她的喉。
  丁香一臉唾液涎喉的德行落進於敏容的眼簾底,卻被曲解為嘴饞,她在心裡暗笑對方少不更事,見丁香嚥下了口水穩定後,才無動於衷地領著丁香認識環境與同仁。
  於敏容敲著清脆的高跟鞋走過一區區光亮的地板替丁香引薦。
  「這是喬治,那是理查。左邊幫客人卷頭的是桂姊,右邊幫客人上蛋黃保養的是阿玲。」
  兩人走經阿奇和客人藍小姐後,丟下十餘來位理髮師與助理,往放置十張躺椅的沖洗室走去。
  於敏容要一位助理示範如何調控冷熱水,解釋已被分成三種尺寸的毛巾又是如何以不同顏色做不同的用途。
  五公尺長豪華壁櫃一被掀開,從上而下三層放眼望去,旋即教丁香眼花撩亂,目光脫窗;上層放的是一罐罐標示著老主顧姓名的洗髮、護髮精,中層是公司儲放的護髮原料,最下層的則是上等燙髮、染髮劑。附帶一提,毛巾與披巾一經使用便得直接丟進專用箱,每天中午由值日生點數交由洗衣公司進行消毒殺菌。
  與員工休息室相連在一起的是窗明潔淨的廚房,除了放冷飲的冰箱和飲水機外,別無他物。於敏容補充提醒,為了衛生,整個店面除了提供冷熱飲的廚房和員工休息室外,其它區域一律禁食。
  「有任何問題嗎?」於敏容問。
  丁香瞄了一眼手裡的混泥蛋塔,問:「既然不能隨身帶著吃,我目前又不餓,這盒東西該怎麼辦?」
  於敏容瞇眼一笑,笑她有點孩子氣,「先擱在冰箱裡,餓了再吃嘛。」
  她的語調讓丁香想起自己的行李,便追問:「我的那箱行李還在樓下呢。」
  「我會馬上派人去處理。另外,你可以跟著別人喊我一聲於姊,畢竟我的年紀大得可當你媽了。」
  丁香當下就被對方這天外飛來的一筆給點通了。她明白於敏容在給她這個菜鳥下馬威,但參不透為什麼老前輩抬轎也要扯上人家老母的歲數?
  這讓丁香心上不舒爽得很,原本柳葉青青像月彎的眉頭時岔成兩把好戰的伊斯蘭鐮刀,兩片嘴也跟蚌殼一般抿得老緊。
  面對這副惡妹妹樣的臉孔,見過世面的於敏容依舊笑容可掬,口氣仍是帶著不容人質疑的權威,可慶的是她不再多說一句廢話,直指重心地問:「有幫人洗過頭嗎?」
  丁香太習慣於敏容仰著鼻,從鼻孔裡睥睨人的態度,慢著語氣回答。「沒有,不過學校老師倒是有教過。」
  「是嗎?那你就趁此機會實地運用吧!」於敏容話畢,轉身從櫃子裡抽出一條布巾,不客氣地往丁香胸前一送。
  丁香接過布巾,抬頭挺胸跟著於敏容走回造型設計區,她的洗頭記便堂堂隆重地在「雲霓美人」上演。
  當然,在缺乏綵排、演練,編導又惡意缺席的情況下,丁香的這場首演是萬分地難熬。
  首先,於敏容從剛進門的顧客群裡挑了一個看起來準會亂咬人的獅子頭先生給她洗。她只得硬著頭皮,抱持壯士斷腕的心情給獅子洗頭。
  不料,獅子好修養得很,連耳朵頻頻進水,眼睛沾上泡沬都沒吭一氣,只就一徑地看報。
  當然,丁香對自己的笨拙與不夠專業是從頭抱歉到尾,就差沒有剖腸劃肚表露真意,終於掙扎到最後,她誠惶誠恐地詢問獅子大王要挑哪一位設計師剪頭時,才赫然發現對方夢裡見周公已有好些時候了。她暗想,這分明是老天有眼疼到她這個憨人,也算是台北此行不幸中的大幸。
  接下來是漂了個清湯「叉面頭」,「頭主」聶小倩年紀跟丁香相仿,擁有一發長溜溜得教洗髮助理恨得牙癢癢的頭。
  怎麼說明呢?
  首先,頭髮雖長,欠缺保養,但也曾是過來人的丁香還是得說些誅心違論,讚美她的長髮飄逸。
  第二,頭髮雖長,欠缺保養,因此發尾處有三分之二呈現分叉狀態,其中有叉得比白嘉莉的旗袍還離譜的,更嚴重者甚至令丁香聯想到蟑螂腿毛,試想,手裡搓著一束那樣的東西,教人牙齒怎不打顫。
  第三,頭髮雖長,還是欠缺保養,為她梳理沖洗過的頭髮時,像在掏解一團棉絲似地,這頭總算開了,那頭又不知死活地糾纏了回去。
  最後是前輩阿玲點撥丁香,抹了三回香油膏將頭髮梳通才算完了一件大工程。
  丁香也曾幾番想找把剪刀,為聶小倩整理頭髮,但就怕好心沒好報,對方成了倩女不打緊,自己反變幽魂,那可不妙。
  所以於敏容一看到她兩眼到處瞟,馬上就塞給她另一尊「翠玉白菜頭」時,她是真心感激的。
  但不到五秒,她就把於敏容那張臉打進壞巫婆的心牢裡,坐監去了。
  「翠玉白菜」,光是望文生義就令丁香不敢輕舉妄動。此頭主是個年過花甲的銀髮貴婦,聲音反倒裝得嬌嬌嗲嗲的,她一聽丁香是新來的助理,馬上坐立不安起來,如果你以為她是怕了丁香,那你就料錯了,她是還其本來苛婦拗客面目,要丁香一個動作不差地照著她的吩咐行事。
  譬如洗頭前的按摩,通常至多二到三分鐘,她卻把「雲霓美人」當成專治鐵打損傷的接骨按摩院,足足要丁香馬她一節才肯喚停;洗頭時不是一會兒嫌力道不夠勁,就是抱怨丁香下手太重。
  當丁香要把她頭頂上的泡沫處理掉時,她又一屁股地緊跟在後,想要檢查丁香有沒有把她稀有的銀髮給洗脫掉,給果在水槽孔裡挑出了三根銀絲,她一臉傷心欲絕自暴自棄的模樣,差點沒把丁香逼瘋,後來投丁香自動為她再按摩三分鐘後,她才釋懷了些。
  歷經前述三種頭後,忍功了得的丁香是愈洗愈有心得,接下來的米粉頭、鋼絲頭和鳥窩頭皆不足以構成威脅,儘管如此,還是有顧客對經理抱怨她的洗頭技術不佳,她本來很在意對方的看法,但發現抱怨者是阿奇的老顧客之後,原本懺悔的態度便保留了不少。
  終於,在站了近五個小時,洗完第十八尊頭後,於敏容對丁香下了一道「大赦令」,丁香發僵多時的四肢這才癱塌了下來。
  她緩慢地朝廚房慢踱而去,總覺得這身不聽使喚的軀殼像是被三流科學家實驗拼裝組合過的複製品,暇疵處處曝現,尤其是行走時,她蹣跚的左腳老是要去誘拐她的右腳,偏偏這店裡有十來雙虎之眼把她當成頭號公敵直追緊瞪著,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又支撐到廚房,沒讓自己在地磚上跌股,平白添給別人一樁茶餘飯後的笑柄。
  現在,她獨自面對冰箱而立,肚皮猛然拉起警報,兩短一長,頗具節奏,令她振奮地拉開冰箱門,不料滿懷期待成空,葡式碎蛋塔真是碎到渺茫無影蹤。
  她一下反應不過來,只能對著寒氣四溢的冰箱發楞,彷彿不信邪,猛把頭湊進巨無霸冰箱摸索一番,結果她從上層冰庫一路往下搜到蔬果冷藏盒依然不見蛋塔芳蹤。
  她忍不住奇怪了!不相信有人會去動那盒蛋塔的歪腦筋,莫非那人跟她一樣已餓到飢不擇食的地步?
  一陣腳步把丁香拉回現實世界,她不慌不忙地將頭自冰箱裡縮回,打直腰桿,回頭想和剛踏進廚房的前輩解釋,結果回眸一觸及來者犀利的目光,話就自動卡在喉嚨間,進退兩難。
  兩人沉默了幾秒互瞅彼此;一個眼帶防備,另一個是則是深藏不露。
  丁香首先打破沉默,稍噎一口氣,才支吾解釋。「我剛才在找我的蛋塔,是下午時於姊給我的,我放在冰箱裡,結果……」
  佟青雲瞥了她身後的冰箱一眼,微點頭後便接口,「結果你的蛋塔不翼而飛了。」
  丁香尷尬地點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難為情,她又不是那個不告而取的人,也許是她早先看不起那盒蛋塔,如今卻又巴望著蛋塔現身吧!
  佟青雲眼見丁香為了一盒失蹤的蛋塔而滿臉羞慚,遂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開,「實習第一天,有遇到任何問題嗎?」
  丁香想對他抱怨累,但-想起他的身份,本能地住嘴,將頭搖了搖。
  怎知錯走一步棋,她看到他原本帶著人氣的臉刷地轉成鐵黑,知道自己撒謊被他識破,再加上他突如其來地將雙手提起,心虛更兼心慌的丁香恰如驚弓之鳥,-頭便往右側那道安全逃生門偎了過去,以防他要掄拳K人時,找得到路逃逸。
  佟青雲停下動作,眨眼看著丁香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和那道逃生門半晌,搞清兩者間的關聯後,他差點沒捧住肚皮,爆出一陣大笑。
  不過他終究忍住笑,將快要掀開的嘴皮抿得更牢,並且強將那雙遭人懷疑過的雙手提起,略過深藏一籮筐笑意的肚皮,閒閒彎架在胸前,一脈若無其事地問:「你……應該還沒吃過晚飯吧?」
  他拴得很緊的自製口吻聽在丁香耳裡是充滿警告與憤怒的。
  這讓她中規中矩地答了,「還沒。」細若蚊蠅的語氣順從,但魚珠般大的眼眸還是隱約閃著一絲叛逆跡象。
  佟青雲當作沒看見,隨口便建議,「我也還沒吃,你就順道跟著來吧。」
  不給丁香任何發呆的時間,他三步走近她身旁的逃生出口,大手往橫把一按,推開厚重的門,示意她走前頭。
  丁香起先愣了下,被他一句風涼的「你有餓到走不動的地步嗎?」刺醒後。兩步並作一步地先行下樓。
  到餐廳的一路上,她跟在佟青雲的大後方,心底不時想,本以為他會命令自己去街上找小吃攤獵食,不料情勢竟會「逆轉」成這樣,她連站在他半徑一公尺內的圓面積裡,都會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若要同桌吃起飯,她就算僥倖不得胃潰瘍,飯粒也準是掉滿地!
  而她本有喊累的機會,卻被她逞一時之快的愚行給戳破。幾番,她想上前拍拍前面那人寬闊的肩頭,打算以行李重,不方便跟著師父去吃白食為托辭,但又怕被佟青雲譏她二度逃難而作罷。
  這左思右想遲遲找不到一個合理的借口,眼見該飯館斗大的招牌已近在咫尺,師父前後腳皆已跨進門檻,加之她不爭氣的肚腸實在鬧空城計得厲害,這樣耗站在騎樓上「蘑菇」也不是辦法,無計可施下,只好硬著頭皮,兩腳怯怯地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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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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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廳裡燈黃幽暗。
  甫從通明的樓梯入暗室的丁香,雙瞳尚不及適應新環境,還以為自己栽進黑壓壓的大窟洞。所幸她還能聽見高談闊論的饕客們用三尖叉與兩刃刀磨割肉盤的噪音,復甦的瞳孔也開始辨示出穿著一身黑的服務生端著兩盤嗤嗤爆響的鐵板熱牛排,在她眼前晃來繞去地找著食客。
  嗯,一陣陣奪命肉香瀰漫而來,差點沒把餓得發慌的丁香給勾上去。
  一位年紀二十開外、身材曼妙的女服務生及時現身,詢問她是不是叫丁香,見她點頭後,便領她走過噪音頻密的溫馨家庭聚會區,再穿過燭影撩人、蜜語切切的情人雅座區後,來到裝潢雅致的商務洽談區。
  丁香跟在女服務生的身後,老遠瞄見佟青坐在偌大餐室的底端,優閒地翻閱一本雜誌。她踩著被動的步伐走近他所佔據的桌首後,沉默佇立在旁,一動也不動。
  機零的女服務生見狀,微彎下苗條的腰,提醒眼前這位氣質優雅、相貌堂堂的男客。「佟先生,丁小姐人已到了。」
  佟青雲依舊讓丁香原地站了三秒,才慢條斯理地闔上雜誌,抬眼客氣地對女服務生說:「小姐,可不可以請你送兩份餐單上來。」
  「好的。」女服務生對他甜甜一笑,乘機掀了一下別在白襯衫口袋前的名牌道:「佟先生,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佟青雲刷瞄過女服務生的名牌,目光炯炯地鎖定在那張姣好的臉上,稍加思索一秒才順了對方的心意。「謝謝你,那綾。」
  確定對方對自己有印象後,那綾馬上轉身行動,但在去取餐單之前,臨時拐繞到隔壁桌去清理盛了五根煙蒂屍的煙灰缸,順道多此一舉地將三杯七分淺的水杯注到九分滿,這招拖延戰術讓她恰巧聽到隔桌那名男客以優雅沉穩的口吻說G「坐下吧,我沒有罰你站著吃飯的意思。」
  動作散慢得可以的女客總算找到自己的舌頭,開了尊口。「喔,好……老師。
  」接著便在他的斜對面入座。
  哦,原來這女客能說話啊!那綾心想著,方才招呼她半天,沒聽她吭過一句,還以為她是啞巴呢!
  弄清這對男女純粹是師生關係後,滿肚子好奇的那綾這才快步去取餐單,彷彿怕要錯過重大情結,她在二十秒內提了一壺檸檬水和兩份餐單快步踅回佟青雲和丁香的桌前,有禮地將餐單遞出去。
  正襟危坐的丁香打開那綾遞給她的菜單後,整個人便躲進菜單裡研究著。
  嗯……這區的桌椅似乎比前兩區大得多,桌邊的歐風檯燈也符合「尚可見人」的照明標準,保證她絕對看得見盤中飧,惟美中不足的是,她也看得見佟青雲的撲克老臉,還清楚得可以透視到他剛毅下顎的青髭。
  慘!這是否意味她鼻頭尖的粉刺和天庭額上的青春痘也有可能涵蓋在對方的雷達眼禁區裡……「先生小姐準備點餐了嗎?」那綾為丁香注滿水杯後,親切地問。
  丁香恍若大夢初醒,躲伺在菜單下的大眼速瞥佟青雲一眼,見他劍眉微挑地瞇眼端審自己,下意識地將菜單迅速攤平,食抬微翹地凌空晃點,口裡嘟噥兩聲只有她自己才解讀得來的咒語--天帝下凡來點名,點到誰,誰就得認衰讓我吃!
  結果她的指頭順令點到最上排的那道菜,但當她瞄到令人咋舌的單價,那根指頭恍若觸及高壓電似地縮彈回去。
  目睹一切的佟青雲緩轉過頭,客客氣氣地對那綾說:「我看就照小姐的意思來兩客令人食指大動的海陸雙拼大餐好了。」他說話的語調自然,臉上也沒洩露半分捉弄人的意圖。
  但敏感的丁香偏就有本事去偵測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以至於原本素淨的臉龐不由得滾燙起來,最後竟紅到可和臨桌客人餐盤上的明蝦爭奇鬥艷。
  「好的。兩客海陸……」那綾提筆記下餐名代號後,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問:
  「先生和小姐附餐要點什麼呢?」
  丁香只想趁早解決主菜和佟青雲分道揚鑣,所以搖頭表示不用。
  誰知那綾見狀,以為她沒吃過台式西餐,不請自來地解釋,「我們提供的附餐都是本餐廳菜單上的招牌甜點,份量很實在,而且價格都已包含在套餐裡,非常經濟實惠。」
  丁香不答,只是抬著一張紅臉瞪著她不語。她也不示弱,互瞪回去,足足有十秒之久,左手捧單、右手執筆的那綾才將眼挪到佟青雲身上。
  佟青雲開口,「是嗎?聽起來不點似乎可惜,你們今天提供哪幾種附餐?」
  那綾見有台階可下,馬上將注意力從一臉彆扭的女客調轉到賞心悅目的佟青雲身上,慇勤報告,「今天的海陸附餐有迷你泡芙、水果派、楓糖起司蛋糕以及冰淇淋聖代,附帶咖啡或紅茶。」
  佟青雲轉頭想徵詢丁香的意思,見她鼓著酡紅怒放的頰,迅速迴避自己的目光,當下毫不考慮地決定,「這樣好了,麻煩你幫小姐點一份聖代,至於我,黑咖啡就夠了。」
  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女服務生似乎兩腳踩在牛皮糖上,「黏黏」硬是不捨得離開。丁香冷眼旁觀地看她綻著兩朵梨花般的笑渦衝著佟青雲問:「聖代要什麼口味的呢?我們有草莓、香草、巧克力、香檳葡萄及綜合口味。」
  佟青雲也禮尚往來地回給對方一個溫煦的笑容,答道:「我想小姐不挑剔口味,只要是冰的便成。」
  慢慣了的丁香不作任何反對,此刻只希望面面俱到的女服務生能趕快把單子送進廚房丟給大廚,免得她餓死在這家店裡不打緊,還得麻煩佟青雲替她收屍。
  可惜女服務生跟丁香雖同是女人國的,無奈卻不是黨羽,竟沒事找事地問:「先生,熱飲咖啡單裡,除了藍山以外,您都可以點用;尤其是花式咖啡裡的維也納咖啡特別受歡迎,您要不要試試看?」
  佟青雲不得不瞅了對他含睇宜笑的那綾一眼,將她端詳好一會,才語帶抱歉地說:「謝謝你熱心推薦,哪裡產的咖啡我都沒意見,只要是黑的就好。」
  他將兩份菜單遞還給她,隨手攤開手邊的雜誌,表示點餐到此為止。
  那綾不以為忤地取回菜單,依舊瞇著「水當當」的大眼跟他們說聲謝謝,才轉身去送單。
  血色已恢復正常的丁杳轉著瞳眸目送對方離去,隨後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坐在斜對面翻看雜誌的佟青雲。
  儘管和他八字犯沖,她卻不得不承認佟青雲有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正人君子面,起碼嚴肅慣了的他沒對強力放送電波的女服務生展露出登徒子好色的垂涎鼠相,不過她左瞄右覷他好半晌,依然無法從他身上找到能讓自己放鬆舒坦的地方,因之在有陌生女孩被他吸引的這個課題上,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承認大千世界裡,一種米可養百樣人;她看不順眼的,不見得別人也得跟著唾棄。
  五分鐘後,那綾送來兩份前餐沙拉和四個奶香四溢的小餐包,丁香不得不中斷思考,她兩臂緊勒著肚皮,抑下飢腸轆轆之感,直到佟青雲擱下手邊的雜誌打算用餐時,她馬上抓起叉子往沙拉盤裡的小黃瓜戳去,兩口麵包一口菜地將食物囫圇吞下。
  未幾,她胸前的這道沙拉已被吃得盤底朝天,屬於佟青雲的那兩個餐包卻仍是文風不動地躺在精緻的籐籃上,默默向她的無底胃洞招手。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能教那兩粒餐包長出腳來,自動爬到她面前求她吃了它們。
  說來也巧,丁香正如此奢望時,對面突然凌空伸出一隻魔爪往籃子那端探去,她與那兩粒餐包心知該認命的那刻躲不掉,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撇開半隻眼,不忍目睹佟青雲大張獠牙,撕裂餐包的景象。
  豈料他沒取走餐包,反而將籃子騰空往她這頭大方地送過來,這突來一招教她不由得擰眉蹙目,狐疑地望著他,揣摩動機。
  他沒理睬丁香那張會洩露表情的臉,直截了當地說:「我對奶蛋製品過敏,你若能將這份餐包解決掉,算是幫我一個忙。」
  她是很想吃佟青雲的餐包,但不想幫他的忙;因為她頂上那頭含冤被截的短髮會在有空沒事間提醒自己,他,就是那個不久前才謀殺過她頭髮的人,與她的頭髮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過話說回來,這解釋他不喝花式咖啡的原因,再則,他因為碰不得奶蛋製品,當然就不可能會是那個偷吃她蛋塔的鼠輩,巧外,這頓飯是他請的,看在出錢的人是大爺的份上,她就免為其難地幫他吃掉那兩個剋星餐包好了,至於頭髮的事,改天再計較也是可以的。
  這般強逼X十Y等於Z後,心結暫開的丁香,坦率伸手揪起餐包送進嘴裡,大嚼起來。
  她看著佟青雲靠回椅背上,一派閒適地繼續閱讀刊物,也不知是打哪兒借來的勇氣,讓她貿然脫口,「老師若吃到奶蛋製品會怎樣?」
  他一瞼怔然,微掀起的眼底閃逝一抹驚訝。
  她見狀,慌張地將餐包塞回嘴裡,胡亂地補上一句,「對不起,這問題太唐突了,我沒探人隱私的意思,算、算我沒問好了。」
  佟青雲將目光自手邊的刊物挪開,正視她道:「我其實不介意你問,事實上,還很高興你問我問題。」他稍清了喉,澀然道:「我若吃到大量奶蛋製品,會有流鼻水、腹痛和偏頭痛的現象,嚴重時甚至會上吐下瀉。」
  「喔……」丁香頭一遭聽到這樣的「毛病」,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木訥地啞在一端和他大眼瞪小眼,視線像被磁鐵牽住的釘子般,挪也挪不開。
  突然間,她空然發悶的腦袋彷彿被惡作劇的隱形人拿「槓槌仔」敲出一個窟窿,登時開竅,她陡然發現原來佟青雲有一雙優雅明亮、熠光湛然的紫霧瞳仁!
  丁香也曾聽過一池秋水的形容詞,但總以為那是風雅詩人的誇張手法,女人包攬專用的字眼,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還毫無心防地跌進眼前這好大一池秋水;媽呀!這是會淹死人的……她愣愣想著,絞盡腦汁也不知該怎麼把那個「喔」字接下去,正巧女服務生及時送上主菜,挪這挪那、搬東遷西一番,猶如搓麻將似地打散詭異的磁場,才讓她省去啞口無言的尷尬。
  用餐其間,佟青雲和丁香的談話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缺乏建設性。
  他說這道「雙拼」不錯,她也人云亦云地應不錯,他認為牛小排的配醬鹹了點,她也認為醬的確是鹹了點;反正他說什麼,她就應什麼,氣氛談不上熱絡,也不至於冷到僵持不下的場面,所謂少說少錯,大概就是這樣了。
  直到餐後甜點和咖啡送上後,他突如其來地也問了一個堪稱探人隱私的問題,丁香這才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子。
  「老師問我認不認識我的監護人?」
  丁香將垂在頰邊的髮絲挽到耳後,避開他那雙會教人滅頂的眼睛,鄭重地想過一遍才回答,「我是知道我的法定監護人,但談不上認識,因為那是我十三歲以前的記憶,只聽阿姨談過他是媽媽生前的好朋友,而媽媽病逝前有特別請他照顧我。
  只是奇怪的是,在媽媽的葬禮結束後,我便沒再見過他一面,不過他會以書信方式和阿姨及我的老師聯絡。老師……你問這個問題,是不是他跟你聯絡上了?」
  「不,是我想聯絡他,但一直無法跟他本人取得聯繫。」佟青雲停頓了一秒,問:「告訴我,當初下這決定時,你母親那邊的親戚難道沒異議?」
  「印象中有不少長輩反對,但聽說要花錢打官司後就作罷,再加上阿姨獨排眾議堅持履行媽媽的遺言,這事才塵埃落定。」
  「你還記得對方的名字嗎?」
  丁香將頭搖了搖,「他大概是姓郁吧,因為我都叫他郁叔叔。」
  「郁叔叔?」佟青雲雙目直勾勾地望著她好半天。
  直到丁香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彆扭地站起來,解釋自己需走一趟洗手間後,他才收回犀利的目光,勾起瓷杯耳,將微涼的黑咖啡送至唇緣,輕啜一口。
  十分鐘後,丁香從梳洗室出來,遠遠就看見佟青雲對面的座位上平白添出一個人頭,一個她未曾見過的男人。
  以手托著腮的佟青雲不給她蘑菇的機會,要她趕快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單刀直入地說:「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器材供貨商趙先生,他帶了幾把剪刀來給你試用。
  」他那公事公辦的態度,讓丁香不敢大意,忙坐了下去。
  趙先生說了幾句客套話,還要丁香喚他小趙,言下不乏對她這位佟青雲的高徒有些祟仰。
  丁香也不好去斬斷人家的話,只能帶著僵硬的笑,看著他從公事袋裡拿出數個長方盒,掀開長短不一的盒蓋,取出橫躺在那酷似迷你棺材盒的剪子,整齊畫一地排文桌面上。
  佟青雲先挑出五把勾柄不同、廠牌互異的六吋剪子,要她一一試拿過後,問:
  「哪一把拿得舒服?」
  丁香認出其中有一把,跟母親留給她的剪子是同個日本廠牌,她不加考慮便挑了出來。
  佟青雲眉一挑,好像料準她會這麼做似地,懶洋洋地問:「你確定挑這把不是因為習慣成自然?」他從她手裡接過剪子,將之審視一番。「這的確是一把好剪子,但你試拿時,套大拇指的環柄過緊,中指及無名指勾的弓柄又似乎過鬆了些,另外支軸位置恐怕不能配合上你的指關節。」
  丁香並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對。「可是我覺得那沒差多少啊?」
  佟青雲神情冰冷地望著她,直到她承受不住那種窒息的注視,逕自掉轉頭去後,才將五把剪子推回她面前,輕聲堅持道:「再試一次,這次你得專心點,同時忘了你那把舊剪子。」
  丁香吸了口氣,將剪子重新試拿一遍,這次她考慮良久,才決定中間那把國產制的剪子可能比較適合她。
  佟青雲沒有任何意見,僅要她再試五把五吋剪。
  本以為有了挑剪子的經驗後這回會快些,沒想到花了幾乎雙倍的時間,吹毛求疵一番,丁香姑娘她依舊猶豫不決,只好無助地看了身旁的人,對他發出求救信號。
  這回佟青雲沒有催她的意思,只要她戴上剪子,以閒置的動作掐握一陣子後,再協助她觀察,結果他建議她選那把跟她的舊剪同出自日本廠牌的剪子。
  這讓丁香反倒後悔沒及早說,浪費大伙的時間,可這還不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這麼捉摸不定、陰晴難測外加意見多多,她也不用這樣猶豫不決地瞎耗,她在心底嘀嘀咕咕,同時罵自己沒志氣,為何這麼在乎佟青雲的看法。
  趙先生將不適合她的剪子依序收拾進盒裡,全數塞進公文包後,臉上-團和氣地起身。
  佟青雲也連忙抽身而起,騰出雙手和對方鄭重地握了一下,誠心的說:「小趙,讓你百忙中專程跑這趟,實在過意不去。」
  「沒有的事,能為你的高徒服務是我的榮幸,我這話是肺腑之言,可不是因為貴公司是我們的衣食父母的關係。事情解決了,我還得趕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就不久留了,咱們再找個時間聚聚。」接著趙先生對丁香道完再見,便逕自離開餐廳。
  丁香十指互絞於桌巾下,低頭沉靜不語地等待佟青雲坐回原處,她優雅地解決掉最後一口冷咖啡,猛地抬頭冒出一句,「老師,我……」
  佟青雲眉端微聳,沉靜地望著她,等她說話。
  見她忐忑半天,依然「我」不出下文,他便掉頭對一位路過的男服務生做手勢,「麻煩你,這桌買單。」
  帳單送上後,丁香捺著性子看他在單子上簽下大名,打算等服務生報完帳、送還他的信用卡後,再好整以暇地跟他正式道謝。
  她全身緊繃地等待他收回金卡的那一秒,就要啟齒說話,卻被無心的佟青雲攔住,他目光越過她的頭頂,隨口問男服務生一個問題,「那位名叫那綾的女服務員,我以前好像沒見過她?」
  「她是新進的兼職員工,到職尚不滿一個月。先生是不是對我們的職訓結果有不滿之處?您可以告知我們缺點,我們會盡可能改進。」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想問,她日後有沒有興趣兼個髮型創意模特兒的副業。
  」佟青雲淺笑,遞過一張設計新穎的名片,恰巧跟丁香的眼睛呈水平,害想偷窺的她差點瞄出鬥雞眼。
  男服務生伸出手來接過名片後,佟青雲從容不迫地解釋,「我的店和學校就在附近,她若有興趣,可以上來瞧瞧,我的經理會跟她解釋細節。」
  「我去請她來。」男服務生忙轉身要去找那綾。
  但被佟青雲及時阻止。「不需要,請你把話和名片帶到就行了。」
  男服務生允諾會將他的話轉答給那綾,托著小碟和名片離去。
  丁香目送男服務生漸遠的背影,直到對方消失在轉角後,才側頭睨了身邊的佟青雲,揣度他的動機,不料用手撐著腦袋的佟青雲也瞇著雙目回視她,懶懶地問:
  「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想出來了嗎?」
  「我……」丁香掀嘴想道謝,無奈怎麼也吐不出來,只得深吸口氣,皮笑肉不笑地評了一句,「我覺得那個女服務生很……出色。」她本想說與眾不同,但脫口竟成了「出色」,尤其那個頭上有一把刀的色字,總覺得染了顏料,聽在耳裡怪黃的,她希望他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才好。
  佟青雲聳了一下肩,漫不經心地贊同道:「的確出色。要是你有她一半的自信的話,我也會覺得你美得冒泡。」
  丁香見他露出挑剔的字眼和訕笑的口吻,對他自掏腰包送她剪子的好人好事事跡,像處理垃圾般,一古腦地往心門外掃,還猛加肥皂水沖刷洗滌,直到不剩一丁點感激的影子才好過些。
  於是,她挺直腰桿起身,用能將他內耳刮出一道疤的尖銳音頻,違心道:「謝謝你送的剪子,老師。」
  「不必客氣,我說過要賠你剪子,畢竟是我欠你在先,不是嗎。」他說得極盡委屈,一副非把錯全攬在自個兒身上的樣子。
  但他那雙充斥著揶揄、促狹的眼睛卻絲毫沒那份誠意,教丁香一見就嘔,猛想對眼前這池瞬間優養化的「餿水」大肆吐痰一番。
  不過她無法把過錯推給對方,因為她方纔的道謝也是假仙得很,他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說:「我該回店裡了,再晚會讓於姊等。」
  他沒異議,嘴到心沒到地問:「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嗎?」
  丁香點點頭,聽他含糊地哼了一句「那就回頭見」之類的話,頓時如獲免死金牌般地解脫,兩手揮揮,順口丟出一句再見,急於和佟青雲分道揚鑣。
  她出了餐廳,兩步並作一步地跑回商城大樓,於敏容早已守著她的行李等在鐵門半掩的大門外。
  丁香欲開口解釋,被於敏容抬起握著行動電話的手制止了,「甭解釋,你師父已來電過了。快幫我將這箱行李扛進後車座裡!」
  丁香謹遵懿旨,將行李扛進丁敏容的迷你奧斯汀後,坐進前座,安全帶才剛扣好,丁敏容便踩足油門上路了。
  她那副把迷你奧斯汀當成一級方程式賽車來開的蠻悍架勢,真是勇猛、所向無敵得很,連高傲如奔馳、獅寶,平價如國產自製的出租車隊皆聞風喪膽,駭然不已地讓出車道給她過。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奧斯汀飆到一幢雙併華廈前,丁香不禁望「樓」興歎,「於姊,這就是公司宿舍嗎?」
  「宿舍?!在這種前有公園、後有捷運的地段,怎麼可能?這是你師父的窩。
  」「啊!」她師父的窩?那跟住進地獄沒什麼差別了。
  丁香傻眼瞻仰起碼有二十來層高的華廈,暗自禱告他不住在第十八層,如果是的話,這兆頭可大大不妙。
  「你師父吃飯時沒跟你提嗎?」於敏容見丁香一臉有待收驚的呆樣,便有了個底。
  她揮了一下手,安慰丁香。「沒你想得那麼糟啦,你師父他公私分明得很,你即使上工的表現爛到極點,他也不會在下工時公報私仇,除了有一回要人卷輔蓋走路、把三個門下的學生罵到哭外,還沒粗到動手打人過。目前公司宿舍是真的沒空缺,你只好將就一下。反正這段期間,我也會住進去照顧你的起居。」
  臉色本來只是灰了點的丁香聽於敏容如此輕描淡寫地強調「不糟」的程度,嘴歪得大概比鐘樓怪人還要難看,她在心底暗暗地哀了好幾聲「怎麼會這樣!」後,才打起精神問:「我師父住在第幾樓?」
  「二十,最頂樓。所幸有電梯可搭,不然扛你的行李可會扛出人命來。
  你準備好要下車了嗎?」
  丁香沒回答,只是微轉過僵硬的頸子,以微顫的聲調問於敏容,「於姊,你身上有沒有口香糖?」
         ※       ※       ※
  丁香認真嚼著口香糖,拖曳著行李,尾隨在於敏容的身後出電梯,她刻意避開窗明几淨、視野一覽無遺的中庭落地窗,傚法大剌剌橫著身子行走的螃蟹來到華廈頂頭惟一的一扇門前。
  一種要跨入獅籠的陰霾感覺毛竦竦地在丁香心上發芽竄升,等到於敏容輸入密碼,再用辨認IC卡刷開大門,寬敞潔雅的景象豁然躍進丁香的眼底,反把先前的壞心情給驅散了。
  丁香抑不住好奇,像跨進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不時溜轉骨碌碌的瞳仁打量著此間陳設,注意到整個客廳只有灰、黑、白三種色系,寬敞四壁掛著巨幅當代畫作,配上瑞典名家設計的後現代主義的黑皮長椅及毛玻璃燒製成的咖啡桌,外加一尊形似竹竽的銅人像蹲在牆角沉思外,別無柔性擺設。
  依丁香的淺見,此間惟一構得上會「呼吸」的東西是由浮木搭製成的書架和蹲在其旁的乳白陶缸,裡面插著一柱紋理扭曲糾纏的枯紫籐木,好似在掙扎吶喊,要求釋放。
  她被這簡單、冷謐又男性化的空間深深吸引住,對於敏容在一旁叨叨不休完全聽而不聞。她放眼往掛在右側牆上的黑白灰二色相間的作品望去,視線掃到一個神似對半剖開的蘋果核心的印象派紋圖,於是退後兩步,斜著腦袋研究。
  約莫一分鐘,丁香瞭解眼前的作品是一幅故意失焦的放大攝影后,心裡開始自我辯論著。
  不會吧……但是又好像……應該不是……但看起來明明……這怎麼可能!她最後確定作品主題是什麼後,兩眼瞪得有七月半的龍眼那麼大,因為她正對著一個女人大腿根處的第一性徵瞧。
  她該臉紅別過眼去的,但她沒有,反而一味地動著腦筋,猜想著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丁香揣測她的五官容貌、她的髮型身材、她的職業身份?
  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
  她有沒有做過隆乳抽脂手術?
  她和拍下這幀照的藝術家又是什麼關係……門外傳來沉穩安定的腳步,不到片刻,門被鎖上的聲音干擾丁香的思維。
  佟青雲走到她面前,淡掃一眼他個人的收藏品後,回頭審視她。
  丁香與他面面相覷,默默不語良久。
  最後佟青雲打破沉默,問:「有問題嗎?」
  她愣了一下,不太確定他所指的問題為何,等他臉帶一抹詭譎的笑半倚在牆邊,用手敲了一下作品框後,她這才反應過來。
  「喔!當然沒有,我只覺得這個主題很有意思。」這是老實話,他得相信她。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確認她沒撒謊,突然,他問了一句和「失焦的果核」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滿十八歲了嗎?」
  「我滿十九歲了。」
  「你不是才要升高二嗎?」他提醒她。
  「我晚人家一年就學。」她解釋,口氣充滿信不信由你的態勢。
  他不置可否,聳一下肩,建議道:「你若不習慣,我可以換別張掛。」
  丁香看著他邊走邊卸下外套,跌坐進皮椅,便不慌不忙地婉拒。「喔,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看來你比我媽懂得為客之道,她每來我這兒小住幾天,牆上掛的畫就要經歷一次浩劫。你看到對面那幅神似長了烏巢的樹塔沒?」
  站在皮椅沙發後面的丁香循著他的指引,瞄到對面牆上的一幅印象派油畫。
  老實說,除了他口中那抹一柱擎天的樹塔和左一叢、右一團黏在灰黑顏料上羽毛外,真的很難一窺究竟。
  「在我媽祭出雞毛撣幫這株羽毛樹清灰塵以前,這幅油畫裡的塔有個挺浪漫唯美的洋名,一大堆的新人不辭辛勞地飛到該地度蜜月、擺譜、攝個婚紗照……沒有錯,你猜中了,它姓艾名菲爾。現在呢,拜我老媽之賜,我改叫它『有巢氏』。」
  丁香聞言偷偷努起嘴,像小學生把手背在臀後,對著佟青雲的後腦勺拚命忍住笑。或許真如於姊所建議,他私底下沒有那麼難相處,尤其瞭解到他也是人生父母養,並非石頭裡迸出來的怪物。
  於敏容從一個房間走出來,先跟佟青雲打了聲招呼,然後對站在他身後的丁香道:「你的房間我都打點好了,毛巾、盥洗用品也擱在床上,我帶你進去看一看。
  」丁香快速地抹掉眼角的笑淚,道聲謝後,打算拖著自己的行李照著她的指示而去。
  「我帶她去。」話甫落,佟青雲已來到丁香身旁,接過她的行李走在前頭。
  寬敞的走廊盡頭有兩扇左右對立的門,他推開左邊的那扇,一步便將行李往地上擱。
  丁香還沒進門就聞到一陣奇異的味道,那是新漆摻雜著橘皮及辛香料的味道。
  「抱歉有這股怪味,這房間才重新裝潢沒多久,清潔工放了一些芳香劑還是不見改善。我問了一些人,有人建議用丁香子塞滿整顆柳丁來驅除味道,如果你聞不慣可以把柳丁扔掉。另外,我得出國一趟,明早的班機,大約十天半個月左右,我已把課程表交給敏容,她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佟青雲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份卡夾往丁香遞去,解釋道:「裡面有捷運通勤票和一張附了密碼的提款卡,你先暫時拿去用,晚安了。」佟青雲說完,轉身便要出去。
  丁香接下東西,沒有道謝,反而對著他尚未消失的右肩追問:「等等……老師,你收藏的那幅攝影照有主題嗎?」
  軀幹已有三分之二在門外的佟青雲煞住了腳步,考慮幾秒後,才不耐煩地將頭從門縫裡探進來,威脅道:「有,我管它叫『沒你的事』!你若要一直掛念著它、拿它來煩我,別怪我明天去三流古董店桃一幅『鍾馗驅小鬼』掛上。」
  丁香沒有因為他這把無名火而生氣,反而很正經的提醒他,「老師,你不是說你明早得趕飛機嗎?我想三流古董店可能沒那麼早開張。」
  佟青雲冷眼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後,冷冷地澆了她一頭水。「丁香,你該怕我的,這樣你曰後動起剪子,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丁香的頰彷彿被他摑了一掌,瞬間轉紅,一股難堪不由得自心中生起。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刻意迴避他的目光,同時百思不解,自己不是怕他得很,為何突然敢對他調皮起來?八成是瀰漫在室內的橙皮混著丁香子的怪味把她給沖昏頭。
  瞄見她不知所措的委屈模樣,佟青雲心頭一軟,意識自己小題大做,不該冒出這種莫名奇妙的重話。
  只是他不習慣,也不喜歡學生對他油腔滑調,更厭惡學生對他撒嬌、討好,雖說丁香對他這位新認的師父已反感到極點,怕他也好,討厭他也行,只要兩人之間能夠保持專業的師徒關懷,他不在乎她唾棄自己的程度。
  不過根據他出道前兩年帶年輕女徒弟的經驗,他知道自己若對學生軟下心腸、丟棄黑臉面具的嚴重性,哪怕發生在丁香身上的可能性已降低到萬分之一,他也不能不防範。
  他不禁要懷疑讓丁香暫遷進自己的窩不是明智之舉,也許他一開始就該反對於敏容的建議,要她另外找別的地方安置丁香,省得天天照面,關係更加惡化。
  主意已定,他略搔一下腮幫子,以缺乏抑揚頓挫的音調緩聲說:「你先在這待一陣子,如果覺得彆扭,就直接跟敏容反應,她會另外幫你安排住處。」
  話到此,他瞇起眼睛想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方才注意到那雙微顫帶淚的眼眸閃過一絲怨怒。
  一股罪惡感在他心中竄起,催促他上前撫平那對困惑又迷濛的眼,給她一個長者式的安慰。
  但到最後,他什麼也沒做,只從齒縫間,吐露一句要她早點休息的字眼,反手帶上身後的門,讓丁香獨自解一個她不懂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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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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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烈陽斜過中天,整個台北盆地像一籠正在醞釀發酵麵團的蒸鍋,所造成的膨脹高壓教身處其中的人硬是吃不消。
  林立的大廈內,沁涼的氣體源源不斷地由中央空調系統傳散至「雲霓美人」的各處角落,像層無形的保護膜,以防室內的員工與客戶遭到秋老虎熱浪的侵襲,可惜這膜雖涼,卻像是糖衣煉造似的,一觸高溫就得溶,搞得人的汗腺失靈,皮肉黏乎乎的。
  偌大的員上休息室,三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圍坐在角落的一張用餐桌,一個吃著便當,一個喝著涼飲,另一個則忙翻著一本八卦新聞週刊閒嗑牙。
  「哇!你們看,從沒看過有寡婦把黑色喪服穿得那麼有韻味的,我看她就算沒另尋長期飯票的打算,一籮愛慕者可能早已排長龍了。」
  吃便當的女孩轉頭瞄了一下雜誌,不解地問:「她是誰?」
  「少土了,阿香,寧霓你不認識啊!」
  丁香一雙筷子停在半空中,表情木然地看著阿玲好半晌,突地呼道:「哦!我就說嘛,看來挺面熟的。」是真的很「面熟」,面熟到快糊掉了,仍是不知這聽來和「濘泥」兩字同音的名字怎麼個寫法。
  「她本來是廣告模特兒,幾年前拍了系列型的洗髮精廣告,後來被影業人士找去拍了兩部電影,最後被正值壯年的曹姓大亨娶去當老婆。兩個月前,曹大亨在她的鴛鴦床上欲仙欲死地『來、來、來』了好幾下,想不到就真的做仙去了,雜誌上說曹大亨是心臟衰竭去的,我看不然,他九成是服用威而鋼過量,得了心肌梗塞去的。」
  丁香吃完最後一口飯,瞥了一下雜誌,瞄見那身著素黑、眼帶墨鏡的女子的特寫照後,同情地說:「我看她很難過的樣子呢!」
  「裝腔作勢的啦!她繼承到的遺產就算買ㄓU一顆人造衛星,起碼也值一架協合超音速客機,她若不哭給人家看未免無情了些。」女孩不屑地下了結論後,將雜誌順手往旁一放。
  沒多久,像玩起大風吹,原先吃便當的喝起涼飲,喝著涼飲的吃起便當,唯獨閒嗑牙的照舊閒嗑牙。
  阿玲手肘往身旁嘴含吸管的丁香拐去,辣辣地問:「阿香,說真格的,你覺得我到底該不該和二保拍拖下去啊?」
  丁香睜著一雙鹿眼,受寵若驚。「嗯……阿玲,這我怎麼會知道呢?」
  阿玲雙目譴責地瞪著她,「你怎能不知道!昨天我不是把情況都告訴你了嗎?
  我那『性子』對我不忠,帶我逛街兩眼總是亂瞟。」
  吃著便當的林欣媛忽地放下筷子,插嘴道:「簡單,下次帶他去逛動物園看猩猩狒狒,他兩眼包準盯在你身上。」
  「你去吃大便!我又沒問你,要你多事。」阿玲狠瞪了她一眼,回頭催丁香道:「丁香!你呆掉了啊,我在等你說話呢!」
  丁香充耳不聞,抬眼看見林欣媛-派無事繼續扒著崆肉便當,再低頭看看自己這杯褐色的透明冬瓜露,靈光一閃便將紙杯放到遠程,以免說話不稱阿玲的心,反被咒去喝「黃河天水」。
  「為何不該交往?」丁香心境浮躁,八成是受天氣影響,再加上對這話題不感興趣,便直話直說:「他看漂亮妹妹,你就明目張膽地看帥哥啊。」
  「可是他把錯怪到我頭上,說都是因為我不跟他上床,他才去瞟漂亮妹妹的。
  你說他貝戈戈不?」阿玲一臉委屈。
  「真是賤到骨子裡去了!」林欣媛湊上一句,「不過照你這種歸納法,那佟老師怎麼辦?他有到處看漂亮妹妹的職業病,聽你這麼一說,有可能是他的女朋友把關把很緊,不肯讓他輕易登陸。不過我待了一年半了,還沒聽人提過他有固定女朋友這回事,聽人提起曾見他出入Gaybar場所過,也是『同志』,你們想這傳言會不會是真的啊?也許他是個雙性戀者!」
  阿玲雙手捧著下頷,照著小說上的用語,誇張地哀出一句,「想想那張嚴峻的側面輪廓,那對莫測高深的深邃眼窩,還有那身英挺得令人目眩的衣架子身材,唉,他若真是Gay,是我們女人的損失。」
  林欣媛白了阿玲-眼,回頭問:「丁香,你不是暫住在佟老師的公寓,有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嗎?」
  丁香大睜著眼。「譬如什麼?」
  「譬如他有沒有男訪客留宿過夜?他是不是只穿一個耳洞?還有他的內褲是不是緊身的?最明顯的,你有沒有沒意到以男性為主的另類雜誌?」
  丁香即使注意到也不會說的,畢竟這是佟青雲的私事,不過她的腦子正努力地回想任何線索,無奈除了牆上那副被他臨行前撤換掉的「女子寫真照」外,光從寓所里外,根本無法與佟青雲的個性串連上,只能說他這個人行事可以反覆無常到飄忽的境界。
  阿玲眼看丁香的神思已轉到別的話題,玉手一揮,不客氣地打斷林欣媛的話,「男人跟男人的事我們現在沒興趣聽啦!」她側過臉,橫眉問:「阿香,既然你是佟老師特別找來的,我認定你一定有過人之處,大腦比我靈光多了,你說看看,我和二保該不該上床?」
  「那要看你和二保是不是真的適合彼此啊!」丁香有點氣阿玲打斷林欣媛的話,更訝異自己對佟青雲的八卦韻事有興趣,說話因此帶了點火藥味。
  「若不適合,就算二保有裡奧納多那麼酷,也不值得你去冒那個吞『新寶納多』的險。」
  「說得好。丁香,」林欣媛嘴上附議,心上卻有著疙瘩。「你一提到裡奧納多,我就忍不住想起一個人。」
  丁香如蚌殼不語,阿玲則像一尾大嘴魚咧著嘴,憨憨地問:「誰人?」
  林欣媛不理阿玲,目不轉睛地盯著丁香。「阿奇這人你知道吧?」
  阿玲搶白,「誰不知道啊,『帥屁哥』不是嗎?除了身高不對外,我也覺得他有點像裡奧納多。」她猛吞一口口水,將內幕消息解悉給丁香聽,「我跟你說,阿奇的尾椎是咱們這行公認最性感的,好多學員和女客戶哈他哈得要死,加上他是佟老師第十七號台灣土種『嫡傳弟子』,所以跩得二五八萬,成天翹著屁股繞來晃去,跟只恃寵而驕的外八公番鴨一樣!哼,小心哪天屁股翹過頭,給雷公看走眼,當成避雷針劈到,他就真是恃寵而『焦』了。」
  聽到有人如此形容阿奇,丁香算是遇上知音,心有慼慼焉。因為她總覺得阿奇這人目空一切,相貌美則美矣,骨子裡卻是銀樣蠟槍頭,不可靠。
  林欣媛不悅地白了阿玲一眼,清了-下喉頭,似在探丁香的口風。「那不是我要說的重點。坦白說,我覺得阿奇很注意你,似乎對你有意思。」
  丁香聞言沒作聲,只是荒謬地瞟了林欣媛-眼,低聲迸出一句,「不會吧!前兩個禮拜我才被他害得去打掃廁所。」
  「你剛到,不知道來龍去脈。阿奇那人……套句阿玲的話,是很高傲的,平常連理都不理我們這票女生,結果你一來,他的視線老是盯在你身上,還費心佈局一番……別急著否認,不少人都看在眼底。至於你被他害去掃廁所那回事,他最後還不是去幫你忙。」
  丁香喊冤地說:「那是因為於姊也罰他的緣故。」
  林欣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少來了,他那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得不到佟老師的青睞,所以於姊雖然有份量,依我看恐怕也還沒重到可讓他放進眼裡。不是有句話說,愛恨一線間嗎?」她話中有話。
  丁香困惑不已,注視滿臉認真的林欣媛,瞭解對方不是在說笑,她能偵測出對方刻意隱藏的敵意,或許將那股敵意解釋為吃醋更恰當。
  丁香被前輩孤立排擠多時,好不容易得到同伴憐憫似的友誼與慰藉,她不能任沙漠裡惟-的甘泉乾涸掉,否則,她日後准無法在「雲霓美人」熬下去。
  因此丁香鄭重地否認,「我連那條線頭都看不到;我跟阿奇那個人是百分之兩百不可能。」話畢,她將臉別向阿玲,雙手動著筷子,心不在焉的聽阿玲數落二保。
  「阿香!」『雲霓美人』的首席設計師鄧少娟踩著高跟鞋,疾步走進員上休息室,無視一室或交談、或趴著午睡的員工,首沖丁香而來,氣急敗壞地對著她的臉吼道:「你進公司還不到三個月,竟有模有樣地偷起懶來了,我忙得焦頭爛額,你還有閒情在這裡納涼聊天!我不是要你幫趙太太上中卷嗎?你怎麼擅作主張要小玫給她上大卷?誰給你這權力了?」
  丁香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仰著一雙冷靜的眼看著盤詰自己的鄧少娟,心平氣和地解釋。「於姊找了小玫頂我的工作,要我先進來用餐。還有,我記得你指示我替趙太太上大卷的,因此就把話傳給小玫。」
  「怎麼可能?」鄧少娟不滿丁香當著眾人的面指正她的錯,歇斯底里地矢口否認。「一定是你忘記了我的交代,不懂卻又要裝懂!你不要以為有佟老師和於姊在你背後當靠山、給你撐腰,你就可以亂了規章!」
  看在鄧少娟是前輩的份上,丁香本來是不介意承認這個她沒犯的錯的,因為兩個半月來,她已被人栽了不下十多次的贓。
  起初她硬著脖子堅持清白,阿奇和另外三位剛熬出頭的設計師便連手整她,其實惡作劇的招式並不惡毒,只是弄得人不勝其擾就是了。
  資歷較淺的實習助理皆以過來的人的身份勸她認栽了事,後來她順流苟且、降低姿態,本以為能消弭誤解語敵意,無奈卻於事無補。
  導火線在她有個高姿態、不護短,卻習慣在雲端裡看手下廝殺的師父,外加她被他放牛吃草兩個半月,不諳內幕、藏著心結的資深同事便公然整起她來了。
  因此,丁香一聽到鄧少娟不明就裡,信口指責自己把佟青雲當成靠山心裡便有怒。
  她怒佟青雲給她帶來這些人際麻煩,怒這些所謂的前輩缺乏度量。
  怒佟青雲說話不算話,明明說只出國十天半個月的,如今兩個月已過,除了不定期來電要丁姊加重她的課程內容、替她指名指導老師外,他對她這個人的生活起居和實習狀況根本是不聞不問,也不認為有對任何人解釋行蹤的必要。
  若非她從一本打於姊那裡借來的同業期刊上讀到他這段時間在巴黎擔任香奈兒二○○一年新春展示會的髮型總監,在米蘭擔任美發大賽的裁判的話,她會以為他掉進百慕達三角洲,半途失蹤了。
  丁香不解,既然佟青雲一點都不在乎她的進度,為何當初要大費周章地把她找上台北?
  抱持著豁出去的心態,丁香這回拒絕當「願打黃蓋」,以不妥協的語氣對鄧少娟說:「我記得很清楚,的確是你要我替客人上大卷。」
  鄧少娟尖聲罵了。「你死不認錯就算了,還撒謊、耍賴!你囂張……」
  這場爭執把於敏容和其它閒著的同事給引來。
  鄧少娟馬上把故事以白己的版本向於敏容盤托而出,其中少不了加油添醋,外帶宣洩這幾周來的不滿,最後她對於敏容打出一張王牌,「於姊,你得評個理,除非阿香跟我道歉,要不然這『雲霓美人』我是待不下去了。」
  於敏容看著鄧少娟虛晃舊招術,再度以去留議題爭個面子。
  以往,對於鄧大牌的驕恣跋扈,於敏容總是睜隻眼閉只眼,嘴上勤於安撫,逢年過節多塞獎金送她出國旅遊,時屆鄧大牌生日時則是名牌首飾伺候,再丟個大派對給她做足面子,但最近聽說有同行真要對她挖角,搞不好她是伺機而動,刻意抓丁香當替死鬼,以製造離去的借口。
  想到這一層,於敏容轉向丁香,想勸她讓步,但見她一臉堅決,眼神鎮定如常,便知她不會對鄧大設計師道歉。
  朝夕相處了兩個半月,於敏容瞭解外表文靜、心思細膩、行動慢條斯理的丁香是個會自我反省的人,有錯不介意認,就連無頭公案發生時,為了不傷同事間感情,她也會把錯頂下來,因此有些愛欺生的員工便以為她可捉弄、欺負,不過一旦她真固執起來,心底那股拗勁,連五匹發狂的馬都拉不回來。
  尤其她的心還不在『雲霓美人』身上,把她逼急,可能行囊一提,明日就竄回南部去。於敏容不禁想問鄧少娟是如何將丁香惹毛的?
  於敏容憐惜地捧住鄧少娟的臉頰細聲安撫,但鄧少娟一撒賴起來,根本不懂得節制,直哭嚷待不下去,搞得於敏容心下著實想摑她一巴掌,要她別在這個節骨眼上惹是生非。
  所幸在於敏容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之前,阿奇幸災樂禍地開口了。「少娟姊待不下去?你真是對我太好了。」
  鄧少娟聞言猛地仰頭,瘖啞地質問:「我走不走,跟你有什麼關係?」
  阿奇雙手環抱胸前,嘻皮笑臉地回答,「當然有關係,你走路後,我才能登上『雲霓美人』的首席設計師寶座啊!」
  鄧少娟一臉怔忡,目光從阿奇轉到於敏容,從於敏容轉到丁香,接著環顧圍觀看好戲的同仁,最後又調回阿奇身上,瞧到他野心勃勃的狂妄面目,她的身心不由得抖瑟起來,好不容易揮手隔開於姊的扶持,力持鎮定後,她把箭頭直對準阿奇,尖著嗓音道:「哼!就憑你這張小白臉也配想取代我在『雲霓美人』的地位?告訴你,就算我真離開這裡,也輪不到你!」
  「咱們不妨賭賭看。」阿奇笑裡藏刀挑釁著。
  鄧少娟氣得發抖,忘記丁香這尾小蝦米,眼中完全是阿奇這根帶著刺的硬釘,「用不著賭,你一點希望也沒有。」說完她猛地轉身,撥開擋路的同仁,敲著一雙憤懣的高跟鞋循著原足跡飆回工作區,戲劇化地結束了這場鬧劇。
  於敏容轉身對眾人拍了兩下掌,提醒大家現在仍是下班時間,人這才依序散去。
  阿玲微傾著頭,臉帶興奮地溜出休息室,急著把這幕好戲分享給其它助理。
  林欣媛看了阿奇好幾眼沒得到對方的注意後,才慢慢地轉身離去。
  於敏容見眼下只剩自己、阿奇和丁香三人後,忙吁了口氣,獎勵似地挲了挲阿奇的背,讚了一句,「謝了,我欠你一次人情。」
  阿奇聳了-下雙肩,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知道我的野心,只有那傲女人拒絕接受事實。」他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兩眼若有似無的朝丁香這頭瞟了過來,直來直往地衝著她問:「喂,你十月十號那天晚上有沒有空?」
  丁香聽到他的話後,彷彿撞上攔路虎,戒心頓起。「嗯...我不知道,也許有好多課得上……」
  「那天雙十節,神經病才給你上課!」
  她恍然大悟「喔,說得也對。」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敲定了,十月十號晚上七點我和一些同行的朋友約在市民大道的『煙囪館』,吃完飯後再去PUB,你要不要人接送?」
  「喔,沒那個必要……」
  她還有話沒說完,阿奇便攔截了發話權,「細節等我聯絡好人後才跟你確定。
  」話畢,不理會她一個徑兒地叫「等等」的焦急模樣,他跨開兩腳翹著那一對「英挺」的屁股離去。
  丁香難以置信地將手攤了開來,問著身邊的於敏容,「他是不是故意聽不懂『不』啊?」
  「我沒有聽你說一個『不』字啊!」於敏容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看著雙肩低垂的丁香露出一張苦臉後,才勸道:「犯不著緊張,阿奇要帶你出去玩,你就跟著去啊。」
  「我是怕他要設計我。」
  她一臉天惶惶、地惶惶的模樣,教於敏容噗哧笑出聲,「我看不會,今天多虧他幫忙,要不然我實在拿小鄧沒轍。」
  丁香默默看了於敏容一眼,一面清理杯盤狼藉的桌面,一面低聲抱歉道:「於姊,我不是存心製造麻煩。」
  於敏容走上前,語調平實地說:「一個人的耐性總有個極限,不反擊,難道還任人欺侮到底?」她從丁香手上取過垃圾袋,半催半命令地說:「我會叫值日生來處理,你先到學院五樓的五O一教室去。」
  丁香有點訝異。「現在嗎?是不是我記錯日子了,我以為今天都要在店裡實習,沒有課要上。」
  「你沒記錯日子。是你師父他回來了,要你帶著剪具上去。」
  丁香一聽到佟青雲已回國,而且人就在這幢大廈裡,不禁怦然心動,血液循環加快,兩頰登時紅潤起來,她勉強地不讓五味雜陳的心事顯露在臉上,無奈那對閃爍熠耀的瞳仁卻洩了她的底;她訝異自己這兩個半月來的低調心情,竟然會因為他的返台而陡揚!
  於敏容把這ㄚ頭臉上的表情全看在眼底,忍不住對她說了衷心話,「上去以後,他若沒能你好臉色看,你就把這幾周來的委屈統統發洩到他身上,讓他知道他這個師父當得有多不稱職。不過,過了今天以後,一切學習過程上所碰到的挫折,你都得打落牙和血吞……千萬記住一件事,他可以放棄你,但你不能放棄自己。」
  丁香的兩耳彷彿塞了豆,對於敏容善意的勸告是有聽沒有到,旋身便朝安全梯的方向走去,她踩著輕重不一的腳步拾階而上,拐彎走近五○一教室門前,胸口像旋轉馬達怦怦直跳,深吸-口氣,才忐忑地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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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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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在三秒內被旋拉開來,出人意表地,應門的人不是佟青雲,而是女服務生那綾那張教人一瞟難忘的臉。顯然的,跑路兩個多月的佟青雲不認為見她這個徒弟是件刻不容緩的事,反而先見了那綾。
  丁香瞠著一對有待收驚的眼愣看著對方。
  相形之下,那綾的反應似乎文明多了,她先對丁香熙洽微笑,才轉頭對著教室回報一句。「佟老師,丁香人到了。」
  佟青雲人隨足聲來到門前,眼也不抬,只忙著將手上一疊資料交給那綾,和顏緩聲叮嚀,「你回去翻一下講義記下重點,三天後和于小姐聯絡,她會幫你安排模特兒特訓課程。」話畢,他完全沒有幫兩個女孩引薦彼此的打算,大手一抬,示意那綾離開。
  等那綾離去後,他旋身面對一臉蒼白的丁香,臉色幡然一變,辭鋒銳利地說:
  「別杵在門邊發呆,你先進教室找個椅子坐,我們有筆帳得慢慢算。」
  丁香猶豫一秒才走進教室,挑了中間的椅子坐下,目光往壁櫃上二十來頂剪修成型的假人頭橫掃過去,認出這些作品皆是出於自己的手剪時,身後的門「砰!」地被人彈撞回去,回音震得丁香伸出兩隻食指堵住耳朵。
  他冷睨她一眼,一語不發地走回講桌,拿起一疊上了彩繪的設計圖,一張接一張地審視著。
  丁香知道悶聲不響的佟青雲正聚精會神地檢閱自己的作品圖,神經頓時蹦得老緊,目不轉睛地盯著佟青雲的一舉一動,但過沒多久,她整個神思便被他一身輕便的行頭引誘了去,她注意到有著古銅色健康膚色的他穿了一件淡粉紅色的短袖馬球衫和卡其休閒褲,不離身的墨鏡被隨意地掛在寬敞的胸領處。
  縱然丁香和他似乎有著隱形的不良導體橫在中間,她仍得承認,論身材、相貌B氣質與品味,英姿颯爽的佟青雲,絕不比經過加工包裝成形的專業男模遜色。
  這是她第一次碰到有男人敢把粉紅色系的衣服穿上身,以前,她總以為粉紅色會讓男人看起來娘娘腔,如今見他穿得這麼自在舒適,她的想法可要大大改觀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抬抬摳了眉毛,掩護著好奇的眼往他的耳垂溜轉了過去。
  她先瞄了左耳,沒有見到洞,便撇過頭去掃右耳。結果呢?
  也沒有孔!
  這能證明什麼?什麼都不能證明,等等……他背過身去了!
  丁香馬上將目光調到佟青雲的尾椎上,她依稀記得她們十五分鐘前在員工休息室的對話,打算按圖索驥地找著線索,可惜除了圓挺結實的卡其布料外,她睨不到任何緊身內褲的蛛絲馬跡……或許他根本沒穿!
  意識到佟青雲反轉回身後,丁香陡地將目光調開,心虛地轉著藏在桌下的十指,聽著他苛刻的評語。
  「坦白說,你這二十來頂作品裡,沒有一件教人看得順眼的。惟一夠得上水準的,卻是生吞活剝來的。」話畢,他走到她面前,將一本法文版的十月Elle雜誌翻到特定一頁後重重地往她桌前扔下去,足跟往後退一步,背抵講桌,雙臂環抱地看著她。
  丁香的視線落在該頁雜誌上,發現模特兒的髮型幾乎和自己的一件作品相差無幾時,傻愣幾秒後才反應過來,仰頭反駁他的指控。「我沒有抄襲別人的作品,這本雜誌我連翻卻沒翻過!」
  「為什麼沒翻?那我大老遠限掛一疊雜誌回來,不就是瞎忙一場?」
  她避開他的眼睛,找了一個理由。「我看不懂法文。」
  他將兩臂撐在她前面的桌子,居高臨下地命令道:「姑娘,你看著我的眼睛。
  」丁香像個被人下了蠱的泥娃娃,慢慢把眼球挪回正中央,才跟他對上眼,他馬上像頭惡犬暴躁地嘶吼一句。「你不需要懂法文也能看圖片,除非你跟狗一樣,有色盲沒讓我知道!」
  她平日散歸散,卻無法忍受篡奪別人作品的指控,因此她百般不情願的道出原由,「老師,這一個月來,我手邊已積了不少指定作業,根本找不到空餘的時間翻其它的書。」
  「但你卻很有時間跟同事聊天!」他絲毫不體恤她的處境,咄咄逼人地質問。
  丁香知道有人跟他打了她的小報告,抑住對他尖叫的衝動,忿忿不平地說:「老帥,我很抱歉發生這種誤解,我可以跟你發誓,我真的沒抄襲別人的作品。」
  佟青雲弓著背,將臉欺近她,厲聲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抄襲別人的作品,只是希望你多看、多聽、多想。這種無頭雙胞公案不是就你這一件,而是隨時隨地都在發生,應變之道是你必須掌握信息,擴大自己的創作領域,老是關在自己的象牙塔裡閉門造車是沒法精進手藝的。趁早搞通這點,往後在這行裡才不會吃啞巴虧。」
  他話到這裡,旋身抽出丁香的第二張作品圖,隨手拿筆記了一下,三步走近壁櫥,左手捧起一頂全新的美人頭,右手提著丁香的作品踅了回來,順手將對像往她桌前一放,直指問題所在,這頂髮型的鬢邊波浪角度太斜,動感前衛有餘,美感不足,看久了會令人生厭……」
  連課都還沒有給她上過,就被莫名其妙地炮轟一頓,丁香心裡實在是怨歎極了,不過在這裡待了兩個半月,耳聞別人提到他對學生的剽悍作風,她方瞭解自己並不是最倒霉的,於是忍下脾氣不發作,僅解釋道:「我是照著自己的設計圖剪的,當時王老師並沒有意見。」她有預感又要被罵。
  不料,佟青雲卻緩下脾氣,沒罵人,「王老師是對我負責,她有沒有意見不需要讓你知道。我現在給你五分鐘的時間將設計圖在腦裡溫一遍,你要在二十分鐘之內重新剪出型來。相信你的本能,把心和眼睛放在頭髮上,如果角度不合圖形也無所謂,能剪出理想自然的髮型才是重點。你動作最好加快,若沒把這二十張設計圖做到完美,我今天是不會放人的。」
  丁香被他這一警告,趕忙接過設計圖,仔細看過一遍遞還給他後,剪具一抓,嚴肅地面對眼前這項美人頭,動起剪子來。
  七點半左右,於敏容送了兩盒便當上來,她想勸這對師徒先填飽肚子再繼續折磨彼此的神經,但被不知好歹的佟青雲斥了一句「雞婆」後,偷偷向丁香扮了一個俏皮鬼臉,才嘟嚷著「好心沒好報」,退出教室。
  九點時,丁香剪完第十一頂頭,佟青雲方才叫暫停,讓她休息吃飯。
  但她求好心切,扒了三、四口飯,暫時充了饑後,便又回到工作桌上整理起第十二頂頭髮了。
  丁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積極認真作功課過,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橫眉豎眼的師父催功了得,擅用激將法,所以她這麼賣力,完全是要向佟青雲證明自己有那份實力,而非要討他歡心。
  終於,丁香在午夜一刻時完成了最後一項作品,當她鬆開剪子,看見起著水泡的右手大拇指與無名指的指關節處皆已紅腫瘀血時,自然而然地轉身想要博取佟青雲的同情,但他一臉淡然置之的冷漠表情,教人見了扎心。
  丁香忍淚不下,藉故逃進盥洗室,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水潑上臉後,再也克制不住情緒,忿然哭罵出聲,「佟青雲,咱們走著瞧,哪天若讓我爬到你頭上,我說什麼也要在你頭上做雞窩。」
  十分鐘後她拖曳著鉛球般重的腳步回到五○一教室時,已不見佟青雲的蹤影。
  反而看見於敏容拿著兩個迷你冰袋等著她。
         ※       ※       ※
  回家路上,兩個女人皆悶聲不響,直到奧斯汀駛進公寓的地下停車場熄掉引擎後,於敏容才開口解釋佟青雲自行離去的原因。
  「我這輛車空間有限,裝不下你師父這號長腳大仙,再加上他跟人有約,所以他沒等你回到教室,便先搭出租車走了。還有,他挺關切你的手。」
  丁香跳下車,把話攤開說:「於姊,我跟我老師之間是不可能有『吾愛吾師』那種溫馨感人的場面出現的,所以你不需替我們任何一方打圓場說好話。」話畢,目光落在停放於奧斯汀右側車位的銀黑Audi跑車上,不解的問:「上回你不是說這輛車是他的,難道他自己不開車嗎?怕扭到他那雙貴手?」
  前半問句是出於好奇,後半問句則是志在嘲諷,以求得精神上的勝利。
  於敏容望著她,秀眉微皺地抽出鑰匙,遲疑二秒後,才匆匆帶過一句,「他最近眼睛容易疲勞,不能開車。」
  火氣仍旺的丁香完全聽不出蘊藏在於敏容口氣裡的緊張,例行地吞了一片口香糖後,轉身朝電梯走去。
  當夜,漱洗完畢的丁香從浴室出來,路經佟青雲的房間,忍不住便對那扇緊掩的門做鬼臉,雙手一握,擺開拳擊手架式,例行打了一場充滿意識形態的「無影拳」。她左揮、右勾、上掄、下扁,恨不得佟青雲就是眼前的這一扇門。
  身著睡袍的於敏容拎著一瓶嬰兒油突然冒出,疑惑地問:「丁香,你這是在幹啥?」
  丁香先是僵在原地不動,片刻後才將高舉過腰的手放了下來,扭轉著肩頭解釋,「我肩膀有點酸,想這樣動動應該能達到舒筋活血的效果。」
  於敏容半信半疑地睨了丁香一眼後,決定不去探究她的動機,逕自道:「我猜到你會有這些情況,所以不請自來地幫你按摩,順便幫你起繭的手上些膏藥。」
  丁香好吃驚,心裡頗受感動,結巴地問:「現……現在?」
  「對,就是現在,快進房趴著吧。」
  丁香被趕鴨子上架地躺上床,經於敏容的巧手這麼地一揉後,不到十分鐘僵硬的身軀便癱軟下來,半張著沉重的眼皮,嘟嚷了一句,「於姊。」
  於敏容專注地搓著她的肩膀。「什麼事?」
  「你是怎麼應付我師父那怪裡怪氣的脾氣?」丁香才剛問完話,便連打了三聲哈欠。
  於敏容有意思地看著她的背,答道:「他只有對門下的學生才會這樣怪,至於對我們這種無關輕重的角色,你若求他也這樣怪,他還覺得你是要他浪費精神呢!
  何況我認識你師父至少有七年了,他那九彎十八拐的唬人脾氣可嚇不著我。」
  丁香含著一口蠢蠢欲流出閘門的口水,硬撐著厚重的眼皮,含糊地問:「七年?於姊也是學美發的?」
  「不是,我是干模特兒起家的……」於敏容便開始聊著自己。
  她在流行界已打滾了十五年,先從服裝模特兒幹起,後來在國際賽場遇上佟青雲,兩人相談甚歡,經他邀約之下便開始充當他的美發競賽的模特兒,隨他闖江湖。
  五年前,年僅二十三歲的佟青雲在巴黎奪下年度世界最佳創意造型設計師首獎和裁判獎雙料冠軍時,她有幸上台與他分享柴耀。
  那時於敏容年紀雖輕,卻已是經歷不少大風大浪了,對於金玉其外、魚質龍文型的男人總有那麼-屑不顧,但遇上才華洋溢的佟青雲卻完全沒了免疫力,她欣賞他的才華,為他自然流露的魅力傾倒,不過當時他已心有所屬,為了不去破壞彼此之間良好的同事關懷,她足足待了兩年才離開他在巴黎的工作小組,赴紐約專攻美容學與沙龍管理。
  在那裡她遇上了一位中美混血的電台攝影師傑生,進而與他相知、相戀並走進禮堂。然而好夢易醒,結婚不到一年,便傳來他因遠赴喜馬拉亞山脈拍攝專輯遇上雪崩而罹難。初聞惡耗後,她甚至有輕生的念頭,因為她連傑生的屍首都無法要回,幾乎夜夜都夢見他在冰天雪地裡呼喚自己的名字,直到無情的雪塊吞噬他的聲音。
  這解不開的枷鎖讓她徹底崩潰,於是她沉溺於杯中物,拒絕與任何人來往,直到她把積蓄喝到快精光時,佟青雲找上她位於曼哈坦的小公寓,半鼓勵半威脅她振作,說服她回到台灣,並且提供一個讓她重新起步的機會……於敏容話到此,不得不就此將故事打住,因為她惟一的聽眾竟不忠實地打起呼來了。
  這丫頭,真不給面子!她又氣又好笑地替熟睡的丁香蓋好被,將嬰兒油瓶蓋上緊,捻熄燈走出丁香的房間來到客廳,赫然發現佟青雲蹺著二郎腿,兩臂大伸地掛在黑皮沙發靠背上,獨自沉思。
  於敏容在他對面的椅子入座,微訝異地問:「你不是和寧霓有午夜之約,怎麼這麼早就回來?莫非你沒見到人?」
  「見了。」
  「見到了竟還這麼早回來,你是不是終於覺悟,這些年來跟一個有夫之婦拍拖很不上道?」於敏容口吻裡充滿了不以為然,話也尖銳起來,「儘管曹盛南當初橫刀奪愛硬搶了你那個見錢眼開的老情人,但死者為大,你們熱戀情奸之餘,好歹也尊重一下那個可憐的老公吧,入土為安不到一個禮拜,屍體都還沒涼,她就這麼快跟你搭上線。小心那條熱線被有心人士偵測到,在雜誌上大肆渲染,你這一世英名蒙上污點不打緊,怕要拖著公司下水。」
  佟青雲不耐煩地應了句,「你今天怎麼這麼雞婆?」
  「不只今天,是一直都很雞婆。」她擺出一個母雞振翅的動作,提醒他。
  「若不是我幫你硬撐著,你這個空中飛人名下的沙龍、美容雜誌社和學院的招牌早給人踢掉了。」
  佟青雲知道於敏容並非在邀功,因為直來直往慣了的他不諳社交把戲,若少了她的協助,他的成就有限。
  為了讓她寬心,他輕描淡寫地交代了去向。「我和寧霓只在麥當勞喝茶敘舊,還沒到上賓館脫褲襪的程度,於大姊可安一百個心了,」他眼底藏笑,把私人話題轉開,「你那隻小雛雞還好吧?」
  「什麼我那隻,是你那只才對!」於敏容先糾正他的語病,才說:「你那隻小雛雞累得連母雞小傳都還沒聽完,就呼呼大睡了。」
  他雙眉俱揚。「一句抱怨也沒吭?」
  於敏容覷了他一眼,反問:「你說呢?」
  他聞言,寬薄的嘴慢慢扯出一抹溫熙的笑,自我消遣道:「難怪今晚我的耳朵老犯癢,原來有人唸咒念的緊。」
  於敏容趁著氣焰旺,虧他一句。「早知丁香的咒語這般靈,我日後一定多多鼓勵她罵你。」她皮皮地說完後,一臉嚴肅。「說正經的,你讓丁香剪上十個小時的頭,對她的看法究竟是正還是負?」
  「都沒有,只是有點心焦。」
  於敏容好訝異。「這怎麼說?」
  「原因我大概猜得到,但一時說不出口。」佟青雲不理睬她眉頭略揚,繼續不著痕跡地談丁香,「她紙上的設計作品都很出色生動,但一旦挪到美人頭上就亂了章序。照這樣的進度走下去,我恐怕沒有那種恐龍孵蚩的時間跟她耗下去。」
  她一怔,挺直背問:「你打算另外找人?」
  「在我的觀念裡,沒有取代不了的事物。」他閒掃了她一眼,直截了當地承認。「我隨時隨地都在尋找人才,不行就撒換。」
  於敏容腦裡浮現著丁香那張孩子氣的臉蛋,懷疑她能否承受這個殘酷打擊。
  「你這麼做對丁香似乎有欠公平,要求也過苛了。」於敏容隱藏話裡的遺憾,繼續道:「更何況美人頭和真發的品質總是有段差距在,再說那千篇一律的臉型既刻板又單調,無形中限制了她施展才華的空間。」
  佟青雲看了她半晌,半嘲弄地說:「她給了你多少好處,你要這樣幫她說好話。」
  於敏容將肩-聳,話中有話地道:「做師父的蠻不講理,總得有人挺身為那可憐的孩子說些人話。好了,你心裡若打著如意算盤的話,不妨開門見山吧。」
  佟青雲凝神看了她好一會,毫不遲疑地說:「我要丁香最晚在年底以前正式為客人動剪。」
  於敏容聽聞這樣的建議,傻眼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這樣做,首先就會壞了員工陞遷規矩,要引起公憤、遭人怨的;第二,你把顧客當實驗品,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口碑搞砸可不明智,再來,十一月就要乙級檢定,檢定時都是採用美人頭,所考的問題又教條化得很,你不多要她在美人頭上下工夫,反急著要她盡快動剪,如此捨本逐末對她一點助益也沒有,只可能打擊她的信心。」
  「正好相反,如果她第一次參賽,就考到執照的話,那我就真是看走眼了。」
  佟青雲緩著口氣。
  於敏容一臉不茍同。「青雲,我是愈來愈摸不透你在想什麼了。」
  「於姊,我承認自己有時蠻不講理,但還不至於苛到要求丁香改變自己的風格。老實說,丁香的創作手藝和風格跟國內大型競賽奉行的那套萬年迂腐的標準根本搭不上線。若把目標放在這上面,她是自討苦吃。」
  「你知道這些,竟還要我幫她報名參賽?」
  佟青雲順口道:「讓她湊一下熱鬧,有個臨場經驗,屆時推她參加國內外的競賽時也好有個比較。」
  於敏容聞言很是訝異,她本為丁香不妙的處境擔憂,但聽了佟大設計師這番話後,才明白為師的已暗暗把前路鋪好,只等憨徒弟搖鞭上路。
  她試探性的問:「如果我反對的話呢?」
  佟青雲聳了一下肩。「無所謂,大不了跟朋友討個人情,安排她到朋友經營的髮廊去實習。」
  於敏容沒應聲,腦子一直在衡量輕重,好半晌才吐了一句。「店是你開的,你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辦。但若有個差池的話……」
  他不急不緩地接口,「我自己補鍋。」
  於敏容警告地問:「員工若有情緒不穩的話……」
  「誰有話想說,要他們直接找我談。」
  她仍是不放棄地問:「若是顧客不滿意服務結果……」
  佟青雲早做好準備,出口便將她的話堵住,「願者上勾,你請小妹事光告知客人這是免費試剪活動,如果丁香剪完後客人還是不滿的話,我再動刀補強。」
  儘管於敏容覺得這樣做會壞了規矩,不妥當,但見他主意已定,心知再提出更多的理由也是白費唇舌,只好點頭答應。「我講輸你,明天開始我會替丁香安排特訓課程。」
  佟青雲給她一個萬人迷笑容,輕吐一句。「敏容,那就麻煩你了。」
  見多他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笑,於敏容是一點也不領情,當面嘲諷。
  「省了,你這個人天生就愛麻煩人,今年過年我說什麼也要出國玩個瘋,不管你的店死活。告訴我,你這個瘋點子得維持多久?」
  「可長可短,端視丁香的表現而定。」
  於敏容愈來愈緊迫盯人了。「你所謂的長是多長,短是多短。」
  佟青雲頗玩味他打量著她。「老天,你和那丫頭是不是結了生死交,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我位處管理階層,得對諸多員工負責,你愛怎麼隨性我管不著,但好歹得給我一個概約的時間表。」
  他看著她,隨口應了一句,「也許三天,也許一年半載,總之很難說,恐怕要讓你懸上一段日子。不過我向你保證在換掉丁香以前,會讓你第一個知道,好讓你發揮母性安慰她。」
  「青雲,丁香跟到你這種師父算是前輩子欠你的。」她迸出這句話後便從沙發上起身,兩腳鑽進一雙大了三號的米老鼠拖鞋,不睬他地滑著大步回房去。
  佟青雲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絲毫不動肝火地任由丁敏容消失在客廳的另一頭,聽到預期的撞門聲自左側響起後,身子才鬆懈下來。
  未幾,右方走廊深處嘎地響起細微的金屬彈簧聲,伴著一聲突然被掩住但卻又捂不緊的漏風喘息,在這夜闌人靜之時顯得格外突兀。
  佟青雲倏地瞇起眼往長廊那頭望去,只見通亮的走道靜無跫音,牆上掛的畫和對立的兩扇門緊緊地掩闔,像是在幫偷聽者守密似的。
  他想了一下,身子打皮椅上站起,往長廊底端慢慢走了過去,他的雙足停在自己的臥室門前,大手才剛搭上門把,目光卻往對面的門瞄了過去,他遲疑一秒考慮是否該問丁香聽入了多少不該聽的話,但繼而一想,夜已深,現在去亂敲閨女的門,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恐怕也會嚇到人家。
  不是有句話說,偷聽的人總聽不到順耳的話嗎?讓那丫頭以為自己隨時都有被撤換的可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佟青雲決定後,開門踏進臥室,順手將身後的房門一帶,寬衣解帶淋浴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紅著兩粒兔子眼的丁香趁他扭開熱水器,便溜出房在走廊上對著他的門打了足足兩分鐘的「無影拳」。
         ※       ※       ※
  隨著雙十節的逼近,丁香開始煩惱著如何編個像樣的借口以婉拒阿奇的邀約。
  無奈自己剛上台北,交際圈還沒建立,交情深一點的同事如阿玲和林欣媛都已作好安排,插花不得,再加上她和阿奇又同一個工作環境,不能天馬行空的亂編,即使她那天自願當值班助理,也僅需工作到下午六點,於事無補。
  這段期間,阿奇曾三番兩次地邀她去看午夜電影或打保齡球,她順口就拿佟青雲當擋箭牌,阿奇聽了總是不多問地便接受了她的理由,唇間隱隱掛著譏諷的笑令她看了就討厭。
  她曾向於姊求教,哪知於姊非但不反對,反而慫恿她去就近的百貨公司添購一些約會的行頭,增加阿奇的印象。
  丁香對阿奇的邀約總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並非她懷疑自己欠缺吸引力,而是阿奇看著她的眼神總有那麼一種盤算、計量的味道,令她不自在。
  最後她只有把冀望放在佟青雲的身上,希望他能開個金口留她下來溫習功課。
  雙十節當日,丁香趁著午休時間跑去敲佟青雲的專用工作室,門一開,探頭瞄見他安適地坐在沙發椅上和兩位穿著前衛的外籍人士及一位身著黑皮勁裝的帥男閒話家常後,馬上就要打退堂鼓。「對不起,等老師招呼完朋友後,我再上來。」
  佟青雲及時叫住她,「先別急著跑,進來-下,我跟你介紹朋友。對面坐的是雷蒙和莎夏,他們剛結束東京的行程,回倫敦前順道彎過來看看;我旁邊坐的是齊放,他特地從紐約飛回台北歡度佳節。」然後他用英文將丁香引薦出去。
  丁香定眼認出蓄了一頭金黃色獅鬃的雷蒙和擁有紫黑色短髮及美麗大眼的莎夏,兩眼不覺大睜。
  莎夏和雷蒙是國際美發界的神仙眷屬,除了在世界各地擁有連鎖沙龍外,還創立化學實驗室以調配專業用的洗髮精和保養藥劑。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跟他們會面,勉強冒出一句蹩腳英文跟人家「好賭又賭」的打招呼,想不到莎夏跳了起來,不由分說地在她頰上熱情的吻了兩下,也跟她「好賭又賭」,哈叭哈叭一串英文才坐回原位。
  丁香帶著傻傻的笑容愣在原地,耳裡飄飄然地聽著佟青雲解釋莎夏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到英國參觀她和雷蒙經營的店,然後心不在焉地轉頭對整條臂搭在佟青雲肩上捲著煙絲的齊放問好,怎知話才剛要出口,就被齊放粗魯地攔了下來。
  「我這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不像你老師這麼有才華,知名度也沒沙夏和雷蒙大,儘管浪蕩,卻也還不至於敗破到『好賭又賭』,所以,你這客套話還是省著點,好巴結洋人吧。」酸葡萄的話說完,他將自卷的煙叼在嘴角,不睬丁香地大肆抽起煙來了。
  這人的自尊心也未免過重了吧,她不認識他不是她的錯嘛!講話竟如此帶刺。
  儘管如此想,丁香的面頰還是燒紅得像菜攤上過熟的聖女小西紅柿,一捏就要爛。
  佟青雲以饒富趣味的目光打量兩人後,才啟齒圓場,「齊放是紐約國際新裝發表會的造型特約顧問,算是咱們這行的前哨兵,有時間多去翻調一下他的作品。你上來找我有什麼事?」
  丁香見他有朋自遠方來,想必整天都要忙碌,便改變了主意。「我上來是想問你今晚有沒有課要上?」
  佟青雲眉毛微揚,反問她一句,「你不是今晚有節目嗎?」
  他消息怎麼這麼靈通?
  「嗯,這個:...」她面有難色,垮著臉支吾一下,才說:「是有的,不過老師若想上課的話,我可以不參加聚會。」
  他聞言,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好幾秒,把話挑明。「難得你這麼用功,只可惜我今晚有事不能給你上課。」
  丁香早該料中佟青雲不會體恤她的難處,避開齊放那張掛滿幸災樂禍的惡魔笑容後,她面紅耳赤地逃離他的工作室,面對現實去了。
  七點十五分時,身著牛仔褲和粗布外套的丁香尋著手上的地址踏入裝潢頹廢的「煙囪館」,不需要侍者的指點,她直接走近館內最嘈雜的-隅,加入阿奇與那票朋黨;五男四女,其裝束從頭到尾皆掛著名牌,時髦前衛的程度可將丁香貶成六十年代的在逃難民了,好在佟青雲給她剪的髮型產生了畫龍點睛之效,反把一襲舊衣舊裳帶出一股捲土重來的流行風。
  其中一個已半醉的女孩睜著朦朧的眼,欣羨地看著她的頭髮,說話了。
  「你的頭髮好美好美哦,哪裡剪的,我拿著造型圖跑了起碼五家美容院,就是做不出那種……美美……美美的感覺。」
  丁香坐入阿奇對面的空位子,正要解釋時,阿奇霸道地插話進來了。「你要『感覺』?我就給你感覺!」他說完馬上就把自己的嘴湊上對方,一手抓著女孩的頭,一手鑽進對方的緊身短褲探索起來。
  助興的口哨聲連連響起,足足二十秒後他才鬆開軟成糖漿的對方,大聲說:「給一些丑富婆剪了一整天的頭,心煩氣躁死了,誰要再提頭髮的事,女的我就拔內衣褲,男的我就跩。聽到了沒!」
  他說話的當兒,情慾已被他挑起的女孩一直往他下半身磨了過去,他不耐煩地看了對方一眼,用力把她推開,語帶鄙夷的說:「虧你玉女明星當假的,嗑完藥後,這樣往我身上黏。」
  「都是你害的嘛!」女孩撒嬌著,又要往他身上膩。
  他不耐煩地對身邊的同伴使了一個眼色,語出驚人地說:「她要,小紀你就帶她去爽一下。
  小紀很是訝異,不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你在說笑吧,阿奇。」
  阿奇冷冷的說:「這樣在我朋友面前丟人現眼的馬子,不要也罷,你不是哈她哈得要死嗎?她是你的了,隨你處置!」說著他將一串鑰匙拋給小紀。
  小紀忍怒起身將鑰匙丟回桌上,拋下一句話,「我送她回家,你冷靜過後再聯絡我。」說完,他攙著女孩往外走。
  等兩人身影消失後,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地,大伙又開始嬉笑怒罵起來。
  阿奇吊兒郎當地坐進丁香身邊的空位,以一種挑釁的眼光直射進她的眼裡,當他探測到她眼裡的駭然後,猛然扣著桌子,抱肚狂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個道貌岸然的丁香嫩豆花會有這種反應!」
  「什麼反應?」丁香冷冷地瞪著阿奇。
  「一副看人被強暴的反應。放心吧,她會沒事的,就憑那副發花癡的醜樣子,小紀不倒胃口也難。」
  她不解的問:「你為什麼要這麼捉弄你的朋友?」
  「那你得先告訴我為什麼你還是處女?」他將頭湊上,不客氣地將滿嘴的酒氣噴在她的鼻子上,「你若答得出來,我就告訴你。」
  丁香聞到一股酒味。「你醉了,我看我最好回去。」
  「怎麼,才待不到1分鐘就受不了我們這票俗透的紅男綠女,想逃了?
  告訴你,你若想進步,最好早一點甩掉你那層處女膜,要不然設計出來的造型老是登不上抬面。要不要我幫你破瓜啊,包你不痛不癢,反而意猶未盡!」
  阿奇邪邪地瞄了她一眼,見她不動怒色,牙一咬大聲道:「還是你情願由佟青雲來操刀!」
  她頓覺受到污辱,「拜託你說話節制一下好嗎?」她為他的這個想法感到可笑,臉卻沒來由得燒紅起來。
  「哈,我就知道。」阿奇以手拍了桌子,然後拄著頰看著不知所措的丁香,「你這是癡心妄想。佟青雲從不搞師生戀,他不會要你的,你在他眼裡只是一枚他追夢的棋子,當他明白你跟他先前的徒弟沒差別後,就會放棄你,另尋他人,就像他甩我、和我之前、和我之前的之前的學長一樣。他曾告訴我們,只要我們一心跟著他,他可以讓我們成為跟他同樣優秀的『魔發師』,哼,結果呢,他比吸血鬼還冷血,因為他吸的不只是血,他還把受害者的夢和希望也搾得一乾二淨!」
  丁香靜望著他。「你說這些傷人的話是因為你嫉妒。」
  軟著語調說:「丁香,他這人為了贏,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顧好友的死活,他真的不值得你的信任,我勸你趁早離開『雲霓美人』,以免到頭空夢一場。」
  她看著阿奇,不瞭解是什麼原因讓他偏激成這樣,只能怔望著他俊美的臉被怨懟扭成醜陋,她忍下摀住耳朵的衝動,強力抗拒他的語惑,冷漠地說:「這點我自己會判斷。我雖還弄不清自己為何上台北,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來作夢的。倒是你,平時在老師面前表現順從,背地裡卻放冷箭捅他的要害。」
  「我對他表現順從是識時務,假以時日讓我超越他後,豈止背地捅而已,我要當著眾人的面把他從寶座踢進他自掘的墳墓裡去。」阿奇憤懣地說著,憎惡的眼神淨是漫燒著火苗。「你知道這場聚會的始作俑者是誰嗎?」
  丁香反問他一句。「不是你嗎?」
  「是我沒錯。但你不知道的是,在我主動跟你提出邀約的後兩天,佟青雲把我約出去談,他要我有機會多多親近你,帶你出去走動走動。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假好心?」
  丁香盡量不去咬那半浮在水面的餌,但她辦不到,便問了,「為什麼?」
  「他這麼做,可不是因為他覺得我們兩個登對,不送作堆會有遺珠之憾;
  他全是為了自己的得失在防你,就像防我那個有眼無珠去迷上他的老姊樣,確定你不會重蹈其它女學生的覆轍。」
  她的邏輯可被他的歪理拐得霧煞煞了。「對不起,你可不可以直截了當些。」
  「我說了這麼一大串你還不清楚嗎?」
  「我該清楚嗎?」丁香被阿奇的自以為是弄得冒火了。「你斬頭截尾的誰能懂?」
  「好,我就說清楚。我老姊雅珍是佟青雲早期在日本所收的最出色的學生之一,她也是被他那套好聽的說辭給打動,進而把他當成偶像,對他心悅誠服,後來她不小心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後,他卻毫不體恤她的不可自拔,冷酷地把她封殺掉,讓她的才華在一團破碎的情感裡消耗殆盡,後來為了甩開我老姊這個燙手山竽,他把我老姊推薦給他那個在紐約的好友齊放。
  「這個搞雙性戀的齊放是專攻整體造型的吸血魔鬼,單挑一項美發競逐,連替佟青雲提鞋都不夠,但他偏創了一個『齊放三剪手』的絕活招搖撞騙。
  佟青雲明知我老姊跟了齊放後絕對沒出路,但還是睜隻眼閉只眼地讓她走了。
  結果不出半年,我老姊回來了,她是被殯儀館的人燒成灰裝進甕裡面被運回來的,美國醫生開的死亡證明書上說,她是吸食海洛英過量而去世,死時肚裡還懷了一個三個月不到的胎兒。
  「只半年,她的命就這麼玩完了,而那個齊放和佟青雲卻完全不受影響,他們連她的葬禮都不曾出席過,」阿奇說到最後,整個人伏進搭成一圈的臂裡,像念悼文似地重複著,「我老姊就這麼被這兩個所謂的『魔發師』玩完了!被他們的幻術給玩完了……玩完了……」
  丁香雙手掩在嘴上,同情地看著他,沉重的心情剛好和餐廳裡撥放萬芳的那首「Flyaway」應和著--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想要成熟就得接受不完美……「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丁香一邊喃喃念著,一邊站了起來。
  阿奇在她起身退出椅子時,輕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句,「老實說,你對我一點好感也沒有嗎?」
  她沒答腔,一來是她對他咄咄逼人的問題毫無準備,二來是她真的沒答案。
  見她遲不作聲,頹喪的阿奇終於抬頭問了句,「為什麼?我不差啊!我不比佟青雲差啊!只是時運還沒到罷了。」
  丁香看著他那張墮落天使般的俊臉,輕搖了頭,「這跟誰差不差無關,我只是對男女之情沒有興趣罷了。我很抱歉自己的出現帶給你工作上的困擾,但我來台北是學藝的,開始如此,到尾也是如此,就算中途被老師撤換掉後,依然會是如此。
  」丁香說完,獨自走出「煙囪館」,馱著一袋別人的心情故事,踏著自己的影子,慢踱回佟青雲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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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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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底的最後一個禮拜天,於敏容臉上強堆著笑,將一個令人憂喜參半的決定透露給丁香。
  在平時,這種破格錄用的事若發生在新任助理身上,那簡直是麻雀變鳳凰,不可思議得很!反觀丁香,她對自已能以髮型設計師的名義為客人開剪一點也不興奮。
  當然,這事一公佈後,大伙對丁香的際遇是既羨慕又忌憚,本以為她又要裝出那張小孤兒無辜受虐的臉孔,怎知她鎮定如常,一副有好沒也成的尋常模樣,不少人對她刮目相看,也開始認為她或許真有兩把刷子,要不然以嚴字出了名的佟老師不可能要她實彈上場。
  阿奇首先來給她打氣,話裡也隱著善意的警告。「恭喜你又往上進一級了,希望你不要步上前人的後塵。」
  丁香掐著他的手,領會了他的好意。
  傻大姊阿玲則是毫無心眼地恭喜她。
  林欣媛自從她和阿奇出去聚餐的消息傳開後,就跟她保持了一段距離,不過好歹也來說了一些酸澀的客套話。
  在今天以前,她會因林欣媛停止示好而難過,但現在她知道自己待在「雲霓美人」的時日全都掐在佟青雲的手中後,她反而不介意對方保持距離,反正佟青雲已打算刷掉她,如今大費周章要她出紕漏,只不過是為了掩飾他當初判斷錯誤;瞎忙一陣,才發現她根本構不上他的低標。
  「丁香,」於敏容衝著發呆的丁香喚了一聲,專注地凝視她,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你不高興我們給你做的安排?」
  丁香淺笑,搖搖頭,「這種機會別人求之不得,我怎會不高興?我只是沒睡飽罷了。」
  於敏容憂心地瞅了她一眼,掐著丁香的手,給她信心。「今天下午我幫你安排了兩位年輕的女性顧客,都是希望在面試以前能換剪合適的髮型。我們已將攝影機安裝在鏡子上端,可把操作過程錄下供你參考,還有,記住有你師父幫襯,你儘管放手去做。」
  她看到丁香的眼睛在她提及佟青雲時倏地轉黯後,很快地接口說:「丁香,你若有疑慮,千萬別悶在心上,現在跟我說還來得及,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丁香怔然地望著於敏容,有那麼幾秒鐘,她幾乎想脫口哀求於敏容放她回南部,但是她心底對佟青雲就是有股不服輸的拗氣在作祟,她覺得自己若是主動求去,不啻向他低頭認輸。
  於是,她將牙一咬,輕搖了頭,說:「我沒事,於姊不用擔心。」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幫客人剪完頭髮後,直接進教室自習等你師父。
  丁香,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還有,對你師父也要有信心,他對你的期望很高。」
  丁香僅是對她淺淺一笑,才靜靜旋身回到工作崗位上。
         ※       ※       ※
  當天下午三點,丁香為客人剪完頭髮後,拎起工具箱,照著於敏容的指示走進教室,只見佟青雲手執遙控器,半邊屁股坐在丁香的工作桌角,兩腳微彎地盯著正放映著錄像帶的畫面出神,直到她敲第二次門,他才回過神來。
  丁香在他的注視下,忐忑地走近擺設美人頭的工作桌前,等待他尖刻的評語。
  不料他對她的表現好壞與否竟隻字不提,只吩咐她把基本剪法和燙髮技巧複習三遍後,練習他指定的高難度造型。
  幾個小時下來,師徒之間少有對話,即使兩人尊口開閘也都是繞著發藝轉。發藝似乎是惟一能起動橫阻在這對師徒間的閘門。
  六點十五分,鍾敲過一聲。
  一名穿著香奈兒典雅黑洋裝的女子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前,丁香馬上認出來者就是八卦雜誌九月的女主角寧霓。對方歉然地解釋自己剛好路過,沒多想便進來叨擾老朋友。
  從佟青雲愕然兼帶喜出望外的表情推判,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的打擾。
  這一點,丁香可不覺奇怪,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將目光從這個容顏清麗的美女身上挪開。她完全不知道佟青雲和對方是舊識,但繼而一想,影視圈中不少當紅影、歌星的造型都是由他捉刀,他們大概就是透過工作認識的吧。
  寧霓看著丁香一臉匪夷所思,笑著問他,「你新收的學生?」
  佟青雲不應聲,連為彼此引薦都不肯,開口便要丁香去用餐,飯後直接回到店裡觀摩幾位特定設計師的手藝,至於有關丁香下午的表現,他是三緘其口,只將外套一拎,大步走近寧霓,大手搭上她的肩,護著她快速朝安全梯走去。
  丁香默默地收拾工具盒,心想明天他大概會說吧。
  但是到了明天,同樣的過程重演了一遍,只是這回的顧客換成家庭主婦,丁香沒有十成把握,便小心翼翼地幫顧客做頭髮。
  她滿心以為佟青雲這次總捱不住氣,但他仍是沒有評論她的表現,僅要她把基本剪法和燙髮技巧複習一起,練習他指定的高難度造型、不同染燙技藝,和仕女晚宴造型設計。
  六點一刻時,寧霓又冒了出來,她今天的打扮與昨日迥然不同,頭上頂著新穎的包頭短髮,搭上一襲剪裁完美的MaxMara鵝黃套裝,讓她這個原本被媒體塑造成男性心目中的迷人尤物,在一日間添了瑪麗蓮夢露缺乏的知性美。
  這一次兩個女人終於能眼對眼地互給彼此一個友善的笑容,倒是佟青雲不自在,板著一張上了灰蠟的臉,交代丁香七點半在原教室見後,便帶著寧霓離去。
  丁香於是又想,明天他總是憋不住,要對她的實習結果打點分數。
  未料,後一個明天也是眼前一個明天一樣!丁香覺得這情況有點熟悉,想了想才記起懸了一千零一夜的怪誕故事,只是這回角色全都倒置錯放,她這個被迫害者反成了那個急於得知故事收尾的人。
  等著兩個禮拜,丁香再也沉不住氣,她在課程近尾聲、寧霓未現身前,鼓足勇氣回身問佟青雲。
  「老師,我明天要參加檢定了,你難道對我這個月來的表現沒有任何意見嗎?
  」佟青雲半旋過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調轉目光,對著手上的資料搖頭。
  「目前沒有。有的話,你絕對會知道。」
  丁香可不太確定,因為這太不像他了。但話又說回來,她根本不瞭解佟青雲,又怎麼知道正常的他會是什麼妖怪樣子。
         ※       ※       ※
  隔天,丁香請了一天的假參加檢定,在會場上她瞥到佟青雲和寧霓的身影,害她驚惶失措一整個早上,筆試時腦筋一片空白,前兩項基本檢定也不順心,直到下午三點最後一批的檢定裁判亮相後,她才搞通佟青雲並沒擔任評審時,那顆繫在心上的石頭才得落地,但臨場表現受到波及已是既定事實,她除了心上怨佟青雲沒事跑到會場來嚇人以外,總有預感自己要卷士重來了。
  不想當日下午檢定結束、成績公佈後,丁香卻意外得不得了,她竟然高空飛過了!她難掩春風得意,捧著那只證書回到公司,滿心歡喜地找著佟青雲和丁敏容,哪知他們倆都出去吃飯了。
  她一臉失望,正乃林欣媛迎面走來,不多想地便要跟她分享自己的心情。
  「林欣媛,我考過了!」
  林欣媛停下腳步,困惑地看著她,半晌後才恍然大悟,「喔,你說檢定啊,我們早知道結果了!」
  丁香兩眼大睜,納悶的問:「你們早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林欣媛一臉不耐煩,「丁香,你別再裝土了。在這行裡,誰都知道你是佟老師的高徒,為了拉攏他,沒有一個比賽的主辦單位敢輕易把你的名字刷掉,就算要刷,也都是打好招呼的,更何況這回只是乙級檢定而已,你若能熬到鳳凰和中華杯,屆時印象分數的甜頭可是嘗都嘗不完。」
  丁香聽著林欣媛的話,臉上的笑如遇上霜雪的玫瑰,僵靜凋萎,她抖著唇慢慢地吐出三個字,「我不信。」
  林欣媛將肩一聳,露出詭異的笑,隨口道:「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問過來人啊!問阿奇或鄧少娟都行,要不然於姊或佟老師……」
  丁香不等她把話說完,唐突地迸出話,「對不起,我得上五樓自習去了。」
  話畢,她幾乎是逃開的,兩步並一步地跑上教室,跌坐進椅子,對著假美人頭出神。
  她不想也不願相信林欣媛的話,儘管她一再告訴自己,對方如此中傷是出於嫉妒,但心底下她恐怕林欣媛是說了實,因為每次換場比賽遇上另一組裁判時,他們總是慇勤地詢問她是不是佟青雲的學生,當初她以為這只是一種寒暄的社交公式,如今她總算明白莫名其妙地高分通過的原因了。
  與她的實力無關,而是因為她湊巧是佟青雲的學生,幸運的沾了印象分數的甜頭!
  丁香怔然望著手上的證書,心裡想著究竟要不要找人問清楚,手指卻不聽使喚地將證書撕成對半,折疊起來又對分,當她要繼續往下撕時,佟青雲一臉陰霾地跨進教室,三秒登上講台,兩臂撐著講桌與她正面相覷良久。
  當他將燒著一團無名火的眼從她臉上轉瞄到已被分屍的證書時,終於吭氣了。
  「受到盛名之累,你把證書撕成一半有道理,若繼續撕下去就妄自菲薄了;你雖臨場畏怯,但也還沒差到那個程度。現在,我要你把心定下來,將今曰檢定的題目重新作一遍。我看了說行,你就合格過關。還有問題嗎?」
  丁香該感到心灰意冷的,但她沒有,因為佟青雲的怒氣並不亞於她的,想想自家調教出來的徒弟不爭氣、在外獻醜,人家卻硬要將高帽往這頭戴上來,領情固然委屈自己,不領情又要去惹到別人,佟青雲要扛的人情負擔可是比她多了好幾袋,她若一再拿自己的問題去煩他,恐怕小題大做。
  這般想通後,丁香紛擾的心總算平靜下來,照著佟青雲的指示動起剪具,她一邊剪,心情就愈舒朗,因為佟青雲一席似貶實褒的話不時在她耳邊響起。
  丁香猛然領悟,這是她頭次從他嘴裡聽到他對她的看法,那就是--還不差,比差強人意高上一級!這個發現不啻一針強心劑,讓她的心窩頓時暖了起來。
         ※       ※       ※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丁香的工作效益與學習能力似乎大為改觀,可惜聖誕節前夕的下午,發生了一個大家意想不到的事件,把丁香高亢的志氣一下子給澆滅了。
  丁香當天的一名顧客是位二十出頭的男性,他來電預約指名丁香,櫃檯小姐以為丁香的手藝已傳開,不疑有他,直接把他安排給丁香,誰知他竟然是附近角頭的幫派分子!
  對方頂著飛機頭現身後,便是一口檳榔一句「干伊娘」地罵;丁香幫他按摩,他在口頭上吃起她的豆腐;幫他洗頭,他竟建議她順便幫她洗龜頭!
  在場的設計師、助理和男女老少的客人一聽見後,差點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
  阿奇首先放下手邊的工作,捲著袖子走到該客戶的身邊,瞥了流氓一眼,關切地問丁香,「要不要換個手。」
  流氓沒讓丁香開口,如旱地拔蔥地從椅子上蹬跳起來,火爆地看著阿奇,一副急於幹架地嚷著,「這個小妞給我洗頭洗得好好的,你沒事攪和什麼?」
  丁香見狀擋在兩人之間,對著阿奇的面貌:「謝謝你,我自己能做得來。」
  阿奇兩拳緊握,不肯離去,直到兩位男同事把他拖回自己的工作地盤後,緊張的氣氛才緩和下來。
  之後,流氓便把氣出在丁香的耳朵上,害她得克制自己不去撾著他的腦皮往鏡牆上掄去。好不容易她以十指替他耙出一頂刺蝟頭後,他「滿意」之餘竟要丁香給他刮鬍子!
  這可難倒丁香姑娘了,她拖延地解釋為他所抹上的刮鬍油是最新產品,只要三小滴便可於數秒內軟化胡碴,然後頻頻回頭找著於敏容的身影。
  於敏容得訊進到店門後,先對身旁兩眼大張的助理輕聲交代一句,即刻上前對著仰著下巴的男客說:「男士理容不是丁小姐的專長,不如讓我介紹另一位小姐來為您服務吧。」
  「你講什麼狗屁話!干理容的不會刮鬍子那還有屁路可走嗎?我就讓她練習練習吧,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跟小姐計較,她即使劃破一道傷也不要緊,大不了賠我十萬塊,要不然,讓我玩一夜也成。」他得意地將兩眼闔上,威脅道,「你快動手啊,要不然我叫兄弟來砸你們這爛店!」這個人明擺是來找麻煩的!
  丁香提著一把她從來也沒拿過的剃刀,兩眼望著鏡子裡那截仰著的脖子,出神地盯著對方因為說話而震動著的喉結。
  她正猶豫該不該往對方的喉結割下時,一隻大掌輕輕搭上她抖瑟的肩頭,教她側頭仰望來人,當她的目光與佟青雲的對上後,滿眼的憂慮被他內斂沉著的氣勢給鎮壓了下去。
  於是,她順從的把手上的剃刀往佟青雲大張的手掌一放,往後退一步。
  囂張一時的男顧客意識到氣氛不對,眼皮一睜,看到一張盛氣凌人的方臉,驚惶失措想抬頭滾開,哪知對方的身手比他快上三秒,左手用力地將他的刺蝟頭按回椅背上,右手握著一把閃著銳光的剃刀往他放大的瞳孔晃過來,將他的臉當成豬皮似的刷刷刷劃了三下,才眨巴眼,他鬢邊和唇上的鬍碴子便光滑溜溜了。
  佟青雲將男客的額頭鬆開後,若無其事地將剃刀往對方那件已刮上三道油胡碴的聖羅蘭襯衫的肩袖抹了過去,閒話家常地聊一句,「小兄弟,還要我替你把下巴的鬍子刮乾淨嗎?」
  流氓顧客沒應聲,收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囂張面目,失魂地看著佟青雲手上的刀,兩手不由自主地緊抓住椅子扶把,他那唇齒打顫的模樣彷彿剛自通上高壓電的椅子還陽回來,驚魂未甫之際自主神經頓時失靈,足足慢了半拍,雙手才鬆開椅臂改護住喉嚨,瘖啞地擠出一個『不』字。
  他從椅上掙扎而起,雙足一觸及地面,憋不住尿的下半身便往地上垮了下去。
  佟青雲適時攙了他一把,趁便湊進他耳朵低聲解釋一句,「小兄弟,你得諒解,你大哥『雷公』和我交情不淺,我在動刀以前曾撥了電話向他請益,他憤怒咆哮嚷著要宰人的模樣可真嚇人,我想與其讓你回去被大哥劈到內出血,不如答應你的要求幫你刮鬍於,以免陷你大哥於不義……」
  對方聞言頓時腿軟,佟青雲將他往上提了提,好意的問:「你走得動嗎?
  我們何不找個地方聊一聊……」說著丟下一干瞠目結舌的員工,不由分說地領著流氓兄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丁香回過神,停下咬指甲的動作,環顧週身,見一切恢復到正常後,才走到阿奇身邊,由衷地向他道謝。
  未料,阿奇並沒有給她好臉色看,反而冷言冷語道:「要不是老師出面幫你解決,你根本沒本事應付那個傢伙,我說,你打一開始便不該在這裡給客人整理頭髮,你根本是不自量力。」
  給阿奇這麼一數落後,丁香整天的情緒是低落得不得了,上起課來沒勁得很,頻頻挨佟青雲的瞪,讓她分外期待寧霓的出現,卻沒想到竟然連寧霓都拯救不了她。
  因為佟青雲讓寧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冷板凳後,凜著面孔將一臉莫名的她往藍天使出租車上一送,又踅上樓來繼續磨丁香了。
  佟青雲雖然不滿意丁香的表現,但能理解這丫頭是受到午後的驚嚇,也就睜隻眼閉只眼。
  然而等了一天,她的表現不但沒起色,反而每下愈況時,佟青雲便決定要把問題的癥結挖出來。
         ※       ※       ※
  佟青雲面窗而立,聽到進門的腳步聲後,將目光從對街大樓的耶誕裝飾看板挪回,轉盯在垮著一雙無力的肩進教室的丁香身上。
  六個月前幫她修過的劉海已觸到眉頭了,不需要他三令五申,她將基本的剪髮技巧做完後,拿出三小束頭髮自動梳起高難度的晚宴造型。
  她那反射動作熟練得挑不出毛病,但卻心不在焉,束髮,卷絲與固定造型的架式活像一部行屍走肉的機器人,精準刻板有餘,卻缺少活躍的生氣。
  佟青雲自始自終沒表態,丁香卻心裡有數,尤其在她重新梳出四種不同造型仍是抓不回靈感後,累積了好幾天無處可宣洩的挫折感終於教她崩潰了。
  她沒丟梳子、砸剪具或號啕大哭,僅是悄無聲息地讓淚滾下頰,靜靜地梳理眼前這頂亂了序的髮絲,一遍又一遍,直到手上的梳子被人取走後,她才失去憑借似地跌坐椅上,抬手蒙住兩行淚水成柱的臉頰。
  佟青雲雙臂環胸,一語不發地站在丁香面前由她發洩,他知道只要此刻講幾句讚美之詞安慰情緒失控的丁香的話,絕對能贏得對方的信賴,改善兩者之間教學相長的良性關係。但是他卻不想使出這一招,因為他怕自己將來免不了要辜負她的信任,他沒有辦法亦步亦趨地保護她不半途跌倒,唯有丁香自己才有這份能力。
  他勒住上前扶她的念頭,平著音調問:「怎麼突然哭了呢?願意談談嗎?」
  若在平常,打扁丁香也不會對他吐一句怨,但現在的她極度困惑,她像一匹在跑道上被人鞭策的小馬,只顧往前衝刺,卻不知道為了哪樁理由而奔躍。
  她埋著臉,把阿奇的話對佟青雲重複一遍,囁嚅地做了結論。「老師,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佟青雲歪著一顆腦袋盯著哭得淚人兒似的寶貝徒弟瞧,傷神地問:「別人三兩句便把你擊垮,你對自己就那麼沒有信心嗎?」
  「我不是沒有信心,而是根本沒有那種天分!」丁香啞著喉嚨,聲淚俱下道:
  「我已經盡力了,卻還是沒有辦法達到你所要求的標準,我只會浪費你的時間,讓你大失所望。」
  「志氣全部漏光了,還強辯說不是沒信心!」佟青雲當著她的面輕斥了一句,半憐半惱的口吻不急也不緩。「你若自尋煩惱、掛記咋天的事的話,就聽我這一次勸,將它忘得一乾二淨最好。」
  「但阿奇說……」
  他聽到她提起這男孩的名字,眼睛頓閃銳光,不耐煩地質問一句,「你是為別人的一句批評而活,還是為自己而活?」
  丁香一時啞口無言。
  佟青雲怒瞪她一眼後,沒好氣地說:「老實告訴你,那個小混混是被人收買來搗你的亂的。」
  她愣住了,傻呼呼地問:「我跟他沒有任何過節啊!」
  「顯然你跟收買他的人結過樑子了。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惹到別人?
  惹到別人!托他佟大設計師的「洪福」所蔽蔭,她惹到的人可多著哪!
  但沒憑沒據她不敢隨意道出人名,只得支吾道:「有過小誤會,但應該還不至於嚴重到這種程度。老師,那個被你刮了鬍子的先生有說是誰嗎?」
  「他說他是走江湖的,得守行規、講道義,不能提名道姓。」佟青雲盯著她瞧了好一下,問:「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嗎?」
  丁香聞言,腦子裡浮現鄧少娟氣惱的臉,但很快的把腦海中的影像搖掉,因為她無法確定,只能回答一句,「沒有。」
  佟青雲見她不願深談,也懶得逼問,只奉送一句。「大事化小不見得能解決問題,若再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我建議你最好跟於姊談談。」
  「好。」丁香小聲地應了一句,手掐著衣袖抹去眼淚,伸手向他取回梳子,打算完成作品。
  不料佟青雲沒將梳子還給她,反繞到她身後,從她的工具箱取出她的專用剪子,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多久照一次鏡子?」
  丁香訝然地仰望他,見他那副從眼縫裡往下看扁人的模樣,抿嘴不高興地答,「天天啊。」
  「天天照鏡子卻還任頭髮自生自滅?」他撩了她額前的劉海,忍不住輕聲評了一句,「姑娘,我看你顯然照得不夠用力!抬頭挺胸,我好幫你修剪一下。」
  丁香以為他又要藉機發揮,嘴不由自主地撇得委屈,靜坐原位任他擺佈了十分鐘,聽著他在她耳邊嘟嚷著,「王爾德說過,因為時髦的樣子醜得令人無法忍受,所以我們必須每六個月將它的面貌改換一次。」
  丁香老大不高興,想他要損人直截了當地明講能要他的命嗎?何必落落長地引經據典,這簡直是跟王爾德借刀來殺人嘛!
  這讓她一時忍不住,衝口便問:「這個王爾德……好像是同性戀嘛!我聽人家說,有不少藝術和流行界裡的拔尖人物不是同性戀便是雙性戀者,而且自尊自貴得很。老師您也是國際知名的人物,想必與這類的人物共事過,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丁香平素對同志愛人並不反感,只是這回對「人」不對事,意有所指的口吻裡淨是尋釁。
  她屏息靜待佟青雲的反應,只見他不露慍色地剪著頭髮,良久才冒出一句話,「我的看法是人家如何做、如何想,都不關你的事,你最好往美處高歌,少對壞處狂吠。」
  從他坦蕩的口氣聽來,丁香似乎沒搔中他的癢處,她在失望之餘,硬撐著脖子反駁,「沒辦法,我生來屬狗,注定要吠的。」
  佟青雲聞言在她腦門頂上不懷好意地長「哦」了一聲,呵呵朗笑,才吭出一句,「那倒奇怪了!」
  丁香頓覺他的笑聲刺耳,不明所以地扭頭,想問他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十隻指頭一撐,溫柔地固定住她的頭不讓她動。「姑娘,合作點,你再動,我保證你頭髮上的北迴歸線就要偏到赤道去曬太陽了!」
  丁香才不理他的恐嚇,紅著淚眼,一徑地追問:「我說我屬狗,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說了,口氣依舊是閒閒地令人氣極落淚。「我聽說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會咬人;如今碰上一頭不僅會叫,連咬人都痛的小狗時,才瞭解凡事皆有例外。」
  他話到此,放下剪具,拿起小粉撲,撣掉她鼻、頰上的髮絲後,轉到她面前將臀往桌緣一靠,長腿交放地研究她好一會兒,忽地當她的面丟出一串教人驚愕的話。
  「好了,姑娘,這下你把眼睛哭得紅不隆咚的,依我看,用不著上胭脂,也像搪瓷娃娃一樣,美得不得了。」
  丁香篤定地以為他又在取笑自己,貝齒往乾裂的紅唇一咬,低垂著下頷,瞪著他足下那雙閃閃發亮的皮鞋尖,一邊抹淚,一邊嗚咽地抗議。
  「我……我要回南部……我想家,其它同事卻有假可放,為什麼我就必須待在這裡當出氣筒……受你的氣,任你折磨,我要回家……」
  佟青雲看著她,兩道眉毛攢在一起,大手抵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已進入歇斯底里狀況的丁香發起脾氣。
  打他初次與她正眼相對之際,他就有強烈預感,她其實不似表面溫順,卻也沒料及自己竟會去認到這樣一號說爆就爆的女活火山神做徒弟!
  佟青雲沒那個耐性去等她平息怒意,矮下身子打算把她搖醒,要她克制自己,「你要回家可以,但先讓我耳根清淨一下。」
  結果是,他差點被活火山吐出的怒焰給嗆得閉氣。
  「反正我表現好壞都沒差別,到頭來都是要挨罵的,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們這些做學生的感覺,吝嗇得連一句鼓勵的話都不願施捨,」丁香說到這裡,氣憤地仰起頭,一對火眼金睛直瞪進佟青雲的眼裡,不顧那張臉已近在眼前,直直衝著他高挺的鼻頭抱怨,「你是我這輩子碰到過最、最、最差勁的老師,我寧願做洗頭小妹,也不希罕當你的學生,你聽到沒有!我只要回家……我要回……」
  丁香打算繼續嚷下去,不察佟青雲的影子已像一片烏雲罩上頭來,結果,她那一個「家」還來不及吐出口,便活生生地被他硬湊上來的嘴給吞進了喉嚨裡。
  她整個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行動給嚇得目瞪口呆,只能像個木娃娃似地,任由他掐著自己的肩頭,以吻封緘,堵去一嘴的牢騷!
  等丁香靜下二秒後,佟青雲鬆開她溫熱的唇瓣,慢慢直起身子,彷彿他剛才吻的不是她,而是-只醜陋的青蛙,低頭厲聲地問了她一句,「難道你一點也不想成為一個像你母親一樣優秀的造型師?」
  他不開尊口還好,一開口說話後,卻教丁香那委屈莫辯的淚又撲簌簌地滾出了眼眶,數量之多、速度之快,簡直不遜於柏青哥裡的小鋼珠,叮叮噹噹落得教人心慌意亂。
  佟青雲這下可沒轍了,他慢搖著腦袋掏出行動電話,無語問蒼天似地望著天花板,向於敏容討救兵。
  一直到於敏容將哭得跟淚人兒的丁香帶出去散心吃耶誕大餐後,他才重吁了口氣。
  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清淨了些,心境卻沒得解脫,他的腦子被丁香那張教人捨不得重聲責備的臉蛋給佔據了,乾澀的薄唇也陡然思念起那雙溫熱柔軟的絳唇,這讓他猛地記起自己頭遭撞見她的情景,她也是哭得像故了障的自來水龍頭,汪汪淚水一開閘,便一發不可收拾。
  佟青雲鮮少將往事回鍋,大概是往事對他來說,就跟五六零年代的煤炭球一樣,除了曾經存在過外,沒有一點美學流行價值,而會把煤炭球當成古跡去緬懷一番的人,不是天生過氣,便是戀古情結在作祟。
  但現在,他三不五時便回想起往事,這是否意謂自己的事業巳到了亢龍有悔的極限,開始走下坡了?
         ※       ※       ※
  佟青雲十七歲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無意中走過外公家老厝附近一間僅六、七坪大的「阿秀梳妝」家庭理發裡頭。
  當時理個五分頭只消五、六十元便可打發,所以一般理發小姐都是拿著一把剃刀往諸多漿糊腦袋瓜的正中推三下,邊緣各理了兩道就算交差了事,簡直比他老父老母還要「公務員」。
  但敬業的理發小姐丁秀卻用一把剪子細心且慎重地為他剪頭,結果給她剪出來的頭髮不僅時髦有型更有格調,回學校給教官檢查,教官覺得不夠拙,狐疑之下拿尺一量……嘿!不僅合格,還硬是比規定的五分短了兩分;教室自討沒趣吃癟後,只得摸著一鼻子灰找下一個替死鬼去。
  就這次機緣讓佟青雲對理發萌起興致,每每放學後便背著書包騎著近一個小時的腳踏車去找丁秀,請她露兩手瞧瞧。
  丁秀瞧他年紀輕,身上背著穿著的皆是名校的書包和制服,縱然他有滿腔熱誠,恐怕也是三分鐘熱度,維持不過幾周,因此不太搭理他。
  於是,他像飽嘗冷落的小媳婦般,坐了好幾晚的冷板凳。熟客進進出出,見了這場面便議論紛紛;為他講情的有之,勸他打消念頭的更多,甚至還有些青蛙蛤蟆對丁秀嚼舌根,誣他是別有居心,要她小心提防。
  他在旁聽到後,心直咒這些大人不僅倚老賣老,思想還邪惡得緊,一句廢話也沒吭,當下拎起書包扭頭便往店門踱去,不打算再來這家店受氣。
  不巧,一個哭鬧厲害的小女孩一路朝店門跌跌撞撞而來,擋去他的去路,其後還跟著一個神情緊張的中年歐巴桑。
  小女孩兩頰燒紅,轉著淚汪汪的眼珠,積極的目光才剛瞟過他身後,整個小骨幹便朝丁秀那雙腿撲抱了過去,抽搐地叫媽媽個不停,直到丁秀放下手邊的工作把她抱起,她這才息了「警報」。
  真可惜他們住在萬華,而非萬里,要不然這場賺人熱淚、感天動地的「萬里尋母記」之--母子重逢一景,就真是現場實況轉播哩!
  並非他佟青雲缺乏同情心,實在是被好事者評頭論足,捉弄好幾晚後,又被硬安上一個「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莫須有罪名後,他已沒有那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耐性去搭理一個使性子的小囡兒,還是打道回府方為上上策。
  反正大台北裡不乏擴大招生中的美容學校,只要花錢註冊,老師即刻教授,強過在這兒看人臉色。
  心既已定的佟青雲跨出店門,幾步來到停放腳踏車的牆壁,他正開著鎖時,一陣更大的騷動又從店內傳將出來。這回沒了女孩童稚的哭聲,反倒在諸位喘吁吁管家公、好事婆的七嘴八舌裡軋進了丁秀不常有的驚慌聲。
  但他無動於衷地握緊龍頭把,左腳踩了踏板,右腿一跨便上了單車,直往夜市街頭騎去,十五分鐘後,大概是夜風把他的怒意吹涼了幾度,他腦子一轉,總覺不安,當下掉轉車頭加速踩輪,人隨單車在五分鐘內飆回理髮店。
  出乎他意料之外,店裡除就老闆娘一人清掃地上的落發外,二十閒雜人等全做了鳥獸散。
  他訝然問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老闆娘也不嫌犯忌,心直口快地對他說了實,「丁秀抱著『阿香』上醫院去了!」
  他大惑不已,「上醫院!上醫院做什麼?」
  「除了破病去看醫生外還能做什麼?」老闆娘理直氣壯,一臉「本行苦楚,不足為外人道」的表情。「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仔不能這麼好強,阿秀不願教你也是有苦衷的。若你的形貌,家裡的狀況應該是不壞,供得起你念大學,何苦來這裡當學徒?如果這行好做也就罷了,可是偏是苦又沒前途……」老闆娘話匣子一開,就像颱風天石門水庫洩洪一般,會教人滅頂的。
  他趕忙從中打斷她的話,「你知道她們上哪一家醫院嗎?」
  「應該是大馬路口的那-家。就近嘛!」老闆娘將掃帚往剃頭椅背一擱,從頸上解下一條金鏈子遞給他。「你把這條金煉交給阿秀,若危急要用錢時先拿去當了再說,我看阿香慘嚎抱肚的模樣,可能沒吃壞肚子那麼簡單。」
  佟青雲劈頭反應是,「你不怕我拿著鏈子落跑嗎?」
  「死囝仔脯!名字和學號都給我記下來了,還怕你跑得遠!」說著她掃帚一提,便將他掃出了店門外。
  當佟青雲在急診室前的走廊上找到丁秀母女時,已是半個鐘頭後的事,只見丁香瘦弱的身子橫躺在急救床上,蒼白的小臉蛋毫無血色。
  丁秀緊握女兒的小手,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瞟了他一眼。他則是動著不甚靈光的舌頭,問著情況。
  丁秀呆望了足足一分鐘後才啟齒解釋,醫生診斷丁香是盲腸發炎,必須即刻動手術,但她們沒有兩萬元保證金,所以好心的護士小姐暫時給丁香注了一劑鎮定劑,讓她睡一下。
  佟青雲聽了後既沒跳腳,亦沒去拍護士長的辦公桌,只是轉身去找公共電話。
  十分鐘後他回來便對丁秀說:「馬上辦轉診手續,我找到願意幫你擔保的人了。」
  丁秀不吭一聲,只是靜望著他,擺明不信他有這種通天本事。
  他只好解釋,「我大哥佟玉樹……他是醫生……他在台大服務……」話還沒說完,即見丁秀空洞的雙眸陡地燃起希望,教他把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勒在牙關裡。
  他記得自己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將大哥那邊擺平,是因為他讓大哥誤以為是他騎車撞傷了丁香。
  當時這個語焉不詳的謊是扯得有些離譜,因為就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一輛腳踏車能在瞬間將一截闌尾撞到發炎,更別提去說服身為專業人士的老哥。
  不過嘛,病人最後還是推進了手術房,因為披著一襲白大褂的佟大醫生秉著懸壺濟世的神聖使命,二話不再多問,先為丁香開刀後,再找他這個佟小弟問個清楚。
  兩兄弟後來到底有沒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呢?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盲腸危機過後,丁秀總算改變初衷,同意收他做學徒。
  佟青雲很少去回憶這段拜師習藝的往事,尤其是當他二十三歲從巴黎返鄉探親,意外地從老闆娘口中打聽到丁秀因癌症病故的消息後,便沒再去想了。
  當時他還有詢問丁香的下落,得悉對方被住在高雄的外祖母收養後,心頭擔子如重石落地。畢竟,他當時的事業連雛形的邊都看不見,硬要東拉西牽去照顧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十三歲小女生,不僅不合社會常理,於法更是站不住腳,所以連去探望丁香的念頭都不曾興起過,其外祖母家的地址自然也就遺落了。
  此後他在美發創作上可說是平步青雲,幸運地跟隨過多位蜚聲國際的知名大師,自己最後也青出於藍地躋身名師級地位,備受肯定。
  多年苦學修煉,一場接一場比不完的競賽,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嵯峨山頂、放下心安要喘口氣時,豁然發現山的另一頭還有另座更高巍的山,想要去攀登彼山時,雀躍的心卻被即將失去視力的眼給絞死了。
  當一個干髮型設計的人必須暫時停止使用主觀客體的眼睛感應吸收週身環境的刺激時,他的腦袋不出個把月便會生鈍,操控剪子的手也會隨之力不從心,無法領導風尚對執美發界牛耳的佟青雲而言,和過氣、落伍是相同的一碼事--皆可鄙的不值得同情。
  歷經一番思考,他漠視旁人的反對,決意自負地向雙目挑戰,心下卻是卑微地向老天爺再貸個兩年三載的時間好尋找適當的人傳授創意理念。
  這事能成自然再好不過,若不成的話……佟青雲寬肩微聳,最起碼他試過,結果不近人意是怨天不得。
  他歎了口氣;盯著手中的行動電話,遲疑兩秒才鍵入電話設定碼。
  鈴聲一長聲後,線路便接通了。
  寧霓的聲音清晰地自收話器傳出,佟青雲隨即附耳應聲,「是我,佟青雲。抱歉我昨天沒跟你解釋清楚就把你趕上出租車,因為出了一點問題,不解決問題會擴大……嗯,沒錯,是丁香……」
  他稍停幾秒靜聽她說話,婉轉拒絕道:「對不起,我目前不想談她,因為一談起她就令人頭大。不成,我今晚脾氣糟透了,恐怕會是個差勁的舞伴,毀了你的耶誕舞會可不好……我知道你不介意,但這麼做對你不甚公平,我想還是過些時曰吧!不,這個禮拜天我受到齊放的邀請,得到紐約一趟,舊歷年前才會回來,屆時我再掛電話給你,好,那麼就這麼說定,保重了。」
  佟青雲將機子一收,訝異地發現,他心上對寧霓的愧疚,竟不如電話上聽來的情深意切。
  他在教室轉了一圈後,重新撥通電話,對著話筒開腔了,「老大,是我,青雲。咱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談談?我最近考慮過眼睛的事,想聽聽你這個醫師的意見,另外,也想跟你談談一對母女的事……是誰我們見面時你自然知道……那麼十五分鐘後在餐廳見。」
         ※       ※       ※
  寧霓將電話筒掛了回去,面對著精雕細琢的桃花心木化妝鏡發愣,長歎一聲後才拿起沾了蜜粉的粉撲繼續上妝。
  看著鏡中那張細緻的臉龐,即使不化妝也還是漂亮,身材成熟誘人,肌膚則是玲瓏剔透,她知道自己若不跟人實說年紀,沒人會猜她已二十二歲了,這全是拜她前夫多金之賜,讓她能每天上美容院作保養,保養過程雖瑣碎費時,一旦習慣後,一天不做就像沒臉兒人似的,這朱門酒肉臭的俗麗貴婦生活像染上鴉片,癮頭只有愈來愈重的份,沒得減半的。
  四年前她之所以下嫁姓曹的,多少也是抱著跟佟青雲賭氣的成分在,因為他將事業擺在第一位,遲遲不願跟她定下來,加之姓曹的看來體面光鮮,三天兩頭便以鮮花、寶石猛烈追求,時刻把她捧在心上疼,若換做是天女,恐怕也難不被他的繞指柔挑動凡心。
  寧霓知道自己琵琶別抱後,佟青雲雖試著和少數幾位談得來又看得順眼的女性交往過,但不論女方再怎麼委曲求全、配合他忙碌的作息,他總無法定下來,因為他依然是個工作狂,想當他老婆,就得忍受跟一堆假美人頭打交道。
  寧霓別嫁兩年,兩人偶然在一社交場合相逢,佟青雲的事業已達無人可動搖的地位,他沒有以尖酸的態度對待她,反而爽快地和她敘舊,這讓她忍不住對佟青雲訴苦,吐露自己與姓曹的這樁金玉良緣並不如外界所傳的圓滿,因為姓曹的早在一年多前就搞起婚外情了,其外遇對象是一次比一次年輕,她無親近可訴,只好跟他這個老情人提了。
  她雖錦衣玉食,生活卻空虛得很,本以為這輩子有個真心疼她、在乎她的男人可靠,誰知嫁得竟這般無奈。
  寧霓這才瞭解,人生就像是在走一遭捲上的尋寶圖,你走得慢,那圖就攤得慢,你走得快,那圖就攤得快,無論快慢與否,在岔口上所選的道路總是被有知所迷惑,被未知所牽絆,正待恍然大悟,回首已尋不著來時路。
  打那次偶遇,佟青雲對寧霓的諸多不諒解便一點一滴地從心上抹了去,他給她心靈上的支持,一直到姓曹的入土後的兩個月,兩人才算舊情復燃。
  連月來,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兩人一碰頭,開口不到十句話,就是談他的公事,她盡可能去配合對方的時間,希望雙方除了語言上的溝通以外,能有更進一步的肌膚之親。
  寧霓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慾求不滿的風流寡婦,小動作頻出卻羞於啟齒。
  她不瞭解,他不是一直都在等待她回心轉意嗎?
  如今她自動回到他身邊了,他卻不想盼到更深一層的接觸!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愈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去留住他,他就愈遙不可及。
  尤其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抱著她從深吻回到現實,她心滿意足地仰頭回望他時,卻發現他一臉愕然地瞪視自己,彷彿依在他懷裡的女人不該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還是繼續帶她出去吃有情調的晚餐,席間溫和有禮,到午夜之鍾敲過後,反倒扮演起待字閨中的灰姑娘角色,將她往家門一推,出租車門一拉,便要司機倒轉車頭離去。
  是了,他心中一定是有了別的女人。
  會是於敏容嗎?聽說她早在六個月前就搬進他的公寓住了。
  不,不可能是於敏容,依寧霓認識佟青雲這麼多年,他不可能心底愛著一個女人時,竟能和另外一個女人交往,除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向!
  想到此,寧霓的心突然地絞了起來,她大概知道是誰佔據他的心了!
  在跟她舊情復燃前,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意向,所以他能無所忌諱地跟她提工作情況及教學進度,直到七天前,他開始拒絕與她有過分親密的舉動,也不再提起丁香的名字,只要寧霓一問起丁香的狀況,他便說她的名字令他頭大,現在,她總算瞭解他所謂的頭大是大到何種地步了。
  他教學多年,從日本到台灣,暗戀他的學生之眾有如過江之鯽,讓他深感不便,也因此他為自己設了一道不搞師生戀的防線。
  如今,他愛上自己的學生卻不自知,他終究對自己的學生動了情,她終究要失去他了!
  寧霓抬眼面對鏡中的自己苦笑,失魂地撒掉身上這套本是為了佟青雲而訂做的知性套裝,改穿上一件綴了銀線的性感黑色小禮服和鑽石首飾後,空虛迷惘的心底才覺得有了一丁點的憑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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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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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清晨,突然雨就來了。
  夾著寒意的雨,冷冷打在窗上,大珠小珠從半掩的紗窗搶濺進房來,驚擾酣睡中的丁香,她緣臂摸索薄毯,把自己從頭到尾包得緊緊,凌空來一個翻身後,打算把頭匿進厚軟的枕頭繼續補眠。
  但雨點打在窗帷上的噪音吵得她掀開眼皮,睜著一隻朦朧的眼,對著窗外微熹的天光發愣,足足十秒後,才意識屋外下著傾盆大雨,室內則飄起橫飛豆雨,靠窗的桌面濕漉漉,羅馬瓷磚地板也遭池魚之殃,她的視線落在散了一地的紙張上,整個身子不禁彈跳下床,也顧不得冬夜透涼,不加外衣便彎身搶救被風雨席捲到地板上的樣圖。
  「糟!」
  眼看挑燈畫了好幾夜的作品一張張糊掉後,丁香失望地將圖往紙簍一扔,傾身冒著斜風勁雨將窗關上,然後迅速倒退三步,以免瞄到窗外景物產生相對高度後,引發恐懼而昏厥過去。
  她赤足站在一攤水裡,偌大的室內靜得教人害怕,被擋在外的邪風在窗縫邊打轉徘徊,想要進來的決心令她心上起栗,她忙地抹臉,彈掉睡衣上的水珠,往門外搶去,兩腳才剛落在長廊上,便被一室的溫暖明亮給刺得炫目。
  她半瞇著眼走近客廳,滿心以為是於姊,怎知卻是佟青雲,他身著一襲睡袍,捧著一杯熱飲倚窗沉思凝想。
  丁香本來以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倒縮回去,但耳尖的佟青雲已轉過頭來,犀利的目光恰巧落在她的臉上。
  她無法忘記咋晚發生的事,彆扭地挪開臉,往廚房走去。
  「也被雨吵得睡不著嗎?」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
  丁香生硬地點了一下頭,不自然地附和一句。「嗯。」
  佟青雲佯裝作沒看見她哭得紅腫的眼袋,找著話題道:「我禮拜天又要出國一趟,為期二十天左右,如果你想回老家,利用我出國的這段時間再恰當不過。還有,你若今天不想上課也沒關係,就當補昨天的聖誕節好了。」
  「知道了。」丁香只應了一句後,靜靜地穿過廚房門準備早餐,兩秒後,她退後兩步,兩手各拎著一片吐司,探著一顆頭問:「我要烤吐司,老師要不要也來兩片。」
  佟青雲掩下一臉的受寵若驚,思忖片刻,正色回道:「好。」
  她接著問:「老師要什麼口味的果醬?」
  這可難倒鮮少開冰箱的他了,他高高地佇立在一端,單眼微瞇地啜著熱飲,不確定地問著,「你有什麼口味的果醬?」
  丁香糾正他,「是『你』有橘子、草莓、葡萄和杏桃口味的果醬,另外加上花生巧克力醬。」
  「嗯,聽起來都很可口,不如每樣郁抹一點吧。」為師的難得不挑剔。
  她卻板著瞼,沒好氣地應了一句,「這樣吃會拉肚子的。」
  佟青雲伸指搔了一下鬢角,忍住不衝她冒出「雞婆」兩字,兩掌一抬投降道:
  「隨便,你抹什麼,我就吃什麼,這可成了吧?姑娘。」
  一聽到他又用那種揶揄的稱呼喚她,丁香惱極地迸了一句,「姑娘我抹泥巴、大便,師父你吃不吃?」沒等他那張老臉轉綠,一頭便栽進廚房,烤起吐司來。
  五分鐘後,她緊繃著一張臉,將兩盤盛了五片塗滿各種口味吐司的盤子端到餐桌上,不等他加入,便自行吃起早餐了。
  佟青雲踱著慢步走近餐桌,以沒帶任何鏡片的裸目略瞄橫躺在自己盤上正中間那片詭異的土褐色吐司麵包後,眉頭攢作一團,匪夷所思地問了一句,「這是哪門子的果醬?」
  丁香連頭都懶得抬,遑論去回答他的蠢問題。
  最後是佟青雲自己理解了。「喔,原來是花生巧克力醬,不錯吃嘛。」
  但那醒目的顏色真是教人不敢恭維,但為了求得停戰協議,只好勉強吞下。
  他單手支著腮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丁香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在她正要起身離座時,適時出聲了,「我們談談好嗎?」
  丁香睨了他一眼,遲疑一秒才跌回原位,緊掐著手裡的馬克杯,說:「我有說不的餘地嗎?一半晌不聞動靜,她以為自己惹毛他了,方抬眼往他掃去,才發現他兩眼深邃地盯著自己。
  佟青雲慢慢將眸子自她噘起的紅唇挪開,不著痕跡地掩飾自己失常的舉動,伸指比了一下自己的右下唇,以提醒丁香拭去殘餘在唇間的奶漬,直到她倉卒地以手背抹去牛奶漬後,才開口。
  「我將你昨天的話再三想過後,覺得你有充分的理由生我的氣,甚至不屑我這個老師的教學方式。不善教學這點我承認,沒適時給你掌聲是我小氣,但我否認對你過嚴是件壞事。」他停下來等著對方的意見。
  丁香想了好久,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時常覺得自己在老師眼裡一無是處,也搞不懂老師的動機,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挑中我?」
  「因為我認為你行。」
  丁香扯著頭,頑抗地反駁他的話,「不,我不行!我連一個小小檢定都沒辦法獨自擺平,如何去應付更大的場面?我永遠沒有辦法達到你的標準。」
  拐來繞去又回到舊話題上,這妮子為什麼老是往壞的方面鑽?或許,這就是她一直在進步的原因吧。
  「丁香,你知道我為什麼很少示範造型給學生看?」見她不吭氣,他接著道:
  「因為我不希望學生把我當成惟一目標,我要你們超越我和其它前輩,自己去摸索一條新路出來。我有許多學生剛開始時抱持很高的理想,到頭來皆只想從我這裡學得一些刀剪染燙的皮毛技藝,至於理念則是假裝苟同而不放在心上。
  「當我親眼目睹你在實習課上剪出別出心裁的造型時,我告訴自己這女孩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然後你上台北實習,也許受到諸多干擾,剪燙技藝雖進步神速,創作力卻減低了,直到最近正式替顧客服務後,才有超越的水準。
  「我想那是因為你當時心上沒有包袱,你把顧客的需求和自己的創作理念放在第一位,至於我這個老古董怎麼想已不重要了,所以在這樣的過程中,你超越了我,也成就了自己,直到你抱了一個乙級證書回來後,咱們這幾個月的成果又都歸零了。我這樣說,你懂得我的用意嗎?」
  丁香一點也不懂。「既然如此,我只要為顧客服務就好,不一定得透過比賽來證實自己的能力。」
  「話是沒錯,不過參與比賽有砥礪作用,勝利者把獎座搬回家,失敗者則是贏回經驗和希望。少有人一次叩門就功成名就,我就是愈挫愈勇型的。」
  「是嗎?」丁香看著他,戳破他所佈的幻影,「可是於姊跟我講的卻不是這樣?他說你是少年得志型的,出道不過兩年便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你聽那老女人在吹牛!他隱忍大聲咒罵於敏容的衝動,捺下性子鼓勵道:「你也可以是,丁香。只要你願意,在你過二十三歲生日前也可以摘下桂冠頭銜。」
  丁香聽著他這番話,忍不住想起阿奇的姊姊雅珍,他是不是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是的話,難怪阿奇的姊姊會死心蹋地的追隨他。
  她半信半疑地問:「是嗎?」
  佟青雲看出她眼裡的懷疑,輕吐一句,「你得自己去試才知道。」
  丁香沒有正面答覆,想了一下,說:「老師,可不可以跟我談談你的比賽經驗?」
  「陳年舊事有什麼好談的?」佟青雲見她不悅地將臉別過去後,清了喉嚨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揀重點說。」
  於是他把自己苦學的經驗慢慢道出來,他告訴她,除了個人的手藝外,能不能在賽場上脫穎而出,人為外在因素引響很大,譬如試題的選定、評審的品味偏好和素質,尤其在大型賽場上,所挑選的模特兒夠不夠引人注目在賽前簡直主宰了四分之一的定局。
  另外,區域性的流行也有牢不可破的頑強防線,走日本線的設計師在歐洲吃得開,但到美國後卻並不見得受重視,在美國的頂尖理髮師一挪到歐洲,施展的空間卻有限。為什麼?因為審美標準不同,流行角度不同,文化差異作祟,但就是因為如此,流行變化才會如此豐富、有趣及變化多端。
  從他刻意避開誇耀自己的「戰功」,丁香感覺得到他並非如自己所想的那種攀著名利不放的人,要不然他的髮廊、學校和住家裡早該放滿諸多獎座才是。
  「丁香,你想出去開開眼界嗎?」佟青雲天南地北兜上一圈後,把話題引到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上。「去歐洲、美國或日本闖一闖,如何?」
  丁香甘願當個不可與之語冰的夏蟲,實在的說:「我負擔不起。」
  「如果有人肯贊助你呢?」
  她瞥了他一眼,毫不動心的說:「還是不想。」
  「為什麼不想,很多人巴不得這個機會呢。」
  丁香聳了一下肩,理不出頭緒來。「為什麼我說不上來,大概是我怕思鄉、怕牽掛吧。」
  「只要你想家,撥通電話給於姊便有現成的機票。」
  她沒有被他的話軟化,反而輕聲問了一句,「老師那麼希望我出去嗎?」
  佟青雲很詫異自己竟因為她這簡單的問題遲遲不能開口,他深吸口氣,考慮該不該對丁香透露自己的眼疾問題,但思及自己無法再把她當成尋常學生來調教後,平淡地說:「這事我不勉強,你若改變主意的話再跟我提吧。
  還有,那綾這女孩你該記得吧?她目前已結束了模特兒的專業集訓,成績斐然,我打算這趟回國後,讓你和那綾組成搭擋,爭取三月在日本由潘婷公司所贊助的亞洲大賽,你得好好加把勁了。」
         ※       ※       ※
  佟青雲在新歷新年時搭機赴美,他人不在台灣的這段日子發生了幾樁事。
  一位資深助理恰巧遷調到台中,位於溫州街的台北單身女宿舍便有了空缺,於是在於敏容的協助下,丁香於尾牙結束後正式搬進宿舍,除了必須跟小妹共享衛浴設備外,她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空間,下班以後還能和同年紀的女孩嚼舌根、溝通工作心得,這比住在佟青雲的豪華公寓來得愜意。
  唯美中不足的是,她遷入宿舍以後不到一個禮拜,早晨有形跡可疑的色狼在女生宿舍附進徘徊的耳語便流了出來。
  一名女孩道:「喂,跟你說,我今天早上去對街買蛋餅時,好像有看到你們說的色狼耶!」
  「是不是高高壯壯,墨鏡上的右眉尾巴有道魚骨白疤的黑衣男子?」另一名女孩問。
  「對、對、對。」
  她好奇地問:「他那時正在做什麼?」
  「坐在燒餅店理吃鹹豆漿油條配甜粽。」
  「呃!早上吃得這麼噁心,準不是好人。我們應該報警嗎?」
  「我看還是通知於姊讓守門警衛知道好了。」
  於敏容起先也是被她們的繪聲繪影弄得緊張,沒去深思色狼通常是晝伏夜出,便拿著望遠鏡在女生宿舍靠街的窗前枕戈待旦,守了三個早上才搞清狀況,她跟女孩們解釋,該名男子姓雷,跟佟老師有交情,偶爾想到時,還會到店裡光顧、整修門面,她並且刻意避免提及對方其實也是東區赫赫有名的大哥大大,這才平息了一場虛驚。
  丁香認出這個雷先生就是她實習第一天所碰到的「睡獅」時,愈看他就愈不像壞人,思及他從沒抱怨自己生疏的動作,因此與他正面而過時,總是對他抱以友善的笑容,他反倒一臉不自在,扶正墨鏡快步離去。
  白天上課時,丁香對於沒有佟青雲在背後盯哨,覺得格外輕鬆自在,但不到三天卻頻頻想起他的教學了,當她在第五天意外接到佟青雲的越洋電話時,振奮的聲音連她自己都不認得,此後他不定期的來電,或三天或一個禮拜。
  兩人的對話非常簡約、保留、公式化,彷彿擔心有人監聽似的,除了課程討論外,就只有聊「天」。
  他說:「米蘭陰天,巴黎、紐約下雪,倫敦起霧下冰雹。台北呢?」
  「跟昨天一樣,陰陰的。」她回答。
  一陣悶得令年糕都要發霉的沉寂後,他總是急於離去似地斷了線,丁香則是沉靜地將電話筒遞還給坐在櫃檯後面長豎吝耳朵的小妹,不改顏色地回到工作崗位,面對假髮美人頭傷起腦筋。
         ※       ※       ※
  自從住進宿舍後,為了不與上班族擠公車,丁香總是早一個小時出門,趁店未開張前跑到附近的聖瑪莉喝早茶,或翻閱各家雜誌,或觀察形形色色的來往行人,以便梭巡靈感。
  不及一周,便在咖啡店門前巧遇全身散逸著淡淡幽蘭香的寧霓。
  裝扮世故與高雅的寧霓本和又樸又拙的丁香搭不上調的,但流露和藹笑容的她一認出丁香後,馬上堅持她們應該共桌聊上一聊。
  第一回時,氣氛有點半生不熟,兩人把大半時間花在跟對方傻笑,解釋自己進來坐坐的原因,誰也不敢提佟青雲的名字,彷彿他是個禁忌話題似的。
  第二回時,大概是有了心理準備,彼此自然的打過招呼,丁香點一客奶茶,她要了一杯咖啡後,尊重地問:「我抽根煙,希望你不介意吧?」見到丁香搖頭,她從精緻的皮夾裡拿出一隻打火機和煙盒後,對丁香眨了一下眼,說:「別跟你師父提,他這個人雖然趕時髦,思想卻一點也不前衛,受不了滿嘴煙味的女人。」
  丁香覺得她對佟青雲的描繪是一點也不誇張,莞爾-笑,笨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你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寧霓聞言詫然一秒,紅著臉,優雅地抖掉煙灰,不自在地說:「是嗎?
  我們都年近三十了,恐怕沒你想得那麼浪漫。」彷彿不堪丁香探問如此隱私的話題,她很快地改變了話題,「你師父出國這段日子,沒他在一旁嘮叨,你一定不習慣了。」
  「是有那麼一點,不過功課還是很重,不減反增。」
  「代課的王老師那麼嚴啊!」
  丁香聽寧霓對自己的上課情況瞭若指掌,想必早和佟青雲達到某種默契了。她應該為他們高興的,但不知怎麼地,她就是無法坦然正視寧霓。
  「不是,是我師父會打電話來盯人,三不五時就電傳資料回來要人家『學而時習之』。」
  寧霓眼裡充滿笑意。「真的啊,他時常打電話給你?你想必是非常與眾不同了,因為我知道他出國後,一向很少打電話給學生。他一定很疼你了。」
  丁香聽出她話裡的意思,趕快地糾正,「老師盯我,是因為我懶散得無可救藥。」
  寧霓眨了一下上著藍色亮膏的睫毛,爽快地承認,「疑神疑鬼是女人最要不得的毛病,你可別取笑我。」
  怎麼可以不笑!丁香心裡想,像寧霓這麼美麗的人也會怕心上人移情別戀,原來愛情在情人的眼裡真是容不下一粒砂的。
  思及此,丁香忍不住伸指輕輕撫觸自己的唇,那被人吻過、自己急欲忘卻的烙印說著燙灼起來。事發當時,她因為哭泣不及反應,現在猛然回想起那一幕,不禁臉紅心跳,讓她頓時瞭解,對佟青雲來說不帶任何意義的一吻在她身上所產生的效果竟強烈得教人害怕。
  她改端起涼透的茶啜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心焦,然後顧不得失禮,唐突找了一個借口,丟下寧霓自行離去。
         ※       ※       ※
  接下來的幾天,心上伏著罪的丁香刻意逃避寧霓,不料寧霓卻帶著一名三十出頭的女伴找上店門,預約指名丁香做造型,還親切地跟她寒暄,問她的課程進度,尤其是丁香把寧霓的朋友變造得更有青春活力後,寧霓對她的手藝更是讚不絕口。
  但丁香知道自己的作品有瑕疵,為此,於敏容乘機把丁香找進辦公室問:「丁香,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寧霓,老師的朋友。」丁香這麼對她也對自己說著。「今晚得出席一項義賣晚會,她要我幫她的女伴設計晚宴造型。」
  「我認識她,知道她的身份,我要問的是,你是怎麼跟她熟絡起來的。」
  「我們在聖瑪莉不期而遇兩回,同道喝茶就熟起來了。」
  「是嗎?」於敏容的眼底帶著懷疑,「你們都聊什麼?」
  丁香不瞭解於姊為何反應過度,莫非於姊也知道那晚錯誤之吻的事,想提醒她別跟寧霓提,以免壞了佟青雲的好事!「嗯……不太記得了,都是不重要的事。於姊為什麼問,不信任我幫寧霓的朋友做晚宴造型嗎?」
  「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於敏容打住話,以研究似的眼神打量滿臉狐疑的丁香半晌,才洩了氣似地說:「我以為又有人要找你的麻煩,想來我是多擔心了。」她從桌上拿起一份資料夾遞給丁香,「這是你前天傳給你師父的設計樣圖,他批完後今早傳回來。」
  丁香將樣圖接過後,原地翻了一下,發現五張晚宴作品裡,就有四張被他打上雙叉的記號。上面還有他的眉批,斗大的刺眼--成功的造型,除了賞心悅目以外,該是能教男人與女人心動的,前者因愛慾,後者則是因嫉妒與受威脅!
  於敏容提醒她,「對了,你師父要我提醒你,題目的場合是社交晚宴,不是同學會,也不是嘉年華會。你看過後若有意見的話,可以掛個電話給他。」
  丁秀馬上搖了頭,「不,我沒意見,找拿回去修改。」說著她抱起資料夾,轉身就往門外奔了出去。
         ※       ※       ※
  翌晨,丁香坐在聖瑪莉餐廳的角落,對著四張改了又改的設計樣圖發呆,搜索枯腸一晚的結果依然不盡人意,那種無力感就像擅長人物寫生的畫家突然忘了如何替作品點睛一般,她唉了一聲,把自已的臉埋進攤成一桌的圖裡,敲起額頭來了。
  「怎麼一早就咳聲歎氣呢!」
  丁香聞聲倏地抬頭挺胸,大眼圓睜地若看明艷動人的寧霓端坐在自己對面,好心地建議,「說看看,我也許沒法幫你解決問題,但解解悶總行的。」
  丁香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作品往她那頭遞了過去,問;「請你告訴我你對這些造型的看法。」
  「我不是專家,說得不對你可要多包含。」寧霓說完,細細將丁香的作品-張又一張地翻看後,慢聲評道:「我很喜歡你的作品,它們不僅清新又富朝氣,從這幾張看得出來你是結合中國與西洋風味,既大方又摩登,我覺得很好啊,另外這兩張造型充滿風華絕代的感覺,端莊賢淑極了,不知道你為什麼沮喪成這樣?」
  丁香聽了她的贊語,不樂反哀。「我的作品缺乏感情,與真實的世間女子有一段不成熟的距離,我想把那距離縮短,卻不知怎麼做。」
  寧霓聽完她的話後,一味地衝著她笑,好久才說:「丁香,我想你還沒戀愛過吧?」
  丁香迷惘地看著她將煙點燃,不解地問:「我是沒有,你為什麼問我這個?」
  「因為我想這就是你在找的答案,」寧霓話到此,優雅地以右手拿起銀匙放入剛送上的咖啡,緩緩繞著杯緣攪動那黑潭般的水,左手持穩地注進奶水,直到泛著濃郁香氣的熱液呈現出一團順時鐘而轉的金棕色漩渦後,才將調好的咖啡往丁香那頭一遞,以過來人的口氣說:「牛奶加咖啡,豈止是酸鹼綜合而已,它們還意味著陰陽結合。你不妨喝看看?」
  丁香不自在地接過她調配的咖啡,吞了一口,馬上將杯子擱回碟上,眼睛鼻子攢聚一堆,伸舌吐了一聲,「苦。」
  寧霓見狀美目一挑,語帶弦音說:「你嫌咖啡苦,那是因為你沒嘗過愛情的苦澀滋味。」
  丁香有點受不了這樣意識型態的談話方式,直率地問了。「這跟我的工作有何瓜葛?」
  「當然有,我認為好好去愛-場可以幫助你衝破這道瓶頸;所謂的女為悅己者容不全是廣告詞。」
  丁香匪夷所思地看著寧霓,三秒後晃著腦袋,說:「我沒有戀愛對象。」
  寧霓以一種責難的眼光斜睨她一眼。「像你這麼可愛又有才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沒人追?我看是你眼光太高了。」
  丁香的腦底浮起阿奇濃眉大眼的俊俏臉孔,但持續不到一秒,另一張惱人的成熟面容便把稚氣未脫的俊臉給排擠掉了,她忙搖了好幾下頭,像甩蒼蠅似地逃避佟青雲若即若離的影像,倉卒地回答,「有是有,只是我覺得彼此個性不合,長期交往不得。」
  「個性不合?現代的年輕人談戀愛都是轟轟烈烈的,你還年輕,又不是一輩子得拴在一個男人身上,」寧霓停下來後,緊追著她沉思的臉龐,緩慢地補上了一句,「就像你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你師父學藝一般,個性不合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吸引力。」
  丁香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馬上抬眼瞅了她一眼。
  寧霓坦然迎視,將作品還給她。「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因為酸甜苦辣是成長的必然結果,要不然,你的晚宴仕女作品永遠跳脫不出無菌、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佳人。
  「這型的女人在國際美容美發競場上,已隨著奧黛麗赫本的香消玉殞而沒落了,這點你師父心裡有數,我只奇怪他為什麼不早跟你攤明,這樣拖拖拉拉的行徑委實不像他的作風。」
  丁香幾乎是搶在寧霓說完話之前離座起身,她將檔案夾橫抱在胸前,躊躇幾秒,才正眼回視寧霓那雙世故的美目,冷漠地僵著語氣說:「老師只管我能不能跟上教學進度,可不是我的心理醫師。我很感激你的好意,給我你獨到的見解,但我想我不是你,無法隨便找個男人上床就能解決問題。所以打明天開始,我不會常來這裡,就算來,也不會是這個時候。」話音甫落,她抓起帳單,扭頭到櫃檯結帳而去。
         ※       ※       ※
  台北的冬天像是被施了咒,陰陰冷冷的,教人提不起勁來。
  小過年那天中午,離台一個半月的佟青雲終於扛著一袋輕便的行李露臉了,剛抵台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雲霓美人」。難得雜亂無章的頭髮斜垂在眉宇間,鼻樑上的玳瑁眼鏡取代了隱形眼鏡和墨鏡,白色棉襯衫再配上一條洗到幾乎泛白的牛仔褲讓他看來像個輕狂少年。
  以至於當他巧無聲息地走進員工休息室,跟低頭坐著用餐的丁香打招呼時,她因為始料未及,忘了口裡尚有殘留飯粒,當下倒喘一記,本該嚥下的飯粒與酸水遂奔竄上鼻頭,教她只能兩手緊捂著鼻與唇,睜著一雙無助的大眼回瞪他。
  最後是佟青雲先遞出一條手帕替她解了困,並且解釋他必須從北到南至分店發放年終獎金,無法挪出時間來指導丁香,然後順手將一隻尋常的紅包袋放在桌前,以稀鬆平常的語氣祝她新年快樂,二話不再多說,便把注意力放到其它員工身上去了。
  對此,丁香不得不承認失望,心中也頓時揚起備受冷落的感覺。她告誡自己,佟青雲旗下有那麼多仰他鼻息的學生和屬下得照顧,並不是她私人專用的顧問,更沒理由得對她特別關切。
  這麼想是成熟理性的,然她可以瞞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因為她那顆殷切見到他的心已被餵過毒,毒性潛伏在血液裡,隨著循環一丁一點地滲透進她腦細胞,於是她的思想染上了色彩,心情也隨著彩光濃淡而起起落落。
  當丁香稍後上工為顧客洗髮時,她強迫自己把精神集中顧客的頭上,不聽使喚的目光卻可惱地在工作鏡裡緊追他頎長的身影,尤其在他走近阿奇的位子,神采奕奕地同阿奇、桂姊和左右的顧客聊天時,泰半在場女性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該處去然而丁香卻再也看不下去,她停下動作,乾澀著喉嚨帶領客人去沖水,五分鐘後回到原位時,已遍尋不著佟青雲的影子,她的壞心情這才算是跌到了最谷底,因為要再見到他,起碼得等到年初四開課後。
  除夕那晚,店門照慣例提早打烊,於敏容約了包括丁香在內三位不回家過年的員工到她的獨身公寓吃年午夜飯,幾個懷春少女和於敏容這個大女孩在電視機前面嗑著瓜子、喝著啤灑,打了好幾十場的撲克牌守歲,一直熬到凌晨四點後才一個接一個地束起雙手,爬進睡袋跟睡蟲投降。
         ※       ※       ※
  翌晨十點,滿眼惺忪的丁香與其它兩位要去看早場電影的女孩在於敏容家門口分道揚鑣,由於車班少,她在近當午時才沿街踩過滿地的鞭炮屑來到宿舍門前,她低頭掏翻出鑰匙,抖瑟的手試了兩回依然對不准大門的鎖孔,頭疼腦脹的她方才意識到身旁多出了一道人影,不多想便揉著太陽穴,將鑰匙遞了出去,說:「對不起,你可不可幫我開一下大門鎖。」
  鑰匙被人接過去後,大門說著就在一秒之內被推了開來,丁香含糊地道聲謝、就要取回鑰匙時,對方反而退栘一步,以懷疑的口吻問:「於敏容昨晚到底給你喝了什麼,讓你醉成這個樣子?」
  她聞聲緩緩地抬眼仰視對方,花了五秒的時間揉搓眼皮、調正焦距後,方才認出佟青雲那張撲克老臉。
  她不瞭解他為何會在這裡,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露出一臉吃人的凶相,難道他一天不凶她會死嗎?
  丁香想用大腦去想,無奈腦筋正罷工,她只能攢著兩道困惑的眉,撐著時脹時縮的太陽穴,沒好氣地應了一句,「不知道,你何不問她去?」
  丁香說完,抬腳踏上階梯,無奈重心不穩踩了一個空,眼看就要踉蹌跌坐地面,適巧給佟青雲攙住。他緊抿著唇,先檢查她鑰環上的號碼後,將她的身子打橫抱起,往她位於三樓的宿舍前進。
  走進丁香的寢室,佟青雲馬上將她橫放在單人床上,挺直腰桿對半昏睡的她建議道:「我到對街的超商買解酒藥,門會幫你反鎖,」他邊說邊拿起擱在她床尾的被子隨意往她身上攤,想繼續教訓她連人都沒認清楚,就隨便把鑰匙遞出的荒唐行為,「我勸你下次最好看清人的面目再奉上鑰匙。以免引狼入室……」一見她不耐煩地將棉被蓋上頭、翻身面牆後,他嘎然住嘴,扭身走出房門。
  十分鐘後,丁香隱約聽到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不過數秒,她意識到自己的身子被半撐起來,強灌下一瓶難喝至極的糖水,當她再次躺回枕上後,她感受到一雙溫柔出奇的大手扒梳過自己的頭髮,沿著鬢角按摩她的太陽穴,為她紆解疼痛。
  半晌後,她撐開眼皮,想將微向前傾的看個分明,但因為他背光而坐,整個上半身的輪廓像散發光芒似的,乍看之下,那雙撐在床邊的寬闊肩頭,神似一對張著羽翼的天使!
  啊,是了,一個不苟言笑的守護天使!丁香逸出一聲滿足的輕歎後,將枕頭揣進懷裡,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皮進入夢鄉。
  約莫兩個小時的光景,丁香悠然甦醒,她靜躺原處,困惑的眼一路游略過紗窗、衣櫥、書架至堆滿作品的桌椅,最後落在床頭邊那雙近在咫尺的二郎腿上,她兩眉一蹙,往上速瞟了那雙腿的主人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後,便好整以暇地偎進枕頭靜靜地欣賞他。
  從他有型的頭髮、端正的五官、V領黑毛衣、貼身牛仔褲到那隻大得像恐龍腳印的黑色皮靴,丁香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他,直到她好奇的目光瞟到她方才刻意忽略的褲襠處,才頓悟他跟她截然不同,這種不同不是在學校上幾堂生理學就能參透瞭然的。所謂男女有別,別的不僅在外型,而是心中動了異念。
  這份認知讓她猛然地別過臉去,心中鄙視自己,因為她趁他不設防時對他做了一次視覺強暴,這比偷窺高級不到哪裡去。
  正當丁香陷入自我撻伐的處境時,他大伸懶腰的聲音像鬼魅似地猛不期然地乍響起來。
  「睡美人終於醒來了!這要冷不冷的季節教人沒事就想打瞌睡。」佟青雲以大手抹去滿臉的昏沉,「我以為以你上回想家的程度應該會回家過年的,見你人還在台北可真是意外。」半晌等不到遇期的反應後,他斜睨抱膝發愣的丁香一眼,皺著眉問:「頭還在鬧疼?」
  丁香的舌頭像是被人打上死結,良久不知如何啟齒。
  他見狀眉一挑,調侃道?「怎麼變啞巴了?如果我沒記錯,巫婆該是拐走美人魚的嗓子,而不是睡美人的。」
  她像是被針扎到似地,忽地飛跳下床,從衣櫃裡抓了一套換洗衣物和浴巾,回頭衝他吼了一句,「無聊鬼沒事才會去翻陳年童話!至於我要在哪裡過年是我的事,不需要勞駕您這個大忙人。」氣發完後,便直往浴室搗去。
  丁香將身後的門一關,氣憤地卸下衣服直接跳進連蓬頭下衝起澡,她仰頭讓水沖去源源滾出的淚水,彷彿受不了自己一身的髒,她以肥皂猛烈地搓洗自己的肌膚,直到她失去痛的感覺才作停。
  三鍾後,一身浥浥的她跨出浴盆,取過毛巾拭去一身的濕,無意間看見鏡子裡的側面裸影,她思索一秒,任浴巾滑落身子,轉身與鏡子裡的女孩裸裎相對。
  她光滑如緞的肌膚因為熱水的澆淋與刷洗略呈玫瑰紅,珠圓玉潤的乳房雖小,形狀卻堅挺飽滿,窄窄的柳腰,曲線漸趨成熟的臀部,與一雙勻稱的腿,綜結起來,這軀體竟是含苞待放似地誘人。
  她閉上眼睛想冷靜思維,耳際竟是寧霓的那番對談--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
  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真值得嗎?
  丁香像石化般地定在原地權衡著,最後她拾起衣褲開始穿戴起來,吹乾頭髮,旋身走出浴室面對佟青雲。
  他像座石雕,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梳洗過後的丁香,梭巡的目光直探入她明亮的眼睛,嘎啞問道:「丁香,告訴我什麼事困擾著你?你悶在心上,沒人知道怎麼做,唯有告訴我,我才能設法幫你解決問題。」
  丁香望進他紫霧的眼眸,那麼誠懇、優雅明亮,她頭一次相信他是真的在乎、關心她,她幾乎就要啟齒把自己的心情傾訴出來,但縈迴在她耳際的卻是寧霓與阿奇兩種不同頻率的聲音;前者柔媚蠱惑,如守在情海石礁上以悠揚致命的絃歌教人舟迷行的魔女,後者則充滿厭世與鄙夷,急促如律令地要她別重蹈其姊覆轍。
  她怔怔地望著他走上前,溫厚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以近乎祈求的聲音保證,「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他的聲音很是溫柔,讓她想哭,想求他吻她、抱緊她,甚至教她如何去面對、處理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
  她只能問自己,「飛蛾撲火的後果你能承受嗎?」她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她不能斬斷自己與他唯一的聯繫,即使是扮演一個敬畏他的學生,也強過被他開除的下場,終於,她忍下椎心的苦,溫靜地轉變話題。
  老師,我沒事,只是過分擔心下個月在日本的大賽表現失常罷了。你來有重要的事嗎?」丁香無所謂的話音才剛落,轉身順勢甩開他的手,像是受不了他的碰觸,踉蹌退避一步。
  佟青雲神色一黯,遂把決定要開刀的事煞在嘴裡,改說:「只是一樁小事,不提也罷。」
  「既然如此,」她走到門邊,將門一拉,強顏歡笑地說:「老師是大忙人,那我就不耽擱您寶貴的時間了。」
  佟青雲文風不動地僵在原地,片刻後才拎起風衣往臂間一掛,雙手扠進褲袋,緊縮著下顎慢步走經丁香,毫無意見地任她輕輕將他身後的門掩上。
  待他兩腳站在長廊間,一陣鎖聲傳來後,才回頭憂悒地瞟了緊閉的門。
  這門里門外默靜得教人窒息,似乎預言兩人打一開始便多災多難的師生關係終將畫上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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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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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香十指順著顧客挑染成型的頭髮,和藹可親的徵詢工作鏡裡那張流露滿意神色的老主顧。「林太太要不要噴點發麗香?」
  「不要,不要,發麗香會壞了你的手藝。」林太太伸指觸了一下新造型,對鏡孤芳自賞三秒後,回頭拉住丁香的手,激賞的說:「阿香啊!你真行,我就知道你值得等。上禮拜來電預約時,小妹說你到香港去比賽,問我要不要讓別的設計師試試身手,我沒答應是對的。你這回和你的搭檔抱了什麼獎座回來啊?」
  「還是剪吹創意獎,沒什麼大變化。」
  「阿香,你別不好意思。我問過于小姐,她說你每次出國都會締造佳績,三月去日本時是第三名,四月到紐西蘭是季軍,五月去巴黎得了新人獎,這回還把香港的冠軍抱回來。你什麼時候要報名參加國內的鳳凰杯啊?」
  「恐怕短時間之內不可能,因為我的年資歷尚不符國內入賽規定。」丁香淺淺回笑,沒有半絲誇耀的意思,將一身華服打扮的林太太護送到櫃檯結帳後,轉身走進冷氣強而有力的員工休息室,為自己倒杯涼茶。
  今天是丁香在『雲霓美人』實習滿一週年的日子,一年來,不管是外形與心智她皆成長不少,應付顧客調笑自如,偶爾看到新進員工慌張處理客人的模樣,才會憶起自己也曾這麼糗過,但那幾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像只隔一個冬。
  「阿香,有沒有空?」那綾包著護髮劑的頭從安全門探了進來,慣帶笑容的臉反常地嚴肅起來。
  丁香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答了。「有,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
  那綾聞言馬上自門縫鑽了進來,將兩袋青蛙下蛋及一盤黑輪擱到桌上,遞過一根木簽,要丁香一起享用。
  「哪,我知道你喜歡吃蘿蔔湯,跟黑輪老闆『ㄋㄞ』了一大碗來了。」
  她幫丁香盛了湯,綻了一個僵硬的微笑後,目光閃爍地逃避丁香的注視。
  丁香看著友誼日漸深厚的那綾,接過木簽往近乎半透明的軟蘿蔔一戳,狐疑地問了句,「你還好嗎?怎麼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有心事?怎麼可能?」那綾丟了一顆小丸子進嘴裡,努力地大嚼起來,閒談一些沒意義的話題。「你昨天幫我用DIY酪梨泥護髮後,好像很有效呢!你哪兒學來的?」
  「嗯……」丁香遲疑一秒,無可無不可地聳肩。「從佟老師那裡。但我不確定是否需要像蛋黃一樣隔水加溫,或許我該找他問個清楚,只是我起碼有一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了。你不會剛好知道他去哪裡了吧?」
  「你這個得意門生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會有他的消息?」
  丁香聞言不但沒露喜色,反一臉被冒犯的模樣,仰頭連喝好幾口冰水,不作回應。
  這半年來,丁香與佟青雲這對師徒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上課時兩人關係雖淡,倒也客客氣氣好商量,一到下課,丁香便給他來個烏鴉閃蛋--避不見面,偶爾走霉運在門口或樓梯口撞上他也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對師徒間彷彿裂開一道鴻溝,這溝之深起碼可媲美馬裡雅納海溝,若有不識相之人,沒戴氧氣罩或防毒面具,便橫在這暗潮洶湧的溝間打轉,從中扮演和事佬的話,準會被他們製造出來的真空僵局給憋昏頭。
  所以那綾一見苗頭不對,當下反應像是誤闖紅燈,一個急轉彎登時就把危險話題拐走了。
  「我跟你說,給我上美容學的代課老師真的是很跩,我妝只不過一天忘了卸。
  就被她罵到臭頭,還咒我長青春痘後別去找她,真奇怪,她自己一臉氣血不順的黃疸模樣不知道吞白鳳丸保養,還淨挑人家的毛病……」她說到這裡忽地停了下來,脖子一伸往嘈雜的工作區望了一下。
  丁香見狀也回頭察看情況,「好像有新進員工報到。」
  那綾臉色一變,緊急地拉著她的手起身,說:「阿香,我頭皮好癢,你陪我上去沖一下頭髮好不好。」
  「好,但先讓我把桌子整理乾淨……」
  「沒時間了,等會兒再清吧!」那綾奪下她手上的紙盤,將她拖離椅子。
  兩人才跨出第二步,於敏容專業過頭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這間是員工休息室,為了衛生起見,整個店面除了提供冷熱飲的廚房和員工休息室外,其它區域一律禁食,有任何問題嗎?莊亦青。」
  一腳已跨出安全門的丁香聽到「莊亦青」這三個字突然愣住了,她下意識地掙開那綾的手,回身探個究竟,一眼就認出於敏容身旁站著的時髦少女就是她就讀南雅家事的同班同學時,臉上堆起難得一見活力的笑容,幾步來到於敏容和莊亦青的面前,面帶驚喜地握住莊亦青的手說:「莊亦青,你也來台北實習嗎?」
  身材勻稱的莊亦青被動地任丁香牽著自己的手,嘴角掛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解釋,「是啊,跟你一樣。畢業前夕,佟老師找到學校來,問我要不要跟他上台北學藝,一聽到是由他親授,我當下就應允了。我們挺有緣的,不是嗎?在學校做了兩年的同學,畢業後又在這兒碰上,只是這回我位居下風,得喊你一聲學姊,日後還請你多多照顧。」
  「啊,是嗎?」丁香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只是眼神已顯露出倉皇,像是無法接受這個突生的事實,她不確定地看了神色冷漠的於敏容一眼,再轉到滿臉關懷與同情的那綾身上,快速將莊亦青的話思索過後,這才有了全面的認知。
  於是,她含糊地道了句歡迎詞,慢慢縮回手退到那綾身邊,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亦青,你先到我辦公室坐一下。」於敏容對不明所以的莊亦青做了建議後,轉身對那綾使了一個眼色,後道:「至於那綾,你不是該上樓上課了嗎?」
  等於敏容確定莊亦青和那綾皆離去後,敲著高跟鞋來丁香面前,先深吸了口氣,才軟下聲音道:「很抱歉,我們應該事先讓你知道,你好有心理準備。」
  「這是誰的決定?」丁香直率地問,口氣難得的激進。見於敏容遲不作答,她潰敗似地掩住耳朵,猛搖著頭,反覆問:「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哪裡做錯,他要這樣擺脫我?」
  「他沒有擺脫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更上一層樓,到國外學些新知。
  丁香,你已經自成一格了,他把三年的課程壓縮成一年,甚至將一身絕活都傳給你,你得知足。況且,佟老師不是屬於你一人的,其它學生享有和你相同的權益。」
  「這我清楚,我從沒想獨佔老師的意思,於姊,」忍了好些時日的丁香,心像被抽空似的瞬間崩潰。「我不想離開『雲霓美人』。」
  「你想留在『雲霓美人』繼續工作也是可以,因為我們天母分店正好有個缺,只不過你要認清一點,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
  「不,於姊,你不懂……我只想繼續跟著老師……」丁香話到一半,不禁語塞,無助地扯著頭髮,想把自己的感情訴諸於言詞,無奈思慮紛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於姊冷誚地問;「既然如此,這半年來你為什麼總是對他一屑不顧、要理不睬的。你既然敬重他,為什麼上課時總是姍姍來遲、不敬業樂群?為什麼他愈是對你容忍、讓步,你就愈是理所當然地把他的自尊踩在腳底下踐踏?
  我於敏容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沒見他這麼苦不堪言,對學生付出這麼多心血過,更別說像你這樣一號不知輕重、不知感激的黃毛丫頭。你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丁香淚眼婆娑地看著氣急敗壞的於敏容,激動地辯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好壓抑下去,我想我是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了,我喜歡上老師了,我怕他知道後要輕視我,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甚至趕我回南部。」
  「所以你就耍這一笨招,不屑以正眼看他?」於敏容深吸了口氣,緩聲說:「你有苦衷,並不表示你有傷人的權利。丁香,你傷他傷得很深,你知道嗎?這幾個月來,當他看著你時,所流露出的關懷只要是明眼人瞧了都知道那是愛,而你卻冷酷地用他無條件的愛回傷他,然後無辜地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甚至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就跟雲一樣飄忽,我抓不準他的個性,猜不透他的想法。」丁香對於敏容的話充耳不聞,整個身子往牆角一垮,抱頭蜷縮,怔然想著他大年初一對她說的話--「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她原本有機會的,是她心盲固執,錯失了機會。
  於敏容不但不同情,反而重聲道:「你們之間一來一往的敏感關懷我看得很清楚;你被情所困,希冀他是那個先開口表白的人,只要他一天不說,你就一天不給他好臉色看。老天!姑娘,趕快長大吧!難道那三個字那麼重要?為什麼你不肯從另一種角度看待這件事,體諒他的苦衷?
  「想想他怎麼待你、關心你,他以實際行動表達他對你的重視,這比動動嘴皮更具證明力,而你呢?只知蒙著心眼,一味索取,卻吝於付出感情,你甚至不願去瞭解他、探究他裡足不前的原因,你這種幼稚的愛教人怎麼忍受得了?」
  丁香愀然抬頭,凝聽於敏容為佟青雲說公道話,半晌後,鼓足勇氣問:「他在哪裡,我想見他。」
  於敏容直言無諱地拒絕。「現在恐怕時機不對,因為目前他無法見你。」
  丁香困惑地看著她,不解地說:「我不懂,你說他無法見我是什麼意思?」
  「丁香,三年前他在日本北海道滑雪時,因為雪的反光差點導致視網膜剝落,此後他的視力隨著閃光的增加與日俱減,醫生告訴他,眼角膜摘換手術可以改善情況,但根治率仍是只有八成,因此他告訴自己要在最短的時間把自己的理念傳散出去。一個月前,醫生通知他已尋獲到一對合適的眼角膜時,他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便不吭一聲地進了手術房。包紮的紗布三天前才拆除,他目前還是得戴著墨鏡。」
  「我完全不知道,」丁香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椎心地傻在原地,無限懊悔頓時上湧。
  「我和他的家人也是手術結束後才知道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受不了人家過分關心他。我以為他過舊歷年時有去找你,跟你私下解釋過,看來他臨時改變主意了。」於敏容見她一臉悔不當初的可憐模樣,無奈地搖了頭。
  「你們喔,真是麻煩。」
  丁香沾著淚的睫毛不由自主的扇動起來,瘖啞著喉嚨懇求,「於姊,他到底在哪裡?告訴我好嗎?我發誓不再使孩子氣了。」
  「跟我發誓有什麼用?你最好親口跟他說去,順便解釋你蹺班的原因。」
  於敏容從裙子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和IC識別卡,叮嚀道:「他剛從父母親家搬回自己的公寓,為了好讓他靜養,我們把他的電話和門鈴都安了靜音裝置,你得用鑰匙才得入門。」
  丁香順勢給於敏容一個擁抱,如獲仙丹似地接過鑰匙和卡片,連工作服也等不及換,轉身朝安全門奔去。
         ※       ※       ※
  踏著輕盈與沉重的矛盾腳步,丁香走進睽違多時的棲身之處。
  入門所見,原本該是陽光普現的寓所,如今幡然成了他療傷的陰暗洞窖,所有能透光的落地窗皆被一重又一重厚重的深藍色天鵝絨窗簾遮蓋住,導致室內能見度相當低,足足有半分鐘的時間,她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黑暗。
  丁香四下巡了空蕩蕩的客廳,不太確定地喚了一聲,「老師,你在嗎?」
  沒人響應,於是她再噢一聲,結果依然如故。
  她原地猶豫半晌後,鞋頭轉向越過客廳、穿進長廊,面對那扇曾連著好幾晚練功的房門前,她左手揪著胸前的衣襟,右手高抬往門輕敲下去,又是那句,「老師,你在嗎?」
  依舊鴉雀無聲,這教緊張過度的丁香,牙齒不住地打顫,啃起指甲來了,足足又耗掉一分鐘,心底暗數了三次賴皮的一、二、三後,才深吸口氣開門探究竟。
  丁香的目光依著微弱的光線,落在房中那張略微伏著丘壑人形的大床上,一陣節奏輕緩的鼾聲從床頭邊緣傳來。
  她不敢驚擾他,輕掩上身後的門,踞著足尖,學著貓兒踩上橡木地板,躡手躡腳地趨近擱置在他床邊的圓椅墊,慢慢滑坐了進去。
  佟青雲睡地趴在床上,沒戴眼罩的半張臉偎進枕裡,凌亂的被單蓋及腰際,露出結實漂亮的背脊,隨著呼吸一起一降。
  丁香注目細細地看著他安詳的睡姿,心中的侷促不安便漸漸退了去,目光大致地將房間審視一圈後,落在身旁櫃上插放了好幾束鮮花的玻璃瓶,其瓶底散放著二十來張各式各樣的慰問卡,其中還有掉到地面的。她見了不假思索便伸手拾起,無心瞄到寧霓的大名,隨即像是被燙著似地,將卡片連同櫃上的整理好擱回原處,接著將東歪一束、西橫一團的花瓶重新插過。
  等她重新跌坐回位子上,卻發現自己早已被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給盯住了。
  丁香曇花一現地衝他笑了一秒,忐忑地問:「老師什麼時候醒來的?」
  佟青雲不應聲,隨手拉過被單,慢慢翻身坐起,將背抵在直立豎起的厚枕上,繼續蹙眉,目不輕睛地看著她,好像她是打外層空間來的生物,剛登陸地球。
  「今天吹了什麼風?」他撐開兩臂,交放在腦勺後,口氣沒帶嘲諷,真訝異的成分居多。
  丁香尷尬地僵坐原處,不知如何是好,一張未施脂粉的小臉寫滿愧意,眼眶裡的淚忽地說來就來,三十秒一滿,自動滑了出來。
  他見狀突然挪回一手蓋住眼,無奈地笑出聲,「你是怕我,還是討厭我?
  如果是怕我才來的話,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是討厭我的話,那你更是沒必要勉強自己留在這裡。」
  「都不是,而是你……眼睛開刀這事,沒人跟我提過,要不然,我會馬上來照顧你。」
  「是嗎?」佟青雲任她哭上一陣後,語帶客氣地說,「我口有點渴,你可不可以就近倒杯水給我?」說話時,長指往位於她身後的工作桌上的礦泉水和杯子順勢一比。
  丁香馬上站了起來,兩手慌忙地抹掉淚,順著他的指示為他倒來了水,遠遠地遞出去。
  他沒伸長手臂,只是抬手用食指勾了兩下,要她往前挪幾步。
  她照辦,但只挪兩步。
  於是他又捺著性子勾了兩下指頭,這才算將她勾到身旁。
  他以單手接過她遞上的水杯,另一手順勢握住她的手不放,直到他將水飲盡,把玻璃杯往床頭櫃一擱後,才將她拉進自己,雙眼直視進她幽暗的眸子,鄭重地重新問了一次,「你來這裡做什麼?」
  丁香回視他詭譎多變的目光,鼓足勇氣照實說:「來看你。」
  他不自然地笑,悶哼道:「現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她這回沒有逃躲,反將臉挪近他,勇敢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可是我想留下來,永遠的,不帶條件的。」
  佟青雲對她的表白聽而不聞,將臉別開,無可無不可地說:「謝謝你的好意,目前我的傷口處已復原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你或任何人的照顧。」
  丁香被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刺得瑟縮了一下,等到重新將文字在腦裡先排列過後,才近乎絕望地對他做了告白,「但我需要你。」
  他先是一臉無動於衷,幾秒後才將臉慢轉回來,緊迫盯人地問:「是嗎?
  你知道這意謂著什麼?」
  「知道。」丁香見他仍是一臉難纏,僅遲延一秒,便將身子偎近他,溫熱的小手大膽地撐在他光滑結實的胸膛上,悄然他在他耳邊道出藏了好些時候的心話,「這意謂著我要你、愛你、敬你,直到天荒地老。」
  佟青雲彷彿被人施了咒,愣坐原地好幾秒,說:「丁香,我不是浪漫的男人,無法像鐵達尼號裡的李奧納多抱著凱特溫斯蕾在船首那樣朝著『世界未日』乘風破浪。」話畢,他才將她提抱到胸前,密密地環住她的身子,一手撫著她如雲的秀髮,珍視地看著她說話。
  「無所謂,反正我有輕度懼高症,校醫建議我高的地方少去為妙。還有更正你一點,他們不是朝世界末日,而是夕陽餘暉。」
  「瞧,我這個快三十而立的直線腦筋就是不及你們年輕人浪漫。」理智讓佟青雲刻意強調「年輕人」三個字,但他脫韁的感情早已放縱自己,溫熱感性的唇滑過她的眉、睫毛、雙頰,一觸及她天鵝絨般的唇瓣,便毫不遲疑地探進去,深深吻著她,好久好久才冷不防地放開她的唇,為的不是呼吸,而是爭看她一臉春情盛放的嬌艷模樣。
  丁香急促地喘著氣,說:「再好不過,如此我們才不會笨到栽進海裡。」
  但他沒那麼輕易被說服,鄭重其事地說:「丁香,我無法再以老師的身份指導你。」
  「我瞭解,但你可以另一種身份來指導我,」她兩手來到胸前,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解開襯衫鈕扣,接口道:「譬如說,以情人的身份教我如何愛你。」
  佟青雲聞聲失笑地斜睨她一眼,見她一臉認真的模樣,才知她不是在說笑,遂不贊同地大搖其頭,「我想這種事還是得按部就班的來,尤其是當老師的人不想馬馬虎虎傳教。」說著正襟危坐地就要幫她把衣服扣好。
  但被丁香躲開了,「對不起,這回課程由我規畫,我說今天是開課日,由不得你變更。」
  她掙開他的擁抱,跳到大床的另一側,旋身背對著他輕手輕腳地解下衣裳,直到成熟嫵媚的曲線畢露,只留一雙純棉白襪後,才在離他有兩尺之隔的床緣坐下,慢掀起被單一角,曲肱、靜靜地側躺在偌大的床上;從頭至尾,她都是背向著他,態度不卑不亢,只有對愛的包容與執拗。
  佟青雲微挪過身挨著她橫陳的背,在她如凝脂的肩上印下一吻,心知她主意已定,自己無法、也不想改變她的決定,唯一讓他躊躇不前的,是一件非常不浪漫、卻必防的事。
  他就事論事地問:「丁香,你是安全期嗎?」
  他的話似冷水,一頭就將兩人間氤氳熱情的氣氛澆息了,空氣頓時充塞著緊張,他依稀可以聽到她急促、亂了調的氣息,貼在他身前那片柔滑細緻的背脊霎時像滿張的弓弦,緊緊地繃著,彷彿一彈就要斷。
  他方才明瞭,她是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克服自己的靦腆,走到這一步。
  思索片刻後,佟青雲將丁香拉向自己,沿著她修長的頸項一路輕吻上她的耳際,道:「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得依我的方法來。」
         ※       ※       ※
  臨近黃昏。
  臉上浮現慵懶愛意的丁香沉沉地在佟青雲的臂彎裡睡了去,他在她香汗淋漓的額上輕啄了一下,翻身下床,走進浴室的蓮蓬頭下,痛快淋了一場浴,待他套上浴袍,繫上帶子步出房間,打算到廚房泡杯咖啡時,才注意到整個烏漆抹黑密不通風的客廳已被無孔不入的鮮味雞湯包圍了。
  他當下走到皮沙發椅邊往下探,見到一名穿著連身運動服的女子盤腿而坐,不文不雅地捧著一隻碗公,大啃雞腿肉時,不禁挑眉訝異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有二十分鐘了,剛巧趕上一場生香活色的A片,比史塔的小柯彈劾上訴狀還精彩。不過只見女主角大享安全性愛歡愉,卻見男主角百般容忍,讓我這個做姊姊的人見了好生難過,恨不能到轉角的7-ELEVEN買保險套給你。
  她多大年紀了?是要娶來當老婆,還是Onenightstand?」
  佟青雲當下刷白了臉,不甘示弱地回敬對方,陰沉沉地道:「沒你的事!
  大姑娘家雞婆不害臊,淨做些損陰壞德的事造孽,難怪快三十了,還嫁不出去。」
  佟信蟬下巴一仰,也還以顏色,「喲,客氣,你要揭瘡疤,我就陪你抬槓。是誰打十歲時就偷翻看我的日記,然後跑去跟人家張揚的?」
  「我只張揚十分之一,當時不知何以然,」以前佟青雲嘴上雖皮,但心裡總是自責愧疚,如今呢,他是一點也不覺得欠這巫婆什麼,雙手反倒放進寬大的袍袖裡,邪惡地補上一句,「如今才明白留著十分之九是為了儲藏備用,我看你還是對雷干城不能忘情吧,要不要我去跟他攤明,解釋你暗戀他快二十年了,如果當初孩子沒掉,可能也有十二歲了吧?喔,我想爸媽對後者可能比較有興趣,因為他們絕對料不到佟家唯一道貌岸然的蟬寶寶兼乖乖女竟有這等輝煌的前科。」
  佟信蟬不可置信地瞪著一雙青白眼,用力地將碗公放回弟弟珍藏的咖啡桌上,怒不可遏地尖聲威脅道:「你敢!日後我準叫你將來的老婆吃不了兜著走。」
  佟青雲給了她一張笑面虎的齜牙笑容。「我會叫她躲你這個心上長瘤的老巫婆遠遠的,你姑且看我敢是不敢!」
  她能伸能縮,拿捏情勢後,知道她這個拿著剃剪橫行天下的老弟是沒什麼不敢的,當下軟了語氣說:「抱歉我偷窺了你的好事。只是老媽子吩咐我盯著你吃下枸杞雞湯好明目,我進門喊了沒人應聲,只好上房間找人,誰知就這麼不巧,你已有比枸杞雞湯更養眼、滋補的東西在伺候著了。」她無奈地將兩掌一攤,擔保道:「我發誓絕對不跟別人透露,咱們兩造這下扯平了吧!」
  佟青雲沒應聲,瞄了渾沌一團的雞骨頭揚一眼,冷嘲熱諷著,「佟信蟬,中華民國有希望了,因為外交部仗著你,無理也能行遍天下。」
  「佟青雲,我已經在道歉了,你別這麼不通人情好不好,我好歹也是你親姊姊。」
  「這是我的大不幸。」他可是一點都不買帳。
  「去!這麼不可愛的弟弟,真後悔當初沒把你和被大卡車輾碎的『大同娃娃』一起活埋掉!」
  「哈,你的悔不當初,我是感同身受。」絕話說完,他不理佟信蟬,逕自穿著大袍朝廚房蕩了過去。
  等到佟青雲勾著兩杯咖啡和一杯奶茶折回客廳時,自家姊姊早已腳底抹油,不知去向了。他下意識地慢轉過身子,瞄了一下尚未掩緊的大門,這才將沖給姊姊的咖啡隨意往咖啡桌上一擱,回身將門鎖由內閂上,腳跟一轉,折回自己的房裡。
  進門看見丁香不僅甦醒,而且已穿戴整齊站在他的工作桌前看他的作品時,他順手放下杯子,一語不發地走到衣櫥前取出棉衫和牛仔褲,不避諱地卸下浴袍,泰若自然地穿起衣服來了。
  倒是丁香不知所措,兩眼轉開,佯裝認真地解讀他的設計圖,可目光一落在他幫一位電影導演設計的秦漢仕女造型原圖時,兩眼忽見了寶似地猛地一亮,心無旁騖地研究起來。
  直到佟青雲衣衫上了身,光著大腳丫晃到丁香身旁站立好半晌後,她才從圖中回到現實,仰頭掃了他一眼,百味雜險地問:「你永遠都在求新求變,就算給我十年也追不上你,而你卻想把我趕出『雲霓美人』!」
  他聽出她口裡的怨尤,想是跟他另收新徒這碼事脫不了關係,從她手中取回自己的圖往桌上一擱後,低頭快速地在她微張的櫻唇印下一吻,兩手捧著她的臉,以大拇指挲著她溫潤的唇,解釋道:「你需要的是實際操練的經驗,而不是死板板的課程,出去闖一闖對你有益無害。雷蒙和莎夏你該還記得吧?」
  丁香不答腔。
  他拿了一頂尚未設計成形的長髮往她頭上一套,要她坐上工作椅,丁香馬上瞭解他是要她充當他的模特兒,一屁股坐上旋轉圓椅後,不感興趣地看著他將泡沬定型慕司抹上人工纖維長髮,嘴裡銜著十來根髮夾,十指靈活地在她頭頂上變出一團雲髻,繼續道:「五月時,他們在巴黎看過你的競賽表現後,直接跟我接洽上,莎夏欣賞你,希望我能割愛,讓你到倫敦接受專業整體造型的密集訓練。」話畢,他取下一根髮夾固定住花樣。
  「你怎麼說?」
  「我當然贊成,只是這事得由你自己決定。」
  「我知道你是為我的前途作打算,但你難道不怕我出國後移情別戀?長距離的戀情通常禁不起時間的考驗。」
  他聞言眉一挑,打趣地看了鏡中的美麗佳人一眼,說:「我以為這半年來,隔在我們之間的鴻溝已有太平洋那麼寬了,即使把你送到外層空間去跟ET修道,我都沒意見。」
  丁香在鏡子裡嗔了他一眼,說著就要把髮夾一根根拆了。
  他及時阻止,「別亂動,這新娘頭後天得交差的。」
  「新娘頭?」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十指抓著裙尾,不確定地問:「誰的?」
  他騰出左手,取過半冷的咖啡湊上唇,啜了一口後道:「寧霓的。」
  丁香整個人被他的話震住,不假思索地問:「你不會剛好就是新郎吧?」
  他聞言差點被冷掉的咖啡嗆了一下,咳了三聲,掄拳往胸口猛捶一記,頭猛地一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道:「老天!你想得太遠了吧。我若後天要跟人拜堂的話,不可能和你上床,更正,不可能跟任何女人上床。」
  丁香板著臉提醒他,「既然這樣,為什麼下床後,我還是處女,你有所保留的動機教人懷疑。」
  佟青雲擱下杯子不答腔,拿起梳子挑出一撮髮絲,用手指繞出型,噴上定型液固定住後,才啟齒,「我是有所保留沒錯,那也是不希望你步上你母親的後塵,在事業剛要起步時,就頂個大肚子,站著替人剪頭髮。」
  丁香想到無怨無悔的母親,看見他下顎緊緊地繃在鏡子上,知道他所作所為都是為她著想,而她不是抱怨,就是固執地想排斥,她的確是莽撞、不成熟的;於姊沒錯怪她。
  兩人默默不語好半晌,直到他將新娘造型定型後,突然打破沉默,說:「丁香,我跟寧霓之間早在半年前就結束了。」
  丁香眼睛低垂,靜默不語,良久才說一聲,「知道了,謝謝你的解釋。」
  「不客氣,我想你愈早知道愈好,還有……」他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迷醉地看著她動人的模樣,說:「阿奇已向我請辭了,這個月底一到,他就要離開『雲霓美人』。」
  她好詫異,「他有解釋原因嗎?」
  「他說他失去興致了,正巧有影界人士邀他去試鏡、軋個角,他想試試。
  他還要我跟你解釋,去年小混混找你麻煩是他一手主導的。」
  丁香聽到後並不感到訝異,或許她從頭至尾都有數,只謹慎小心的問:「他有跟你提起他姊姊的事嗎?」
  佟青雲莫可奈何地點頭,憂悒地說:「我不知道他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承認當時自己太年輕,有太多的抱負和理想,一頭熱地要學生精進手藝,反倒忽略了學生的心理狀況。
  「雅珍這樁事我承認自己沒處理好,也不覺得有責任去處理,畢竟我從來就沒對她有過超出師徒的非分情宜,所以當她說要到紐約進修時,我是真的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已對她毫無責任,怎知卻釀了一場悲劇。這件事過後,我告訴自己,絕不再重蹈覆轍,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感情的事沒人能夠說不愛就不愛。」
  丁香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雙頰上,將他的頭拉下來,主動地吻著他,告訴他,「知道嗎?你有一雙優雅明亮會說話的眼睛,」她突然覺得不太客觀似地,忙又補上一句,「特別是你心情好的時候。」
  佟青雲聞言為之大笑,臉上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我老姊可不會同意你的看法,她總是嘲弄我有一雙閃光、亂視外加會拐人的眼睛。」
  丁香看著他以笑臉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回了一句,「你愛我嗎?」
  他伸出健壯的手臂一把攬上她的腰,咧著一張開懷的嘴,無聲地說了一個『不』,隨即拖著她往後仰倒在床上,將臉栽進她細長的脖子,往她圓潤的耳垂進攻,結束自己未了的話,『是不可能的。』尾聲一彎淡薄透明的月芽從倫敦橋畔悄悄湧出,泛銀的光將周邊靛紫的夜空稀釋成淡藍,人間的霓虹星燈與其映在河面的倒影雙遞交輝,遂把滿斗星光從夜遊河畔的旅客眼裡給驅逐於無形。
  冷謐的河塢汀旁矗立一幢幢龐大的建築物,其中一幢維多利亞時代的紅磚屋,是經由一古舊的紡織工廠改裝而成現代化的大型室內會場,主要是提供給美學流行業界人士,或做成品發表揚所,或做國際公開競賽地點。
  瞧該紅磚屋牆上那一扇普現照明燈的窗欞,即知有一場重大的比賽正在此間舉行。
  霓虹粉飾黝黑的泰晤士河畔,有著趁夜散心的風雅旅者、興高采烈捕捉街景的觀光客與在橋墩上穿流不息的車陣,其頭上頂的雖是同一盤月,但月影下的心情卻有千百種。
  夜是晚了,風開始蕭涼,五月倫敦的夜有時寒得沒道理。
  一對扉尾情鴿棲在一座孤零零的電話亭上,就著霧黃的街燈咕咕地打著盹,驀然,龐碩的紅屋有了動靜,首先是呀然一聲大開的鐵門讓亭上公鴿仰起頸,之後便有人陸續走出,或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似海潮一波接一波地來,有大有小,然後一波接一波的消失在暗月下。
  一個女孩從一波新生的洶潮裡突兀脫離出來,她先是倒著走,以便跟友人解釋,之後倏地扭身呵著霧氣朝河畔這座電話亨飛奔而來,她猛拉扯玻璃門的勁道,差一點把屋頂上的母鴿給震到地下,好在它生了對翅膀,啪啪兩下轉陣到街燈上,還不忘探出頭來,瞧個究竟。
  女孩從大衣口袋掏出數枚印著英女王頭的硬幣,將之一古腦兒地投入幣孔,戴著手套的左手緊掐著話筒,抖著右食指開始按下十四個數字鍵,眼看就要連上線時,卻又馬上抬起右手將電話掛掉,只聽得一陣銅板當當掉落在退幣孔裡,她卻將話筒貼在臉上,彎下身子踏在地上喃喃地說起話來。
  「老師,是我,丁香,我剛參加完比賽。我知道雷蒙和莎夏回公寓後會將比賽經過轉述給你,但還是忍不住想跟你報告,我得了剪吹造型新人獎,還拿下晚宴仕女設計第一名。你高不高興?你當然很高興,但我知道我若能拿到冠軍的話,你會更滿意。是,我跟你開玩笑的,我知道,我知道,得一步一步來。」
  女孩話說到這兒,突然哽咽起來,明亮的眸仁淌出淚光,隨即變調地抽噎道:
  「老師,我現在才知道心上掛念一個人的寂寞,竟會如此難以排解。」
  女孩輕輕地將話筒放回原處,推門走出電話亭,她沒撈取退幣口裡的銅板,反而沒精打彩地以背抵開玻璃門,退走出電話亭。她意興闌珊的身子才旋不到一半,小臉卻意外地裁進一叢淡紫與白色相間的玫瑰花束裡。
  這讓她僵立原地,一動也不動,發直的兩眼盯在正中間的那朵花心上。
  好幾秒後,她抖直雙手撥開花叢,半抬的眼簾怔然望進一潭優雅明亮的紫霧眼眸;它們漾著笑,笑裡泛著數也數不盡的濃情蜜意。
  她,卻哭了。
  他疼惜地將她緊緊地包環進臂彎裡,狠狠地吻去兩人的思念,帶她回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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