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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柯南)身為真酒三任男友都是臥底怎麼辦》作者:紙上舞【完結+番外】

《(柯南)身為真酒三任男友都是臥底怎麼辦》作者:紙上舞【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441個瀏覽者
文案:

身為大富豪烏丸集團BOSS的養女,我的愛好卻是過普通人的生活。
不僅如此,據說我幾年前談過戀愛,對方也是一般男性,家室普通。
可惜我因為事故失憶了,不記得對方是誰。
  
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名叫諸星大的男人。
這個男人看起來像是對我一見鐘情。
雖然他有利用我的嫌疑,但我也覺得他很有利用價值,就爽快答應了交往。
  
後來,我遇見了男友的兩個同事。
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卻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其中一個還自稱是我從前的男友。
我懷疑他是打聽過我的情況想騙我。
順帶一提,我覺得另一個才是我喜歡的類型。
  
高亮注意:
*隔壁《黑夜的信條》if線,女主和波本互換一下立場,女主黑方,波本紅方,沒看過那篇也不影響,劇情完全不相干
*含懸疑推理智鬥情節,上面的文案內容不一定是真相
*前期伏筆多,蛛網式人物關系,後期進化成諜戰文,可能輕微燒腦
*感情線甜爽瑪麗蘇炒股修羅場,三個男主都愛女主
*文風日式輕小說,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
*正文結局1v1,HE,景光會存活
*私設如山,私設如山,私設如山,時間線有調整,a藥有私設,組織的意圖有私設,琴酒身世有私設,降谷零身世有私設,羽田浩司案重構
*陰謀論很多,黑方勢力加強,原作部分紅方角色陣營改為黑方,紅方中有黑方內鬼
*少量原創酒廠角色,警校組和搜查一課有客串
  
排雷預警:
1、不是甜寵文,不是救濟文,也非現實向。
2、御姐型女主,沒有女德,亦正亦邪,非純黑的滲水酒一瓶。男主們沒有男德,各種蜂蜜陷阱,不擇手段。全員事業批,成年人的愛情,一切都是你情我願,潔癖慎入,潔癖慎入,潔癖慎入。
3、大量黑方描寫,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道德觀和正義觀,不具備普世價值。
雷點包括但不限於以上。
  
冷門題材,私人作品,不賺錢的免費文,純屬為愛發電,歡迎同好交流。
作者不想提高寫作能力,也不需要熱度,寫文純屬愛好,謝絕任何一切寫作指導和建議,也謝絕一切對免費文吹毛求疵的挑剔,不喜歡請直接退出,感謝您的寬容。
  
內容標簽: 喬裝改扮 女強 懸疑推理 復仇虐渣 柯南 正劇
主角視角: 入間冬月(卡慕)唯一女主其余都是男配 配角: 赤井秀一(萊伊)降谷零(安室透/波本)諸伏景光(蘇格蘭)
其它:琴酒,貝爾摩德,烏丸蓮耶,朗姆等一眾酒廠人士
一句話簡介:沒辦法了,只能當二五仔了
立意:貫徹自己的正義

原創網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25-6-7 18:05 編輯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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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疑心暗鬼

  晚上七點,我准時出現在路口。

  靠牆等待的五分鐘裡,我應付了兩個搭訕的男孩。一個問我要號碼,另一個想請我喝咖啡。

  我笑了笑,說姐姐不喜歡高中生,長大了再來吧。

  夜幕已經降臨。天空黑沉沉的,是下雨的前奏。路上的人越來越少。

  眼看手表指針轉到七點半,目之所及再也不見一絲人影。

  干等著實在無聊,電話撥出去也沒人接,我的心情糟糕起來。

  快八點的時候,終於又來了個搭訕者。

  不過這個人給我帶來了一點小驚喜——他持刀劫持了我。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臉,大腦快速回憶起警視廳最近發布的通緝令。

  福田康孝,三十六歲,殺妻在逃。

  原來還是個殺人犯。小驚喜變成大驚喜。

  我舉起手,說自己身上沒有多少現金,拜托他放過我。

  我說的是實話。

  烏丸集團產業遍布日本,和鈴木集團各自占據半壁江山。身為烏丸集團名義上的養女大小姐,我到自家旗下的店裡都不用花錢,而且生活物品大多都是下屬幫我購置的,確實很少用得上現金。

  但劫匪好像不信的樣子,只是凶狠地瞪著我,一邊用刀尖威脅我的脖子,一邊搶走了我的錢包。

  在只找到了五千多日元之後,他罵罵咧咧地扔掉了我的錢包,轉而開始試圖扯我的衣服。

  哦呀,原來不止劫財,還想劫色。

  說實話,當他捂著我的嘴,把我拉進旁邊巷道裡時,我挺猶豫的。

  一槍斃了他的話,槍聲難免會驚動四周的居民。但要是奪了他的刀砍死他,衣服可能會濺上血跡。我還挺喜歡這條裙子的。

  處理屍體也很麻煩。秘密任務的准則是對組織的其他成員也要保密,因此不方便叫下屬來跑腿幫忙。

  就這麼扔在地上不管,搞不好會嚇到路過的居民。要是給無辜路人留下心理陰影就不好了。

  如果塞進旁邊的垃圾桶裡,會影響附近的流浪小貓咪覓食。

  運走沉進附近的河裡,起碼要花一小時。等我回來,估計就趕不上吃晚飯了。

  真會給人出難題啊。我困擾地心想。

  三秒鐘之後,我終於思考好了,決定還是用刀送他去見上帝。

  幸運的是,血沒有濺到裙子上,他也沒有發出聲音驚動四周。

  看著他趴在地上瀕死撲騰,想要往外爬卻無法動彈,被一刀割斷的喉嚨咕嚕咕嚕地不斷冒著血,我嘆了口氣。

  屍體不能領取警視廳的懸賞獎勵,多少有點可惜。不然就能體驗一下當熱心市民的感覺了。

  話又說回來,米花町的犯罪率似乎蠻高的,隨便在外面待一會兒都能碰上劫匪,不太適合定居的樣子。

  剛擦掉刀柄上的指紋,我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腳步無聲,一道身影逐漸接近。鴉羽般的長發隨著步履微微揚起,仿佛融入漆黑的夜色。

  直至他走到我面前,被路燈照亮,暗淡的光線勾勒出面容輪廓。

  冷白皮,高鼻梁,眼眶深邃,眼角銳利,幽綠的眼瞳,長長的下睫毛。上挑的眼尾顯得有些禁欲。

  五官既有歐美混血的精致感,也有亞洲人的少年感。

  偏偏氣質高冷,身材修長,一身黑衣顯得很酷很冷峻。長發更添冷冽和神秘,還帶著一絲秀氣。

  這個名叫諸星大的酷哥,是我目前的男友,也是我親自招攬進組織裡的心腹。

  至於我們是怎麼勾搭上的,那就說來話長了。

  每一段愛情故事的開頭總是適逢其會。有段時間我沉迷體驗打工,在自己名下的酒吧裡當酒保。這個男人像是對我一見鐘情,非常莽撞地上來搭訕了我。

  至於後來的發展,省略億點點細節概括,就是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於是就心照不宣地在一起了。

  不過相處起來倒是意外地合拍,不知不覺就交往了一年多。

  「你沒趕上英雄救美。」我用惋惜的語氣說道。

  面對我隱晦的陰陽怪氣,失職男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毫發無損,又看了看地上的屍體,片刻間就推理出發生了什麼。

  「抱歉。」

  惜字如金的男人,連句哄人的話都沒有。

  行凶現場不是說話的地方,處理好細節後,我們一前一後走出巷道,坐進車裡。

  坐在副駕駛上,我先往手機裡插了個新電話卡,用目擊者的口吻發了封短信,稱發現了通緝犯,並附上了地址。

  圍觀了我一系列操作的男友問道:「發給上次那個警ꔷ察?」

  「幫忙增加點業績,聽說搜查一課壓力挺大的。」我開了句玩笑。

  發完消息,我取出電話卡,擦掉指紋後扔出車窗外。轉回頭,看到萊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看來你很中意那個人。」

  「是啊,那又如何?」我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

  萊伊說的上次是指半年前,我接到組織派給我的任務,去暗殺一個企業家。

  因為對方的投資影響了烏丸集團的壟斷生意,利誘和恐嚇的手段都沒能成功。

  為了給進組織時間還不長的男友多刷點資歷,我帶著他一起去了。

  收集情報期間,我們偽裝成來附近約會旅行的熱戀情侶,刻意接近了目標。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特意花了一番心思,把暗殺偽造成了自殺案件。

  警方沒找到任何他殺的證據,加上任務目標的子女們注意力全在爭奪遺產上,竟然沒一個想要深究死因的,導致結案無比順利。

  我沒有馬上撤退,原因是BOSS需要我以烏丸集團代表人的身份,和暗殺目標的子女們碰個面,轉達收購股權的意向。誰願意達成交易,烏丸集團就支持誰當繼承人。

  任務全部完成後,我正准備帶著萊伊一起離開,一個名叫伊達航的警員忽然找上門來打探情報。

  上級都已經宣布結案了,他還沒有放棄,寧願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到底是警校畢業沒多久的新人,似乎還保留著一腔追求正義與真相的熱血。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犯罪。只要是謀殺,就一定會有破綻。伊達航的洞察力和推理能力不錯,應該是發現了問題。

  但我很清楚他沒有掌握證據,否則就不會選擇私下打探了。

  最重要的是——警視廳有組織的人,他就算找到證據也沒用,結果只能是勞心傷神。

  說到底,這件案子能這麼快結案,除了死者家屬不爭氣之外,警視廳的那個內應也功不可沒。

  不過那個人隱藏得很深,我暫時還沒有權限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在警ꔷ察系統裡安插人手也算是犯罪集團的傳統操作了。我們這個組織自然也不例外。

  從昭和時代開始,政ꔷ府無力管理治安,與各種黑色組織勾結。很多地方在不擾亂治安的前提下,警ꔷ察會默許一些黑///道活動,達成了黑白雙方的默契。難怪民間總有說法,警匪是一家。

  當然,也有很多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警ꔷ察,執著於真相和正義。

  可惜太過純粹的人一般都活不長,若是出身背景不夠硬,境遇也不會很好。

  面對伊達航的盤問,我表現得非常配合,態度親切,有問必答。

  理所當然地,他沒打探出任何有價值的情報,最後只能不甘心地告辭離開。

  伊達航走後,萊伊說對方看起來沒有要放棄的意思,問我要不要滅口。

  我說我有自己的原則,不殺好人。

  萊伊當時的表情很奇怪。

  他盯著我,沉默了半天,問我怎麼界定好人,警ꔷ察就是好人嗎。

  我說我有自己的一套標准。追逐真相、貫徹自己的正義,我不討厭這種人。事實上,我很尊敬他。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和琴酒那種愉悅犯不同,我只是聽從命令辦事,並不代表我享受殺人犯罪的快樂。

  事實上,我從小就熱衷於偵探推理故事。伊達航這種警ꔷ察屬於我中意的類型。

  可惜對方認為我是犯罪嫌疑人(雖然也確實是),不然倒是可以交個朋友。

  那之後,伊達航失去了我和萊伊的蹤跡,案件自然沒法查下去。

  這很正常,因為伊達航當初查看的身份證件是假的。

  每次做組織塞過來的髒活,以防萬一,我都會給自己准備一個新身份。每次證件上的信息和照片都不一樣。

  我沒有貝爾摩德那樣神乎其技的易ꔷ容ꔷ術,也不需要。外表只需要稍微修改調整一下就好。

  本人不完全像證件照片沒關系。因為通常情況下,警ꔷ察先看到現實中的臉,然後要求出示證件時,才會看到證件上的照片。

  這時候,他已經把現實中看到的形像印在大腦裡了。這會影響他的判斷。他會下意識在照片中尋找相似之處。

  假身份的照片甚至還要避免和本人太像。因為人不可能一點都不變。

  如果證件是幾年前的,那麼衣服不能一樣,面容和發型也要稍加改變,增強年齡感。

  臉色也很關鍵。為了獲得對方的同情,臉色可以更加蒼白疲憊一些……

  總之那位伊達警ꔷ官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憑借僅有的一點線索,是查不到我身上的。

  但這件事似乎讓萊伊對我的態度有所改變。

  在面對我時,他的狀態比從前更松弛自然,話稍微多了點,語氣和神態也和從前有微妙的不同,像是親近了一些。笑容也變多了。

  這種改變很細微,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我有一種感覺,這個男人終於在我面前慢慢展露出了真實的自己。

  閑話暫擱。

  視角轉回車內。

  「說吧,為什麼遲到這麼長時間?」

  解決完了屍體去向問題,我側過臉瞥了男友一眼,笑道,「該不會是去見了別的女人吧。」

  萊伊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嗓音很低沉,簡短的應答聲聽起來很有磁性,尾音還帶著點戲謔,聽得我耳膜有點癢。

  這家伙,竟然承認了。

  我打量著他。

  身旁的男人一雙狹長幽綠的眼睛注視著我,坦蕩得很。

  不過他眼裡浮現的笑意出賣了他。

  他手伸出車窗外撣了撣煙灰,另一只手從外套內側的口袋裡拿出幾張照片遞過來。

  「別的女人。」

  我借著路燈光線看了一下照片。

  所謂別的「女人」,指的是這次任務的目標。

  一個政ꔷ府要員,名叫阪井俊博,東京都的政壇新秀,家族世代都是秋田縣議員,因此頗有人脈。

  這年頭,明面上是選舉,但依然是舊的秩序,政ꔷ治家的孩子是政ꔷ治家,一切都是上層人玩的游戲,整個社會固化得毫無生機。

  這個阪井俊博之前和組織有錢權交易,但最近似乎另攀上了別的大腿。以組織的作風,牆頭草的下場就是一個「殺」字。

  我打量著萊伊拍下的照片。

  這個拍攝角度,一看就是從遠處跟蹤拍下的。地點和人物都拍得很清楚。

  一個好殺手並不只是身手好、槍法好這麼簡單。要收集任務目標的情報,生活習慣、行程安排之類的,由此計算出合適的暗殺地點,列出完整可行的計劃。

  所以某種意義上,情報才是完成暗殺任務的基礎。

  十三年前,朗姆就是因為情報上出了差錯,才會失手殺了不該殺死的人,還連累了我的父母。

  萊伊目前在行動組主要負責狙擊,但在收集情報方面也有兩把刷子。

  「這就是你遲到的原因?」

  我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微笑起來,「這位諸星先生,你不會以為幾張照片就能打發我吧?」

  我並不是很信他這麼長時間只是去盯梢任務目標了。就算是去調查情報,他也完全可以給我回個電話。

  除非……他中途剛好去了一個不能接我電話,也不能被我定位的場合。

  剛剛問他是不是去見了別的女人,雖然是開玩笑,但也有試探敲打的意思在。

  過去的一年中,其實發生過三次類似的情況。

  臨時約見面結果遲到,無意中「查崗」發現他不在,還有一次任務目標竟然提前失蹤了。

  因為他事後總能找到理由圓回來,我也就一直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我現在心情不太好,不是很想輕易放過他。

  「那你想要我做什麼?」

  他語氣很淡定。指間煙霧繚繞,朦朧了與我對視著的雙眼。

  在這一時片刻間,我分神了一瞬。

  從遇見這個男人開始,我就沒見過他慌張的樣子。無論我找什麼麻煩,出什麼難題,他都從容自若,好像篤定了我不會真的把他怎麼樣。

  我有些煩躁,抬手搶走了他的煙,放在自己唇邊吸了一口。

  這牌子,勁兒有點大。

  我沒什麼煙癮,心情不好或者壓力大的時候才會抽一根,更偏好清淡一點的味道。

  於是我嫌棄地把煙又塞回他手裡了。

  煙一點都沒短,只是多了一道淺淺的口紅印。

  他看了一眼,也不介意,就這麼重新咬進自己嘴裡。

  氣氛沉默了片刻。

  我轉過頭目視著前方,穩定好了情緒。

  「沒想好,先欠著——」

  我話還沒說,便覺得臉頰一熱。

  是他的手指在觸碰。

  虎口和指腹的槍繭有些粗糙,摩擦過我的臉頰,帶來些許癢意。

  他扣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回去,重新與他對視上。

  耳邊響起低沉的嗓音:「我沒有賒賬的習慣。」

  話音剛落,他按住我的肩,整個壓了上來,咬上我的唇。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張開嘴。下一刻,他唇齒間的煙霧渡了過來,充滿我的口腔。

  我猝不及防被嗆得喉嚨發癢,有點想咳嗽,下意識抬手想推開他。

  他像是笑了一下,握住我推拒的手,扣在椅背上,不為所動地深入索取,舌尖糾纏不休。

  惡趣味的男人。

  但與此同時,他輕撫我頭發的手又格外溫存。

  我有些喘不上氣,腦子裡所有的思路亂成一團,理性完全掉線。什麼可疑線索試探手段全都忘得一干二淨。

  逼仄狹小的車內空間裡,他身上的溫度完全驅散了夜晚的寒涼。

  直到這個吻結束,他的手松了勁道,我依然昏昏沉沉的,靠在椅背上緩不過氣。

  聽到車子啟動聲,我的大腦才清醒了一點。

  視野裡,身上安全帶已經被系上了。

  而旁邊的男人正單手扶著方向盤,拿煙的手搭在車窗外。白色的煙線被夜風吹散。

  彎曲細碎的劉海下,線條分明的側臉被月光籠罩,柔和了往日的冷峻。

  我看到他的眼瞳被路燈光線浸染,幽綠的色澤仿佛融化了冰涼。

  不由抬手觸碰了一下嘴唇。溫熱濕潤,有點發麻。

  回味了一下之前的對話,我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賬付得有點多。」


第2章

  疑心暗鬼

  月黑風高殺人夜。

  代號奧吉爾的男人屏住呼吸,將注意力集中在瞄准鏡上。

  視野裡是對面的酒店大樓。

  落地玻璃窗內有人影晃動。一男一女正摟在一起。

  酒店房間裡的男人名叫阪井俊博,四十六歲,運輸行業的政ꔷ務官員,是這次任務的目標。因為牆頭草行為得罪了組織,半只腳已經邁入了黃泉之門。

  架在窗台上的狙ꔷ擊ꔷ槍口對准著前方,子彈飛行不到600碼就能抵達目標。

  作為組織裡有代號的狙擊手,奧吉爾能力出眾,他有信心只要自己的食指扣下扳機,對方絕對不可能躲開他的子彈。

  只需要一秒鐘的時間,正在快樂摟著情人跳舞的目標就將腦袋開花。

  瞄准鏡裡,任務目標忽然接起手機電話,簡短地通話完後便掛斷,繼續抱著情人舞動起來。

  奧吉爾眼神冷酷,握槍的手很穩,沒有一絲顫動,食指放在冰涼的扳機上。

  寒風凜冽,濃重的夜色完全掩蓋了殺氣。

  然而下一秒,男人隨著音樂旋轉身體,將懷中情人的臉暴露在了瞄准鏡中。

  「!」奧吉爾的食指不由地松開了扳機。

  他認了出來,那是他的女友。

  上個月還在與他溫存的女人,此刻正在和任務目標熱舞接吻。

  震驚的情緒占據了他的大腦。

  伴隨著過往甜蜜的回憶翻湧上心頭,殺氣在逐漸消融。在這一刻,他忘記了任務,忘記了開槍。

  也因此,他沒有發現,就在對面房間的幾層樓之上,一扇斜對角的窗戶內,同樣黑洞洞的槍口正對准著他的腦門。

  那是阪井俊博的私人保鏢。雇佣兵出身,身經百戰,無論是身手還是槍法都十分強悍。

  ——敢背著組織做出另攀高枝的事,自然有所倚仗。

  一片黑暗中,連續響起了三道槍聲,血花飛濺在夜色深處。

  組織的狙擊手奧吉爾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他的女友,也在跳舞時,毫無防備地被情人當成盾牌,擋下了奧吉爾臨死前射來的子彈。

  被濺了一身血的阪井俊博深吸了口氣,才從驚魂未定的狀態中緩過神來。

  雖然早已有所准備,但子彈如此近距離地擊中懷裡的情人,情況還是十分危險的。

  沒有第二槍打過來,說明殺手已經被解決了吧。真是多虧了他的貼身保鏢。阪井俊博心想。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最放心、最倚重的那位保鏢,剛剛也被不知何處打來的一槍爆了頭,死得無聲無息。

  阪井俊博拿起手機,給保鏢打了個電話。

  手機的聽筒裡傳來拖長的咚聲。一聲一聲,無人接聽。

  緊接著,漸近的手機鈴聲和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然後,腳步聲停下,敲門聲響起。

  一下、兩下、三下。很有禮貌的樣子。

  「先生,我是服務員。這個撿到的手機是您的嘛?來電顯示是您的名字。」

  是女人的嗓音,聽起來十分親切柔美。

  阪井俊博心生警惕,他沒有馬上打開門,而是湊近看向貓眼。

  下一刻,他瞳孔瞬間縮緊,喉嚨裡驚恐的尖叫還未來得及喊出,一顆子彈便透過貓眼擊穿了他的腦袋。

  加裝了消ꔷ音ꔷ器的槍聲有些沉悶,淹沒在無人接聽的手機鈴聲裡。

  一只戴著手套的手按斷了手機通話鍵。

  門外的女人將手機扔在地上,收起槍。

  她抬手壓低帽檐,遮住上半張臉,只露出一抹明艷的紅唇。

  「任務完成。」

  女人轉過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酒店走廊。

  與此同時,遠處大樓的樓頂上,戴著針織帽的長發男人將狙ꔷ擊ꔷ槍收進了槍包裡。

  站在遙遠的天台上瞄准對面樓層中間的保鏢,狙擊的距離已經超過了1200米,但依然在他穩定的射程範圍內。

  長發男人代號萊伊,真實身份是美國FBI探員赤井秀一,目前正化名諸星大,在組織裡臥底。

  黑沉沉的夜晚,連星光都無比暗淡,遠處層疊的建築物被迷離的霓虹光線映照得輪廓模糊。

  他沒有馬上撤退,而是靠在欄杆上點燃了一根煙。

  一縷灰白的煙霧縈繞在指間,被夜風吹散。

  尼古丁的作用是緩解壓力和不穩定的情緒。

  他低下頭,借著閃爍不定的霓虹和星星點點的路燈光線,看著手裡的兩張照片。

  其中一張是阪井俊博的照片。

  這是他前些天跟蹤任務目標時拍下的。背景就是對面的酒店。

  另一張則是今天行動之前,卡慕忽然遞給他的。

  照片上,代號奧吉爾的男人正和一名女性親密地靠在一起。

  照片的背面用馬克筆寫著一個詞——「叛徒」。

  「這種任務本來是琴酒的,但那家伙最近太忙了,脫不開身,BOSS就派給我們了。」

  傍晚說出這句話時,女人昳麗的臉上表情冷淡,赤井能看出她的心情很不愉快。

  相處了一年多,他對她的好惡已經有所了解,知道她最討厭清除任務。

  「不過——」她抬眼望向他,話鋒一轉,「那個阪井的保鏢不是什麼簡單角色,兩個任務一起做反而省心了。」

  她抬手輕撫了一下他的面容。指尖溫潤,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下頜。

  一雙幽深的眼瞳倒映著他的臉,凝視他的目光帶著親昵和柔情。

  「你和奧吉爾關系不錯吧?我記得去年你們一起做過任務……所以這次不用你動手,等那個保鏢先開槍就行了。」

  在天台上架起槍,透過瞄准鏡看向對面的一瞬間,赤井秀一就想明白了這個一石二鳥的計劃。

  這段時間,明明他一直跟在她身邊,卻不清楚她是如何聯系上奧吉爾的。

  甚至她還通過某種方式,讓奧吉爾的女友去給阪井俊博做了情人,一次性完成了滅口的任務。

  那一刻,他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那個女人。

  狡詐冷酷的壞女人。溫柔體貼的好女人。

  一體兩面,她就像籠罩在一片迷霧中。他看不透她。

  他確實認識奧吉爾。

  不過不是在組織裡認識的,而是八年前在海ꔷ豹突擊隊。

  印像裡是個脾氣有些暴躁卻豪爽大方的男人。

  炎炎夏日,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槍林彈雨,塵土飛揚。他們穿著部隊厚重的制服和防彈衣,一起並肩作戰。汗水浸濕了身體,硝煙味充斥著鼻腔。

  他們一起喝過酒。抽煙時也互相借過火。

  後來,奧吉爾因為犯錯離開了部隊,去向不明。

  在因為臥底任務重逢之前,赤井秀一也沒想到會在組織裡遇見對方。

  當時,奧吉爾看到他也十分驚訝。但兩人默契地沒有敘舊,只裝作初次見面的樣子。

  潛入一年多的時間,赤井已經初步摸清了這個龐大跨國犯罪組織的情況。

  這個組織每年招攬的新人很多,除了一些在逃罪犯、雇佣兵之外,也會從世界各地的情報部門、軍ꔷ隊、警ꔷ察隊伍中吸收人員。

  而這些人是組織干部的重要來源。

  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加入組織。這些家伙不僅能力強,還掌握著大量的情報,控制著相當多的noc,能夠為組織的行動提供支持。

  只是這些家伙魚龍混雜。

  有些人忠誠於組織,但是有自己的算盤。

  有些人是為了賺取金錢,或者單純喜歡刺激的生活。

  有些人厭煩了體制於是選擇了背叛。

  有些人是雙面間ꔷ諜,想領取兩份工資,從中獲取自己的利益。

  還有一些是潛入進組織裡的臥底,比如他自己。

  正式吸納成員之前,會有一個新手考察期,對新人進行甄別。

  但甄別是很困難的事。越是有能力的人,就越是擅長偽裝自己。光靠短期觀察,很難摸清楚一個人的身份和目的。

  BOSS的對策是定期安排調查和清洗行動。琴酒就是專門負責這項工作的干部。

  奧吉爾被組織認定為叛徒的原因,他不得而知。

  或許是做了出賣組織利益的事,或許是泄露了重要情報,又或許……和他一樣。

  放任情緒和回憶翻湧只是短短的片刻。

  男人冷峻的面容看不出絲毫動搖。

  他捻滅煙,將照片放回衣服口袋裡,然後背起槍包,轉身離開了天台。

  獨自一人的背影,鴉羽般的長發在寒風裡輕輕揚起,沉穩的腳步消失在夜色中。


第3章

  疑心暗鬼

  日子在任務中飛逝。天氣不知不覺已經入冬。

  月底我抽空去了一趟烏丸集團總部大樓,參加慣例的年宴。

  會場上,我見到了不少與烏丸集團有關聯的政商界人士。

  組織成員遍布全球各行各業,有情報人員、殺手這樣專門干髒活的行動組,也有研究人員和企業家。

  干部們都有合法干淨的表面身份,但一般情況下都很少在這種公共場合亮相。出席這種年會的,大多都是為組織提供金錢的企業家之流。

  我和集團下屬的企業家們基本都是點頭之交。組織裡與我關系比較好的貝爾摩德正在美國拍戲。沒有個說話聊天的人,整場宴會我都感到十分無聊。

  宴會中途,我在香檳區碰到了皮斯克。

  老人表情慈祥地跟我寒暄了幾句,我禮貌地回應,敬了他一杯。

  這位汽車集團董事長是組織的元老級成員,聽說與BOSS關系不錯,是我父親生前的朋友,也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夜裡,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失眠了。

  當然不是因為認床,也不是因為身邊少了一個人的體溫不習慣,而是在想事情。

  ——萊伊的身份可能有問題。

  得出這個推測並不難。一切有跡可循。

  一個人在短時間內可以偽裝得很好。但朝夕相處時間長了,難免會露出破綻。再聰明的人也不例外。

  因為人不是機器,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緊繃著心神。

  而當他在我面前心神松弛,露出真實的自己時,某些根深蒂固的行為習慣,以及真正的想法觀念,都會在無意識間流露出來。

  剛認識萊伊時,我覺得他冷酷傲慢、殺伐果斷的作風有點像琴酒。但交往了一年多之後,我的看法變了。

  只能說,好人裝得再像,和真正的壞蛋相比,還是有些區別的。

  我向來直覺敏銳,不會輕易放過細節,他身上的蛛絲馬跡落在我的眼裡全都是疑點。

  想在組織裡生存,就要時刻保持警惕。無論對誰都不能投入百分百的信任。這是十七歲那年剛進入組織時,琴酒教給我的道理。

  當初在招攬萊伊進組織時,我沒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

  畢竟這家伙演得太好,行事作風完全就是個法外狂徒,導致我一開始並沒有懷疑過他。

  倘若我對他的推測屬實,那他接近我的目的,恐怕只是想利用我,借著我的關系打入組織內部吧。

  按照小說和電影裡的描述,這種人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渣男」?

  就算這個推測是真的,我心裡也沒有什麼被欺騙的憤怒。

  細數生命中與我有關的男人——

  親生父親,生前是組織裡有代號的高層干部,那個男人應該對我還不錯。但我大腦裡關於他的記憶都很模糊。

  名義上的養父是烏丸集團目前的董事長。這個頭銜聽起來很顯赫,但據我所知,他只是個傀儡罷了。

  烏丸家真正的掌權者另有其人,也就是我們這個組織的BOSS,身居幕後的那位先生。我的養父只是奉那位先生的命令收養我。

  說是收養,其實也只是給我提供金錢和權限,並不是正兒八經地培養我當千金小姐,更像是在放養什麼小貓小狗。

  而那位先生,我實際意義上的「養父」,掌握整個烏丸集團生殺予奪的人,目前不知身居何處,具體年齡不詳,面貌也不詳。我聽命於他,但奮鬥至今還沒有獲得與他見面的權限。

  朗姆,我母親生前的效忠對像,一個喜歡玩神秘的老頭,我在組織裡最討厭的人。

  至於組織裡的年輕男人……

  要麼是琴酒那種冷血怪物,興趣只在打打殺殺干壞事上,根本不會真情實感地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要麼是被色欲支配的人渣或舔狗,我避之不及,連利用的心思都生不起來。

  還有一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笨蛋,我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數完就會發現,萊伊這樣頭腦聰明、長相帥氣。不僅有能力,還有人情味的男人,在我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已經是鳳毛麟角。

  另一方面,我當初答應和他交往的目的其實也不單純。

  我想往上爬,得知組織的更多秘密,獲得面見那位先生的權限。

  參照朗姆和琴酒,要想獲得更高的地位。除了為組織鞍前馬後干髒活,我還得培養一些自己人,能力越強越好。

  而萊伊,無論是頭腦還是膽識都是數一數二的強。我需要他成為我的助力。

  可惜萊伊是個無法掌控的男人。越是強大的家伙就越有主見。這一點我在與他初次見面時就意識到了。

  為了拉攏他,讓他能夠為我所用,建立戀人關系可能是比較便捷有效的方式。抱著這種想法,我爽快答應了交往。

  ——從交往的初衷來看,我與他可能「渣」得半斤八兩。

  至於萊伊對我的感情有幾分真幾分假,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女人……說實話,我並不是很在意。

  互惠才是任何關系的關鍵。這是我篤信的真諦。

  不過我和他的進展速度確實快了點。

  按照常識,戀愛順序應該是心動→追求→表白→建立情侶關系→打ꔷ炮。

  我和他是直接從倒數第二步開始的。

  當時我與他認識時間還不長,他剛進組織,資歷還很淺,我帶著他一起做任務。

  安全屋的房間裡,他擦著手裡的狙ꔷ擊ꔷ槍,我靠在沙發上翹著腿整理情報,思考計劃。

  一片安靜中,他忽然開口:「可以交往嗎?」

  語氣平常得就跟早安問好一樣。

  「可以啊。」

  我頭都沒抬,視線仍然落在紙面上,答應得也很平常。

  ——就這麼毫無波瀾地建立了情侶關系。整個過程和浪漫完全不沾邊。

  那場任務屬於黑ꔷ吃ꔷ黑,頗有些難度。

  我本來打算向組織申請多派幾個能力強的干部,但萊伊說不用。他提出了一個計劃,直接偽裝潛入對面組織的大本營,干掉對面的老大。

  面對這麼孤注一擲冒險的方案,我表示非常欣賞,當場就同意了。

  那是一場玩命的賭博。為了接應他逃脫追殺,我一路飆車,一輛本田NSX傷痕累累,直接報廢。

  過程雖然刺激了點,所幸結局還算圓滿,任務完成得很順利。

  我在電話裡向BOSS彙報任務時,著重提了一下他的功勞,BOSS表示很欣賞,直接給了代號。

  這大概就是富貴險中求。

  脫離危險回到安全屋後,我去浴室洗了個澡,洗掉了滿身的硝煙味。

  出來後夜色已經深了。

  新上任的男友正獨自站在窗邊抽煙,發梢還是濕漉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完全沒有睡意的樣子。

  這種時候身為女友應該做點什麼呢?

  我想了想,去廚房拿了一瓶酒出來,倒了兩杯,走到他旁邊。

  「慶祝一下,祝賀你拿到代號。」我笑著與他碰杯。

  兩個人看著外面的夜色喝酒,復盤了整場行動後,又隨便聊了一些閑話。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戳到他了,他忽然放下酒杯,上前一步,雙手搭在我身體兩側。

  如此近的距離,近乎將我圈入懷中。

  面對身高壓迫,我下意識稍稍後仰,靠在欄杆上退無可退。

  他低頭問道:「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嚇到嗎?」

  「……」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會忍不住想讓你更加慌張。」

  低沉的嗓音帶著一點戲謔。

  再後來,空氣是涼的,呼吸是滾燙的。發絲是涼的,皮膚是滾燙的。

  世界仿佛天旋地轉,冰涼與火焰不斷交織。

  「冷嗎?」

  「有點。」

  其實並不冷,只是他的吻和手上的槍繭令我控制不住戰栗。

  以為會循序漸進的我還是純情了一點。

  「那得讓你暖和起來啊。」他說道。

  頭皮發麻的感覺。

  靈魂懸空。理性崩潰。

  一場殊死戰鬥,但與暴力無關。

  我的指尖細細軟軟地抓撓他,掐著他,換來的是他更加毫不留情地攻勢。月光流淌進我的身軀,彙聚成奔湧的暗河。

  第二天醒來,我趴在床上,手撐著臉頰,側著臉看他:「昨天怎麼也不多說幾句,真夠惜字如金的。」

  「你想聽什麼?」

  「算了,嘴就是用來接吻的。」

  聞言,他眼中浮現出些許笑意,衝散了平日裡的冰冷。

  深邃的眼瞳,高挺的鼻梁,線條分明的下頷。黑色長發如同水草一般恣意流瀉,散落在床單和皮膚上。

  慵懶、成熟,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這種時刻不接吻可惜了。

  我不是糾結的人,決定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結論。

  十分鐘後,我推開他坐起身,補充了一下剛才的結論:「其實還有吃飯。」

  是的,我有點餓了。

  他握住我的腰:「等一下再說。」

  溫柔的暴徒,讓我跌入昏昏然的世界,每一寸都被漲滿。

  這個「等一下」,委實有些久。

  後來我們一起吃了頓飯。

  補充一句,我親手下廚做的。

  萊伊不會做飯。這很符合我對他的印像。一雙手只會拿槍扣扳機。沒有生活情趣的男人。

  我倒是很喜歡做飯。

  當然不是因為沒有錢下館子,或者烹飪多麼有趣,只是一種解壓方式而已。

  在料理食物時,身上會沾染幾分煙火氣,讓我有種活著的實感。

  聽說普通人都是自己在家做飯的,聚餐時會和家人分享食物。我沒有家人,可以拿男友湊合一下,聊以慰藉。

  一個人吃飯總是沒有兩個人開心。

  我一直覺得,蹭飯可能是萊伊搬來跟我同居的誘因之一。畢竟人不能只靠能量棒活著。

  我也不介意多做一份。他食量不大,也不挑食,隨便喂點就行,就好比仙人掌盆栽只需要澆點水就能養活一樣。

  真的,比貓好養多了。

  我以前養過一只暹羅,非常挑食,而且脾氣傲慢,心情不順就會賞我一爪子。

  但可愛的時候也是很可愛的,會裝無辜撒嬌。導致它耍脾氣時我完全生氣不起來,只有我哄它的份。

  擼貓的解壓程度比做飯更勝一籌。心情不好的時候,摸摸暖茸茸的皮毛,軟乎乎的一團抱起來親親,就非常治愈。

  那只暹羅陪我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可惜因為我總是出差,無法仔細照顧,再不舍也只能遺憾送給朋友。

  由此可見,交個男友,除了可以一起吃飯之外,還有另一個作用——填補我失去寵物的寂寞。

  雖然男友的一頭秀發摸起來和貓毛有區別,算不上平替,但也另有一番快樂。

  因為這份膚淺的快樂,這一年多來,我對萊伊幾乎有求必應。

  生活上關照有加,工作上有重要任務都帶他一起,還把他引薦給其他高層干部,堪稱模範女友。

  怎麼講呢,看起來多少有點色令智昏的意思。

  至於萊伊……

  他是個沒什麼情調的家伙。

  不會說好聽的情話,也不怎麼會討好女孩子。怎麼看都不太模範。

  這麼一想,我好像有點虧。

  現在想來,他哄我的方式其實挺單一的。但偏偏我就吃那一套,每次都會心軟放過他。

  但這不代表我真的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事實上我腦子清醒得很。

  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們的開始只是虛情假意的露水情緣,剝開所有的溫存曖昧,只剩下互相利用。

  我只是明白一個道理,想利用別人的時候,就要有被別人利用的覺悟。

  當初以這種方式招攬他是我自己做下的決定,現在遇到了問題,也只能我自己解決。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情復雜。

  我與琴酒之間的關系,用世俗的話來說,或許可以算得上師徒。但是和琴酒那種疑罪從有的冷酷作風不同,我不喜歡武斷地下定論,沒有任何依據的推測只是推測而已。

  思慮片刻後,我拿出手機,給三個人分別發送了郵件。


第4章

  疑心暗鬼

  因為是周末的午後,都內街上的行人格外多。

  穿梭在樓宇之間的風已經被寒流侵染,冰涼的溫度就像這座國際化大都市裡人與人之間漠然的態度。

  赤井秀一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走著。

  路過他身邊的人,會對他的長發和混血相貌抱有一定程度的注意。但只要他開口,一口流利又地道的日語就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個外國人了。

  也許是因為體內有一半日本基因,年少時也在這個島國暫居過一段時間。所以如今來到日本臥底,他很容易就習慣了這裡的環境。

  不多時,他到達了目的地——

  一家高檔酒店。

  這家酒店是烏丸集團的資產。

  他神色平靜地穿過大廳,乘坐電梯到達七樓。昨天夜裡他的女友給他發了消息,說在這裡等他。

  與入間冬月的關系,比起戀人這樣像征著美好、平等的詞彙,更合適的稱呼也許是情人。

  他隱瞞她的事情太多了。名字、身份、年齡、目的……就連男女朋友這層關系該有的愛情也是假的。

  臥底這件事對赤井秀一來說,是收集情報、搗毀這個組織的一種方式,無所謂什麼手段,只要能最大效率地達成目標,他都不吝嗇使用。

  在臥底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做一些髒活,讓自己獲取組織的信任。面對這種情況,他也從來沒有手軟過。

  這一年多來,他能在組織裡站穩腳跟、步步高升,入間冬月給予他的幫助不可或缺。她是他的知遇者、搭檔、情人。

  得益於這種特別的關系,她才會對他格外優待。如果不是她,他不可能潛入得如此順利。

  赤井秀一敲了敲七零五室的門,仿佛正等待著他的到來一般,房門立刻打開。

  屋內的女人像是剛從浴室裡出來,發梢還是濕漉漉的。

  「這次來得很快嘛。」她笑著說道,然後轉身回了屋裡。

  他跟在她身後走進屋內,關上了房門。

  房間裡有些凌亂,他注意到地上放著一個敞開的小行李箱,裡面放滿了衣物和生活用品。

  「我要出一趟遠門。」

  像是看出他在觀察什麼,她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去哪裡?」

  「保密。」

  她眨了一下眼睛,背過身去,拿出一套衣服放在床上。

  赤井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注意到距她僅有一米之遙的床頭櫃上,正放著一把黑色的柯爾特野馬xsp。那是她慣常隨身攜帶的袖珍槍。

  拿起那把槍,並轉身對准他的要害扣下扳機。以她的身手來說,一秒就已經足夠了。

  像是閑聊一般,她繼續說道:「組織有一個線人,前不久傳遞了情報回來,說干部裡有「蟲子」,BOSS准備開展一次秘密清除行動。」

  「是誰?」語氣平穩地問出這句話時,他的手放在了腰後。

  那裡外套底下是一把左輪。

  「目前還不清楚,傳遞情報的過程出了點問題……」

  話音未落,她便自顧自地脫下了披在身上的浴袍。似乎毫不在意房間裡還有他的存在。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

  女人白皙的身體像是月下幽艷的泉水。

  浴袍被隨意扔在地上,她牽起內衣的一角,從修長的小腿往上牽。黑色的布料與膚色對比鮮明。

  他把手重新放回了口袋裡。

  然後是上半部分的肩帶,從手臂往內牽,直至細細地箍在肩上,纖秀的手指在背後將搭扣系好。

  「一直與那個線人接頭的組織成員死了。所以線人還沒有把具體情報傳回來。」

  他走到床邊坐下,看著她一邊說話,一邊旁若無人地穿衣服。

  拉著厚重窗簾的房間內,暖色的燈光下,肌膚透明潤澤。

  她抬起小腿,足尖搭在床邊,半弓起的背上,骨骼與背肌輪廓格外漂亮,長長的脊柱線條從腰下一直蔓延到脖頸。

  黑色絲襪慢慢從足尖拉到小腿,從小腿到大腿,包攏了她的全部皮膚。

  最後是連衣裙。簡約的黑色裙子覆蓋住了身材的曲線。

  「組織派我去和對方接頭,並取回那份情報——」

  說到這裡,她轉身走到他面前,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微微彎腰,低下頭,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

  「幫我拉一下後面的拉鏈,可以嗎?」

  微微卷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垂在他的眼前。

  「出差期間我會想你的。」她補充了一句,語氣溫柔又甜蜜。

  近在咫尺的距離,呼吸可聞。

  下一秒,他摟住她的腰,手臂一用力,就把她放在了自己腿上。

  沒有人管拉鏈。拉不上才好。

  「一小時後的飛機,接我的車就在樓下等著呢……」忍著笑意的聲音從吻的縫隙間泄露。

  一小時後起飛,忠誠的部下在樓下等著——還真是滴水不漏。

  他心中暗道。這麼做恐怕是在防備著他吧。

  ……

  赤井秀一在站台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包煙。

  把一支煙塞進嘴裡,按下打火機的開關,點上火。安靜地吸入使人鎮靜的尼古丁味道。

  一支煙沒有抽完,手機響了一下。

  他點開短信頁面。

  「卡慕確實接了一個任務,保密級別很高。馬尼爾」

  馬尼爾是組織的一名情報人員,頗有人脈,消息靈通。之前在一次任務中,他救過對方,對方因此欠了他一個人情。

  赤井看著手裡的航班表,思考著如何處理這件事最佳。

  雖然她說行程保密,用假身份和假護照買了飛機票。但是要查到她具體上了哪班飛機,對他來說只是低難度的推理游戲。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紐約。

  真是危險的地方。

  之前在酒店房間裡的時候,他的大腦就在一刻不停地考慮對策。

  直接策劃抓捕卡慕的行動是下下策。一方面,倉促實施抓捕行動,以她的能耐,失敗率太大。

  另一方面,他是卡慕向組織報備過的戀人和心腹,她要是忽然出事,他逃不了干系,組織絕對不會放過他。

  最關鍵的是——還不確定那個線人發現的臥底是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那此事與他無關,他還能繼續潛伏下去,貿然行動得不償失。

  畢竟才臥底了一年多。組織的真實意圖也好,高層首領的身份也好,還有關於他父親當年的那件案子,有太多東西他都沒有來得及查清楚。

  因此,他決定優先選擇竊取那份情報,或者在她和線人接上頭之前,把線人解決掉。

  一支煙抽完,赤井秀一捻滅了煙頭。

  飛快在腦中擬定了幾套行動方案後,他用專用的電話號碼聯系了FBI的同事。

  言簡意賅地交待完安排,他對部下卡邁爾說道:「等到了美國之後再與你們聯系。」

  ——以卡慕的敏銳程度和反偵查能力,他必須親自去跟蹤。

  ***

  綾瀨健人度過了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

  最倒霉的時刻,莫過於剛吃完飯走出餐館,就被不明人士「綁架」到了車上。

  「FBI,請跟我們走一趟。」

  FBI……是指聯邦調查局吧?雖然不太擅長英語,但這種常識他還是知道的。

  但是眼前長相凶惡的美國男人好像對他不擅長英語這件事毫不在乎,嘰裡呱啦說了一長串話。

  倒是旁邊戴眼鏡的金發美女看出了他的困擾,改用夾雜著英文單詞的不熟練的日語與他對話。

  一切起因都是米花町商業街的某個抽獎活動。

  「恭喜綾瀨先生,您獲得了特等獎哦,紐約三日免費游!」

  老板的恭喜聲還回蕩在耳邊,他已經從東京都飛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街頭。

  雖說是特等獎,但也只提供了最低保障的旅費。

  與之相對的是,他要面對陌生的國家,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語言。

  綾瀨健人出生在泡沫經濟破裂後的平成年代,家裡早就破產了。因此他從小學起就沒有出國旅游的人生打算,連個心理准備都沒有。

  而且他是個不擅長社交的內向宅男,參加抽獎本來也只是為了那個二等獎的滿天堂游戲機而已。

  穿梭在摩天大樓的森林中,眼花繚亂的店鋪和不同膚色發色的人群讓他頭暈目眩。

  他不喜歡漢堡,也不喜歡炸雞可樂。

  在到達曼哈頓唐人街的日式餐廳之前,他遭遇了一次搶劫。

  ——被三個十五六歲的小混混。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行李已經不翼而飛,而那幫小混蛋早就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氣得跳腳,馬上通過賓館向當地的警ꔷ察局報了案。但可惡的美國佬只給了他一張申請保險賠付的文件敷衍了事。

  酒店的服務生告訴他,像他這樣的外國游客受害者,幾乎每天都有,警ꔷ察對搶劫這種小事件根本不會認真對待。當然,如果他受了重傷或者被槍ꔷ擊了,那就另當別論了。

  真是民風淳樸的美利堅。

  綾瀨健人無比懷念和平的日本,雖然不知為何米花町近幾年犯罪率變高了很多。但他依然覺得比美國安全,起碼他長到二十幾歲都沒有被當街搶劫過。

  最懷念的當然是善良的日本警ꔷ察。

  盡管日本警ꔷ察總是被稱為廢物,日常破案全靠罪犯懺悔自首和偵探耍帥,但起碼服務態度還是很好的。

  就在他沒有錢吃午飯,餓著肚子凄慘地流落街頭時,一位美麗的日本年輕女性如同天使降臨一般,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在聽完了他的遭遇後,她非常善良熱心地請他在曼哈頓唐人街的飯店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拉面。

  「井上小姐也是來美國旅游的嗎?」綾瀨健人坐在飯店裡問道。

  「嘛,算是吧。」對面的女人笑眯眯地答道。

  「看您如此熟悉的樣子,之前就來過紐約吧?」好不容易遇到日本老鄉,還是個大美人,他有些舍不得分開,努力攀談道。

  「不,我只是看了一下地圖。」女人說道,「不過這確實是我第二次來紐約,我幾天前剛來過,之後去了波士頓、費城、華盛頓,繞了一圈後現在又回來了。」

  「誒——這麼多地方,您一個人旅行嗎?」

  「對啊,不過我的男友可能不放心我,一直在暗中保護我呢。」

  暗中保護?跟蹤嗎?

  綾瀨健人有點不理解這種愛情形式。

  但他也不敢多問。這個世界上奇奇怪怪的戀愛模式很多,他不理解不代表不存在,這種時候只需要尊重並祝福。

  「聽了綾瀨先生的故事,我感到非常同情,祝願您以後來紐約不再遇到這樣的事。」

  不,他再也不會來了。這該死的治安環境。

  女人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露出忍笑的表情。

  「抱歉,沒有嘲笑您的意思……這個送給您,就當作是互相交換故事的小小謝禮吧。」

  一沓綠油油的美元被放在桌上。上面的華盛頓頭像和福ꔷ澤諭吉一樣英俊慈祥。

  這麼多錢,別說支付他這三天的伙食了,讓他在美國多待三個禮拜都不成問題。

  綾瀨健人發呆了片刻,等他抬起頭來時,女人竟然已經消失不見了。

  簡直就像會魔法的仙女教母一樣。

  收獲了這麼一份善意,綾瀨健人本以為自己時來運轉了,結果他轉頭就迎來了一天中最倒霉的時刻。

  ——他竟然被傳說中的FBI抓了。

  聽完了斷斷續續的敘述,FBI探員茱蒂·斯泰琳看著測謊儀,終於確定了這位嚇得不輕的日本游客不是裝的,他根本不是什麼線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甲。

  而此人收到的一沓美鈔也並不是賣情報掙的錢,只是卡慕隨便送的助人為樂的錢。

  茱蒂心情沉重地撥通了電話。

  「秀,你跟蹤她的事應該是暴露了。」

  「我知道了。」

  遠處的樓上,赤井秀一收起了望遠鏡。

  他確定自己這幾天的蹤跡沒有被她發現。

  但暴露的可能原因有很多,不止被發現蹤跡這一種。

  再往下想,暴露的也許不只是跟蹤這件事。

  就在他思考著要不要鋌而走險,干脆直接收網抓捕卡慕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是卡慕打來的。

  他接起電話。

  「線人已經死了,這次任務失敗,我准備回去了。」女人的嗓音慵懶柔和,聽不出任何異樣,「來接我吧,幾天不見,還挺想你的。」

  後半句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

  任務失敗。她說。

  不知道是真的失敗了,還是已經知道了他的臥底身份在詐他。

  因為中間在費城跟丟過她一小段,線人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他無法下定論。

  但可以確定的是,她現在身邊沒有別的組織成員在,約他見面應該並不是殺局。

  他語氣平靜地答應了。


第5章

  疑心暗鬼

  時間回到住在酒店的那天夜晚。

  為了設局試探萊伊,我發了三封郵件。

  第一封發給正在美國拍戲的貝爾摩德。

  「親愛的溫亞德女士,這次的秘密運送任務由我來執行。兩天後費城見。期待與你的約會。卡慕」

  得到肯定的回復後,我編寫了第二封郵件,發給我最忠心的部下金巴利。

  「我接了一個秘密任務。幫我訂三張飛往美國的機票。明天下午四點左右起飛。其中一張到紐約,其余隨意。

  另外,明天下午兩點到酒店停車場接我,多帶點人手。卡慕」

  最後一封是發給萊伊的,約他明天兩點半在酒店房間見面。

  我確實接了一個秘密任務,不怕他去求證。

  但這個任務與貝爾摩德有關。線人、清除任務什麼的,只不過是我編造出來的謊言罷了。

  但凡萊伊采取任何行動,比如跟蹤我之類的,基本上就能確定他的身份了。

  ……

  第二天。

  下午三點左右,與萊伊分別後,我拎著行李箱,乘上了前往機場的車。

  車窗上倒映出的面容還帶著幾分未消的紅暈。

  「從明天開始,我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會給你發郵件。」

  我看向坐在駕駛位上啟動車輛的金巴利,語氣冷靜地說道,「如果沒有及時收到我的郵件,就打電話給琴酒。我會隨身帶著定位器。」

  「了解。」

  「另外,幫我留意一下萊伊這幾天的動向……」

  我想了想,「你明天讓人約他見面,不要親自約他。只要他推辭不見,或者延後日期,就通知我。」

  聞言,金巴利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大小姐是懷疑萊伊有問題嗎?」

  「怎麼會?」我輕笑一聲,「戀愛中的女人難免患得患失,給自己的男友設置一些小小的考驗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

  只可惜這個小小的考驗,他沒有通過。

  三天後的紐約。

  我晃了晃手裡的酒杯。棕黃色的威士忌酒液在光線下透明瀲灩。

  此刻的我正坐在曼哈頓街頭的一家小旅館的窗邊。

  這裡景色不錯,能看到不遠處的曼哈頓大橋。

  橫跨兩岸的懸索橋倒映在水裡。夕陽的余暉將天幕染成了漸變的色彩,宛如油畫。

  在獨酌的時間裡,我思考著該如何處理萊伊。

  過去的一年中,他在我們的關系進展上沒有任何言語表達,也從不談未來。現在想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只是純粹利用我,自然給不了我任何承諾。

  倘若當初他換一個人接近,應該會藏得更深吧?

  可惜他偏偏遇上了我。

  組織對待叛徒和「蟲子」是什麼處置方式,我再清楚不過了。

  一個詞概括就是——斬草除根。

  其實我內心深處是不願意如此絕情的。

  萊伊也算是我的老搭檔了,一起做任務時曾配合默契,共同經歷過危險。作為情人也曾與我互相安慰,排解寂寞。

  有這樣的情分在,還能毫不留情地滅口,那和冷血動物有什麼區別?

  從功利的角度上,好不容易培養了一個得力心腹,就這樣舍棄也很可惜。

  說到底,這個組織當初建立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那位先生的個人野望。我對那個野望不是很感興趣,想往上爬只是出於我個人的目的。

  組織又不是我的組織,我其實根本不在乎它會怎麼樣,就算被臥底和雙面間ꔷ諜們捅成篩子也與我無關。

  有「不軌之徒」潛入進來,該頭疼的是BOSS,是朗姆,是對組織忠心耿耿的琴酒,而不是我。

  從個人感情上,我好像也有點舍不得。

  這幾天我一直在叩問自己的內心,是否真心喜歡萊伊。

  答案——是。

  無論關系開始的契機是什麼,我現在確實喜歡上他了。

  否則也不會盡心盡力地幫助他,總是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至於他對我有怎樣的想法和打算,我不了解,也無所謂。

  我骨子裡是個任性又叛逆的人,表現在愛情上的態度就是——喜歡一個人與對方本人無關。

  對於戀情,我只想做到一定程度的掌控,把對彼此的吸引力、距離、需要程度以及危險系數,都控制在我能夠應對的範圍內。

  這種戀愛方式該如何定義,我自己也不清楚。

  十七歲那年,一場事故在我身上留下了無法消除的疤痕。就像這些年在訓練和任務中留下的那些傷疤一樣。每到雨天都會隱隱作痛。

  比傷疤更嚴重的是失憶。

  缺失的那部分記憶,就像在我心中挖了一個窟窿。喜怒哀樂的情緒只會短暫停留,然後從這個窟窿裡流出去,徒留空虛孤獨的軀殼。

  沒有方向,沒有過去,支離破碎,仿佛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年少的我沒有氣餒。我告訴自己,人要學會忍受孤獨,接受命運的磨煉,才能變得更加堅強。

  倘若沒有根基,那自己成為自己的根基好了。

  不能依靠任何人,也不要追求任何人的愛和憐憫。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條件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這是我能夠在弱肉強食、充滿爾虞我詐的組織裡活下來的原因,是我在黑夜裡生存的信條。

  只是,我一直有件在意的事。

  曾聽貝爾摩德說起過,我在失憶前有戀人。對方是一般男性,家世普通。

  「當時你沒有透露更多情報,想必是很喜歡那個男孩吧,才會這樣保護他。」

  以貝爾摩德與我的關系,她應該沒有理由騙我。

  可惜我想不起任何關於戀人的記憶,就像有一面牆壁擋在我溯尋記憶的路上。

  我想,除非找回失去的記憶,否則我大概無法全心全意愛上任何人吧。

  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也沒資格建立真正的、幸福平等的戀愛關系。

  也曾看過醫生。但檢查結果是我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想不起來也許是心理問題,即創傷後遺症。

  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沒有任何恢復記憶的跡像……

  我抿了一口酒,把逐漸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盡管我內心深處並不在乎萊伊是什麼人。但他的身份是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引爆,從而牽連到我。

  這也是我這次執意設局試探他身份的原因。

  下棋講究謀定而後動,可控的棋子才是好用的棋子,否則便是棄子,甚至是敵人。

  萊伊欺騙我也好,想逮捕我也好,取決於他本人的意願,我控制不了他。但我不會如他所願。

  現在我面臨三種可能的結果。

  一是他這次鋌而走險,選擇與我撕破臉。那我會讓他體驗一下子彈的痛苦和女人可怕的報復手段。

  二是分手,他同意離開組織,我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可以不追究。但以後就是立場相對的關系。

  三是維持現狀。畢竟這次只是試探,並不算實質性的證據,我可以假裝不知道他的身份,繼續與他保持現在的關系。

  但這就等於我要冒著風險包庇他。假如日後他身份暴露,我可能會受到牽連,說不定會失去BOSS的信任和重視……

  正在這時,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入住之前,我給了小費吩咐過前台的服務生。假如來找我的人不止一個,就偷偷提前給我打電話。

  坐在窗邊的時間裡,除了觀賞風景外,我也一直在留意附近是否有異動。

  這是刻進我骨子裡的下意識習慣。走到哪裡都會注意是否有人跟蹤。

  除此之外,只要進入建築物,我第一件事就是記住整個建築物的地圖,記好每個逃生通道的位置,確保自己就算被一群警ꔷ察包圍,也有安全撤離的方案。

  既然服務生沒有通知我,附近也沒有異動,那來敲門的應該只有萊伊一個人。

  我放下酒杯,先確認了一下裙子底下綁在腿上的袖珍槍可以隨時拿出來使用,然後才緩步走到門口,握住門把手,打開了房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無比熟悉的綠色眼瞳。昏暗的走廊燈光灑落下來,照在男人的面容上。

  萊伊還是那身簡約的打扮,黑色長發柔順地披散著,幾縷垂在身前,仿佛幽夜裡的鴉羽。

  四目相對,視線碰撞。

  「冬月。」他開口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怔了一下。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這個男人通常都是稱呼我的代號,要麼開門見山有事說事,說話時都是直呼「你」。

  下一秒,他上前一步,抬手一把摟住了我的腰,往裡走的同時順勢「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只是一個閃神的功夫,我就已經被眼前的男人穩穩地擁入懷中。

  「誒?」

  「不是說想我嗎?」他的聲音帶著一點戲謔。

  扣在腰上的手有些緊,我被困在他的懷裡,整個人被他的氣息包圍。

  他下巴磕在我的肩上,親昵地貼著我的面頰。微涼的發絲落在我的脖頸,蹭得我有點癢。

  這份突如其來的熱情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以至於大腦裡思緒打結,事先預想的談判台詞一句都想不起來。

  如果帥哥分為鹽系和甜系,萊伊毫無疑問是鹽系中的鹽系。高冷理性就是他的代名詞。

  交往這麼久,他主動向我表現親近舉動的次數少到一只手都數得過來。一般情況下都是我主動貼他,或者勾引他,他才會回應我。

  那他此刻熱情主動地擁抱我,只有一種解釋——討饒示好。

  不提什麼清除任務,也不提跟蹤我到美國的事,只作出一副小別勝新婚的戀人模樣。

  雖然這個男人一句服軟示弱的話都沒有,但表達的意思很明顯。

  「狡猾的男人。」我小聲抱怨了一句。

  在說出這句話的一刻,我就意識到自己已經心軟了。

  只能說,慣常強勢高冷的家伙,偶爾一次放低姿態撒個嬌,效果簡直能一擊斃命。

  我無奈地抬手回抱住他,抬起頭打量他的臉。

  近在咫尺的距離,依舊是那張冷峻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表情好像變柔和了一些……就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

  我忽然意識到,代入他的角度,選擇獨自來找我,恐怕也是孤注一擲的賭博。

  然後,我看到這雙注視著我的幽綠眼瞳裡流露出淺淺的笑意,像是確定了我不會拿他怎麼樣。

  我心情有些微妙,收回手推了推他,想開口說正事。但他沒有順著我的意思放開我,反而收緊了手臂。

  下一刻,我感到身體一輕,人已經被他攔腰抱起。

  倒在床上的時候,他的臉離我不到一指遠,英俊的眉眼被窗外的夕陽光線暈染得格外迷人。

  我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警告自己,這是蜂蜜陷阱。

  「等一下……」我負隅頑抗。

  但是他不給我繼續反應的機會,低下頭親吻我。談判的台詞再也沒有說出去的機會。

  和往常不同,他此刻的吻帶著誘哄的感覺,熱情而溫柔,像是在訴說無法言之於口的情話。

  明知道他用心不良,明知道他只是企圖用這種方式征服我、收買我,好讓我心軟,我依然無法拒絕。

  當然沒有生氣,反而心裡有種掌控他、讓他難得服軟的成就感。

  我笑著抬手環住他的脖頸,回應了他的吻。

  劍拔弩張的緊迫感,就這樣在情人之間不可言說的曖昧中消散了。

  雖然踩進了蜂蜜陷阱,但我的智商並沒有下線。

  因此,當萊伊之後試探我,向我打聽清除任務的事時,我只是漫不經心地告訴他任務暫時取消,別的一句都沒透露。

  回到日本後,我先回了一趟住處倒時差。

  獨自一人躺在自己的房間裡,望著天花板,我復盤了一下這次行動。

  雖然決定放過萊伊一次,暫且維持現狀,但我打算減少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以後情報共享之前也要斟酌一下。

  而且以防萬一,我打算考慮培養新的自己人。

  最重要的一點,萬一萊伊以後暴露身份,我要如何妥善應對、保全自己,甚至反過來利用這件事,也是我必須考慮的問題。

  想著這些心事,凌亂的思緒在上湧的困意中打結。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聲,我忍著睡意翻開手機蓋。

  是討厭的老頭發來的消息。讓我下個任務帶波本一起。

  波本……

  我快速在大腦中搜索了一下情報。

  此前並未見過,只知道此人剛獲得代號不久。

  組織的每一批新人我這裡都有名單和資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人加入組織也就一年時間。

  這麼一算,波本獲得代號的速度幾乎不亞於萊伊。

  萊伊能力有多強我心知肚明,而且還有我的關系在鋪路。

  這個波本不知道是搭了誰的關系,能這麼快引起朗姆的注意,肯定不簡單。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聖。

  代號威士忌的成員全是行動組,經常會被安排一起執行任務,萊伊之前也許見過波本。

  思慮片刻後,我回復消息:了解。

  答應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和波本的相遇竟如此出乎我的意料。


第6章

  疑心暗鬼

  燦爛的午後陽光緩解了天氣的寒冷。天空湛藍,幾片薄雲點綴其間。

  我驅車到達約見地點。

  臨近聖誕,購物廣場上人來人往,張燈結彩,充滿了節日氣氛。不少店鋪早早就開始了歲暮的打折促銷。

  停好車後,我走進路邊一家咖啡館,在窗邊的座位坐下。

  地方是我定的,這裡離任務地點比較近。

  之所以選咖啡館,是因為比起酒吧之類的地方,我更喜歡能曬到陽光的場所。

  我點了杯美式,開始等人。

  空氣裡充滿咖啡和面包的香氣。

  碎冰撞擊出的脆響,刀叉和碗盤的撞擊聲,咖啡機的轟隆聲,櫥櫃門開合聲,那些輕微的、起伏的、彙聚在一起的聲音,就像浪花般衝刷著耳膜。

  倘若不是有任務,倒是可以在這裡悠閑地享受下午茶時光。

  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表。

  兩點三十五分,已經過了約見時間。但是約見面的人卻還不見蹤影。

  ——波本這家伙,第一次見面居然遲到?

  我拿起手機撥打了對方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後接通了。

  「卡慕小姐?」

  聽筒裡傳來含著笑意的嗓音。

  出於一種莫名的直覺,我轉過頭。

  透過玻璃窗,我看見街道對面不知何時起正站著一個身影。

  年輕男子頭上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看不見眼睛。

  見我發現他之後,他像是笑了一下,拉開唇角上揚的幅度。

  然後,他掛斷了電話,收起手機,從街道對面走來。

  腰腿纖細修長,步履輕盈瀟灑。

  他身後是柔和明媚的日光,發絲和衣角隨風浮動,在逆光下像油畫中的人物。

  只是片刻時間,對方已經走進店裡,在我面前坐下,摘下了鴨舌帽。

  沒有帽檐遮擋,顯眼的淡金色短發和小麥膚色,以及俊俏精致的眉眼,全都展露出來。

  最吸引我的,莫過於他那一雙紫灰色的眼瞳,圓潤盈亮,藏著幾分機靈狡黠。

  這個男人,搞不好很早就到了,只是藏身在附近觀察我吧?

  果然是朗姆看上的人才,不容小覷的情報專家。

  「抱歉,稍微來晚了一點。」他說道,語氣很紳士。

  雖然是道歉的話語,但是總感覺一點歉意都沒有,不是非常真誠。

  我微笑起來:「既然如此,波本先生有沒有點表示呢?」

  他微微怔了一下。

  「還是這麼不饒人。」他小聲感嘆了一句,然後揚起嘴角,「如你所願。作為賠禮,今天點什麼都由我來買單。」

  很上道嘛,會哄女孩子,情商挺高的。

  這時服務員來點單。

  他點了一杯摩卡。在咖啡裡屬於味道比較甜的類型。

  我沒有忽視他剛剛的前半句話。

  「「還是這麼不饒人」——是什麼意思?莫非我們之前見過嗎?」

  波本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目光直直地落在我的臉上,像是在仔細打量我的表情,想看出什麼端倪一樣。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我湊近了些:「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不。」近距離的對視,他眨了眨眼睛,眼睫閃動的片刻,所有情緒都被掩飾無蹤,「卡慕小姐很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

  我被逗笑了,退後了一點,坐回原位。

  「還真是榮幸,被整條街上最帥的男人誇贊了。」

  聞言,他像是有些感慨:「你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呢。」

  「什麼?」

  「對咖啡的喜好,思考問題時手指繞發梢的小習慣,哄人時的甜言蜜語……哪怕這個世界上有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妹,我都不會認錯。」

  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這位波本先生,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難得思維打結,無法理解對方話語的意思。

  他用試探的語氣輕聲問道:「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這難道是什麼新型的搭訕技巧嗎?我忍不住心想。

  長相如此帥氣可愛的男人,用帶著一點委屈的語氣質問我……老實說,我有點頂不住。

  我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過他,但是不小心把他忘記了。

  努力搜索了一下大腦裡的記憶後,我確信自己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有辨識度的混血長相,我不可能一點印像都沒有。

  「波本……不,安室先生,我確定我之前並沒有見過你,除非……」

  「除非什麼?」

  我十五歲到十七歲之間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除非我是那個時候遇見他的。

  「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我盯著他問道。

  「九年前。」波本答道。

  九年前……我今年二十四歲,九年前就是十五歲,時間對上了。

  「事實上,我失憶了。」我笑眯眯地解釋道,「所以關於你的事,我並不記得,抱歉吶。」

  「那還真是令人傷心,我可是你的男友啊。」

  男友?

  我驚訝地看著他。

  他很坦然地回望著我。窗外的光線灑落在他的面容上,將他的眉眼照得格外精致秀氣。

  難道波本就是我失憶前的那個「一般男性、出身普通的戀人」嗎?

  「當年你莫名其妙和我失去了聯系,我為了找你,才加入了組織。」

  不等我消化這龐大的信息量,他又開口說道,「但是聽說你現在已經有了別的男友。」

  這句話的語氣充滿了失落和不甘心。配上一雙微微下垂的眼睛,簡直像在拷打我的靈魂。

  我不由想起當年那只養過的暹羅貓,圓潤的眼睛也是這樣無辜可憐,仿佛在控訴我的冷酷無情。

  一時間我胸腔裡為數不多的良心都要被戳爛了。

  「……」無言以對。

  倘若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當年在沒和他分手的情況下就失蹤,之後又和別的男人交往了……那確實挺對不起他的。

  我抿了一口咖啡,定了定神。

  但是也不排除他是打聽過我的情況想騙我,從而獲取我的信任,達到利用我的目的。

  我冷靜地心想。

  當初我失憶後,一開始沒有非常想要恢復。但貝爾摩德那幾句關於戀人的話,讓我對自己失去的記憶產生了好奇。

  只是失憶了而已,真實生活過的痕跡不會作假。抱著這種想法,我曾經私下裡專門悄悄查過自己的履歷。

  可惜什麼都沒查到。

  十五歲到十七歲之間,入間冬月這個人就像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也因此,我沒有任何事實依據作為參考,無法立刻判斷出波本的話是真是假。

  另一方面,我失憶這件事,組織裡知道的人其實不少。

  朗姆、琴酒、伏特加、貝爾摩德,還有負責幫我打理資產、給我跑腿的部下金巴利。

  貝爾摩德和金巴利不算什麼嘴很嚴的人。朗姆也不是沒可能把情報分享給看重的部下。

  我需要試探一下波本。

  判斷一個人的話是否是謊言,最重要的是細節,通過細節就能判斷真假。

  「抱歉,我是真的失憶了,才會不記得我們過去的事……」

  我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目光注視著他,柔聲問道,「我很好奇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可以說說看嗎?說不定我能想起些什麼。」

  「當然可以。」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緩緩說道,「我們是在咖啡館偶遇的……就像今天這樣。」

  吐出後半句時,他凝視著我,眼瞳就像星星一樣閃爍著輕盈的光芒。這樣專注的目光,竟給我一種情意綿綿的錯覺。

  咖啡館偶遇什麼的,聽起來像是什麼文藝電影裡的情節。

  「然後呢?」

  「現在想來,當時應該是彼此一見鐘情吧,才會交換聯系方式。」

  說這句話時,他的嗓音非常溫柔,尾音上揚,俏皮的感覺,簡直就像含著糖一樣。

  「唔……那又是怎麼交往的呢?」

  「你約我出來,在初次相遇的地方向我告白,然後我們就交往了。」

  「這樣啊。」

  他說得挺像那麼回事,甚至有點浪漫,但我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倒不是發現了什麼漏洞,而是我感覺自己不像那種人。

  比起自己主動告白這麼青澀笨拙的做法,我可能更傾向於想辦法勾引對方。

  誘哄對方動情,看到對方為我牽動心神,露出情不自禁的樣子,我會更有成就感和征服感。

  不過也不一定,如果我真的太喜歡對方了,主動告白也不是沒可能。

  波本帥是挺帥的,也很有魅力,少女時期的我會喜歡上他也不奇怪。

  但我還是覺得,他不像是我會一見鐘情、主動告白的類型。

  若說是謊言,那他此刻流露出來的神色又帶著幾分繾綣柔情,似乎我真的是他的初戀女友。假如這是他的演技,那我覺得拿奧斯卡獎也不為過。

  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如果是真的,那波本就是我找到過去記憶的線索。如果是假的,那我也可以繼續配合他,搞清楚他的目的……

  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低頭看了一眼,是線人發來的情報。

  大概是從我的表情中解讀出了信息,波本開口道:「看來今天並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我抬起頭。

  「是啊,我們要出發做任務了。」

  「真是遺憾。」

  我輕笑:「更多的故事,就留到任務結束後再講給我聽吧。」

  我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遞給他。

  「這次的任務目標。」

  波本接過照片端詳了片刻:「原來如此。難怪約我在這裡見面。」

  我揚了揚眉梢:「這話怎麼說?」

  他揚起嘴角,不緊不慢地開口:「這個人襯衫上別著的徽章,是卡樂美會社的logo。據我所知,附近的這家杯戶城市酒店今天晚上會舉辦一場宴會,慶祝最新研發的游戲上市。」

  「從衣著和手裡拎著的公文包看——」波本頓了頓,語氣篤定地得出結論,「任務目標是這家會社的軟件工程師對吧?」

  真是可怕的觀察力和情報收集能力。我忍不住在心中感嘆。

  「精彩的推理秀。」我鼓了鼓掌,微笑著問道,「那麼,請問這位聰明的波本先生,是否願意當我今晚的男伴呢?」

  他看著我,對視的一刻便似乎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眼中也浮現出笑意。

  「樂意之至。」

  我望著對面的男人,心情微妙起來。

  排除掉對方自稱是我從前的男友這個可疑之處,波本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男人。

  這種和聰明人對話的省心感,以及合作任務的默契感,這麼多年來,除了萊伊之外,我只在他身上感受到了。


第7章

  疑心暗鬼

  應該是夢。

  夢中是過去的回憶。

  散亂的記憶碎片在夢境中相接。

  別墅二樓的書房裡。

  窗外射進來的金色光線中,無數細微的灰塵顆粒在升騰。

  視野裡是玻璃櫃上的倒影,降谷零看見少年時的自己穿著制服,青澀的面容帶著幾分尖銳和執拗。

  父親站在對面,表情復雜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討厭我……」

  男人嘆了口氣。

  「你的童年過得很辛苦,從出生起就沒有母親的照顧,身為父親的我也缺席了你的成長……」

  「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事到如今,身為一個失敗的父親,我也沒有資格對你的選擇橫加干涉,只是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好意。」

  一轉眼是春光明亮的天氣,他走在櫻花盛開的路上,身上穿著藍色的警ꔷ服,前往憧憬已久的警ꔷ校。

  再然後便是作為全科A的天才進入警ꔷ察廳。

  他的起點比普通人高,能力強是一方面原因,關系也是他的資本——雖然身為外務省高官的父親當初並不同意他去讀警ꔷ校,但最後還是默默為他鋪了路。

  只可惜他生來叛逆,人生的方向盤只會掌握在自己手上,永遠不會乖乖按照安全的捷徑行駛。

  在警ꔷ察廳的工作原本可以很安穩,只需要寫寫文章,給高官們做安保、培訓之類的工作,隨著年齡增長便能步步高升。

  但這樣實在太無聊了。他想不出這樣的工作有什麼意義,他有更想去做的事。

  十七歲時,有個女孩曾經笑著告訴他:「既然有理想,有目標,那就去實現它吧。降谷前輩,人類之所以進步,主要原因就是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這是毛姆的至理名言。」

  他和女孩之間有過無數次對談,但這番話他情有獨鐘,不管過去多少年他都無法忘記。

  遞交申請的那天,一向欣賞他的上司成田先生這樣挽留道:「降谷君,你善於權謀,也有膽識,能洞悉人性的弱點,是無比優秀的人才,想必無論做什麼工作都能得心應手。而且你還有這樣的出身背景。轉去做間ꔷ諜有些可惜了。為了你的仕途考慮,我不希望你走歧路。歷練可以有很多方式,不應該是這一種。」

  「不可惜。」他抬起下巴,像是松了口氣一樣笑了起來,「我適合。您知道的。」

  他能把這種對於別人來說致命痛苦的日子活得有滋有味。

  那些背後對他相貌和出身的議論,他心知肚明。做口舌之爭不如拿出實績。他想要證明自己,憑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事業。

  之後在那個地方,他接受了更多的技術培訓。

  外語、心理學、體能、格鬥、追蹤與反追蹤、情報網的建立和管理等一系列科目。負責訓練的教官是很嚴格的人,超出想像的艱苦訓練撐滿了他的生活。

  教官曾在課堂上問過他幾個問題。

  「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感情用事,為了大義或保密需要,你能做到毫不留情地陷害或殺死無辜者嗎?」

  「對於罪大惡極但有助於你任務的人,你會心甘情願與他合作嗎?」

  「在重要任務中,必要時需要自我犧牲來保護任務機密,你能做到嗎?」

  「遇到需要出賣或犧牲同僚才能保全自己、完成任務的時候,你會怎麼做?」

  一句一句印刻於內心的質問,每天都在他的夢境中重復。

  在投身黑暗的前一天,他收起了他的警ꔷ服。關上櫃門,將過去的獎杯和輝煌的履歷一起塵封。

  那之後,他不再是降谷零。

  他改名換姓,與過去割裂,變成一個陌生的、見不得光的人。

  不能回家,也不能與過去的朋友聯系。

  這是他背負的責任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

  但是他相信,遲早有一天,黑暗會被黎明取代。到那時,他會重新穿上這身像征著榮譽與信仰的警ꔷ服。

  ……

  在空無一人的狹小房間裡醒來後,從窗簾的縫隙裡能看到黎明的光亮。

  安全屋內安靜無聲,只有鐘表指針走動的滴答聲回蕩在空氣裡。

  安室透坐起身,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清晨六點。

  淺睡幾小時,好幾日不眠不休的疲倦根本無法緩解,但他今天還有要做的事情。

  朗姆昨天發來的指令,讓他和代號卡慕的干部聯系,與對方一起執行任務,配合對方收集情報。

  「完成這個任務,不管什麼手段,動作要快。」

  這是他搭上朗姆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必須認真對待,提交出一份漂亮的成果。

  卡慕……安室透低聲念了一遍這個代號。

  打入組織才一年時間,他認識的組織成員並不多,此前從未見過卡慕,也不了解對方的底細。甚至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從朗姆交待他聯系卡慕這個舉動可以推測出,朗姆和卡慕兩個人之間關系很近。至少朗姆應該是信任卡慕的。

  但卡慕是不是朗姆的心腹還無法下定論。

  本著情報人員的習慣,他打算先收集一些關於卡慕的情報。

  安室透想了想,拿出手機給貝爾摩德打了個電話。

  剛進入組織時,他用了一些手段搭上了貝爾摩德的關系,給她做過一段時間助理。

  在跟著貝爾摩德的那段時間,他無意中探知了她的秘密——

  貝爾摩德在同時假扮莎朗·溫亞德和克裡絲·溫亞德母女兩人。因為某種原因,她似乎停止了衰老,真實年齡比外表大很多。

  而且她似乎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注射一種特殊藥物。

  這種藥物是一家名為花月制藥的會社生產的,定期由組織的高級干部運輸,秘密送給貝爾摩德。

  他想辦法沾取了一點藥物,送回公安部進行成分分析。

  「這是一種干細胞藥物,可以用來治療基因病,研制成本非常高昂,而且需要找到一個和服藥者能夠配型的人,不斷提供干細胞。」

  公安部那邊的藥學專家給出了這樣的回復。

  基因病……

  這還真是個驚人的結果。

  那家花月制藥會社,他以公安的情報網絡調取了資料,也私下悄悄走訪過。

  只可惜什麼特別之處都沒能發現,怎麼看都只是一家很普通的藥企。

  雖然這條線索沒能取得更有突破性的進展。但他從貝爾摩德身上搜集的情報已經足夠了。

  經過一番推理,安室透得出了一個猜想——

  組織在進行醫藥學方面的研究,貝爾摩德享受了這項先進的研究成果,達到了青春永駐。但研究成果並不完善,導致她患上了基因病。

  組織專門找了一個能和貝爾摩德配型的人,控制在手裡,給她不斷提供成本高昂的藥物。

  這種程度的重視和權限,只能證明她的身份確實很高。

  結合貝爾摩德與BOSS經常直接聯系,任務都是BOSS直接下達給她的情況,最直接的推測是二者有親緣關系。

  以上只是推理而已,安室透並沒有直接的證據。

  但無所謂,刑警才需要確鑿的證據鏈,他可以用別的方式達到目的——

  假裝有證據,然後設局,詐取貝爾摩德的承認。

  事實證明,他運氣不錯,從此掌握了貝爾摩德的把柄。

  貝爾摩德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對他有求必應,成為了他在組織裡的重要情報來源。

  但一個貝爾摩德還不夠,想要織就一張情報網,他還需要更多有用的棋子。

  「卡慕?」

  聽筒裡傳來女人慵懶的嗓音,「怎麼,你對她有興趣?」

  她……看來是個女人。

  安室透微笑道:「嘛,算是吧。」

  「她對部下和搭檔都很不錯,對情人則更加優待。算得上是組織裡為數不多的「好人」。」

  貝爾摩德的語氣裡帶著笑意,「據說能力強的話,就有機會讓她對你青睞有加——怎麼樣?心動了嗎?」

  貝爾摩德沒有透露卡慕的任何個人信息,應該是和卡慕關系不錯,不肯透露太多。

  但只這一句情報,其中的信息量對於安室透這樣的情報專家來說,已經有足夠多的挖掘之處了。

  看來打交道一年,貝爾摩德已經很了解他想往上爬的野心,才會告訴他這一點。

  安室透追問道:「聽你的口氣,她已經有情人了?」

  「是啊,萊伊那個家伙,就是因為傍上了她,才會這麼快獲得代號。」

  萊伊……

  安室透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長發綠眼的男人。

  盡管之前只在任務中見過一次,但那個男人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像。

  並不是什麼狙擊水平不錯這樣的印像,硬要說的話,那就是籠統的壞印像——冷漠高傲,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其實對方也沒做什麼,但他就是莫名看對方不順眼。像天生不對盤一樣。

  「不會吧?她竟然喜歡這個類型。」

  他前半句是刻意誇張的俏皮語氣詞,後半句帶著一絲輕飄飄的遺憾。

  「呵呵……她喜歡嘴嚴實的人。」

  「聽你的意思,我是沒機會了?」

  「誰知道呢。」

  ……

  到了約見當天。

  安室透特意早到了一個小時,就是為了提前觀察一下卡慕。

  在對方到達之前,他不斷在腦中思考著,模擬出卡慕的形像。

  根據幾封約見郵件的簡約言辭,能判斷出卡慕的性格應該比較干脆利落。而約在裝修雅致的咖啡館,又說明她是個有情調的女人。

  然而,想像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現實的衝擊。

  藏身在巷道的陰影中,他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咖啡館,坐在了提前定好的位置上。

  卡慕……竟然是她……

  哪怕過去這麼多年,長相有所改變,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過度的震驚和思緒的混亂讓他無法立刻冷靜下來。

  恍惚的片刻,腦海裡浮現出多年前最後一次見面時,少女溫柔含情的眼神。

  那天臨去之時,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當時的他不明白那個笑容裡藏著什麼。

  在後來無數次的回想中,他才漸漸感覺到其中的眷戀和悲傷。那個笑容就像她身上飄渺幽秘的香氣,深深鐫刻在他的記憶裡,難以忘懷。

  平復心情的時間有些長,以至於遲到了一會兒。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安室透已經徹底恢復了理智。

  七年不見,她的氣質和性格與記憶中有些不太一樣。

  也是情理之中,既然在組織裡重逢,想必她這七年來的經歷非同尋常。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不記得他,一副對待陌生人的樣子。這讓他之前想好的話術和對策沒有了施展的余地。

  用真話摻雜著謊言開口試探,在發現她不像是偽裝,而是真的不認識自己時,他心中閃過無數疑慮和猜測。

  人的大腦是非常奇妙的存在。記憶消失或許會導致性格和心理上的劇變,但身體上的習慣會保留下來。安室透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

  他要搞清楚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是自少年時代起就一直困擾著他的謎題。

  而與當年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會追根究底。


第8章

  疑心暗鬼

  藤川成二被「綁架」了。

  從與其說是慶功宴,不如說是社交考驗的場合中。

  即使坐在酒店樓上的高級會客室裡的此時此刻,他依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藤川先生,我們很看重您的才能,之前在會場說的話,還請您再認真考慮一下。」

  對面穿著禮服裙的美麗女人說著禮貌的敬語,態度疏遠又客氣,與十分鐘前在宴會上的模樣截然不同。

  誇贊他才能時仰慕的目光,討論他開發的軟件多麼厲害時的甜言蜜語,原來全是假的嗎?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麼,女人眨了眨眼睛:「不,我是真心敬佩藤川先生的。只是您似乎對我的提議不感興趣,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女人旁邊坐著剛剛把他騙到這裡來的金發男人。

  明明長著一張俊俏的娃娃臉,此刻卻莫名給他一種壓迫感。藤川恍惚間看到對方腰間好像別著一把槍。

  應該是他看錯了吧?

  不等他細思極恐,對方已經微笑著把一個銀色行李箱放在了桌面上,動作從容地把箱子打開,面朝著他推到他眼前。

  「一點小小的心意,聽說您最近急需用錢。希望您的母親能早日恢復健康。」

  望著那一沓一沓的福ꔷ澤諭吉,藤川成二徹底酒醒了。

  不僅把他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隨隨便便就能拿出這麼多錢款……看來他是被不得了的組織盯上了。

  藤川不由回想起女人之前與他喝酒時提到的軟件。

  那其實是他在東都大學的大學院深造時曾經提出的課題。因為研究成本太高,也很耗時,還不一定能成功。作為畢業課題並不合適,他便放棄了。

  事實上,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曾經的理想。不然也不會經常拿出來吹噓了。

  如果那個軟件不僅僅停留在理論,而是開發成功的話,將改變人類目前的生活方式。

  可一旦被不法分子拿去私用……後果不堪設想。

  眼前的這對男女,顯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不法分子無疑。

  藤川是個聰明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麼些年,他早就練就了危機意識,知道真正的壞人不能得罪,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因此,就算被威脅了,他也克制著自己,沒有做出什麼過激舉動。

  藤川抬起手,把箱子合上了。

  讓人走上不歸路的方式,除了威脅之外,就是利誘。但如果能實現自己的目的,走上不歸路又如何呢?

  他沉默了片刻。

  「我有一個妹妹。」他開口說道,「你們既然調查過我,那應該知道關於她的事吧?」

  「藤川櫻子小姐是嗎?」

  「櫻子她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家母因為傷心過度,從此一病不起。就因為那個人渣家裡有錢有勢,請了精英律師,最後竟然判定是過失殺人……聽說那家伙減刑了,明年就會出獄。」

  說出這句話時,藤川額發垂落在眼前,雙瞳透出利芒,顯露出幾分困獸似的凶暴之色。

  「如果你們能在那個人渣出獄之前幫我殺了他,我就同意幫你們開發這個軟件。」

  空氣一時安靜。

  安室透看向旁邊的女人,意外地發現她的神色有些恍惚。

  「妹妹。」她用一種類似夢囈的聲音重復了一遍這個單詞。

  「以你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吧?」藤川低聲說道,語氣裡帶著幾分懇求,「只要那個家伙死,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女人似是回過神來,微笑道:「可以。為至親復仇是天經地義的事。」

  聽到這句話的藤川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比起金錢,這才是令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

  夜裡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剛洗完澡出來,就聽到外面有開關門的聲響。

  酒店隔壁房間有人回來了。

  是波本。

  之前會談結束,他一副很有服務精神的樣子,表示藤川先生喝了酒不方便,他可以幫忙護送對方回家。

  我估摸著護送什麼的,純屬借口。

  波本這家伙,應該是打算趁機把竊聽器放進藤川家裡吧?說不定還會在藤川的車裡放定位器。

  雖然是和波本第一次合作,但莫名覺得是他干得出來的事。咖啡館裡的交鋒已經讓我領教了他的厲害。

  不過這也是情報人員的專業素養吧。

  坦白講,這種做事靈活、聰明伶俐的小壞蛋,我其實不討厭,甚至還挺喜歡的。

  我懶得換衣服,直接穿著睡裙就去敲了隔壁房間的門。

  「安室先生,是我。」

  片刻後,門打開,露出一雙盛滿意外之色的眼睛。

  「入間小姐?」

  這雙眼睛裡的意外,在我抬起一只手輕輕搭上他的襯衫領口,一副准備投懷送抱推倒他的樣子時,變成了驚訝。

  「怎麼,我們從前不是戀人嗎?一起睡很正常啊。」我有些戲謔地說道。

  聽到我這麼說,他這張從初見起就一直游刃有余的臉上,終於閃過了一絲窘迫。

  盡管這個略帶慌張的神色只是一閃而過,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忍不住在腦海裡反復回味了幾遍。

  說實話,就……很可愛。

  比他騙人和裝委屈的樣子更可愛一點。

  「開玩笑的。」

  不等他把想好的應對之詞說出口,我就笑眯眯地收回了手。

  「我有事找你商量,關於這次的任務。進去說吧,外面有點冷。」

  波本露出了話到嘴邊被迫塞回去的表情。

  他默默地側過身,乖巧地讓我進了房間。

  我剛准備在沙發上坐下,他就十分自然地拿了件外套過來,輕輕披在我身上。

  面對如此紳士體貼的行為,我仿佛聽到大腦裡響起了好感+10的播報聲。

  這個男人……真的很會討女人歡心啊。

  我心裡這麼想著,開口道了聲謝。

  「入間小姐真的打算幫藤川先生殺人嗎?」他在我對面坐下,開口問道。

  「把人招攬進組織,不就等於拉人進火坑嗎?就當補償他一下了。」

  日本沒有廢除死刑,但判死刑非常困難,基本上只有影響極惡劣的連環殺人犯才有權享受這種待遇。

  像藤川櫻子這樣,只有一個受害者的案件,犯罪者就算沒有靠法律漏洞來脫罪,按照故意殺人罪來判,也坐不了幾年牢。

  所以我能理解那位藤川先生的不甘心。重要之人逝去,那種恨意無論如何都無法消解,唯有以命償命。

  作為一名法外狂徒,幫忙懲罰一下犯罪者,也算是助人為樂吧。我有些漫不經心地想道。

  「……」

  「怎麼了?」

  我打量著波本的臉,剛剛一瞬間他好像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仿佛想問什麼又問不出口。

  「不,只是有些意外,入間小姐像是對組織有所不滿。」

  他這話像是在試探我。

  我笑了笑。

  「怎麼會?就好比生在陽光下的植物,硬是要讓它在夜裡開花一樣,我只是心生憐憫罷了。」

  我頓了頓,「而且組織需要他的才能,施恩於他,想必能讓他更加盡心盡力。」

  「入間小姐真是溫柔呢。」

  「所以,只能委屈你進監獄一趟了。」我微笑著說道,「畢竟男子監獄我可進不去。」

  倘若是在外面,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殺死一個人。但在刑務所裡殺人還是有點難度的。

  最好是讓機敏的人潛入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

  至於殺人手法……

  槍殺自然是不行的,下毒是最合適的方式。

  APTX-4869——簡稱a藥。

  死於這種藥品的人,大多會呈現心肌梗塞的症狀,以目前的刑偵手段檢測不出來毒性,法醫只會按照急病猝死來診斷。因此組織的干部們一向很喜歡使用這種藥。

  但其實我很清楚,a藥本身並不是毒藥,而是組織尚未開發完善的「長生不老藥」。

  這個藥前身叫「銀色子彈」,是組織的科學家宮野博士夫婦生前的作品。

  這些年,隨著資歷的提升,地位的不斷提高,我逐漸獲得更多權限,知道了不少關於組織的秘密。其中就包括a藥。

  宮野厚司與宮野艾蓮娜——我父親生前的任務對像。

  不是保護任務,而是監ꔷ視任務,確保他們研發藥品並對這項研究保密。

  父親生前被組織委任管理的幾家會社,其中有一家叫花月制藥會社。

  這家會社表面上是普通藥企,但背地裡卻從事著違禁藥品的研發和制作,宮野夫婦就曾經在這家會社旗下的研究所裡工作。

  花月制藥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被監管部門發現問題,原因之一是打通了相關政ꔷ府要員的關系。

  除此之外,應該還設立了陰陽賬目。我猜測,會社的某處就存放著陰本,記錄著會社的實際支出收入。

  當年,研發出「銀色子彈」後不久,研究所就發生了火災。宮野夫婦死於火海,一切關於他們的資料都在火災中焚燒殆盡。關於藥品的研究因此暫停了幾年。

  我一直覺得這起火災的原因不簡單,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滅口。

  之後,組織在「銀色子彈」的基礎上,啟動了a藥研發項目。這是烏丸集團目前最重要的項目之一。

  根據我這幾年收集到的情報推測,BOSS、貝爾摩德,以及朗姆,應該都服用過這種藥。

  但是受限於當前生物醫藥學的發展水平,藥效無法達到完美,有著各種各樣的副作用。

  因此組織才會一直招攬和培養科學家,不斷對藥品進行改進。

  開發藥品自然少不了臨床實驗,以組織的殘忍作風,辦法自然是——拿人命往裡面填。

  我鞍前馬後地為組織干了六年髒活。直到最近,朗姆終於松口,說不久之後會把花月制藥會社交給我管理。

  只要掌握了這家會社,我就能對組織的研究項目以及目前的進度有更深入的了解。

  但在那之前,我還需要接受組織的考驗。

  朗姆對我的要求是,每年執行任務的時候,必須要用a藥殺幾次人,觀察並記錄目標的死亡時間和死亡狀態。

  ——按照流行的說法,這也算是一種KPI吧。

  而這次的任務,剛好可以用a藥解決。

  腦內閃過的種種思慮只是片刻時間,我抬眼便看到對面的波本露出無奈的表情。

  「還是這麼會給人出難題。」他嘆了口氣。

  我輕笑:「別擔心,我會申請讓組織安排一個幫手的。」

  a藥算是組織的機密,必須由有代號的干部使用,不能隨意流入外人手中。因此不便買通監獄裡的人下手。

  而且任務目標家裡有些背景,肯定會安排獄ꔷ警幫忙照顧,找外行來做容易失敗。

  為了安全起見,這次的任務讓兩個人做更保險。一個負責殺人,另一個負責接應和配合。

  萊伊正在做別的任務,而且我可不想讓「前男友」和「現男友」碰面(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打算申請讓組織派個有資歷的干部來幫忙。


第9章

  疑心暗鬼

  蘇格蘭威士忌,組織派來援助這次任務的人。

  據說是對方主動接的任務。

  因為是任務中的小任務,獎勵不高,我本來是指望著熟人(比如愛爾蘭威士忌,皮斯克的義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抽空接一下的。

  也不知道蘇格蘭忽然接下任務的原因是什麼,總不至於是對進監獄感興趣吧?

  我從未見過蘇格蘭,也沒聽過任何關於他的傳聞,自然無法作出任何有根據的推測。

  從大腦深處調取了一下資料,我發現這個人竟然比萊伊進組織還早一年。

  擅長狙擊,似乎情報搜集工作也做得不錯,所以被分進了威士忌組。

  不清楚最遠射程是多少,但他的狙擊水平應該相當不錯,任務從未失手過這一點,就已經足以證明他的能力了。

  任務零失誤率代表了什麼,一般人可能沒什麼概念。這麼說吧,這個成績放眼整個組織都屈指可數。連琴酒都有失敗過的任務呢。

  總之,這個履歷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靠譜。

  應該是個謹慎認真的人吧,做事細致周全,才會避免犯錯。

  但蘇格蘭似乎沒什麼背景關系,前兩年一直在底層摸爬滾打。直到最近才獲得代號,比波本還晚了一點。

  對比了一下萊伊和波本獲得代號的速度,我忍不住就腦補了一個比較沉默寡言的木訥形像。

  實力不錯,但可能情商比較低,不擅長攀關系。我如是分析。

  常言道,片面容易造成誤解,人容易被傳言或資料欺騙。

  當我在約定地點真的見到了蘇格蘭時,心中只剩下了驚訝,此前在腦中作出的種種揣測都顯得有些多余。

  「入間小姐,久等了。」

  首先是聲音。

  溫潤干淨,彬彬有禮。讓人想起清晨的涓涓溪流,清冽微涼,緩緩流淌。

  我的耳膜有種被治愈的感覺。

  循聲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穿灰色衛衣的男子。

  二十多歲的樣子,留著清爽的黑色短發,背上還背著長條狀的樂器包。

  五官清秀,線條輪廓柔和,沒什麼攻擊性的長相。這讓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非常溫和親善。

  他的眼睛不算是狹長型的,眼瞳圓潤清澈,湛藍如水。上挑的眼尾就像畫作上的點睛之筆一樣,讓他的眼睛顯得格外漂亮。

  除了眼睛之外,最吸引我注意的,莫過於他的胡子。

  胡子是典型的男性像征,充滿了不羈又粗糙的荷爾蒙氣息。可他的相貌和氣質偏偏又很溫柔,笑容也是清爽無矯飾的。

  矛盾,卻又莫名和諧。

  我的目光落在他清晰分明的下頜線上。

  那裡淺淺的一層胡茬從耳根到下巴均勻地分布著。

  我見過很多男人留各種各樣的胡子,但很少見到這種形狀的。據說非常旺盛的荷爾蒙才能長出這樣均勻的胡子。

  一旦冒出這樣的想法,他身上清爽溫和的氣質忽然就變得朦朧了起來,在我眼中就像蒙上了一層若隱若現的性感的面紗。

  再聯系到他的身份——狙ꔷ擊手。

  狙ꔷ擊槍是大型槍ꔷ械,狙ꔷ擊手都是充滿攻擊性的狩獵者。這樣的身份,配上他溫柔的氣質,給我一種強烈的反差感。

  這種反差令我產生了無端的遐想和探究。

  不知道用手指摸一下他的胡子會是怎樣的觸感……應該是軟軟的,稍稍有點扎的感覺吧?

  耳鬢廝磨時,臉頰或者脖頸的皮膚輕蹭到,大概會有輕微的癢意……

  曖昧的浮想如此不合時宜,但偏偏就是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裡。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的感覺嗎?

  「入間小姐?」

  我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是一種不自知的純然疑惑。

  「蘇格蘭……不,青川先生,你來得很准時,請坐。」

  我定了定神,收斂了那份不合時宜的曖昧心情。

  此刻我們正在酒店的會客區。

  男人在我對面坐下。服務生過來點單。

  面對服務生的熱情推薦,他只點了杯拿鐵。說話語氣溫和,語速不緊不慢,就連拒絕也顯得禮貌而從容。

  怎麼說呢,蘇格蘭給我的印像,何止與我之前的猜測不相符,簡直可以說是完全顛覆。

  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隨口寒暄了幾句,細細觀察著他。

  不起眼的低調打扮,無論是話語還是臉上的笑容全都恰到好處,不熱情也不冷淡,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我想,不管是誰,在面對這樣的人時,恐怕都不會心生反感吧?

  組織裡極少有這樣的男人。至少我此前在組織裡待了七年都沒見過。

  與其說他這是中規中矩的社交態度,不如說是……摸不透的深沉。

  和波本神秘腹黑的捉摸不定感還不太一樣,蘇格蘭給我的感覺是安靜內斂的。仿佛在這層溫和的水面之下,有著岸上人看不透的暗流波瀾。

  好比同樣是貓系男子,波本是活潑的暹羅,蘇格蘭可能是溫馴的布偶。

  至於萊伊……那就是另一個物種了。與其說是犬系,不如說是狼系,而且還是獨狼的類型。

  對面的男人不知道我大腦裡在想貓貓狗狗的事,正在對端來咖啡杯的服務員道謝。

  敬語說得真好聽。我心想。

  雖然交了個高冷悶騷、從不說敬語的男友,但我其實是敬語派的。

  一般敬語說得標准又熟練的人,都是謹慎小心的性格。蘇格蘭應該也是。

  他身上有種克制感和微妙的疏離,就仿佛刻意把自己的氣息模糊隱匿在人群中一樣。

  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摸爬滾打了兩年才出頭。

  ——他不是鋒芒畢露的人,自然不會很快引起別人的關注。

  但這樣的人卻足夠安穩,容易令人產生信賴。

  站在管理者用人的角度,比起脾性無常或不好掌控的家伙,我想我更願意信任蘇格蘭這樣的人。

  見服務生走遠了,我清了清嗓子。

  「任務的大致內容你已經知道了。」

  我言簡意賅地說道,「波本正在收集監獄的情報,晚點會過來與我們彙合……具體計劃等他回來我們再一起商量吧。」

  我這話說得不客氣,頗有把他當成下屬使喚的意味。

  但蘇格蘭似乎並無不適,隨和地應了一聲,脾氣很好的樣子。

  「關於任務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暫時沒有。」蘇格蘭說道,「藤川先生的事,波本已經告訴我了。」

  我挑了挑眉:「你們關系不錯嘛。」

  他笑了笑:「之前一起合作過兩次任務。」

  滴水不漏卻又模棱兩可的回答。

  我放下咖啡杯,湊近了些,好奇地問道:「為什麼會接這個任務,方便說說原因嗎?」

  蘇格蘭想了想,微笑著答道:「對監獄比較感興趣吧,想進去參觀一下。」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原來真的有組織成員對進監獄感興趣啊。

  是法外狂徒對自己可能會有的下場感到好奇呢,還是純屬想找點樂子?

  「為什麼感興趣呢?」我好奇地追問道。

  「提前熟悉一下。」他笑容不變地答道,「萬一哪天任務失敗,不小心被警察抓住了,越獄會更容易一些。」

  我被逗笑了。

  「原來是這樣。青川先生可真是思慮周全。」

  說實話,我並不是很信。

  也許是真的。但大概率只是借口。

  如果不是真話,那他接下這個任務的原因無外乎幾種可能:無聊或者缺錢、想接近我、想接近波本、波本讓他來的。

  其實我也不是非常想追究真實原因,問他這個問題,只是單純因為對他這個人感興趣罷了。

  我單手撐著下巴,笑著注視他。

  他溫柔地回望著我。

  他此刻的這種溫柔,和之前寒暄聊任務時的態度有些不一樣。

  具體是怎樣的不同,我也說不清楚,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似乎我們之間的氛圍打破了他身上的疏離感。

  在這個片刻,我竟產生了一種與他相識已久的錯覺。

  我又仔細搜刮了一遍自己大腦裡的記憶,結論是——我確信自己從前並不認識他。

  那就只能用一見如故來解釋了。

  蘇格蘭可能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對他有點好感是很正常的。現在看來,他對我印像應該也不錯。

  時間還早,在等待波本回來的時間裡,我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閑聊著,從任務聊到了生活和興趣愛好。

  蘇格蘭喜歡音樂,我也喜歡。雖然他彈的是貝斯,我彈的是鋼琴……嗯,勉強也算是興趣相投吧。

  在聽到我說還挺喜歡做飯的時候,他怔了一下,一瞬間露出了想說些什麼又克制住的表情。

  「怎麼了?我看著不像是會做料理的人嗎?」

  他收斂了神色,重新微笑起來:「不,只是有點意外,因為我也喜歡做料理。」

  「誒——這麼巧。」

  於是話題就這麼愉快地過度到了做飯心得。

  沒聊幾句我就發現,我最擅長幾道菜,蘇格蘭也都會做,甚至他比我更擅長。他還順勢教了我幾個讓料理更美味的小技巧。

  真是有生活情調的男人。

  時間過得飛快,正在我問起蘇格蘭兩次與波本合作任務的故事時,波本回來了。

  「看來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聊得很開心嘛。」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小情緒。

  「因為在聊你的事呀。」我望著波本,笑眯眯地說道,「聽說你很會撬鎖,這麼厲害,想必這次任務也是手到擒來吧。」

  波本瞄了一眼蘇格蘭:「雖然聽起來不像是誇獎,不過我承認,這也是我的能力之一。」

  在這裡商量殺人計劃不太合適,我們換了個地方。

  酒店房間內,波本展示了一下他搜集到的情報,包括監獄的地圖、關押目標的房間、獄ꔷ警的輪班表等等。

  我有些驚訝。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弄到這麼詳細的情報,也不知道他的情報來源是什麼。

  今天他出門時,我本打算和他一起,但是被他拒絕了。明擺著不想讓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真是個神秘主義者。

  有了如此詳細的情報,任務變得容易很多。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幾分鐘就商量完了計劃。

  大概是因為我全程沒有插話,兩個人一齊看向我。

  我忍不住就幻視了兩只機敏又乖巧可愛的貓貓。

  「我沒什麼意見。」我微笑著攤了攤手。

  倒不如說還挺省心的,有靠譜的隊友在,我都不用太費心,只需要提供一下藥物,然後通過自己的關系把他們兩個塞進監獄就行了。

  聞言,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好像進行了某些我看不懂的眼神交流。

  「你們關系真好啊。」我說道。

  面對我冷不丁的感慨,波本收回視線,眨了眨眼睛,語氣淡定地說道:「之前合作過兩次任務。」

  和蘇格蘭一模一樣的回答。

  「合作培養出來的默契嗎,原來如此。」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我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直覺——這倆人不像是進了組織才認識的新朋友。

  這種直覺來得毫無根據,只不過出於女性對感情和關系的感知力罷了。


第10章

  疑心暗鬼

  十二月下旬。

  東京都的另一面,巷道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建築物。

  低調的招牌上,寫著「REBIRTH」。

  這是一家開了很多年的酒吧。裝修復古,位置偏僻。

  其實酒吧只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這裡的真實面目是某個黑色組織的「情報屋」。從老板到調酒師和酒保,全部都是組織成員。

  踏過飄落到路面上的細雪,穿著灰色衛衣、背著貝斯包的男人走進了這家酒吧。

  門關上,凜冽的寒風被攔在了外面。

  昏暗的光線下,酒櫃上陳列著各類洋酒。空氣中飄蕩著酒味和低沉的音樂聲。

  時間還不到夜晚,但已經有幾個客人坐在沙發上喝酒了。

  他徑直走向吧台。

  調酒師抬眼看見他,笑著開口道:「歡迎光臨,最近來得很勤啊……蘇格蘭先生。」

  被稱為蘇格蘭的男人——真名諸伏景光,日本警視廳公ꔷ安警ꔷ察,目前正化名在組織裡臥底。

  他放下沉甸甸的貝斯包,面帶微笑地說道:「因為這裡的酒味道太好了啊。」

  面對這份恭維,調酒師眯起眼睛,輕笑起來。

  「那可太榮幸了,作為捧場的謝禮,這杯就送給您了。」

  棕黃色的蘇格蘭威士忌酒液清澈透明,在燈光下閃爍著瀲灩的光澤。

  他接過酒杯,爽快地道了聲謝。

  酒是好酒,不過他來這裡的目的,可不是單純為了喝這一杯。

  寒暄了幾句之後,蘇格蘭說道:「我最近比較缺錢,現在有什麼任務需要人手嗎?無論什麼任務都可以。」

  嘴上這樣說,但真實理由卻並非如此。

  半小時之前,波本給他發了一條信息。用的不是現在身為組織成員的手機號,而是原來的號碼。

  當兩人用舊號碼通信時,彼此的身份就不再是蘇格蘭和波本,而是諸伏景光和降谷零,一起長大的幼馴染好友。

  幼馴染分享了一條重要情報給他。重要到他立刻就趕來了這家酒吧,沒有絲毫遲疑。

  來這裡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條情報,久久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

  傍晚天氣驟冷,天空下起細雪,寒風從耳邊吹過,他穿得不多,但竟一點兒也覺不出冷。

  微小的白色雪花劃過他兜帽下的面容。就像那些過往的回憶,那些青春年少的時間,都消融在了泥土裡,化作濕漉漉的水跡。

  他想起了文化祭上與她合奏時的默契。

  想起了夏日放學後一起在社辦教室裡看窗外的陣雨。

  淅淅瀝瀝的雨,淹沒靜謐的校園。少女褪去了溫和的假面,在他面前露出任性疏懶的真實情緒。

  隨著細雨蔓延生長的朦朧情愫,被雨聲輕輕遮住,不露痕跡。

  窗戶上少年少女的倒影模糊不清。連帶著那些他不明白、不知曉,也沒能推理出的真相,也一同模糊在雨中。

  他不是不敏感,不是沒發現她的異常。只是她不肯說,他也出於體貼沒有追問下去,誰知就這樣錯過了七年。

  語言這種東西,總是如此蒼白無力。行動這種東西,也總是慢一拍就來不及。

  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是在她失蹤之後,循著蛛絲馬跡的線索追查下去,爭取與她重逢的機會。

  分神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破綻。

  自從臥底組織以來,他學會了將本我與現實完全割裂,讓自己隱藏得更深,深到連自己都不能輕易觸碰。

  溫和低調的外表就像盔甲,無人能透過這層無比厚重的盔甲看穿他的情緒。

  只有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只有在與任務無關的私人場合,他才會稍稍展現出一點真實。

  按照zero的話來說,某種意義上他是一個非常狠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倒是真有一個任務,要進監獄暗殺一個人。」調酒師說道,「要求是有代號的行動組干部。」

  「監獄?」蘇格蘭眨了眨眼睛,摸了摸下巴的胡子,「聽起來很有趣啊,我接下。」

  調酒師比了個OK的手勢,那雙狐狸般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酒杯放在桌上,輕微的磕碰聲回蕩在空氣中,裡面的酒液已經空了。

  蘇格蘭站起身,禮貌地道別。

  ——對監獄感興趣什麼的,當然是胡扯的借口,他只是想見她而已。

  至於見了她之後要如何表現,如何說話,他需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

  他一向作風謹慎。雖然她失憶了,並不記得他與zero,但多年不見,她如今是怎樣的心態和性格,他並不了解。

  為了避免引起她的懷疑,減少暴露他和zero身份的風險,他還是決定裝作初次見面的樣子。

  而且少年時代的羈絆如此純粹美好,他不想拿來利用。倘若只有他記得這份羈絆,在如今的她面前提起,對她來說也不公平。

  七年不見,她變化很大。

  比起少女時端莊穩重的優等生模樣,她的面容長開了很多。

  眼睛與臉頰拉長的線條不再稚氣青澀,身姿成熟窈窕,看起來明艷又昳麗,充滿了女性魅力,讓人移不開眼。

  氣質和性格也和從前不同。變得更加直白利落。

  但是當她直直地注視過來時,眼瞳裡的好奇與探究之色和從前一模一樣。

  撐著下巴沉思時,指尖繞著發梢打轉的小習慣依然還保留著。

  他默默地望著她,波動凌亂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那些他錯過的真相,沒能幫助她的遺憾,在漫長的年月裡已經變成了他的心結。如今他終於爭取到了一個打開的機會。

  ***

  身為一個臥底,就要有染黑自己的覺悟。

  任務是第一位的,無所謂使用什麼手段,只要能達成目的。

  因此,不過是犯個事監獄幾日游而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小事一樁。

  沒錯,安室透不是第一次進這種地方。

  三個月前,他還在給貝爾摩德當助理時,就曾為了組織的任務潛入過牢房。

  不過那次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刺探情報。

  地點是美國。

  組織想要知道一個污點證人的下落。

  那個證人曾是組織成員,知道組織的一些情報,被FBI保護了起來。唯一可能知道下落的人正在芝加哥的一所監獄裡服刑。

  從貝爾摩德那裡得知了這個任務後,安室透自告奮勇地接了下來。

  潛入監獄的感覺並不好。從前當過優等生、警ꔷ察廳精英的自尊心必須全部舍棄,他要讓自己從頭到腳變成罪犯。

  混血長相和英文水平發揮了巨大優勢,沒人懷疑他的身份。

  但監獄這個環境並不是正常人能待下去的,到處充斥著欺壓和歧視。

  所幸他足夠能吃苦,也足夠聰明狡猾。

  那個任務他完成得很漂亮,引起了朗姆注意。雖然沒有親自與他見面,但朗姆與他通了電話,表達了對他的欣賞,還給了他代號。

  與那所美國監獄相比,他即將潛入的這所監獄環境好得多。還有一起長大的、機敏程度不下於自己的幼馴染配合。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認識這裡的刑務所所長。

  這也是他能弄到詳細情報的原因。

  當初在警ꔷ察廳時,他認識警ꔷ察系統和司法系統的一些高官,其中就包括這位刑務所所長,而且對方還是他父親的朋友。

  大概是猜到了他在做秘密工作,所長見到他後,雖然十分驚訝,但什麼都沒問,配合地把他想知道的情報都給了他。

  有這層關系在,之後他潛入進去想做什麼都很方便。

  這就是權力的好處。

  比起毫無難度的暗殺,安室透更在意的是暗殺的手段——

  一顆小小的膠囊。紅白相間,上面有一行很小的字:APTX-4869。

  「這是毒藥。」

  出發前,卡慕從內側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竟然是安放整齊的膠囊。

  她取出一顆,裝進小袋子裡交給了他,並交待道:「讓目標吃下去後,留意一下死亡時間和死亡狀態。」

  安室透敏銳地感覺到這顆藥有些不同尋常。

  他回想起了貝爾摩德注射的針劑。

  既然組織在進行違禁藥品的研發和制作,那麼這顆藥也是組織的作品吧?

  想必直接開口詢問卡慕是得不到准確答案的。因為他進入組織的時間還不夠長,權限不夠高,卡慕也沒有完全信任他。

  但安室透不是干等著的人,他打算趁機取點樣,送回公ꔷ安部分析成分。

  除此之外,組織想要藤川研發的軟件也是他想要知道的情報。

  雖然私下搜索過藤川的課題,但他到底不是專業人士,在軟件領域知識有限,暫時還沒弄明白組織的具體意圖。

  他有預感,只要搞清楚藥品和軟件這兩件事,他就能揭開這個神秘組織的面紗,得知他們真正的目的了。

  ***

  晚上八點,小川政一正在刑務所的澡堂裡享受單人洗浴時間。

  家裡人特意給他打點了關系,讓他能夠比其他服刑之人舒服得多。這就是有錢有勢之人的特權。

  正在他放松享受之際,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當他轉過身想看個究竟的同時,一只冰涼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在他因為想要大聲呼救而張開嘴的剎那間,身後之人把什麼東西塞進了他的嘴裡。

  「咳咳咳……」

  他使勁咳嗽,企圖干嘔,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東西已經被他咽了下去。

  只是過了很短的時間,心髒便開始劇痛,四肢也開始麻痹。

  咚。

  小川倒了下去。因為側著臉的姿勢,因此他得以看清謀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金發深膚,一個剛進來的新人。他記得自己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嘲諷過對方的外貌。

  「是你——」

  看著倒在地上的小川,安室透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呀啊啊啊!」

  小川發出凄厲的嚎叫聲。

  熱。熱到血液在沸騰,骨骼在燃燒,肢體要融化。

  他一只手捂著心口處,一只手攀著地面,似乎想要掙扎著爬開,卻完全沒有挪動的力氣。面容因為極度痛苦而扭曲慘白,滿頭都是冷汗。

  哪怕他發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依然沒有獄ꔷ警進來。這間浴室,這個小小的角落,就像被全世界遺忘了一般,無人關注。

  「嘖,因為倒出了一半的顆粒物,導致藥效不夠,不能立刻致死嗎……那有點麻煩了啊。」

  金發男人的語氣無比漠然,就好像殺死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觀察實驗室裡的小白鼠。

  小川政一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經歷比死還痛苦的體驗。好像整個人在被火焰灼燒。

  走馬燈一般,他想起了當年那個被自己殺死的女孩子,她死前也是這樣痛苦嗎?

  「求、求你——」

  想求對方給自己一個痛快,但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模糊的視野裡,他看到金發男人拿著一把剃須刀,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刀片輕飄飄地在他的喉嚨前劃過,動作干脆利落。

  小川只感覺到尖銳的金屬擦斷喉嚨的劇烈疼痛,頃刻間鮮血四濺。

  視線被赤紅色浸沒,然後便歸於一片黑暗。

  安室透站起身,順著旁邊花灑的水流,慢條斯理地衝洗干淨剃須刀和手上濺上的血跡。

  走出來時,他看到幼馴染正靠在浴室門口的牆邊等他,一副不起眼的清潔工打扮。

  他比了個任務完成的手勢,蘇格蘭會意地點了一下頭,轉身走進浴室。

  ***

  收到任務成功的消息時,我正在廣場上的露天咖啡館喝下午茶。

  任務完全交給了兩位新搭檔,我像個甩手掌櫃一樣。

  這個任務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大致計劃是波本扮成犯人進監獄,用a藥殺人,蘇格蘭裝成工作人員,配合波本,順便監督任務,事成後把他接應出來。

  我出面用富家千金的身份賄賂刑務所所長,讓對方對波本照顧一點,並且把蘇格蘭塞進去當臨時工。

  本來我還在想著撤退如果不順利,要怎麼支援,結果沒想到他們的行動如此絲滑。

  僅僅只花了一天多的時間就結束了。兩個人現在竟然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也不知道是我的面子好用,還是那兩個人的能力太強。

  不過,順利就好。

  在等人的時間裡,我喝完了一杯咖啡,接了一個來自男友的電話,還順便哄了一個哭泣的小男孩,教了他一個簡單的小魔術。

  「用這個方法去戲弄欺負自己的人吧,好好教訓一下他們。」

  「謝謝大姐姐!」小男孩的眼睛閃閃發亮,跑遠了還回頭看我。

  我站起身,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真是悠閑啊。」

  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我循聲回過頭,對上一雙含著笑意的紫灰色眼瞳。

  只有波本一個人。

  「蘇格蘭呢?」

  「他臨時有事,晚一點過來。」

  波本上前幾步,走到我面前。

  我打量了一下他,見他渾身輕松,看起來沒有一絲損傷,徹底放下了心。

  「辛苦了。」

  他揚起嘴角:「這種程度的任務,還算不上辛苦。」

  我輕笑了一下。

  「說起來,小川的死亡時間和死亡狀態如何?」

  「藥很有效,他服下後很快就死了。死前似乎心髒很痛,身體發熱的樣子。」

  「很快?具體是幾秒鐘呢?」

  波本頓了一下:「大概七秒吧。」

  「……」

  「怎麼了?這個時間有什麼不對嗎?」

  確實有點問題。

  通常情況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人服下去,應該是十幾秒到二十秒後死去。不過假如對方正處於生病的狀態,就另當別論了。

  死前症狀倒是沒有說錯。

  我看了一眼波本。

  他在我的打量下鎮定自若,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綻。

  「沒什麼。」我暫時擱置了這個小小的疑慮,笑眯眯地誇道,「做得不錯。」

  「那有沒有獎勵呢?」他微笑著看向我。

  還真是不客氣啊。

  不過這個有些驕傲的表情還挺可愛的。

  「這位波本先生,你想要什麼樣的獎勵呢?」

  明亮的陽光灑落在他臉上,氤氳在光線下的面容輪廓精致又漂亮。他望著我,眨了眨眼睛,眼瞳裡滿是俏皮的笑意。

  「我想要你接下來的時間。」他說。


第11章

  疑心暗鬼

  臨近傍晚的時間,東京都的街頭,購物廣場上人來人往。

  「那麼,請問這位入間冬月小姐想做什麼呢?」波本問道。

  他的語氣有些無奈。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本來是很有主意的人,但奈何提出的幾個約會建議都被我一臉厭倦地否決了,最後只能把選擇權交給了我。

  其實他剛才那幾個提議都挺不錯的,我只是想刻意刁難一下他。

  我觀察著他的神色。

  哪怕我表現出一副任性大小姐的樣子,這個男人看起來依然很有紳士風度,表情毫無破綻。

  看來是真的很想刷我的好感度啊。

  我想起了任務開始之前在咖啡館的那場對話。

  當時波本說了一段我和他之間的故事,我無法分辨真假。但對我來說,這也算是一個難得的線索。

  或許我可以利用「約會」的機會,好好觀察一下這個男人。倘若我真的和他交往過,應該能發現一些細節依據。

  假如他在騙我,那也沒關系,他遲早會在相處過程中暴露自己的真實目的。

  「沒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就逛逛街好了。」我漫不經心地說道。

  波本點了點頭,屈起手肘。

  這個陌生的舉動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抱歉,你以前都會勾著我的手臂,我習慣了……」

  「誒?」

  我承認,不管他說的是真還是假,我都看不得他露出一點委屈失落的神色。

  「這樣嗎?」

  我湊近過去,勾住了他的手臂。

  他停頓了一下,側過臉來注視著我,非常溫柔地應了一聲。

  微微下垂的眉眼柔和下來,這樣的神色,就仿佛一直以來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一樣滿足。

  我看不出究竟是真還是在演戲,但他這樣的表情……真的又溫順又可愛。我一時竟覺得,就算他是在騙我也很愉快。

  「很有紳士風度呢。」我感嘆道。

  聽到這句誇獎,他輕笑了一下,語氣俏皮地說道:「不這樣的話,怎麼配得上您這樣優秀的女性呢。」

  挽著手臂的姿勢,有種說不出的親昵,簡直像街上那些隨處可見的熱戀中的學生情侶一樣。

  萊伊從來沒有陪我逛過街,我自己也沒有逛街的愛好,以至於此時此刻我竟然感到有些不習慣。

  不過說實話……還挺開心的。

  我默默地想道。

  沒辦法,像普通情侶一樣逛街——這種體驗聽起來就很棒,我實在難以抗拒。

  ……

  即使是在繁華的公園廣場,我和波本這對組合還是顯得有些引人注目。

  只是隨意沿著街道散步,路過我們身邊的人都會投來目光。

  我甚至看到有幾個女學生在悄悄談論,隱約能聽到「明星」、「模特」之類的字樣。

  倘若是我一個人,肯定不至於如此,都是波本的錯。

  雖說是逛街,但我沒有購物的欲望,一開始只是像個旁觀者一樣,隨便看看玻璃櫥窗裡的商品。結果在波本的慫恿下,我不知不覺就掏出了錢包裡的卡。

  他真的很擅長蠱惑我買東西,試個衣服能被他誇出花來。

  倒也不是多麼浮誇肉麻的辭藻,只是他的語氣很認真,配上那張微笑著的帥臉,就讓人很心動。

  逛完一整條購物街,讓店家把我買的衣服都寄回住處,我們又去了附近的公園。

  傍晚的公園很美,寧靜的景色布滿眼簾。

  連冬日凜冽的寒風都被晚霞捂暖,吹拂起身旁之人的金色發梢。

  我看到他眼瞳裡光彩盈潤,柔順的發絲在光線下閃爍著明亮的光澤,漂亮得讓人心動。

  有那麼一刻,我想忘記自己的身份,也懶得計較這個與自己約會的男人是否別有用心。

  我就當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女孩,單純享受片刻悠閑的快樂。

  ***

  或許是因為心情很好,她坐在噴泉邊的長椅上,一邊逗弄公園裡的野貓,一邊不自覺哼唱起了不知名的曲調。

  看到這樣的她,恐怕沒有人會想到她是個跨國犯罪集團的高層干部吧。

  她的笑容有種近似純真的快樂,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十五六歲的可愛少女,吸引著他的心神。

  像是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她側過臉來望向他。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回憶中的幻影被現實中的畫面取代,安室透回過神來,微笑著說道:「入間小姐看起來很開心。」

  「叫我冬月就好了,既然從前是戀人關系,應該很習慣叫名字才對吧?」

  從前習慣叫的是另一個名字。安室透在心中想道。

  「冬月。」

  開口叫出這個名字的片刻,他忽然有些感慨。

  這應該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吧?

  此時此刻,他似乎離她更近了一點,卻又仿佛更加遙遠了。

  橫跨七年時間才知道的真名,只是其中一個謎題的答案,他依然還有很多關於她的疑問沒有解開。

  昨天夜裡,他聯系了公ꔷ安的上司黑田兵衛,彙報最近的重要進展。

  在聽到關於卡慕相關的情報時,黑田兵衛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感慨的語氣說道:「月有雲遮,花有風吹。」

  月有雲遮,花有風吹?

  不等他細問這句話的深意,上司便繼續說道:「我不阻攔你接近她,她身上或許有重要的線索。」

  這句語焉不詳的交待讓他心中湧起更多猜測。

  他的上司仿佛知道很多關於她的事,並且疑似對她有所信任。

  為什麼?難道他們之前認識?

  面對他試探性的提問,黑田兵衛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謎團不減,反而增加了。

  心中復雜的情緒難以用言語形容,但他卻不能表露分毫。

  「那我以前是怎麼稱呼你的呢?」她想了想,猜測道,「透君?」

  他眨了一下眼睛:「答對了。」

  當然不是。當年的他根本不叫安室透。

  「說起來,今天確實很開心,好久沒有像這樣出來逛街了。」她像是有些感嘆。

  「很久……難道你現在的男友不願意陪你約會嗎?」

  聽出這句話裡隱含的挑撥意味,她笑著打量了他一眼,說道:「他比較忙,也不如你這般擅長體貼女人。」

  安室透聽得出來,她並不是真的在抱怨,只是在順著他的話恭維他而已。

  看來她對那家伙……確實有幾分真心的喜歡。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心裡對萊伊的討厭更深了。

  蓄意接近她,向她示好,自然是想通過她打探組織的情報。而且獲得她的青睞,想必能更順利地打進組織內部。

  但他也不能否認其中夾雜了私心。

  這種私心不合時宜,卻也難以控制。他天生情感力強,不是能輕易忘記過去羈絆的人。

  既然不能忘記,那就放任情緒流露好了,只要守著冷靜的底線,這樣說不定能更好地達成目的。安室透這樣告誡自己。

  ——連自己的感情也能利用,這大概就是做臥底的極致吧。

  然而,他似乎晚了一點。他對她有相當程度的了解,這種了解旁人是不清楚的,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本該是他的優勢,現在卻因為那個男人而無法實現。

  一想到萊伊,他就有一種本該屬於他的東西被人奪走的感覺。

  ***

  冬天的夕陽很短暫,街道逐漸被降臨的夜幕浸染。

  天色暗了下來。當色彩斑斕的霓虹燈閃爍起來時,我們坐在了高檔餐廳的雅座上。

  耳邊是西洋樂隊悠揚的演奏聲,透過旁邊的落地窗可以觀賞到城市的美麗夜景。

  波本是個很有情調的男人,也很會花組織的經費。我在心中如是表揚。

  剛點好單,我就接到了藤川成二的電話。

  下午得到波本和蘇格蘭任務完成的消息後,我就給這位組織想招攬的軟件工程師發了一封郵件,告訴他條件已經完成,需要他兌現承諾。

  而藤川也很識趣,立刻就給出了肯定的回復。

  掛上電話後,波本問道:「他從公司辭職了?」

  我點了點頭:「組織需要他全身心地投入軟件的開發工作,專門給他准備了辦公室、路由器之類的專業設備,還有助手。只要有進展,金錢不是問題。」

  「組織的業務範圍還真是廣。」波本感嘆了一句,「也不知道藤川研究的是什麼軟件,組織竟然如此重視。」

  倒也不是不能透露的情報。比起a藥,軟件不算什麼機密。

  見他似是有些好奇,我解釋道:「和信息傳輸有關,具體的我也不了解。」

  「信息傳輸?這種軟件能做什麼呢?」

  原來如此。今天這場約會的最終目的是打探情報。我恍然大悟。

  優雅浪漫的環境,高情商的金發帥哥,還有美食和美酒——老實說,要頂住這種級別的糖衣炮彈還挺難的。

  不過,波本既然是朗姆看上的人才,以他的能力,成為朗姆的心腹是遲早的事。到時候他自然也會從朗姆那裡知道這些情報,我提前一點告訴他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確實做不了什麼,但能為組織的終極目標提供助力。」我說道。

  聽到「終極目標」這個詞,波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喃喃低語:「我們是上帝也是魔鬼,因為我們要違逆時光的洪流,讓死者重新復蘇。」

  聽到這句話,我有些驚訝,揣摩了一下句意後,忍不住挑了挑眉。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傲慢,但意思倒也算是切中。」

  當今時代,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但科學理論發展到現在,已經過於龐大復雜,很難再有突破性的進展了。

  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這些學科的理論越發艱深,知識點太多,人類要學習和掌握這些知識,得花費巨量的時間和精力。

  但人的壽命是有限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學一輩子,也未必能鑽研透一門學科的其中一個研究領域。

  因此,人類的科學家再聰明、再努力,恐怕也做不到像當年的牛頓、愛因斯坦那樣,同時精通好幾門學科,從而觸類旁通,提出突破性的基礎理論了。

  沒有理論支持,科技的發展只能集中在改進已有的工具上,遲早會陷入停滯,進入瓶頸期。

  回顧一下歷史就可以發現,基礎理論已經很久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了。事實上,相對論和量子理論都已經是一個世紀前的產物。

  說到底,人類的大腦是有極限的,而科技發展水平的上限,就是人腦的極限。

  而組織正在進行的研究可以改變這一切。

  意識傳輸和長生不老藥。只要將兩者合二為一即可。

  具體來說就是——改造人體,使人類突破基因的極限。

  類似銀色子彈、a藥這樣的藥物,哪怕再怎麼改進,也依然有著難以克服的終極難關,並不足以達到「長生不老」的功效。

  理由是,服用過的人雖然身體可以維持年輕,但思維卻不會退化,記憶也依然保留。

  這也是BOSS需要的效果,他雖然想延續壽命,但肯定不想讓思維也重新變回幼稚。一個人的智慧就來源於他經歷和知識儲備。

  由此可知,即使服用過藥物,骨骼和肌肉重回青春狀態,卻暫時不能使更復雜的腦組織更新,大腦仍然會有死亡的一天,長生不老就無法真正意義上實現了。

  解決辦法就是,將大腦裡的信息想辦法存儲下來,再傳輸給新的、年輕的、經過改造後的身體。

  開發相關的軟件,就是輔助這個辦法的重要步驟之一。

  提取人的大腦信息並和生物技術結合,可以將信息轉移給新的生命體。

  組織招攬的軟件工程師當然不止藤川一個。全世界範圍內,但凡可能涉及到相關領域的科學家,都是組織關注和發掘的對像。

  以上這些,是我在組織這麼多年來,根據收集到的大量情報以及相關證據,推理出來的結論。

  其中一個證據是——半個多世紀前是計算機發明的時間,組織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立的。

  也就是說,計算機剛發明的時候,BOSS就產生了利用計算機來對人類進行改造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也算是高瞻遠矚的天才了。

  如果組織的目標最終得以實現,那BOSS就能成為長生不死、「全知全能」的超人。改變和統治整個世界也不是沒有可能。

  到時候,「死人復生」這種事自然也不難做到。只需要將一個人大腦的信息全部儲存下來,傳輸給他的克隆體就行。

  要實現如此宏大的野望,自然需要無數金錢支撐,這也是組織多年來不計後果、不擇手段斂財的原因。

  作為一名組織干部,我其實對BOSS的野望不感興趣。

  在我看來,人類這種生物就是太過貪婪,想要的東西太多。擁有了財富和地位之後,又想永遠地擁有這些。

  地球上的資源本就有限,財富和權力集中在BOSS這樣的人手裡,就是大部分人類的災難。

  而且,超過人類本能的快樂是會受到摧殘的。長生不死就是超過人類本能的東西。

  「組織的野心真是夠大的。」波本感嘆道。

  「嘛,再大的野心也與我們無關,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我言盡於此,不能向波本透露太多。波本似乎也知道問不出更多情報了,也不再繼續追根究底。

  窗外夜色變深,話題被默契地轉回到美酒美食上,約會氣氛也重回了輕松愉快。


第12章

  疑心暗鬼

  初春的夜晚,寒星閃爍,月光朦朧。

  沉沉的夜幕中,繁華都市的街道上霓虹迷離。

  一棟樓層間的隱蔽之處。

  空地上,男人將隨身攜帶的長包放在地上,有條不紊地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挺散發著鋒銳殺氣的AWM狙ꔷ擊槍。

  這是一件融合了工匠精湛的技藝和英ꔷ軍最新技術的作品。

  赤井秀一架起這把狙ꔷ擊槍,檢查了槍托、扳機、瞄准鏡等部件,並確認射擊的手感。

  他正在執行一場組織派給他的暗殺任務。

  情報顯示,任務目標今晚會出現在對面的塔樓上,參與一場組織不想看到的交易。

  靜靜收攏手指,平穩地讓槍與手臂契合。仿佛這把槍就是手臂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沉甸甸的重量和冰涼的觸感如此熟悉,熟悉到與他的氣息融為一體。

  經過多年的歷練,赤井秀一早已習慣與狙ꔷ擊槍這樣的殺人凶器共處。但他這雙手拿起槍的初衷,卻從來都不是為了殺人。

  哪怕潛入黑暗再深,他的靈魂依然清明,理智與初衷不會改變。如果不是為了完成組織下達的任務,在他的行事准則裡,保護永遠都是凌駕在傷害之上的選擇。射擊出去的子彈,只是一種達成目標的方式,而不是目的本身。

  這就是入間冬月喜歡上他的原因。

  「你這個人,其實還挺溫柔的。」她曾經這樣感嘆過。

  現在想來,自從說出了這句話後,她對他的態度就悄然發生了某些變化。

  盡管她一直沒有說破,但赤井知道,這個敏銳得可怕的女人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天在紐約的旅館,她在他的攻勢下選擇妥協,放過了他。

  「以後在我面前,你可以做真實的自己,不必有所顧慮……別擔心,我就是中意原本的你。」

  蛇一樣的手臂勾在他的頸後,她近距離地凝視著他,以一種帶著蠱惑的語氣,說出了這樣的情話。

  意有所指的試探,含情脈脈的眼神,比從前那些誇贊他外表和能力的話還要危險百倍。

  危險到他胸腔裡的心跳有一瞬間失去了平穩的節奏。

  危險到他忽然分辨不清自己表現出來的熱情,是否還只是純粹的假裝和哄騙她的手段。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對她主動了很多。因為感覺到她的態度有些飄忽不定。

  他需要抓住她,確認她在自己的控制之下。這關乎到他的處境是否安全,臥底工作是否能繼續下去。

  事實證明,入間冬月確實是在包庇他,再也沒有任何試探他的舉動,也不再多問他的行蹤。

  這說明她對他有著相當程度的喜歡和縱容。

  但若說她已經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對他言聽計從,那顯然遠不至於。

  證據就是,從美國回來之後,她不僅減少了與他見面的頻率,幾乎不再與他分享組織內部的情報,甚至偶爾會拒絕他的約見邀請。

  就比如今天下午,因為她毫無音訊了幾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她。

  「我在做一個重要任務,沒時間見面,抱歉吶。」

  女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和漫不經心。

  以他的偵查能力,自然能根據通話的背景聲音,推理出她所處的位置。

  風聲,以及熱鬧嘈雜的人聲,說明她在戶外,而且是公共場所。

  ——杯戶購物廣場。

  因為那裡有個音樂噴泉,每到下午四點就會響起音樂和水聲。

  看來她離他不遠。

  「這麼想見我嗎?沒記錯的話,你也在任務中吧。」

  女人輕笑了一下,「事情不緊急的話,等任務結束之後再說吧,我會聯系你的。」

  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要找她談的事情當然不緊急,只是順便而已。他更想確認她目前對他的態度和底線。

  赤井秀一調整好了狙ꔷ擊槍。

  他通過夜視鏡看向對面的大樓,開始尋找任務目標的蹤跡。

  注意力集中時,世界會變得寂靜。

  高處夜風凜冽,吹起他的長發。天幕空曠無邊,唯有細微的雪屑從冷月的光輝中飄零,拂過他的發梢。

  就在這時,一個畫面闖入了他的視野。

  瞄准鏡裡,就在目標位置的樓下,十七層的高檔餐廳裡,落地窗邊,一對年輕男女正坐在一起……約會。

  女人是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哪怕相隔遙遠,哪怕有光線和障礙物的干擾。哪怕只是視線短暫地掠過,他仍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赤井秀一停住了視野。

  女人穿著漂亮的裙裝,面容明艷,氣質凜然而優雅,坐在金碧輝煌的廳堂裡,完全就是一位奪目而高貴、令男人心生膜拜之情的千金小姐。

  至於她對面的男人……

  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一行簡單的資料:

  代號波本,組織的情報人員,和他同屬於威士忌組。曾經一起合作過任務。

  印像裡是個善於交際的男人,很受女性歡迎。

  此時此刻,這兩人面對面而坐,談笑風生的樣子。在旁人看來,大抵是無比閃耀和諧、賞心悅目的畫面。

  赤井秀一盯著視野裡的這幅畫面,目光辨不明道不清。

  從他認識入間冬月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就算偶爾在組織的安排下,和別人一起做任務,她也絕對不會和對方一起約會。

  但這個記錄,今天被打破了。

  就在這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境在波動。

  氣息亂了。

  夜風呼嘯在耳邊,寂靜的世界裡,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回蕩在耳邊。

  短短幾秒鐘的停滯。

  直到手機響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屏幕上是一條新信息。

  「交易地點改到頂樓了。」

  來自這次的任務搭檔。對方是一名組織的情報人員,已經扮成工作人員提前埋伏在樓裡了。

  赤井回了一句:「了解。」

  重新架起槍時,他已經冷靜了下來,但心情依然復雜。

  他一直以為,就算是互相利用的關系,他們也是彼此的唯一。

  因此,當他看到她帶著別的男人做任務時,他才會產生不愉快的情緒。

  這種不愉快如此真實,容不得他忽視。

  他在組織裡的信任感,被別的男人分享了。

  這種在這個罪惡的組織裡唯一一點真心被人分享了的感覺,讓他無法平復自己的心境。

  最重要的是,身為心理素質極佳、百發百中的狙擊手,他竟然在一瞬間氣息亂了,忘記了自己的任務。

  赤井秀一第一次覺得,他和這個女人之間的感情是特殊的。

  或許早就已經假戲真做了,只是在這一刻,他終於確認了自己的感情,對她不是單純的利用。

  波本。這個男人給他帶來了一種領域被入侵的危機感。

  他需要奪回她的信任,以及她身邊那個「唯一」的位置。

  ***

  「這裡的環境和料理我很喜歡,謝謝你今晚的安排。」

  餐廳內,約會的尾聲,我禮節性地道謝。

  流轉的水晶燈光散落在空氣中。對面的男人淡金色的發絲和面頰被暖色的光線暈染,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

  「讓女士滿意是男伴的義務。」他唇角微微上揚,漂亮的眼瞳裡像是盛滿了蜂蜜,甜意中帶著幾分狡黠。

  我輕笑了一下:「那今晚就到這裡吧,今天的約會很愉快。」

  「既然如此,下次再來這裡約會如何?以戀人的身份。」

  聽到這個玩笑般的提議,我有些驚訝地望著他。

  他補充道:「我們本就沒有分手。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和那家伙分手,回到我身邊吧。」

  我仔細打量著他的臉,發現說這句話時,他的表情看起來竟然有幾分認真。

  一個可愛又帥氣的男人,深情款款地告白,正常女人都不可能心如止水吧?

  我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提議。

  我確實是在考慮培養新的自己人,但我並沒有要馬上踹了現男友的意思。

  雖然波本的確很有魅力,也很會體貼照顧人,交往起來想必體驗會很愉快。但我目前對萊伊還有幾分真心的喜歡在。我是個戀舊的人,不打算隨便分手。

  而且比起相處了一年多的萊伊,我對波本的了解少得可憐,現在還沒有摸清楚這個男人的脾性和目的。

  他對我一副很熟悉的樣子,我卻對他一無所知。這很容易讓我在關系中落於下風。這是我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對我來說,與一個男人交往,就意味著要與他建立穩定的互惠關系。在獲取幫助、利益,以及戀愛帶來的快樂的同時,我也需要對相應的風險做到一定程度的掌控。

  出於一種女人的直覺,我感到了一種摸不到底的不確定性。波本這家伙,搞不好比萊伊更不好掌控。

  「不要,你還不能取代他的功能。」

  面對我干脆利落的拒絕,波本沉默了片刻。

  「功能什麼的……也太傷人了吧。」

  「這是實話。我就是因為不想傷人才說實話的啊。」我攤了攤手。

  「這樣啊……」他望著我,壓低的嗓音聽起來有些失落的意味,「算了,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以前的事,也是一種浪漫。」

  他頓了頓,「只不過有點不甘心,總覺得輸給了什麼人一樣。」

  聽到後半話,我挑了挑眉。

  「我可不是讓男性奪取的戰利品。」

  「抱歉,就當我剛剛什麼都沒說吧。」他眨了眨眼睛,注視著我,語氣溫柔,「下次還可以一起約會嗎?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名義。」


第13章

  疑心暗鬼

  晚上十一點多,我回到了住處。

  倒春寒的天氣,夜裡氣溫很低,還飄了一點雪花。乍一進入室內,溫暖的感覺撲面而來。

  暖氣開著,有人在。

  我瞄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子和煙盒,以及沙發旁的槍包。

  走到臥室門口,正好看到男人在脫衣服。

  散發著硝煙氣息的外套被隨手扔在地上。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身前,衣衫半解,流暢的肌肉線條形成漂亮的弧度。

  光著膀子的樣子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免疫力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我雙手環抱在胸前,靠在門邊。

  「任務結束得很快嘛,看來這次的搭檔辦事挺靠譜的。」

  他把脫下的上衣扔在地上,側過臉看了我一眼:「你也是。」

  這話似有深意。

  我沒告訴他任何關於這次任務的情報,他卻似乎知道了我有搭檔……

  難道是和波本約會的場面不小心被他看到了?

  也不是沒可能。

  我想起他下午打的那通電話。話外之音似乎是他離我不遠。

  見他往浴室的方向走,我抬步跟在他身後,笑著問道:「需要幫忙嗎?」

  幫忙指的是洗頭發。

  長發看著是挺飄逸,但洗起來麻煩。

  幫男友打理他的長發,就好比給貓咪洗澡,算是我在這段戀愛中的小樂趣之一。

  而且萊伊發質挺好的,很柔順,他本人也比較乖,老實說,比給貓洗澡容易多了。

  溫熱的水順著烏黑的發絲流淌,穿過我的指間。我坐在浴池邊,手指小心地輕揉,慢慢地給他梳理。

  他半閉著雙眼,睫毛輕輕顫動。

  狹小的空間內,空氣中彌漫著溫熱潮濕的水汽。鏡面和地磚上是一層朦朧的霧氣。

  萊伊長著非常優秀的下睫毛,又長又密,但並不卷曲,給人一種鋒利感。

  配上他深邃的混血五官,用冷峻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

  我打量著萊伊的臉,覺得他好像情緒不高,像是在思考什麼沉重的事情。

  難道是和波本單獨出去的事讓他心情不爽了?

  培養新的心腹取代他這種打算,當然是不能透露給他的。我想了想,解釋道:「我從前失憶過,波本好像有我過去記憶的線索。」

  聞言,萊伊睜開眼睛看向我,顯然是對這條情報非常在意。

  「我在十七歲之前,好像一直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上學、放學、寫作業、參加社團活動……斷斷續續的記憶,感覺就像做了一場美夢。」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我的過去。從未對任何人吐露的心裡話,說出口還有些不習慣。

  「如果我能從波本那裡得到線索,說不定能想起些什麼。」

  「一直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麼會加入組織?」他問道。

  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

  事實上,這也是我自己想知道的事。

  十七歲那年,我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從醫院醒來的那天起,我的腦海中就不斷回蕩著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就像魔咒一樣引誘著我,告訴我只要加入組織,見到BOSS,我自然就會知道一切。

  「為了尋找真相吧。」

  我思考了一下,沉聲答道,「我有必須要解開的謎題,如果不這麼做,就永遠不會有結果。」

  聽到這句話,他的眼神像是有所觸動似地,微妙地變化了一瞬。

  氣氛陷入了沉默。

  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大概是知道我不會再告訴他更多情報。

  水霧朦朧的浴室裡。眼前是他長長的垂落的黑發,有幾縷濕漉漉地粘在冷白的皮膚上,這景像格外綺麗旖旎。

  洗完之後,我正准備起身離開,他忽然握住了我欲撤回的手。

  「找到真相之後呢?」

  找到真相之後?

  真是個令人意外的微妙問題。

  我咀嚼了一下這句話的語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自詡天性敏銳,善於察言觀色,但人心實在太過復雜,有些時候無法用邏輯去推理分析,只能憑感覺猜。

  我望著他的眼睛。

  在這與他對視的片刻,看見他的眼神,看到他眼中倒映的自己,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走在懸崖邊的錯覺。

  沉默片刻後,我開口道:「沒想過。」

  這是實話。

  過著黑夜裡刀尖舔血的日子,隨時可能會出事,說不定根本活不到實現目標的那一天,沒有資格暢想以後。

  他問我這個問題,聯系到他的身份……難道是想策反我嗎?

  一個信仰正義的臥底警ꔷ察,和一個滿手鮮血的壞女人,兩個人的感情未來該何去何從——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從世俗的觀念來看,一段感情的結局,不是分手就是結婚。

  結婚這個詞對我來說過於陌生了。我從來沒想過和任何人結婚。不想被人用法律形式束縛。

  因為自認沒有未來,我一向是個及時行樂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追求能和誰白頭偕老,只在乎當下擁有。

  在我看來,愛情這東西,本就建立在互相吸引之上,是純感官和精神層面的東西,和婚姻無關。

  天長地久聽起來不錯,但這種感情可遇不可求。對我來說,曾經擁有過真實的感情,就已經足夠了。多少人連這點短暫的真情都得不到呢。尤其在組織裡,真情實感絕對是稀有品。

  這些年,我見多了男女之間的露水情緣,比如貝爾摩德和琴酒。貝爾摩德想要的東西,琴酒身上根本不存在。這也是當初我選擇離開琴酒的原因之一。

  我會喜歡上萊伊,就是因為他身上某些地方和琴酒不一樣。我不是傻子,一個人的血是不是熱的,感情裡有沒有真實成分,我能感覺得到。

  當然,萊伊身上的問題也很多。

  比如作風霸道。比如不懂體貼。

  不去計較生活中的瑣事,單是他選擇用欺騙的方式接近我,完全沒考慮過他的身份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麻煩,就是他最大的不體貼。

  但是考慮到我們立場相對,以及他的處境和目標,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我雖然討厭麻煩,但因為喜歡這個男人,也願意去花費一點心思和精力去應對他帶來的風險。

  想辦法掌握主動權,化劣勢為優勢,是我一直以來的思維方式。既然決定包庇他,那我就會積極思考如何解決可能會引發的問題。人生如棋局,我從不會畏懼任何挑戰。

  這麼做並不是期望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感情上的回饋,只是我自己想這麼做而已。倘若哪天不喜歡他了,我也有收回這份付出的自由。

  因為舍不得他死,我才會包庇他,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能改變我,阻止我去實現自己的目標。我不會為了他反水,也不會束手就擒,被他逮捕。

  我不相信他,或者說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有一種直覺,自己想做的事,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人能為我實現。

  法律如果有用,就不會有警ꔷ察的存在了。警ꔷ察如果有用,就不會有我這樣的存在了。

  無論怎麼想,我和萊伊最後的結局就只有一個——

  分手,然後走向敵對。

  也沒什麼不好,那天在紐約的旅館選擇放過他時,我就已經有覺悟了。

  在那之前,我會過好當下,對得起每段相遇的緣分。

  我反握住他的手,低頭親吻了一下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找到真相之後,死在你手上也挺好的。」

  ***

  FBI探員茱蒂·斯泰琳獨自坐在車內,趴在方向盤上,努力平復著情緒,但她的心境依然久久不能平靜。

  因為在半小時前,交往了幾年的男友和她提了分手。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交流完情報後,他忽然開口說道。

  她側過頭看向他。

  男人的表情平靜而內斂,就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了什麼重要決定一樣。

  「因為任務,我做她的情人很久了。」

  茱蒂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以至於大腦裡所有的思緒仿佛被清空了一瞬。

  情人……

  這個詞帶給她的衝擊感,甚至超過了出軌這件事本身。

  倘若要讓她回答赤井秀一是怎樣的男人——強大、帥氣、沉穩、無所畏懼。她有無數詞語能拿來形容她對他的崇拜和愛慕。

  這樣一個男人,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是會被女人掌控的類型。她想像不出他會放低自己,主動向一個女人示好的樣子。

  至少她自己肯定做不到掌控他,讓他成為自己的情人。

  沉默了片刻後,在一片巨大的混亂中,茱蒂勉強接受了這件事,緩緩開口:「我可以理解……」

  「說這件事並不是要你理解。」他閉了閉眼,然後抬眸望著她,「我愛上了那個女人。」

  「……」雖然已經有了前面的衝擊,但這句帶著一點艱難意味的坦白依然讓她難以置信。

  他的語氣有些沉悶,就像這片狹小的車內空間。

  氣氛凝滯了一會兒。

  「所以你要和我分手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冷靜。

  「嗯,抱歉。」

  他的語氣帶著歉意。

  難得溫柔一次,卻是在說傷人的話。

  但是以他從不拖拉的利落性格,做出這種決定也是情理之中。

  分手這件事,在她的意料之外,又仿佛是意料之中,早有預感。

  異地本就是感情的殺器,相隔距離遙遠,彼此疏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加上臥底是危險的工作,不能隨意聯系和見面,關系很容易變得脆弱。

  但是這樣的分手理由是她沒有想到的。

  茱蒂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好人,就算被出軌,被分手了,也沒有歇斯底裡地衝對方發脾氣,或者采取什麼激烈的報復手段。

  也許是因為胸腔裡那份強烈的不甘心。

  曾經一起並肩作戰,抓捕罪犯。也曾經喝酒談天,耳鬢廝磨。

  他說過會連帶著她的份一起,幫她報仇。

  她是真的愛過這個男人,想過和他結婚的。

  但是以她的骨氣,不允許自己去懇求一顆已經離她而去的心。

  他離開後,她獨自坐在駕駛座上發了一會兒呆,有些無力地把頭埋進了臂彎裡。視野裡光線被擋去大半,變得昏暗起來。

  這種狹小又昏暗的空間,足以讓她卸下冷靜的假面。

  但她沒有哭。

  年幼時父母被黑衣組織的人殺死,從火場逃離的那天,是她最後一次哭泣。

  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孩很快就擦干了眼淚,從烈火中背負起沉重的命運。

  她沒有選擇被保護,而是決定繼承父親的遺志,用自己的力量報仇雪恨。

  往後十幾年的人生中,哪怕生活再孤單,訓練再艱苦,她都咬牙扛了過來。命運賦予了她堅韌頑強的品格,此刻不至於為了區區失戀而崩潰。

  他的直白坦誠是他的優點,但也是傷人的刀刃。

  身為一個FBI探員,卻愛上了一個組織裡的女人。聽起來有點荒唐。與罪惡作鬥爭,卻與罪犯假戲成真。

  倒也不至於懷疑他背叛了信仰,選擇了墮落,只是覺得人類的感情果然難以捉摸,難以控制。

  就像此刻的自己,明明知道瀟灑地放下是最好的選擇,卻一時半會兒還做不到。

  沒關系的,茱蒂。難過和狼狽的時刻總是會有的。但是一切都會好起來。再難過的時間都會過去,無論怎樣的傷痕,遲早有一天都會痊愈。她這樣告訴自己。

  ……

  赤井秀一是個不想被束縛的男人。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想過結婚這回事。

  他有很多事要做,有太多謎題的真相等著他去揭開,而這條路如此動蕩凶險,不適合帶著別人一起走。他天生是個浪子,並不渴望安定。從他年少就離家這一點就能看出他骨子裡的不安分。

  破解迷案,抓捕罪犯,滿足好奇心,是他的人生追求,他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

  分手的原因有很多。

  那個危險又迷人的女人,就像謎題一樣吸引著他。

  看起來很有野心,做任務時從不手軟。但她並不享受殺人越貨的刺激,加入組織也不是為了權力和金錢。她的某些手段,更像是在組織裡的生存之道,並非出自她本心。

  而對在乎的人,她的態度用溫柔體貼來形容都不為過。只要不是在任務期間,她的行為舉止就完全看不出是個組織成員。她是個浪漫的女人,愛好很多,也很有生活情調。只要她想,恐怕沒有人能逃離她用心編織的情網陷阱。

  這種矛盾是吸引他的根源之一。

  以他的高傲和自尊,自然不想被任何人掌控,卻暫時拿她沒有辦法。

  這份不該產生的愛情,讓他的心神陷入矛盾掙扎,也讓她選擇冒著風險包庇他,給了他繼續潛伏的希望,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臥底調查。

  但是他們之間的信任依然處於危機狀態。

  偏偏在這種時候,她遇到了波本。

  這段時間裡,她和波本走得很近。雖然她沒有告訴他,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波本對他有明顯的敵意,前兩天故意在任務中給他找麻煩,連吃飯的時候都會出言嘲諷他。

  倘若冬月放棄他,選擇了波本,那就意味著她就沒必要包庇他了,他在組織裡的風險將會無限擴大。

  他需要繼續爭取她的信任和支持,不能讓她被波本搶走。

  之前奧吉爾那件事,讓他深刻感受到組織的冷酷殘忍之處。

  奧吉爾也是狙擊手,因此給他的感觸比旁人更深。身為狙擊手,奧吉爾不僅在任務中失敗,還牽連了女友。

  他自己在那天的任務中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因為無意中看到了她和波本約會的場面,竟然一時忘記了任務。

  本以為自己足夠強大和理智,但事實證明,他依然有不成熟的地方,無法保持絕對理智,也不能事事完美,做不到同時愛兩個女人。

  他暫時不能再跟茱蒂聯系了。他現在的處境如履薄冰,不能連累茱蒂。


第14章

  疑心暗鬼

  「這是一種作用於端粒的藥物,能有效控制甚至停滯端粒的降解,可用於緩解衰老和治療癌症。

  但缺陷在於,服藥者會在服藥初期短時間引發染色體不穩定,從而誘發各種各樣的基因病。」

  東京都的一處秘密安全屋內。

  降谷零與諸伏景光正在研究一份來自公ꔷ安部的分析報告。

  當初警ꔷ校畢業後,他們入職的並非同一個部門。和降谷零不同,諸伏景光任職於警ꔷ視廳的公ꔷ安部。因此他們並不是同一批進組織的臥底。

  盡管出身部門不同,行事作風也不同,但合作依然是必定的選擇。因為沒有人能比得上這份一起長大的信任。

  他們之間是志同道合的情誼,是能夠把後背交給對方的安全感,是一同為貫徹正義而跳動的熾熱心髒。

  ——雖然很稀少,但這個世界上確實真實存在著這樣的羈絆。

  此時此刻,兩人正在分享並討論情報。

  從入間冬月手上拿到的半粒a藥,以及小川政一的屍檢報告,堪稱他們潛入組織這麼久以來最大的收獲。

  雖然不是研究生物學的專家,但為了做好公ꔷ安這份職業,各種各樣的知識不可或缺,理解這份報告對他們來說並不難。

  端粒(英文名:Telomere)是存在於真核細胞線狀染色體末端的一小段DNA-蛋白質復合體。

  端粒短重復序列,與端粒結合蛋白一起,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帽子」結構,作用是保持染色體的完整性和控制細胞分裂周期。

  端粒、著絲粒和復制原點是染色體保持完整和穩定的三大要素。端粒的長度反映細胞復制史及復制潛能,被稱作細胞壽命的「有絲分裂鐘」。

  細胞分裂次數越多,其端粒磨損越多,細胞壽命越短。

  而細胞是構成人體的基本單位,細胞的壽命關系著人體的壽命與青春。

  幾乎是立刻地,降谷零想到了貝爾摩德。

  那個女人應該就是服用了這種藥,才會永葆青春。

  組織果然在研究長生不老藥啊。

  只不過這種藥應該沒有研發完善,目前被組織成員當成毒藥在使用。

  「不知道組織現在的研究進展如何,我們拿到手的這顆藥,也許不是最新版。」

  降谷零放下報告,「如果能找到研究這種藥物的科學家,就能獲得更多情報和證據了。」

  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可惜權限還不夠。」

  「或許也可以通過冬月接觸到組織裡的科學家。她手上有這種藥,應該對組織正在進行的研究有所了解。」

  聽到幼馴染直呼她名字的熟稔,諸伏景光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了對方一眼,收到了一個略帶疑問之色的回望。

  對視的一刻,幼馴染像是察覺到了他心情的不平靜,沉默了下來。

  若說這樣親近的兩人之間有什麼不便言說的「心結」,大概也只有關於她的事了。

  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曾是他們一直想知道卻沒能推理出的謎題。如今在組織裡重逢,不難想像當初她選擇隱瞞一切,與他們斷絕聯系的考量。

  畢竟當年的他們只不過是像牙塔裡的高中生,自然無法想像她究竟背負著多麼龐大的黑暗。

  諸伏景光不相信她是主動融入黑暗。一定是有什麼理由,導致她不得不選擇了這條路。

  他始終記得當年那個溫柔可愛的少女。

  比誰都認真努力,也比誰都堅韌頑強。那樣珍惜朋友,那樣拼盡全力地生活。

  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泄露的脆弱,蹭在他懷中的淚水。就像在他心上刻下了一道傷痕,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然無法忘記。

  正義是什麼?

  警ꔷ校畢業之後的這幾年,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從事著一份行走在黑夜裡的職業,經歷的事情多了,就會不斷推翻已有的答案。

  隨著年齡增長,人的性格和觀念總是會逐漸發生變化。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光未逝前的天真少年,篤信法律和程序正義就能掃除黑暗,杜絕罪惡。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zero心中的正義和他的就不盡相同。

  遙望是整個國家的安全穩定,身邊是陽光照不到的角落。他看到了遠方,也不會忽略近處。

  若是連身邊重要之人的痛苦都輕易忘卻,又怎麼能算是正義的伙伴呢?

  就算她現在變成了一個看起來危險又深不可測的女人。但她看著他的神態,與他閑聊時的語氣,分明還是當年的模樣。

  出於放不下的私心,他不想欺騙她,不願意利用她,甚至抱著有一天能幫她脫離組織的想法。

  他不知道zero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想必就算他問出口,也得不到坦率的回答。

  年少時他是更不坦率的那個人,總是獨自懷抱著心事。但隨著年齡增長,兩個人好像逐漸顛倒了過來。

  氣氛沉默了片刻後,諸伏景光轉移話題道:「zero你上次不是說朗姆想培養你當心腹嗎,情況如何?」

  「我目前還沒見到朗姆本人。」降谷零嘆了口氣,「畢竟是組織的二把手,沒那麼容易夠上。」

  的確,臥底調查忌諱心急,要想挖掘到更多內幕,就要沉得住氣,耐心獲取信任。

  他們還需要潛入得更深。

  ***

  「脫吧,蘇格蘭。」

  狹小的出租屋房間內,我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過尾音還是泄露了幾分戲謔。

  這句話聽起來曖昧無限,但面前的男人沒有會錯意。他默默地望了我一眼,表情裡有一絲無奈。

  不過時間緊迫,也容不得計較太多,他抬起手,拉開了外套的拉鏈。

  ——之所以會發生以上情景,說來話長。

  時間倒回一天前。

  我接到了組織的一項重要任務:去帝都銀行取一份秘密情報。

  這份情報就寄存在銀行保險櫃裡,外表是紅色的首飾盒。但其實裡面裝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個U盤。

  那個U盤裡存著一份組織需要的資料和名單。

  一項尚未制定完成的經濟計劃,名單上的政ꔷ要們是參與制定者。爭取這項計劃的傾斜會幫助烏丸集團獲得很大的利益。

  因此這些政ꔷ要們是組織要拉攏的對像。其中一部分人之前就和組織有過利益勾連。

  本來是個沒什麼難度的簡單任務,我一個人就能搞定。只需要化名前往銀行,向工作人員提供密碼,就能提取情報了。

  但偏偏任務出發前出了岔子——

  提供情報的那個線人,因為牽扯進了一樁經濟糾紛案件,被警視廳搜查二課的警ꔷ察給抓了。

  這個意外讓任務難度直接從C級變成了S級。

  「那個人供出了不該供出的事,警ꔷ察明天就會行動,調取他所有的銀行記錄。趕在那之前取回情報,動作要盡快。」

  朗姆大半夜打來的電話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起床氣發作的我語氣生硬地應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我本就是個睡眠質量很差的人,這通電話讓我徹底清醒,並且放棄了繼續入睡。

  躺在床上發呆了幾秒鐘後,我開始整理情報。

  組織會知道線人的招供情況,一定是因為潛藏在警視廳裡的那個內應。

  那個內應偷偷向組織彙報了這件事。

  恐怕線人活不長了,滅口一向是組織的拿手好戲。

  不過我沒有閑暇關心線人的下場。現在要緊的是如何在不引起警方懷疑的情況下,安全地取走那份情報。

  思慮片刻後,我翻開手機的通訊錄,打量了一圈後,目光落在一個名字上。

  蘇格蘭。

  上次合作完監獄那個任務後,他因為臨時有事,沒能與我見面。但當天晚上他就發了一封郵件給我,說之後有事需要幫忙的話,可以隨時聯系他。

  這個措辭……再明顯不過的示好。

  或許可以考慮拉攏培養一下他。我想道。

  這次的任務需要一個幫手,混血長相的波本和萊伊太引人注目了,容易給人留下很深的印像。倒是蘇格蘭這樣氣質低調的人更加合適。

  作為一個行動力超強的人,我當場直接撥打了蘇格蘭的電話——大半夜地,多少有些不客氣。

  電話才響了一聲之後就迅速接通了,我一時懷疑對方根本沒睡。

  「入間小姐,是有什麼急事嗎?」

  聽筒裡傳來的嗓音依舊溫潤,但是比之前見面時更低沉,尾音帶著一點朦朧的沙啞,聽得我耳膜發癢。

  看來其實是睡了的,只是被我吵醒了。

  真是警醒的人。

  而且我發現比起代號,他似乎更喜歡叫我的名字。

  「你在做別的任務嗎?」

  「剛完成一個任務,目前有空。」

  剛完成啊,那搞不好還在外地的旅館裡。

  「在都內嗎?」

  「嗯。」

  「上次那句……還算數吧?」我趴在枕頭上笑著問道。

  聞言,他的聲音也帶上了笑意,語速放緩了一點:「需要我做什麼?」

  雖然預料到他不會拒絕,但這個語氣和態度……未免也太溫柔了一點。

  我心情有些微妙。

  「有一個任務,早上見面說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帝都銀行附近的一間出租屋內會合。

  蘇格蘭看起來臉色有些倦意,眼圈略帶著點青黑,配上他的胡茬,有種落拓又危險的感覺。

  但是當他開口時,沉穩溫和的氣息撲面而來,一下子便驅散了那份感覺。

  我言簡意賅地敘述了一下我的計劃。

  概括起來很簡單,就是讓蘇格蘭冒充去取證的警ꔷ察,去銀行把情報取出來。

  在聽到我說要冒充警ꔷ察時,蘇格蘭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古怪。

  「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感覺很有趣。」

  有趣?

  我忍不住瞄了他一眼,收到了淡定的回望。

  蘇格蘭這個人,搞不好意外地腹黑。

  不過很快我就打破了他的淡定。

  「巡查長以上的刑ꔷ警一般穿的都是西裝,我估計你來不及准備,所以——」

  我把手提袋遞了過去,「脫吧,蘇格蘭。」

  「……」其實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但當他真的聽話爽快地脫了外套時,我又有些心情微妙起來。

  外套底下是T恤,貼身箍著兩道槍帶,黑色的帶子勒住了背部和腰身,顯露出衣服下面微微隆起的肌肉線條。

  他抬起手。

  半截的黑色手套,露出手腕和小臂,修長的手指利落地卸下槍帶。

  見他准備脫上衣,我背過身去。

  細微的聲音縈繞在耳邊,令人心神不寧。我從窗簾的縫隙間看著外面的馬路,無意識地用手指繞著發梢打轉。

  估摸著差不多了,我才轉過頭。

  看來我憑直覺選的尺碼沒有翻車,起碼乍一看沒有非常不合身的地方。

  西裝革履的模樣也適合他。和之前低調裝扮時的隱匿感不同,此刻的蘇格蘭看起來銳利了很多。

  我見過波本穿西裝的樣子,那個男人穿西裝馬甲給我一種精致優雅感,但蘇格蘭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干練、清冷、溫和、彬彬有禮。腦海中冒出來幾個形容詞。

  他整理了一下外套,還差最後一個步驟:打領帶。

  「需要幫忙嗎?警ꔷ官先生。」我走上前,笑著問道。

  萊伊幾乎不怎麼穿西裝,導致我從來沒有享受過給男友打領帶的小樂趣。此時突然來了點興致,忍不住就想試試。

  聽到這個稱呼,他低下頭注視了我幾秒鐘,湛藍的眼瞳倒映著我的臉。

  「那就麻煩你了。」

  他很溫柔地應答了我。


第15章

  疑心暗鬼

  打領帶是個技術活。

  在此之前我只給自己打過,給別人打領帶稍有些不熟練。

  但這點小事還難不到我,摸索了一下之後,我就理順了動作。

  將寬的一邊折向窄的一邊,然後從領口繞出來,圍著窄的一邊再繞一圈,讓寬的一邊穿過這個圈系緊。

  在這個片刻間,我余光看到他的手抬了起來。

  這讓我下意識放緩了系領帶的動作,忍不住思考他是想做什麼。

  抬起頭,發現面前的男人正在凝視著我。

  也許是他的眼睛太漂亮,眼神也太過溫柔,在這個片刻間,我恍惚有種錯覺,他注視著我的目光就像一片深海,裹挾著我墜入其中。我看到了平靜無波的海平面下似有暗流洶湧。

  安靜狹小的房間內,耳邊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氣氛變得有些曖昧,我腦海中無意識浮現出幻像,總覺得他的指腹下一刻就會落在我的臉頰邊。

  他的體溫一定很熱,就像他此刻的目光一樣。

  他這是打算做什麼呢?

  是想捧起我的臉,然後低頭吻下來嗎?

  莫名冒出來的浮想讓我胸腔裡的心跳節奏失去了平穩。

  「完成。」我不動聲色地放下手,笑容不變地說道。

  蘇格蘭眨了眨眼睛,十分自然地收回了即將觸碰到我的手。

  手指縮成拳,放回了身側。克制到極致的動作。

  他的目光依舊落在我的臉上:「謝謝。」

  略略壓低的嗓音,語氣平穩得聽不出任何端倪。

  計劃商量完畢之後,接下來就是實施。

  第一步是蹲點。

  我們在銀行附近的隱蔽地方等待。大概上午十點左右,來取證的警ꔷ察終於出現了。

  三十多歲的中年男性,氣質看起來頗為正經,冒充起來應該不難。

  之所以知道對方是警ꔷ察,當然是因為組織的內應提供了參與這個案件的警員名單。

  我簡單喬裝了一番後,趕在對方進銀行之前攔住了他,編了個理由把人騙到僻靜處迷暈了,然後蘇格蘭幫忙把人拖進了出租屋內。

  第二步是偽造證件。

  我拿走了對方的資料袋,並從西裝外套裡面搜到了警ꔷ官證。

  縱向打開的二折式警ꔷ官證,裡面是卡片型的證件,寫著姓名、銜級、手冊編號,上方貼著證件照片,另一面則是徽章。

  這位倒霉警ꔷ官名叫高橋悠鬥,警ꔷ銜是巡查部長。

  我拿出了一個外觀完全相同的假警ꔷ官證殼子,重新制作了一張卡片,復制了此人的信息,但是把照片改成了蘇格蘭的照片。

  見我如此熟門熟路,蘇格蘭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微妙。

  「作假就要做全套。」我笑眯眯地說道。

  在過去的幾年中,為了完成組織的髒活,我有一大堆這樣弄出來的假身份。

  最後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取情報。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頓了頓,「順便幫這位可憐的高橋警ꔷ官先生也完成一下任務吧。」

  蘇格蘭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接過了新鮮出爐的警ꔷ官證和資料袋。

  臨走前,他看了一眼倒在旁邊神志不清的高橋警ꔷ官。

  我微笑道:「放心,我會讓他以為是自己完成了任務的。」

  至於方法嘛……催眠。

  出於個人喜好,我對警ꔷ察一向比較客氣,這次也不打算太粗暴。

  催眠術是特ꔷ工出身的母親生前教給我的一項技能,我還算擅長。

  但這項技能對意志特別堅定、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很難起作用。

  而且想要達到完美的效果,最好需要對方主動配合,或者通過藥物先放松對方的心神。

  眼前這位被我迷暈了的高橋警ꔷ官肯定沒受過什麼專業訓練,對付他應該不成問題。

  他會做個好夢。而等一覺醒來,他就會忘記遇到過我的事。

  ***

  陽光明媚的上午,諸伏景光步履從容地走進帝都銀行,向櫃台的工作人員出示了警ꔷ官證件,要求調取證物。

  他的言談舉止就像真正的刑ꔷ警一樣利落又充滿威勢。

  以他的心理素質和業務能力,扮演起來自然毫無破綻。

  甚至都不必刻意去扮演,倒不如說是機緣巧合下干回了老本行。

  他沒有一上來就緊盯目標,直接取走寄存在保險櫃裡的首飾盒。而是先查看了那位線人所有的存款、取款和轉賬記錄,以及在帝都銀行購買的各種投資理財產品,完完全全就是一副認真調查案件的模樣。

  而在此行的最後,任務真正的目標——首飾盒,夾雜在其他證物中,被他一同裝進了資料袋拿走了。

  整個過程無比絲滑,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只不過,任務順利完成後,他沒有馬上與入間冬月彙合,而是自己先拷貝了一份U盤裡面的情報。

  身為一名公ꔷ安警ꔷ察,諸伏景光時時刻刻都牢記著自己的職責——刺探並傳遞情報。

  U盤裡的東西,毫無疑問是組織的重要罪證。

  他需要了解這份情報,並根據情報的價值,判定是否將它傳回公ꔷ安部。

  入間冬月是他作為諸伏景光的個人私心。但他不會因為這份私心,就忘記自己的臥底身份和正義信仰。

  保持清醒和克制,是身為臥底必須具備的品質。哪怕潛入黑暗,哪怕擁有僭越普通法律的權力。哪怕身旁沒有人監督,他也不會放縱自己。

  人類追求快樂和享受是生存本能,約束自己、放棄本能需要莫大的毅力。而諸伏景光就是這樣一個隱忍又固執的男人。

  判斷一個人是否適合做間ꔷ諜,能力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因素。

  兩年前,正是他這份隱藏在溫柔外表下的固執,令公ꔷ安部的上司心生賞識並選中了他,派他去執行這項長期臥底任務。

  ——因為上司知道,諸伏景光這個人無論面對怎樣的誘惑和威脅,也會以任務優先,絕對不會變節。

  ……

  春日的夜晚。

  天空深藍,城市沉寂下來,籠罩在朦朧的霧靄中。

  東京都的某處秘密安全屋。沒有開燈的房間裡,只剩下電腦散發出幽幽的熒光。

  一片安靜中,兩個男人無言地注視著屏幕上的名單和資料。

  「我沒想到他也會在組織的名單上,而且出現在已有聯絡的那一欄。」

  降谷零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說出這句話時,他神色冷靜,表情已經完全看不出任何震驚和動搖。

  成田洋孝——警ꔷ察廳的高級官員,是他在升職去警備企劃課之前原來的上司。

  印像中是個作風正派的人,一個非常賞識自己的長輩。降谷零還記得,在自己決定轉職從事臥底工作之前,對方還語重心長地出言挽留過。

  怎麼看都不像是與犯罪集團有利益勾連的腐化政ꔷ治家。

  但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降谷零不是天真的熱血少年。做了這麼長時間的臥底搜查官,他已經在組織裡見識過太多扭曲的人性和虛偽的皮囊。

  只不過成田洋孝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有些不一樣,才會讓他的情緒產生了些許動搖。

  最重要的是——警ꔷ察廳,一個像征著神聖正義的地方,主持普世程序正義的權杖所在,執法權力的中心。

  如果連那裡都出了問題,就不是簡單遞交一份情報上去就能解決的事了。

  可是往下深想,組織橫行這麼多年,斂財無數,軍ꔷ火渠道暢通,有大大小小各種犯罪沒有被記錄在案,這些事跡如果沒有警ꔷ察系統裡的高層內應幫忙,是絕對達不成的。

  有所勾連的,肯定不止成田一人。

  ……

  這份重要的名單沒有完全石沉大海。

  名單上的大部分人,公ꔷ安部派遣警ꔷ員進行了秘密監ꔷ視和調查。

  但也僅此而已了。

  至於名單上最重量級的幾個人,都是世代從ꔷ政、根基深厚的存在,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徹查和抓捕的。

  畢竟世襲制這種封建社會留下的糟粕。對於這個還存在天皇的國家來說,甚至可以美化成文化傳統。

  等級分明,階級固化。血統論是整個社會的共識。從古時候起,貴族的孩子是貴族,武士的孩子是武士,賣炭人的孩子永遠是賣炭人。

  到了現代也沒有任何改變。政ꔷ治家的孩子是政ꔷ治ꔷ家,資本家的孩子是資本家,整個社會依然對這種世襲引以為榮。

  「讓你們臥底調查的目的,不是把這些人都連根拔起。」

  降谷零聯系上司黑田兵衛交流情報時,得到了這樣的回復。

  可是有這些人在,他們真的能搗毀組織嗎?

  烏丸集團是一個真實財力超過鈴木集團的龐大存在。作為目前日本最大的財閥,壟斷了很多產業,不是輕易能撼動的。其背後的BOSS可以算是當今日本最強大的人之一。

  「站在更高的角度,要維系整個社會的穩定,防止動蕩才是最重要的。」

  言外之意是,派遣臥底搜查官,只是為了掌握組織內部的情況,防止這個組織的某些行為威脅到國家安全,而不是為了掃除所有的黑暗。

  上司意味深長的話語回蕩在耳邊。

  掛斷電話後,已經是凌晨的深夜。

  他沉浸在思緒的海洋中,遙望窗外漂浮在雲層上的朦朧弦月。

  降谷零一直很喜歡月亮。

  不管身處何地,月亮總是懸掛在夜幕上,與地球保持著幾乎不變的距離。恆久不變地注視著他,溫柔地照亮他。

  月光中沒有異樣的視線,也沒有喧鬧的言語。有的,只是清冷透徹的洞悉。

  幼年時代,孤獨的他曾躺在公園的滑梯上,對著月亮自問自答,詢問為什麼沒有人接納他,愛他。

  月亮沒有回答他。

  於是小時候的他安慰自己,會有人愛他的,只是他需要努力去爭取。

  如今長大後的他,依然喜歡與月亮對話。

  ——哪怕舍棄程序正義,選擇混入黑暗中當臥底,也不能達到完全掃除黑暗的目標,那麼還有必要將這個目標堅持下去嗎?

  月亮依然沒有回答,光輝依舊清冷透徹。


第16章

  「冬月:

  我目前在烏丸集團旗下的醫院。這裡環境很好。請不用擔心。

  抱歉,離開得匆忙,沒來得及當面告別。

  醫生說,我需要住院治療至少三年時間。

  真的很不甘心。好不容易考上了夢想的學校。教過我鋼琴的瀨戶老師目前就在那裡任職。而且制服也很可愛。

  親愛的姐姐,請以我的名義,替我體驗一段精彩的高中生活。

  我知道這很任性。但是,拜托了,這是身為妹妹唯一的請求。

  結交朋友,加入喜歡的社團,和帥氣的男孩子談一場戀愛,度過美麗的三年時光。

  有趣的故事請務必分享給我,那會是我住院期間最期待的事。

  等做完手術,我會回信給你。

  花歌筆」

  ……

  烏丸家族。

  與其說是古老的名門望族,不如說是一個扭曲龐大、神秘而詭譎的怪物,以吸食人命為生。

  就像烏鴉一樣漆黑,盤旋在這片土地的上空,成為籠罩著這個國家的陰雲。披著高貴和財富的外衣,內裡全是血腥和罪惡。

  「REBIRTH」,又稱「重生計劃」,來源於半個世紀前,那位先生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萌生出的野心。

  父親是這個計劃的一員。

  他出生在實驗室,身上流淌著烏丸家的血,卻沒有資格姓烏丸。

  入間這個姓氏,來源於給他提供另一半染色體的女人。

  和父親一起誕生的嬰孩有很多,但最後只有極少數活到了成年。

  有的因先天不足而夭折,有的在人體實驗中死去。有的在訓練或任務中死去,還有的……成為了那位先生的器官庫。

  父親因為才能,在這些孩童裡脫穎而出,得到了那位先生的另眼相看,成為了組織的高層干部。

  但是比起那位先生的後代,父親更像是趁手的工具或忠心的爪牙。

  因為出生時的運氣不好,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做過任何自由的選擇,最後生命也葬送在黑暗中。

  我不清楚父母是怎麼死的,死前經歷過什麼,有沒有什麼遺言。

  我只知道他們因為朗姆的失誤而任務失敗,被FBI逮捕後,死在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再也沒能回來。

  他們出發去美國之前,我還在學校上課,沒能與他們告別,錯失了最後一面。

  而他們的一生也乏善可陳,做過的事只能算是組織累累罪行中不起眼的一部分。

  從法律和道德上看,這兩人無疑是滿手鮮血的壞人。但對於自己的孩子,他們卻有著最純粹無私的愛護——

  努力讓兩個女兒過普通人的生活,不加入組織,不沾手髒活,平平安安長大,做自己喜歡的事,自由選擇人生。

  這是他們唯一的心願,代表了世間最純潔深沉的愛。

  不管在世人眼中他們是怎樣的惡人,他們都是我最親愛的爸爸媽媽。

  父母死去之時,我與花歌剛滿十一歲,還在上小學。在懵懵懂懂的年紀,我們成為了同學們口中「可憐的孤兒」。

  我們沒有爸爸媽媽了。意識到這一點,年幼的我恨透了朗姆。

  不僅是朗姆,我恨整個組織,也恨FBI。

  我告訴自己,再恨也要拼命忍耐。為了爸爸媽媽的遺願,為了僅剩的妹妹,我要忘記仇恨,忍住所有的悲傷,努力活下去。

  生於黑夜,卻心向光明,也許是一種奢望。

  金錢無法填補親情的缺失。更何況烏丸家不是什麼正常的良善人家。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真心地關心我們、愛護我們。所謂的收養只是提供金錢,烏丸家對待我們就像養小貓小狗一樣。

  在這樣孤獨殘酷的童年裡,我與花歌相依為命,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別墅的花園裡有一株高大的櫻花樹。早春時繁花滿枝。我還記得年幼的自己與妹妹在樹下嬉戲,坐在草坪上看童話書。

  微風將花瓣吹落在女童的發梢和裙擺,點綴在妹妹唇邊燦爛明媚到近乎虛幻的笑容上。那是我無數次夢中回憶的畫面。

  「冬月——」

  花歌喜歡叫我的名字,拖長的尾音帶著親昵的笑意。

  每當這時,我都會笑著回應她,輕輕撫摸她細軟的頭發。

  我們無話不談。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發型。

  父親生前常說,我們兩個簡直長得一模一樣。但其實是有區別的。花歌的眼形偏圓,頭發顏色更淺,看起來更可愛。而我眼形偏長,眼尾也略有些上挑。

  花歌長得更像母親,因此姓氏也隨了母親。

  我常常覺得是自己的錯,在母親體內吸取了太多養分,才奪走了妹妹的健康。

  雖然不至於纏綿病榻,但她天生體質偏弱,總是小病不斷,每到秋冬總會著涼感冒,再留神都無法阻止的那種。

  我還記得小時候,她被藥物苦澀的味道弄得雙眼含淚,一張蒼白的小臉緊皺起來,十分可憐的樣子。

  為了哄她,我去拜托廚師做了些甜點,喂給她吃,才讓她重新露出笑臉。

  其實她很好哄。只要多陪陪她,多抱抱她,她就滿足了。

  花歌是我在這個世上僅剩的親人,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我是如此深愛著她。

  父母去世後,每年生日,我都會許願,祈求神明能夠垂憐她。倘若她能平安健康地長大,我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交換。

  從來到這個世間,睜開眼睛起,一直長到十五歲的今天,我都從未想過我們會分離。

  然而——

  失蹤了。

  三月的早春,我只是出門參加了一場講座,回來就不見了她的身影。

  在花歌的房間裡,我找到了她留給我的信。

  確實是她的字跡。

  信的下方是一封錄取通知書。

  養父說,花歌是生病了,如果想要根治,需要最先進的醫療技術和藥品。而這些烏丸集團旗下的醫院裡都有。

  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不許探望,也不告訴醫院的名稱和地址,甚至說不清病名,叫我如何相信?

  「我要見她。」

  「暫時還不行。」

  「我說我要見她!」我有些失控地提高了聲音,「把我的妹妹還給我!」

  這一聲撕碎了這幾年來的乖巧偽裝,將我竭力隱藏的恨意泄露了出來。

  「別胡鬧了,這不是你能決定的。」

  養父漫不經心地丟下一句話就掛斷了電話。冷硬的話語就像鋒利的刀刃,刺痛著我的心。

  連發脾氣都不被看在眼裡。這就是我在烏丸家的地位。

  冷冰冰的掛斷聲回蕩在耳邊。

  我掛上電話,看著桌面。

  上面放著相框,裡面是我與花歌的合照,國中畢業典禮那天拍的。

  照片上她穿著水手服站在我旁邊,細軟的長發被發帶松松束在臉側,笑容甜美。

  那天其實是拍了很多張合照,但她有點緊張羞澀,表情總是有些不太自然,最後精挑細選只洗了這一張出來。

  我抬起手,輕輕觸碰照片上她的面容。

  「真是無計可施啊。」我喃喃說道。

  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弱小女孩,作為普通人長大,沒有權力,地位也形同虛設。因此我只能任人宰割,無能為力。連重要的人也保護不了。

  我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是完成我深愛的妹妹唯一的心願。

  從這天起,我是入間冬月,也是鶴田花歌。


第17章

  說到推理——

  一百多年前,柯南道爾筆下的名偵探福爾摩斯僅從一個人鞋子上的泥土,便推測出了對方曾經去過哪裡、做過什麼。

  這種不放過任何細微線索的精神,便是推理的精髓所在吧。

  【一個邏輯學家不需親眼見到或者聽說過大西洋或尼加拉契布,他能從一滴水上推測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整個生活就是一條巨大的鏈條,只要見到其中的一環,整個鏈條的情況就可推想出來了。】

  這段出自《血字研究》的經典論述,時至今日都是推理小說界的圭臬。

  「所以hiro你認為「犯人」是田徑社的成員?」

  「只是初步推理的結果。」

  教學樓的走廊上,諸伏景光對自己的好友說道。

  春日的暖風穿過校園,目之所及是清新明麗的校園風景,金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在地板上投下兩道人影。

  面對這種嚴謹到近乎保守的言辭,降谷零只是嘴角微微揚起:「和我想的一樣。」

  連思考速度都能達到同步,這種心有靈犀的默契感。除了一起長大的幼馴染之外,也再無旁人可以相比了。

  諸伏景光也笑了起來。

  「走吧。接下來就是上門取證,找出「犯人」。」

  每個社團有哪些成員,指導老師是誰,部活室所在地,每年的預算等等,降谷零全都一清二楚。

  得益於驚人的記憶力,不過片刻間,他的大腦中便浮現出田徑社的基本資料以及部分社員的名字。

  來了。每當這時,都會感嘆學生會干部的優勢啊。諸伏景光忍不住心想,掌握全校社團情報什麼的。對於推理游戲來說,簡直是外掛級別的強大。

  雖然作風不同,但兩人都屬於行動派,當即決定出發前往目的地。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降谷,福田老師叫你去他辦公室。」同班同學從窗戶裡探出頭,招了招手。

  降谷零有些無奈地應了一聲。

  優等生一向深得老師偏愛,不得不缺席取證之旅,剩下的任務只能交給好友去完成。

  ——之所以會發生以上情景,說來話長。

  時間倒回十分鐘之前。

  兩人解決完午飯,路過校園中庭時,無意中聽到幾個同學圍坐在樹蔭下,吐槽花壇裡郁金香被人偷摘了的事。

  「今天正好輪到我給花壇澆水。因為那幾株郁金香近期正好開花了,我就比較留意……」園藝社的學妹井口美香說道。

  「會不會是園藝部的其他成員摘的呢?」

  「不可能。」井口的語氣很篤定,「園藝部這兩天只有我一個人在。昨天晚上這些花都還好好的。」

  說到這裡,學妹露出有些生氣的表情,「這可是前輩辛苦栽培的成果,怎麼能不問自取呢!」

  降谷零彎下腰,一邊觀察著花壇,一邊摸了摸下巴問道:「井口同學是什麼時候澆花的呢?」

  「早上八點多。」學妹答道。

  聽到這句話,諸伏景光心中便有數了。

  而他的幼馴染顯然也有了結論,站起身與他對視了一眼。

  今日推理游戲的題目有了:找出偷花賊。

  這是他們從國中起就開始的慣例環節。

  一開始只是出於興趣,用邏輯推理的方式解決學校或生活中遇見的小問題,比賽誰先得出正確的結論。

  結果由於誰也不服輸,這場游戲曠日持久,互有輸贏的狀態延續至今。

  大概男孩子之間的友情就是這樣,親近默契的同時,又不乏競爭與對抗。

  哪怕是諸伏景光這樣看起來毫無攻擊性的溫柔性格,骨子裡依然有著屬於自己的熱血和自尊。

  上了高中之後,哪怕分在了不同班級,加入的社團也不一樣,各自都結交了新朋友,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沒有任何疏遠。

  不僅僅是因為認識得早,有經年累月的羈絆,也是由於出身經歷的特別,讓他們比同齡人都更加成熟。

  在身旁同學還在為每天中午吃什麼、每個月末的小測驗煩惱之時,他們就已經定下了未來的志向。

  為了那個志向,他們熱衷於觀察學校裡的人和事,以此鍛煉自己的觀察推理能力。

  上學的路上,站在電車裡也不閑著。他們會根據一個人的衣袖、褲子、鞋子、臉上的表情、手指甲、大拇指與食指之間的繭子等等,來判斷周圍乘客的職業和經歷。

  這樣的鍛煉看起來有些幼稚無聊,但卻能使一個人的觀察能力變得越發敏銳。

  閑話暫擱。

  關於偷花賊為什麼是田徑社的人,其實很容易判斷。

  從現場來看,采摘的痕跡有點粗暴,不像是提前計劃好的行動。花壇裡的泥土有踩踏的痕跡。

  早上八點以前一般是體育社團的部活時間。排球部、網球部之類的球類社團一般都在自己的場地早鍛煉,足球社和棒球社則是在操場。

  據他所知,只有田徑社裡的長跑運動員才會繞著整個學校跑,路過花壇時順勢采幾枝花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最重要的是——

  花壇邊的水池裡,有清洗污泥的痕跡。

  田徑社的人通常很珍惜自己的運動鞋。因此才會寧可冒著被發現的風險,也要洗干淨自己的鞋。

  縮小範圍之後,就是確定犯人身份。

  諸伏景光打算先去找田徑社的同學打探打探情報。

  他不是熱衷於社交的人,一向作風謹慎低調。但在年級裡依然頗有人氣,走到哪裡都能說得上話,打探情報完全不是問題。

  至於原因——

  友善隨和,謙遜耐心,善於調節氣氛,說話語氣溫和,盡力避免冒犯別人。

  在集體活動中願意承擔苦活累活。運動會和文化祭的時候,因為被老師和同學拜托了一起策劃活動,連著幾天熬夜也毫無怨言。

  這樣的人,哪怕是不熟的同學,也都會評價良好吧。

  誇張一點說,「好人」這個詞,簡直就像是為諸伏景光量身定制的。

  不過,和誰都能說上話,並不意味著朋友多。

  事實上,真正稱得上是他朋友的人屈指可數。甚至比看起來有脾氣、有棱角的降谷零還要少。

  這就是諸伏景光,一個看似隨和,實則心防很重的內向少年。

  教室裡。

  午休時間,穿著制服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閑聊。

  「掉隊的人?」

  田徑社的副隊長白井想了想:「今天早上晨跑,確實有人中途離開過……」

  他抬眼看向諸伏景光。

  「我記得應該是二年級的町田君,說肚子不舒服,要去一趟洗手間,之後好久都沒有歸隊。」

  「大概是幾點的事呢?有印像嗎?」

  白井答道:「應該是七點多的時候。因為八點是集合時間。」

  作案時間充分,嫌疑很大啊。

  諸伏景光追問道:「那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比如鞋子濕了之類的……」

  「諸伏君怎麼知道?」白井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諸伏景光沒有解釋,只是笑著道了聲謝。

  在沒有確定的證據之前,他不想把推測隨意說出口。

  倘若其中有什麼誤會,這樣做無疑會給町田帶去麻煩,在其他同學面前制造不好的印像。很多流言蜚語就是因為不負責任的言辭才產生的。

  就算推測屬實,偷竊這種不光彩的事流傳出去之後,究竟會對一個少年的人生產生怎樣的影響,他並不清楚,也不敢妄下斷言。

  ——擁有如此慎重成熟的想法,在同齡人裡無疑屬於少數。

  諸伏景光決定去一趟低年級的教學區,繼續驗證自己的推理。

  剛下樓走到二年A組外面的走廊上,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諸伏前輩。」

  他循聲轉過頭,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

  叫住他的少女和身旁同學打了聲招呼後,就快步從教室裡走了出來。

  「前輩怎麼有空來二年級?」

  說話間,她的身姿隨著距離的接近,映入他的視野。

  黑色長發微微卷曲,海藻般披散在肩上,整潔服帖的水手服,在女生之中算是高挑的身材。

  以及,非常有辨識度的外表。

  細眉長眼,唇珠微翹。用「綺麗」來概括似乎太過籠統簡單,但又找不出更合適的詞彙來形容。是無論男生女生都會評價是古典美人的程度。

  她的氣質也十分特別。

  旁人大概只能用沉穩、氣場強之類模糊的形容詞。但在諸伏景光眼中,削肩細腰的身形,端莊挺拔的站姿,凜凜的步伐,舉手投足間無比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這些都是長期習武之人的特征。

  但是據他所知,她並沒有參加柔道社、空手道社之類的武道社團……

  短暫的分神間,少女已經走到他面前。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不——」

  客氣的話語才剛起頭,在對方滿懷期待的注視下,諸伏景光頓了頓,收回了下意識的拒絕,轉而微笑道,「確實有件事想麻煩你,鶴田。」

  聽到這句話,少女像是滿意了似的,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

  鶴田花歌。

  學校裡出類拔萃的優等生,大概沒有人不認識她。

  每次考完試,張貼在布告欄的排名表上,最前面的三個人中,肯定會出現她的名字。而且是全科優秀,無懈可擊。

  不僅次次考試年級前三,各種智力、才藝比賽也接連獲獎,在學生會、社團裡還身兼數職。

  ——這些成就,光是達成其中一項,都會令人覺得辛苦艱難,更別提做到全部。可她卻偏偏做到了。

  聽說她家裡也很有錢,是名副其實的千金大小姐。

  盡管她從不炫耀家世,待人溫和謙遜。但架不住身邊同學一雙八卦利眼總能發現蛛絲馬跡。

  在過去一年中,諸伏景光在各種場合都聽到過關於鶴田花歌的種種事跡。

  他所在的學校是遠近聞名的升學高中。但校園裡聚集的依然是單純熱情又好奇心旺盛的青春期少年少女。外表優秀的運動健將和優等生理所當然會成為課余飯後的談資。

  其實單論知名度,他的幼馴染降谷零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外表耀眼帥氣的混血兒,全科優秀的年級第一,網球社曾經的運動明星,現任學生會會長——這些頭銜隨便拎出來一樣,都是令女生追捧、男生羨慕的成就。

  所幸年級不同,這兩人沒能成為競爭對手。否則以zero不服輸的要強性格,搞不好會發生學生代表爭奪戰之類的輕小說劇情。

  若說這兩個風雲人物有什麼交集,那就是開學儀式上他們都作為各自年級的學生代表上台發過言,以及——在學生會是上下級的關系。

  在旁人眼中,這樣優秀的少年少女一定是同類人,站在一起無比和諧,能讓人感到雙倍的養眼。

  抱有這種八卦想法的同學不少。哪怕這兩人在學生會辦公室裡聊幾句閑話,都能被當作緋聞傳出去。

  但是在諸伏景光看來,這兩人其實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作為與降谷零一起長大的幼馴染,鶴田花歌同一個社團、關系相熟的前輩,他有著相當程度的發言權。

  如果說zero是認真的天才、好強的優等生,那麼鶴田花歌就是壓抑自己、拼盡全力活著的努力家。

  無論多小的事情,都會用最認真的態度對待,做到無可挑剔。

  從不拒絕別人的拜托,在被拜托的事情上也總是盡心盡力。

  自己遇到困難或倒霉的時候,會反過來笑著安慰身邊的人。

  對身邊每一個朋友都抱有近乎珍惜的善意,幫生病的同學補課,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也會准備詳細的筆記。

  光是想像一下她背負的壓力和勞累程度,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更難得的是,明明取得了如此優秀的成績,她卻待人溫和有禮,幾乎從不與人起爭端,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性格溫柔。

  事實上,比起溫柔,諸伏景光覺得她更像是處事成熟、冷靜克制。

  在那層平易近人的面具之下,他感覺到了一種隱藏真實自我的疏離。

  沒有人比諸伏景光更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十五六歲的青春期是叛逆的。隨著身心的成長,人逐漸擺脫孩童時期的天真爛漫,有了各種各樣的成長煩惱。討厭束縛,討厭被評價,也討厭不公平,期待別人理解和關注自己。

  能在青春期做到不驕不躁、行事穩妥成熟,一般都有著非同尋常的經歷。

  比如他自己。

  成為老師家長眼中懂事的好孩子,被班裡的同學戲稱為「老好人」,並非完全因為天生性格柔軟。

  曾經體驗過無私的愛,擁有過美好的家庭,卻過早地失去了這些,直面了死亡。於是懂得了失去和珍惜,明白了世間的殘酷和命運的無常,因此才會比同齡人更成熟內斂。

  孤兒的身份和被收養的處境讓他沒有任性的資本。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無條件包容自己。

  歸根結底,所有的「懂事」,只不過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那麼鶴田花歌呢?

  一個看起來生活富足、眾星捧月的富家千金小姐,又為什麼如此努力,如此「懂事」?

  之所以會對她抱有好奇心,注意到其他同學沒有發現的地方。除了細致的觀察能力外,完全是出於……私情。

  他有點在意她。

  至於是哪種在意,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是因為在同一個社團樂隊裡相處久了,內心深處產生了一點朦朧的好感。

  或許是因為她和他的幼馴染總是被一同提起,緋聞不斷。

  又或許是隱隱感覺到她對他的態度也有些特殊的親近。

  這種微妙而模糊的感覺,像是在人群中遇見了只有彼此才能察覺到的同類一般。


第18章

  「為了發泄壓力?」

  夕陽西下,放學後,學生會的辦公室內。

  降谷零正在聽幼馴染講述「偷花事件」的後續。

  這個點不算晚,但今日的工作已經全部處理完畢,當值的干事們都已經離開。

  而會長本人之所以沒走,自然是為了等人——

  結束社團活動之後,諸伏景光便直奔學生會辦公室,在辦公桌對面坐下,長長的貝斯包放在一旁。

  在聽到發泄壓力這個偷花理由時,降谷零迅速從大腦裡調出了與之相關聯的可能的情報。

  「我記得田徑社最近在選拔參加都內大賽的人選。」

  「不愧是zero。」諸伏景光感嘆了一句,解釋道,「町田近期狀態不太好,落選的幾率很大。」

  「臨近比賽,確實容易有心理壓力呢。但是,破壞別人的勞動成果可不是發泄壓力的正確方式啊。」

  降谷零頓了頓,問道,「那麼,這件事你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呢?」

  偷了園藝社的幾枝花——這事可大可小。

  最規矩的處理方式自然是告訴班導老師,讓老師出面處理。

  但這樣做難免得罪同學,也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以Hiro的性格,應該不會采取這種方式。

  「這要感謝鶴田。」諸伏景光笑了起來,「是她幫我解決了這件事。」

  「鶴田?」降谷零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露出了然的神情,「原來如此。班裡有學生闖禍,由班長來處理確實更合適。」

  「也不清楚她對町田說了什麼,町田不僅承認是自己偷了郁金香,還親自上門道歉,同意幫園藝社義務干一個月活。」

  聞言,降谷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要讓一個高大健壯、自尊心也很強的叛逆少年乖乖答應道歉可不容易。

  單純講大道理勸說肯定沒用。代入他自己,如果是他犯了錯誤,肯定也不會輕易承認的。

  也許她是利用對方的弱點進行了「威脅」,或者利用職權給了對方某些好處,又或者雙管齊下、軟硬兼施……

  不等他繼續想下去,諸伏景光忽然露出猶豫的神色。

  「關於鶴田,還有一件事——」

  降谷零收回思緒,被幼馴染的表情吊起了好奇心:「什麼?」

  「園藝社的那位井口同學,說自己與鶴田是國中同學……」諸伏景光頓了頓,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但是鶴田似乎並不記得她的樣子。」

  不記得從前的同學,這種情況沒什麼大不了的。尤其是沒有深交的同學,忘記也很正常。

  只是,如果放在鶴田花歌身上,就顯得有些違和了。

  至於原因——

  時間倒回上周。

  依然是推理游戲的環節,地點就在這間學生會辦公室。

  起因是一個後輩放在桌上的杯子丟失了。

  據說是離世的好友生前送的生日禮物,意義十分重要。

  大家一起幫忙找尋,最後在沙發底下找到了一些玻璃碎渣。

  「中午的時候還在呢,不知道是誰干的……」說這句話時,後輩的眼圈都紅了,顯然氣得不輕。

  最直接的推測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這個杯子。因為怕被同學記恨,就做出了這種事。

  又或者是出於私人恩怨,故意打碎了杯子,偽造成了丟失事件。

  麻煩的是,正值剛開學招新期間,學生會辦公室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從中午到傍晚進入過這間辦公室的。除了九名學生會成員外,還有十幾個來遞交社團資料的學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杯子什麼時候不見的,因此很難確定犯人。

  降谷零仔細觀察了一下現場,注意到桌上書立夾著的一本書。

  因為放得不太服帖。像是隨便插ꔷ進去的。

  鶴田幫他收拾東西時一向注重整潔有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他抽出那本書,注意到側面的書頁有些皺,湊近端詳,鼻尖隱約嗅到了一絲奇怪的氣味。

  只是片刻時間,腦海裡的線索便全部串了起來。

  「原來如此。」

  ——這句話並非自語,而是來自身側。

  他側過臉,對上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清澈幽深,在光線下像水晶般閃爍著細碎的光暈。

  是鶴田花歌。

  少女望著他,唇角微微上揚:「降谷前輩也發現了嗎?清掃碎渣的痕跡。」

  溫軟清甜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合著窗外被風吹起的櫻花瓣,一起散落在耳畔。

  他眨了眨眼睛,應了一聲,唇邊也揚起了笑容。

  附近的同學聽到他們的對話,好奇地問道:「會長和鶴田同學已經知道真相了嗎?」

  「是啊。」降谷零轉過頭,一雙紫灰色的眼瞳裡滿是自信的篤定,「破綻就在這本書上。」

  「書?」同學一臉茫然,「這和杯子能有什麼關系呢?」

  降谷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只是把書重新放回了書架上。

  這樣的態度未免給人一種傲氣的感覺。

  但降谷零這樣優秀的人,又是十幾歲的年紀,不傲氣才說不過去。

  見旁邊的同學困惑不解,想問又不好意思的樣子,鶴田微笑著補充了一句:「有水痕……」

  杯子摔碎後,大塊的部分可以放進包裡帶走。但細碎的玻璃渣卻難以直接用手清理掉。

  學生會辦公室有負責值班的干事,就算中途離開了一會兒,也很快會回來。犯人手邊沒有掃帚之類的工具,情急之下只好用了這本書。

  犯人把書頁的側面充當掃帚,將玻璃碎渣掃進了沙發底下。但因為杯子裡有水,清掃時書頁上也沾上了一點水分。水干了之後,書頁就會留下發皺的痕跡。

  「原來如此……那犯人究竟是誰呢?」同學問道。

  「答案很簡單,是油畫社的成員,或者剛上完美術課的學生。」降谷零說道。

  這個答案一出,全學生會的人目光都落在了金發少年身上。

  「誒——為什麼?」

  「對啊,會長大人,快說說理由……」

  面對幾個後輩干事圍上來追問的熱情,降谷零露出失笑的表情。

  這樣的神色,配上他的下垂眼,看起來竟然有些乖巧可愛,一下子就融化了平日裡的那份嚴肅疏離。

  「書的封面上殘留了一點顏料的味道。」他開口解釋道。

  「不愧是會長,好厲害!」干事們驚嘆於這份異常敏銳的嗅覺和識別能力。

  「那就是西村。」鶴田花歌忽然開口說道,「二年C組的西村陽太,漫研社的副社長。」

  「誒,鶴田認識西村同學?」

  「不算認識,只是這學期和他選了同一節體育課。」她答道,晃了晃手裡的一疊資料,「他今天遞交上來的社團預算表,上面也有一點顏料的味道哦。」

  ……

  說實話,當時聽到鶴田的回答,降谷零心中是有些驚訝的。

  不是驚訝於她也能發現顏料的氣味,而是她能記得西村這件事。

  同年級不同班的學生其實很少有機會往來。會認識的原因,無外乎是社團活動、學生會活動、朋友介紹,或者一起上課——為了有效使用學校設備,有時會讓兩個班級合並上體育或美術選修課。

  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能記得別的班的同學的長相和名字。尤其是這學期才剛開學一個禮拜,體育課也就上過一兩節。

  這只能說明她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非常優秀,完全不亞於他和Hiro。

  就是這樣敏銳,記憶力如此強的鶴田花歌,居然會不記得自己的國中同學,聽起來確實有些奇怪。

  降谷零意識到了幼馴染的言外之意,表情嚴肅起來。

  推理游戲玩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性地關注任何不同尋常的細節。他忍不住思索起可能的原因,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

  「也許是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一些矛盾,導致鶴田裝作不認識她呢?」

  「鶴田不是那樣的人。」諸伏景光低聲說道。

  沒有任何推理的前提,也沒有謹慎保守的修飾詞,就這樣直接冒出的一句篤定結論,讓降谷零怔了一下。

  難得見到行事謹小慎微的幼馴染這樣相信一個人,為其辯解,並且對像還是個女生。他心裡升起一點微妙的感覺。

  在這分神的一時半刻間,他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少女的面容。不久前他們剛剛見過,就在這間辦公室。

  「降谷前輩,辛苦了,明天見。」

  臨走前的道別,咬字柔和,語氣溫柔。

  隔著一張辦公桌的距離,他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嘴角揚起的微笑。

  他無意識放輕了語調應答了一句,看著她轉身離開,直到身影消失在視野裡。

  鶴田花歌這個名字在他耳邊已經回蕩了一年多。總是能與他一同被提起的女生,想不在意都難。

  後果就是,每次在學生會辦公室與她說話時,他都會格外集中精神。

  有時候路過低年級的走廊,他會下意識看一眼她所在的教室方向。

  路過告示欄時,會瞄一眼上面貼著的成績排名,看看前三位裡是不是一如既往有她的名字。參加一些學習方面的競賽時會打聽她有沒有參加。

  這大概就是性格好強之人的通病,對所有潛在的對手都會投入關注,並且懷有競爭心。

  只能說,幸好對方和他不在同一個年級,還是個成熟謙遜的女孩子,似乎很有包容心的樣子。

  但是要問降谷零,與鶴田花歌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對她有著怎樣的看法,他卻難以下定論。


第19章

  對於降谷零來說,和同齡人交朋友這種事,不是經常發生在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更別提和女生交朋友了。

  從小他就是備受排擠的孩子。明明發色和膚色是天生的,並不是他能主動選擇的事情,卻要遭受這樣的委屈。

  也許不懂事的孩童恰恰會將人心中的惡意表現得格外直白。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是看他長得不一樣,就足以構成排擠的理由。

  除了用拳頭反抗惡意之外,他沒有辦法讓自己的長相變得和其他人一樣,也沒有辦法改變異樣的眼光和孤獨的處境。

  與諸伏景光的相遇,讓書本裡對「朋友」這個詞的定義終於落到了實處,也讓他第一次對友情有了切實的感受。

  到了中學,他徹底融入了集體。比起幼時的惡意外露,中學時代每個人似乎都變得友善起來。一些女生甚至追捧起他的外表,誇贊他帥氣。

  道理也很簡單——人的視野隨著教育變得開闊,隨著年齡增長,自然也就明白混血的外貌並不算什麼,與人交往看重的應該是性格和品德。

  但降谷零依然不是個圓滑的人。

  童年的遭遇並沒有讓他變得謙遜,也沒有讓他學會刻意偽裝自己討好他人。相反,他身上的叛逆和驕傲沒有絲毫被磨平的跡像。

  起初,成為學生會長並不在他的規劃內,他沒有當領導者的打算。進入學生會只是受到看重自己的老師所托。

  只是進入學生會之後,他處事周全,心思縝密。從未有過手忙腳亂的時候,強大的辦事能力獲得了不少干事的尊重和認可,自然而然成為了下一任會長的有力競爭者。

  面對如此強勁的後輩,看他不爽的前輩和競爭對手沒少使絆子,結果這反而激發了他的好勝心。

  只能說,在日本的文化氛圍下,集體主義和從眾心理盛行,鋒芒畢露的天才並不受歡迎。

  開朗禮貌的外殼下是名為疏離的透明介質,太過優秀也會高處不勝寒,少有同齡男生敢對他勾肩搭背、嬉笑打鬧。

  因此他在學校裡的朋友並不多,志同道合、相處融洽的人就更少了。

  能受得了他的脾氣、跟得上他腳步的人,長這麼大滿打滿算也就諸伏景光一個。

  也因此,降谷零才會對一起長大的幼馴染格外珍惜。

  在高中階段認識的所有人中,鶴田花歌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不能算是他的好朋友,卻能與他相處融洽。不僅能跟上他的思路,在很多事物的看法上也能達成默契。比如上周關於杯子的推理。

  在遇見她之前,除了Hiro之外,還沒有誰能達到這個程度。

  其實他也覺得鶴田花歌不像那樣的人。

  只是坎坷的成長經歷讓他習慣了懷疑的思維方式,人心難測,他不會輕易排除任何可能性。

  ……

  沉默之中,只能聽見房間牆壁上時鐘走動的滴答聲響。

  窗外遙遠的地方傳來「一二一二」的喊聲,正是田徑社團的部員們在埋頭苦練。

  在沒有更多線索的情況下,很難得出結論。兩人決定暫時擱置關於鶴田花歌的謎題。

  ***

  五月可能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月份吧。因為除了准備期中考試之外,還要舉辦文化祭。

  學校一年一度的盛會,每個班級和社團都會參與,整個校園都熱火朝天。

  而最為忙碌的,當屬統籌一切活動的組織——學生會。文化祭的執行本部就設置在學生會辦公室。

  時間是傍晚,天際邊橙紅色夕陽暈染出絢麗的雲霞,漸變的色彩就像燃燒著的火焰一般。

  降谷零剛結束工作從辦公室出來,走廊上已經空蕩蕩的了。

  他是最後一個走的人。

  會長重責在身,作為文化祭執行委員長,效率再高也免不了加班加點。

  而幼馴染這些天也在忙著准備班級活動和要上台表演的節目,沒有來找他一起回家。

  路過中庭時,降谷零偶遇了園藝社的井口學妹。

  這位學妹看起來是開朗爽快的性格,看到他時,大大方方笑著打了聲招呼。

  他禮貌地回應了一句,腦中忽然想起上個月的事。

  「我聽說井口同學與鶴田是國中同學。」

  井口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是的,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同班過一年。」

  「國中時的鶴田是怎樣的人呢?」

  聽到這個問題,井口眼中浮現八卦的神色:「降谷前輩很在意鶴田同學的事嗎?」

  「嘛,算是吧。」他微笑了一下。

  在意確實是在意,只不過不是她想的那種在意罷了。

  「果然美少女就是受歡迎呢。」井口感嘆了一句,露出回憶的神色,「鶴田同學啊,我和她不太熟,沒說過什麼話,印像最深的是體弱多病吧,連文化祭都會缺席的程度。」

  體弱多病——真是令人意外的回答。

  降谷零想起少女利落凜凜的身姿,以及優秀的體育成績,總覺得無法想像。

  「鶴田同學的事情,降谷前輩應該比我更清楚吧?都在學生會,想了解的事情可以當面問,不是嗎?」

  的確。

  但他不是那種會直接提問的坦率性格。

  而鶴田花歌也不像是會坦率回答他問題的人。不然也不會認識這麼久,都從來沒有聽她主動說起過自己的事了。

  一時的沉默似乎令井口學妹誤解了什麼。

  「原來如此。」學妹露出了又驚奇又促狹的表情,「沒想降谷前輩這樣的人,也會對在意的女生感到害羞啊。」

  降谷零怔了一下。

  不等他辯解,學妹便沉吟一聲,繼續說道:「雖然體弱多病,但鶴田同學是個開朗的女孩子呢,待人親切,笑起來很溫柔……而且她很喜歡看書,沒辦法上體育課的時候,總是坐在樹蔭底下閱讀。」

  「這樣啊。」降谷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上次看到她的時候,坦白說,還挺驚訝的,總覺得她有些變化,看起來有些不好接近的樣子……」

  井口頓了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然,這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啦,人是會改變的。」

  青春期對於一個人來說確實是日新月異的時期。身體發育、成長挫折、家庭變故、交友狀況等等因素,都會影響一個人的成長。因此性格發生改變也是有可能的。

  但他總覺得有些問題解釋不通。

  先不說從體弱多病變成無比健康、疑似武力值很高這樣的巨大改變,單說人際關系——

  既然井口與鶴田同班了一年,看井口的態度,兩人關系並沒有很差的樣子,那麼鶴田怎麼可能不記得井口呢?

  除非……

  「鶴田她……有沒有姐妹?」

  問出這句話後,降谷零又覺得有些荒謬。

  正常來說不太可能發生這樣的事。雙胞胎姐妹交換身份什麼的,像是懸疑小說裡的情節。

  「這個就不太清楚了。」井口搖了搖頭,「我與鶴田同學關系沒有熟到可以聊私事的程度。」

  沒有得到想要的確切答案,但他已經得到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降谷零道了聲謝,告別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還在思考關於鶴田花歌的事。

  這個名字已經占據了他很多注意力,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過度認真的人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對在意的東西追根究底。更何況,解謎這種活動對降谷零來說有著天然的吸引力。


第20章

  教室從一大早就充滿了騷動的氣息。同學們人手一本總務委員會制作分發的指南小冊子,裡面記載了每個社團的攤位和節目介紹。

  ——這也難怪,明天就是文化祭了,大家都無心學習。

  劍道社、辯論社和花牌社都邀請了外校來進行現場比賽。

  街舞社、落語社、合唱團和輕音社會在開幕式中表演節目。

  話劇社則演出最新的原創劇本,魔術社也准備了有趣的互動設計。

  美術社在美術教室安排了畫展,攝影協會和手工社租用了一間教室,都擺出了一年來在都內各大比賽中的獲獎作品,將棋社和圍棋社則是開辦了全校挑戰賽,為此准備了豐富的獎品。

  作為掌控全局的學生會長,為了籌辦這場全校所有的社團和班級都無比期待的盛會,降谷零這段時間內忙得夠嗆。

  不過這種程度的任務完全在他的能力範圍內就是了。

  降谷零剛坐下,耳朵邊就傳來鄰座同學的閑談。

  但並不是關於文化祭的話題。

  「誒?音樂教室傳來鋼琴聲?」

  「對啊,就是專科大樓那間廢棄的教室,但是門是鎖著的哦。我特地找瀨戶老師借了鑰匙進去看了一下,結果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嗚哇,靈異事件啊。」

  聞言,降谷零有些感興趣地轉過頭問道:「是怎樣的鋼琴聲呢?」

  借過鑰匙的女生想了想,答道:「很雜亂,聽不出是什麼曲子,而且只響了一會兒就停了。」

  「那是什麼時候聽到的呢?」

  「昨天下午大概四點多吧,我正准備去樓上的美術教室,無意中聽到的。」

  看來今日份的推理小游戲題目又有了。

  午休時間,他百忙中抽空去了一趟那間音樂教室,意外地發現門開著。

  寬敞的教室裡,鋼琴的旁邊,一個熟悉的少女正站在窗前。

  烏黑的長發海藻般披散在背後。外面的金色光線照亮了她的輪廓。

  似是敏銳地注意到身後的動靜,她轉過身來,對上他的視線,嘴角揚起微笑。

  「降谷前輩?」

  鶴田花歌。

  在女生中屬於高挑的身材,從背影看就很容易辨認了。

  在降谷零看來,她的氣質甚至比容貌更加吸引人。籠統概括一下的話,就是那種優雅成熟、溫柔穩重的千金大小姐的感覺。少見的氣質讓她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出眾。

  他從未見過她臉上露出非常明顯的喜怒哀樂的情緒。但是比起端莊禮貌,她這樣的表現更像是一種偽裝和克制。

  ——這是他這幾天觀察得出的結論。

  自從腦海中冒出那個不可思議的推測後,他就忍不住注意起了她的一舉一動。當然,旁敲側擊的試探也不少。

  只可惜什麼都沒打聽出來,他依然對她的私事一無所知。

  他沒有抓住她話語裡的任何漏洞,拿井口的事試探,被她坦然自若地圓了回來。

  問多了還會被她反擊——

  「降谷前輩對我的事這麼關心,會讓我誤會的啊。」

  說出這句話曖昧叢生的玩笑時,她笑容甜美,偏偏語氣自然得很,他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耳朵發燙,略顯窘迫地道了歉。

  那之後他就收斂了所有的試探行為。

  閑話暫擱。

  「鶴田怎麼會在這裡?」降谷零走進教室,開口問道。

  少女答道:「聽朋友說這裡發生了靈異事件,有點好奇。」

  傳得可真快。降谷零心想。

  也是情理之中,這種帶著點靈異色彩的傳言確實很受歡迎,是和緋聞八卦同等級的校園生活調味劑。

  「不過這個推理游戲有些過於簡單了,想必降谷前輩也能一眼看出來吧。」少女一邊說著,一邊轉回頭看向窗戶。

  降谷零抬步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台和延伸到窗戶附近的樹枝。

  「這扇窗戶壞了,一直處於開著的狀態,而外面正好有棵櫻花樹……風景太好了,以至於貓咪也抵擋不住誘惑啊。」

  說到後半句,她的眼睫低垂下來,嘴角的微笑變得格外溫柔。

  她此刻的表情看起來比平時真實很多,神色帶上了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俏皮可愛。

  夾雜著纖細櫻花瓣的風從開著的玻璃窗外吹進來,吹起了她的長發,發間隱約閃爍著的粉色光暈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看了一眼窗台,立刻就注意到了上面細小的痕跡。

  「原來如此。」

  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梅花印。

  貓爪留下的。

  校園裡頑皮的野貓,爬上了中庭的櫻花樹,然後從樹枝上跳進了音樂教室的窗戶,在鋼琴鍵上踩了幾圈,又原路跑了出去,留下了一個靈異傳說,成為同學們茶余飯後的談資。

  若說是推理游戲題目,確實過於簡單了。但不失為平淡校園生活中的一段可愛的小插曲。

  去辦公室還了音樂教室的鑰匙後,兩人一起走在去學生會辦公室的路上。

  降谷零回想著剛剛少女在窗邊的表情,不由開口問道:「鶴田很喜歡貓嗎?」

  「被看出來了啊。」

  她頓了頓,用一種神往的語氣說道,「因為貓的眼睛很漂亮。而且性格安靜、機敏,好奇心強,還有點傲嬌,真的很可愛啊……雖然警惕心也很強,但是一旦真的信任了誰,就會主動撒嬌,甚至露出柔軟的肚皮給你摸……」

  說到這裡,她忽然側過臉來看向他,奇妙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降谷零有些疑問地眨了眨眼睛。

  「暹羅。」她看著他說道。

  「什麼?」

  「我打算以後養一只暹羅貓。」她的目光仍落在他臉上,像是要告訴他悄悄話一樣,壓低了聲音。

  降谷零忽然想到學生會辦公室的書架上。除了雜志、學校社團的社刊以及各種參考資料之外,不知何時起,還擠進了一個看起來格格不入的貓咪玩偶,且無人認領。

  「那個……是你的啊。」

  他這句話說得突兀,連賓語都沒有,沒頭沒腦的。但少女卻像是猜到了他在說什麼,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降谷零望著她此刻的笑容,想起她平日裡端莊穩重的樣子,不知為何,心情有些微妙起來。

  這種柔軟又復雜的感覺,就仿佛與她共享了一個可愛的小秘密一樣。

  他也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

  文化祭當天。

  容納一千多個學生的體育館准點沉入到黑暗之中。所有的窗戶都被厚重的暗幕遮住。

  但是下一刻,一道耀眼的聚光燈打到了舞台上。

  亮光中的金發少年精明干練,充滿氣勢。他以學生會長的身份,在萬眾矚目中,語氣沉穩地對著麥克風宣布文化祭開幕。

  台下掌聲如雷。

  後台教室裡,輕音社的樂隊正在演出前的最後排練和指導。他們是第四個節目,就快要上場了。

  諸伏景光撥弄了一下手裡的貝斯琴弦,確認了一下音調,以便找准演奏的感覺。

  「演出服很適合諸伏前輩哦,非常帥氣。」身側傳來含笑的聲音。

  他循聲看向少女。

  她穿著同色系的帥氣裙裝,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

  這樣的她看起來比平日裡更加成熟,貼身的衣服勾勒出已經發ꔷ育的身材線條,引得路過的人投來驚艷的目光。

  鶴田花歌是樂隊的鍵盤手。等會兒他們將一起上台演出。

  「謝謝。」他放緩語調說道,「鶴田也很合適哦。」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裙擺:「嗯,前輩一向不說謊話,我相信前輩。」

  聞言,諸伏景光笑了起來。

  「馬上要上台了,前輩緊張嗎?」

  他搖了搖頭。

  「不愧是諸伏前輩,心理素質真好啊。」

  聽到這句感嘆,諸伏景光不由問道:「鶴田是感覺到緊張嗎?」

  「如果緊張的話,前輩會安慰我嗎?」她的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看來是不緊張。心中這樣想著,但他仍然點了點頭,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誒——」她像是略感意外,好奇地追問道,「那前輩會怎麼安慰我呢?」

  他想了想,不確定地說道:「教你彈貝斯?」

  她笑了起來。

  「手把手教嗎?那真是令人榮幸的體驗。」

  玩笑開過後,她像是不想結束對話一般閑聊起來。

  「說起來,第一個節目是街舞,第二個節目好像是話劇社的歷史舞台劇吧。」

  「嗯,聽說劇本改編自歷史上的本能寺之變。」

  「本能寺啊……」

  見她有些感興趣的樣子,諸伏景光輕聲提議道:「想去前面看一下嗎?」

  她望著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側過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進行上台前最後叮囑的指導老師,然後目光轉回到他臉上。

  少年抬起修長的食指,豎在唇前,湛藍的眼瞳裡帶著笑意。

  ——原來某些人看似循規蹈矩的外表下,有著一個機敏又不安分的靈魂啊。

  兩個人悄悄溜了出來,繞到舞台邊,近距離地觀看起了表演。

  「主角是織田信長啊。」她小聲說道。

  聽出她話語裡微妙的失望,諸伏景光有些意外:「鶴田是不喜歡織田信長嗎?」

  「不是。」她想了想,說道,「只不過我覺得明智光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以他為主角,我會更感興趣一點。」

  「為什麼呢?」他有些好奇地問道。

  「光秀是一個歷史懸案的締造者,信長完全沒有預料到他會突然背叛自己,歷史學家們也無法下定論他為什麼會突然刺殺信長。畢竟信長對他有知遇之恩,一手栽培了他。」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似是有些感慨,「表面看起來沒有邏輯的背刺行為,通常可能是出於外人不了解的私怨。光秀明知道自己的下場和名聲不會好,還是這麼做了,這也算是一種決心吧。」


第21章

  「To 冬月: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櫻花盛開的季節已經過去,新綠的樹葉茂盛的季節不知不覺到來。

  抱歉這周回復得慢了一些。但我保證,你的每一封郵件我都看了很多遍。

  我目前身體狀況良好,只是不喜歡這裡的食物。因為根本嘗不出任何味道。

  真是無比想念家裡的廚師。

  遲來的祝賀,恭喜你在比賽中取得優勝。不愧是姐姐。

  既要參加樂隊的排練,又要忙著學生會的事,真是充實的校園生活啊。

  但是忙碌之余也請注意休息,保重身體。

  另外,上周郵件裡提到的推理游戲很有趣。

  我想,也許比起音樂,這才是姐姐真正的興趣所在吧。

  去年你在文化祭的舞台上演奏了我最喜歡的曲子,我已經很滿足了。接下來請做自己喜歡的事吧。

  夏天是火一樣的季節,懷著熱烈的心情成立一個推理研究社怎麼樣?

  與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玩,一定會很開心。

  From 花歌」

  ***

  「To 花歌:

  寒暄省略。

  聽取你的建議,退出輕音社後,我成立了一個推理研究社。

  成員暫時只有三名,勉強達到了成立社團的標准。

  但陣容卻很強大。

  其中一個是我們學校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學生會會長。另一個是我之前提到過很多次的彈貝斯手諸伏前輩。

  順便一提,在發出社團邀請時,我第一次見到成熟穩重的前輩們露出如此驚訝的表情。

  幸好他們答應了我。

  自入學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和班裡的同學交朋友。但和大多數同齡人相處起來有點累。倒是與他們待在一起更開心。

  同齡人裡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有趣的人了。交朋友的話,果然還是興趣相投的人更好。年級和性別什麼的,根本無關緊要。

  學生會辦公室顯然不能直接當成社辦使用,否則會有「徇私枉法」之嫌。於是我拜托瀨戶老師,把專科大樓的那間廢棄不用的音樂教室撥給了我們。

  說是社辦,其實就是討論推理題的私人空間。

  我經常在午休時分來這裡,心想說不定諸伏前輩會來,或者降谷前輩會來,又或許兩個人都在。

  沒有現成的推理游戲可玩時,我們會互相出題目,或者討論新聞報道上的最新案件和歷史上的經典案件。

  不過臨近測驗前,這裡會變成看書復習寫作業的地方。

  降谷前輩的筆記與習題冊是學校熱門,想借閱的人得排長隊。

  而我,不僅可以插隊到第一排,甚至可以得到前輩本人的親自輔導。

  這大概是有生以來最令我快樂的特權。

  我們偶爾還會下棋,用對弈的方式代替推理游戲。

  要不要下將棋?啊,國際像棋也行的。那天我如是提議,然後把棋盤擺上了桌。

  諸伏前輩的表情像是有些意外。

  「不行嗎?反正都是腦力游戲,快陪我下一局。」

  不自覺說出了有些任性的話語。

  在他面前,我偶爾會像這樣說話。

  我不清楚這是不是撒嬌。也許是吧,因為聽到我這樣說話,他笑了起來。

  清秀柔和的眉眼彎起,笑意就像清泉一般漾開。

  這種笑容和他平時的禮貌微笑不一樣。非常溫柔。

  他說,第一次知道你原來還喜歡下棋。

  我告訴他,將棋就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沉默中布局和對抗,我喜歡這種感覺。

  沒告訴他的是,我也想讓他在我面前隨意一些,展露出真實的自己。

  我喜歡他。

  花歌你如果見到他,也一定會喜歡上他的。

  不是那種帥氣到讓人一見驚艷的外表。也不適合用英俊這樣誇張的形容詞。他身上有一種模糊性別的美。

  在我的心裡,他是像水一樣的人,可柔可剛,溫柔是堅韌的溫柔,堅強是柔軟的堅強。

  這麼形容會不會有些奇怪?

  但這就是我最真實的印像。

  學校裡同齡的男生大多單純又頑皮,有的則是叛逆而暴躁,總是令人頭疼。諸伏前輩在這群男生裡顯得非常與眾不同。他穩重而溫和,一舉一動都充滿了風度。

  其實在那天之前,我已經兩年沒有和誰對弈了。

  今年夏天降臨東京都很早,六七月份的太陽就能蒸騰得地表空氣獵獵作響。

  不知道你那裡的夏天如何?應該也很熱吧。

  被季風氣候占領的日本島,唯獨在夏季來臨時,地域差異會不太明顯呢。

  在這樣的夏天,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爸爸媽媽還在,帶我們去京都看羽田名人的將棋比賽。

  岑寂的夏夜,你和媽媽已經睡著,我和爸爸坐在一起,下了一局將棋。

  窗外樹梢上傳來蟬鳴聲。

  一陣高歌後,便是中場休息般的短暫沉默,接著另外一邊樹上的蟬就像答謝禮節一般,悠悠鳴叫起來。

  爸爸說,想深入學習的話,可以送我拜名師。

  我說,我喜歡下棋,但拜師走職業棋手的道路就不一樣了,需要投入很多時間和精力,我更想陪在花歌身邊。

  爸爸說沒關系,明天可以帶我去拜訪羽田名人,到時候再考慮。

  他希望我們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要像他一樣別無選擇。

  我一直都知道,爸爸那麼努力,也是為了保護我們,為我們創造能夠自由長大的環境。

  往事歷歷在目。

  可惜當時的我如此天真,並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晚上,我坐在我們兩人的房間裡,夜闌人靜,不知怎地便回憶起那時的蟬鳴。

  七月暑氣蒸騰,不開空調便難以成眠。打開窗,天空模糊不清,看不到銀河的星辰,只能看到一輪明亮的滿月。

  如今的我,偶爾能和朋友一起下棋,已經心滿意足。

  From 冬月」

  ***

  「To 花歌:

  寒暄省略。

  這周最有趣的活動,應該是花火大會吧。

  我特意從櫃子裡翻出了媽媽從前給我們准備的浴衣。

  你那件印著櫻花的粉色浴衣,以及我那件印著月牙的深藍色浴衣。

  旁邊的盒子裡還放著你的兔子面具和我的狐狸面具。

  可惜今年不能帶著你一起去看花火。

  不過我特意帶了相機,附件裡是我用相機拍的花火照片,與你分享。

  那天晚上,我換上了自己的浴衣,戴著你的兔子面具。

  還沒到傍晚,街道上就開始熱鬧起來。臨近公園的道路上聚集了很多擺攤的人,他們都忙得熱火朝天。

  學生會的成員們約好了一起,我在集合地點見到了大家。

  諸伏前輩也在。

  推理研究社的成員都湊齊了,那這次花火大會也算是我們的社團活動吧。身為社長的我如是宣布。

  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我買了你最喜歡的蘋果糖,還玩了猜謎、撈金魚之類的游戲。

  在人潮湧動的盛況中,我們被人群擠得七零八落。我和降谷前輩與大部隊走散了。

  降谷前輩忽然拉住我的手臂,說他找到了一個觀賞花火的絕妙位置。

  不愧是我們擅長搜集情報的會長大人。

  面對我的誇獎,他回過頭衝我wink了一下。明亮的眼瞳中流露出稍顯得意的神色,十分可愛,融化了往日的威嚴疏離感。

  總之不知不覺間,這個社團的活動越發往多元化發展了,很有俱樂部的風味呢。

  在給你寫這封郵件時,外面正在下著雨,只有我和諸伏前輩在社辦。

  暑氣被雨水澆滅,涼快而愜意。很安靜的氛圍,我們一起看著窗外的陣雨。

  不想馬上回去,那是個連家都不算的地方。

  我將椅子拉到窗邊倚牆而坐,在腦海中構思著寫給你的信。

  諸伏前輩似乎也不想馬上回家。他正坐在不遠處,手裡撥弄著貝斯。

  透過窗玻璃,我發現他一直在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可當我問起時,他又搖搖頭,笑著說沒什麼。

  然後他說最近自己寫了首曲子,問我要不要聽。

  很榮幸能成為VIP聽眾。我笑著說道。

  他說,不僅是VIP,你還是第一個聽眾。

  我問他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他說沒有名字,等我聽完後可以由我來取名。

  他這樣的話,就仿佛是專門寫給我的曲子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想。

  溫柔的琴音回蕩在空氣裡,合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夏天的蟬鳴。

  放學後的散漫情景大概就是這樣吧。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

  我把他彈的曲子錄了下來。以後有機會放給你聽。這首曲子我起名叫作《夕立》。

  對了,還有一件事。

  今天中午,降谷前輩和我聊起關於未來的話題。我這才意識到,三年級是要填志願的學年,他們快要畢業了。

  降谷前輩說,他將來想當警察,但是家裡長輩反對。

  我說,人類之所以進步,主要原因就是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

  降谷前輩笑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輕松開懷的笑容。

  好看的人無論怎麼笑都好看。可惜不能拍照留念。

  如果學校裡他的迷妹們看到這樣的笑容,一定會忍不住尖叫吧。

  我說的是真心話。

  大概我骨子裡也是個叛逆的人,才會喜歡同樣叛逆的他,鼓勵他繼續叛逆下去,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

  降谷前輩這樣的人,合該擁有肆意耀眼的未來。

  好奇問起他想當警察的理由,他很坦率地告訴了我——因為小時候的初戀失蹤了,他想要找到對方。

  艾蓮娜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如果真的是爸爸當年會社裡的那個女人,該怎麼辦呢?

  期待你的回信。

  From 冬月」

  ***

  「To 冬月:

  抱歉,過了一個月才回信。

  謝謝你堅持每周給我寫信,閱讀這些故事是我最快樂的事。仿佛自己也親身經歷了一遍如此精彩的高中生活。

  請不用擔心,我沒事,只是最近很累,變得有些嗜睡。

  遇見志同道合的朋友,真為你高興。

  不知道這兩位前輩中,你更喜歡誰呢?

  想必很難選擇吧,都是很有魅力的男孩子呢。

  無論你將來的戀人是誰,我都會衷心祈願你幸福,我最親愛的姐姐。

  關於艾蓮娜的事,請不要告訴那位降谷前輩,否則會給他帶去危險。想必姐姐也是這麼想的。

  From 花歌」

  ……

  「To 花歌:

  寒暄省略。

  我很擔心你的身體狀況。

  昨天晚上做了噩夢。

  失去你的夢境,就像深淵一樣吞噬了我。

  我在夢裡看到星辰枯萎,月光劃開我的皮膚,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我的心已經破碎,但仍然在破碎地跳動著。

  你的回信是拯救我的繩索。

  剩下的假期在排練和暑假作業中度過了。

  暑假最後一天,我去了一趟圖書館,偶遇了諸伏前輩。

  自習完回去的路上,前輩寄了一封信出去,說是寄給長野的哥哥。

  對兄弟的這份思念之情,我感同身受。

  這一天,我終於知道了諸伏前輩的童年經歷。

  盡管他只是簡單提了幾句,輕描淡寫,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沉重。

  我猜,抓住殺死父母的凶手是他想當警察的理由之一吧。

  不知道前輩的哥哥是怎樣的人。想必也十分溫柔。

  暑假結束後,新學期再度開始。

  學校生活沒什麼變化,依舊是上課、下課、午休、社團活動、處理學生會工作。

  真要說有的話,就是大家的服裝改變了,制服從夏天到秋天。過不久就會換上針織外套,變得不再輕便。

  與你分開的兩年多裡,我一直很想念你。

  擔心你這件事讓我整夜難眠,我沒有心思與任何人發展戀愛關系。

  From 冬月」

  ……

  「To 冬月:

  我沒事,不用掛念。

  From 花歌」

  ……

  郵箱的最後一頁上,冷冰冰的文字刺痛著我的雙眼,我死死地盯著屏幕,體內的血液仿佛瀕臨凍結。

  其實早就有不詳的預感。

  今年她的回信比去年少,而且漸漸地越來越少。

  腦海中浮現出的她的面容,還是國中時稚氣的模樣。

  人如其名,她是櫻花一樣明媚燦爛的少女。

  可惜櫻花的花期太短,還沒等她長大成人,便猝然散謝。

  就像年幼時母親說過的那樣,今日開三分,明日開五分。等我再翻開童年的故事書時,樹下只有空蕩蕩的一片陰翳。

  最後一封郵件不是妹妹發的。

  如此冷淡的話語,對面的人根本不是花歌。

  在看見信的一刻,我就已經猜到了真相,但心裡卻不願意相信。

  一種預見悲劇即將到來的恐懼,以及對如此軟弱的自己的憤怒。我被這兩種感情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走到院子中,茫然地站在櫻花樹下。

  秋冬時節,樹葉從枝頭飄落,堆滿腳下。我的靈魂也仿佛隨之凋零,墜入污泥中,再也無法回頭。


第22章

  十月,太陽照射大地的時間開始變短。

  落日搖曳著橙紅的霞光,逡巡在天際邊,等待著夜幕降臨。

  往常這個時間點,諸伏景光已經回家。但此時此刻,他正坐在社辦的椅子上等人。

  他很喜歡這個推理研究社。

  不僅僅因為這裡是喧鬧校園裡一個安靜的私人空間,也因為在這裡,他和友人度過了不少美好的時光。

  ——想必未來回憶起高中時代,也會很懷念這裡吧。

  鶴田花歌推門進來時,鐘表指針正好走到六點。

  入秋之後雨水漸多,每下一場雨,秋日的寒意便會愈發濃重。她換上了秋季制服,厚重的針織外套下是熨燙鋒利的裙褶。

  她徑直走到他面前坐下,黑色長發從肩頭滑落到身前,秀美的面容融在夕陽的光線裡,呈現出略顯朦朧的輪廓。

  「不好意思,麻煩前輩等我這麼長時間。」

  「沒關系,也沒有等很久。」他頓了頓,語氣溫和地關心道,「特地約見面,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少女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望向他:「我有一些話想對前輩說。」

  然而,面對他准備傾聽的表情,她又閉上了嘴,似乎在糾結該如何開口。

  真是難得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諸伏景光知道,在溫柔甜美的偽裝之下,鶴田的真實性格是很果斷利落的。

  能讓這樣的她猶豫不決的到底是什麼事呢?

  參考這個年齡的少女通常煩惱的事,不是學習成績、人際關系就是戀愛。

  鶴田一向不會有學習或者人脈方面的困擾……該不會是要告白吧?

  這個猜測冒出來的一瞬間,臉頰便有些發燙起來。

  短短的一秒內,諸伏景光分神地想起了很多畫面。

  她復習功課時認真專注的側臉,對他微笑時溫柔親近的眉眼,還有遇到難題時皺著眉有點煩惱的表情……

  那些關於她微小卻無比清晰的細節,就像回放的慢鏡頭一般在腦海裡閃過。

  寂靜的社辦教室裡,空氣安靜得似乎只能聽到心髒跳動的聲音。

  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一個女孩子這件事。對於諸伏景光來說,其實是很容易的。

  他心思細膩,觀察力敏銳,對外界的反應敏感,對自己的情緒變化也很敏感。

  但是意識到是一回事,如何應對又是另一回事了。

  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情,不想給她造成困擾,才會一直默默放在心裡。

  至於原因……

  不僅僅是發現一起長大的幼馴染和他喜歡上了同一個女生。更重要的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資格去開始一段戀愛關系。

  隨著年歲增長,逐漸回憶起童年被遺忘的往事,那些慘烈的記憶化作夜晚糾纏靈魂的血色噩夢。

  他將來要去追查的那個凶手如此殘忍,他都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更不能拖累和牽連任何人。若是重要之人因此受到牽連,他後悔都來不及。

  至於zero怎麼想,他也能猜到一點。

  他們一起長大,性格互補又相似,也足夠互相了解,都不需要明說,他能看出zero喜歡誰,zero自然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從小到大,無論是推理游戲還是學習成績,各種領域他們都熱衷於互相競爭比賽,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也不例外。

  只能說,好朋友在合作時默契,在較勁時也默契。

  倘若感覺自己哪方面在她面前輸了一籌,之後總會想方設法找機會「補回來」。

  不至於用「嫉妒」來形容這種狀態。他們之間更像是一種男孩子之間不服輸的天然競爭心。

  但是論較勁,三人在一起相處時,鶴田和zero之間偶爾也會有互相不服的地方。

  鶴田雖然沒有zero那麼尖銳,骨子裡也是要強的性格,在一些事情上偶爾會與zero爭論,不願意退讓。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充當打圓場的角色。

  而奇妙的是,諸伏景光看得出來,鶴田其實挺享受和zero爭論的過程,而且她還喜歡看他想辦法調停的樣子。

  這樣有點惡趣味的鶴田,與她平日裡在別人面前的表現截然不同。

  諸伏景光覺得,這或許才是鶴田真實的性格。zero肯定也看出來了。

  三個人的關系就這樣越發變得奇妙起來。

  出於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心態,他與zero誰都不告白,也不主動出手做越界的行為,結果就是三個人的關系維系在友情之上僵持不動。

  原因也很好理解。

  諸伏景光知道,自己的幼馴染其實是個很溫柔重情的人。

  在那副倔強銳利的外表下,是對重視之人的萬般體貼,zero是個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重要之人的家伙。八歲那年相遇時,他就知道這一點了。

  在充滿孤獨和傷害的童年裡,他們曾互相救贖,一起長大,志同道合,理所當然互相珍惜。

  正是這份互相珍惜和重視,導致他們誰都有顧慮,不想傷害對方。

  但又誰都不甘心主動退出。

  於是他們默契地把決定權交給了鶴田,只要她表現出對某個人的戀愛心思,另一人就能默默退出了。

  這也算是他們對喜歡的女孩子的一種尊重和風度。

  可惜鶴田的態度總是曖昧不清,完全看不出她對誰有偏袒。

  ……

  短暫凝滯的氣氛被少女的話語打破。

  諸伏景光回過神來,收斂起此刻不合時宜冒出來的遐思。

  「我有一件事想請前輩幫忙。」

  她像是終於想好了該怎麼說,直視著他,「出於一些私人原因,我打算離家出走。」

  出乎意料的話讓諸伏景光微微睜大眼睛。

  ***

  意料之中的震驚。我想道。

  「我知道前輩目前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為了不打擾養父母,所以搬了出來。」

  我頓了頓,「我也想自己租房子住,前輩對獨居這件事比較有經驗,請幫幫我。」

  時間倒回上個月——

  花歌的最後一封郵件讓我痛苦得無以為繼。

  我很了解自己的妹妹。

  當初在看到那句「以防萬一,這兩封郵件我會刪除」時,我就明白了,花歌沒有自由空間,一舉一動都在被監視著。

  這不是看病的待遇,更像是實驗室裡的小白鼠。

  很早之前我就在懷疑了,如今這份懷疑落到了實處。

  為什麼選中的是花歌,而不是別人?

  最直接的推測就是——基因。

  組織在研究違禁藥物的事我是知道的,父母雖然想讓我過普通人的生活,但也沒有完全瞞著我。

  既然是違禁藥品,就需要有人試藥。

  我們姐妹倆擁有烏丸家的基因,又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不重要的邊緣人物,作為實驗體再合適不過了。

  無法回復郵件意味著什麼,我心裡很清楚,但我不敢去想像那個最壞的結果。那樣我的心會撕裂。

  我想知道花歌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在哪裡,是生是死。但是這些問題的答案,烏丸家沒有人會告訴我。

  這一次是花歌,下一次會不會就是我了?

  恐懼和恨意如火焰般灼燒著我的心,幾乎吞噬了我的理智。

  精神繃到了一觸即發的極限,只能在訓練場靠著自虐般地訓練,靠著不要命般地攻擊陪練員,才能勉強不讓自己完全崩潰。

  為什麼要奪走我僅剩的親人?

  只是想作為普通人活下去而已,為什麼連這點奢望都要奪走?

  是這個世界太荒謬,還是命運就是如此不公和殘酷,連兩個渺小靈魂卑微的生存空間都無法容下。

  失魂落魄的夜晚,我想起了親生父母。

  寂靜的黑夜,望著夜色最深處,我心想,爸爸媽媽,當年你們在組織裡,也是這樣如履薄冰地活著嗎?是不是也有一種陷落在泥沼中無法掙脫的束縛與絕望呢?

  第二天狀態差到沒有辦法上學,我請了一天病假。

  晚上,諸伏前輩打電話來,關心我的身體狀況。

  我努力調整語氣,不表現出任何異樣,甚至笑著與他閑聊起了最近讀的推理小說。

  借著小說裡的案件,我問道,如果重要的家人被殺死了要怎麼辦。

  聽到這個問題,他沉默了片刻,說要用法律制裁凶手。

  話筒裡他的聲音溫潤如溪流,簡短的話語聽起來輕描淡寫。但我明白這其中包含著外人無法理解的沉重。

  我想起了他的身世。

  真是溫柔正直的人啊,才會在遭遇了那樣的事後依然擁有如此澄明的信念。

  他的話讓我忽然冷靜了不少。

  就像迷路的人在黑夜裡看到了徒然亮起的燈塔。我心中稍定。

  目前的我太過弱小,什麼都做不到,要想盡快找到花歌的下落,或許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

  但是要和警ꔷ察接頭,就要擺脫組織的耳目。

  ——我必須搬出烏丸家的別墅。

  問題在於,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在高中還沒有畢業的情況下就莫名其妙要搬出去,容易引起懷疑。

  尤其正值妹妹疑似出事的時間點。

  身在烏丸家,我不能輕舉妄動。

  思前想後,我決定繼續給「花歌」發郵件,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現的樣子。

  至於搬出去的理由……

  我連續三天偽裝出陷入熱戀的表現。

  包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說要出去約會,以及滿臉甜蜜笑容地打很長時間電話等等。

  感覺演得差不多了,我用叛逆大小姐的語氣拜托管家和保鏢,說自己談戀愛了,男友出身普通,養父肯定不會同意。因此住在家裡談戀愛不方便,想搬出去一段時間。

  為了配合這個理由,我只收拾了一小部分行李,表明我確實只是短暫離開浪幾天,並不是真的想要脫離烏丸家。

  幸好我從前的表現不出格,又是烏丸家的邊緣人,別墅裡的人都沒當回事,信了我的話,並沒有上報給養父。

  回憶的畫面一閃而過。

  空寂的社辦教室內,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這件事還請前輩保密。」

  面對我帶著懇求意味的話語,面前的少年似是有些無奈。

  「我知道了。」

  見他同意了,我才松了口氣。

  之所以會單獨找諸伏前輩幫忙,不告訴降谷前輩,很大原因是,我覺得諸伏前輩的性格更加含蓄內斂,不太會主動問起原因,也不會對我的秘密追根究底。

  只要我說出「個人原因」、「私事」這樣的詞,他就會體貼地不追問。並且只要他答應的事,肯定會一諾千金。

  他的含蓄,當然不是一種不關心朋友的冷漠,而是一種感同身受的體貼。他是個心思很重的人。

  溫柔又心思重的人總是會怕冒犯到別人,觸及別人的傷痛。利用了這一點的我,真是過分又狡猾啊。

  不是不想求助,也不是不信任他們,只是我身上背負的秘密太過沉重,也太過黑暗,已經超出普通高中生能分擔的範圍了。

  花歌離開我的這幾年時間裡,我很慶幸自己能遇見他們。

  聰明溫柔,生活在陽光下的、未來會為了正義信仰而奮鬥的少年啊,他們是我的精神寄托,是我生活中難得的亮色。

  每天看著他們,能讓我感覺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無可救藥,黑暗的盡頭還有這樣的希望存在。

  但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他們一切。

  倘若現在就把他們牽扯進來,害得他們因此喪命的話,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是發生了無論如何都無法解決的事吧?因此才會選擇離家出走。」諸伏前輩斟酌著語氣開口。

  「……」我無法回答這句話,只是用力掐著手背,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因為一旦開口,我一定會忍不住傾訴心中海嘯般的的壓力和痛苦。

  見我只是沉默著,拒絕回答,他果然沒有追問下去。

  氣氛凝滯了片刻。

  「從很久之前就覺得,鶴田你總是在偽裝自己,心裡一定有很多煩惱……」

  聽到這句話,我猛地抬起頭望向他。

  諸伏前輩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在我緊張和略帶祈求的目光下,還是把到嘴邊的話收了回去。

  「我沒有要干涉你私事的意思,或許也幫不上什麼忙……」他頓了頓,神色真誠,語氣認真中帶著幾分緊繃,語速也有些快。像是不習慣如此直白地表達心中的真實感情,也像是怕我生氣拒絕。

  「我想說的是,只要你需要我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才小心地說出後半句,「我就在這裡。」

  我怔怔地看著他。

  少年的目光專注地落在我的臉上,眼睫被灑落的光芒暈染。藍色眼眸通透澄澈,盛滿讓我心慌意亂的溫柔。

  我無意識攥緊了手指,胸腔裡的心髒砰砰直跳,臉頰也有些發燙起來。

  「謝謝你……」

  我聽到自己的輕聲道謝,語氣比此刻的夕陽都更加溫柔。


第23章

  獨居而已。

  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我來說卻是第一次。

  第一次意味著什麼都不會,什麼都要從零開始學。

  找房子搬家收拾住處什麼的,如果不是諸伏前輩幫忙,我一定會手忙腳亂。

  還有生存必需的食物問題。

  事實上,我長到十七歲都沒有自己做過飯。

  學校的家政課作業除外。但是不列入考試分數的科目,根本不在我投入精力的範圍內。

  總之,必須要承認得一點是,我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優等生,也有不擅長的事情。

  「這種時候倒是有千金大小姐的樣子了。」

  自嘲的話語剛落下,就聽到身旁少年的輕笑聲。

  「前輩是在嘲笑我嗎?」我有些不滿地看向他。

  諸伏前輩搖了搖頭,聲音裡笑意未收:「總是游刃有余的人偶爾笨拙起來,反而會讓人覺得很可愛。」

  可愛……

  他是在誇我嗎?

  我的耳朵有點發燙。

  「想吃什麼?我來教你吧。總不能一直去飯店或者吃便利店的食物。」他說道。

  「謝謝前輩。」我乖巧地道謝。

  時間是周末的傍晚,地點是我的新住處。

  與警方接頭的計劃暫時擱置,我沒想到,首先要解決的竟然是生活自理能力問題。

  第一件事就是拜師學廚藝。

  狹窄的小廚房裡。

  「要怎麼做呢?」

  「先處理食材吧。」他放緩語氣。

  手臂從腰側伸了過來,給我示範。

  屬於男孩子的溫度和氣息就在我身邊,隔著空氣都能感覺到他強烈的存在感。

  我低下頭,看到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正在切菜。平日裡彈奏樂器、書寫文字的手指,此刻正在洗手作羹湯。意識到這一點,心裡頓時有種微妙的感覺。

  「前輩料理的手藝是自學的嗎?」我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不,是和家母學的。」

  說的應該是他的親生母親吧。

  那不就是八歲之前嗎?原來前輩小時候就這麼懂事體貼了嗎?

  忍不住在腦中想像了一下小時候的前輩趴在料理台邊,認真睜大眼睛跟著媽媽學做菜的樣子。

  像乖巧的小貓一樣。

  有點被自己的腦補萌到。

  我拿出做實驗般的認真態度。雖然切得不如他整齊漂亮,但好歹安全規範地處理完畢了。

  「做得很好哦。」

  身側傳來他溫柔的嗓音。是耐心鼓勵的語氣。

  我轉過頭,對上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

  他溫柔明亮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給他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暖色光澤。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很漂亮。眼睛圓潤,眼尾上揚,瞳色像是清空的蔚藍,清澈剔透。

  胸腔裡突然加速的心跳無法忽視。

  「這種程度就能得到表揚了嗎?前輩是在把我當成小孩子吧。」我撇了撇嘴。

  他又笑了起來。

  咦,居然沒有否認嗎?

  我覺得諸伏景光這個人搞不好意外的腹黑。

  晚餐算是我們一起做的,於是順理成章地坐在一張桌子上一起吃。

  很久、很久都沒有和誰坐在一起吃晚飯了。

  自從花歌離開之後,烏丸家就是一個空蕩蕩的恐怖深淵。我沒有任何歸屬感,只有不安與寂寥。

  所以我才如此喜歡學校。和同學朋友待在一起的時刻,才是我一天中活著的時刻。

  我喜歡和別人分享食物的感覺。因為每當這時,心中的寂寞和苦悶都會短暫消失。

  「鶴田?」

  耳邊響起略帶慌亂的嗓音,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臉頰不知何時,竟已經濕漉漉一片。

  無聲無息的淚水,沒有預兆,也無法控制。

  我從小性格冷硬好強。記事之前的幼年期不算,十幾年來,也就只有得知父母死訊的那天,曾無助地流淚過一次。

  也許是離開了烏丸家,我的精神暫時松懈下來一點,身旁又是能夠放心信任的人,不自覺就放任了情緒。

  我放下碗筷,接過少年遞來的手帕。

  「抱歉,因為太美味了。」

  一聽就是瞎編的理由,他卻沒有戳穿,也沒有笑我,反而認真地說,下次想吃的話,還會給我做。

  你這樣會寵壞我的。我在心中暗暗想道。

  但是我不可以依賴這份溫柔,今天過後,我需要學會獨自生活,自己照顧好自己,一個人去戰鬥。

  吃完飯後,諸伏前輩沒有馬上走,大概是體貼我獨自在新環境不習慣,想多陪陪我。

  我們一起寫完了習題,討論了功課。直到夜色已經深了,他才提出告別。

  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身影,心中湧起一股不舍的情緒。

  我有些衝動地伸手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他的頸窩,眼眶又有些濕潤起來。

  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也許很害羞,也很困擾。但我顧不得那麼多,只想從信任的人那裡獲得支持的力量。

  「正義真的會實現,壞人會被警ꔷ察制裁的,對嗎?」我問道。

  他肯定地應了一聲。

  感到他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發。我的眼淚還是沒能完全忍住,泄露了一點,蹭在了他的衣領上。

  入間冬月,不要再繼續了,不可以拖累他。花歌生死未蔔,說不定正在遭受折磨,還等著你去救她,你不可以如此軟弱。

  我咬牙忍住了想要繼續撒嬌的想法,放開手抬起頭來,努力彎起嘴角,裝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抱歉,讓前輩看到我這麼沒出息的樣子,第一次獨居有點害怕。」

  他望著我的臉,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順著我的意思什麼都沒說,只是關照我早點休息,有困難可以隨時打他電話。

  ***

  十一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

  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寒流讓風如刀鋒般銳利,街上的人都豎起了冬裝的領子。

  時間是周日的下午兩點多。

  我坐在咖啡館的角落裡,隨意點了一杯美式,余光觀察著每一位進入店內的顧客。

  自從搬出烏丸家的別墅後,我就在考慮如何與警方搭上線。

  身為透明邊緣人,我並不了解組織究竟有多大規模,勢力有多麼強大。但烏丸集團的財力和影響力我還是有概念的。這種案件,普通的警ꔷ察根本解決不了。我需要找到權限更高的人幫忙。

  上周,在瀏覽網頁查找資料時,我無意中找到了一個尋找破案線索的匿名帖子,內容居然是關於羽田浩司案的情報。

  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發的……

  最直接的推測就是案件參與者,或者羽田浩司的關系者。

  這個帖子讓我的心情波瀾起伏。

  羽田浩司……

  我年幼時曾經憧憬過的將棋名人。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烏丸集團贊助的將棋大賽現場。

  年幼的我坐在台下,仰頭望著台上接受頒獎的人,心中滿是憧憬和崇拜。

  日本最接近七冠王的天才將棋手,無比輝煌的戰績,真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

  一向寵愛我的父親特地帶我上門拜訪羽田家。

  夏季的庭院水聲潺潺,年輕男子穿著淺綠色的和服,坐在一片翠綠幽深之中,面帶客套之色。

  寒暄冷淡,氣氛有些僵硬。

  我看得出,羽田浩司並不喜歡父親。答應見面,可能只是礙於烏丸集團的勢力和情面罷了。

  一片安靜之中,驚鹿輕輕響了一聲。

  年輕男子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忽然露出溫和的微笑。

  大概是看出我是真心喜歡將棋,他對我倒是很親切。

  在父親去拜訪羽田家主時,他悄悄走到我身邊,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發,甚至願意陪我下一盤棋。

  臨走時,他送了一枚棋子給我作為見面禮物。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他笑著問道。

  我點了點頭。

  桂馬。

  唯一能躍過其他對方和己方棋子的存在。與角行配合起來非常具有戰鬥力。

  但是只能跳前方的兩個方向,不能後退。

  我很喜歡這枚棋。

  然而,所有美好的過往都在時光的前進中支離破碎。

  十一歲的這一年,一切都天翻地覆。

  父母遠赴美國執行一場重要的暗殺任務。那場行動的負責人是朗姆。

  年輕的將棋天才意外卷入了組織的這場暗殺行動,死在了美國的一家酒店。

  緊接著,我的親生父母也永遠離開了我。

  那件事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我第一次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生於黑夜,體內流淌著罪惡的血。

  曾經嘗試過遵照父母的願望,努力過普通人的生活。哪怕花歌離開後,我連帶著她的份活得更加努力,也終究不能如願。命運告訴我,一切美好的願景都只是泡沫幻影。

  但我並不想認命。

  哪怕此刻困於命運的泥沼,我也不想放棄哪怕一絲希望。

  謹慎起見,我沒有直接告訴帖主我所知道的情報,只是匿名評論了一句:烏ゎ鳴ゑシ人ゎ死セ。

  烏鴉啼叫就會死人。烏鴉暗喻烏丸。

  帖主沒有回復我。很快這個帖子就被人刪除了。

  之後過了兩天,一個ID名「獨眼」的人給我發了郵件,自稱是一名公ꔷ安警ꔷ察,想與我見面談話。

  以我的警惕心,自然不會隨便答應與陌生人見面。但郵件末尾附上了一張照片,上面的人讓我無法拒絕。

  ——羽田浩司。

  難道對方就是發布帖子的人嗎?

  大約是想要取信於我,見面的時間地方都交由我來定。

  於是我選擇了這家還算僻靜的咖啡館。

  店面雖不大,但樓上有一家偵探事務所,招牌還挺顯眼,應該不會太難找。而且這間店很安靜,人不多,連廣播都沒放,很適合談話。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我提前了一個小時趕到,「埋伏」在角落裡。

  ——我想觀察一下這位約自己見面的公ꔷ安警ꔷ察究竟是何方神聖。


第24章

  兩點五十分,一位身材高大、穿著棕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約摸四十多歲,頭發灰白,右臉有燒傷痕跡,我注意到他右眼的鏡片是墨鏡。

  我壓低帽檐收回視線,只用余光觀察他,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男人掃視了一圈店內後,徑直走到了我對面,坐了下來。

  「初次見面,入間冬月小姐。」他亮了一下身份證件,沉聲說道,「我是黑田兵衛。」

  雖然外表有些凶惡,但他的語氣卻很紳士。

  我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驚奇。

  明明我今天特意喬裝改扮了一下,穿著不起眼的灰色衛衣,還戴了假發和鴨舌帽,居然還是被他一眼看穿了。

  「不愧是公ꔷ安警ꔷ察,名不虛傳。」

  我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我真名的。既然能一眼認出我,想必對我的底細有所了解。看來這位找上我的公ꔷ安確實頗有能力,我的訴求或許有實現的希望了。

  想到這裡,懸在半空惶惶不安的內心,終於生起一絲能落到地面的希望感。

  只是,我還不清楚這個人是否可信,不知道他對我的態度如何,是否願意為我提供幫助。

  這時,服務生過來點餐。

  男人開口說道:「一杯紅茶。」

  聞言,我微笑起來:「在咖啡館裡不點咖啡,不亞於去水族館不看魚。」

  面對我有些陰陽怪氣的話語,他只是說自己更喜歡紅茶,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

  似乎是想讓氣氛更融洽一些,他寒暄了幾句。從今天的天氣有些冷說到這家咖啡店的裝修品味不錯。

  明明是個日本人,做派卻像個喜歡客套的英國佬一樣。

  我還記得小時候跟著母親去英國,母親的英國佬朋友每次見面都是從聊天氣開始的。據說是因為英國四面環海,是溫帶海洋性氣候,天氣總是陰晴不定。

  說起來,這位黑田先生連在下午茶時間點紅茶這習慣都很英國。

  我嘴上客氣地陪他寒暄著,心裡卻並沒有放松警惕。從這個人的推理能力來看,他應該是在借著閑聊觀察分析我。

  不過,比拼耐心我從來沒有輸過。應對這樣的場合,第一要義就是沉得住氣。

  寒暄了幾分鐘後,他像是初步摸清了我的性格脾氣,終於開口進入正題。

  「我的來意,想必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我抿了一口咖啡,冷淡地開口:「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高中生,什麼都不知道,警ꔷ官先生恐怕要失望了。」

  聞言,他只是含笑說道:「既然同意面談,就不會什麼都不知道。我又怎麼可能會失望呢?」

  「……」虛張聲勢被不動聲色地拆穿了。

  眼前的男人,這只經過歲月沉澱和風霜打磨的眼睛充滿了智慧和透徹,仿佛能將人看穿似的。

  我放在桌面上的雙手輕輕交扣。

  「黑田先生,我知道什麼,取決於您能為我提供什麼。」

  對於我的討價還價,對面的男人表情並無任何不快。

  「Fifty——fifty,交易的原則就是公平。」他說道。

  聽到這句話,我心裡升起一絲好感,彎了彎嘴角。

  「Fifty——fifty嗎……」我重復了一遍,「我喜歡這個詞。」

  說實話,在今天見面之前,我做好了心理准備,對方是成年男性,還是一個和罪惡作鬥爭的警ꔷ察,面對犯罪者的女兒,恐怕態度不會好。我沒指望能得到平等和尊重的對待。沒想到見面之後,對方意外地……溫柔。

  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坦誠一點,選擇相信他呢?

  「六年前的羽田浩司案,入間小姐你應該有很深的印像吧。」

  「嘛,差不多吧。但我當時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提供您想知道的線索。」我語氣平靜地問道,「不清楚黑田先生想查到哪一步呢?」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才答道:「追根問底。」

  我的雙手下意識攥緊了一些。

  「真是嚴厲的詞彙啊。我能理解為,不僅僅是羽田浩司案,也包括其背後的始作俑者嗎?」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

  對視的一瞬間,我又有一種內心被他洞悉的感覺。

  「是。」

  這一聲「是」讓我的心中猛地燃起灼熱的火花。

  「「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嗎?」我揚起嘴角,「我很欣賞黑田先生的決心。」

  一時間,面前男人凶惡的面貌都仿佛變得親切慈祥了不少。

  十七歲的我願意相信此刻擺在面前的這份希望,相信傷害我與花歌的壞人都能被制裁,就像諸伏前輩說的那樣。

  「六年前的案子始終放不下,一直沒有停止調查,我很敬佩您這份對真相的執著。」

  面對我的恭維,黑田兵衛沒有露出什麼自得的神色,反倒有些感慨的樣子。

  「好奇心是一種頑疾,但是追尋真相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

  我下意識將視線落在他臉上的燒傷處。

  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

  ——也無法不在意吧,這麼猙獰可怖的傷痕,換誰都做不到無視。只要想像一下就覺得很痛苦。

  恐怕那只被墨鏡擋住的眼睛也是落下了疾病或者有視力方面的障礙。

  難道那處傷就是在追查組織的過程中留下的嗎?

  「值得嗎?」不由問出了口。

  「心中明月當空,便能照盡世間黑暗。值不值得,只是取決於換來的東西價值夠不夠而已。」

  他有些意味深長地回望我,「小姑娘你認為作為一名情報搜查官,什麼樣的東西才是值得的呢?」

  我眨了眨眼睛:「那當然是金錢、美人、香煙和酒。」

  他哈哈一笑。

  「開玩笑的。」我也笑了起來,「是信念吧?或者貫徹自己正義的機會。」

  他沒有說話,但是望著我的目光帶著幾分欣賞。

  「羽田浩司那件案子,我了解得不多,家父家母生前僅僅提過只言片語。」

  我低頭望著手裡握著的咖啡杯,微微晃動的深色液面倒映出朦朧不清的面容,「雖然這六年來,我一直在通過各種渠道收集情報。但這些到底只是打聽來的情報,很難保證真實准確性……」

  「沒關系。」面前的男人語氣裡帶著安撫,「情報的真實性可以之後去判斷和確認。」

  我定了定神,緩緩吐出一個詞:「朗姆。」

  隨著這個熟悉的音節從喉嚨裡發出,深深的恨意在我的胸腔裡湧動。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對面的男人神色微微變化。

  看來這位黑田先生知道朗姆,甚至與朗姆打過交道。

  這意味著他對組織了解甚深。

  了解,就證明他確實是在調查組織的事,並且能力足夠強。

  想到這裡,我心中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朗姆是組織的二首領,也是那場行動的策劃者和指揮者。」

  「有人說他是個女人,也有人說他是老者。大部分組織成員都不知道他的模樣,只能通過電話聽取他的指令。就連通話時,朗姆也會使用變聲器……」

  我停頓了一下,低聲說道,「但我小時候見過他。就在烏丸集團的年會上。我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父親生前是烏丸集團的股東,管理著集團旗下的醫藥會社,因此才會參加烏丸集團的年會。同時他也是組織的高層干部,代號格拉帕。

  至於母親,生前是組織的情報人員,朗姆的心腹部下,代號櫻桃酒。

  我不清楚母親為什麼會加入組織,她從來沒有在我與花歌面前透露過自己的過去,我只知道她在加入組織前,曾是英國MI6的特ꔷ工。

  咖啡館臨街而建,一牆之隔便是米花町的街道馬路,坐在裡面,能隱隱聽見牆外車輛行駛而過的汽笛聲。

  而牆內的這片狹小的角落,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充斥著不能言傳的秘密。

  我說了不少關於組織的情報。除了羽田浩司案的,還有一些父母生前透露給我的東西,以及這麼多年來,我自己生活在烏丸家聽說的一些事。

  當然,凡事留一線,我沒有全部把底子抖干淨。

  天色漸晚,會面到了尾聲。

  黑田兵衛望著我,語氣誠懇地說道:「入間小姐,請問你是否願意成為寶貴的證人,幫助我們搗毀這個組織?」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能成為證人,日本公ꔷ安會保護你。」

  這確實是我想聽到的話,但還不夠。

  「可以。而且我手上還有一份證據。」

  我沉聲開口,終於把早已構想好的壓軸話題提了出來。

  「家母生前留下了一個硬盤。」

  聽到這句話,對面的男人神色微動。

  「硬盤裡存著很多組織成員的資料和照片,還有組織從事人體實驗的記錄。」我繼續說道。

  從這份硬盤裡,我知道了很多關於組織的機密,比如「REBIRTH」計劃,父親的身世等等。

  母親生前總是教導我,不能有勇無謀,萬事都要有防備。她自己為了防組織一手,也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連父親都不知道她搜集了這些證據。

  之所以會告訴女兒,大概是出於母愛吧。

  連深愛的丈夫都不會完全信任,卻願意把自己的後路留給我們姐妹。這就是鶴田安娜,一個冷酷又溫柔的女人。

  「我可以把這份證據交給公ꔷ安,但是——」

  我望著他,低聲說道,「黑田先生既然了解我的底細,那應該知道我有一個妹妹……花歌她失蹤了,如果你們能答應幫我找到她,把她救出來,我就把硬盤交給你們。」

  黑田兵衛答應了。

  臨走前,我們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到時候他會帶來一份待遇優厚的證人保護協議,與硬盤作交換。

  一旦簽署這份協議,我將擁有全新的身份,從此脫離烏丸家。


第25章

  六年前。

  十二月的紐約格外寒冷,但是夾雜著細雪的寒風卻吹不進狹窄昏暗的秘密牢房。

  「入間真司。」

  這是眼前被拘禁的男人的名字。

  FBI搜查官詹姆斯·布萊克悠悠地開口。

  「涉嫌殺害著名企業家阿曼達·休斯女士,以及來自日本的游客羽田先生——如果爽快承認的話,可以少受一些審問之苦。」

  「還真是仁慈的待遇啊,搜查官先生。」男人平直的語調裡夾帶著輕嘲的語氣。

  這是一張英俊又柔和的臉,精明銳利的眼睛中只有一片平靜的神色,完全看不出任何屬於階下囚的狼狽。

  盡管他手上正戴著一對銀色手銬,整個人被困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聯邦調查局,真是一個威嚴的名字。」

  名為入間真司的男人繼續說道,「前身只不過是司法部長成立的小型偵探部門而已,三十年代胡佛上任之後才忽然熱門了起來。如今竟然已經變成了美國警ꔷ察組織的代表……也難怪如此威風。」

  「入間先生既然知道自己身在哪裡,那應該明白,坦白罪行才是最好的選擇。」詹姆斯沒有被這番言論挑釁到,語氣依舊沉穩。

  男人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是啊,讓我想想該從哪裡說起呢——」

  ***

  就從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項目開始說起吧。

  這個項目的終極目標是做出一種藥品,作用於人體細胞,可以使人青春永駐或者返老還童。

  「什麼是衰老?那是一種絕望無力的感覺。」

  「衰老就像是手中的這件機器,哪怕曾經無比精密靈活。但當它生鏽老化壞掉之後,就會被無情地拋棄。」

  「還記得自己年輕時的美貌嗎?還有那種做什麼事都精力充沛的感覺……」

  「當你清楚地感覺到這些東西正在隨著時間流逝逐漸離你遠去時。那種恐懼,那種無助,沒有人能幫你緩解,子孫後代也不能。」

  「而我們正在研發的這種藥品,能改變這一切,永久解除人類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

  燈火輝煌的廳堂裡,一場重要會談正在進行。

  台上的推介者是烏丸集團旗下研究所的科學家,台下坐著的是來自美國的著名資本家阿曼達·休斯。

  這是一位上了歲數的女士,頭發花白,臉上也滿是皺紋。精致的妝容掩飾不了歲月的痕跡。

  任何企業開發項目,拉投資的環節都必不可少。組織也不例外。

  a藥是烏丸集團的核心項目,那位先生非常重視,投資人自然也會往重量級的尋找。

  這位阿曼達女士就是組織格外看重的潛在投資人。

  為了表達誠意,朗姆以烏丸集團董事的身份親自招待了她。

  沒有人能抵擋住青春永駐的誘惑,尤其是坐擁財富和名望的上流社會人士。會議結束後,阿曼達毫無意外地成為了a藥項目的投資人之一,組織的座上賓。

  握手、拍照、簽協議,然後投資。源源不斷的美金彙入了組織的賬戶。

  其實換作任何一個人,恐怕都難以抵擋住這樣的誘惑。

  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但迄今為止,在死亡面前,人與人之間還能算是平等。

  可是,倘若富人先獲得了長生不老的能力,生死在人類面前就不再平等了。這將是無比可怕的一件事。

  壟斷將無限加劇,地球的資源更加緊張,權力和社會共識將停止迭代。

  人類現階段的社會形態還不足以支撐永生這件事。但貪婪的資本家可不會在意社會危害,他們只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和財富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擴大影響力,吸引更多投資,組織舉辦了很多講座和比賽,以拉攏更多的資本家和名門財閥。

  就比如去年的將棋聯賽。

  身為二把手的朗姆對將棋其實並不感興趣。之所以發表了一段激情洋溢的賽後演說,表現出一副熱心慈善企業家的姿態,只是為了拉攏將棋名門羽田家罷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身為組織高級干部的入間真司,接下了聯絡羽田家的任務。

  年輕帥氣的男人在上門拜訪時,帶上了冰雪聰明的女兒。

  出於父親的立場,他想帶女兒去見見將棋天才偶像。但是出於組織成員的立場,目的卻並不那麼單純。

  可惜羽田浩司並沒有對他和可愛的女兒稍加辭色。這位將棋天才像是對烏丸集團的不良風評有所耳聞,沒聊兩句,就用冰冷的面色下了逐客令。

  拉攏羽田家的打算落了空,但入間真司並沒有那麼頹敗。

  生意伙伴講究合作共贏,既然對方沒有合作的意向,那他也沒必要窮追不舍。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一年後的某一天,他會在美國的一家酒店與羽田浩司重逢。

  而這次會面的主要原因,是組織與阿曼達的合作出了問題。

  資本沒有見好就收這種說法。資本家永遠都是貪得無厭的。在見到了a藥的研究進展後,阿曼達漸漸意識到這其中蘊藏的巨大商機。

  她不再滿足於僅僅自己長生不老,而是想要獲得更多的利益。

  「我想要a藥在美國的售賣權,研發專利也要分我一份。」雖然她本人沒有直白地說出口,但意思已經通過秘書傳達得很明確。

  對於這樣的打算,組織當然不可能同意。

  「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女人。」朗姆在電話裡這樣譏諷道,語氣凶惡,顯然是被惹惱了。

  話雖如此,烏丸集團在日本只手遮天,但是在美國的影響力卻根本不夠看。

  而與之相對的,阿曼達是個頗有權勢的美國資本家,財力驚人,底子深厚。甚至在FBI和CIA都有話語權。

  在一次電話會談不歡而散之後,兩邊的合作處在了破裂邊緣。

  阿曼達威脅朗姆,如果不同意她的要求,她就把組織這一瘋狂的計劃公布於眾,並且讓FBI和CIA開展專門行動調查組織。

  對此,朗姆的反應是——

  「我要殺了那個女人。」

  他直接下了命令,並且決定親自策劃這場暗殺任務。

  下格殺令的原因很簡單。滅口。

  這樣就能確保守住a藥的秘密,也能除掉對組織產生威脅的人。

  秉持著一直以來的神秘作風,朗姆這次也不打算親自露面,只是在遠處遙控指揮。

  ***

  「真是無聊。」

  大樓之上,一扇窗戶邊,女人打了個哈欠。

  她是組織的行動組成員,一名有代號的狙擊手。

  「喂,別犯困。」身後的搭檔提醒道。

  「但是這種天氣很難不讓人犯困啊。」

  天氣晴朗,午後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完全驅散了冬日的寒意。

  老實說,確實挺折磨人的。

  一天前接到朗姆的命令之後,他們就埋伏在這裡了,校槍完畢後就一直在待命。

  組織要暗殺的人,就住在對面的酒店裡。阿曼達·休斯,一位美國資本家。

  但狙擊手並不是這場任務的主力軍,只是輔助保障人員,確保任務目標必死的保底一招。

  女人拿起望遠鏡,繼續觀察對面這家名叫「JUKE」的高檔酒店。

  一片祥和。服務生井然有序,旅客進進出出。

  但是再過兩個小時,美好的氛圍就會破滅。

  組織的高層干部將與阿曼達會面,商討合作事宜。

  明面上是服軟示好,實際上卻是放松對方警惕的「鴻門宴」。

  按照朗姆的計劃,阿曼達將在這次會面中,無聲無息地死在a藥下,這樣新聞報紙上只會出現對方突發心肌梗塞去世的消息。

  阿曼達身份尊貴,身邊保鏢眾多,為了確保暗殺成功,組織出動了不少精英干部。

  多名情報人員和殺手已提前潛入了酒店,以服務生、保安和住客的身份。

  今天早上,情報人員把今天下午會談的精確位置發送給了她,並且告訴她如有變動會隨時聯系。

  怎麼看都是再保險不過的計劃,到目前為止,整個計劃也都進行得有條不紊。

  因此,狙擊手根本緊張不起來,連尋找和瞄准獵物的刺激感都沒有。也難怪會如此無聊犯困了。

  距離任務預定的時間越來越近。

  女人抽了支煙,打起精神來,把狙ꔷ擊槍架在了窗台上。


第26章

  酒店內。

  行動開始的指令尚未下達。在等待期間,代號格拉帕、名為入間真司的男人心態非常平穩。

  他像個正常來談生意的企業家一樣,有條不紊地准備會談材料,整理自己的西裝領帶。

  在過去十年中,入間真司完成過數次類似的任務,早已練就了波瀾不驚的心態。

  他甚至抽空與裝扮成服務生的妻子見了一面。

  兩人商量了一下回國後要怎麼給兩個寶貝女兒慶祝十一歲生日。

  冬月與花歌。他的兩個可愛的女兒性格迥異。冬月冷靜內斂,花歌活潑愛笑。

  她們的喜好並不相同,因此想要的禮物肯定也不一樣。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分別給她們買什麼樣的禮物。

  在周全的布局之下,這場任務本該是十拿九穩的,但是凡事總有意外。

  而今天這場意外的名字就叫做羽田浩司。

  在酒店的走廊上偶遇這位風頭正盛的將棋四冠王時,入間真司難掩驚訝之色。

  「羽田先生?」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瞬間交彙。

  為什麼這個男人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入間真司心中微微不安。

  但他沒有把這份不安表現在臉上,只是語氣平靜地打招呼,試圖探聽對方的來意。

  狹窄無人的走廊上,面對男人禮貌的寒暄,羽田浩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這位入間先生出現在這裡不簡單。

  因為兩分鐘前,他乘坐電梯上樓,在電梯門口正好與他的夫人擦肩而過。

  那個女人一副服務生打扮,他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了。

  作為一個記憶力遠超常人的棋手,羽田浩司還記得去年在將棋大賽現場,自己與入間夫婦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既然入間真司在這裡,那證明他沒有認錯。

  敏銳至極的將棋天才心中的警鈴正在不斷敲響。

  究竟是出於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一個貴婦人會扮成服務生的模樣呢?

  不動聲色地應付了對方兩句後,羽田浩司便抬步離開了這片走廊。

  轉過彎,他看到不遠處的房間門口,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穿著黑色西裝的干練女子,容色清冷凌厲。

  只是一看到他,目光對視上,她便揚起微笑,融化了身上的氣勢。

  蕾切爾·淺香,他目前正在交往的戀人,美國著名資本家阿曼達最厲害的貼身女保鏢。

  出於個人興趣,幾天前,羽田浩司乘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目的地是國際像棋大賽的現場。

  既然已經千裡迢迢來了美國,那就順便見一見許久未見的戀人吧。懷著這樣的想法,他才臨時起意來到了這家酒店。他的戀人在得知這個驚喜後,發信息告訴了他見面的房間。

  此刻戀人相逢,不等淺香開口,羽田浩司便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一邊。

  ……

  黑田兵衛也察覺到了不對。

  此時的他正坐在一樓的會客區。面前的服務生正放下咖啡。

  之前他遠遠看到此人時不時看向門口,行為有些異樣,他便開口叫住對方,點了杯咖啡。

  走近了觀察,變得更明顯了。

  做事行雲流水,動作格外利落,臉上完全沒有任何屬於服務人員的微笑。

  雙臂和雙肩後肌肉輕微隆起,行走時步履穩健,有一種踩蹬感,舉止沒有半點多余動作。

  不止這個服務生,門口的那個保安也有問題。

  黑田兵衛感受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段時間他正在美國出公差,參加一個交流學習活動。這是他入住這家酒店的第二天。

  咖啡沒有喝完,黑田兵衛站起身來。

  雖然日本警ꔷ察在美國沒有執法權,但他還是按捺不住這種嗅到危險氣息的直覺。

  他向前台走去。

  視野裡,一名女服務生正在一邊接電話,一邊拿筆記錄著對方的訂房要求和號碼。

  掛斷電話後,女服務生抬起頭,禮貌地微笑道:「您好,先生,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黑田兵衛看了一眼四周,沉聲問道:「這幾天酒店是不是有重要人士入住?」

  ……

  遠處一輛停靠在路邊的豪車內。

  朗姆正姿勢舒展地坐在寬敞的空間裡,聽著手機那頭來自部下的最新情報。

  計劃出現了一點小變數。

  阿曼達為了與日本將棋名人羽田浩司下一盤棋,臨時推遲了與烏丸集團的會談。

  「沒關系,按照原定計劃。」

  輕描淡寫地說完後,朗姆就掛斷了電話。

  那個任性跋扈的老女人,竟然如此不把組織放在眼裡。

  不過沒關系,她的死期馬上就要到了。

  想像著對方的死狀,朗姆冷冷地微笑起來,深陷的眼窩中銳光矍鑠。

  ……

  aptx-4869,能讓人青春永駐的、夢幻般的藥物。

  阿曼達沒有想到,在它尚未開發完成之時,自己就會吃下它——被人用槍指著逼迫的情況下。

  她很清楚沒有開發完的藥物意味著什麼。

  狹小的酒店房間內站著幾個神色冰冷的黑衣人,每一個都是手染鮮血的亡命之徒。

  他們是烏丸集□□來的殺手。

  本來應該守衛在門口的保鏢們,一個都沒有進來。想來是被他們用某種方式全部解決了吧。

  對死亡的恐懼伴隨著絞痛感和灼熱感傳來。

  桌上的這一局國際像棋還沒下完,但再也沒有機會下完了。

  對面的年輕男人同樣倒在了地上。

  心髒「撲通」的跳躍聲回蕩在耳邊。

  蕾切爾·淺香正在奔跑。

  她一邊急促地跑著,一邊回想著之前羽田浩司對她說的話。

  「我有一個重要客人要來,你可以先去會客區幫我接待一下嗎?」

  戀人很少對她提出要求,所以在他難得拜托她一次時,她下意識答應了。

  但是剛走到會客區,她就回過神來——這個要求太怪異了。

  羽田浩司來這家酒店,本就是臨時行為,怎麼會有重要客人呢?

  他能來見的人,應該只有她而已。

  出事了。

  她收緊手指握成拳頭,繼續向樓梯口跑去。

  ……

  羽田浩司死了。

  不管生前擁有多麼輝煌的成就和贊譽,此刻也只是冰冷地躺在那裡,失去了呼吸,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國際像棋的黑白棋子凌亂地散落在地上。

  在這萬籟俱寂的片刻間,黑田兵衛僵硬地站在原地。

  在冒失地闖入了幾扇可疑的門之後,他終於找到了這裡。

  但是遲了一步,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兩具屍體。

  死的不止是羽田浩司一人,還有一個美國老婦人。

  「混蛋。」

  他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作為一個警ꔷ察,他接手過很多起命案。

  案發現場是客觀的,證據是冷靜的,逮捕罪犯只是一個結果,改變不了被害者的生命已經逝去的事實。

  那些家屬悲傷的眼淚,每次都會讓他的心髒沉甸甸的,燃不起絲毫破案的成就感。

  如果能在命案發生之前阻止就好了。拯救才是屬於警ꔷ察的正義,不是嗎?

  但是今天,明明已經發現了不對,他卻依然晚了一步。

  黑田兵衛努力平復此刻翻湧的心情,冷靜地觀察起案發現場。

  只是粗略一掠,便有無數細節落入他敏銳的眼睛。

  從現場痕跡來看,凶手不止一人,並且強迫兩名受害者服下了某種毒藥。

  凶手離開後,羽田浩司應該還有些意識,挪動了一下身體的位置。

  「這是——」

  他注意到了什麼,蹲下來,仔細觀察起羽田浩司手邊的一面小鏡子。

  「UMASACARA……」

  就在他認真辨認著鏡子上的字母之時——

  「砰」

  從側面窗戶閃電般射來的一槍,擦過他的肩膀。如果不是他恰好挪動了一下身體,子彈差一點就打中了他的心髒。

  汗毛直立,血液近乎要逆流的緊張。

  黑田兵衛猛地抬起頭。

  對面遠處矗立著一座大樓,他看不清那個隱藏在窗簾後的槍口,但他知道那裡一定埋伏著狙擊手。

  神經繃緊到極限,他忍著劇痛,就地一滾,躲過了瞄准他腦袋的第二槍。

  此時的門外,淺香正打暈了組織的最後一個殺手。

  對方看起來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穿著服務生的衣服。但身手靈活,手段刁鑽狠辣,鞋子裡還藏著刀片。

  但是在淺香面前,這個女人依然走不了幾招。

  能被稱為最強保鏢,身手自然不凡。事實上,大部分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不是淺香的對手。

  她終於闖進了房間。

  時間像是無限拉長,就此停滯。

  淺香看著眼前的慘劇。

  雇主和戀人全都死在了她的面前。

  就在幾分鐘之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能笑,能與她說話。

  是她的失誤。

  是因為她沒有及時發現危險,才導致了他們的死。

  強烈的恨意像海嘯般在胸腔內翻騰著,世界仿佛傾塌,理智在此刻蕩然無存。

  她盯著現場唯一的活人。

  一個不認識的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

  「是你殺了他們嗎?」

  咬牙切齒的話音未落,她的拳頭便襲了上去。

  黑田兵衛神經正處於極度緊繃的狀態。乍一看到有人闖進來,下意識將防備和攻擊性提高到了極致。

  他抬起另一邊沒受傷的手格擋了一下。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發麻。

  只是接了一拳,他就意識到自己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更何況此刻的自己還受了傷。

  勉強打了兩回合,正在這時——

  「砰」

  又是一槍來自對面的狙擊。

  目標是眼前的女人。只是兩人正在打鬥中,她靈敏地偏移了一下,子彈沒有被打中。

  女人似乎被這一槍轉移了注意力,下意識將目光偏轉開來,望向窗外。

  瞅准這個片刻,黑田兵衛猛地撞開她,跑出了房間。

  分神只是一個剎那,淺香回過神來,果斷翻身躲在了狙擊手視線的死角處。

  她沒有追出去,而是用房間內的電話,撥打了FBI的聯系號碼。

  ……

  遠處路邊的豪車內。

  「讓已經撤離酒店的人都回去,務必殺了那個女保鏢。」

  朗姆掛斷狙擊手打來的電話,臉色陰沉地對司機說道:「追上去,讓那個男人開不了口。」

  至於如何開不了口——

  一場「意外」車禍就足夠了。

  ***

  「感謝您的配合,入間先生。」

  FBI探員詹姆斯·布萊克停下正在記錄的筆,抬起頭來。

  他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如果每一名罪犯都能像您這樣坦白,我們會少很多麻煩。」

  「這可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誇獎啊。」入間真司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看在我這麼配合的份上,不知可否減免一些罪行呢?」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先生。」

  「說得也是,減刑是律師和法官的事。那麼,搜查官先生能讓我和我的妻子見一面嗎?」

  聞言,詹姆斯放下筆,站起身,緩步走到被拷住的男人面前。

  「可以。」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只不過她已經在上帝那裡了,我這就送你去與她重逢。」

  瞳孔猛地縮起。

  在與眼前的FBI探員對視之際,入間真司的呼吸在一剎那凌亂。

  他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越過狹小牢房內黯淡的光線,他最後看到的是走馬燈般的畫面。

  死亡並不可怕,從童年起他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陰影中。每做一件髒活,他都像走在黑夜裡的懸崖邊。

  只是,他舍不得兩個女兒。

  冬月、花歌,她們還很幼小,被他和妻子保護得太好了,對組織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槍口黑洞洞的指向了自己的心髒。

  這情景是多麼的令人恐懼,卻又莫名讓人心中升起即將解脫的輕松感。

  「原來如此,打入亦可王手。」

  入間真司死了。

  死前留下了一句用日語說的遺言。

  詹姆斯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雖然自學過一些簡單的日語,日常交流沒有太大的問題。但不代表他的日語水平能達到聽懂生僻詞和古語的程度。

  他記下了這句話的發音。

  也許以後有機會可以找個日本人打聽一下。他想道。


第27章

  「冬月小姐是打算搬回來了嗎?」

  「不,我只是回來拿點東西。」

  時間是周末,烏丸家的別墅大門口。

  見保鏢皺了皺眉,面露不贊同之色,我挑起眉毛,用一種任性的語調說道:「我還沒過癮呢,等我的零花錢用得差不多了就搬回來。」

  說完後,我徑直走進別墅。

  大理石的地面,圓形的拱窗,華麗的裝修讓空曠的別墅顯得有些陰森。

  二樓的走廊盡頭是一個整潔而溫馨的房間。

  一張雙人床擺在臥室的正中間,上邊蓋著花紋清新的床罩。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床頭櫃上放著貝殼形狀的台燈、漂亮的花瓶以及木制的相框。

  這裡就是我從十一歲到十七歲,生活六年的房間。

  關上臥室的門,腳步無聲地走進房間。

  我先觀察了一圈房間內各處設施擺件。在確認這段時間內沒有人動過房間裡的東西之後,我才走到床邊。

  床頭放著一個小熊形狀的毛絨公仔。

  我打開小熊公仔身上斜跨的小包,小心地剪開裡面的夾層。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小的黑色硬盤。

  ——這就是母親的遺物,我准備交給公ꔷ安的證據。

  為了掩人耳目,我把這個硬盤重新放回了小熊公仔身上。然後把公仔和一些衣物、生活用品、幾本書一起放進了小行李箱裡。

  拎著行李箱走出臥室後,我在樓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女人姿態優雅地坐在沙發上,從她面前擺放的咖啡杯來看,應該是在等人。

  像是察覺到我的注視,她側過臉來,目光在與我對視上的片刻,明艷的紅唇綻放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莎朗·溫亞德……或者說貝爾摩德。

  我心中頓時警惕起來。這女人為什麼忽然出現在這裡?

  最直接的推測就是——來見我的養父。

  看來我得抓緊時間離開別墅了。那個男人雖然從不關心我的生活,但不代表能容忍我脫離烏丸家的掌控。

  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貝爾摩德目光回到我的臉上,先開了口。

  「離家出走嗎?呵……不成熟的女孩都有這樣的經歷。」

  「經常玩消失的你,沒資格說我的行為吧。」

  「開玩笑的。不過……出走的原因,是男人吧?」

  說出這句話時,她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貝爾摩德是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笑起來格外美艷——除了這個詞之外,我想不出更合適的形容詞。

  雖然她的臉上看起來有皺紋,一副上了年紀的樣子,但我知道這只是假像。

  她常年待在美國,我與她見面次數不多。可是這不代表我會忘記她的口頭禪、說話語氣以及身上的氣味。

  ——莎朗·溫亞德與克裡斯·溫亞德母女兩人在各方面都一模一樣。

  這女人似乎也沒有要在我面前刻意隱藏的意思。前些年她以克裡斯的身份與我見面時,語氣自然地說到了莎朗與我的談話內容。

  而從她曾經在我父母的葬禮上安慰過我,每次見面都會給我帶禮物這一點上看,她對我似乎確有幾分喜愛。

  這種感性的表現,在烏丸家顯得十分稀罕。

  我摸不清她對我的這份喜愛來源是什麼。揣測貝爾摩德沒有意義,她本就是個心思莫測的神秘女人。但我姑且可以對這份感性加以利用。

  面對她的提問,我語氣平淡地微笑道:「是啊,我正在籌劃和「男友」私奔。」

  「男友啊……」貝爾摩德沉吟了一下,漂亮的紅色指甲觸碰了一下她自己的下巴,「能夠值得你做出這樣的行為,應該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吧。」

  「不用來刺探有關於我的事。」

  雖然這麼說,但是我的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出諸伏前輩的臉。

  「不過他確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不自覺放輕語調說出的話語,讓我自己都有些心驚。

  明知道自己只是在說謊,卻又像是說出了內心深處不敢言明的真實想法一樣。

  我的耳朵忍不住有些發燙起來。

  見我不願意多透露情報,貝爾摩德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說道:「以過來人的口吻,我不覺得私奔是一個理智的選擇哦。」

  她頓了頓,「浪漫這種東西,會被後續遇到的一堆瑣事消磨殆盡的。」

  「是嗎?我倒是不在意這一點。」我笑了笑,「考慮後果的話,就不叫浪漫了,對吧?」

  聞言,貝爾摩德深深看了我一眼:「是呢。」

  她唇角的弧度柔和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跑到天涯海角去吧。」她祝福道,「在回來之前,越遠越好。」

  她相信了。

  我心中松了口氣。

  ***

  降谷零站在巷道的牆後面,耳朵仔細傾聽著動靜。

  他正在跟蹤。

  時間倒回五分鐘前——

  周末的街上人來人往。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他無意中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車站附近的一台自動販賣機旁,坐在長椅上的少年像是在等人。

  因為穿著寬大的灰色衛衣,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半張臉,因此第一眼很難看出性別。

  但他還是認了出來。

  鶴田花歌。

  也許是對她太過關注的緣故,因此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印像深刻,憑借直覺就注意到了她。

  觀察一番後,無論是身高、坐姿,還是開易拉罐時從袖子裡伸出的纖白手指和一些不自覺的小動作,都能幫他確認自己的推理結果。

  為什麼喬裝打扮?她在等什麼人?

  心中自然而然冒出的疑問,讓降谷零無法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喬裝打扮呢?

  ——答案是不想被別人發現身份和行蹤。

  果然她是卷入了什麼麻煩中吧。

  這段時間她一直缺席社團活動,學生會也不來了,理由是家中有事。

  在學校裡遇見過幾次,他能感覺到她的精神狀態不太好。盡管她努力裝作平常的樣子,但不代表他就能被騙到。

  詢問自然是沒有結果的,當她認真想隱瞞什麼的時候,靠話語是輕易套不出情報的。

  眼見著她忽然起身,准備離開的樣子,降谷零連忙跟了上去。

  然後就一路跟到了這處偏僻的巷道。

  耳邊傳來幾個少年流裡流氣的聲音。

  「喂,你撞到人不道歉嗎?」

  「就是啊,瞧不起人嗎?」

  「你這家伙,少裝沒聽見。」

  「喲,原來是女孩子。」

  降谷零心中一緊,忙探出身去。視野裡,狹窄的巷道內,一個染著紅頭發的男生正伸出手,准備揪住少女的衣領。

  少女的鴨舌帽掉在了地上,一頭長發散落下來。

  正當他准備抬步衝上去時,少女的手一把抓住那不良少年的手腕拉近。

  對方被拉得直接翻了個身,頭朝下摔在了地面上,發出一聲痛呼。

  一連串的動作敏捷而迅速,慢鏡頭般播放在他的視野裡。

  降谷零看出,這是柔道中被稱為「內股」的招式。

  剩下另一人向她襲去,她用上了一記回旋踢,那人連聲音也不及發出便昏倒在地。

  整個戰鬥過程只持續了五秒鐘。

  從未在學校裡展示過的厲害身手。

  天邊的雲霞襯托著熔金的落日,向城市揮手告別一天的繁華。

  巷道口,少女柔順的發絲飛揚在晚風中,被晚霞染上一層淺淺的金色光暈,清冷秀麗的面容也被晚霞印得暖融融的。

  她側過臉來,精准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被發現了。降谷零意識到了什麼。

  ——她很早就發現了他。搞不好是故意撞人,就為了把他釣出來。

  「降谷前輩,跟蹤可不是好學生應該做出的行為吧?」

  少女微笑著開口,語氣有些陰陽怪氣。

  她一邊說話,一邊向他走了過來,直到站在他面前。

  「就算有好奇心,也應該有個限度哦。」

  此前從未對他說過這麼重的話。盡管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降谷零意識到她生氣了。

  這讓他更加確信了一點——

  她的處境很麻煩,麻煩到讓她判定把他卷進來會給他帶來風險。

  「好奇心是無罪的。何況我只是有點擔心你。」他低聲說道,不躲不閃地回望著她。

  她怔了怔。

  他看見她漂亮幽深的眼瞳裡情緒翻滾。

  「謝謝你擔心我。」

  她目光柔和下來,放緩語調,然後頓了頓,解釋道,「我沒事,只不過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很快就能解決了,放心。」

  雖然是安撫的語氣,但言外之意就是讓他不要追根究底,不准再跟著她。

  降谷零不禁皺了皺眉。

  像是感覺到他的不贊同,少女笑了笑,語氣輕松地許諾道:「等事情結束後,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她的態度很誠懇,這句話聽起來不像是假話。降谷零想道。

  ***

  今天是和黑田兵衛約定見面的日子。

  我把硬盤藏在衣服內側的口袋裡,喬裝打扮了一番後,提前趕到了約定的地點。

  不過中途遇到了一點波折,我在車站附近偶遇了降谷前輩,被他跟蹤觀察了。

  幸好我時刻留心注意著四周,而降谷前輩的跟蹤也不怎麼專業。

  面對他的擔心,我不是不感動的,但我不能讓他陪我蹚這攤渾水,因此狠下心拒絕了他的關心。

  我心中暗暗做下決定,如果這次能順利獲得公ꔷ安警ꔷ察的幫助。如果能找到花歌的下落,那我就向他和諸伏前輩坦白一切。

  坐在咖啡館的角落裡,我獨自想著心事。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夕陽漸漸被夜幕取代。

  約定時間已過,本該出現的人卻沒有蹤影。撥打電話過去也沒有人接。

  公ꔷ安警ꔷ察失約了。

  直到手機響了一下,我猛地翻開手機蓋,點開收件箱。

  最新收到的一封郵件:「不明真相,恐有暗鬼。K」

  來自一串陌生號碼。

  這種喜歡使用晦澀古語的說話方式,我所認識的人中,也只有黑田兵衛一個。

  暗鬼……

  我心髒緊縮了起來。

  手中緊緊攥著手機,我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著這行字,一時有些茫然無措。

  我告訴自己要鎮定,要思考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暗鬼——應該是指他身邊有間ꔷ諜的意思吧?

  難道公ꔷ安警ꔷ察也被組織滲透了?

  這個猜想讓我脊背後竄上一股寒意,一瞬間心涼透底。

  也不是沒可能。是我太天真了。既然烏丸集團財力如此龐大,組織做了這麼多慘無人道的事還能繼續存在,怎麼可能沒有在警ꔷ察系統裡安插人手呢?

  我試著回撥這串陌生號碼,聽筒裡傳來急促的「嘟嘟」聲。

  打不通。

  也不知道給我發送信息之人此刻究竟是死是活。

  最壞的結果是——已經被組織追殺滅口了。

  「可惡!」

  被深深的挫敗和恐懼淹沒,我忍不住罵了一句,猛地把臉埋在手掌中。

  這一個月以來,事態每時每刻都在急劇惡化著。只是一個弱小的普通女子高中生的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束手無策。

  但現在不是沉浸在情緒中的時候。

  當務之急是保存自己的性命。既然黑田兵衛遇到了危險,還特意發信息警示我,難保我不被牽連著暴露。

  我抹了把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趕忙起身離開了會面地點。

  以防萬一,我特意繞了遠路。

  低著頭快步行走在夜幕降臨的街上,華燈初上,馬路上汽笛聲此起彼伏,交通信號燈明明滅滅。身邊人潮湧動,三三兩兩成群結隊,我逆著人潮踽踽獨行。

  到了租住的公寓附近,我遠遠看著黑漆漆的房間窗戶,並且留神查看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盯梢,才微微放下心。

  進了房間門,我沒有開燈。

  夜晚有助於思考。

  此時夜色已經變濃,房間裡一片黑暗,只能隱約看見物品的輪廓。

  我獨自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虛空。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面前站著與自己相似長相的少女。

  我的妹妹花歌。

  在逆光中,她穿著病號服,面容蒼白憔悴。

  她望著我,叫我的名字。

  「冬月——救救我——」

  無助地呼救著,她口中流出鮮紅的血,不斷地順著下巴滴落。本應是雪白的病號服被染成了赤紅色。

  過往半年中,我的睡夢總是以這種方式迎來終結。

  我起身打開電腦。

  幽幽的熒光照亮了房間。

  我打開頁面,編寫並發送了一封郵件。

  「To 花歌: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花歌。

  可以見一面嗎?我有事想與你相談。

  From 冬月」

  看著郵件發送成功的頁面,我默默地心想,靠別人幫忙不如靠自己。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幫助我,我不能總是指望別人。既然連警ꔷ察都靠不住,除了自己主動,別無他法。

  我不清楚對面的人是誰,對我與花歌抱有怎樣的態度。一切都是未知數。

  從之前幾封回信中冷淡到極點的措辭來看,對方明顯是一副完成任務的敷衍態度。想來絕對不是貝爾摩德那樣的感性之人。

  但我不能干等下去了。坐以待斃不是我的作風。

  我等得起,花歌等不起。也許再拖下去,我就會徹底錯失救她的機會。


第28章

  純白色的實驗室。

  天花板是的,地板是白的,病床是白的。研究工作人員穿著白大褂。

  躺在病床上的少女也是一片蒼白。

  曾經柔美俏麗的面容因為病痛的折磨而消瘦憔悴,她躺在那裡,閉著雙眼,表情定格在空茫的形狀,就像死去了一樣。

  若不是儀器上顯示著心髒還在跳動,恐怕沒有人覺得她還活著。

  這就是植物人的狀態。

  茶色短發的女童站在玻璃窗外,看著床上的少女,回憶起對方醒著時的模樣。

  「其實我也有個姐姐。」

  名為花歌的少女,就像是想起了極為喜愛依戀的人一般,露出溫柔的笑容。

  「性格有一點像志保你哦,又冷靜又聰明。」

  「我現在就在給她寫郵件。」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幫我給她回信嗎?」

  意思是要欺騙姐姐,制造自己還活著的假像嗎?

  宮野志保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雖然只有七歲的年紀,但她比同齡女孩成熟得多,能理解這種身不由己的悲哀,也能明白隱藏在這句拜托之下,那種悲傷至極的溫柔。

  aptx-4869——組織近些年重啟的研究項目。

  新藥在她父母生前研發的「銀色子彈」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

  作為一個智商極高、又很有天賦的神童,宮野志保從小就被要求旁觀並適度參與父母遺留下來的研究課題。

  從出生起,她就沒有自己的個人時間,也不准有興趣愛好,所有的精力都必須投入到學業中。

  組織為了培養她,把她送去美國讀書,全然不顧她只有小學的年紀。

  宮野志保時常心想,也許孤獨就是她的宿命,出生沒多久父母就離世,本就沒有雙親的愛護和陪伴,從此與姐姐宮野明美也分離兩地,很少見面。

  組織要求她跳級,只要掌握了知識,就不准浪費時間在校園裡,就連假期回到日本,也必須待在研究所,了解並學習藥物研發,以便日後能盡快加入團隊。

  研究團隊的專家們大部分年齡是她的四五倍不止,但無人對她的存在提出反對意見。

  與鶴田花歌的相遇,便是在研究所的實驗室中。

  提前參加完跳級考試,但是距離新學期開始還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宮野志保原本想著,提前結束中學的學業回到日本,或許能被獎勵更多時間和姐姐明美見面。

  但這個小小的願望破滅了。

  她被琴酒帶到了這家研究所,繼續整日學習a藥的相關知識,並且不能隨意進出,完全沒有自由支配的時間。

  鶴田花歌是最新版本a藥的實驗體。

  之所以選擇這個少女,一方面是因為她的基因,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體內有早期癌細胞,可以試驗一下新藥對癌症的治療作用。

  但實驗結果是——失敗。

  新藥比「銀色子彈」有所改進,染色體不可控不會大面積全身發作,但依然有很強的副作用。

  有了失敗案例,研究方向必須做出調整。

  宮野志保思考著下一步的改進方向。或許日後等她接手這個項目,可以反向加大染色體不穩定性,直接打破重組……

  正在這時,一聲郵件提示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點開電腦頁面,新郵件來自花歌的賬號。來信人是「冬月」。

  在看到信件的內容時,宮野志保微微睜大眼睛。

  被拆穿了……

  其實也是意料之中。

  她根本模仿不來鶴田花歌的口吻,不知道正常的女高中生過著怎樣的生活,也不擅長與陌生人交流。

  甚至,她都沒有與外人見面的權限。

  「不許去。」負責監視她的男人說道,「說過了吧,寒假結束回美國前不准隨便離開這裡。」

  ***

  提早了十分鐘,我已經到達約定地點。

  樓頂上聳然立起的十字架就像佇立在半空的猛獸,正向著天空撕扯鉛塊似的雲。

  踏上大理石台階,穿過拱門,我走進教堂。

  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曠,腳步聲產生的回音飄蕩在空氣裡。

  抬頭仰望,高高的穹頂上是繁復濃烈的彩繪。透過拱形窗口,可以看到外面青白色的天空。

  天色陰沉,灰色的積雨雲大片大片堆疊在天幕上。

  蒼白的光線照進來,映在五彩斑斕的花窗玻璃上,照亮了神話故事中的圖案,給整座教堂籠罩上了一層神秘面紗。

  禮拜堂外面的走廊上,光線昏暗。

  石柱後的陰影處,一個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對方站在一片暗影中,我只能依稀能看出他身材高大修長,留著一頭少見的長發。

  直到他邁出一步,走入光線下,我才看清他完整的輪廓。

  首先注意到的是一雙冷漠的綠色眼瞳,不含任何感情,陰鷙而暗沉。

  他穿著黑色的風衣,黑色的帽檐下是少見的銀白色發絲,有幾縷垂落在胸前。

  二十出頭的年紀,面容有種近乎刻薄的冷峻感,只是微微挑起長眉,便顯得格外懾人。

  對視的一瞬間,我便感到了一種冰冷的危險氣息,心中不由升起幾分戒懼。

  擁有這樣的眼神和氣質,恐怕是個手上有人命的凶徒。

  這個人就是代替花歌給我回復郵件的家伙嗎?

  我心中莫名有些不確定。

  但這個名為Gin的男人能使用花歌的郵箱賬號是事實。

  這說明他對花歌的情況有所了解,甚至他就是奉組織的命令監視花歌的人。

  倘若我不是烏丸家名義上的大小姐,恐怕這個男人根本不會花費時間精力來應付我吧。

  我咬了咬唇,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鎮定一些。

  「花歌……我的妹妹,現在如何了?」

  面對我的詢問,眼前的白發男人微微上揚嘴角。只是他的笑容沒有溫度,反而帶著幾分輕嘲和厭倦的意味。

  「你以後不會再見到你妹妹了。」

  低沉的嗓音說出了一句無情的話語。

  耳邊的雜音仿佛清空,我睜大眼睛。

  你以後不會再見到你妹妹了。

  不會再見到你妹妹了。

  重疊在教堂裡的回音潮水般湧入耳中,不斷回蕩在大腦裡,令我一時之間無法思考。

  恐懼到幾乎想要抬手堵住耳朵,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但是已經遲了。

  跟隨著回聲默默念著這句話。

  就像懵懂的嬰孩一般,在默念了幾遍之後,我才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再也見不到,就意味著……

  徒然加快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劇烈。

  我想,我此時的臉色一定比冬天的雪都更為蒼白。

  無數破碎的回憶畫面潮水般席卷大腦,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胸腔裡的心髒仿佛連著周圍的皮肉被人生生挖起,只留下因痛楚而痙攣的血肉。痛到我的雙腿不受控制地顫抖。

  面前的男人冷淡地打量著我,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仿佛我只是他腳下掙扎的螻蟻,再多的痛苦和絕望也不能引起他絲毫的波動。甚至我的軟弱表現只會讓他心生輕視。

  他冷酷得像一塊冰,不,他身上的血甚至比冰還冷。

  我不能在這個男人面前崩潰——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意念。

  強忍著眼眶的發燙,我雙手握緊成拳,指尖用力掐住掌心,直視著他,緩緩開口:「謝謝你告訴我真相。」

  我聽到自己的嗓音已經完全沙啞。

  說完這句話,我便轉身離開了教堂。

  直到徹底走出大門外,離開他的視野範圍,我才徹底放任情緒翻湧。

  海嘯般的悲痛和恨意頃刻間淹沒了我的心神,帶來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眼前有些發黑,我用力呼吸著,睜大眼睛,過了好久才喘上氣。

  頭暈目眩,膝蓋發軟,腳下像是踩著棉花。

  等稍稍恢復一些力氣和理智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回去的電車上。

  在座位上縮成一團,將腦袋埋在手臂中,閉上眼睛。

  眼前全是從前的回憶。

  花歌,我的花歌。

  我最愛的、一起長大的相依為命的妹妹。

  笑著的她,生病的她,安靜看書的她。

  如此鮮活生動。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轉眼是童年時父親溫柔慈祥的微笑,還有母親柔軟馨香的懷抱。

  太陽穴就像被針扎一般不斷地抽痛著,我抬起手,用力擦拭眼角。

  可越是用力擦拭,眼淚就越多,手背濕漉漉的一片。

  我咬住下唇,想要控制一下胸腔裡的疼痛,可收效甚微。

  對不起……對不起……

  心中不停重復的,只剩下了這句毫無意義的道歉。

  我不知道究竟要對誰說。

  也許是對沒能來得及拯救的妹妹。

  也許是對天真而不自量力的自己。

  在花歌被關在實驗室生不如死的時候,我卻在代替她享受著美好的校園生活。

  我為什麼如此天真愚蠢?

  如果早一點醒悟組織的真面目就好了。

  如果我能提早一點行動,不那麼瞻前顧後,也許就能救出花歌了。

  花歌也好,爸爸媽媽也好,我都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是組織。

  是組織葬送了我的家人,毀掉了我和花歌的人生……

  正在這時,一個陌生的溫柔嗓音在耳畔響起:「如果不介意的話,請用這個。」

  視野裡出現了一塊手帕。

  我循聲抬起頭。

  模糊的視野裡,面前正站著一個留著中長發的英俊少年,面帶擔心之色。

  我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狀態太過糟糕,以至於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望著他溫和明亮的雙眼,面對這樣一份善意,我心中翻湧的情緒稍稍平復,頭腦冷靜了不少。

  「謝謝。」

  我接過手帕,低聲自嘲道,「真是軟弱啊,在公共場合露出如此不爭氣的樣子。」

  聞言,眼前溫柔紳士的少年安慰道:「想必是遇到了非常悲傷的事吧,這種時候,哭出來總比悶在心裡好哦。」

  我應了一聲,心中卻抱有不同看法。

  與其沉浸在毫無用處的哭泣中,不如把心中的感情和想法都付諸行動。

  我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一定無法感同身受。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再有共情能力的人,只要沒有相同的經歷,就做不到百分之百明白。這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孤獨。

  我的父母不會死而復生,妹妹也不會回到身邊,今後我活著的每一天,都只有獨自一人懷抱著痛苦的思念活下去。

  這樣的遺憾,這樣的恨意,要如何才能平息?

  ——唯有血債血償。

  我要報仇,讓所有傷害我和花歌的人全都付出代價。

  我想知道花歌的蹤跡。就算她真的已經……死去,我也要知道她的死因和遺體的下落。

  我還想知道導致父母死去的那件案子的一切真相,想知道究竟是誰害死了他們,他們有沒有什麼遺言。

  但是這一切,我無法通過程序正義的手段實現。

  黑田兵衛的事猶如當頭棒喝,讓我意識到組織的強橫。他們滲透到了警ꔷ察系統內部,與那麼多財閥政ꔷ要勾連。我出生在組織裡,身為烏丸集團名義上的大小姐,注定不能像諸伏前輩和降谷前輩一樣去當警ꔷ察。

  這罪惡的出身既是我的劣勢,但也是優勢。就像下棋時難免遇到劣勢,把劣勢轉化成優勢是致勝的要素。

  既然沒辦法脫離組織,不如就直接從內部突破好了。


第29章

  寒假前的最後一天。

  期末考試結束了,校園裡充斥著歡快的氣氛。

  教室裡同學們的臉上都洋溢著輕松的笑意,三三兩兩約著放學後去哪裡逛街聚餐。也有的准備去社團參加什麼活動。

  我沒有馬上背起書包離開教室,而是依舊坐在原地,連文具也沒有收拾。

  「鶴田同學等下有安排嗎?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抱歉吶,我還有點事情……你們去吧,玩得開心哦。」我微笑著擺了擺手。

  教室漸漸空了,耳畔變得安靜。

  仿佛好久都沒有從放學後的教室中眺望外面了一樣的心情。

  向窗外俯瞰的視野如此開闊,清新明亮的校園盡收眼底。在這一刻,我感到安心。

  但這是我即將告別的景色,再也無法觸及的景色。

  辦理退學手續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臨走前我也不打算與任何人告別。

  那天辦手續時,經過三年級的辦公室,我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裡面的情景一清二楚呈現在眼前。

  兩個身姿挺拔的帥氣少年穿著一模一樣的制服,並肩站在一起,顯得格外意氣風發。

  短暫停頓的片刻,我聽了一耳朵,兩人似乎在和班導老師談論志願的事。

  我忽然想起了幾個月之前的夏天。校園裡樹木蓊郁,草地平整蒼翠。

  午後,社辦的窗外,碧綠的葉子層層疊疊,蟬聲喧囂惱人。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的兩個少年討論推理題。

  那些美好的日常歷歷在目。

  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能與他們一起考上大學,坦白真相後把花歌介紹給他們認識。

  但幻想只是幻想,我注定要走向與他們不同的未來。

  偌大的東京都,偌大的日本,偌大的世界,隔著無數高樓大廈,隔著光明與黑暗的界限,也許很難再相見了。

  夕陽漸漸西斜,教室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想完心事後,我慢吞吞地收拾好東西,走過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整齊的課桌,被晚風吹拂的白色窗簾,用粉筆寫著「開學再見」幾個大字的黑板,一切都顯得如此可愛。

  關好教室的門,我向著下一個目的地走去。

  ——圖書館。

  這個時間點,裡面早已沒有了學生,只剩下值班老師在整理書籍。

  「這位同學,圖書館已經關門了哦……」

  「不好意思,老師。今天是我在這所學校的最後一天……」我頓了頓,「我有一本書想捐給圖書館。」

  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全英文的。

  聞言,圖書館的老師露出理解的神色。

  「要轉學了嗎?難怪……」

  我沒有解釋,只是默認了這句話,繼續說道:「我給朋友出了一道謎題,答案就藏在這本書裡。如果之後有人來這裡打聽我,就麻煩老師把這本書交給他了……我是2年A組的鶴田花歌。」

  「謎題什麼的,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浪漫啊。」老師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我笑了起來。

  浪漫嗎?也許是吧。我只是覺得,既然是推理研究社,留一道推理題作為分別禮物,也算是恰如其分。

  寒暄了幾句後,我把書和學生證留給老師,離開了圖書館。

  最後一站是推理研究社的社辦。

  離開前,我還想去那裡看一看。

  令人意外的是,社辦的門居然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我走進去打量了一圈,發現沒有任何人在的跡像。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哢嚓」一聲。

  門被關上的聲響。

  我轉過身,對上一雙紫灰色的眼瞳。

  金發深膚的少年背靠在門上,嘴角微微向下撇,一副「你別想輕易逃跑」的表情。

  倒v狀嘴型,有種貓嘴的既視感,一股不高興的傲嬌意味。

  我沉吟了一下:「降谷前輩為什麼要擋著門?」

  「如果不逮住你的話,恐怕你又會跑掉了。」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聞言,我有些無言以對。事實上,這幾天我確實一直在躲著他們。

  「怎麼聽起來像是警ꔷ察專門設下埋伏來抓捕犯人的話啊。」

  他揚起嘴角:「這麼理解的話也沒錯。」

  居然承認了。

  「多少有點過分了吧,居然把我當成犯人來對待嗎?」

  「不這樣的話,你會老實交待嗎?」他反問道。

  「……」

  「好了,接下來是審問時間,說一說你最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吧。」

  嘴上說著「審問」這樣嚴厲的詞彙,態度也是咄咄逼人的。但我能感覺到,在這副看似銳利又強勢的外表下,是一份真實的好意,以及一顆無比溫柔的心。

  我有些無奈,低聲說道:「降谷前輩,有些事情,你不適合參與進來。」

  「不適合?是因為我只是學校裡的前輩嗎?」他頓了頓,直直地注視著我,「那如果是戀人的身份,就能參與你的事了吧。」

  「!」意料之外的話語讓我心中一跳。

  見我露出驚訝之色,他笑了起來,像是還嫌不夠,又補充了一句:「我喜歡你,所以不能放著你不管。」

  完全是通知宣告的語氣,不打算和我商量的樣子。

  明明是告白,卻說得像下戰書一樣。

  真是莽撞。

  但又是如此的真摯可愛。

  胸腔裡的心髒正在怦怦跳動著。

  冬日纖薄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將他淡金色的頭發和精致俊俏的面容染上溫暖的光澤。

  視線描摹著他此刻的面容,我的心神仿佛回到了過往無憂無慮的歲月裡。

  少年眼中是純粹的溫柔,純粹的關心,幾乎將我做下的決定動搖得無以復加。

  可是……

  我不能答應他。

  害怕會泄露此刻的動搖,我閉了閉眼,避開了與他的對視。

  閉上眼睛的片刻,我的視野裡是混沌的虛空,是層層疊疊的烏雲,我看不到光亮,也看不見未來。只能看到已經無法挽回的時間。

  這一剎那,我的心好像被硬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

  一片靜默中,遠處寒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有些模糊。

  夕陽將我和他的影子拉長,投射在地面上。

  「讓我考慮兩天吧。」

  耳邊聽到自己的聲音溫柔又甜美,「正好我這兩天有事要出門一趟,等回來就給你答復。」

  降谷零注視了我片刻,像是在試圖判斷我話語中的意思。

  我直直地回望他的雙眼,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真誠。

  「我知道了。」他放緩語氣,「兩天後,期待你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

  他信了。

  我果然是一個滿口謊言的壞女孩,擅長傷害純潔的少年心。

  明知道直接拒絕才是最好的選擇。他這樣驕傲的少年,只要狠下心說一些絕情的話,他肯定不會糾纏。這樣就能徹底杜絕他接近我的可能性,保護好他了。

  只要拒絕他的好意,傷害他的自尊,他就會討厭我,遲早會忘記我。

  未來他會遇到別的比我更適合他的女孩,獲得一份純粹又美好愛情。

  道理我都懂,但此刻我還是選擇了撒謊。

  我想讓他多記得我一段時間。名為入間冬月的壞女孩,就是抱著這樣過分的私心。

  談話結束,他像是不想馬上與我分別,問我之後有沒有什麼安排。如果沒有的話,要不要一起去哪裡逛逛。

  可惜老師有事找他幫忙,他只能放棄約我的念頭。

  走出社辦教室,腦海中不斷回放著他剛剛有些遺憾的神色,仿佛是戀戀不舍,不想放我離開一樣,讓人心軟。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果然還站在原地看著我。

  這一刻,我的心柔軟得近乎疼痛。

  敞開的窗口,夕陽西下。

  俊俏可愛的少年鑲嵌在一片清新的風景之中。

  他背後是窗外的樹梢,傍晚的微風吹拂著葉子,橙紅色的晚霞暈染了整片天幕,也暈染了他金色的發梢。

  像一幅美麗的畫,深深鐫刻在我的心裡。

  很高興與你相遇,降谷零,再見。

  我在心中說道,揚起嘴角,對他笑了笑。

  然後轉過頭,步履從容地走遠。

  走完這條走廊,直到轉過彎,徹底離開了他的視線,我才忽然邁步跑開。

  用盡全身力氣奔跑到走廊的盡頭,靠在樓梯的牆壁上喘著氣。

  寂靜無人的教學樓,耳邊只有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缺氧的空白感籠罩著我。只有這樣,我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眶不濕潤。


第30章

  「To 降谷零這是一封定時發送的郵件,寫於我十七歲這一年,寒假的第一天。

  我在這一天做下了一個決定,要與你和諸伏前輩分別。

  寫這封郵件時,我不斷地想起你的臉,想起與你們共同度過的時光。

  我對自己說,連最不舍的都舍棄了,那以後還有什麼值得我害怕的呢?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行得通,也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結局,我只知道,自己在這個世間所有重要的家人,都被龐大的黑暗所吞噬。

  也許選擇這條路,是在通向毀滅的路途上前進,但我無法後退,也不願意妥協。

  就算孤身一人困死在黑暗中,我也要復仇到底。

  當你收到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大概是沒能完成目標,就已經成為了不歸人。

  不用深思這個詞是什麼需要推理的謎語,就是踏進黃泉之門、再也回不來的字面意思。

  決定走上這條滿是鮮血和罪惡的路開始,我就做好了隨時會出事的覺悟。

  不必悲傷,我只不過是去與家人團聚了。

  而你,現在一定已經成為了不起的大人了吧。

  穿著警ꔷ服的樣子一定非常帥氣。

  可惜我見不到了。

  見不到就不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從而做出不合時宜的傻事。這麼想的話還是挺慶幸的呢。

  時隔十年,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高中社辦教室裡的那個告白。

  降谷前輩,你現在應該已經有戀人了吧,甚至已經結婚了也說不定。我的答復大概早就無關緊要了。

  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十七歲的我其實也喜歡你。能收到你的告白,我感到十分幸福。

  莽撞的告白,別扭的表情,有些不舍的神色,這樣的你真的很可愛。

  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家庭出生的女孩,一定會捧住你的臉,送上溫柔又熱情的親吻。

  可惜我注定要用謊言辜負你。

  關於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一切真相都在學校操場上的櫻花樹下——文學社舉辦的時光膠囊活動很有趣,我悄悄報名參加了。

  具體是哪個膠囊,是一道推理小題目。希望你能找到並把它挖出來。

  盒子裡放了一個黑色硬盤,是留給你的小禮物。

  如果你還記得自己想當警ꔷ察的初衷,硬盤裡有你想知道的情報。它可以幫助你破解謎團,調查這個黑色組織。

  硬盤的密碼諸伏前輩應該知道答案。我在學校圖書館留了一本書給他。裡面的推理題不難,想必他已經破解出來。

  如何處理這份禮物,就看你的心情了。

  倘若你並不打算參與這件事,或者早就不用這個舊郵箱了,壓根沒收到這封郵件,那我也沒有辦法。畢竟我人在地獄,管不到人間之事。

  最後想告訴你的是,落款是我的真名。鶴田花歌這個名字屬於我的孿生妹妹。

  以你的聰明,想必早就推理出來了吧。

  請叫一聲我的名字吧,風會把它傳送到我的耳邊。

  注意安全,保重自己。

  From 十七歲的入間冬月」

  ***

  「To 二十五歲的自己這是一封定時發送的郵件,寫於十七歲,寒假的第一天。

  很高興你能收到並打開這封信,這意味著你還活得好好的。真是令人高興。

  八年過去了,不知道你的復仇進展如何?

  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加入組織,想必十分辛苦吧。

  沒辦法,要想達成目標,必須放棄過普通人的生活。

  烏丸集團如此龐大,組織成員也大多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想要從內部突破,獲取那些家伙的信任,就得付出代價。

  於是十七歲的我決定下一盤以生命做賭注的棋。時間是八到十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孤軍深入的前提是破釜沉舟,斬斷自己的後路。

  媽媽在教我催眠術時,一定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用在自己身上。

  沒錯,你的失憶並不是因為事故。

  那只是一起小小的車禍,我會計算好角度和車輛速度,最多也只會是輕微腦震蕩,怎麼可能會讓你失去記憶呢?

  之所以讓自己失憶,是因為我需要暫時忘記妹妹。忘記所有的仇恨,忘記所有的美好,讓自己的雙手沾染鮮血。這樣才能讓自己真正沉入黑暗,沒有心理負擔地做髒活。

  我給你下了暗示,醒來後去找那個名叫Gin的男人,並跟隨他,效忠於組織。

  只要跟著他,獲取他的認可,就一定能知道關於花歌的情報。

  之後是深度參與組織的活動,成為高層干部,在組織內部獲取話語權——

  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全部的真相,獲得朗姆乃至BOSS的信任,從而完成最終目標:刺殺。

  寫下這封郵件的我,暫時還無法想像八年後的你變成了怎樣的人。

  但我相信你,無論經歷什麼,變成什麼模樣,你的內心都存在著永遠不會被改變的東西。

  ——名為入間冬月的人,永遠不會屈服於惡意,哪怕是強大的惡意。沒有人可以主宰你的命運,只有你自己。

  恢復記憶的鑰匙就在附件裡。

  那是一段貝斯旋律,你一定很熟悉。

  因為這是你的初戀男孩專門為你寫的曲子,你曾經聽過很多遍。每聽一遍,便會為這份純潔的浪漫悸動。

  夕立,盛夏時節的驟雨,就像一場關於青春的美夢。

  那天傍晚,在社辦教室裡,他彈奏這首曲子時,我把它錄了下來,並且決定把它作為鎖住所有美好記憶的密碼。

  請你在深夜無人之時,傾聽這段美麗又溫柔的旋律,一切忘記的東西都會隨著夢境回到你的大腦裡。

  而當你想起所有記憶之時,就是復仇的終曲響起之時。

  記住,哪怕同歸於盡,也要報仇雪恨。

  From 十七歲的入間冬月」

  ***

  高中最後一學期的開學第一天。

  在圖書館的外文借閱區,諸伏景光終於找到了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上卷。

  因為寒假與鶴田花歌失聯,他曾去過她租住的公寓尋找,可惜那裡人去樓空,房東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對了,她說如果有一個男生來找她的話,把這個送給他。」房東像是想起了什麼,遞過來一件東西。

  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下卷。

  送人書籍,通常不可能只送下卷。那麼上卷去哪裡了呢?

  諸伏景光忍不住思考起鶴田此舉的深意。

  按照推理研究社慣常玩的推理游戲套路,這應該是她特意給他出的題目吧。

  找不到她的蹤跡,手機也打不通,電話無人接聽,留言沒有回復。也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知道她的去向。

  鶴田花歌這個人,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聯系到了她的班導老師,才知道她已經退學的消息。

  「那孩子退學手續是自己一個人來辦的。但文件上家長是簽了字的,她說自己今後要跟著家人去海外定居了。」

  海外定居?

  從未從她口中聽過的詞語。

  諸伏景光有些不信。

  他的幼馴染好友zero想法和他一致。他們都認定這其中有蹊蹺。

  根據班導老師提供的地址,他們找到了一處房屋。

  門牌上確實寫著「鶴田」,但鄰居說這戶人家早在六年前就搬走了,這座房子已經許久無人居住。

  總之,他和zero嘗試了各種辦法,最終也沒能找到鶴田花歌的蹤跡。

  開學後,他終於在學校圖書館找到了那本書的上卷。

  圖書館的管理老師對鶴田印像很深。

  「是長相相當美麗的女孩子呢。不過表情看起來有些憂傷。可能是要轉學了,對朋友感到舍不得吧……」

  諸伏景光禮貌地道了謝,心情復雜地打開這本上卷的封面。

  第一頁上有句手寫的筆記:「當所愛的全部都被奪走時,剩下的唯有一件事。」

  下面是一個英文單詞 revenge。

  復仇。

  這是她最後留給他的謎題,也許是唯一能找到她的線索。

  ***

  讓我考慮一下吧。我這兩天有事要出門一趟,等回來就給你答復。

  ——所以這到底是拒絕還是同意?

  降谷零有點摸不透。

  若說是拒絕,那她的態度顯得有些曖昧猶豫,和她干脆利落的性格不相符。

  若說是同意,那又為什麼要拖兩天?

  總不至於是出於女孩子的矜持害羞。

  鶴田那家伙可沒有這種東西。以她的真實性格,真要是想和某個人戀愛,恐怕比大多數男生都要主動。

  降谷零能感覺到,她並不反感他的告白。

  也許是需要好好想一想吧。

  他當然看得出來,她對hiro也有好感。如果hiro也向她告白了,還真是說不好她會答應誰。

  結果兩天後,他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不僅如此,還從此失去了她的消息。

  降谷零原本以為自己被拒絕了,但他問起hiro,發現hiro對她的事情也一無所知。

  她從不告訴旁人任何關於她家裡的事,關系再好的人也不例外。班級、社團裡和她關系比較好的女同學也都從沒去過她家,以至於他們連有用的線索都找不到。

  她不是那種會隨便不告而別的人。降谷零想到了那天的喬裝改扮事件。

  早知道那天就繼續跟上去了。就算被她拒絕也不放棄。那樣也許她就不會失蹤了。

  ***

  意識是一片混沌。

  漸漸地,神智在一片空虛混亂中蘇醒。

  我緩緩地將眼睛睜開。

  視野裡仿佛有輕盈的光屑在半空中飄舞。我眨了眨眼睛,眼眶裡有溫熱的液體在湧動,濕潤了酸澀干燥的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醫院裡白色的天花板。空氣裡充滿刺鼻的消毒藥水味。

  然後我聽到護士松了口氣般說道:「入間小姐,您終於醒了。」

  頭痛難受,有些犯惡心。我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隱隱覺得重要,但又無法想起。

  「別擔心,您只是有一些輕微的腦震蕩,很快就能恢復的。」

  就像許久不曾開口說過話一般,我遲鈍地應了一聲,幾秒鐘之後才想起來道謝。

  我並不在乎自己為什麼會失憶,只是理所當然地以一張白紙的姿態,接受我這不知為何重新開始的生活。

  如此自然,又如此天經地義。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必須要做。

  但是沒關系,我有一種預感,未來的某天,我會知道一切。

  首先,計劃的第一步是,康復出院後,我需要找到那個名叫Gin的男人。


第31章

  妄想番外:假如三個人在一起

  工作壓力太大的產物。

  與正文劇情無關,無關,無關。

  純屬乙女妄想,乙女妄想,乙女妄想。

  巨大ooc預警,巨大ooc預警。

  純愛黨勿進,純愛黨勿進。

  ***

  解決完麻煩回來,已經是深夜。

  按照一直以來約定好的暗號,我不緊不慢地敲了三下門。

  來開門的是波本,或者可以叫他安室透。

  在組織裡我不想叫他原本的名字。降谷前輩對我來說是純潔青澀的青春過去式。眼前的男人比從前變化了太多。

  「歡迎回來,冬月小姐。」他微笑著打招呼。

  我冷著臉打量他。

  他似乎剛洗過澡,小麥色的肌膚有種濕潤的質感。淡金色的發尾還有點濕。淡淡的沐浴露香味和水汽撲面而來。

  這張臉本就俊俏精致,此刻更添了幾分慵懶隨性,漂亮得很。

  「這位安室先生倒是很悠閑嘛。」

  陰陽怪氣了一句後,我換好鞋抬步走進屋內。

  先去浴室洗掉了一身的硝煙味。熱水澡有助於平復心情,出來時我已經心平氣和。

  走到臥室門口,我看到他躺在床上,似乎是已經睡著了的樣子。

  我下意識放輕腳步,走到床邊,給他蓋上被子。

  結果他忽然側過身,抱住了我的小臂。額頭輕蹭了一下我手臂上的皮膚,微涼的發絲蹭得我有些癢。

  這是在撒嬌?

  「我騙了你這麼多次,你討厭我了嗎?」他小聲問道。

  聞言,我挑了挑眉。

  他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比如撒謊說自己是我的前男友,比如找借口竊走我包裡的a藥,比如冒充我指使我的部下,比如上次任務裡的一次性光盤裡的情報被他拷貝了傳給公ꔷ安,導致我不得不想辦法應付琴酒……還有各種其他大大小小的謊言,重逢以來簡直罄竹難書。

  今天我去解決的麻煩,也是他惹出來的。

  其實他已經足夠聰明伶俐,做得很萬全了。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碰巧有過目不忘的人認出了他的長相。為了防止他被朗姆懷疑,我不放心地去解決了一下隱患。

  飄遠的思緒被他的輕觸拉回。

  「我不討厭你。」

  「真的嗎?」

  「我沒有說謊的必要。」我在床邊坐下,耐心地說道。

  聽到我的回答,波本揚起嘴角,笑容摻雜了一絲狡黠。

  「如果你溫柔地親吻我,那我就相信你的話。」

  「……」

  「反過來讓我親吻你的話也可以。」

  他坐起身,湊近我。

  像是試探一般,眼睫微微垂下,鼻尖與我相觸。曖昧的呼吸交纏。

  但是在即將碰上我的唇時,他又退開了一點點距離,眼睫抬起,圓潤的眼瞳直直地望向我的眼睛,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確認我不會拒絕這個吻。

  像貓咪一樣。可愛死了。

  似乎是確定了我不會推開他,他才輕輕捧著我的臉頰親了上來。

  淺淺一吻結束後。

  波本看著我的表情,微笑起來:「是覺得還不夠嗎?」

  我批評他:「又在施展讀心術。」

  他輕笑了一聲:「那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在你滿意之前,無論多少次我都會獻上親吻……」

  「親吻如果不夠呢?」

  一分鐘後,我從首飾盒裡拿出一條黑色的choker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指尖輕觸他的脖頸,順著微微凸起的經絡和choker邊緣輕撫。

  我看到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沒有停留很久,指尖又劃到choker下面延伸出去的兩道細鏈交彙處,卡在吊墜上面,指尖輕輕勾起吊墜。

  一瞬間他露出了就像被勾住心髒的神色。

  但我拒絕了他的主動。

  「既然你懷疑我對你的感情,那我得證明一下啊……」我有些戲謔地說道。

  見我手裡拿著綢帶,波本的神色終於不再游刃有余。

  ……

  他有些狼狽的樣子,一雙含著水光的下垂眼仰望著我,完全失去了平日裡的高傲和自尊,簡直讓我成就感爆棚。

  我的小騙子,我可愛的情人,我不討厭你。相反,我喜歡你,喜歡到忍不住想欺負你的程度。我在心裡說道。

  我俯下身,親吻他的唇。

  一點一點輕吻他。他的體溫很熱。

  ……

  我解開了束縛的綢帶,然後起身去浴室漱口。

  鏡子裡的自己眼角眉梢都是尚未消散的情熱和愛意,看起來艷麗又嫵媚。

  這時,外面傳來開門的聲響。

  有人回來了。

  我走出浴室,看到客廳裡,蘇格蘭正在把裝著狙擊槍的貝斯包放進櫃子裡。

  「歡迎回來。」我說道。

  ——這間安全屋是我們三個人共用的。面積不算大,臥室只有一間。

  他一邊拉開外套拉鏈脫外套,一邊側過臉看向我。

  目光落在我臉上的一瞬,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看來我不在的時候,你們玩得很開心嘛。」他開口說道。

  熟悉的話語。

  一般波本才會說這種話,以陰陽怪氣的語調。

  此刻這種話從蘇格蘭口中說出來,語調不是波本那種陰陽怪氣,而是平靜中帶著一點微妙的調侃意味。

  我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情。

  緩步走到他面前,幫他把外套掛在衣架上,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那你要加入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輕撫我的臉頰。指腹的槍繭摩擦著我的臉頰,帶來些許癢意。

  很溫柔的動作,充滿寵愛的意味。

  然後他輕輕托起我的下巴,低頭吻了上來。

  與此同時,腰上一緊。他的另一只手臂把我擁進懷中。

  他抱著我,一下一下輕吻我的唇,舌尖也稍稍探入進來,淺淺地勾引著我。

  ……

  他安撫般親吻了一下我的眉眼,然後環抱著我的腰,只是稍一用力就將我打橫抱起,放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這樣的溫柔體貼,讓我心裡不禁升起了些許想依賴撒嬌的欲望。

  也許是內心的感情不自覺流露在了眼睛裡,對視的片刻,我看到他湛藍的眼瞳裡神色一下子變得格外柔情。

  「冬月。」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笑著應了一聲,指尖輕輕撫摸他的臉,從他上挑的眼角,滑落到臉頰,順著細細軟軟的胡茬摩挲。

  他握住我的手腕,微微側過臉親吻了一下我的掌心。

  「很久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能看見你這樣的笑容就好了,可惜你總是心事重重。」他低聲說道,語氣帶著些感慨,「我希望你能開心,能一直這樣笑。」

  我怔了怔。

  希望我開心,所以由著我任性,願意維持這樣的關系。

  希望我開心,所以在這種時刻也會以照顧我為優先。

  這個男人的愛真的很隱忍、很純粹。就像他的心一樣。

  ……

  「我很好奇你們之前做了什麼。」蘇格蘭的語氣有些微妙。

  「做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忍著笑幫波本回答了這個問題。

  聞言,波本徑直走到我面前,手撐在我背後的抱枕上,低頭盯著我。

  「有趣的事可不是隨便做的,這位冬月小姐做好覺悟了嗎?」

  話裡生氣和報復的意味不言而喻。

  看來剛才欺負得稍微有點過分。

  小心眼的男人。我心裡暗想。

  但這種小心眼的地方也挺可愛的。

  不知為何,我對波本的感情自帶包容心和惡劣因子。

  每當看到他使壞或騙人的樣子,我非但不討厭,反而覺得格外俏皮生動。

  我很清楚他做事是有分寸的,不會真的對我心存惡意,也不至於傷害到我。因此,哪怕被他欺騙,被他利用,我也沒有真的生氣過,甚至偶爾會樂在其中。

  波本,一個擅長討人厭,又擅長討人喜歡的家伙。

  若是看到他口是心非的別扭表情,或者裝模作樣的伶俐模樣,亦或是想靠撒嬌勾引我蒙混過關的樣子,我很難不升起欺負他的欲望。

  他越是傲慢,我征服欲就越是強,越想看到他維持不住姿態的狼狽神色。只要他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我就會有無與倫比的滿足感。

  這種心態表現在行為上就是——比起被他掌控,我更喜歡在上面掌控他、欺負他。

  與他相處,溫柔和惡劣在我心中時刻博弈,就像一對天使與惡魔在打架。

  相比較起來,我對蘇格蘭的喜歡就正常得多,甚至幾乎與年少時的感情相差無幾。

  哪怕為了臥底沾染黑暗,蘇格蘭在我心中也永遠都是清澈如水的少年,我珍惜他就如同珍惜黑暗中永恆唯一的光。

  愛情有排他性,人對真心喜歡的事物會有獨占欲,分享大概是有違正常人性的行為,我們三個人發展成現在這樣有些扭曲的關系,只能說是時機和境遇引發的巧合。

  倘若他們兩個不是互相信任默契的幼馴染。倘若我能不這麼自私貪心,毫不猶豫地選擇其中一個。倘若他們之中能有一個願意服輸主動退出,也不至於會變成現在這樣。

  只能說,在黑暗中潛行久了的人,大概是會容易因為壓力和負面情緒而產生一些執念的。

  同時應付兩個人這種事並不常有,但偶爾也會發生像今天這樣的情況。

  我想像不出他們究竟懷著怎樣復雜的心情,只能隱約感覺到在這份分享之下的抗爭。

  ……

  昏昏欲睡,只記得半夢半醒間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睡在臥室的床上,兩個人一左一右躺在我身邊,手臂交疊著將我抱在懷中。

  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午休時間我趴在社辦教室的桌上,醒來發現身上蓋了兩件外套。兩個少年一左一右正坐在身邊看書寫作業。

  記憶裡的畫面一閃而逝,我笑了笑,伸出手與他們交握相扣,重新閉上了眼睛。


第32章

  1

  「向我證明一下,你不是空有口才的廢物。」

  面前的銀發男人遞來一把黑色的手ꔷ槍。

  少女眼睫輕顫了一下。

  ——M92F,琴酒常用的配槍。1985年由意大利□□公司研制,被美軍選為新一代制式軍用手ꔷ槍。

  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一行情報。

  暗巷中。

  天氣陰沉,天空被壓得很低,仿佛觸手可及。視野裡灰蒙蒙的一片,陰冷潮濕的水霧彌漫在空氣裡。

  兩邊廢棄房屋牆壁上的塗鴉在晦暗的光線下充滿了陳舊破敗感。

  少女抬起頭,看到男人黑色禮帽下一雙幽綠冷漠的眼眸正在注視著自己。

  她靜默無聲地接過槍,「哢擦」一聲,利落地上膛。

  以千錘百煉過的姿勢抬起手臂,瞄准不遠處正在奔逃的身影。

  只要扣下扳機,子彈就將命中一個活生生的人。

  高速旋轉著的金屬,會打入人類的軀體,衝破脆弱的皮膚,破壞血肉和神經組織,造成無法想像的劇痛和傷害。

  鼻翼上落下一顆冰涼的水珠。

  她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在此之前,她在組織的訓練場裡能做到百發百中。盡管成績優異,但她還沒有真的對活人動過手。

  雨珠不斷地落在她的臉頰上,順著下巴滴落。

  下雨了。

  在這個片刻間,輕煙般的雨絲被凜冽的斜風裹挾著墜落,打濕地面,留下濕漉漉的水跡。

  「害怕了嗎?」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是害怕奪取生命,還是害怕自己也會成為被殺死的人?」

  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她聽到自己的胸腔裡,心髒正在以不平穩的頻率跳動著。

  她以冷靜的語調開口:「我只是聽說第一次的感覺很新鮮。不過……你沒有害怕過嗎?」

  身旁的男人用沉默的笑回答了這個問題。

  也許他從來沒有害怕過,天生就比常人冷酷強大。冬月不由心想。

  不在意法律,也無所謂道德,他是犯罪的專家,是黑暗世界中的王者。他在灰色地帶生活得如魚得水,總是能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任務。

  懂得逃脫法律的制裁,了解如何心無旁騖地奪取一個人的生命,判斷怎樣能一擊斃命,不給獵物可乘之機。

  了解和判斷這種行為,會帶給人一種威嚴和神秘的感覺。

  琴酒身上所具備的這種殘忍的魅力,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形容。非要描述的話,那麼「酷」這個詞應該足以概括他的一切。

  終究是躲不過的。她想道。

  「開槍。」他開口。語氣不容置疑。

  這不僅僅是一個命令,更是一個威脅。

  因為琴酒手中還有一把槍。

  此刻他的槍口正指著她的太陽穴。

  哪怕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腦袋威脅,少女的表情也沒有變化。仿佛失憶也同時導致她失去了表情一樣。

  她眨了眨眼睛。

  就算她不開槍,琴酒應該也不會殺了她。

  因為他雖然一副威脅她的樣子,手裡的槍卻沒有上膛。

  但她還是聽話地扣下了扳機。

  「砰——」

  窮途末路奔逃的獵物應聲倒下,但依然在匍匐著動彈。

  這一槍只是打中了腿。

  見狀,琴酒發出了一聲輕嘲的低笑:「你在撓癢癢嗎?」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帶著她抬步向獵物走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面對漸近的死神,地上的男人發出不成聲的絕望哀鳴。

  他拼命往前爬著,面容扭曲,臉色慘白。仿佛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想要拼命逃離。

  只是中槍的腿正在不斷流血,無法支撐他站起來逃跑。

  欣賞著獵物垂死掙扎的模樣,琴酒嘴角微揚。

  這個笑容沒有任何親切感,只會給人一種冰涼的惡意和殺氣。

  身旁的少女臉色有些蒼白,但表情還算平靜。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說道,「再失誤的話,下一發子彈就瞄准你的腦袋。」

  她沒有吭聲,只是咬著牙,再次抬起手臂,果斷扣下了扳機。

  「砰——」

  這一次,子彈無比精准地命中了獵物的心髒要害。

  加裝了消ꔷ音ꔷ器的沉悶槍聲淹沒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但已足夠被巷道外面電線杆上那幾只烏鴉所捕捉。

  漆黑的烏鴉撲扇著翅膀騰空飛遠。

  慘叫聲戛然而止。

  狹窄的巷道內,硝煙味和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紅色的鮮血在地面上蔓延,伴隨著失去的生命,被雨水衝散。

  少女慢慢放下手臂,然後轉頭望過來,清澈的眼瞳倒映著他的臉。

  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直直注視著他的神色,仿佛是在等著他認可一樣。

  琴酒瞥了她一眼,腦中回放著她剛才的一系列動作。

  無論是手臂抬起的高度、握槍的站姿、槍口微微橫過來的角度,全都和他一模一樣。

  甚至連食指輕撫一下扳機的細小習慣,都模仿得分毫不差。

  不只是觀察仔細的結果,她的天賦也非同尋常。

  他抬手壓了一下帽檐,不緊不慢地邁步走出巷外。

  少女忙抬步跟了出去。

  一邊走著,琴酒一邊拿出手機,向BOSS彙報任務完成的消息。

  言簡意賅地發完消息,他站在路口的屋檐下,給伏特加打了個電話,讓對方把車開過來。

  掛斷電話後,他把手機放回口袋,摸出煙盒。

  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夾住一根煙,咬進嘴裡。

  正准備摸出打火機,身邊的少女忽然湊近過來。

  他停頓了片刻。

  她動作十分自然,利落地按下手中的打火機。

  橙紅色的火光乍現,點燃了他唇邊的香煙。

  他幽冷的綠色眼眸注視著她。

  烏發雪膚,近在咫尺的少女是明艷中帶著幾分英氣的容貌,絕對可以算是出眾的美人。只是沒什麼表情,一副琉璃人偶般無機質的模樣。

  失憶帶來的後遺症有些嚴重,她似乎變成了一張白紙,連正常的表情管理都需要從頭開始學。

  不僅如此,她手臂上還纏著繃帶,各種青紫,臉頰上還貼著一片創可貼。

  一副傷痕累累的樣子。

  ——訓練基地不是普通人待的地方,培養殺手的地方,自然艱苦嚴苛。

  雖然從前是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但意外地堅強能吃苦。把她丟去那種地方,她也毫無怨言,態度用乖巧來形容都不為過。

  半年前,這個名叫入間冬月的少女忽然找到他。

  「我忘記了很多事情,但是這裡……」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記得你的名字。」

  不是假裝的。都不需要去看病歷求證,從行為舉止就能判定她確實是失憶了。而且她失去的記憶很多,以至於連自己的孿生妹妹都不記得。

  她說要跟著他。

  他嗤笑一聲,說憑什麼帶著她,就算她是組織高層干部的女兒,是集團董事長的養女又如何,他沒有義務給大小姐當保姆。

  面對他的冷酷拒絕,她沒有馬上放棄。

  「Gin。」

  她叫他的名字,拉住他的衣袖,語氣帶著一點執著的意味。

  不知為何,想起那天聽說妹妹的「死訊」時,她臉上那個隱忍又倔強的表情,他忽然改了主意,把她丟去了訓練基地,說只要她堅持下來,就同意帶著她。

  分神的片刻,琴酒安靜地吸了口煙,吐出的灰白色煙霧輕飄飄地纏繞在指間。

  一陣風吹來,將他的銀色長發吹起。煙霧掠過他頸側的發絲,消散開去。

  像是察覺到他的審視,少女收起打火機後,抬起眼睛,睫毛輕輕眨動,眼瞳裡帶著些許疑問。

  「Gin?」

  很甜的聲音。

  她似乎很喜歡叫他名字。

  是個察言觀色的女孩。她在討好他。

  但這份討好並不顯諂媚,也不是出自懼怕,更像是懵懂的小女孩對崇拜的長輩自帶的一種無意識的敬畏和親近。

  若不是剛剛點煙時,發現她的手指有輕微的顫抖痙攣,他會錯覺以為她已經克服了殺人的心理障礙。

  ——就算內心深處並不習慣,但她依然聽他的話。並且為了獲得他的認可,她不介意做違背本心的事,也在努力克服障礙。

  足夠隱忍堅強,也有野心,天賦過人,也算是個可造之材。

  沉默間,一輛黑色的保時捷駛來。

  琴酒捻滅煙頭,坐上車後座,語氣簡練地吩咐了下一個前往的地點。

  駕駛座位上的伏特加應了一聲,一句都沒有多問。

  車內的氛圍有些沉悶。

  冬月安靜地坐在旁邊,望著男人冷峻的側顏。

  他沒有拿回自己的配槍。

  這或許就是她一直想要的認可。

  對這個男人來說,贈予她的槍,大概就是對她最好的獎勵。


第33章

  「是這樣嗎?」

  少女把黑色的狙擊槍架在左臂上方,左手扶住槍托,右手放在扳機上。

  袖口露出一節手腕,纖長瑩白的食指輕輕撫了一下扳機。

  目光的方向是准星裡的些許視野。

  距離任務目標出現的時間還很早。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從高處向下俯視的風景。

  大樓和街道平直縱橫的線條不斷延伸出去,就像機械切割出來的圖案一樣。

  步槍比手ꔷ槍重很多,瞄准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冬月不斷回憶著來這裡的路上琴酒告訴她的要點,試圖讓自己能快速上手。

  自從同意把她帶在身邊後,這個男人確實教會了她不少東西。教了她如何殺人,也教了她如何處理現場,以及如何反偵查,擺脫警ꔷ方的追捕。

  最近這段時間則是狙擊。

  起因是某次任務,看到他打狙,一槍干脆利落地解決了任務目標,她主動提出想學。

  那天見她一直盯著他的狙擊槍看,琴酒笑了一下:「感興趣?」

  她點了點頭。

  暗示的意思很明顯,但他沒有搭理,只是有條不紊地把手中的黑色殺器拆卸好放進槍包裡。

  「Gin。」她放軟語調叫了他一聲。

  在他審視的目光中,她以近乎投懷送抱的姿勢湊上來,手伸進他的外套口袋裡,摸出煙盒。

  整個過程她的眼睛一直在看著他,就像貓一樣小心觀察著他的反應。

  然後她把一支煙送到他嘴邊,再幫他點燃。

  簡單直白到幼稚的撒嬌,果然還是個小女孩。琴酒心中嗤笑一聲。

  但他還是同意了。

  把這個女孩帶在身邊,最開始嫌麻煩。但漸漸地,他體會到了一種微妙的樂趣。

  這是一種不同於親自狩獵叛徒或狙擊殺人的新鮮感。

  看著一個白紙般的女孩仰慕他、信賴他,她的知識技能、行為舉止、生活習慣,乃至一些觀念和思考方式,都在被他所塑造時。這種感覺,就像自己變成了擁有絕對權威的神明,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另一個生命。

  養成游戲什麼的,琴酒以前從來沒想過,最近卻忽然感到有點意思。

  也許是因為無聊的緣故。

  他從小就是個怪胎,不容於集體,與這個由法律和道德架構起來的社會格格不入。哪怕是在組織收養的所有怪胎孤兒中,他也是最古怪的一個。

  具體表現為,他慣常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也不在意大部分人類畢生追求的安全感。

  在與警ꔷ察或者偵探對決時,在與同樣危險的罪犯交手時,他能享受到危險本身帶來的刺激。

  完成組織的任務也並不是完完全全出於忠誠,這也是他體驗活著實感的一種方式。

  殺人對他來說就像狩獵,看到獵物毫無知覺地被一槍爆頭,或者露出痛苦絕望的表情,他會獲得愉悅。

  不管一個人生前如何富有,如何高貴光鮮,在瀕死之時也會露出無比恐懼狼狽的醜態。

  而有些看似卑微弱小的人,也有可能死得坦然,充滿勇氣。

  人類死前的行為、表情和話語,充滿豐富的信息量,能暴露本性,體現價值,就像一個人的生命縮影。

  從這個角度來看,裁決生死會讓人變得洞徹和深刻,體驗到另類的活著的實感。

  人類存續至今依靠的是智慧。這種生存智慧創造了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秩序,與多數人服從統治的集體主義,而維持這種文明架構需要道德和法律。

  犯罪無疑是對秩序的挑釁。琴酒大概天生就是這樣一個挑釁者。

  法律束縛不了他,道德也約束不到他,到現在,殺人犯罪已經變得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但這樣的後果是——沒有界限的人生反而容易變得無趣。

  如今少有什麼事能調動他的興趣和激情了。有時他甚至期待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出現,可以引發他的挑戰欲和毀滅欲。

  「培養徒弟」大概可以看作是他最近找到的新樂子。

  入間冬月也是一個古怪的孩子。在看似精致漂亮的外表下,她身上有一股幾乎不亞於他的隱秘的狠勁。她的很多行為想法也與他曾經見過的普通少女完全不同。

  聰明、堅強、有野心,這樣的女孩,他對她會長成什麼模樣抱有一點期待心理。

  這種心態,有點像一個肆意妄為的畫師,在紙上隨心所欲卻又帶著幾分認真地塗抹,期待最終自己能畫出一副「傑作」,獲得成就感。

  這把狙擊槍下有無數亡魂,但教人打狙卻是第一次。

  琴酒的教學方式是讓她在訓練場短暫練了一小段時間後,直接帶她去做任務,用人頭代替靶子。

  沒有什麼比實操更好的學習方式了。

  「節約一下時間,直接上手吧。」

  說這句話時,他咧開嘴角,臉上露出冷酷的笑意。

  那是屬於殺手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也不知道是信任她的天賦和心理素質,還是真的覺得這樣比較有效率。

  當然,更有可能是一種考驗。

  相處這麼久,冬月已經逐漸摸清了他的惡劣脾性。這個男人想看她露出為難、恐懼之類的表情。但也期待她展露一些出乎他意料的表現。

  只是分神了一瞬,身後男人的手臂就從腰側伸了上來。

  陌生的溫度和氣息貼在她背後,頸後的皮膚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那是平穩到沒有任何動搖的氣息,像蛇一樣冰涼。

  一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按在了她的右臂上,糾正了一下她的姿勢和角度。

  冬月立刻便明白了,單純模仿他的姿勢是不行的。畢竟體型和力量上都有差異,槍型也不一樣,她需要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進行微調。

  不愧是經驗豐富的狙擊手,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而且他們目前所處的這個絕佳的狙擊點位,也是他之前觀察了一番地形後找到的。

  這種尋找合適狙擊點位的方法和眼力,也是她需要學習的地方。

  調整完之後,琴酒放下手,退開了一點。

  「保持住。」

  她聽話地保持著這個姿勢,通過瞄准鏡觀察著樓下的馬路。

  但是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等待也很無聊。

  過了好一會兒後——

  「真是考驗耐心啊。」

  聽到她的感嘆,琴酒側過臉瞥了她一眼。

  「所謂的狙擊就是這樣。」他冷冷地說道。

  好的狙擊手都是慎重、堅韌、有毅力的性格,崇尚計劃性,在確定射殺對像和最適合的狙擊位置後,就會一直埋伏在原地。直到目標進入瞄准鏡的那一刻,達成一擊必殺。

  為了埋伏,甚至可以一連幾天保持同樣的姿勢,只靠身邊簡單的食物充飢。倘若食物吃完了,餓著肚子也會繼續等。

  因此,選拔狙擊手的條件中,體力和耐力都很重要。

  但最重要的一項是心理素質。

  在狙擊任務中,除了持槍的狙擊手之外,通常還會有一個負責輔助的觀察員。

  觀察員會與狙擊手一起行動,並告知溫度、天氣、風速等情報,以及目標位置和下手時機,有時還會充當偵察兵,消滅企圖接近的敵人。

  但也會經常遇到沒有觀察員搭檔的情況。這種時候,狙擊手要能做到獨自一個人待在並不熟悉的環境中,長久地一動不動等待敵人出現,不能分神。

  與外界的聯系也可能是中斷的。飢寒交迫的狀態也是有的。

  面臨這種復雜又極端的情況時,人容易產生慌亂、恐懼和煩躁不安等負面情緒。

  但狙擊手必須要保持冷靜與清醒,克服恐懼與孤獨,耐心等待時機。

  而在時機到來時,還必須穩穩地瞄准要害,果斷扣下扳機。

  就像草原上的獵豹,埋伏獵物時悄無聲息,不泄露絲毫殺氣。直到某一刻,猛地一口咬住毫無防備的獵物的喉嚨,致獵物於死地。

  真正的狩獵者大概就是如此,有一種近乎優雅的恐怖。

  下雨了。

  細小的雨滴在空中飛舞。

  雨滴敲打在地面和衣服上的細微聲音,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汽車鳴笛聲……這些嘈雜的聲音都逐漸遠去,耳邊只剩下心髒跳動的聲音,與呼吸空氣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著。

  長久的埋伏令身體僵硬發麻,但她依然好不動搖地堅持著最好的姿勢。

  直到某一刻,任務目標終於出現在了視野裡。

  「瞄准。」

  通過瞄准鏡投射在視網膜上的圖像,被神經快速傳遞到大腦中。

  「動手。」身旁的男人充滿殺意的低沉嗓音響起。

  接到指令後的一秒之內,她毫不遲疑地扣下了扳機。

  少女眉宇間充滿鋒利的寒意,有一種帶著攻擊性的美。

  後坐力很強,震得她肩膀發麻。

  但是確實命中了,一擊必殺。

  鮮血飛濺的一刻,樓底下路人的尖叫聲隱約傳來。

  她放下狙擊槍,轉過頭來望向他。

  神色間是未褪的鋒利殺氣,被雨淋濕的鬢發黏在她的臉上。

  白皙臉頰上,有一道因為長時間盯著狙擊槍瞄准鏡而緊貼在槍身上留下的痕跡。纖長的睫毛下,一雙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像是在等著他誇獎一樣。

  琴酒笑了一下,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對於這個男人來說,這種表現已經算是難得的贊許了。

  少女眨了眨眼睛,利落地把狙擊槍收進槍包內,跟著他快步撤離現場。

  任務完成之後,他帶著她去了一間酒吧。根本不管她還沒到二十歲這件事。

  ——不過也確實,既然都已經是殺人放火的法外狂徒了,還在乎喝酒合不合乎法律年齡會顯得有些可笑。

  坐在吧台的座位上觀察了一陣子,冬月才意識到,這間名叫「REBIRTH」的酒吧應該是組織的地盤。

  視野裡,從客人到酒保,所有人的行為舉止看起來都不像是普通人。

  琴酒應該是常客,調酒師連問都沒多問,就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給他。

  「大小姐呢?想喝什麼?」

  詢問的語氣帶著幾分恭敬。

  看來調酒師知道她的身份。這間酒吧裡的人果然都不簡單。

  她余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和他一樣的。」

  「大小姐是第一次來吧。這杯度數很高,會不太習慣哦。」調酒師笑眯眯地說道。

  「沒關系,一樣的就好。」她的語氣帶著一點固執。

  聞言,琴酒瞥了她一眼,冷淡地警告道:「喝醉了我可不會管你。」

  她隨口應了一聲。

  雖然他這麼說了,但她不覺得他會真的丟下她不管。

  一分鐘後,調酒師把酒杯放在了她面前。杯中的酒液和冰塊被頭頂昏暗的光線映照出瀲灩的色澤。

  她端詳了片刻,試探性地抿了一口。

  舌尖立刻傳來一股辛辣微苦的味道。

  難喝。她忍不住心想。

  但是咽下去後,胃裡傳來了輕微的熱意。

  這是酒精帶來的效果。一種可以取暖的錯覺。

  回想起不久之前,瞄准鏡裡飛濺的血花,想起死在她槍下的那個人的臉。

  閉了閉眼,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喝得太快,冰涼的酒液順著喉管滑下,化作了直衝大腦的眩暈。

  但是也逐漸清空了那些充斥在每晚噩夢中的畫面。

  聽說酒精可以麻痹神經,看來是真的。


第34章

  我沿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視野裡是延伸向地下的台階。昏暗的光線籠罩在暗淡的石牆上,空氣裡充斥著潮濕陰冷。

  這裡是組織的地下監牢。

  加入組織兩年,我已經送了三個人進來。

  一個是竊取組織錢財的盜賊,一個是把組織的情報泄露給條子的情報販子,還有一個是組織認定的叛徒。

  抓到這三個人並不容易,尤其是消息靈通的情報販子,花了我兩個月時間圍堵,從日本一路追到歐洲,故意失敗了幾次後,靠著透露出的虛假情報,才成功在一家地下賭場抓到了對方。

  這三個人進這個地方,原因各不相同,但結果是統一的。他們再也沒出去過。

  地下監牢位置隱蔽,拷問刑ꔷ具一應俱全,清理血跡也比地面上更容易。

  我沉默著走到地下,走到其中一間關押室。

  目之所及是被銬在牆壁上的「犯人」和一個魁梧的黑色身影。

  鼻尖嗅到了濃厚的血腥味。

  聽到我刻意發出的腳步聲,伏特加轉過身來。

  「卡慕?」

  「琴酒呢?」我問道。

  「大哥一個小時前接了個電話後就出去了。」

  「我知道了。」

  目光略過牆上的囚徒,我面無表情地轉身走出監牢。

  拿出手機給琴酒發了個消息後,我在路邊的酒吧窗口坐下,隨便點了一杯酒。

  十分鐘後,熟悉的黑色保時捷映入眼簾。

  放下酒杯,走到路邊。

  令我意外的是,車裡除了琴酒之外,還坐著一個女人。

  金發耀眼,身姿玲瓏,不折不扣的驚艷美人。

  似乎是剛從什麼正式場合過來,她還穿著晚禮服,臉上的妝容精致美麗,嫵媚動人。

  克裡斯·溫亞德,或者說,貝爾摩德。

  看到我之後,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神色像是有些奇異。

  「好久不見,冬月,你變化很大。」

  「我已經和那個名字無關了,貝爾摩德。」我冷淡地說道。

  聞言,女人衝著我意味深長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吸引人,眼角眉梢全是風情。纖長白皙的手指間夾著一根煙,細細的煙霧繚繞。

  「卡慕,很適合你的代號。」她說。

  沒有與她繼續閑聊的興致,我目光轉向琴酒,向他彙報任務的具體情況。

  「很遺憾,人死了。」我說道,「不僅如此,連貨也少了一半……嘖。」

  聞言,琴酒冷笑一聲:「去查一下那家伙的賬目,看看私下販賣給誰了。」

  我干脆利落地應下,然後轉身離開了路口。

  身後傳來車輛啟動的聲響。

  ……

  回到住處後,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我脫下上衣。

  神經在陣痛,混合著身體上的疼痛,徹底擾亂了呼吸的節奏。

  我咬著繃帶的一頭,將另一頭一圈一圈纏繞上被子彈擦傷的肩膀。

  比起叫家庭醫生,小傷我更喜歡自己處理。

  給傷口消毒的時候沒有用鎮痛劑,劇烈的心跳聲依然在耳邊反復,感覺連頭都開始痛了。被冷汗沾濕的發尾粘在皮膚上,有些刺癢。

  房間裡靜悄悄的,光線昏暗。

  包扎完畢後,我吐了口氣,起身去了盥洗室。

  洗了把臉,鏡子裡的自己,黑色的凌亂發絲下,是一張自己覺得有些陌生的面孔。

  ——你是誰?

  鏡子裡的人嘴型微動。

  自從失憶之後,我就開始對自己的臉感到陌生,莫名地記不住自己的長相。

  但是從旁人的反應來看,這張臉似乎很受異性歡迎。

  身材也是,總是會吸引異性的目光。

  在酒吧裡被不同男人搭訕過,也經常在各種場合受到男人的優待。比如伏特加對我的態度就很好,沒有琴酒的吩咐,也不介意開車送我回住處。

  不過在琴酒眼中,女性的殺傷力似乎約等於零。

  執行任務時我從未見過他對漂亮女人手下留情。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人類在他眼中全都長得一樣,沒有美醜之分,只有能殺的和不能殺的。

  他教導我,對我近乎縱容,到目前為止都對我有求必應。甚至偶爾還會送我禮物(比如配槍)。作為學會新技能或完成高難度任務的獎勵。

  對比其余人,他對我的態度確實有些特殊,以至於差點讓我產生了錯覺。

  但清醒思考一下就會意識到,他只是目前樂意這麼做而已,並不代表真的喜愛我。事實上,他也從未說過任何表達好意的話。

  腦海裡浮現剛才貝爾摩德含情脈脈的美艷面容,以及他外套領口上的口紅痕跡。

  做了什麼不言而喻。

  一雙冰冷陰鷙的綠瞳裡是漫不經心的慵懶。那是與他相處兩年下來,我都不曾見過的神色。

  在他身邊待了這麼久,總是一起行動,我很清楚他沒有交往的女友。

  倒不如說,「琴酒和某個人交往」本身就像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至少我很難想像。

  貝爾摩德應該是喜歡琴酒的。這個結論只是出於一種女性情感上的直覺。

  那麼琴酒呢?他是如何看待貝爾摩德的呢?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琴酒在貝爾摩德面前會是怎樣的表現、會說些什麼樣的話呢?

  面對與自己有露水情緣的女人,他會不會有一些與平日裡不同的溫柔表現?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想這些。越是知道不應該在意,就越是思緒混亂。

  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意的是什麼。

  或許在內心深處,我對這個冷酷到極點的男人還抱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吧。

  想到這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如其來的厭惡感湧上心頭。

  腦袋裡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衝撞,像是有噪音在耳邊不停地嗡嗡低響。

  我走出盥洗室。

  房間裡沒有亮燈。一片寂靜。

  回到書桌前,收起醫藥箱,然後在床前站定,目光落在牆上的拼貼板上。

  貼滿的資料和照片,全是我這兩年來的任務目標。

  打叉的是已經死去的人,沒打叉的是暫時不必死,或者即將死去的人。有壞蛋,也有一些無辜者。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類,都有著血肉之軀。

  我靜靜地看著這些照片和資料。每一個人我都記得。

  他們都有各自的人生經歷和喜怒哀樂。

  有人喝酒只喝三杯。

  有人為了還賭債斷了一根手指。

  有人風流成性卻能為初戀犧牲性命。

  還有人貪財卻過得格外節省。

  正是無數雞毛蒜皮的細節和故事,構成了一個人。

  我拿起馬克筆,在其中一張照片上打了個叉。

  今天這個打傷我的人,最後還是死在了我的槍下。

  琴酒曾經說過,屍體有很多可以調查的細節,拷問活人還需要辨認謊言,但屍體不會騙人。

  比如,從鞋底的泥土、衣服上沾的灰塵、胃裡的食物殘渣可以推理出對方去過哪裡,從而找出窩點或基地。

  一個貪婪的走私犯。腦海中浮現出那張沾染鮮血的慘白的臉,以及屍體衣服內側的口袋裡的一塊舊懷表。裡面是一張小女孩的照片。

  我閉了閉眼,摸出煙盒和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

  煙頭上方升起縷縷白色的煙線。我注視著那煙霧。

  其實我不喜歡抽煙,尼古丁的味道一點都不好聞,但是……有用。

  偶爾當情緒爆裂地翻湧時,一根煙就能拉回即將墜入深海的理智。

  這世界上有幾十億人,每天都在進行著以萬為單位的生死交替,個體生命之於整個族群,就宛若微不足道的蜉蝣。殺死一個不出名也沒有權力地位的人,甚至連水花都激不起來。反正人類是殺不完的,殺死的人也就不重要了——

  琴酒會這樣想嗎?倘若不這樣想,他又是如何看待裁決生死這件事的呢?

  我總是習慣性地妄自揣度他,讓自己盡可能地模仿他。

  但是假如未來有一天,我完全變成和琴酒一樣的人,徹底拋棄所有的同情心,傲慢無情,輕視生命,那我眼中的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呢?

  失去多愁善感的情緒,喜怒哀樂變得貧瘠,體會不到與人相愛的痴纏與溫情……那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可名狀的恐懼就像蛇一樣,忽然從我的腳底心蔓延上來。

  放任無數思緒翻騰的片刻間,我不記得自己都想了些什麼。唯有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苦和孤獨充滿了胸腔,就像置身在無邊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光亮。直到連這份孤獨都幾乎要被黑暗吞噬。

  我拿下還剩一半的煙,用力把煙頭摁在了繃帶旁邊的鎖骨下方。

  皮膚上立刻傳來被火燒灼的疼痛,刺激著我的神經。

  這種自殘的壞習慣開始於第一次殺人那天。

  暗巷中,看著滿地的鮮血,我曾感到一股心髒被緊緊捏住般的難受,一瞬間反胃到想吐。

  這種難受讓我心情極為糟糕,連帶著對身旁那個逼迫我動手的男人感到無比厭憎。以至於在一剎那間,腦子裡蹦出了把槍口調轉對准他用力扣下扳機的衝動想法。

  那種莫名的暴戾情緒被理智暫時壓了下去,化作了夜晚躺在床上不知名的恨意,折磨著我的神經,刺撓著我的軀體,讓我不得安眠。

  毫無意義的影像。你要像琴酒一樣生存,學習他的一切,包括精神狀態。當時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但那些影像依舊在我眼前一圈圈盤旋。

  也許是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歸處,沒有親人和愛人,精神世界隨著失憶變得貧瘠,空虛的軀殼沒有寄托,精神狀態才會如此不穩定。

  於是我學著像琴酒一樣喝酒抽煙。

  酒精是有用的,但只能暫時緩解這種空虛帶來的神經陣痛。等到酒醒,陣痛感依舊困擾著我。

  直到發現自殘帶來的身體上的刺痛,能夠抵消這種無形無根的精神陣痛。靠著以痛止痛,我才逐漸獲得了穩定。

  就像此刻,燙傷的疼痛讓我的理智回籠,情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之前包扎完畢後,我一直沒有穿回衣服,半晌過後,上半身的皮膚已經浸透夜晚的寒意。

  寒冷可以讓頭腦保持清醒。我喜歡這種感覺。

  入間冬月,你只是從BOSS那裡拿到了代號,之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要努力往上爬,但是也不能迷失自我。

  我在心中這樣說道。

  扔掉熄滅的煙蒂,拉開書桌抽屜。

  裡面靜靜地躺著兩把槍,一把是琴酒贈予我的M92F,另一把是用來當成暗器的迷你槍,柯爾特野馬xsp。

  把它們拿出來仔細地擦拭。

  拆開上好油,再組裝起來。

  檢查准星和扳機。

  然後將子彈放入彈匣填滿。

  一系列動作如同呼吸一樣熟練自然。

  做完這些後,我的精神狀態已經徹底穩定下來。

  回到盥洗室,我從化妝盒裡翻出全套色號的口紅,回憶著貝爾摩德的臉,挑出最艷麗的顏色,慢慢塗抹上嘴唇。

  膏狀的固體一點一點描摹著唇部的線條,暈染上顏色。

  鏡子裡的面容原本還帶著一絲少女的稚氣感。但是在塗上口紅後,這種稚氣感消失了。

  烏發紅唇,肌膚雪白。

  濃烈的色彩對比與流暢秀致的輪廓線條相結合,艷麗又不失英氣。

  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在世人眼中,這張臉大概是屬於「美」的範疇吧。

  只是看起來有些冰冷,眉眼間帶著一點和琴酒相似的陰沉和鋒利,不太討人喜歡。

  這樣想著,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彎起嘴角,視線微凝,目光放柔。

  隨著笑意的綻開,眼尾微微上揚,翹起的唇瓣弧度柔軟而明媚。

  鏡子裡的人一下子就生動了很多,就像人偶忽然活了過來。

  充滿成熟女性魅力的笑容,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

  連續兩周,我都沒有去見琴酒。

  在沒有任務的時間裡,我沉迷去酒吧試驗自己的新想法。

  換上裁剪合身、風格成熟的衣裙,化上成熟的妝容,然後對著路人微笑。

  這種微笑當然不是僵硬的、假裝出來的笑,而是真的有意識地調動自己的情緒,並把它表達出來。

  面對旁人的攀談,無論對像是誰,無論話題是什麼,我都會專注地凝視著對方,試圖用眼神給予對方肯定和尊重。

  根據交際者的反應,我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言辭、神態、說話的語氣和笑容的弧度。

  試驗的結果是——連續多天,我都沒有自己付過酒錢。

  不僅如此,我還收獲了各種鮮花、告白、電話號碼以及約會邀請。不止男人,連女人的都有。

  在吸引別人、獲取別人的好感這件事上,就仿佛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被自己挖掘出來,重新回到了身上一樣。

  深夜帶著幾分醉意回到住處。

  打開門,視野裡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男人的輪廓被窗外灑落進來的月光照亮,標志性的黑色大衣和禮帽映入眼簾。

  「Gin?」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找上門,也沒有關心他是怎麼進來的,只是慢悠悠地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後用一種戲謔的語氣感嘆道,「真是稀客。」

  銀發綠眼的男人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盯著我。他的目光銳利又陰沉,像是在觀察和審視我的一舉一動。

  「一起喝一杯嗎?」

  說話間,我緩步走到他面前,抬起頭笑著問道,「最近跟調酒師新學了一種調酒方法,要不要試試?」

  聽到「調酒」這個詞時,他眉梢微動。

  注視了我幾秒鐘後,他忽然抬起手。冰涼的手指扣住了我的咽喉。

  輕微的擠壓感。

  要害被掌控的強烈危機感令我心跳加速,體內血液流速也跟著加快起來。

  我下意識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想擺脫他的威脅。

  但很快我就察覺到,他身上並沒有殺意。

  證據就是他沒有用力,因此並沒有令我產生窒息感。

  雖然不明白這種仿佛恐嚇我一般的莫名舉動是什麼意思。但我有種直覺,掙扎只會讓這個危險的男人真的產生殺意,以及圍觀獵物恐懼模樣的興奮。

  於是我控制住了想要攻擊的下意識肢體反應,松開手,仰著臉,目光直視著他。

  對視的片刻,我冷靜地心想,人在沒有惡意的情況下做出帶有攻擊性的舉動,通常都是因為感受到了某種不確定性和威脅性。

  此刻的琴酒也會是這樣嗎?

  我讓他感受到了威脅,為什麼?

  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在想什麼呢?

  盡管心中充滿疑問,但我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揚起嘴角,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個笑容讓面前的男人忽然松開了手。

  我輕咳了兩聲,耳邊聽見他隱約帶著笑意的低沉嗓音:「哼,膽子不小。」

  緊接著下頜處傳來冰涼的觸感。

  是他手裡的槍。

  槍口抵在我的脖頸處,微微往上抬起我的臉。

  「既然如此,那就試一試。」

  命令的語氣,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此時此刻,這張冷酷陰狠的臉仿佛暈染了一層危險又曖昧的色彩,幽深的綠瞳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深邃。

  在此刻之前,我從未如此接近過男人,至少在缺損的記憶中是這樣。

  但此刻的我本能地明白,這種曖昧意味著什麼。


第35章

  烏黑的發色與嫣紅的唇色,仿佛是用濃重的油彩勾畫出來般艷麗。

  少女臉上的表情也不是之前一貫的冰冷鋒利,明艷動人的面容上籠罩著繾綣的風情,幽深的眼瞳裡是充滿神秘感的笑意。

  不,或許稱她為少女已經不再合適,合該是成熟的女人了。

  在他沒看到的地方,她在悄然蛻變。

  這種嶄新的成熟姿態,讓琴酒感到陌生。

  這種陌生讓他心裡升起一絲莫名的警覺和不確定,卻不知來源是何處。眼前的女人分明身上沒有武器,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攻擊性。

  他擁有超出常人的敏銳直覺。

  在黑暗世界中磨煉了二十多年,知識的積累、無數任務的經驗、對生死的見多識廣,以及對人性的洞徹,最終形成了這種獨屬於他的直覺。

  有時,在危險來臨的很早之前,他就能像預知一樣,做出有利於自己的判斷。

  入間冬月帶給他的不確定感,竟然引發了這樣的直覺,以至於讓他一時間有些舉棋不定。

  琴酒盯著面前女人的臉。

  她的笑容正在吸引著他的心神。

  不知為何,想起了從前見過的那種瀕死時能帶給他危險感和刺激感的獵物,比嚇得只會求饒的膽小鬼有趣得多。

  不過此刻的感覺又有些不同。

  對於這種不同,琴酒暫時無法下定義。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反感她的勾引。

  或許是因為長久相處形成的「師徒」關系。他教過她很多東西,槍法、暗殺技巧、反偵查手段,連引以為傲的狙擊也教給了她。

  她對他言聽計從,學什麼都很快,喜歡模仿,也善於舉一反三。這樣的徒弟,無論怎樣的老師都會心生欣賞吧。

  M92F,他最喜歡,也是用得最順手的槍。此刻的他正在用這把槍指著她,掌控她的動作,描摹她的輪廓。

  他欣賞她,就如同欣賞一副美麗的畫,由自己塗抹出來的傑作。

  殺意和情欲,這兩種在常人眼中完全不同的東西,在這個男人身上能達到某種程度的共存或是因果關系,甚至是劃上等號。

  ***

  倘若要問我,琴酒是怎樣的人,我大概會回答——

  簡直就像是為了成為殺手而生的男人。

  只要看過他扣下扳機的樣子,就一定能對他的冷酷殘忍有所認知。這些年來組織除掉的絆腳石,搞不好有半數都是依仗他的功勞。

  他殺過的人,犯下的罪行,那充斥著血腥味和硝煙味的列表,我至今都沒能數全。

  這樣一個男人,我曾經敬畏他如同敬畏神明。

  彼時十七歲的我還處在青春期。

  第一次中槍時,曾經痛到肢體痙攣。血液的流失讓體溫變冷,有一種生命在逐漸流失的感覺。

  我以為自己會因為疼痛或恐懼而流淚。

  但沒有,淚腺就像干涸了一樣。

  不記得在哪裡看到過一句話,父母是一個人生命中的太陽和月亮。

  我過早地失去了親生父母,也失去了很多與他們的相處的記憶。這導致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缺少對自己身份的認同。

  不懂得示弱,也不會依賴。因為潛意識裡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會無條件愛我了。

  缺什麼就會渴望什麼。青春期的我渴望來自長輩的指引和疼愛。

  在這種狀態下,我遇見了琴酒。一個成熟又強大的男人。

  自然而然地對他心生憧憬,把他當作無所不能的神來崇拜。

  為了爭取他的認同,獲得他的贊許,我什麼都會努力去做,哪怕要拼命勉強自己。

  但琴酒是一個惡神,他的字典裡不存在「仁慈」這類詞彙。再多的努力,也不能換來溫情以待。我敬畏他的強大,也憎惡他的冷酷。

  他的強大,不完全在於實力,事實上他也並非算無遺策、百發百中,依然是血肉之軀,會失敗,會受傷。只是「沒有弱點」這件事顯得缺乏人性,不是普通人所能達到的程度。

  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也不知道他對我抱有怎樣的看法。

  哪怕跟隨他這麼久,這麼努力地跟上他的腳步,我也從未覺得自己真正走近過他。

  但是今晚,這個距離似乎隱約有所突破——

  此刻對准我的槍口,證明他的態度發生了轉變。

  我如願以償看到了他在面對女人時是怎樣的態度。

  他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和神色。有點像是預備捕殺獵物,又沒有真正的獵殺那麼凶戾。

  心髒跳動的頻率徒然加快。

  並不是出於心動,而是被瞄准和鎖定的危險感。盡管抵在身上的槍並沒有上膛,他眼中也沒有殺意。

  在身上緩緩逡巡的冰涼觸感令人起雞皮疙瘩。

  我心想,這種用槍代替肢體接觸的做法,莫非是殺手的獨特癖好嗎?

  從遇見琴酒的第一天起,我就發現他槍不離手。

  也許是因為殺伐就是他人生的旋律。這把殺人利器,已經可以等同於他的一部分。

  倘若如此,那他之前贈予我配槍,意義似乎比我想像的深重。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表情,直到看見他背後玻璃窗上的倒影。

  鏡面倒映出來的女人眼神冷靜,並沒有之前在酒吧遇見的搭訕者眼中的那種墜入愛河的溫柔與熱意。

  原來如此。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沒有期待,表情才會如此冷靜克制。

  這一刻,我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我不愛這個男人。這份對他的憧憬中,並沒有女人對男人的愛慕成分。

  不能讓琴酒發現這一點。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這個想法。

  我調整了一下表情,在抬眼對視上他時,嘴角的笑意已經足夠甜蜜。

  在今晚之前,我一直懷疑這個男人是否擁有正常人類的體溫,但現在看來,似乎還是有的。

  而且很熱。

  只是這份熾熱的體溫並不令人感到安心,反而令人疼痛。

  他天生就與溫柔這個詞絕緣。

  執行任務時是寡言少語的行動派,做這樣的事也不例外。

  「抬起來。」

  「睜開眼睛看著我。」

  沒有任何多余的情話,只有寥寥幾句命令。

  低沉的嗓音回蕩在我耳邊。

  「放松。」

  銀白色的長發垂落下來,微涼而柔順的觸感,伴隨著迷亂的氣息淹沒了我。

  被這個男人擁抱,沒有溫情的美好,只有一種溺水般的壓迫感。

  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炸開。鋪天蓋地,光芒四散。神智不斷崩裂,不斷消解。

  我終於明白與一個男人體溫重疊是怎樣的感覺。

  繼用槍殺人之後,他又教會了我另一種殺人的方式。

  想要殺死一個男人,可以用溫柔包裹他。

  在這樣的時刻,某些神態和舉止會讓他眼神動搖。

  輕聲訴說情話會引起他情緒的波動。

  觸摸他的發絲可以消融他的殺氣。

  親吻他的皮膚可以迷惑他的視線。

  抱緊他的身體,便能讓他的理智在曖昧中陷入混亂,鋒銳在溫存中變得遲鈍。

  沒有比這更容易、也更難的謀殺方式了。

  神智模糊,分不清時間的流逝,只覺得天黑了很久。直到月光消失,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我才重新學會呼吸。

  窗外遠處的霓虹和路過的車燈白光劃破黑暗,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射在冰冷的白色牆面上。

  即使再困倦也沒有闔上眼睛。因為身邊有旁人在,我睡不著。

  同樣的,琴酒也從不會在別人身邊沉睡。

  不信任他人、只信任自己的家伙,大概都有這種通病。在這方面我好像與他一脈相承。所謂的師徒,就是連疑心病這種壞毛病都會一起學到。

  我靠在床邊,單手撐著下巴,長發從肩頭滑落,鋪散在枕頭上。

  目光劃過男人正在穿衣的身影,落在旁邊的床頭櫃上。

  那裡放著他的配槍。

  盯著黑色的槍身,我陷入了莫名的沉思。

  除了暴力繳械之外,要想讓一個殺手放下槍,還能用這樣的方式。

  如果在這種時候忽然攻擊,他應該來不及拿起那把槍吧?

  ——大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無端又危險的想法。

  從未有過這樣冒犯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從現在開始,這個男人在我眼中,不再如同神明一般堅不可摧、毫無破綻,我對他的敬畏正在隨著距離的拉近而消退。

  ……

  凌晨兩點的海邊。

  地平線上方的天空是一片近似黑色的深藍。

  廢棄的碼頭比平常更加寂靜,連海鳥的鳴叫聲都消失了。水泥路面在冬夜霧氣的籠罩下被街燈照得一片蒼白。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即將下雨的前奏。

  從望遠鏡裡遠遠看去,視野裡沒有一絲人影,只有一搜即將靠岸的船。

  「來了。」我放下望遠鏡,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還有十分鐘。」

  身旁的銀發男人壓了壓帽檐:「出發。」

  駕駛座上的伏特加應了一聲,啟動車輛。

  此時的我們正在執行一個交易任務。

  收貨地點就在這個港口,一批來自大洋彼岸的軍ꔷ火,將會在今日凌晨兩點十分被運送到這裡。

  供貨商名叫格拉曼,我並不清楚全名,只知道對方是琴酒新收的部下,行事頗為活絡。但是加入組織時間還不長,目前還沒有獲得代號。

  進入碼頭的範圍,開過一段稍顯崎嶇的道路後,琴酒忽然開口道:「停車。」

  伏特加下意識踩下了剎車。

  「大哥?」

  我也有些疑問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琴酒沒有解釋,只是沉聲說道:「交易地點暴露了。」

  幽綠眼瞳中帶著殺氣的陰沉眼神讓我心中一凜。

  海邊的霧氣似乎吸走了聲音,四周萬籟俱寂,我感覺不到人員潛伏於此的氣息。

  我不由地猜測他與那個名叫格拉曼的部下之間可能是有什麼暗號,或者他根據蛛絲馬跡發現了某些端倪,又或許只是一種敏銳的直覺。

  由於交易時間和地點臨時改變,我們直接撤離了港口。

  兩天後,我在郊區的廢棄建築物裡第一次見到了格拉曼。

  但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他。

  一個西裝革履,看起來頗為講究的中年男人,臉上的胡子刮得很干淨。只是頭發被雨淋濕的模樣顯得有些狼狽。

  「那只是個意外,琴酒,我絕對沒有背叛組織!」男人有些慌張地辯解道,「我以為他只是個卸貨工人,早知道那個家伙真實身份是警ꔷ察,我絕對不會透露任何一點情報——」

  話還沒有說完,尾音便終結在了一聲槍響裡。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是我的做事原則。」琴酒低沉的嗓音回蕩在空氣中。

  不可置信的表情被定格在那張蒼白的臉上,要害處噴湧出鮮血。

  男人緩緩倒下,直到失去生息。

  雨在下著。

  我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緩緩望向身側。

  琴酒正舉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冒著些許飄渺的煙氣。

  在扣動扳機的這一刻,他的表情很平靜,眼神也沒有任何波動,甚至嘴角還帶著笑意。

  仿佛不是殺死了一個部下,只是隨意踩死了一只路邊的螞蟻。

  時間仿佛被雨水凝滯,流逝的速度變得無比緩慢。天地之間所有的聲音被雨水吞噬,整個世界都靜默了下來。

  鼻尖嗅到潮濕的血腥味和硝煙味。

  在今日之前,我見過他殺死組織指派的任務目標,也見過他殺死背叛組織的叛徒,但是還從未見過他滅口自己人。

  明明對方不是故意泄露情報,只是一時疏忽罷了。

  明明有很多辦法可以進行彌補的,只需要稍稍多花費一點功夫,用別的手段也能打消警ꔷ方的懷疑。

  貨物被扣押,也可以之後再補上。組織其實沒有損失多少的。

  但琴酒偏偏選擇了最直白,也最殘酷的一種方式。

  我以為他會手下留情,對自己人網開一面。原來他根本不管是不是自己人都會動手,只為了提高效率,徹底杜絕後患。

  這個男人冷得像一塊冰。不,他的血液比冰還冷。

  腦海中閃過很多斷斷續續的畫面。

  在一片寂靜中,我聽著自己的心跳,緩緩移開視線,望向不遠處的屍體。

  冬日冰冷的雨絲傾斜著劃過天際,衝淡了鮮紅色的血,混雜著泥沙,流淌過我的視野。

  看著那張被恐懼扭曲的臉,和滿地的鮮血,我清楚地感覺到胸腔裡的溫度正在慢慢變冷。

  倘若我日後做了什麼他不能原諒的事,恐怕他對我也不會手軟。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十七歲那年失憶後,大腦裡一股莫名的執念催促著我找上這個男人。

  因為不想當花瓶大小姐,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成為烏丸集團聯姻的工具,也不想過糊裡糊塗的人生,為了盡快在組織裡嶄露頭角,我才選擇跟隨他。

  他把我帶在身邊,手把手教會我一切,甚至偶爾會在夜晚擁抱我,在我面前露出旁人無法窺見,甚至無法想像的一面。

  但是,就算是這樣的關系,對琴酒這樣的男人來說其實也不算什麼吧?

  我只是比較幸運罷了,因為能力還算過得去,至今沒有給他拖過後腿,也沒有做背叛組織的事,才能安穩地活到現在。

  比起新招攬的部下,我的重要性肯定更高一籌,但我不想賭一個殺手的感情。

  相信一個冷酷的男人,還不如相信自己手裡的武器。

  不知為何,心中有某種預感。

  並非是被琴酒的冷血驚嚇到的恐懼。而是一種巨大變故將會在未來發生的隱約預感。

  這種仿佛風雨欲來的不安感就像陰雲一樣籠罩著我,讓我難以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不願做受到威脅只能面對槍口的人。我要變得更加強大。


第36章

  三月初的一個夜晚。

  我坐在酒吧的卡座,與調酒師寒暄,打探任務情報。

  在付出了一點小小的好處之後,調酒師笑眯眯地說道:「關於那位小科學家的事,保密等級很高,大小姐想知道的話,可以向貝爾摩德打聽一下。」

  「這樣啊。」我抬起指尖,摸了摸下巴。

  情報雖然不太具體,但也算是有用,起碼給了繼續打探的方向。

  特殊生意談完後,調酒師開始做日常生意:「大小姐今天想喝什麼呢?」

  「今天想喝度數高一點的……嗯,威士忌吧。」

  「大小姐最近很喜歡威士忌,經常點呢。」調酒師感嘆了一句,「那麼,波本威士忌還是蘇格蘭威士忌?」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心血來潮地問道:「有沒有我沒喝過的推薦一下?」

  聞言,調酒師擺了一排我沒點過的酒在桌上,讓我隨意挑選。

  一眼望去,加拿大威士忌、愛爾蘭威士忌、日本威士忌……各種品類應有盡有。

  我掃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裡的最後一瓶上。

  瓶身上標注著Rye這個詞,產地是美國。

  循著我的目光,調酒師介紹道:「黑麥威士忌是用不得少於51%的黑麥釀制而成的。這種酒很干烈,味道非常濃郁,不太受現代人喜愛。」

  聽到「不太受喜愛」這種形容,我反而起了興趣。

  「沒關系,我想試一試。」

  有鈔票在,調酒師自然萬事依著我,倒了一杯放在我面前。

  我端起酒杯淺嘗了一口。

  舌尖頓時傳來辛辣苦澀的味道。

  見我皺眉,調酒師笑了:「大小姐覺得如何?」

  怎麼講呢,確實不合我平常的口味。總覺得多喝幾口會很上頭,而且是衝昏頭腦的那種干烈程度。

  非要概括描述一下的話,就是很man的酒。

  確實挺難喝的。但是又不至於討厭到喝不下去。

  於是我晃了晃手裡的酒杯,笑了笑:「既然選擇了這一杯,那至少也要把它喝完吧。」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一邊慢吞吞地喝著杯裡的萊伊酒,一邊思索著該如何進一步打探情報。

  續第二杯時,我還是把酒換成了波本。

  正在這時,一位不速之客忽然光臨,坐在了我的身側。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一頭銀白色的長發散發著淺淺的光澤,垂落在我的手邊,看起來頗為柔順。

  他面容冷漠,帽檐下露出一雙眼睛,陰鷙的綠瞳盯視著我。

  「好久不見,Gin。」我笑著打了個招呼。

  用好久不見來形容也不算誇張。

  一個多月——從跟著他開始,我還不曾與他分開過這麼長時間。

  許久不見面,並非因為任務忙碌,而是有意疏遠他。

  事實上,最近半年裡,如非必要,我都沒有主動找過他,逐漸減少了見面頻率。

  而在一個多月前,我們一起執行了一場任務,那場任務導致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張。

  時間倒回任務那天——

  組織需要我們運輸某件秘密物品。

  共同執行任務的還有一個代號叫金巴利的組織成員,負責接應事宜。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高大魁梧,滿手傷疤。

  任務途中,金巴利不小心知道了一點不該知道的事情,琴酒認為他有泄露組織機密的風險,打算滅口。

  我開口阻攔道:「留著他還有用,我會讓他守口如瓶的。」

  銀發男人冷冷地看著我。

  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我沒有任何要退讓的意思。

  對峙片刻後,琴酒收起了槍。

  「哼,女人無聊的善心。」他說道。

  無聊的善心啊……

  倒也沒有說錯。對於任務來說,這種善心顯得毫無意義。

  加入組織這些年,我很清楚,如果不夠狠,在組織裡是活不下去的。事實上,組織裡多的是心狠手辣之徒,想要保有善意反而是需要勇氣的事。

  在無數個深夜裡的自我厭惡和自我叩問之後,我決定聽從自己的內心願望,不能變成和琴酒一樣的人。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認識金巴利了。

  十七歲那年剛進組織時,什麼都不會。因為事故失去了大部分記憶,我連一些常識都想不起來。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琴酒把我丟進了地下訓練基地。

  那裡不是普通人能待下去的地方。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後,我身上永久留下了幾道疤痕。

  金巴利正是當時訓練基地的管理人員。他曾給我提供了一些生活上的幫助。

  或許只是心血來潮,順手幫了個忙。或許是打聽過我的身份,故意想賣個好。無論真實原因是什麼,我都不會輕易忘記對自己有恩的人。

  雖然琴酒最後在我的堅持下妥協了,但我知道,自己執意違逆他的行為,讓他很不愉快。

  相識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第一次不歡而散。

  不過禍福相依,任務結束之後,我收獲了生平第一個表忠心的下屬。

  不是組織派給我的臨時下屬,而是主動提出想為我個人做事的下屬。

  「大小姐是有情有義的人。」金巴利這樣說道,「為您這樣的人做事,我感到安心。」

  收到了這樣的評價,我有些意外。

  不過,有人願意效忠,對目前的我來說有益無害。

  我想了想:「既然如此,正好有一件事需要人手,就交給你吧。」

  聞言,金巴利連問都沒問就應了下來。

  考慮到他有限的能力和粗糙的性格,我吩咐了一件並不難的任務,主要目的還是順勢把他撈出漩渦中心,遠離組織的核心業務。

  回去後,我聯系了BOSS。

  ——自從獲得代號後,我在烏丸家的地位就變得非同一般。大概是血親的緣故,BOSS對我頗為「寵愛」。我擁有可以直接與他聯系的特殊權限。這一點是大部分組織成員無法企及的優勢。

  我向BOSS提出了申請,今後想一個人行動,並且打算離開日本幾年,去海外讀大學,把中斷的學業補回來。

  我已經厭倦了跟隨琴酒。

  這個男人作風太過殘忍霸道。最初的憧憬與崇拜已經褪去,隨著時間推移,我對他的不滿與日俱增,漸漸蓋過了對他的感情。

  既然我已經在組織裡站穩了腳跟,就沒必要再對他言聽計從了。

  另一方面,我過夠了每天打打殺殺的日子,想建立自己的生活節奏。

  培養愛好,學習知識,結交朋友,在任務之外,我想過普通人的生活。

  人只有精神世界豐富起來,才能避免因為空虛而依賴他人。這是我最近悟出來的道理。

  BOSS同意了我的申請。

  不過作為交換條件,他給我布置了一個監視任務。為此,留學的目的地要定在美國。

  這個任務不需要特別做什麼,只要確保任務目標處在組織的掌控之下,並督促對方盡快博士畢業拿到學位。

  為了提前了解一下那位監視目標,我才特意來到這間酒吧,找調酒師打探情報。

  明天就是我出發去美國的日子。

  出於儀式感,我禮貌地發了一封郵件,把消息告知了琴酒。

  只是我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

  此時此刻,酒吧的室內光線昏黃,陳列在櫃子裡的一排排酒瓶散發著柔和的光澤,空氣中泛著潮濕的寒意。

  耳邊駐唱歌手的吟唱中夾雜著交談聲與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聲響。

  調酒師倒了一杯琴酒慣常喝的酒,放在桌上。

  這場景讓我晃神了一瞬。仿佛時光倒轉,懵懂少女的我第一次跟著他來這裡喝酒,滿心都是陌生和新奇感。

  分神只是短短一秒。

  我側過臉來,微笑著問道:「你是來找我喝一杯的嗎?作為踐行。」

  琴酒冷冷地開口道:「還沒有搭檔活著和我拆過伙。」

  真是可怕的恐嚇。

  這種挽留方式……很琴酒。

  「可是你看起來並不是來殺我的,Gin。」

  我這句話語氣很輕松,帶著一種知道他在想什麼的篤定。

  聞言,琴酒只是冷笑了一聲。

  我臉上笑容不變,平靜地回望他。

  在這個片刻間,腦海中浮現出了與他搭檔時的點點滴滴,復雜的心情油然而生。

  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並不是真的指望這個男人念舊情。

  他親手培養了我,也就意味著他無法輕易殺死我。因為我學會了他所有的技能,也非常了解他慣用的手段。

  而且我的地位也今非昔比,身為BOSS重視的下屬、集團董事長的養女,我早已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盡管琴酒功勞卓著,深得BOSS信任,單論能力搞不好還在二把手朗姆之上。但組織不是只憑能力論地位的公平地方。

  BOSS那麼輕易就同意我與他拆伙,恐怕也有平衡勢力的需要。這些年琴酒爬得太快,行事風格也過於尖銳,已經引起了朗姆的警惕……

  腦海中各種思慮一閃而過。

  在這沉默的一時片刻間,我猜不到琴酒的心情和想法。

  他今晚來這裡,不是為了打探情報,也不是來殺我的,那麼是否可以理解為,他只是單純地來見我一面呢?

  這麼想的話,或許他比我想像的更在乎我也說不定呢。

  「雛鳥翅膀硬了,是會往外飛的。」

  我慢慢開口說道。然後像從前無數次那樣,伸手摸出了他口袋裡的煙盒。

  按下打火機,為他點燃了一支煙。

  「你不會就打算用這樣冷漠的話跟我告別吧?」

  我抬眸微笑著望向他。

  「……」琴酒沉默了一會兒後,接過煙,咬進嘴裡。

  這個動作已經展現了他為數不多的包容心。

  「我等著你。」

  依舊是威脅般的冷淡語氣。

  我等著你成長回來,別死在外面了。不知為何,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這句話。

  或許只是我擅自多情的補充。但是這一刻,在他身上,我恍惚間仿佛感受到了一絲飄忽的,近似於溫柔的錯覺。

  我笑了起來,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與他的輕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第37章

  烏雲密布,隆隆的沉悶雷聲回蕩天地間。一道長龍似的閃電劃破天際,暴雨鋪天蓋地般傾瀉下來。

  呼嘯的風聲夾雜著「嘩嘩」的雨聲,整個世界籠罩在白茫茫的雨霧中。

  穿著雨披的高大男人走進建築物中。

  這是一座三層樓高的廢棄建築。外壁遍布爬山虎,雜草叢生。內部空無一物,只有生鏽的鋼筋和碎裂的磚瓦。

  男人掀開雨披,露出被燒傷的半邊臉和灰白的頭發。

  ——正是黑田兵衛。

  水滴順著雨披滑落在地上,沾濕了塵埃。

  他腳步無聲地上了二樓。

  窗邊一個靜靜站立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身影轉過來,帽檐下露出一只平靜敏銳的眼眸。下巴和上唇的黑色胡子為這張面容增添了幾分滄桑感。

  兩人對視上。

  一片喧鬧的雨聲之中,對話聲響起。

  「你來了啊。」

  聞言,黑田兵衛彎了彎嘴角:「對多年未見的老同學,這樣的態度未免太冷漠了吧。」

  被稱為老同學的人壓了壓帽檐:「哼,睡了十年,討人厭的性格倒是一點也沒有變過。」

  「彼此彼此。」

  話說到這裡,兩人相視一笑。

  見對面遞來一支煙,黑田兵衛推拒道:「戒了。有這個功夫,還不如跟我說說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差不多就是從一個女人口中知道了你車禍的消息。她報仇心切,我就隨手幫了點小忙,最後弄瞎了她仇人的一只眼睛。」

  聽到這句話,黑田兵衛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一個身手強悍的女保鏢的臉。

  時光流逝得如此之快,發生在美國酒店的那件命案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復雜而詭譎。也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個心血來潮的決定,人的命運就會因此而改變。

  像是察覺到他內心的不平靜,老同學沒有繼續說話,而是掏出打火機,點燃了手裡的煙。

  沉默的片刻時間,灰白的煙霧飄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說說關於她的事吧。」黑田兵衛開口打破了沉寂的氣氛,「你用我的身份去見的那個女孩。」

  「博者孤注,傾其所有。很有決心的小姑娘。」

  「聽起來你還挺欣賞她的。可惜那份秘密證人協議沒有簽署生效,是公ꔷ安辜負了她。」

  「如今討論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啊,暗鬼已除,是時候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

  交談的話語淹沒在瀑布般急促的雨聲裡。

  樓房和街道模糊在白霧中,風雨聲夾雜雷聲,吞噬著此間所有不能言傳的秘密。

  ***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大洋彼岸。

  從凌晨就開始下起綿綿不絕的陰雨。

  建築在繁華都市的這座FBI總部大樓,聳立在街道邊,大片的落地玻璃被雨水衝刷著。

  在燈光明亮的辦公室中,入職才兩年的年輕探員赤井秀一正在閱讀案件卷宗。

  阿曼達·休斯案。或者說,羽田浩司案。

  當年父親就是為了調查這件案子離開了家,從此失蹤,至今杳無音信,生死不明。據母親說,父親是招惹了什麼不得了的人物。

  父親離家時,他們一家還居住在英國,過著平淡又日常的生活。他剛上中學,弟弟在上小學,最小的妹妹還在母親的肚子裡。

  那之後,為了應對父親招惹的麻煩,他們一家被迫離開故土,遷居去了日本。

  赤井秀一覺得,如果說好奇心是無法治愈的頑疾,那麼他毫無疑問地病入膏肓。

  為了尋找父親的蹤跡,年少的他孤身一人遠渡重洋,來到這個國家闖蕩打拼。

  不畏懼風險,也無所謂前方有多少難關,他只想調查整件案子的真相,解開父親失蹤的謎題。

  調查的第一步是搜集情報。

  但是羽田浩司案涉及到美國資本家被外國勢力暗殺,屬於重大刑事案件,曾經被FBI接手,外人無法獲得相關的具體資料。

  於是他廢了一番功夫加入了FBI。

  正式成為探員之後,他終於擁有了調取卷宗的權限。

  聽聞他想調取當年阿曼達案的卷宗,他的上司詹姆斯·布萊克有些驚訝。

  赤井秀一沒有解釋太多,只說是私人原因。

  面容慈祥的上司沒有追問下去,只是投以理解的目光:「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被別人知曉的過往。」

  這句感嘆,聽上去仿佛深有感觸似的。他想道。

  案件卷宗出乎意料的清楚簡單。主犯是一位日本企業家,名叫入間真司,被逮捕後對罪行供認不諱,謀殺理由則是商業上的經濟糾紛。

  可惜這位主謀已死,死因是名譽掃地於是自殺謝罪。

  ——死因確實很有日本人的風範。

  赤井看著卷宗若有所思。

  倘若真相這麼簡單,身為mi6諜ꔷ報員的父親不至於會失蹤了。這背後一定有很大的黑色漩渦。

  巧合的是,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搜查官,正是他的上司詹姆斯。

  他向上司詢問起關於案件的情報,可惜並沒有取得太大的收獲。

  「十年前的事,有些細節已經記不太清了……嘛,年紀大了,不服老也不行啊。」

  說到這裡,詹姆斯嘆了口氣,隨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說起來,赤井君你有一半日本血統,日語應該很好吧。」

  赤井秀一抬起頭,對詹姆斯少見的困擾表情有些感興趣。

  「有一句日語,我不太明白意思——」

  「說來聽聽。」

  詹姆斯學了一遍記憶中入間真司的那句遺言。

  「赤井君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真是奇怪的發音,難為我這個美國人了。」

  赤井秀一在心裡重復了一遍這句話,腦海中快速調取日語詞彙。然而仔細思索了片刻後,他也暫時沒有什麼頭緒。

  或許是詹姆斯的語音語調和斷句不太標准,或許是句中有他沒有掌握到的生僻詞。

  他確實有日本血統沒錯,但其實並沒有在日本待過幾年。而且語言這種東西,就算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恐怕也很難自詡精通。

  「這句話是誰說的?」他問道。

  一個人話語的意思,其實也可以通過說話者的身份和語境來進行推測。

  「謎面不給全,才有其神秘性。我只能告訴你,它來自於一個陳年舊案。」詹姆斯不緊不慢地答道。

  聞言,赤井秀一不由地心想,話雖如此,剛說完羽田浩司案,詹姆斯就說到了這句話,最直接的推測就是與案件有關。

  心中這麼猜測,他便直白地問出了口:「是與阿曼達被害案有關嗎?」

  對於這個問題,詹姆斯沒有給出回答,只是笑了笑,自然地轉開了話題。


第38章

  「to 志保:

  恭喜論文成功刊登。獲得這麼權威的期刊的認可,真的太厲害了。我為你感到高興。

  不過,忙於研究的同時,也請注意休息,照顧好自己。

  關於上次說的那件事,我想說,志保沒有做錯哦,幫助被霸凌的同學,是很帥氣的行為。

  被孤立的處境一定很不好受。這種時候就會忍不住心想,如果我能陪在你身邊就好了。

  希望你能交到新朋友。

  如果沒有交到新朋友也沒關系,還有姐姐在這裡。

  哪怕分隔兩地,也能分享心事,分享成功的喜悅和瑣碎的煩惱。所謂姐妹,就是這樣的存在。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秋,夜裡霜露寒重,偶爾陰雲密布,落下秋雨,染紅了街道上的楓葉。

  今天早晨走在路上,看到朝霞升起,霜花融化,紅葉經受不住重量,隨著凜冽的寒風凋落。這景像十分美麗。

  電視新聞也報道了今年紅葉前線的情報,人們紛紛在周末去公園賞紅葉。很遺憾遠在美國的你無法和我一起去。

  我拍了一些照片,做了楓葉書簽,想把這片美景分享給你。

  期待空閑時能和你通電話。

  from  明美」

  ……

  「to 姐姐謝謝你的禮物。

  掛件我非常喜歡。

  最近很好,請不用擔心我。雖然一個人有些孤單,但只要忙碌起來,全身心投入研究,就能忘記所有的煩惱。

  等到十二月,聖誕節期間,我就能回日本與你見面了。

  from 志保」

  ……

  來來往往上百封郵件,橫跨半個地球,傳遞著姐妹之間的相互掛念,幾乎沒有間斷過。

  看著屏幕上的郵件,不知為何,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這種熟悉感就像一顆石子落入我的心湖,在我心中激起波瀾,讓我久久難以平靜。

  外面在下雨,雨珠劈裡啪啦打在窗戶上。我坐在電腦前發了會兒呆,然後點燃了一支煙。

  自從離開琴酒,重新開始生活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犯過煙癮。

  但是此刻,不知源頭的莫名疼痛在胸腔裡作祟,並且愈演愈烈,我不得不試圖靠尼古丁來緩解。

  宮野志保,一個才十二歲的女孩,我的任務目標,目前正在美國頂尖大學攻讀藥學博士學位。

  大概是因為過於天才,組織害怕這個小女孩浪費才能,或者落入別人手中,對她的監管十分嚴苛。

  我的任務是監視她與旁人的見面和通信,以及監聽她的電話,確保她時時刻刻處在組織的掌控之中。

  說實話,對於這種長期窺伺隱私、限制自由的做法,我本心是感到很不舒服的。但這是BOSS親自下達的任務,我不能怠慢。

  聽說上一任監視者為了省事,除了學術交流活動外,不允許她隨意出校園,也不同意她和姐姐通越洋電話。

  一個天才少女,整日專注於研究,生活單調得近乎枯燥。沒有社交,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

  根據我的調查,她此前曾被卷入過校園霸凌,從那之後便一直獨來獨往。

  付出善意幫助別人,卻反而落入被孤立的境地。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這種經歷大概會造成很負面的影響吧。

  凡是驚才絕艷的天才,眼中的世界必然和同齡人不同,本就容易孤獨,而宮野志保生活圈子很小,在美國無親無故,有什麼煩惱恐怕也無人訴說。

  從她和她姐姐的郵件內容來看,為了不讓姐姐擔心,她似乎也很少提及自己的難處。

  早熟懂事的孩子。

  我撣了撣煙灰,心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這個結論太過感性,與我最初定下的目標風格不太相符。

  時間倒回幾個月前——

  剛到美國,我先去拜訪了一下正在拍戲的貝爾摩德……以女明星忠實粉絲的身份,帶了一大束玫瑰花和高檔伴手禮。

  頂著經紀人古怪的眼神,我收到了貝爾摩德熱情友善的款待。

  在聽完我和琴酒拆伙的前因後果之後,她問道:「留學結束後,你還會繼續跟著他嗎?」

  我挑了挑眉:「怎麼,面對那個男人,我只有跟從的選項嗎?」

  貝爾摩德打量著我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笑得格外愉悅。

  「是嗎?那就祝你順利了。」

  作為交換,她提供了我想知道的關於宮野一家的情報。

  「那對夫婦總是沉迷於不切實際的事情,藥物也好,脫離組織的念頭也好……現在他們的女兒也將繼承那個仿佛被惡魔詛咒的研究。」

  說這句話時,貝爾摩德的語氣帶著幾分嘲諷。

  我從未聽過這樣露骨的話。作為我心目中成熟魅力女性的代表,貝爾摩德在我面前向來從容又神秘,甚至帶著幾分感性的溫柔。

  很顯然,她厭惡宮野一家。

  為什麼?

  最直接的推測便是與宮野一家研究藥物的事有關。

  她口中的藥物研究具體到了哪一步?

  心中一下子湧現無數疑問,我直覺這些是我必須要深入了解的東西。加入組織幾年,我終於觸及到組織的核心機密。

  可惜貝爾摩德是個神秘主義者,不願意向我透露更多情報。

  臨走前,她笑著問道:「不需要簽名嗎?我的粉絲。」

  「那自然是榮幸之至。」

  她用口紅給我簽了個名,畫在了我的衣服上。

  多少有些誘惑的感覺。

  如果我是個男人,一定會想入非非,墜入愛河。

  可惜我是個直女,轉頭就把簽名送給了金巴利。作為他幫我在美國購置產業,開設酒吧情報屋的獎勵。

  補充一句,開酒吧的靈感,還是來源於琴酒常帶我去的那間REBIRTH。

  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和工作,情報是必需品。與其指望著從組織的情報人員那裡獲取二手信息,不如建立自己的情報站。

  閑話暫擱。

  從貝爾摩德那裡回來後,我正式接手了這項監視任務。

  一開始我並沒有多余的想法,唯一想弄清楚的只有宮野家的研究。

  但是此時此刻,在看完這些郵件後,我的想法有了些許改變。

  莫名的觸動讓我開始對宮野志保這個女孩本身產生了好奇和同情。

  ***

  半年後——

  十月份的一個夜晚。門鈴聲響起。

  宮野志保打開門。

  「這個點還在忙碌嗎?志保。」女人站在玄關口,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落在她整齊的衣著上。

  「正打算休息。」

  這間校園內部的留學生公寓面積不大。站在玄關處,就能將整個客廳兼餐廳一覽無余。

  整個房間潔淨得一塵不染,體現出屋主人非常注重清潔和消毒的習慣。

  「沒有打擾到你就好。來晚了一點是因為路上遇到了小事故……喏,睡前甜點,吃不下的話就放冰箱裡好了。」女人的語氣非常輕松。

  「謝謝。」

  宮野志保打開對方遞來的手提袋。裡面是賣相極佳巧克力蛋糕。

  在低頭確認手提袋裡的物品時,女人已經不客氣地脫好鞋子走進來了。

  路過身邊之時——

  「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宮野志保皺了皺眉,開口道。

  准確來說,應該是隱約的硝煙味。

  腦海中閃過傍晚時分,學校群發的一封郵件提醒。

  ——五公裡之外的街區發生了一起槍ꔷ擊案。一名男子當街掃射,導致有七名人員傷亡,警方封鎖了道路,導致車輛必須繞行。

  之所以來晚了一會兒,恐怕是因為不湊巧卷進了這起事件,被拉去做筆錄了。

  女人停下腳步,低頭看過來。

  宮野志保語氣平靜地說道:「在普通人眼中,槍ꔷ擊案可不屬於小事故。」

  仿佛並不意外她能通過蛛絲馬跡瞬間推測出發生了什麼,女人只是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表現得驚慌一些是嗎?」

  宮野志保沒有給出肯定答案,只是走到桌子旁邊,一邊把蛋糕拿出來,一邊語調平直地說道:「在警ꔷ察面前若無其事是會被懷疑的。」

  女人摸了摸下巴:「說得也對,下次我會記得驚慌一點的。」

  宮野志保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默默地切了一塊蛋糕出來。

  見狀,女人笑了起來,彎起的眉眼一下子變得柔和。她擺了擺手:「你吃吧,本來就是送給你的。」

  完全是哄孩子的語氣,表情也是寵愛的樣子。

  獨享一整盒蛋糕的感覺並不壞。少女挖了一勺放進嘴裡,口腔被綿軟的甜味充斥。

  女人在對面坐下,開了罐啤酒,這麼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她吃蛋糕。

  「看來這家新開的店還不錯,下次再試試別的口味。」

  宮野志保又挖了一勺蛋糕,放進嘴裡。

  面前這個名叫入間冬月的女人,對她頗為照顧,最近的興趣愛好是去酒吧打工,以及買零食投喂她。盡管對方看起來像個親切溫柔的大姐姐。但宮野志保從未忘記過,對方的真實身份是組織派來監視她的人。

  或許是因為自小寄人籬下,養成了察言觀色的能力,再加上天生就對人的氣息格外敏感。總之,她對一個人的危險程度有種雷達般的直覺。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能感覺到,這個與姐姐明美同齡的女人,比姐姐深沉危險得多。

  如果不是因為早先的淵源,她是不會這麼快就消除警惕恐懼之心的。但得益於優秀的記憶力,宮野志保清楚地記得那個名為鶴田花歌的少女。

  七歲那年,她在組織的研究所看到過花歌姐妹兩人之間的通信。一封封往來的郵件,搭建起溫柔的羈絆。她記得信中的那個「冬月」,那時候的入間冬月分明只是一個愛護妹妹的普通女高中生。

  然而命運太過曲折離奇,當年的她絕對不會想到。五年之後,她會與對方在美國相遇。

  宮野志保並不想問對方身上具體發生了些什麼才會變成如今這樣,戳破別人的傷痛沒有任何好處……

  片刻的分神被面前的女人打斷。

  「因為做實驗封閉了兩個月,想要什麼獎勵嗎?」

  原來蛋糕不是獎勵嗎?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麼,女人笑了起來:「這個只是慰問品哦。」

  沉默了片刻後,宮野志保開口問道:「我可以和姐姐通電話嗎?」

  聞言,女人怔了怔。

  「志保真的很喜歡姐姐啊……可以哦,姐妹之間通電話是天經地義的事。」

  心中微微一暖,宮野志保低聲道:「謝謝。」

  女人抬起手指摸了摸下巴:「總覺得這聲「謝謝」比之前那句更可愛誒,再說一遍怎麼樣?」

  「我拒絕。」

  「誒,拒絕什麼的,太冷淡了吧。」

  聽出這句抱怨中的戲謔,宮野志保翹了翹嘴角,收起沒吃完的蛋糕,轉身走向廚房。

  ***

  暗巷中。

  一雙凌厲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巷道盡頭。

  隔著一條馬路的距離之外,正矗立著一家酒吧。閃爍著彩光的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顯眼。

  眼型狹長,瞳色深綠,眼底倒映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這雙敏銳的眼睛屬於年輕的FBI探員,赤井秀一。

  客人並不多,半小時過去了,酒吧只進了兩個人。但那兩人都穿著黑色衣服,氣質看起來非常不簡單。

  之所以追蹤到這裡,自然是因為調查到這家酒吧不簡單。

  加入FBI之後,經過幾年的調查,赤井秀一已經確定,父親的失蹤與一個神秘的黑色組織有關。

  這個組織是一個跨國犯罪集團,干部以酒名為代號。

  經過多年的調查,迄今為止,已經有幾名干部被FBI記錄在案。目前最令FBI頭疼的,是一個代號叫Gin的男人。

  此人是組織的高層干部,活動範圍很廣,不止美國,歐洲和東亞都有很多血案疑似與他有關。三年前的一場恐怖襲擊,地點附近有此人的身影出沒。但FBI至今沒能獲得最直接的證據,也暫時沒能准確追蹤到對方的下落。

  前不久,赤井秀一根據線索,意外地追查到了這個男人,發現對方和一個少女見了面。

  可惜琴酒反偵查的能力太強,他沒能繼續跟蹤下去。

  於是他退而求其次,調查了與琴酒見面的那名少女。

  經過一番調查考證後,他確認了少女的身份——

  來自日本的天才科學家,在學術界頗有名氣,研究方向是延緩衰老的藥物。目前在美國頂尖高校在讀博士。

  赤井秀一本來打算順著這條線索繼續追查下去。但是今天,他無意中發現了琴酒的蹤跡。

  這家酒吧。

  按照線人提供的情報,琴酒此前不止一次來過這裡。

  如此看來,這家酒吧有可能是組織的地下據點。

  作出這個判斷的一刻,赤井秀一就打算進去一探究竟。但很快他便冷靜地意識到,以FBI探員的身份肯定調查不出什麼,還容易打草驚蛇。

  這幾年來,該用的常規辦法都用過了,關於組織的案件一直沒有突破性的進展。

  既然如此,不如采取非常手段,比如——用假身份潛入進組織臥底調查。

  而這家酒吧或許就是合適的切入點。


第39章

  酒吧的地下一層,昏暗的角落裡。

  金巴利沒有心情像往常一樣,與熟客們喝酒閑聊。

  他皺眉盯著不遠處的賭桌。看熱鬧的觀眾已經圍了一圈。

  這家酒吧,外表是合法經營的普通酒吧,地下卻有一個小型賭場,基本上只供熟客以及部分組織成員娛樂使用。

  開賭場算是組織慣常經營的業務之一。除了賺取金錢,搜集情報、通過誘騙手段抓住任務目標的把柄,以及吸納新成員加入等,才是更為重要的目標。

  因此,管理賭場稱得上一份容易立功的「肥差」。過去一年中,金巴利就通過這家賭場撈了不少金錢。

  但是此刻,他的心情有些糟糕。

  原因與那邊熱鬧非凡的賭桌有關。

  許久不曾出現不懂事的家伙了,偏偏今日來了一位不善的新客。

  從未見過的陌生臉孔。約莫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身材修長,身穿黑色風衣,針織帽下是飄逸的黑色長發,逆光下的剪影深刻而冷峻。

  長發綠眼睛,高冷凌厲的氣質,這兩個特點讓金巴利很難不想起另一個男人——琴酒。

  幾年前差點死在琴酒槍下的經歷讓金巴利記憶猶新,以至於在看到這名陌生男子的一瞬間,他心中的警惕值下意識就拉滿了。

  而對方也不負他的「期望」,一進來就開始搞事情——

  像個不要命的賭鬼一樣,每把都壓上自己全部的賭注,無論對手是誰。出千能一眼看穿,也完全不給莊家面子。

  此刻,那長發男子點燃一支煙,面色從容平靜,漫不經心地看著牌桌。

  金巴利目光落在對方手邊——

  賭注已經到了以千萬為單位,可這家伙看起來完全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

  這種愣頭青,恐怕是嫌棄自己命太長吧。他忍不住心想。

  面對這種來砸場子的家伙,他自然是不能隨便放過的。不僅要讓對方把錢吐出來,還要給對方一個血淋淋的教訓才行。

  眼看時鐘已經走到了深夜,對方似乎已經盡興,准備滿載走人,金巴利使了個眼色。

  身後的打手們立刻意會,集體出動。

  ……

  寂靜無人的暗巷中。

  赤井秀一步履平穩地行走著。

  某一刻,一道勁風襲來。

  就像早有准備一般,他敏捷地側身,躲過了來自後方的偷襲。

  一雙綠瞳依舊幽深冷靜,只是泄露出一絲狩獵者遇到獵物時的凶厲。

  緊接著,他順著慣性轉了個身,以右腳為支點,左手握成的拳頭狠狠回擊了出去。

  視野裡是攻擊者扭曲的臉。

  這一擊的力度非同小可,打手發出一聲痛呼,隨後被緊接著的另一拳徹底打翻在地。

  與此同時,來自側面的攻擊已經到達眼前。

  這是一場十幾人的圍攻。

  打手們個個身形高大,彪悍粗壯,殺氣騰騰,每個都是身手矯健的暴徒。

  但赤井秀一的動作沒有絲毫慌亂,他凌空伸出長腿,踹在一人的腹部。那人幾乎被這剛猛的一腳踹飛出去,身軀朝後仰倒,連帶著後面的人跟著一起倒地。

  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殺」。

  短短幾分鐘時間,所有打手全都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戰鬥力。

  半小時後,酒吧裡。

  金巴利沉著臉,盯著手中掛斷的電話。

  他沒能等到捷報,反而接到了附近診所的繳費通知。

  找回場子失敗了,連對方是什麼來路都沒摸清。但他卻毫無辦法。

  然而,這還不是結束。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金巴利又見到了那個男人。

  一頭黑色長發,以及針織帽,辨識度實在太高,想不記住都難。

  而更令他震驚的是對方那輕描淡寫、有恃無恐的態度——

  今天繼續用了同樣的方式賭錢。

  你們為什麼覺得我不會再來了。雖然男人沒有開口說話,但金巴利在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這樣輕蔑嘲笑的意味。

  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聖?

  ***

  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霧氣彌漫,化作細小的水滴凝結在天花板上。

  這裡酒吧樓上的房間。

  心情平復了不少,我從浴缸裡站起身。

  水滴劈裡啪啦從肩頭滾落。

  赤著身,腳踩過鋪在地上的毛巾。

  遍布在皮膚上的水珠在燈光下閃動著,隨著腳步的挪動不斷滑落在地上。

  直到洗漱台邊,我停下腳步。

  鏡子前的自己沒有絲毫遮擋,但我沒有分毫想要包裹住自己的意思。

  因為只有這樣的時刻,面對鏡子,我才會卸下防備,觸碰到幾分真實的自己。

  此刻再回憶起琴酒的話,我已經足夠冷靜。

  時間倒回前一天晚上。

  正在向客人推銷酒水之際,標志性的黑色大衣和銀白長發忽然映入我的眼簾。

  「真是稀客。」

  琴酒打量了我一眼,冷冽的目光略過我身上的酒保制服。

  「刀許久不用就會生鏽,人也是一樣。」

  「小小的愛好罷了,偶爾浪費一下時間,反而能獲得快樂。」我輕笑一聲,擺出彬彬有禮的姿態,「請問這位Gin先生,今晚想喝什麼呢?」

  他輕哼一聲,幽綠的眼瞳直視著我:「卡慕。」

  我淡定地比了個OK的手勢,頂著旁邊伏特加微妙的眼神,親自開了一瓶卡慕酒,斟滿一杯,端給了琴酒。

  「所以,找我有什麼事?總不至於是專門來喝酒敘舊的吧。」

  琴酒向來不是閑著沒事的人,也沒那麼有情調。選擇專門見面談,而不是發信息,估計是很嚴重或機密的事。

  「雪莉有新的監視者和住處,你的任務結束了。」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新的監視者……

  他帶來的消息出乎我的意料。

  雖然不是我想像的什麼嚴重的事件,但也足夠讓我的情緒產生波動。

  「是誰?」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琴酒冷冷地說道。

  ……

  心神從回憶中抽離。

  我伸手觸碰浴室的鏡子,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

  說實話,最近兩年,我的生活確實過於安逸了。不僅很少接任務,沉迷於校園日常和社團活動,甚至還和監視目標處成了朋友。

  捫心自問,我確實舍不得從校園畢業,也舍不得把那個少女交給別人。

  我不知道新的監視者是誰,會如何對待她。也許是投入了一點真情成分,我竟有些不放心起來。

  但是不可以。

  不能沉湎於安逸的生活。也不能違抗BOSS的命令。

  我需要繼續努力往上爬。

  濕漉漉的發梢貼在臉頰上,有水珠順著鼻尖滴落,打在了洗手池的邊沿。

  然後這滴水,順著洗手池的瓷磚慢慢流淌了下去,直到落在了池底心。

  我注視著這滴水,就像是在看著自己。

  就算如此迷茫,如此痛苦,我也要繼續走下去,像這滴水一樣。從邊沿慢慢走到中心,得知更多的秘密……

  一片安靜中,「砰砰」的敲門聲突兀地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大小姐,昨天那個人又來鬧事了。」金巴利的聲音隔著門響起。

  聽到這句話,我蹙起眉。

  不爽的理由倒並不是有人鬧事,而是正在思考人生時被突然打斷。這讓我本就不好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了。

  我隨口應了一聲,抬手拿過毛巾和衣服。

  ***

  半小時後,酒吧內。

  金巴利站在慣常待的位置上,余光看了一眼吧台。

  他默默告誡自己,既然大小姐不想追究鬧事者,那就不能擾亂正常的生意,打擾到大小姐的興致。

  這個細微的小動作,沒能逃過不遠處一雙敏銳的綠瞳。

  順著金巴利的目光,赤井秀一看向吧台處。

  昏暗朦朧的燈光下,吧台邊站著一個年輕女酒保,和一位西裝革履的賓客。

  之所以會先注意到女酒保,不是出於別的什麼復雜的原因,只是單純因為外貌。

  女人穿著簡單到甚至有些樸素的白襯衫和西裝褲,海藻般的黑色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但這樣也足夠吸引男人的目光了。

  普通的衣著遮蓋不了窈窕的身材,勾勒出的輪廓線條反而令人心生遐想。

  這樣的美人笑容滿面地推銷酒水,男人總是難以拒絕的。

  證據就是,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對面的賓客已經爽快地買下了一瓶昂貴的葡萄酒。

  觀察了片刻後,赤井秀一捻滅了手裡的煙,仿佛厭倦似的放棄了賭局,頂著金巴利驚訝又警惕的目光,起身走到吧台邊。

  女酒保看了過來,對上他的視線。

  她面容秀美,眼尾微微上揚,自然彎起的唇瓣弧度,不笑的時候也仿佛在對著他柔軟地微笑。他注意到她的發梢有些濕意。

  「給我倒一杯。」他說道。

  低沉的煙嗓有種金屬般的質感,回蕩在潮濕的空氣裡。

  女人頓了頓,目光落在他的長發和眼睛上。

  打量了他片刻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她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唇邊牽起淺淺的酒窩,笑意如羽毛般輕盈。

  與她的笑容相反的是她的舉動——

  下一秒,女人沒有倒酒,而是掄起手中的酒瓶就往他頭上砸了過來,動作凶狠又利索。

  這一瞬間,赤井秀一神經繃緊到極致,在無數搏鬥中千錘百煉出來的反應能力,令他險險地避開了突如其來的攻擊。

  酒瓶砰地砸在了桌上,刺耳的聲響劃破了空氣,玻璃渣碎了一地。

  紅色的酒液從吧台流淌到地上,沾濕了他的衣角。

  一擊不成,女人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揚起手中剩下的半個酒瓶。

  就在第二波攻擊來臨時,赤井秀一猛地拔ꔷ出藏在外套底下的左輪手槍,用槍口頂住了她的腦袋,迫使她停下了動作。

  整個過程連一秒都沒到。

  動作看似順暢平穩,但赤井秀一自己知道,剛剛的這一秒比昨天被十幾個打手圍攻還要凶險。

  ——酒瓶摔碎形成的鋸齒狀玻璃異常鋒利,此時距離他的眼睛連十釐米都不到。

  很顯然,對方是動真格的,狠辣程度不容小覷。

  對峙的這一刻,整個賭場都安靜了下來,背景音樂聲也停止。

  氣氛徹底變了。

  赤井余光瞥見不遠處,金巴利神色緊張,身邊的那幾個下屬也表情慌亂地盯著這邊。

  為什麼?

  最直接的推理結果就是——這個女人身份不簡單,並不是他以為的普通酒保。

  一片寂靜中,被槍指著頭的女酒保扔掉了手中的酒瓶子,態度乖巧地舉起雙手。

  「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這瓶酒不適合你。」

  赤井注視著眼前的女人。

  她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著,態度坦然自若。

  吧台邊的小燈將她的面容映照得瑩白如月。這雙正凝視著他的眼瞳清澈漂亮,仿佛蒙上了一層潮濕的水霧。

  她的目光慢慢劃過他的臉。

  他有一種自己的面容正在被她用指尖輕撫勾勒的錯覺。

  片刻的沉默。

  像是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她又重新笑了起來,上揚的眼尾帶起明媚的笑意。

  赤井看到她側過身,伸出手,從吧台邊重新拿了一瓶酒。

  ——這是一瓶萊伊威士忌。

  「我覺得這瓶更合適,你覺得呢?」

  她說著,低頭給他倒酒,姿態溫順,發絲從肩頭滑落。

  透明的酒液流淌進杯中。

  赤井冷眼望著她的動作,目光略過桌上的酒杯,落在她的臉上。

  酒雖然倒好了,但是他已經不想喝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從容收起槍,轉身離開了賭場。

  女人站在原地,看著男人冷酷的背影,直至對方黑色的長發隱沒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大小姐……」

  金巴利的聲音打斷了女人的思緒。

  她回過神來,轉過頭,嘆了口氣說道:「不是說好了嘛?看到我這身打扮就別這麼叫我。」

  聽到這種話,金巴利嘴上恭敬應下,內心卻有些無語。

  明明她是這裡真正的主人,卻喜歡扮演打工的酒保小妹。

  不過她向來沒什麼興趣管理資產,酒吧日常的運營管理全部丟給了他這個經理人,自己只是定期看一眼賬目。

  他在卡慕手下這幾年時間,對她的能力和手段還是很服氣的。但他至今也不清楚她的愛好為什麼這麼奇特——

  概括起來就是沉迷過普通人的生活。

  當酒保勤工儉學也就算了,聽說她之前有段時間還在外面當家教,教小孩子彈鋼琴。

  總之,聯系到她的身份就覺得有些離譜。也不清楚是不是有角色扮演之類的癖好。

  「金巴利,你去調查一下那個男人的底細。」

  聽到這句吩咐,金巴利精神一緊,收回跑偏的心神,抬眼看到女人正坐在吧台邊,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打著,面露沉思之色。

  「身高185以上,左撇子。混血長相,某些發音不太標准,有可能是日裔……」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身手很強,出招像是截拳道的路數,擅長實戰,隨身帶著左輪——可以往雇佣兵的方向查查看。」

  ……

  兩天後。

  金巴利將調查到的詳細資料彙報上去。

  「大小姐上次的推理全中了。」

  女人隨意翻開了一下這份資料。上面包括了姓名、年齡、目前的住址以及簡單的生平履歷。

  「諸星大……」

  她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玩味。

  思索了片刻後,她便將資料丟開,拿出隨身攜帶的慣用配槍,有條不紊地裝填子彈。

  明明她的神態十分沉穩,但金巴利卻感到了一絲寒意。

  就像是平靜的海面底下隱藏著即將翻滾沸騰的洶湧浪潮,殺機內斂於無形。

  「走吧,去找回場子。」她笑眯眯地說道。


第40章

  住處被入侵了。

  得益於敏銳的觀察能力,赤井秀一走到公寓樓下時,就意識到今晚有不速之客光臨。

  兩天時間查到這裡,速度不算慢了。

  他拿出手機發了個消息給卡邁爾,然後步履從容地上了樓。

  開門前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神色如常地按下門把手,推開門,走進屋內。

  映入眼簾的是纖長窈窕的身體輪廓,雪白色的肌膚,以及不含半點殺氣的含笑眼瞳。

  不同於那天的酒保打扮,女人今天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黑色連衣裙。

  貼身的裙裝勾勒出身材的曲線,裙擺下是線條優美的小腿。腳踩著一雙高跟鞋,細細的鞋跟看起來有些鋒利。

  來的人不止她一個。

  身材魁梧的酒吧管理人也在,正站在她身後,並且手裡的槍正對准著這邊。

  身後傳來的細微動靜讓赤井微微側了側臉,視線偏轉,余光打量了一下走廊通道。

  ——後路也被剛剛藏身在樓道上的打手們堵住了。

  那晚在酒吧,他根據周圍人的反應推測出這個女人身份不簡單。現在看來,他的推理結果是正確的。

  果然她才是酒吧真正的主人,從地位上看,應該是有代號的干部……

  耳邊響起的腳步聲拉回了他的思緒和目光。

  女人正一步步靠近。細長的鞋跟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晚上好,諸星先生。」她很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與此同時,她手裡的袖珍槍正穩穩地瞄准著他的心髒要害,纖細白皙的手指正搭在扳機上。

  ***

  面前的男人一雙狹長幽綠的眼睛冰冷鎮定,充滿鋒銳感。

  這雙眼睛、這樣的氣質,讓我不自覺想起了另一個男人,琴酒。

  不過——

  「這種打招呼的方式還真是特別。」

  他一開口,便打破了我腦海中的幻像,將那份微妙的相似感一掃而空。

  語速不緊不慢,語氣也很平穩,還帶著一點輕微的戲謔。低沉的煙嗓騷動著我的耳膜。

  琴酒是不會這樣說話的。

  我細細打量著他的面容。

  鎮定自若,沒有一絲動搖。

  甚至他的雙手還插在外套的口袋裡,沒有要拿出來的意思。

  「你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我說道。

  簡直就像是在等著我找上門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我心情有些微妙起來。

  他敢這樣有恃無恐,很大可能是提前布置了後手。

  倒也不至於生氣,也沒有因為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了而感到惱羞成怒。事實上,我反而對這個男人起了一點興趣。因為很少有誰能讓我有這樣的體驗。

  但我沒有將心情的變化表現出來,依然維持著冷漠的態度,把槍口對准著他,嘴角揚起冷笑。

  「說說看吧,諸星先生。你打算用什麼來償還讓我丟失的面子?」

  聞言,男人想了想,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我讓你廢了一瓶酒,你入侵了我的住處,扯平了。」

  「是嘛?」我打量著他的神色,「你看起來甚至有點高興,為什麼?」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與我相撞。

  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睛其實很漂亮,銳利的眼角和上揚的眼尾顯得非常凌厲。但長長的下睫毛偏偏又帶著幾分混血兒特有的精致秀美,中和了那份凌厲。

  他的眼瞳是深邃透徹的綠色。這種顏色細看的話,和琴酒的瞳色其實並不完全一樣。

  如果比喻一下,琴酒的眼睛陰冷到讓人想起永遠不會融化的冰霜。而面前這個男人的眼睛就像神秘不可測的深海……

  幾秒鐘的時間仿佛拉長了好幾倍,直到他低聲開口打破沉默。

  「你。」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我心中一跳。

  視野裡是男人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彎曲細碎的劉海垂落在額邊,他的眼睛依然凝視著我,沒有半分閃躲。

  這樣專注直白的目光,就仿佛我是無比吸引他的存在一樣。

  「我?」

  整句話連起來就是——他在因為我找上門來而感到高興。

  也就是說,他是特意用了這種方式來吸引我的注意嗎?

  我冷笑著上前一步,槍口直接頂在了他的心髒要害處,然後抬眼盯著他,緩緩開口道,「欺騙女人的感情,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那你就開槍吧。」他淡定地說道。

  我眉梢微挑。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的目光冷靜而坦誠,表情沒有任何破綻,像是自信我不會開槍一樣。

  雖然我確實沒打算殺他,但他這份篤定實在令人不爽。

  討厭的男人。

  有點想看到他打破這張撲克臉,露出不一樣的表情。

  初次見面那晚,我就領教了他的身手和膽量。目前看來,他頭腦也很好,是個聰明人。

  倘若他的背景資料屬實,孤身一人,擁有著這樣的心性和素質,倒是可以為我所用。

  不過在此之前,我需要再考驗考驗他。

  ***

  說實話,那晚在酒吧主動搭訕時,赤井秀一並沒有料到這個女人竟是個深藏不露的危險家伙。

  這種情況就好比准備釣一只小蝦,結果卻意外釣到了一條氣勢洶洶的大魚,能咬著魚線把釣者拖下水的那種。

  但是,招惹了就招惹了。

  人做任何決定之前,都要有承擔後果的覺悟。後悔沒有任何用處,猶豫也會錯失良機,將錯就錯和隨機應變才是最好的選擇。

  一直以來,赤井秀一都秉承著這樣干脆利落的作風。這種作風讓他在事業上披荊斬棘,從未真正失敗過。

  此時此刻,他站在原地,感受到槍口正隔著衣服劃過他的胸膛。就像是在勾勒身體輪廓一樣,慢慢往上走。

  那冰涼的溫度觸碰到脖頸,又輕輕劃過他的喉結……直至頂在他的下巴上。

  明明是含著殺意的審視和威脅,動作卻像是在調情和愛撫。

  面前的女人紅唇微抿,眼中是莫測的情緒,像是在權衡殺了他和不殺他哪種選擇更有利,又像是在挑選一個喜歡的角度扣下扳機。

  赤井秀一猜不出她此刻的想法和心思,無法判斷她能否被自己的話語打動。

  沉默的對視就像一場無聲的較量。

  頂著他的槍沒有什麼力度,但她的食指始終搭在扳機上,依然隨時可能會扣下去。

  性命就掌握在她手裡,只要她的手指微微一用力,那他就會命喪在此,沒有閃躲的機會。

  雖然他確實布置了後手,但也趕不上如此近距離的一發子彈。

  在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刻,他沒有產生任何害怕的情緒。赤井秀一就是這樣的男人。恐懼、畏縮之類的詞彙向來與他絕緣。

  他只覺得體內的腎上腺素在飆升,情緒的細微波動似乎被大腦錯誤地識別成了心動,神經末梢感受到一種不亞於搏鬥或狙擊帶來的刺激。

  空氣仿佛凝滯。

  下一秒——

  「那我怎麼舍得?」

  女人忽然毫無預兆地彎起眼睛,嘴角上揚,綻開明媚的笑容。

  他眼神微閃。

  她後退一步,收起了槍。

  「我需要一個真正能做事的人,你是嗎?」她意味深長地問道。

  機會來了。赤井秀一心想。

  他刻意用假身份招惹賭場,就是想出風頭,展現能力和膽量,好引起組織成員的注意,最終作為臥底打入這個組織內部。

  行動之前,他擬定了好幾套可行的方案。

  在他的預想中,招惹賭場後,組織會派人來追殺他。他需要再次展現自己的能力,根據實際情況上演一場「不打不相識」或者「反過來施恩」之類的戲碼。

  當然,他也預想過組織成員如果不吃這套要怎麼收場。

  沒想到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順利。

  這個女人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說辭。但既然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就說明她確實對他起了興趣,想招攬他的意思很明顯。

  如此,他便可以考慮下一步計劃了。

  成為普通的組織底層成員還不夠,最好能成為組織干部的關系者,那樣就能快速得到看重和提拔,潛入得更深,從而搜集到更多情報。

  面前這個女人無疑是目前最合適的發展對像。

  想到這裡,赤井秀一開口應道:「可以。」

  ***

  低沉的嗓音,簡短而有力的應答。

  我望著他的眼睛。

  ——我不會被你掌控,但可以暫時為你所用。

  不知為何,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了這句話。

  這是一種玄妙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他的氣質和舉動都太不尋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只要看到他,我就會不自覺地開始分析他的性格,思考他的目的。

  這個男人故意招惹我,應該不是嘴上說的這麼簡單。

  我知道自己的外表很招異性喜歡,但諸星大顯然不是什麼普通男人,也不是乖乖受人擺布的家伙。

  不過,我並不想拆穿他。那樣就沒意思了。

  越是能力強的人,就越有主見。我不在乎他別有目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本就建立在各取所需之上。

  「既然如此,那就先證明一下吧。」我手指隨意把玩轉動了一下槍。

  ***

  黑道的傳統規則,每個新加入的人都要交投名狀。這樣最能測試一個人的能力和誠意。

  赤井秀一對此心知肚明。

  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接下來無論是怎樣的任務他都不能拒絕。就像一腳踏上了無法回頭的路,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啪嗒」一聲,火機蓋被彈開的輕響回蕩在空氣中。

  房間內,他靠在牆上,從口袋裡摸出煙含在嘴裡,一邊低頭點燃,一邊聽著酒吧管理者,代號金巴利的男人陳述任務的具體內容——

  解決附近的一個Mafia小幫派的頭目,原因是對方妨礙了組織的生意。

  典型的黑ꔷ吃ꔷ黑。

  一上來就讓他完成這種難度的殺人任務,而且只提供了幾條粗略情報。也不清楚是過分看好他,還是想故意刁難他。

  也許兩者都有。

  「怎麼樣,這個任務,沒問題吧?」

  明明是自己出的難題,卻用了征求的口吻。加上嗓音甜美,咬字柔和,尾音上揚,給人一種仿佛在軟語撒嬌的錯覺。

  赤井目光落在女人的臉上。她的神色分明很平淡,一點柔情蜜意的曖昧都沒有,甚至有些漫不經心。

  難討好的女人,不知道真正被打動時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向來不畏懼任何困難。事實上,越是有難度的事,就越能挑起他的征服欲和挑戰欲。

  呼出的辛辣煙霧在空氣中緩緩擴散。赤井撣了撣指間的煙灰。

  「嗯。」

  見他如此干脆利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女人才多看了他兩眼。

  「那麼,祝你任務順利。」她輕飄飄地說道。

  話音剛落,她便轉過身,帶著下屬離開了房間。

  ***

  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

  金巴利從車內的後視鏡裡看向後排。

  從這個角度看不到卡慕完整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下半張臉。

  疾馳而過的路燈在夜幕中閃爍,昏黃朦朧的光線略過她昳麗的面容。松弛而輕盈的紅唇弧度在一片黑暗中浮現,顯得格外惑人。

  他分神回想起剛剛與那個名叫諸星大的男人之間的談話。

  在出發之前,他還以為卡慕此番目的真就是去找回場子,沒想到她不僅沒有要回賭資,還招攬了對方。

  理性分析一下,那個男人的確有膽識,加上身手強悍,也難怪她起了惜才之心。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難得見到她對一個男人如此感興趣,至少與琴酒拆伙之後還是第一次。

  難道是移情?

  又或者大小姐她就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

  也不知道琴酒知道後會怎麼想……

  八卦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逝。金巴利的思緒又轉回到了任務上。

  交給諸星大的任務可不簡單。裡面的彎彎繞繞對方不清楚,他可是很明白的。跟在卡慕身邊這麼長時間,以他對她的了解,這個做法至少有好幾個用意。

  其一,這個暗殺任務本身有難度。

  暗殺目標到底是個頭目,不是善茬,確實考驗新人的能力和心理素質。

  若是新人順利完成了任務,那她就相當於招攬到了一個得力干將,付出一點賭資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其二,卡慕還有後手。就算暗殺失敗,也不影響她的計劃。

  金巴利記得她已經提前和幫派的二把手有過接觸,並且掌握了對方的把柄,以此利誘對方篡權奪位。

  暗殺只是錦上添花的做法,可以加快計劃的進度,同時威懾那位二把手,展示組織的力量。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記得這個暗殺任務原本是琴酒的。

  也就是說,她這波操作,是在新人剛加入組織時就有意給對方「樹敵」。

  以琴酒的性格,被提前搶走「獵物」,一定會對新人產生競爭心和敵意。

  這樣既可以警告一下新人,樹立自己的權威,另一方面,也可以確保新人在加入組織後,短時間內處於被孤立的危險境地,只能依靠她,為她所用。

  金巴利無法理解卡慕和琴酒之間的關系,搞不清他們目前關系究竟是好還是壞。但可以肯定的是,卡慕對琴酒應該有一份事業上的挑戰之心。

  這次她利用新人挑釁琴酒,相當於同時在給兩邊找麻煩,人為制造矛盾。

  倘若諸星大確實能力不俗,將來可能會得到組織的重用,彼時說不定能成為她牽制琴酒的一步棋。

  當然,或許她還有別的用意,只是他暫時沒有想透。

  金巴利不禁在心中感嘆,走一步算三步,有這份心思,也難怪短短幾年時間她就能從什麼都不會的千金大小姐成為組織的高級干部。


第41章

  暗殺,對普通人來說不可想像,但對一個擅長狩獵的人來說並非難事。

  赤井秀一這樣的男人,大概就是天生的狩獵者。

  他在FBI取得的成績,無論是狙擊水平,還是逮捕罪犯的數量,給予罪犯的恐懼,可能比實際槍口打出的子彈更有威力。

  這樣的人不懼潛入黑暗,因為他的能力和心理素質都足夠過硬,並且他還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覺悟——

  若要將窮凶極惡的罪犯抓捕歸案,那某些時候就要比他們更凶惡、更狠辣。

  這種狠辣,不僅是針對敵人,有時還要針對自己。

  就比如現在,他需要染黑自己,違背本心為組織做一次髒活。

  代號卡慕的女人提供給他的情報很少,只有暗殺目標的照片、身份,以及目標最近在某娛樂會所有一名情婦。

  在這種情況下,狙擊無疑是完成任務最便捷的方式。

  不需要更詳細的信息,對頂尖的狙擊手而言,這種程度的情報已經足夠。只要知道目標的長相,以及近期的行程,掌握到目標的行蹤,就能找到一擊命中的時機。

  那天臨走前,金巴利留了一個地址和暗號。

  第二天到了那裡,赤井發現這是一家並不尋常的槍支店。

  老板聽到暗號,便知道他是街頭那家酒吧的人。於是展示了更多不擺上明面的貨品,讓他任意挑選適合自己的武器。

  他選了自己此前最慣用的狙擊槍型。

  接下來,只需要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守株待兔。

  ……

  深秋季節,氣溫隨著寒流逐漸降低,但太陽依然溫暖。天空一望無垠,沒有絲毫雜質。

  赤井秀一抬起頭,觀察了一下陽光射進窗戶的角度。

  他將窗簾向裡面輕輕拉攏一點,形成了一片絕妙的暗影。

  這樣從外面就看不進來,無法觀察到裡面有人正拿著狙擊槍瞄准著對面。

  居高臨下望去,視野裡街道兩邊除了低矮的房子和暫時停靠的車輛外,只有幾株落光了葉子的枯樹。

  這條街就是那家娛樂會所的所在地。

  某一時刻,幾輛車開到了會所門口。其中一輛車的黑色車門反射著锃亮的光澤。十幾名保鏢打扮的魁梧男人簇擁著一個穿深色西裝的光頭男子下了車。

  這一切動靜,都通過望遠鏡落入了對面樓房中的那雙深邃綠瞳中。

  遠處,城市的另一個角落。

  女人白皙纖秀的手指按在黑白琴鍵上,或輕或重地彈奏著。

  指間流瀉出輕快美妙的旋律。

  她坐在窗邊,閉上眼睛專心彈奏。

  窗外的金色光線灑落在她昳麗的面容和絹絲般的長發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邊。

  悠揚清脆的鋼琴音,就像女神吟唱的動聽歌謠,隨著深秋的輕風飄遠。

  今天光線很好,風速適中。

  狙擊手凝視著准星中的些許視野,手指輕撫扳機。

  直到某一刻,極致的專注力和洞察力,化作銳利的殺意扣下。

  「砰——」

  鮮血噴湧。

  像征著死亡的沉悶槍聲被風裹挾著,傳入遠處的房間內,與華麗的鋼琴重音交織在一起,然後淹沒於無形。

  一曲結束。

  旁邊茶色短發的少女像征性地鼓了鼓掌。

  「這可是離別前的最後一曲,志保你好歹也露出一點傷感的表情吧。」

  「沒有人會在離別的時候彈《丟失一分錢的憤怒》。」少女語調平直地說道。

  「我這不是想讓氛圍更輕松一點嘛。」

  「所以才會傷感不起來啊。」

  少女這副冷靜自持的模樣讓女人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正在這時,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女人低頭拿起手機。

  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是——Gin。

  她對少女歉意一笑,然後走到房間外,將手機放在耳邊。

  接通的一刻,聽筒裡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

  「你翅膀硬了。」

  仿佛並不意外會被他猜到是自己的幕後動作,女人笑了起來。

  「是說我成熟了嗎?」

  她用手指輕輕繞了繞卷曲的發梢,「既然是Gin你的誇獎,那我就收下了。」

  這句話嗓音輕柔,語氣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昵。

  回答她的是「呵」的一聲,以及干脆利落的電話掛斷聲。

  女人拿開手機,唇邊笑意加深。

  ……

  酒吧。

  夜幕降臨之時,完美交上投名狀的狙擊手如期而至。

  針織帽下,黑色長發散在背後,發梢隨著沉穩的步履輕輕揚起,飄逸中帶著幾分硝煙和血腥味。

  面容冷峻的男人徑直走到吧台邊坐下,將槍包放在一邊,望向她的臉。

  「死了。」他說。

  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只是言簡意賅地陳述結果。

  女人像是並不意外,只是微笑著說道:「辛苦了。」

  此時此刻,她眼中的笑意比前兩次見面時真實多了。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

  ——看來他的表現讓她很滿意。

  赤井秀一打量著面前的女人。

  今日她穿了一件淺色長裙,妝容清淡,整個人看起來氣質格外溫柔,充滿了親和力。

  根本看不出來是黑衣組織的干部,倒更像是文藝電影裡的女主角。

  每次見她都是不一樣的面目。渾身謎團的神秘女人。

  不過——

  他從小就喜歡解謎,也擅長解謎。

  ***

  「慶祝一下嗎?這可是你的第一次任務。」我微笑著開口問道。

  諸星大沒有回答,只是簡單點了一下頭。

  真是惜字如金的家伙。

  我並不討厭這種類型。

  相反,沉默寡言是好品質……至少,是適合組織的生存方式。

  我拿了一瓶萊伊威士忌。

  我只喝過一次這種酒,兩年前在日本。

  當時只是淺嘗了一杯便棄了。

  一方面是覺得太干烈,不合我平常的口味,另一方面是因為度數太高,多喝會上頭容易醉。

  之所以選這種酒,並非是不喜歡他,只是莫名覺得這種酒很像他給我的感覺。

  遇見諸星大那晚,我倒了一杯給他,但是當時他沒喝就走了。

  透明的酒液從瓶口流出,緩緩倒入杯中。

  在這個過程中,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正專注地落在我的臉上。

  在這一時片刻,整片空間似乎都安靜了下來,空氣中似乎只剩下了輕微的水聲。

  我低著頭,目光聚焦在酒杯上。

  視野裡是晶瑩剔透的酒水,落入透明的杯中,濺起細小的水花。

  酒還沒倒好,我看到他放在桌面的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抬了起來,觸碰上杯身。

  明明他什麼都沒有做,我和他之間也隔著一段距離,他根本沒有碰到我,只是在用目光注視著我而已。

  但我依然有種微妙的錯覺。仿佛自己是他面前的酒杯,被他漫不經心地觸碰,然後握在手掌之中。

  水晶燈流轉不定的光線灑落下來,男人端起酒杯,輕輕搖晃的剎那,杯中漣漪散開,泛起盈潤的微光。

  這次給他倒的酒,他喝了。

  ***

  要了解一個人,最快捷的途徑是打聽她的情報,收集身邊人對她的評價。

  對赤井秀一來說,想要了解卡慕究竟是怎樣的人,最佳打聽對像自然是卡慕的部下——金巴利。

  於是在新人考察期的間隙,他經常去那家酒吧喝酒。

  他並不著急打探情報,而是在喝酒閑聊時先告訴了對方自己猜骰子點數不會輸的秘訣。

  「哈?單純靠聽力和眼力?」

  面對金巴利不相信的神色,赤井秀一只是說道:「要做到這種程度需要訓練很長時間。」

  金巴利信了。

  因為沒有別的更有說服力的理由。

  那麼,究竟什麼人能夠長期做這種特殊訓練,並且干淨利落地完成暗殺任務?

  答案是——出身和經歷都是灰色的人。

  總之不可能是警ꔷ察。金巴利想道。

  在喝過幾次酒之後,他的態度已經完全變了。雖然沒有到稱兄道弟的程度,但也足夠尊重客氣。

  這也符合赤井對他的判斷,一個心思並不縝密復雜的豪爽男人。和這種人相處並不難。

  酒後吐真言,後來的一次閑聊中,金巴利不負期望地終於透露了關於卡慕的信息——

  卡慕在組織裡地位特殊,背景很深,一般成員都不敢隨便招惹她。

  這對赤井秀一來說是很有價值的情報。

  背景深有很多可能性,最直接的推測就是關系戶。

  倘若如此,那他接近卡慕,不僅能快速打入組織內部,也許能順著這條線查到更多關於組織的秘密情報。

  大概是酒喝多了,又提到了自己尊敬效忠的人,金巴利似乎情緒很高,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她這樣有情有義的人,在組織裡可是很稀有的,你運氣不錯。」

  赤井秀一沒想到會聽到一句和自己的印像截然不同的評價。

  他回憶了一下與卡慕僅有的幾次見面,只覺得那個女人危險又深不可測,手段也十分狠辣。

  「不信?」金巴利笑了一下,「她救過我的命。說出來是因為這是我驕傲的事,不是要你相信的事。」

  ……

  第二天。

  赤井收到了一封來自卡慕的短信,內容言簡意賅,約他見面。

  見面的地點是一座外表不起眼的房屋,位於郊外,很偏僻。

  門沒有鎖,像是已經知曉他即將到來。

  進門後,他下意識快速掃視觀察了一番。

  這是他身為FBI探員的職業習慣。只需一眼,視野裡的角角落落都能印入腦海,敏銳的洞察力能夠幫助他在大腦內快速分析。

  這間屋子面積不大,三室一廳,五髒俱全但布置極為簡單。

  除了必要家具之外,沒有多余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裝飾,櫃子上只放置了一個醫藥箱。

  ——不像是人經常居住的地方。

  女人正坐在不遠處的窗台上,交疊著雙腿,這令她裙擺側的分岔往上延伸,露出了幾分腿部的白皙肌膚。

  片刻後,她放下窗簾的一角,收回了向外觀察的視線,將窗簾攏得密密實實,然後側過臉來,看向他。

  「這裡是一處安全屋。」

  她一邊說著,手裡遞過來一把鑰匙。

  見他收下,她才放下腿,站起身,帶著他走進旁邊的一間臥室。

  「這個房間給你用,床底下的暗格裡有禮物。恭喜你通過新手考察期。」她說道。

  每個成員加入組織都要經歷一段考察期。除了評估新人的能力之外,最重要的是監視和觀察言行舉止,防止被臥底潛入。

  赤井秀一對此心中有數。

  因此,這段時間他每天出行規律,沒有和FBI的同事聯系,也沒有打聽過除了卡慕之外的任何組織情報。

  至於她說的禮物……赤井猜測應該是武器彈藥之類的東西。

  他也不著急打開查看,只是簡短地道了一聲謝。

  「聽說你最近經常和金巴利一起喝酒,看來關系處得不錯,都聊了些什麼?」

  她語氣帶著點漫不經心,似乎只是隨意起了個話題與他寒暄。

  被監視了。赤井瞬間便意識到,他和金巴利之間的談話,恐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問起來,恐怕只是在試探他。

  這個女人嘴上說他已經通過了新手考察期,但依然對他保持警惕和觀望。

  看來要完全獲取她的信任並不容易。

  赤井靠在牆邊,微微低頭注視著她。

  「你。」

  平穩淡定的語氣,簡短的回答,只是配上他此刻的目光,有種似是而非的曖昧意味。

  她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對方表情平靜,一雙深邃透徹的綠瞳神色坦蕩。

  她的心情有些微妙。

  「為什麼救他?」他問道,「我覺得他沒什麼過人之處。」

  冬月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這人在問金巴利的事。

  幾年前,她從琴酒手中救下金巴利之後,本來沒有指望對方能馬上誠心盡力地效忠自己。

  畢竟無論是從年齡,還是性別的角度考慮,指望一個有些能力和地位的中年男人對自己這樣一個年輕小姑娘發自內心地馬首是瞻,多少還是有些難度的,需要使點手段才行。

  但是她沒想到對方真的一直跟在她身邊,對她言聽計從。

  她的做人原則是,做人要懂得投桃報李,不能辜負真心。

  現在金巴利主要負責管理一些非核心業務。除了那間不對外公開的小型賭場是灰色產業,其余都是烏丸集團的合法產業,比如酒店之類的。她希望他遠離漩渦中心。這是一種保護他的方式。

  腦海中的回憶一閃而過,冬月笑了笑:「不,他也幫過我。」

  不待面前的男人開口,她便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聽說你在新手培訓期間表現很出色,尤其擅長狙擊。」她微笑著誇獎了一句,接著便問道,「我剛剛接到了一個任務,陪我一起去如何?」

  又是征求的口吻。嗓音甜美,咬字柔和,語氣能讓聽者感到舒適順耳。

  ——比起對待部下那樣不客氣地下命令,她似乎更傾向於用這種方式與他對話。

  赤井干脆利落地應了一聲。

  這副有求必應的態度令女人唇邊的笑意加深,眉眼也溫柔了下來。

  這樣的表情令他不自覺多注視了片刻。

  她似乎對他有點好感,才會對他如此客氣。

  不管是什麼原因、什麼類型的好感。既然她並非冷酷無情的女人,那麼她的好感對他來說都是有利用價值的東西。

  或許他可以更進一步接近她。


第42章

  這是一棟廢棄大樓的天台。

  空曠的地面上滿是灰塵,防護欄杆連接著安全通道,厚重的鐵門旁是生鏽的水管,混凝土牆壁也因年久失修出現了裂紋。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站在天台邊,高處吹來的凜風掀動著他的大衣下擺。銀白的長發在光線下反射出隱隱的柔光。

  往下俯瞰,灰蒙蒙的天空下,周圍是林立的樓房,鋼筋水泥的間隙是縱橫交錯的灰色馬路。遠處大廈的落地玻璃折射著蒼白的天光。這景色令人感到虛幻和炫目。

  在到達這個狙擊點位後,琴酒沒有馬上打開身旁的狙擊槍包,而是先不緊不慢地點燃了一支煙。

  望著指間被風吹散的灰白煙霧,他回憶起不久前聽到的情報。

  下屬的彙報中,多次出現了一個陌生代號:萊伊。

  最近名聲鵲起的男人,以「卡慕的男友」身份突然出現在組織裡。不僅輕易獲得了BOSS的賞識,打破了最快獲得代號的記錄,在之前那次黑ꔷ吃ꔷ黑任務中還搶了他的「獵物」。

  想到這裡,琴酒冷笑一聲,把煙扔在地上,用腳捻滅,然後從身旁的包裡拿出狙擊槍,開始有條不紊地組裝,並填入子彈。

  這次他特意安排了一個任務,讓萊伊一起參與進來,就是想看看這位組織的「新晉黑馬」是何方神聖——

  通過他手裡這把狙擊槍的瞄准鏡。

  黑色的槍身散發出冰冷鋒銳的氣息,仿佛正預備著要飲血。

  戴著黑色手套的修長手指輕撫了一下扳機。

  帽檐下,一雙暗沉的綠色眼瞳毫無溫度。殺手的嘴角揚起冰冷的笑。

  ***

  兩小時前——

  城郊的安全屋內,赤井秀一低頭望著手機屏幕。

  上面只有一行普普通通的任務內容:暗殺目標的簡單資料,以及與搭檔約見的時間和地點。

  不普通的是這次任務的搭檔身份。

  琴酒。他此番潛入組織最想抓住的罪犯,組織目前實質意義上的三把手。

  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與對方直接打交道的機會。臥底計劃用「異常順利」來形容也不為過。

  「接到什麼任務了?」

  耳邊響起女人的詢問聲,聲音帶著幾分輕柔慵懶的笑意。

  身側傳來幽渺的香氣和溫熱輕淺的呼吸。

  赤井不動聲色地坐在原地,沒有阻攔她的「突襲」,一副坦然無隱瞞的態度,任由她從背後靠上來看到他的手機屏幕。

  隨著湊近的動作,她耳邊幾縷碎發滑落下來,蹭在他的頸側,帶來些許癢意。

  「琴酒的任務啊。」

  尾音稍稍拖長了一拍,她頓了頓,抬起頭微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一點了。」

  認識這麼長時間,第一次聽到她說這樣仿佛擔心叮囑的話。

  他側過臉,低頭迎上她的視線,眯起狹長的眼睛,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探究。

  面對他的打量,她表情十分自若,看不出任何端倪。

  近在咫尺的距離,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瞳倒映著他的臉,女人彎起的嫣紅唇瓣弧度柔軟,唇珠微翹,笑意自然地綻放。

  對視片刻後,他開口道:「謝謝提醒。」

  ***

  謝謝提醒——

  萊伊簡短地回復了一句,上挑的眼尾露出一絲沉穩的笑意。

  話音剛落,像是在承我的情,表達謝意一般,他抬起手,輕撫了一下我臉側的頭發。

  柔軟的發絲從他的指縫間流瀉下去,落回耳後。

  只是隨意摸了一下頭發而已。一個漫不經心的小動作,卻莫名讓我心髒漏跳了一拍。

  不自覺抬起手,觸到自己的臉頰,剛剛被他的手指碰到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些許溫度。

  或許是因為從前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不曾被人親近又溫柔地對待過,才會有些不習慣。

  我確實不是第一次和男人相處,但卻是第一次和一個男人正經地建立交往關系。

  答應交往的時候,我其實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這種方式比較便捷,能把這個強大的男人掌控在身邊,讓他為我所用。

  但是——

  不一樣。

  在一起之後,我才意識到,與萊伊建立戀愛關系這件事,好像和我想像的有點不同。

  萊伊和琴酒,不僅僅是外表和言談上不一樣。

  至少琴酒不會對我做這樣的舉動。

  擁抱時也不同,很難形容這種主觀感受上的微妙差別。舉例細節來解釋的話,比如萊伊會說一些調情的話,而琴酒不會。

  萊伊獲得代號的那天晚上,我人生第一次知道熱烈的深吻是什麼體驗。

  紐扣下波光萬頃。皮膚上月光朦朧。

  體溫的交織與擁抱,催生出春天的繁花似錦。這溫度與力量,幾乎讓人以為缺損的靈魂被再一次點燃,封閉的生命被重新打開。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偽裝,什麼是未來,我全都想不起來,也懶得去想。

  那樣的時刻,一切都仿佛無關緊要,只覺得自己要溺死在他眼瞳的深海裡。不是充滿壓迫窒息感的溺水,而是一種近乎喝醉的沉湎。

  按照學校社團裡女生朋友們的說法,這或許就是情侶和炮ꔷ友的差別?

  分神了片刻後,我收回思緒,轉過頭看到萊伊已經在收拾出門執行任務的隨身物品了。

  那張冷峻的面容被室內燈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邊,融化了幾分銳利。但依舊融化不了他身上那股疏離又孤桀的氣質。

  不過,低下頭時,幾縷散落在身前的長發,倒是增添了幾分飄逸的風情。

  我靠在牆邊,用欣賞的目光看他動手檢查狙擊槍的各個部件。

  他的手分明骨節,線條硬朗,就連彎起腕骨的細微動作,都仿佛有一種蓄勢待發的感覺。

  或許是朝夕相處間形成的一種深刻印像。在我眼中,他的手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用力。

  端槍、扣下扳機,至於格鬥的時候,就更加充滿力量了。

  只有像剛剛那樣親近的短暫瞬間,或者某些更加親密的時刻,他的手才會呈現出松弛的線條。

  見他收拾完畢,背起槍包,我微笑著道別:「祝你任務順利。」

  萊伊沒有應答,只是側了側頭,余光看了我一眼,示意他聽到了。

  我靠在牆邊,望著他離開的背影。

  琴酒的凶名組織裡無人不知,我已經提醒過他,這次任務是一場鴻門宴,但他依然淡定坦蕩地去赴約了。

  無所畏懼的男人。

  不過……還挺帥氣的。

  ***

  瞄准鏡裡是空無一人的路面。

  距離約見的時間越來越近,依然不見赴約者的蹤影。

  但琴酒架著狙擊槍的手臂沒有絲毫動搖。這是在無數次任務中鍛煉出來的耐性和毅力。

  直到某一刻,身後傳來的輕微腳步聲打斷了他的偵查與等待。

  有不速之客。

  他放下槍,警覺地轉過頭,望向天台的出入口處。

  幾秒鐘後,一個高大的人影映入眼簾。

  那人影踏入天台地界的一剎那,光線照亮了輪廓,將完整的身姿和面容呈現在他的視野裡。

  背著狙擊槍包的男人。留著黑色長發,頭上戴著一頂針織帽。

  視線相撞的一刻,琴酒看到了一雙鋒利敏銳不亞於自己的綠色眼睛。

  萊伊。

  盡管此前從未見過,盡管來者與他相隔十幾米,還沒有開口介紹。但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琴酒的腦海中已經浮現出這個名字。

  沒有出現在約定的地點,而是准時出現在了他身後。

  也許是預判了他的殺意。也許是同為狙擊手對於尋找狙擊點位的默契。

  無論原因是什麼,能找到這裡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過他的偵查,都足以證明對方的能力和心性都不在他之下。

  ——意識到這一點,神經末梢傳來一股從未有過的微妙的危險感。

  對方一步一步走近,然後在他身邊站定。

  此時此刻,兩人相隔不過一米之遙。

  在這個片刻間,風似乎更加猛烈了,衝散了所有的喧囂雜音,拂過衣擺,吹起兩人的長發。

  一黑一白。發絲在風中飄舞。

  沒有陽光的午後,濃雲遮蓋蒼穹。天空被暈染得近乎鉛色。風雨欲來的天氣。

  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想要逮捕的目標,無數關於對方的細節和判斷在腦海中浮現。赤井秀一側過身,俯瞰了樓下片刻,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視野不錯,這裡果然擁有狙擊的最佳視野。看來至少在這一點上,你我有共識啊……琴酒。」

  「……」

  「是因為信不過我,所以才來監視的嗎?」

  「哼。」

  帽檐下,琴酒一雙冰冷陰鷙的眼睛正在盯視著面前的男人。

  頂著這樣充滿壓迫感的審視,對方依然鎮定自若,兀自有條不紊地架起狙擊槍。一副被看著也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在端起槍的一刻,男人眼眸凝起,露出鷹隼狩獵般專注的眼神。

  流暢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砰——」

  利落地扣下扳機時,手指沒有一絲顫動。

  放下狙擊槍後,對方退開一步讓出位置,一副大大方方給他驗收結果的樣子。

  琴酒抬手壓了壓帽檐,端起自己的狙擊槍,透過瞄准鏡往下看去。

  確實是精准至極命中要害的一槍。暗殺目標被一槍干脆地解決了。

  回憶起剛才那架槍瞄准的一系列動作和扣下扳機的速度……此人的狙擊水平完全不亞於自己,不,或許還在自己之上。琴酒心中得出這樣的結論。

  分神之間,身旁的男人已經收起了槍,斜靠在欄杆邊,從口袋裡摸出煙放進嘴裡。

  正在這時,一道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男人頓了頓,准備拿打火機的手轉而掏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萊伊。」

  聽筒那頭傳來女人含笑的聲音。

  此刻天台上空曠一片,任何一點聲響都顯得十分清晰。所以哪怕隔了一段距離,琴酒也能分辨出說話人的聲音,以及話語的內容。

  「我猜你又在抽煙了。」

  「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不抽。」

  聽到這話,女人輕笑了一聲。

  「我只是隨便猜一下而已。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嗯。」

  「速度很快啊,看來一切順利。」

  聞言,赤井秀一眉梢微挑。

  看來是不放心,專門打電話來確認一下。

  這個結論不無道理,因為之後她沒有說什麼別的事,隨便與他閑話了兩句,便掛斷了電話。

  他一邊思索著她的態度,一邊把手機放回口袋裡。

  「不過如此。」

  漫不經心的語氣,帶著幾分嘲弄。

  赤井循聲抬起頭,對上一道冷漠又輕蔑的目光。

  說完這句話後,琴酒便背起槍包,轉身離開了天台。


第43章

  十二月,東京都。

  傍晚時分,有些偏僻的街區,赤井秀一獨自走在路上。

  視野裡是稀少的行人和車輛,長長的馬路被路燈點亮,向遠處延伸著。

  沿街的店鋪名和公共標識上不再是英文字母,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平假名和漢字。

  因為少年時曾在日本居住過,眼前的景色不至於讓他非常陌生。

  就在剛才,他與FBI在日本常駐的接頭人見了一面,交流近期收集到的情報。

  一個月前,卡慕提出要回日本,根據她的言辭,和臥底以來收集到的各種情報,基本可以確定組織的大本營在日本。

  但BOSS的具體身份、如今身在何處,組織還有哪些重要成員和據點,依然是需要他進一步潛入調查的謎題。

  路過一座公用電話亭時,赤井秀一停下腳步。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剛剛臨走前,接頭人那句帶著調侃意味的「聖誕快樂」。

  他走進電話亭內,思考片刻後,撥通了一個號碼。

  幾聲長音過後,電話接通了。

  「這裡是羽田家。」

  聽筒那頭傳來年輕男子清朗的聲線。只不過背景人聲嘈雜,很熱鬧的樣子,像是正在聚會。

  「秀吉。」他開口叫了一聲名字。

  對面停頓了幾秒。

  「這麼久不聯系,連句聖誕祝福都沒有嗎?」

  「聖誕快樂。」

  「還是老樣子,真敷衍。」

  聞言,赤井眼中浮現了一絲笑意。

  言簡意賅是他一直以來的處事風格。他就是這樣的男人,就連向重要的家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也是如此內斂和簡短。

  不過這麼多年下來,羽田秀吉已經習慣了。

  他沒有問自家兄長在哪裡,最近在做什麼工作,為什麼突然打電話來,只是說了一句:「有閑暇打電話,看來你最近一切順利。」

  「我?除了下將棋也沒做什麼別的……」

  「母親大人不在日本,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辦,把真純也一起帶回英國了……」

  「說起來,真純那丫頭,上學期在截拳道比賽中拿了第一名,了不起吧?我給她拍了一張獲獎照片,可惜你沒有看到……」

  聽到這裡,赤井秀一的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妹妹脖子上掛著獎牌,比著剪刀手,露出小虎牙的元氣笑臉。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他能想像那個場景。

  一通幾分鐘的私人電話,有些短暫,只能隨便敘幾句家常。

  但是對目前處境下的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掛斷電話後,赤井秀一走出電話亭。

  他抬頭望向天空。

  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細雪從深藍的天空上緩緩飄下來,落在他的肩膀和長發上。

  夜色已深,街道旁的一家店鋪正在播放聖誕歌曲,歡快的曲調被冬日的寒風傳送到耳邊。

  ……

  諸伏景光正在獨自執行跟蹤任務。

  兜帽下,一雙湛藍的貓眼正在透過望遠鏡觀察著任務目標的行動。

  凜冽的寒風吹拂著發梢,刮著臉頰,帶來些許干燥的刺痛。

  他的表情冷靜而淡漠,沒有絲毫動搖。

  無論是作為公ꔷ安的臥底搜查官,還是作為組織的狙擊手,蹲守、跟蹤、埋伏這樣枯燥的苦活,對他來說都早已是家常便飯。

  跟著任務目標一路奔波,穿行過熱鬧的街道,在某個片刻,他遠遠地看到了一棟大樓。

  長野縣警署。

  怔神的片刻,臉頰上忽然傳來一點涼意。

  他眨了眨眼睛,停下腳步,伸出手。

  從天空飄落的細小雪花,慢慢落於掌心,化為一滴透明的水珠。

  下雪了啊。

  街道邊的店鋪正在播放Jingle Bells。

  他跟著歡快的旋律輕輕哼唱了幾句,目光眺望著那座大樓,像是想穿透這片空間距離,看到此時此刻腦海中所想起的人。

  然後,他拉低兜帽,轉過身,繼續跟上任務目標,離開了街區。

  只是片刻的時間,不引人注意的低調身影便淹沒在了人潮之中。

  警署大樓上,穿著藍色西裝、留著八字胡須的男人從耳邊放下手機。

  意料之中無法接通。

  自從弟弟警校畢業之後,這個號碼就再也沒有打通過。

  他站在大樓的天台上,看到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

  月光如水,深藍的夜空上星辰寥寥,城市裡家家戶戶亮起了燈。

  近處商業街上滿是色彩鮮艷的聖誕裝飾,五光十色的霓虹閃爍在夜色中。情侶、親子、朋友,成群結隊的人們把整條街道擁擠得熱鬧非凡。

  嘈雜喧鬧的景像充滿人間煙火的氣息。

  雖然是節假日,但地方警署為了能夠及時應對突發事件,還是會安排人留守值班。

  和同事們不同,諸伏高明並不討厭值班。

  反正回到家也是一個人,留在這裡還可以趕一下手頭的案件進度。

  ……

  「只要你們肯放過我,那些、那些都可以給你們!」

  「大哥,怎麼辦?」

  面對獵物驚恐的臉,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咬著煙,嘴角咧開充滿殺氣和惡意的笑。銀白色的長發被寒風吹起,細雪點綴在他的發梢間。

  「哼,他死了,我們一樣可以拿到。」低沉的嗓音回蕩在寂靜的空氣裡。

  偏僻的郊區,一聲沉悶的槍響伴隨著硝煙消散在凜冽的寒風中。

  殷紅的血濺在空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目。

  ……

  遙遠的大洋彼岸。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正晃動著紅酒杯。

  指甲的顏色比杯中的酒液更加艷麗,在水晶燈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穿著禮服裙的金發女郎正站在宴會廳的一角,望向窗外。

  細雪飛舞,給花園和草坪暈染上一層朦朧的白色。

  她很習慣聖誕酒會這樣的場合,但應酬多了也會覺得無聊。每當這種時候,窗外的雪景比室內的觥籌交錯更吸引她的目光。

  「你想知道的那件事,我已經打聽到了。」

  身後傳來話語,她循聲轉過頭。

  金發深膚的年輕男人微笑著走近。普通西裝襯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種模特般的優雅帥氣。

  她揚起嘴角,誇贊道:「真是稱職的助理。」

  ……

  實驗室內。

  穿著白大褂的茶色短發少女正在泡咖啡。

  杯子上方悠悠上揚著白色霧氣。

  掌心捧起杯子,杯壁傳來的溫度驅散了冬夜的寒意。她輕啜了一口,感到溫度略有些灼舌。

  咖啡味道有些苦,但有助於提神醒腦。

  端著杯子回到電腦前坐下,她收到了一封來自姐姐的祝福郵件。

  少女微微揚起嘴角,側頭望向窗外。

  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逐漸將大地染白。

  萬籟俱寂,茫茫大雪仿佛能吞噬一切雜音。

  ***

  吱呀,吱呀。

  櫻花樹下的秋千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柔和的日光透過樹梢灑在草地上,溫暖的微風輕輕拂過面頰和發絲。

  「冬月,來,快到爸爸這裡來。」

  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笑著說道。

  「爸爸。」我聽到自己發出稚氣的聲音。

  伸出雙手的下一刻,他便彎腰,一把抱起了我。

  視野變高的一刻,我看見男人身旁的女人似乎也抱著一個女童。

  坐在男人的臂彎裡,我把臉貼在他的頸窩,感受到腦後傳來溫柔的撫摸,嘴角忍不住揚起笑容。

  我被放在了秋千上,身旁有女童牽住我的手,背後傳來溫柔的推力。

  視野搖晃著。

  金色的靜謐時光緩緩流淌著,櫻花瓣隨風飄落在裙擺上。

  暖融融的陽光下,我犯困地閉上眼睛。

  等到再度睜開的時候,視野裡的景色已經發生了變化。

  夜幕下,院子裡一片皚皚白雪,空氣就像被水洗過般清冽,掛滿小燈和鈴鐺的聖誕樹發出閃爍的金色的光。

  一家人在院子裡打雪仗。

  耳邊傳來嬉笑打鬧的聲音。

  「看招!」

  「啊,爸爸媽媽不可以耍賴!」

  踩在松軟的積雪上,腳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猝不及防被擊中上身,散落的雪屑細碎地粘在發梢和衣服上。

  「命中得分!」

  女童笑著大聲喊道,但是話音未落,她便腳下一滑,摔倒在了雪地裡。

  我連忙奔跑上前,伸出手想要把她抱起。

  可是——兩手抱到的只有空氣。

  如同被電擊一般,我猛地抽動了一下身軀,睜大眼睛。

  剛才還在面前的女童就這麼消失了。

  我站直身體,環望四周。

  院子裡空無一人,只剩下荒蕪平坦的白雪,連腳印都沒有。

  像是停電了一樣,聖誕樹上的小燈忽然熄滅。閃爍的金色光芒消失,夜色將院落浸染成一片黑色。

  冰冷的寒風中,我獨自站在原地呼喊,卻沒有任何人應答。

  不論是院子,還是身後的房屋,哪裡都沒有人的身影。空蕩蕩的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在四處奔跑。

  直至摔倒在客廳的地毯上,艱難地爬起身時,我才發現視野已經被黑暗完全包圍。

  所有的家具和牆壁都像瓷器一般不斷地碎裂消失。片刻的時間過後,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不復存在,黑暗中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不要!

  還給我!

  把他們還給我!

  我在虛無的漆黑中聲嘶力竭。

  一句一句地絕望吶喊,直到聲帶破裂,鮮血湧出口腔。

  「卡慕。」

  仿佛是從天外傳出的呼喚,帶著重疊的回響,在耳邊響起。

  我猛地睜開雙眼。

  大概是因為心神陷入夢境太深,意識還有些混沌,我發了一會兒呆,視野才清晰起來。

  想不起來剛才夢見了什麼,只覺得是個噩夢,以至於醒來還有些頭痛。

  我揉了揉眉心,試圖緩解一下這份莫名的疼痛。

  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萊伊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正站在我面前,低頭打量著我。室內燈光給房間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淡黃色,也暈染著他的面容。

  我靠在抱枕上,懶散地笑了一下。

  「喝多了,不小心打了個盹。」

  今天沒有任務,到了傍晚,所有事務都處理完了,所有的祝福消息也都回復過了。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有些無聊,我就開了瓶酒,靠在沙發上一邊聽音樂,一邊自斟自飲,結果不小心就這麼睡著了。

  不等他開口,我便轉移話題問道:「你怎麼回來了?不是有事情要忙嗎?」

  之所以用「回來」這個詞,原因說來話長。

  一個月前,我提前修滿了學分,順利大學畢業,BOSS便召喚我回日本大本營。

  作為男友和心腹部下的萊伊,自然是跟著我一起回了日本。

  因為他在日本沒有現成的住處,我便客氣地問了一句要不要直接住在我這裡,結果他非常干脆地當場同意了。

  我懷疑他是看上了我的廚藝,想蹭飯吃。

  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現在是同居的狀態。

  說是同居,但其實各自有房間。

  我是個很難付出信任的人,願意和他住在一個屋檐下已經是莫大的進步,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我今天竟然在他面前睡得這麼沉,沒有警醒過來。

  喝醉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理由恐怕是我和他之間的關系變得比從前親近。

  雖然從相遇起,萊伊就一直對我挺好的,但刻意的討好與真的親近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舉個例子,就比如前天,我和萊伊一起出門做任務。

  經過一家便利店門口時,他突然把車停了下來。

  我轉過頭,看到他那張撲克臉一如既往冷峻,還以為他是發現了跟蹤者,要去解決什麼的。結果他下車只是買了兩根能量棒,還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根。

  原來是餓了。我有些無語地望著他。

  四目相對。他的表情很淡定,依然是一副酷哥模樣。

  我回味了一下他的行為,只覺得反差得厲害,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也是fifty-fifty嗎?」我抬手接過那根能量棒,「謝了。」

  fifty——fifty是萊伊的口頭禪,第一次聽他說的時候,莫名覺得有點熟悉,但又不記得之前是在哪裡聽到過。

  我還挺喜歡這句話的。平等與分享是我最熱衷的相處方式。

  聽到我學他的口頭禪,他也笑了起來。

  這樣的神色,對這個男人來說,或許已經可以稱之為溫柔了。

  剛認識的時候,萊伊在我面前立了個沉默寡言、冷酷傲慢的人設。但我現在慢慢知道了,他身上其實也有很可愛的地方。比如像這樣偶爾冒出來的反差萌。

  這些自然流露的可愛之處,不是誰都有機會見到的,剛在一起時他也極少在我面前展現,但是最近好像慢慢變多了。

  閑話暫擱。

  「事情已經做完了。」

  萊伊開口答道,把我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頓了頓,望著我的眼睛,「我以為你今天有安排。」

  「安排?」我挑眉,「比如呢?」

  「和家人或者朋友聚一下。」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隨意順口問的,但我的神經就像被什麼突然扯動了一下。

  「沒有哦。」我懶得思考他是不是在刻意打探我的底細,有些索然地說道,「我沒有家人,也不喜歡聖誕節這種熱鬧的節日。」

  事實上,我已經好幾年沒怎麼慶祝過聖誕節或者新年了。之前留學的那段時間,倒是有熱情的同學邀請我參加派對,但我卻提不起任何興致。

  「你呢?算了,當我沒問。男人還是保持一點神秘感比較有魅力。」

  嘴上這麼說,其實是覺得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告訴我實話,還不如不問。

  氣氛沉凝了片刻。

  「要不要出去兜風?」萊伊忽然問道。

  「現在嗎?」我有些驚訝地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

  已經十一點多了,大半夜的跑出去兜風,多少有點奇怪。

  但是望著他淡定如常的表情,我竟然有些心動。

  「聽起來好像挺有趣的,走吧。」

  傍晚下的那場小雪,此時已經停了。

  天空清澈無垠,地上濕漉漉的,並沒有積雪。

  他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我們順著東京灣的沿海公路一路疾馳。

  廣袤的風景充滿整片視野。遠處閃爍著霓虹的摩天大樓和街道,遼闊深藍的海平面,以及無限延伸的天空。

  放眼望去是一片坦途。沒有阻礙,也沒有終點,此時夜深人靜,路上也沒有什麼行車,只需要踩下油門馳騁。

  窗戶開著,濕潤凜冽的海風迎面,吹起長發。

  很冷,但是寒風刮著臉莫名地令人痛快。

  所有的孤獨和傷感都被迎面的風吹散得一干二淨。

  有種掙脫束縛、重獲自由的感覺。

  我收回望向車窗外的視線,轉過頭看向身側。

  萊伊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夾著煙。冷峻的面容被清泠的月光浸潤,看起來格外沉靜。

  我心想,這大概就是他眼中的世界,他隱藏在偽裝之下的真實內心。

  香煙,烈酒,速度。

  征服,挑戰,無拘無束。

  這就是他的靈魂。也許這個男人本身就是一種形式的浪漫。

  車停在海邊的空地。

  冬夜凌晨的東京灣沒有沙灘,只有廢棄的工業區。老實說,景色有些荒涼。

  但是人在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景色都會覺得美。

  就比如此刻,比起荒涼,我更願意用靜謐來形容這片景色。

  天幕上飄浮著的白雲仿佛被月光淨化,泛著一種皎潔的溫柔。海浪聲此起彼伏拍打在耳邊,宛如舒緩悠長的音樂。

  萊伊是個沒什麼情調的男人,沒有任務的時候,兜風就是我們慣常的約會方式了。幸好我不是挑剔的人,也挺喜歡兜風的。

  只不過,大半夜出門還是第一次。而且今天還是平安夜。

  「照理來說,我們現在應該在家等著聖誕老人從煙囪裡鑽出來送禮物。」

  聽到我說出這種話,萊伊轉過頭看向我。

  「有必要這麼驚訝嗎?我小時候也是聽過童話故事的。」

  我撇了撇嘴。

  其實聖誕節在我的印像裡一直是僅次於新年的重要節日。因為母親是在英國長大的,向來很重視聖誕節。

  隱約記得很小的時候,為了逗我開心,父親還假扮過聖誕老人。

  可惜那些記憶都很模糊,再怎麼努力回想,也覺得十分遙遠,仿佛一場虛幻的美夢,找不到真實存在的依據。

  想到這裡,心情又有些低落下去。

  我一歪頭,靠在身旁男人的肩上。

  他站在原地,任由我雙臂合圍,以一種取暖的姿勢抱住了他的腰。

  我歪著頭,臉頰埋在他頸窩,露出微微彎起的眼睛。

  「今年的聖誕節還不錯。」我笑著凝視他的眼睛。

  月光照亮了他的輪廓,額前彎曲的碎發在微風中輕輕浮動。

  他抬起手,摩挲著我臉頰旁的發絲,又順著我的臉頰撫摸下去,抬起我的下巴。

  我閉上眼睛。

  腰被他用力扣緊,攬進懷中。

  交織的體溫將冬夜的寒意驅散,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暖意。

  那或許只是一種被人愛著的錯覺。人活著總是需要愛與被愛,以此來加深與這個世界的聯系,排解與生俱來的孤獨。

  在這個吻之間,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就像輕柔的白色絨毛一般,安靜無聲地飄落。

  這一年已經到了尾聲。

  動蕩不安也好,危機四伏也好,悲歡離合也好,人間的一切都仿佛消融在平安夜的細雪之中。


第44章

  番外:矛盾螺旋

  最近有新想法,導致下個篇章的大綱要重新推翻修改,所以先更點番外。

  本章是萊伊當初獲得代號的故事。

  ***

  深夜。

  芝加哥郊外的一座廢棄工廠的樓房內。

  槍聲和粗魯的對話聲此起彼伏。手電燈光交彙著閃爍。

  這裡表面是普通的廢棄工廠,實際上卻是Mafia囤積毒品和槍ꔷ支彈藥的地方。

  成員們今夜注定不能安眠。不久前他們的老大被人暗殺,重要賬目和名單被竊走,二把手判斷凶手還沒跑遠,就在這個工廠裡。

  此刻,一隊人被安排守在工廠的大門口,那是唯一的進出口,剩下的人都在工廠內部搜索。

  廠房高處的某個隱蔽角落。一男一女正在埋伏著,等待突圍的最佳時機。

  對赤井秀一來說,這場任務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黑ꔷ吃ꔷ黑的任務。

  他需要利用這場任務,進一步獲得卡慕的信任和賞識,與她建立更緊密的關系,從而打入組織內部。

  另一方面,站在FBI的立場,搗毀這個Mafia也算是一件功勞。

  作為孤注一擲冒險的後手,他在出發前提前布置了FBI的增援。但這是萬不得已的選擇,在沒有山窮水盡之前,他不想暴露身份。

  女人開口說道:「時間差不多了。」

  話音剛落,她便按下手裡的遙控器按鈕。

  下一秒,巨大的爆炸聲劃破夜色。工廠一下子陷入了混亂。

  在隱蔽處提前布置炸ꔷ彈,任務完成後准備撤退時就引爆——這是卡慕提出的主意。

  「當敵人數量多倍於己方時,制造混亂可以獲得主動權。就像下棋時,可以先對掉幾個子,對方棋路的變化就少了。」

  ——商量計劃那天,說出這句話時,她臉上是沉穩的微笑。

  一切計劃到這裡都很順利,下一步是趁亂撤退。

  「等等。」

  赤井秀一轉過頭,對上女人的眼睛。

  「以防萬一。」她遞過來一件只有半個巴掌大的黑色物體,「這個迷你電筒就當作信號發射器吧,之後有什麼突發情況,就發信號給我——」

  我會幫你。

  盡管她沒有開口,但赤井從她的眼神裡讀出了未盡的意思。

  他伸手接過迷你電筒。

  在遞交的時候,女人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溫熱的掌心與他交疊。

  「車就在外面的樹林裡,一切都會順利的。」

  說完,她才松開手。

  一句疑似安撫和鼓勵意味的話,讓赤井的心情有些微妙起來。

  自從加入FBI以來,暴力事件、恐怖襲擊、販毒、謀殺、搶劫……什麼案件他都參與過偵破。赤井秀一這個名字,好像天生就和「靠本事吃飯」是聯系在一起的。

  上司對他的欣賞,同事對他的尊敬,部下和女友對他的崇拜,這些逐漸獲得的東西,就像一層神話光環籠罩在他的身上。遇到危險或緊急情況,他一向都充當兜底角色,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能力,理所當然地覺得他一定有辦法化險為夷。

  事實上,已經很久沒有誰對他抱有這樣的態度了。

  他能感覺到,這並非不信任他的能力,這種對身邊之人充滿保護欲的態度,更像是她的某種刻在骨子裡的天性。

  撤退行動正式開始。

  敵方人多,要想安全撤退,自然要優先避開追蹤者。

  兩人摸著黑一路奔跑,隨機應變不斷轉換著路線。

  但是跑到樓梯口,還是與幾個Mafia成員狹路相逢。

  一秒不到的時間,女人抬手就穩准狠地扣下了扳機。一人應聲倒地。

  與此同時,男人也開槍干掉了側面撲上來准備襲擊的人。

  「配合滿分。」

  女人的聲音很平穩,甚至帶著一點笑意。

  下一刻,男人雙眼一眯,舉槍的手再度扣下扳機。

  又是正中要害,一擊斃命。

  同伴在眼前死去,但這些亡命徒卻絲毫沒有畏縮。

  夜色中,剩余的追殺者從樓梯下面源源不斷地跟上來,子彈不斷胡亂掃射。情況到了他們兩把槍難以應付的地步。

  「跳吧。」他說道。

  女人意會到了他的意思,果斷拽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具屍體,當作墊背,然後從走廊上縱身躍了下去。

  他緊隨其後。

  有墊背在,身體足以承受跳躍到地面的衝擊。

  落地後,兩人快速翻身躲避子彈,然後從一樓的窗戶裡跳了出去。

  工廠外面一片黑暗,沒有路燈,郊區也沒有霓虹,空地上到處是豎立的鐵柱與堆積的建材和石塊,難以行走。

  沒跑幾步,身旁的女人腳步停頓了一下。

  是不小心絆到了什麼嗎?赤井秀一皺起了眉。

  正在這時,身後的Mafia成員追了上來,雙方相隔不過幾十米。

  幸好因為視野太暗,身後那些人分辨不清他們的位置,子彈只是一通亂射。

  察覺到卡慕的速度慢了下來,他長臂一撈,把她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環住她的肩膀,把她半圈進懷中,帶著她繼續跑。

  女人的呼吸聲在耳邊清晰可聞。有些急促,但並不慌亂。

  黑暗之中,兩個人的呼吸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心跳也好,思考也好,就連生命也仿佛達到了同步。

  在夜裡奔走的旅程,如同暗含戰栗殺機的旋律。

  工廠外圍是一圈兩人高的牆,在望遠鏡的視野裡,大門被「重兵把守」,顯然不能硬碰硬。

  「只能翻牆了。」女人說道。

  到了離樹林最近的牆邊,她剛想說什麼,腰上便傳來一股力量,整個人被他托了起來。

  在他抱起她的一刻,她就已經會意,利索地抓住牆邊沿往上攀爬。

  她大口喘著氣,繃緊全身肌肉,用盡全力翻了上去。

  翻到轉過身的片刻,她連忙提醒道:「後面!」

  她的話音未落,他便凝起眉,眼神凌厲,一個閃身,避過來自背後的攻擊,緊接著一個凶暴的肘擊,打中了偷襲者的腹部。

  迅猛的拳頭隨即頂上,擊中對方手腕,打飛了對方手中的刀。

  後面跟上來的另一個攻擊者則是被牆上的女人扔下來的一個飛刀奪取了性命。

  女人趴在牆頂上,往下伸手:「快上來!」

  赤井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身躍上牆頂。然後兩人迅速往外面跳,落地時默契地互相扶了一下。

  成功撤離包圍圈。下一步是離開這個地方。

  工廠旁邊的樹林裡是卡慕提前藏在那裡的車。這是一輛改裝後的本田NSX跑車。

  女人利落地坐上駕駛座。

  「我來開,後面的追兵就交給你了。」

  赤井看到後排放著的狙擊槍和大量子彈,沉聲應道:「了解。」

  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車子疾速駛出了樹林。

  追兵聞聲而動,也派出了車輛追擊。

  一場激烈的追車槍戰在所難免。

  而麻煩的是,追兵還不止一路。

  ——當地警ꔷ方也出動了。

  如何從Mafia的追殺和警ꔷ方的追捕雙重困局中安全撤退是一門技術活。

  幸好卡慕有很不錯的駕駛能力,並且能與他配合默契。有時話只要說半句,她就能明白意思。

  一路飆車駛離郊區後,他們把滿是彈坑、幾乎報廢的車扔在了一個地下車庫,清理了指紋等線索,然後換了一輛車。

  幾番驚險的折騰,在第二天的半夜,他們終於徹底甩掉了所有追擊者,回到了安全屋。

  洗去滿身血腥味和硝煙味,從浴室裡出來,赤井秀一聽到女人正在打電話。

  她看了他一眼,笑著誇了一句:「如果不是諸星大,任務不會這麼順利。」

  ——卡慕在向BOSS彙報任務完成情況。

  而在這一通電話之後,他直接獲得了代號。

  萊伊威士忌。BOSS親自給的代號。

  有了代號,才意味著他真正打入了這個組織。

  同一批加入組織的人,目前只有他一人獲得了代號。

  甚至比他早了好幾年加入組織的人,都還在底層摸爬滾打,其中也不乏有能力有膽識的家伙,但他們都沒能嶄露頭角。

  之所以這麼快就得到BOSS的賞識,最大的原因是跟對了人。

  卡慕。這個女人的背景,恐怕比他之前想像得還要深。

  赤井秀一獨自站在窗邊思考著剛剛得出的結論。

  正在這時,一只白皙秀美的手端著酒杯伸到了面前。

  他側過臉,對上女人微笑的眼睛。

  她剛從浴室出來,發梢濕漉漉的,身上穿著浴袍,臉頰的皮膚和眼瞳仿佛還帶著濕潤的水汽。

  「慶祝一下,祝賀你拿到代號。」

  他與她碰杯。

  像是脫離危險後神經放松了下來,一杯酒下去後,她的神色流露出些許慵懶倦意。

  她轉過身,背靠在欄杆上,重心向後,緩解了一點腿部的承重。

  面對他的打量,她解釋道:「在工廠的時候,腿被鋼筋劃傷,差點死在那裡。」後半句是感嘆道語氣。

  「後悔了?」

  雖然他只曖昧不清地問了半句話,她卻像是聽懂了潛藏意思一樣笑了起來。

  伴隨著笑聲微微震動的身體,因為彼此手臂相貼,感受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她頓了頓,「我現在心情很好。」

  他低頭打量著她的臉。

  屋子裡沒有開燈,清澈瑩白的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容。這張昳麗的臉上沒有一絲後怕余悸的表情,反而是真切的輕松愉快。

  接應他,配合他,陪他冒險,她做這件事,似乎並不僅僅是為了完成任務。

  「經過這次任務,我開始有點了解你了——」

  她望著他的眼睛,用半是認真半是調侃的語氣說道。

  「孤注一擲的野心家,追求刺激的冒險者。」

  「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死,也不認為自己會失敗,真是個自信到狂妄的家伙。」

  他注視著她。

  「但是,能力和膽識配得上這份自信。」

  放下酒杯,上前一步,雙手搭在她身體兩側,把她困在了雙臂之間。

  「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嚇到嗎?」

  他略略傾身,低下頭,施加輕微的壓迫。

  看到她不自覺地向後仰,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無措之色。

  就仿佛從未被男人這樣對待過一般。

  對比之前的沉穩自若,這點徒然冒出來的略顯茫然的反差顯得尤為可愛。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會忍不住想讓你更加慌張。」

  「……」他抬起她的臉。

  指腹之下,她的臉頰溫度有些高。

  月色變得渾濁而朦朧。

  吻她有很多理由。

  征服她,獲得她的喜歡,他就能借著她步步高升。這是一種實現目標的有效手段。

  而剛剛共同經歷過生死,緊繃的情緒也能在親密的接觸中得到宣泄。

  交織的體溫帶來一種鮮活的生命的實感。

  她顫抖了一下,按住了他的手。

  這似乎是她下意識的舉動。

  或許她不想這麼快走到這一步,戒備的防線還未完全對他卸下。

  「冷嗎?」

  「有點。」

  強裝鎮定的表情,眼瞳裡卻蔓延了一層動情的水霧,模糊地倒映著他的臉。

  凌亂的發絲,被扯得亂七八糟的浴袍。

  有一種將高高在上、傲慢自持的女神拉下神壇的感覺。

  「那得讓你暖和起來啊。」他低聲說道。

  她松開了按住他的手,環住了他的脖頸,任由他將曖昧的氛圍徹底燃燒起來。

  ……

  明明應該滿足才對,內心深處卻始終有莫名的干渴和空虛,無法得到緩解。

  甚至因為這份不滿足,心裡湧起一種無法言說的焦躁。

  「這種時候你都要板著一張臉嗎?」

  她抬起手觸摸著他的臉,輕聲抱怨道。

  溫存的間隙,女人眼瞳如水,海藻般散落的長發鋪陳在枕頭上。

  這幅景色用美麗至極來形容也不為過。

  他埋下頭,抱緊她,讓她無暇再注意他的表情。

  ……

  夜色已深。

  男人躺在床上,深邃的綠瞳裡沒有睡意。

  不是在回味,也不是在放空。他的神智很清醒,腦海中正在回憶之前女人和BOSS的那通電話。

  她說的是日語,語氣和措辭也並非完全的恭敬,似乎帶著幾分非同一般的親近。

  看來他需要更深入地調查卡慕的背景,尤其是她和BOSS的關系。

  通過她順藤摸瓜,或許能調查到BOSS的真實身份。

  此外,她和琴酒似乎是相熟之人,之後可以從她這裡打聽到關於琴酒的事情。

  想到這裡,他低下頭,目光落回身旁女人的臉上。

  她已經昏睡過去。

  卡慕是個警惕心和戒備心很強的女人,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睡顏。

  安靜無聲的夜晚,獨自醒著的時刻,在思考完計劃、分析完大局之後,他靜靜地觀察著她。

  她閉著眼睛,眉間帶著倦意,臉頰上還殘留著幾分紅暈。

  他忍不住自嘲地想道,男人確實是可以把情ꔷ愛與生理分開的生物。明明他應當享受這一切,卻沒法過內心那關。

  不夠享受,不是因為不喜歡她。事實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動情並非虛假。

  只是,他必須要抑制住內心對她的欣賞和喜歡,以達成自己的目的。

  不能對組織成員動真情。行走在罪惡之中,更要時刻保持克制和清醒。這是他在臥底之前就給自己劃下的警戒線。

  他隱瞞的東西太多了。她不知道他的真名和身份,不知道他的意圖和目標,情侶關系的根基都建立在欺騙之上。

  此時此刻,心中無法控制地對這樣的欺騙升起了放棄之意。不想再繼續騙她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然後被他用理智壓了下去。

  或許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這種矛盾至極的心態,都會像螺旋一般始終徘徊在他心間,揮散不去。

  直至不斷壓抑的感情積累到無法忽視的地步,直至這份矛盾最終無可轉圜地走向傾斜崩塌。

  寂靜的夜色中,手機無聲地閃爍了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FBI的同事在聯系他。

  他看了一眼還在昏睡的女人,無聲地起身,走出臥室。

  傳遞完關於任務的情報後,他已經徹底清醒。

  身體明明是疲倦的,但依然失眠。

  站在陽台上望著外面無盡的夜色,他點燃了一支煙。

  深藍的夜空下,城鎮和曠野被清冷的月光和霧氣籠罩著,輪廓若隱若現,就像懸浮在沙漠裡的海市蜃樓。

  他不是糾結迷茫的人,也沒有時間沉溺在感情裡。

  他正在腦海中制定下一步的計劃。

  組織的意圖、具體的規模,涉及到的業務,還有哪些其他重要成員,這些都是他要調查的東西。

  但臥底忌諱心急,搜集情報需要沉下心,一步一步來。


第45章

  「所以,我們需要臨時組個樂隊混進去。」

  安全屋內,面對三個表情各異的男人,我鄭重地如是宣布。

  首先表達異議的是波本。

  「只是接近任務目標而已,不一定非要組樂隊吧?」

  他瞄了一眼不遠處靠在牆邊、雙手插在口袋裡的萊伊。

  有異議的原因顯而易見。

  「那請問這位波本先生有效率更高的方案嗎?」

  見我強調「效率」這個詞,波本不說話了,但嘴角很明顯地撇了下去。

  這個嘴型……不高興時的經典小表情。

  我目光轉到蘇格蘭臉上,對上一雙含著笑意的湛藍眼瞳。

  「我沒問題。」

  ——爽快地支持了我。

  我忍不住點了點頭。不愧是蘇格蘭,無論何時都如此令人省心。

  「那就這麼定了。」

  我看著波本和萊伊,頓了頓,放緩語氣哄道,「就是臨時扮演一下。」

  「為了任務,我沒有意見。」萊伊終於開口,不緊不慢地接話。

  話音剛落,我就聽到波本小聲「切」了一下,八成是很不滿意萊伊的態度。

  不過,就算萊伊陪著笑臉相迎,這人大概也不會多麼客氣吧。

  ——之所以會發生如上場景,原因說來話長。

  組織最近獲得了一則重要情報,來源是美國某個情報部門。

  但是情報內容加密了,暫時無法讀取。

  加密形式是一段音樂。這段旋律並不屬於任何已知流行的歌曲,我猜測應該是未公開發表的作品,費了好一番功夫查找,最後在一段采訪視頻裡發現了線索。

  一位名叫小林佳紀的日裔美籍知名音樂人曾在接受采訪時演奏過這段旋律。

  這位音樂人無疑是破譯密碼的關鍵角色。但奈何此人身份背景不一般,業界傳言性格和脾氣也很古怪,不好下手。

  幸好對方最近正好在日本東京都,以評委和贊助人的身份參與籌辦一個搖滾音樂比賽。派去盯梢的線人向我彙報,對方整日都待在比賽現場,倒是省得我跑一趟美國了。

  BOSS下了命令,要求一周時間內就要破解密碼。朗姆為了占功勞,派了波本參與任務。波本帶上了蘇格蘭一起。

  而萊伊不知為何非常積極主動地提出要參與任務。聯想到他的臥底身份……我懷疑他是在打這份情報的主意。

  說實話,我並不想讓這幾個人湊一起。或者說,當他們湊在一起時,我不想在場。

  雖然萊伊、波本、蘇格蘭從酒名上看都屬於威士忌酒。但不代表他們相處起來會很有團隊精神。

  蘇格蘭還好,與波本感情很親近的樣子,和萊伊關系看起來也不錯。但波本和萊伊之間……算了,不提也罷。

  「先各自說說自己會什麼吧。」我指了指自己,「我會鋼琴,可以當鍵盤手。」

  蘇格蘭率先響應了我:「貝斯。」

  波本:「吉他。」

  我把目光轉向唯一沒有開口的男人。

  被三雙眼睛注視的萊伊沉默了片刻。

  「手風琴?」

  一個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我下意識腦補了一下萊伊拉手風琴的樣子。

  怎麼說呢,其實還挺合適的。一股子優雅不羈的流浪樂手的感覺。

  只不過跟搖滾樂隊完全不是一個畫風。

  「你打算用那種東西來組樂隊嗎?」波本陰陽怪氣地說道,「不錯啊,我還以為你會說用手搖鈴呢。」

  波本的嘴真夠毒的。

  見他還想繼續嘲諷,為了避免兩人吵架,我及時打斷了波本:「唱歌,怎麼樣?」

  萊伊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頓時意識到自己可能問錯話了。

  「那你負責打鼓吧。」

  見萊伊想說什麼的樣子,我面無表情地轉開目光:「不會也得會,就這麼定了。」

  萊伊:「……」

  ——因為派不上用場而被剝奪了發言權。

  計劃敲定完畢,接下來是行動的環節。

  我們這個臨時拼湊的散裝樂隊,就這麼直接整裝出發了。

  第一站並不是比賽現場,而是賽場附近的錄音室。

  沒辦法,既然要報名混進賽場,起碼也要馬馬虎虎練出一首能表演的曲子。

  因為要扮演懷才不遇的追夢地下樂隊形像,我們打算乘電車前往目的地。

  每個人都背著樂器包,打扮樸素又低調,波本還特意戴上了鴨舌帽,遮蓋住了他顯眼的金發。

  總之,看起來還是挺像那麼回事的。

  不過我們的包裡除了樂器,還裝了槍ꔷ支彈藥,以及竊ꔷ聽器之類的東西。

  到了車站之後。

  最近一班要等大概十分鐘。等車間隙,波本說要去趟附近的便利店。

  波本走後,我回想起出發之前的對話,看向萊伊:「沒想到你還會拉手風琴。」

  萊伊沉默了片刻,說道:「以前在酒吧打工學的。」

  「打工?」

  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主要是我想像不出萊伊在酒吧給人彈琴助興的模樣。總覺得「勤工儉學」這種詞和他不沾邊。

  畢竟在我的主觀印像裡,他和琴酒是同一個畫風的。這就好比我也想像不出琴酒那樣的人打工一樣。

  但萊伊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撒謊。

  他極少說起自己的事。自從猜到他是臥底之後,我就對他曾經說過的話、展現出來的信息全都保持懷疑態度,因為無法判斷真假。

  不是不好奇他的過去,只是立場不同,他做不到毫無顧忌地袒露真實。我能理解這一點。

  正在閑聊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稚氣的聲音。

  「秀哥!」

  我們循聲轉過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女孩,約摸十一二歲的樣子,留著一頭短發。

  此刻,女孩正盯著萊伊,一雙圓潤的墨綠色眼睛裡滿是喜悅之色。

  她又叫了一聲,說話時嘴角露出一顆小虎牙,看起來元氣又可愛。

  秀哥?

  我忍不住驚訝地在心裡重復了一遍這個陌生的音節。

  更令我驚訝的是萊伊的表現。

  那張冷峻的撲克臉上,第一次維持不住鎮定沉穩,露出了無論遇到怎樣的危機都不曾露出過的慌亂之色。

  不僅如此,他還用了訓斥的語氣催促女孩趕快離開。

  面對有些凶的萊伊,女孩滿臉委屈地哭泣了起來。

  我緊緊盯著萊伊的臉,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內疚和無奈。

  都不需要證據,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個結論——這個女孩與萊伊是兄妹。

  因為在組織成員面前暴露了重要的家人,這個向來無所畏懼的男人才會如此慌張。

  一旦冒出這樣的想法,女孩的發色和瞳色,以及帶著混血感的卷發和長相,全都是佐證。

  分神的片刻,撥弦的音樂聲響起。

  我抬眼望去。

  是蘇格蘭。

  他正在把小女孩抱進懷中,手把手地教她彈貝斯,哄她開心。

  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琴弦。只是簡單的音階教學,卻讓女孩不知不覺止住了哭泣,露出了笑容。

  男人低垂著頭,無比耐心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溫柔的鄰家大哥哥。

  在夕陽光線的映照下,那雙眼瞳的色彩清澈又明亮,比此刻的晚霞更溫暖。

  我站在原地看著這幅畫面,莫名的熟悉感泛上心頭。

  耳邊回響的旋律仿佛蓋過了一切喧囂雜音。

  少年坐在教室裡,穿著制服襯衫,背後是一片盛夏的雨幕。

  他一邊彈奏,一邊微微抬頭,看向我,嘴型微動。

  少年的微笑宛若融在了光芒中,線條變得模糊不分明,直至與此刻電車站裡的男人重合。

  「蘇格蘭。」

  一道聲音將我的神智從恍惚幻視中抽離。

  我捏了捏眉心,回過頭,看到波本正站在我們身後。

  他像是剛從便利店回來,手裡還拿著一瓶飲料。

  「走吧,車來了。」

  電車進站的播報聲響起。

  上車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

  小女孩還站在原地,正戀戀不舍地望著這邊。

  「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波本有些好奇地看向蘇格蘭。

  我余光瞄了一眼萊伊,發現他正在盯著蘇格蘭,顯然非常在意蘇格蘭會怎麼回答。

  此刻他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冷峻平靜,看不出端倪。但我知道,他內心一定不如表面這般淡定。

  剛才他的表現,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關心則亂」。畢竟以蘇格蘭的細致敏銳,不可能輕易忽略那麼明顯的破綻。

  我正在思考著要怎麼幫萊伊圓回來,以免引起波本的懷疑,就見蘇格蘭笑眯眯地說道:「沒什麼,那個孩子因為認錯了人,哭了起來。反正等車也無聊,就稍微教了她一下怎麼彈貝斯……」

  認錯了人?

  這是幫萊伊在波本面前掩飾?為什麼?

  我打量著蘇格蘭的臉,一時間腦子裡各種念頭紛繁繞轉。

  大概是留了胡子的緣故,蘇格蘭外表看起來落拓不羈,有些粗糙的樣子,可教起小女孩來,又顯得那麼細致耐心。

  溫柔自然是貼切的形容詞,但我更想用「矛盾」來描述他。

  疏離和親切,這對反義詞在他身上同時存在。

  可以松弛地哄孩子、彈貝斯,也可以完美地執行狙殺任務。無論做什麼都能游刃有余。

  但是,在那層成熟穩重、溫柔耐心的外殼下,他真正的內心究竟是怎樣的,我完全捉摸不透。

  我不相信一個在組織裡摸爬滾打了幾年,憑借自己的能力獲得代號、任務零失誤率的男人,還能擁有純粹的善良和天真。

  蘇格蘭一定對萊伊有很多想法和猜測,但他竟然什麼都沒有表露。

  我又仔細回憶了一遍,確定從小女孩出現開始到剛剛,他臉上的表情全程都沒有絲毫異樣。

  這種程度的藏匿克制,喜怒不形於色,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

  代入蘇格蘭的角度,這件事無疑是萊伊的把柄。裝作無事發生,可以賣個人情給萊伊,緩解萊伊的緊張和敵意。

  但他哄小女孩笑的樣子,那份如水般的溫柔,看起來又是那麼真切,令人動容。

  我很在意自己那一刻眼前浮現的幻覺。

  他彈貝斯的樣子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曾經見過一樣。

  難道我從前認識蘇格蘭?他會不會與我失去的記憶有關?

  到目的地後,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趕鴨子上架的臨時樂隊開始排練。

  至於排練過程……一言難盡。從選歌環節開始就意見不和。

  也虧得每個人都有點音樂基礎,到散伙時差不多也折騰出了一點效果。

  夜晚,我獨自一人敲響了蘇格蘭的房門。

  蘇格蘭還沒睡下,身上的衣服十分齊整。看到我之後,他有些意外。

  「入間小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確實有事找你。」

  我抬步走進他的房間,然後「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抬眼對上他有些微妙的目光。

  嘛,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難怪他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我認床,睡不著。」

  我頓了頓,「白天看你很擅長哄孩子的樣子,不知道能不能也哄一哄大人。」

  像是沒料到我會說這樣的話,他怔了怔,隨即笑了起來。

  「入間小姐希望我怎麼做呢?」

  室內的光線將他清秀的面容輪廓和唇角的弧度映照得柔和。

  這個笑容,比白天哄小女孩的時候更溫柔。甚至給我一種近乎寵愛的感覺。

  我心裡一跳,在如此溫柔的目光下不自覺放輕了一點聲音:「彈貝斯給我聽,可以嗎?」

  耳邊聽見自己輕飄飄的上揚尾音,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撒嬌意味。

  我看見他眼中的神色似是波動了一下。

  「好。」

  他注視著我,低聲應答,微微抬起手。但面對我直直看過來的視線,又把手放了回去。

  我奇異地感覺到他剛才似乎是想摸摸我的頭發,或者是其他什麼親近的動作。

  也許是因為看出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中。仿佛流露出一點想要親近我的意味,而他收回的動作又顯得極為隱蔽克制。

  空氣莫名安靜了片刻。

  他自然地開口轉移話題:「入間小姐想聽什麼?」

  「你擅長的。」

  其實無所謂曲子,我也不是真的認床,只是需要用這種方式確認一些事情。

  聞言,他轉過身,紳士地拉開房間內的椅子請我坐下,然後從包裡拿出貝斯。


第46章

  「下雨了。」

  傍晚時分,社辦教室裡,少年少女一起看向窗外。

  盛夏的雨在某一刻傾盆而下,打在窗玻璃上,彙集成一道道水流向下滑落,帶來清爽濕潤的涼意。

  「帶傘了嗎?」

  少女沒有正面回答,目光依舊停留在被雨打成白茫茫一片的玻璃上。

  「再待一會兒吧,不想回家。」她說道,語氣帶著少見的任性。

  她似乎不喜歡自己的家,即使帶了傘,也假裝沒有帶。這樣就有借口能在學校多待一會兒了。

  片刻的沉默。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近處的櫻花樹。青翠的枝葉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遠處的校園景色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簡直就像天在哭泣一樣。」她低聲呢喃。

  再平常不過的社團活動時間,對諸伏景光來說,卻有種特別的感受。

  單獨相處在一片靜謐的空間裡,沒有旁人打擾。此刻的少女,就像是卸下了往常的面具,散發出一種疏懶又冷淡的氣息。

  盡管她的年紀比他小一歲,但心理上並沒有年齡差距感。這張臉的輪廓也不適合用「可愛」去形容。那是一種有別於同齡女孩的美麗,帶著隱約的憂傷和神秘感,格外吸引人。

  「怎麼了?」

  少女忽然轉過頭,與他對視上,「一直看著我。」

  聽到這句話,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望著她出了神,臉頰有些發熱起來。

  「沒什麼。」他頓了頓,「鶴田喜歡雨嗎?」

  問這句話既是轉移話題,也是出於想要更加了解她的心思。她剛才一直望著窗外,看了很久的雨。

  「……」面對這樣簡單的小問題,少女卻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後,她才開口。

  「其實是喜歡的。」

  她放輕了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一樣。

  這句話聽起來似有深意,仿佛現在的她不應該喜歡一樣。

  「雨會洗掉世間一切髒污的東西,雨後也會出現美麗的彩虹。」

  她語氣平靜地說道。

  「不想失去的東西總是會失去,不想分別的人總是會分別……哪怕是擁有這樣不幸命運的人,也會在雨後看見美麗的景色。」

  聽到這樣的話,諸伏景光怔了怔,心中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感情。

  窗邊的少女剪影在黯淡的光線中輕盈地勾勒,美得近乎夢幻。

  「諸伏前輩呢?」她望著他,「雨,喜歡嗎?」

  他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輕輕呼吸著此刻溫柔濕潤的空氣,然後微笑起來。

  「嗯。」

  童年對這座城市最深的印像,便起始於一場雨。

  東京都是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社區。連空氣的味道都與長野不同。

  對親戚家而言,他是個新加入者,需要從頭建立羈絆。

  養父母家裡不止他一個孩子,再努力一碗水端平,也做不到一視同仁。八歲的他將人情冷暖看在眼裡,就像感知溫度一樣,感知生活的變化。

  在收養了他之後,養母開始去附近的便利店兼職。同齡孩童還在無憂無慮地對父母和兄長撒嬌耍賴之時,他就已經明白,撫養一個孩子的費用並不是一筆小數目,花費的精力和體力更是無形的巨大投入。

  因為親身經歷過凶殺案,他的心理創傷很嚴重,需要定期去醫院。養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會抽出時間親自陪他去看醫生。

  養父母對他的付出,並不是親生父母那樣理所當然的無私之愛,而是善良的人對孤兒的憐憫與仁慈,是對親戚家的孩子的照顧與恩惠。

  對他們來說,自己是多出來的負擔。必須對他們心存感恩,盡量少添麻煩。懂事這個詞,來源於敏感細膩的心思。孩童學會察言觀色之時,便是失去天真之時。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臨。再然後是冬天。

  那些曾經常來家裡探望問候的父母的親戚朋友們,漸漸不再過問他與兄長的近況。

  見不到父母鮮活的身影,只在回長野掃墓時,看到了墓碑上定格的照片。

  時光流逝,季節更替,去世之人的存在一點一滴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懵懂的他終於感知到死亡的意義。

  失語症沒好的他,是一個孤僻的問題兒童。但後來的暑假卻不再那麼漫長。因為班裡另一個名叫降谷零的問題兒童帶著他到處亂跑。

  踩著自行車踏板吹著熱烈的風,比賽誰先捉到獨角仙。臉頰被曬得發紅,熱得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這個時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滂沱的天空呈現一片白茫茫的色彩,清涼濕潤的氣息浸透全身。

  他們在雨中奔跑著,試圖找尋躲雨的地方。但漸漸地,躲雨變成了踩水花的游戲。

  腦海中所有的傷痛和煩惱都被大雨衝散,只剩下簡單純粹的快樂。

  盛夏的驟雨很短暫,將一切污穢與塵埃都洗淨,天地之間一片清澈。

  雨停後,他佇足在夕陽西下的歸途中,聆聽熱鬧的蟬鳴。雨水從青綠的葉片上滴落下來,打在臉上。

  原來這座城市也很美。

  望著這片充滿生機的景色,他找回了聲音。

  這個世上存在著無數的分離與不幸,他是龐大的不幸所眷顧的其中一個。

  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命運之中,才更該展露笑容,表現出認真和開朗的一面。

  之後,他重新開始說話,努力融入集體。

  時過經年,十七歲的少年已經不再是那個稚弱自閉的孩童。

  他輕輕撥動手裡的貝斯琴弦。

  「最近寫了首曲子,要聽嗎?」

  內心有些緊張羞澀,但他努力克制著,讓臉上的表情看不出端倪。

  他看見少女有些驚訝,然後望著他笑了起來,眼中滿是鼓勵和期待之色。

  「很榮幸能成為VIP聽眾。」

  ……

  琴弦撥動著,溫柔的旋律回蕩在教室裡,夾雜著少年少女說笑的聲音,合著窗外的雨聲與蟬鳴。

  時間隨著呼吸次數逐漸消融,一切都變得遙遠。

  直到多年後的這個夜晚。

  女人坐在房間內的椅子上,身姿窈窕,紅唇明艷,白瓷般的臉頰仿佛晶瑩剔透的雪,比少女時更加美麗。

  熟悉的旋律不知不覺流瀉而出。

  時光仿佛倒轉,一切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傍晚,盛夏的雨再次落在指間。

  他擅長的曲子有很多,但此刻她就在他面前,他無法不想起少年時懷著青澀朦朧的心情為她而寫的那首歌。

  室內昏黃的光線散落在彼此之間。她長睫輕輕顫動,注視著他的眼瞳裡神色恍惚。

  然後,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他心中一驚。

  「繼續。」她語氣強硬又急促,「不要停下。」

  旋律繼續推進,不間斷的淚水從她臉上無聲地流下。

  沒有一點哭聲,她只是沉默著,任憑眼淚不停地往下流,直到眼眶通紅,神情破碎。

  ***

  只是幾個音符劃過耳畔,腦子裡就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首先具現化在眼前的,是一個下雨的傍晚。

  穿著制服的清秀少年衝著我彎起嘴角,湛藍明亮的眼瞳中帶著溫柔的笑。如同無盡暗夜裡燃起的一簇明火,照亮了我的心。

  眼眶一熱,干涸多年的淚腺就像被深深刺激著蘇醒了過來。

  原來我真的早就認識他……

  朦朧的視野裡,面前的男人像是有些慌張,以至於手指一顫,彈錯了音。

  在我的強求下,他只好繼續彈奏,只是節奏不太穩。時輕時重的琴音,就像跳動的心髒。

  隨著旋律的推進,一幕幕影像如照片般斷斷續續地重疊交錯,記憶的畫面慢慢地從大腦深處浮現。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

  原來失憶不是事故造成的,而是我給自己設下的棋局。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所以我當然不會輕易產生懷疑,也不會認真地追根究底。

  而為了防止自己提前發現真相,防止被從前的熟人找到自己,十七歲的我做了很多處理,幾乎抹除了一切可能會被人發現的痕跡。

  我把自己埋得太深,深到就像在地底下冬眠,沉睡了太久,以至於蘇醒時四肢麻木,忘記了如何行動,連呼吸都變得遲滯。

  我記起了十一歲的那天,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早晨,我和妹妹一起上學,在門口處與爸爸媽媽道別。

  不曾想那便是最後一面。

  他們沒有回來,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他們的身影。無論如何思念,他們也不會再次出現。

  身份證件被注銷,銀行賬戶被關閉,外套擱置在衣櫃裡,常用物品逐漸積灰。

  原來死亡便是如此。年幼懵懂的我終於明白死亡意味著什麼。

  沒有人告訴我真相,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死前是否還對這個世界,對我與花歌心存掛念。

  我記起了葬禮上妹妹那張蒼白的臉。她哭累了睡著在房間裡,臉上殘留著淚痕。我輕輕撫摸過她的臉頰和垂下的頭發,低聲說道:「花歌,我只有你了。」

  那時的我不會想到之後發生的一切。

  世上最溫柔的女孩,用一個善意的謊言騙了我兩年。她大概是知道自己回不來,才留下了那封信,試圖用那樣的方式保護我,延續我的幸福。

  每當設身處地想像她經歷過的一切,心髒就痛苦得難以呼吸。

  我失去了最後僅剩的家人。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還活著。

  一個人的消失,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不過是一片湖泊中流失了一滴水,但是對於相依為命的人來說,卻是流失了身體裡一半的血。

  空洞的軀殼無時無刻不在疼痛。

  貝斯的尾音落下,時間仿若凝滯。

  我的腦海裡一片茫茫。眼前晃眼的燈光,刺痛著我的雙眼。

  可是哪怕閉上眼睛,妹妹那張天真爛漫的稚氣面容還是映在我的腦海裡。還有那些曾經被我遺忘的美好畫面。

  人生為什麼這麼苦呢?不想失去的東西一定會失去,不想分別的人總是會分別。

  可是,就算這是注定好的不幸命運,我也絕不會就這樣順從地接受。

  曾經的愛有多深,恨意就會多麼強烈。

  面前的男人放下貝斯,抬起手臂。

  我渾身顫抖著,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抱緊他。

  滑落的眼淚沾濕了他的領口。我聽到安靜的房間裡回蕩著自己哽咽的聲音。

  腦後傳來一下一下的輕撫,充滿憐惜和安慰的動作。這份溫柔將我悲愴碎裂的心神重新凝合在了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冰涼發顫的手指逐漸回溫,我從情緒的崩潰和回憶的海嘯中稍稍冷靜下來。

  睜開眼睛,推了推他。

  摟在背後的手臂頓了頓,順著我的力道松開。

  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默默地拿來手帕,還倒了一杯水給我。

  我慢慢地擦著眼淚,心中對這份體貼心生感激。

  房間裡靜默無聲。

  當我整理好情緒,抬起頭時,發現面前的男人正在注視著我,表情平靜,似是已經明悟了什麼。

  也不意外,以他的聰慧敏銳,自然能根據我的表現推理出很多東西。

  一片安靜中,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很多關於他的事。

  高中社團的前輩……以及,我曾經的初戀。

  擅長照顧人這一點,還真是十年如一日。

  十一歲到現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裡,我一共哭過三次,有兩次都是在他面前。

  本以為當初不告而別就是永別,沒想到會在組織裡再次遇見。因為與他相遇,我沒有等到那封定時發送的郵件,就提前恢復了記憶。

  簡直像是命運般的巧合。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曾經的青春年少、純粹無暇都已經消失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我了。

  諸伏景光。蘇格蘭威士忌。

  一個少年時正義感很強、立志考警ꔷ校的人,長大後用化名加入組織——結論顯而易見。

  臥底警ꔷ察。和萊伊類似的身份。

  還有降谷零。既然諸伏景光是臥底,那降谷零肯定也是臥底。

  想到這裡,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被臥底包圍的荒謬感。

  正在這時,「砰砰」的敲門聲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第47章

  「降谷先生,這是您要的情報。」

  「辛苦了。」

  傍晚時分,便利店後門的暗巷裡。

  降谷零從公ꔷ安的線人手中接過了一張儲存卡。

  這張小小的卡裡存放著相當機密的影像資料,正是他近期正在調查的東西。

  幾個月前,他的幼馴染諸伏景光在一次與卡慕合作的任務中,從U盤裡拷貝到了一份名單。上面有羅列了與組織有所勾連,以及組織正在接觸的政商界人士。

  這份名單讓他們對組織的背景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後續公ꔷ安也在持續跟進,只是相關勢力根基深厚,想要深入調查困難重重。

  關於這件事,他們曾進行過一次私下交流。

  諸伏景光不想輕易放棄這條線。

  他選擇當臥底,本就是為了掃除黑暗,這是他的理想。只要盡到義務,去踐行理想,無論結果如何,無論付出多少,他都是正義的伙伴。

  想當正義的伙伴——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天真幼稚,這世間有無數的熱血少年小時候都曾經跟著電視機上的假面超人一起喊過這句口號。但是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會在現實的挫折和生活的壓力下逐漸「醒悟」。

  而諸伏景光這個男人,或許在這副柔和的外表之下,骨子裡的那份執拗和熱血從未被現實磨平過。

  正因為深刻地明白苦難,明白罪惡與不公會給人帶來怎樣的傷害,才會不希望別人也經歷與他相同的事情。

  孤獨坎坷的童年經歷不僅沒有讓他心靈扭曲。反而讓他成長為了一個溫柔又充滿正義感的人。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神明的存在,那麼他會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再有生離死別的慘劇,罪犯能得到嚴懲,善良的人能有善報、獲得幸福——

  即使這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宏大理想,他依然決定為這個理想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

  這就是諸伏景光。生於光明卻甘心潛入黑暗,懷有如此信仰的人,用理想主義者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降谷零贊同了幼馴染想要繼續調查下去的提議。只不過,他覺得上司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他仔細揣摩過那通電話,黑田兵衛的意思應該並不是要他們放棄搗毀組織,只是一句善意的提醒。

  涉及到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若是不能掌握足夠的證據、想好萬全的對策,是不可能達到目標的,相反可能會打草驚蛇。不僅抓不到狡猾的罪犯,還可能將無辜者也卷入漩渦。

  因此,將這個作惡多端的犯罪組織繩之以法依然是他們的目標,只是他們需要穩妥行事。

  作為維護國家安全的公ꔷ安警ꔷ察,他們需要盡量避免動蕩,將傷害降到最低。作為處境危險的臥底,在黑白的夾縫中保護好自己也很重要。

  深入討論交流之後,兩人決定繼續順著U盤名單往下查。

  如果能查到更多的黑幕和證據,想必能為搗毀組織增添更多籌碼。

  此時此刻拿到這張儲存卡,也算是小有進展。降谷零打算與幼馴染單獨見個面,討論一下裡面的情報。

  ……

  夜晚。

  站在諸伏景光的房間門前,降谷零剛准備敲門,裡面傳來的動靜讓他頓住了動作。

  隔著一道門,隱約能聽見對話聲。

  「入間小姐想聽什麼?」

  「你擅長的。」

  後一句是女人的嗓音。

  隨後,貝斯的彈奏聲響起。

  這個旋律……

  很熟悉。

  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多年前的一幕。

  盛夏季節,放學後的傍晚,社辦教室門外。

  半掩的門間,是少年和少女面對面坐在一起的畫面。

  窗外是朦朧的雨幕,少女的面容掩映在夏日的光影裡,黯淡的光線似為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光邊。她彎起眼睛注視著對面的少年,笑容格外柔美。

  那是很少見到的輕松愉快的表情。

  斷斷續續的談笑聲伴隨著溫柔的琴音,被晚風傳到耳畔。

  站在門外的他駐足良久,放在門把上的手緊了緊,最終還是松開了。

  一個從小沒有母親的缺愛少年,他擁有的東西不多,自然會對僅有的事物過度重視。

  對身邊重要之人的在乎永遠牽動著他的心神,友情和朦朧的戀情交織在一起,難以理清,進退兩難。

  十七歲的他沒有打擾,而是選擇了轉身離開。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八年,但或許是當初的心情太復雜,印像太過深刻,以至於此刻回憶起那天的畫面依然如此清晰。

  也許她會和他的幼馴染發展成戀人,也許她沒有選擇他的幼馴染,他還有與她進一步的機會……但無論未來是怎樣的發展,那時候的他都覺得,他們三個人將來還會一起度過很多時光。

  可惜那時的他太過天真,也對她知之甚少。

  短短的片刻時間內,降谷零思緒萬千,腦海中閃過很多念頭。

  隔著一道門,看不到此刻房間裡面男人和女人的表情,也無法想像他們此時的狀態。

  走廊裡光線昏暗,寂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降谷零望著投射在門上自己的倒影,慢慢放下了手。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扇門,轉過身,無聲地離開。

  慢慢地走著。回廊的另一邊有玻璃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這裡是地處居民區深處的出租公寓,也是組織的一處不起眼的安全屋。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整座城市,遠處的街道霓虹閃爍,居民區亮起一盞一盞的燈。

  每一盞燈的旁邊,都正發生著各自的笑顏和淚水,衍生著家家戶戶的故事。守護這份和平的人間煙火,是他如今的職責所在。

  看著這些氤氳在夜色中的光芒,他的心情也逐漸變得深沉而模糊不清。

  ***

  夜色漸深。

  赤井秀一站在窗邊,望著手裡的屏幕。

  上面是一大串彎彎繞繞的復雜字符。這是外人絕對無法看懂的FBI用來傳遞情報的密碼。

  就在一天前,他收到了一項緊急任務,要在組織破獲密碼之前,拿到那份以音樂為傳遞媒介的情報。

  這個任務的難度無疑是S級。哪怕是他,也難以做到在卡慕和另外兩名威士忌成員眼皮子底下安全地偷情報。

  雖然提前制定了計劃,但時間倉促,他並沒有萬全的把握,只能隨機應變。

  禍不單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在電車站遇到了來尋找他的妹妹真純。

  赤井仔細回憶了一遍白天在電車站發生的細節,從口袋裡拿出香煙。

  按下打火機的剎那,橙黃的火苗竄起,照亮了片刻的方寸之間。

  他望著窗外的夜色,吐出煙氣。

  灰白的煙霧模糊了這張深邃的面容。

  卡慕和蘇格蘭不僅看到了真純的臉,並且聽到了那一聲再清楚不過的「秀哥」。

  盡管蘇格蘭看起來並沒有要深究的打算,甚至還幫著他在波本面前掩飾了一下,但他並不敢掉以輕心。

  落了一個重要把柄在不知底細的人手裡,這是身為臥底的大忌。他需要進一步確認蘇格蘭的態度,以判斷自己的處境。

  另一方面,卡慕早就已經猜到他是臥底了,這件事相當於他在她面前徹底暴露了身份。

  無法挽回的失誤也就不必糾結了,重要的是下一步該如何應對。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作風。

  不如干脆直接承認身份,以後都不再騙她。

  腦海中無法抑制地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與往常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強迫自己立刻打消這個念頭。

  赤井秀一告訴自己,這也是基於任務的考量。

  男友這個身份是有利因素,她已經包庇了他很長時間,這足以證明她對他的態度。

  或許能直接與卡慕談判,問她要到情報。

  想到這裡,他捻滅煙頭,起身往她的房間走去。

  然而,撲了個空。

  ——她不在房間裡。

  不僅如此,給她發信息也沒有回應。

  往回走的路上,在樓梯口,他意外地瞥見了波本。

  波本並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兀自站在蘇格蘭的房間門口,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發呆。

  過了一會兒,波本也沒有敲門,就這麼直接離開了。

  他心中有些疑慮,思考了片刻後,走到蘇格蘭門前。

  隔著一道門,隱約能聽見貝斯的彈奏。只是樂曲似乎已經到了尾聲,貝斯很快便停了下來。

  他等了一會兒,確定音樂聲不會再響起,於是敲了敲門。

  過了十幾秒,門開了。

  來開門的並不是蘇格蘭,而是意料之外的人。

  「萊伊?」

  看見他,卡慕似乎也有些意外,揚了揚眉,「有事情來找蘇格蘭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赤井秀一打量著面前的女人。

  衣著整齊,只是散在肩頭的烏黑長發略顯凌亂。

  他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些紅。

  像是察覺到他微妙的目光,卡慕蹙了蹙眉。

  「我是來找你的。」他暫且放下腦海中的疑慮,緩緩開口說道。

  聞言,女人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

  意會到他有重要的事要單獨談話的意思,她轉過頭,放緩聲音道:「你的演奏很棒,謝謝……我先回去了,明天見。」

  赤井循著她的視線,看向房間內部。

  站在不遠處的椅子旁邊、手扶著貝斯包的男人也恰好抬起眼睛,與他視線相撞。

  「……」

  「……」片刻的沉默對視,空氣仿若凝滯。

  他看見蘇格蘭目光劃過他,落在卡慕的臉上,然後彎起眼睛,面無異色地應了一聲。

  卡慕踏出幾步,將房門關上,轉過頭看向他。

  「走吧,找個安靜的地方。」

  ……

  天台上一片平坦空曠。

  此時夜色已深,居民樓的燈光逐漸一盞一盞地熄滅。遠處的高樓大廈還是燈火通明,和星辰一起照亮了深藍的天空。

  「FBI?」

  女人似是一時沒聽明白,又重復問了一遍,「你說你是FBI?」

  「嗯。」

  聽到他的肯定,她抬起眼睛直直盯著他,然後就像想到了什麼荒謬的事情似地,冷笑了一下。

  她眼裡神情復雜,他能分辨出幾分憤怒,卻不明白她突然生氣的原因。

  沉默了片刻後,她忽然伸手,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U盤,拍在他的胸口。

  他下意識抬手接住。

  「你是想要這份情報吧,我知道你的目的。」

  不待他有所反應,她便繼續說道,「既然你這麼坦誠,那麼我也坦誠一點好了。」

  近在咫尺的距離,她抬起下巴望著他。

  清冷的月光籠罩在這張昳麗的臉上,她的表情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冷淡和疲倦,全然不見以往的柔情蜜意。

  「我有點累了,我們分開吧。」

  他微微睜大眼睛,一時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冬月……」

  見他開口,試圖說點什麼的樣子,她轉過臉,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是說,分手吧,這位FBI先生。」

  她頓了頓,語氣平靜得可怕,「我現在沒有精力應付你。」

  說完這句話,她便抬步離開了天台。


第48章

  漫長的寂靜。

  我站在窗邊,視線落在遙遠的夜的盡頭。

  注視著無盡的黑暗,目光沒有聚焦。點燃一支煙,緩緩沉澱著心情,一點一點地將凌亂的思緒捋清。直到黎明來臨,天際邊的霞光暈染天幕。

  天空藍得清澈透明,夾雜著濕潤寒意的風拂過臉頰,帶來些許刺痛。我帶著渾身寒意回到房間裡。

  站在桌子旁邊,擦拭配槍。

  拆卸、保養、組裝。

  重復千百遍的動作有條不紊。

  剛開始想起所有記憶時,我的情緒瀕臨崩潰。但是經過一夜的沉澱,此刻的我已經徹底冷卻了下來。

  當一個人找回了自己,擁有了明確的目標,不再迷茫,才能煥發新生,真正地活著。

  獨自一人的夜晚,沒有旁人干擾,一個完整的復仇計劃漸漸在我的腦海裡成型。

  在組織裡積累了這麼多年,我的根基已經足夠穩,人脈也很廣,只是……我還沒有找到花歌,不能立刻付諸行動。

  首先,要繼續完成任務,避免引起BOSS和朗姆的懷疑。

  第二步,找到花歌,無論她現在是什麼狀態。

  而這件事的關鍵在宮野志保身上。

  那個女孩即將博士畢業,今年回國之後就會進研究所。

  只要我接手父親生前管理的那家制藥會社,就能掌握組織的核心業務,獲取關於人體實驗的情報。

  至於最後一步——

  手指撫摸著扳機,指尖傳來涼意。

  裝填子彈完畢後,黑色的槍身在屋內暗淡的光線下散發出冰冷鋒銳的光澤。

  「我失去的東西一定會拿回來,誰都別想逃掉……」

  冷靜的細語聲從唇間泄露,只有自己能聽見。

  ***

  降谷零停下了腳步。

  距離任務集合的時間還很早,他本打算去找一下諸伏景光,商量昨晚因為某些原因沒談成的事。

  然而還沒走到自家幼馴染門口,便在走廊上遇到了入間冬月。

  她穿著簡約的黑色衣裙,面色略顯蒼白,眼下略帶青黑,仿佛一夜未眠。但她的神態卻並不顯疲倦,反而有種凜冽感。

  不知為何,降谷零心中升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眼前的女人與平日裡似有些不同,但又說不出是哪裡不一樣。

  或許是氣質……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冷淡。

  他心裡這樣想著,臉上依然掛著如常的微笑,打了聲招呼。

  她並未應答他的早安問候,只是盯著他,就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他遲疑了一下:「冬月小姐?」

  盯了他片刻後,她終於啟唇。

  「騙子。」

  「?」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似笑非笑地提醒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還有一個沒分手的「男朋友」君。」

  「……」

  「男朋友」這個詞是刻意加重的語氣,而她的表情也是意味深長的。

  幾秒鐘的時間裡,降谷零大腦急轉。

  ——入間冬月恐怕恢復記憶了,否則不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他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

  恢復記憶,意味著她已經知道他之前的那一套說辭是在騙她。最關鍵的是,他的臥底身份恐怕也暴露了。

  面對此刻的「興師問罪」,降谷零心裡有點慌,但臉上卻沒有任何被拆穿的尷尬。

  他淡定自若地站在原地,甚至彎起眼睛露出微笑。

  「這不是沒辦法嘛,原諒我吧。」

  後半句語氣輕飄飄的,聽上去還有那麼點撒嬌的意味。

  像是被他的「耍賴」行為氣笑了,女人抬起雙臂,環抱在胸前。

  「這位波本先生看起來並不像是真心反省的樣子啊。」

  聞言,他沉默了片刻,用一種傷感的目光注視著她,直到看得她表情微妙起來。

  「所以呢,那個時候的答案,我可是等了這麼多年呢。」他壓低聲音說道。

  她眼睫輕顫,神色微動,不由自主放下了手臂。

  ——兩人都很清楚「那個時候的答案」指的是什麼。

  夕陽西下,社辦教室裡,那個沒有給出答復的告白,橫跨了八年的時光。

  但是下一秒,降谷零就看到面前的女人快速收斂起那一剎那的動搖。

  「我忘記了。」她干脆利落地說道。

  「……」他嘆了口氣,「真狡猾啊。這樣還要指責別人是騙子嗎?」

  明明是在問責他,卻反過來被他指責了。不愧是降谷零。冬月想道。

  不想被他反過來占上風,那就只能也跟著耍賴了。

  「嗯,對啊,畢竟我記不得了。」她語氣坦蕩地說道,表情也十分冷靜。

  這種光棍的態度讓降谷零有些無奈。

  他意識到,再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會有結果。

  沒有結果的事,那就暫時擱置好了,繼續糾纏只會令她心生反感。

  即使暫時落了下風,之後還會有爬上去的機會,把眼下的事辦好才是當務之重,其余的可以徐徐圖之。他心想道。

  降谷零就是這樣一個聰明至極的男人,向來擅長審時度勢。

  他當然好奇她為什麼加入組織,也作出過一番推理。

  比如學生時代,他和hiro就曾經猜測過,「鶴田花歌」不是她本人,這個名字可能屬於她的孿生姐妹。

  比如她留給hiro的那本書裡提到過「復仇」這個詞。這或許就是她加入組織的理由。

  可惜他暫時還不能向她求證自己的推理。現在時機不合適,他們還在任務中。冬月的態度看起來也過於冷淡,似乎並沒有因為恢復記憶就輕易地選擇信任他。

  但不管怎麼說,她一句也沒提到他化名加入組織的意圖,似乎沒有要捅破他和hiro身份的意思,這一點對他來說已經足夠有利。

  假如他的推理成立,她對組織懷有仇恨,或許以後他們之間會有合作的可能。

  ***

  赤井秀一心情很糟糕。

  毫無預兆地被喜歡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分手了——換作任何一個男人,恐怕都做不到無動於衷。

  雖然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峻,看不出任何破綻。

  一場難度不大的任務,卻比以往最危險的任務都要讓他難熬。

  威士忌組散裝樂隊的氛圍暗流洶湧。具體表現為卡慕與蘇格蘭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彼此之間態度微妙,而她與波本之間的話語,似乎也暗含著旁人聽不懂的深意。

  這一切不在意料與掌控之中的情況,都令赤井秀一心生煩悶。

  幸好組樂隊只是接近任務目標的一種方式,他不必扮演太久。任務中也沒有人掉鏈子,接近任務目標套取情報的過程十分順利。

  然而,任務結束之後,波本對卡慕說的一句「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卻讓他的心情更加糟糕起來。

  「冬月。」

  在她開口回答之前,他出聲打斷了她。

  女人轉過頭。

  旁邊的波本也看了過來,只是眼神裡帶著顯而易見的警惕和敵意。

  他視線略過波本,落在她的臉上,沉聲道:「談談吧。」

  聞言,卡慕打量著他的表情。

  對視了片刻後,她平靜地答應了。

  「等一下——」

  說這句話的是波本。

  赤井循聲望去,看到金發男人正在盯著他,神色帶著顯而易見的殺氣,似乎是打算用眼神殺死他。

  放完了眼刀,波本撇了撇嘴,有些不爽地轉開視線,對卡慕說道:「這不公平吧,邀請也是要講究先來後到的。」

  聽到這句話,卡慕笑了起來,放緩聲音哄道:「下次吧。」

  波本似是有些不甘心,但很快就像想到了什麼一樣,微笑起來:「那就約好了,希望下次沒有不識趣的人來打擾。」

  說著還瞥了他一眼,目光帶著幾分嘲諷和挑釁。

  赤井秀一沒有理會,只是看著她。

  和波本道完別後,她轉回頭:「走吧。」

  既然要單獨談話,自然要找個僻靜的地方。

  在去安全屋的路上,氣氛有些沉悶。

  望著身側女人冷淡的側臉,赤井不由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天台的對話。

  從卡慕提分手時的表情以及話語,可以作出一個推斷:她似乎並不是討厭了他本人,而是對FBI有恨意,自己只是被她遷怒了。

  倘若如此,那他一直以來對她身世的推測倒是得到了有力的佐證。

  很久之前,第一次聽到她的姓氏時,他就聯想到了曾在FBI總部大樓看到過的阿曼達案卷宗。

  入間真司——阿曼達被害案的凶手。

  姓氏相同,或許這兩人之間有所關聯。

  可惜礙於臥底身份,他不能直接問她求證。

  旁敲側擊過一次,可惜沒有得到什麼結果。卡慕又是個疑心很重的女人,他不便繼續多問。

  入間真司與入間冬月,倘若這兩個人真的是父女關系,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他打算以阿曼達案,或者說羽田浩司案的情報作為籌碼,與她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第49章

  安全屋內,氣氛有些沉悶。

  我靠在窗台邊,習慣性巡視了一下外面四周,確保附近無人跟蹤觀察。

  「要不要去海邊兜風?」萊伊忽然開口問道。

  聞言,我不由轉回身,望向身旁的男人。

  陰天略顯黯淡的光線穿透合攏的窗簾,朦朧了他鋒利的眉眼和冷峻的氣質。此時此刻,萊伊正注視著我,平靜的眼底仿佛有什麼情緒在湧動。而他說這話的語氣聽起來也頗為溫和。

  「不用了。」我有些漫不經心地側過頭,避開了與他的對視,「最近對海邊沒什麼興趣。」

  雖然拒絕了他的邀約,但我的眼前卻下意識浮現過去的畫面——

  沿著公路一路疾馳,視野裡蒼茫的海面與天空交彙,色彩從純澈的深藍漸變成淺淡的緋紅暮色。

  那是我們共同欣賞過無數次的景色,恍如昨日。

  萊伊提出要與我單獨談話,大概率是想找我做交易,好讓我在分手之後也繼續為他保守身份的秘密。另一方面,我也想通過他了解FBI那邊掌握的情報,因此才會同意與他談話。

  沒想到的是,他會先打感情牌,示好的態度顯而易見。

  不過,對於我來說,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甚至算是他的「慣用伎倆」。萊伊不輕易示弱,更不喜歡被人掌握主動權。但為了達到目的,他也不介意偶爾服軟,以退為進。

  像是沒料到我竟然不吃這過去百試百靈的一套,萊伊沉默了片刻,感慨道:「真是冷淡啊。」

  「我們已經不是約會的關系了,我想你是清楚這件事的。」

  萊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

  「是波本?」

  「反正總不會是FBI。」我涼涼地說道。

  聞言,萊伊露出了然之色:「果然。」

  「嗯?」

  「分手的原因。」他頓了頓,「因為我是FBI。」

  「說的沒錯。不過誰讓你是FBI呢?」

  我冷笑一聲,近乎惱怒地說道,「一想到我的父母是因為FBI才死於非命,我就覺得可笑。我竟然和一個FBI交往了這麼久。」

  「所以,你因為和自己置氣而遷怒我。」萊伊上前一步。「這算不上是情感破裂——」

  他靠得太近,讓我難以冷靜思考。我直起身,想要離開這個略顯逼仄的空間。

  錯身而過的一瞬,手臂上傳來溫度和力道。我眼前一晃,就被他拉了回去。

  萊伊穩穩擋在我身前,低下頭,注視著我的眼睛。

  「你對我也不是興趣全無。」

  說出這句話時,他望著我的目光帶上了一點柔和的戲謔。

  在這個剎那,我的心情與其說是遷怒,倒不如說是被猜透心思的惱怒。

  我聰明的舊情人,他黑色的長發慵懶地垂落在我面前,宛若迫近的夜幕,而他的一雙綠瞳則是深湖,湖底燃燒著地火,暗流翻滾。

  屋內黯淡的光線描摹著他聳立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上挑的眼角,以及削薄的唇。每一處棱角都帶著危險的溫柔。

  窗外烏雲遮蔽,大雨傾盆而下,雨珠敲打著窗戶,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恍惚間與此刻的心跳重疊。

  那只慣常扣動扳機狙殺獵物的手一把托起我,把我攔腰抱起來摁在牆上。

  與輕微的撞擊感一同襲來的,是氣勢洶洶的吻。像割舍不了的藕斷絲連,像已經熄滅的灰燼留有余溫,只是稍稍被火柴一劃,就重新點燃起火焰。

  大腦裡的神經幾乎一崩即斷,我牙根發酸,忍不住咬他。

  下一秒,腰間一緊。他抬臂把我放在了旁邊的沙發上。

  安全屋外風雨交加,密集的雨珠打在窗玻璃上,合著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高大的身軀覆蓋了我的視野,鴉羽般的長發垂落在我身上,如同束縛著一道強有力的繩索。溫熱的氣息像熾烈的火焰一般,席卷了我的全身。

  心裡說不出是別扭、憤怒還是無奈,五味陳雜。而更令我惱火的是,這份情緒裡還夾雜著幾分我自己不想承認的、還未消散的激情和愛意。

  舊日的時光在眼前倒轉,累積的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讓大腦混亂不堪。我仰躺著,艱難地呼吸,抬手用力掐他,指甲深深陷進他繃緊的肌肉裡,可以想見會留下怎樣的血痕。犬齒也用力地咬他,舌尖幾乎能嘗到血腥味——總之就是用盡各種辦法折騰他,試圖讓他感受與我一樣的痛苦和難堪。

  萊伊顯然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我,比起熱情,用惡劣來形容更合適。不過他顯然並沒有被嚇到,而是用他的方式「報復」了回來。

  一只手垂落下來,蜷放在沙發上,手指溺水般攥緊布料。某個剎那,過度的感官刺激讓我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張開嘴用力呼吸著,視野裡模糊一片。耳邊傳來他悶在皮膚裡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

  房間裡充斥著溫熱潮濕的水汽,地上是亂七八糟的衣物。甜膩的腥氣和躁動的荷爾蒙蒸騰在呼吸間。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夜幕降臨,暮色被消散的烏雲帶走,雨聲也停息了,只剩下零星的滴答聲,從窗外的枝葉縫隙間傳來。

  有那麼一會兒,我的意識沉入夢境,大腦無法思考,身體也戰栗不止。溫熱的浪潮漫過我的四肢,終於澆滅了連日來燃燒在心頭的怒火,讓理智和冷靜歸位。

  我半合著眼,疲倦地躺在沙發上,渾身汗津津的,臉頰和嘴唇還殘留著熱度。

  目光投向身旁的男人。

  萊伊姿態慵懶,長發散落在肩頭,垂落在胸膛前,嘴裡咬著一根煙。

  「冷靜下來了嗎?」他問道。

  「我一直很冷靜。」

  聽到我的回答,萊伊但笑不語,不緊不慢地說道:「入間真司。」

  石破天驚般的名字傳入我的耳膜,驅散了空氣中的旖旎氣息。我手指不自覺抽動了一下。

  「是你的父親吧。」

  肯定的語氣,顯然他擁有十足的把握。

  我盯著萊伊的眼睛,冷靜地心想,他畢竟是FBI,又專門負責調查組織,或許對當年的案情有所了解,推測出我的身世以及加入組織的目的再正常不過了。

  「你拿到了情報?」聲音從喉嚨深處被舌尖包裹著吐出。

  「不是情報,是審訊記錄。」他轉過頭,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坦然說道,「——來自FBI的。」

  他的回答令我呼吸亂了一拍。

  「那個人……」我頓了頓,干脆地承認了他的推測,「父親他說了什麼?」

  萊伊並沒有要隱瞞或吊我胃口的意思。很顯然,在來這裡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備,要向我展示誠意。他知道我拒絕不了這份情報。

  又是打感情牌又是蜂蜜陷阱,喚起往昔的美好記憶,再擺出一副為我著想的樣子……狡猾的男人。我明明知道他的套路,卻還是每次都會踩進去。

  作為一名臥底警ꔷ察,萊伊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掩藏心思的本領一流。不過按照此刻的光景,他想挽留這段感情的意思已經顯而易見了。

  只可惜,目前我心中的頭等大事是復仇,而不是繼續付出真情和警ꔷ察糾纏不清。

  萊伊不是擅長講故事的家伙,言語平淡簡練,但勝在條理清晰。

  聽著他一字一句的敘述,我努力克制住情緒,不去想像當年是怎樣的慘狀。但腦內的神經依然陣痛,酸澀蔓延上胸腔和喉嚨,連眼眶都在發熱。

  我避開和萊伊的對視,偏過臉來,出神地望著他夾在手指間的煙——已經燃了一大截,煙灰欲墜不墜。

  「還有一句話。」萊伊停頓了一下,「並不是審訊記錄上的證詞,但我猜測和這件案子有關。」

  聞言,我轉回頭打量著他。萊伊極少對什麼事情不確定或者沒把握,這讓我不由好奇起來:「什麼?」

  他開口說了一句話。

  我跟著他的發音重復了一遍。

  這很顯然不是英文,應該是日語。但念起來很拗口,並不是常見的句式。

  或許是斷句的方式不對。我又仔細回想了一下。

  等等,打入……王手……重新組合一下就是:打入亦可王手。

  我默念了一遍這句話。

  原來如此。

  萊伊很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看來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這是日本將棋術語。」我聲音很輕,「是誰告訴你這句話的?」

  「FBI的同事。」他說道。

  過往的記憶串聯出線索,就像湖底經年的沉沙,隨著波瀾翻攪,終於浮上水面。

  將棋是我與父親共有的愛好,而羽田浩司正是頗負盛名的將棋手……最直接的推測是——這句話是我父親的遺言。

  倘若如此,一切都說得通了。

  我開口解釋了一下術語的意思,然後意味深長地望著萊伊:「看來你們FBI不是什麼銅牆鐵壁啊。」

  聞言,萊伊沒有應答,只是把手裡的煙頭捻滅在了煙灰缸裡。

  以我對他的了解,這家伙應該已經有了懷疑對像。下一步大概率就是掌握主動權,設局試探,揪出內鬼。萊伊就是這樣的男人。

  打入。王手。

  爸爸,媽媽,你們死前究竟遭遇了什麼呢?會想起我和花歌嗎?

  童年的無數回憶湧上心頭。我閉了閉眼睛。

  爸爸……媽媽……花歌……

  這樣的血海深仇怎麼可能放下?寬恕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我要做的就是送仇人們去和上帝見面。

  這是沒有退路的復仇,是我活在世間唯一的目標。我要利用自己這些年積累的人脈,偷組織的錢,殺組織的人。復仇無所謂代價,必要情況下,搭上自己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我睜開眼睛,望向萊伊,冷靜地說道:「看來我們有繼續合作的空間了。」

  對我來說,那個藏在FBI裡的內鬼也是仇人。在這方面,我和萊伊也算是目標一致。

  到這裡,事情算是談得差不多了。

  萊伊帶來的情報太過重要。我不惜失憶潛入組織的計劃終於有了進展。從這一點上看,我得感謝他。

  只不過,我們之間的關系終究是回不到過去了。我已經不再是過去與他相遇相愛的卡慕。

  我翻了個身,凝視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然後伸出手指,觸碰他的鼻梁和嘴唇。

  朦朧混沌的夜色中,這雙綠眼睛看起來依然清明,總是能發現端倪,洞察真相。

  「作為合作伙伴,只有你對我知根知底,這太不公平了。」

  聽到這話,萊伊便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你的真名,你的身世、弱點,以及不惜臥底也要調查組織的真正目的。我在心中說道。

  但這些情報,萊伊肯定不會輕易告訴我。事實上,他願意找我攤牌身份,以他的性格和作風,已經足夠特別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決定不為難他,也不為難自己,於是隨口問了一個哲學問題。

  「你覺得正義是什麼?」

  這次換萊伊沉默了。

  其實這個問題一說出口,我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回答。

  「別誤會,我只是想知道,對於一個FBI來說,這個答案是怎樣的。」我想了想,「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正義的話,你覺得是什麼呢?」

  他想了想,說了兩個音:「「AKA」(赤紅)。」

  「AKA?」我皺了皺眉。

  「我真正的名字裡,就有這個字。」

  這個情報讓我下意識坐起身來,迅速開始聯想推理。

  可萊伊沒說這是姓氏還是名字,而且aka對應的漢字太多了,常見用於姓名的漢字就有「赤」、「明」、「朱」、「赫」、「證」、「緋」、「紅」……這要怎麼猜?

  萊伊眼睛裡帶著一點笑意。他沒有再給任何提示,只是任由我躺在他懷裡漫無邊際地瞎猜。

  我忍不住心想,真是壞心眼的家伙啊。


第50章

  「聽說了嗎?朗姆一大清早發了火,好像是賓加死了,還是死在琴酒手下。」

  「賓加?哦,最近上位的那個啊。」

  「是啊,據說是挑釁了琴酒。你說這不是瘋了嗎?」

  「不過朗姆的面子掛得住嗎?賓加不是朗姆的心腹嗎?」

  「笑話,當然掛不住。沒聽說嗎?琴酒那邊的任務出了差錯。雖然沒有實際證據,不過你猜猜,會是誰搞的鬼?」

  ……

  酒吧內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散著酒香、朦朧的煙氣,以及令人眩暈的隱隱血腥味。

  耳邊飄過幾名組織成員的酒後八卦。

  我獨自坐在角落,把玩著手裡的棋子。指尖順著「桂馬」漢字的紋路輕輕劃過。

  這是多年前羽田浩司送給我的見面禮。前些日子,我把它從舊物裡翻了出來,做成掛件戴在了身上。

  設局誘導琴酒殺死朗姆看重的部下,再冒充朗姆的人給琴酒添亂——這只是第一步棋。

  外部攻擊是很難擊潰一個龐大組織的,內部瓦解才是上策。

  具體做法就是挑起事端,制造仇怨,讓組織內部本就隱隱開始的派系鬥爭直接擺上明面。

  看來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下一步可以BOSS看到朗姆的「圖謀不軌」。

  BOSS不怎麼露面,朗姆久坐二把手的位置,掌管組織的大部分日常事務,心生野心是正常的。雖然目前朗姆還沒有什麼具體行動。

  不過沒關系,我會幫忙。

  一把手與二把手之間的鬥爭,想必會更有看頭吧?

  棕黃色的酒液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瀲灩的光澤。

  我舉起酒杯,對著面前的虛空做了個碰杯的動作,然後一飲而盡。

  ***

  街角的便利店。

  諸伏景光站在報刊售賣處,隨手拿起一份當天的報紙。

  他保持著低頭閱讀的姿勢,不著痕跡地用余光觀察馬路斜對面的公交站。

  透過窗玻璃,能看見站台上一共九個人。有背著書包的學生,也有拄著拐杖的老人。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拎著手提箱的男人身上。

  穿著襯衫西裝,外表看起來就是個普通上班族,混在人群中並不起眼。但諸伏景光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是組織的高層干部。

  兩分鐘後,一輛公交車駛來。

  男人並沒有上車,而是轉身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動。

  諸伏景光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他想知道對方的目的地。

  ……

  時間倒回兩天前——

  電話裡傳來降谷零的聲音。

  「這項任務可能與組織的秘密有關。可惜我有其他任務在身,無法前去。」

  「所以你就向朗姆推薦了我。」諸伏景光問道,「任務內容是什麼?」

  「把一件物品運送去鳥取縣。」降谷零頓了頓,「這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任務。如果順利完成,這個任務會成為你向上的階梯。如果想探聽情報,這也是一次不錯的機會。」

  聽語氣,他的幼馴染似乎傾向於前者,也就是好好做任務,努力往上爬。

  但諸伏景光更傾向於後者。

  既然和組織的秘密有關,那麼他做不到放棄這麼好的機會。盡管探聽情報並不算他的專長。

  接任務當天,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把要運送的物品交給了他。

  是一個小號保險箱。

  「交給柯涅克,接頭暗號是「沙丘」。」

  柯涅克——從未聽過的代號。

  諸伏景光察覺到女人身上有輕微的消毒水味。他掂量了一下保險箱的重量,猜測裡面是藥品或針劑。

  只可惜沒有密碼,保險箱也設置了無法暴力破壞的裝置。

  無法打開,不代表就完全無法獲取任何情報。時間緊迫,他連夜對保險箱的外表做了基礎的痕跡檢驗。

  出發前,他打聽了一下柯涅克,但並無所獲。對方不是行動組成員,加上行事低調,波本那邊也沒有詳細情報。

  「貝爾摩德認識這個人,但什麼也沒有透露。」幼馴染在電話裡這樣說道。

  越是諱莫如深,地位就越是重要。諸伏景光忍不住想道。

  秘密任務加上神秘成員——聯想到組織正在研究「長生不老藥」,他忽然有種預感,自己距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運輸過程很順利。

  兩天後,他在任務規定的接頭地點見到了這條「大魚」。

  柯涅克,一種白蘭地,來自法國的蒸餾酒,口味精細講究。人如酒名,對方的衣著打扮和言談舉止都很嚴謹,公事公辦的樣子,比起犯罪組織成員,倒像個兢兢業業的社畜。

  但人不可貌相,能獲得代號的都不是簡單人物。在組織裡摸爬滾打了兩年,諸伏景光很明白這個道理。

  男人檢查了一下保險箱,確認沒有被打開過的跡像後,開口說道:「沒有問題,你的任務完成了。」

  交接完畢,諸伏景光以友好的語氣試探性地提出再護送對方一段路。

  柯涅克瞥了他一眼,冷淡道:「不必了。」

  拒絕之意很堅決,為了避免引起懷疑,諸伏景光點了點頭,禮貌地告別離開——表面上的離開。

  放棄是不可能輕易放棄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作出一副離開鳥取縣的假像,然後悄悄回身跟上了柯涅克。

  他還是想查清楚那件物品到底是什麼,以及它最終的流向。

  諸伏景光知道自己這番舉動風險很大,說不定會暴露。要是降谷零在這裡,恐怕會反對他的決定。但他潛入組織,本就是為了打擊犯罪、執行正義,這是他的目標,也是信念。要是能打探到關鍵情報,就算暴露身份也是值得的。

  ***

  我皺起眉頭,按在扳機上的手指緩緩松開。

  此刻我正身處在一個樓道中。這裡是一座正在招租的舊公寓,空無一人。透過樓道轉角處的窗戶居高臨下,能看見附近街道的全景,來往的行人和車輛盡收眼底——角度非常適合狙擊。

  柯涅克正是我的目標。

  一周前,我特地喬裝改扮、隱藏行蹤來鳥取縣踩點,就是為了提前埋伏,在不引起對方警覺的情況下一擊斃命。然後把鍋扣在朗姆下屬的頭上,好讓BOSS覺得朗姆有「謀反之心」。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我沒想到這次來運送的人竟然是蘇格蘭。

  夕陽西斜,傍晚街道上的車輛鳴笛聲回蕩在暮色裡,隔著一層窗戶有些模糊。

  我盯著望遠鏡裡的畫面,心情波瀾起伏。

  半小時前,蘇格蘭與柯涅克交接物品,地點在組織旗下的一家商務酒店。當時我就藏身在酒店對面的樓上,透過狙擊ꔷ槍的瞄准鏡望見了這一幕。

  盡管蘇格蘭打扮非常低調,面容被帽檐擋住了一半,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至於為什麼交接結束之後蘇格蘭還在繼續跟蹤柯涅克——不用想都知道是為了探聽情報。

  情報。我在心裡默念這個詞。

  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柯涅克是藥品傳輸的一環。

  出於一種潛意識裡的暗示,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組織的各種情報,自然也包括柯涅克。

  那家伙和我一樣,是實驗品的後代,身上流淌著烏丸家的血。

  但我和柯涅克理念相反。我有多叛逆,他就有多忠誠,簡直就像BOSS養在腳邊的一條狗。而BOSS也很信任他,才會委任他定期送藥。

  調查並監視了他三年,我很清楚,普通上班族外表只是柯涅克的保護色。那家伙的真實身份是欺詐師,擅長詐騙和洗錢,平時為組織處理一些金融上的事務。性格狡猾多疑,除了自己之外誰都不信,這一點堪比琴酒。

  老實說,蘇格蘭職業素養並不差,只是他太固執了,不懂得及時止損。

  不,他不是不懂,而是置之度外。

  想到這裡,莫名的怒火衝上心頭。

  可惡。我忍不住在心裡罵道。

  ***

  柯涅克接了個電話,像是收到了什麼指示似地的,忽然拐進一個巷道。

  諸伏景光站在街角,遠遠地望見這一幕。

  他直起身,邁步朝著那條巷道走去。

  正在這時,手臂上一緊。一股拉扯的力道傳來,硬生生把他拽回了牆後。

  諸伏景光心中一驚,猛地轉過身。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熟悉的眼睛。對視上的一瞬,他心中一悸,克制住了差點要攻擊的反射神經。

  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色風衣,站在屋檐下幽暗的陰影中,黃昏斜落的日光將她的輪廓勾勒成了濃重的暗金色。

  不等他開口詢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便轉身邁步。

  她的手有些涼,緊緊攥著他,用力帶動著他往街角深處走去。

  諸伏景光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馬路對面,柯涅克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

  來不及惋惜機會的丟失。她腳步飛快,穿梭在街巷的風吹起她的衣擺,仿佛夜幕綻開暗色的花。

  跑到一處四周無人的角落,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直直地望向他。夕陽的暖光落進她深色的眼瞳,隱約折射出粼粼的水色。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

  一開口就是近乎質問的語氣。

  這句話信息量很大。諸伏景光立刻意識到,恐怕自己的任務、目的、行動,她全都一清二楚。

  原本他已經做好了覺悟,可此刻被她這樣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因為這一幕被她看到了。

  「冬月……」

  他低聲喚她的名字,有些心虛地解釋道,「我只是想盡可能探聽一些情報。」

  「情報」這個詞就像是什麼導火索,干燥的柴堆被一下子引爆。她擰起眉心,上前一步。高挺的鼻梁被光影勾勒成鋒刃般的線條,看起來咄咄逼人。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你怎麼就能確定柯涅克是一個人行動?要是他有同伙呢?」

  諸伏景光微微一怔。

  他從未見過她發這麼大脾氣,至少在他面前沒有。

  聽起來像是指責的話,但當他望見她眼中隱隱的水色和眼底深處的空茫時,再細細咀嚼一番,只覺得她的語氣裡透著幾分悲傷。

  一種莫名的柔軟彌漫了他的心。

  ***

  近在咫尺的這雙漂亮的藍色眼瞳微微睜大,倒映出一張滿是怒意的臉。

  我閉了閉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努力克制情緒。

  為了探尋真相,不畏懼危險,也無所謂困難。這就是蘇格蘭……諸伏景光的特性。這種行為模式源於他那顆強烈的正義之心。少女時代的我為這樣的他而著迷。

  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沒有資格干涉。

  「冬月。」他又叫了我一聲,嗓音溫柔,「抱歉,讓你擔心了。」

  「……」磁帶卡殼般,我一時發不出音。

  這個人總是有辦法讓我氣不起來。

  而且自從我恢復記憶之後,他就開始改口叫我「冬月」了。明明從前學生時代只敢叫我「鶴田」。

  每當他用這樣的聲音叫我「冬月」,我都會有種莫名的心悸。這個時候我開始痛恨自己的聽覺太靈敏,以至於無法忽視他含在字音裡的情愫。

  我偏過臉去,避開了與他的對視。

  「柯涅克能力非同尋常,性格多疑,雇佣了不少線人,我不想再看到……」

  我不想再看到重要之人死去了。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我就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連完整的話語也說不出口。

  今天發生的一切讓我認清了一件事——比起復仇,我更在乎他的命。復仇總是還有機會的,但生命的逝去卻不可挽回,只會徒留痛苦與自責給活著的人。

  正因為明白這一點,我才會如此恐懼,如此憤怒。

  這時,肩上傳來溫熱的觸碰,是他的手掌,帶著輕微的力道。我順著這股力道撲進他懷裡,用力抱緊他。背後傳來一下一下的安慰輕撫。

  空氣安靜下來。夕陽與暮色混雜成曖昧的橙黃。晚風帶著些許涼意,吹拂過交織在一起的發絲。

  他的脊背微熱而挺拔,仿佛永遠不會為任何黑暗而彎折。我把臉埋在他的頸窩,翻湧的情緒漸漸平復。

  我向來不喜歡為難自己。所以他探聽他的,我保護我的。

  想到這裡,我悶悶地說道:「下一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會繼續攔住你的。」


第51章

  柯涅克停下腳步,回過頭。

  並非是真的察覺有什麼人在跟蹤,這只是他的習慣。反偵查意識是刻進他本能的東西。

  巷道深處人煙稀少,目之所及是低矮林立的房屋。沒有游移閃躲的目光,也沒有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望向路燈旁。

  一個穿著破爛的駝背流浪漢正在翻垃圾桶收廢品。

  他邁步走了過去。

  「如何?」

  聞言,流浪漢停下了翻找的動作。「沒有異常,先生。」他答道。

  「如果有可疑的人,你們知道該怎麼做。」柯涅克語氣平靜地說道。

  在任何情況下,柯涅克都不允許這件任務有風險。BOSS目前的位置是最高機密。任何他認為會構成威脅的人,他都將采取最嚴厲的處置手段。

  流浪漢手正伸進髒兮兮的寬大外套內。那裡藏著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槍。

  「明白。」

  對話裡帶著隱隱殺氣,驚得停在電線杆上的烏鴉展開翅膀,朝著房屋頂上飛去,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中。

  ***

  夜已過半,我仍然沒有睡意,沉默地望著天花板。

  這裡是我在鳥取縣的臨時住所,面積狹小,設施簡陋,優點是周圍環境魚龍混雜,沒有任何監控,混入其中就像魚鑽進渾濁的泥沙中,難以追蹤。

  空白的天花板好像籠罩著一層暖色的輕紗。我側過頭,看見床頭櫃上亮著的台燈,感覺那就像孤零零的燭火,幽幽燃燒在寂靜的夜色裡。

  我沒關燈。同屋的男人沒管,也不問為什麼。

  傍晚「吵了一架」之後,他就表現得很溫順,連我宣言以後還會攔著他探聽情報,他都沒表達任何反駁意見。

  這讓我想起高中時,每次我和波本因為意見不和而爭辯,這人能做到兩邊都順毛摸,哄人技術堪稱爐火純青。

  我知道附近有柯涅克的線人,還不止一個。為了防止蘇格蘭被發現,進而引起懷疑,我把他帶回了這座臨時安全屋,打算等到明天再離開。

  托蘇格蘭的福,今天柯涅克暫且逃過一劫,可以再多活一段時間。之後再想殺人只能另找合適的時機了。

  計劃暫且擱置,下一步安排提上日程。

  這些天萊伊行蹤不明,臨走前只是交代了一句自己要回美國。我估摸著他是去調查FBI的內鬼身份了。

  萊伊是個靠譜的家伙,這種靠譜不止是能力,更表現在心態上。我一向放心他。他不聯系我,我就當他一切順利。

  至於我這邊……明天我要趕回東京都,以故友的身份去見雪莉。

  雪莉已經博士畢業回到日本,進入烏丸集團旗下的一家研究所工作。這是我從伏特加那裡套出來的情報。

  自從恢復記憶,我就知道雪莉是我遲早要去見的人。她們一家都是a藥的研發者。要想弄清花歌的真相,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雪莉身上。

  所幸之前我在美國與雪莉建立了良好關系,這份人脈如今能派上用場了。

  正在沉思間,我聽見旁邊地鋪傳來衣服摩擦的輕微聲響,下意識側身看過去,發現蘇格蘭還沒睡,正神色清醒地望著我。

  「睡不著嗎?」

  「你不也是嗎?」

  我笑了笑,不知為何,想起了之前組樂隊任務那天晚上我去找他時隨口編的那個理由。

  「那你能哄我睡覺嗎?」

  蘇格蘭也想起來了,微笑起來:「我沒帶貝斯。」

  「沒事,我不介意你用別的方式,比如睡前故事。」

  其實我早就想找他談談了。恢復記憶那天正值任務期間,不太方便,之後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

  蘇格蘭起身在我床邊坐下,望著我的眼睛。

  「你正在想的事情不利於睡眠。」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挑了一下眉。

  「我能看見你眼睛裡的神情,你在想復仇的事。」

  「有這麼明顯嗎?」

  他低聲道:「當初你離開前,留了一本書給我。」

  「我記得。」

  確實有這麼回事,我還在書上留了一段密碼,就是「復仇」這個詞。

  當初我對組織知之甚少,能力弱小,孤立無援,只剩下一腔孤勇。因為抱著一去不回的覺悟,我給他和降谷零留了遺言,還把媽媽留下的硬盤藏在了學校的操場上。

  那兩封定時郵件還沒到該發送的時間,依然靜靜地躺在存稿箱裡。

  我不打算取消郵件。事實上,我覺得自己當初的那個決定無比正確。我沒有看錯他們兩個——

  「你們畢業後真的一起考了警校。」甚至還都來組織臥底了。

  聽到我的感慨,蘇格蘭輕輕應了一聲。

  我實在喜歡他的嗓音,尤其是含著笑意的時候,聽起來含蓄又溫柔。

  「警校是什麼樣的?」我來了一點夜聊的興趣。

  面對我好奇的目光,他態度自然地談及自己從前的警校日常。在他口中,一切都顯得那麼有趣,充滿飛揚的青春氣息。

  我有一點神往。因為那是我不曾觸及、也注定無法觸及的人生。

  如果我不是出身在組織,會不會也去讀警校呢?

  在聽說他已經找到殺害父母的真凶,並和警校同學一起將凶手抓住繩之以法時,我心情翻湧起來。

  「你就沒想過要為他們報仇嗎?」我低聲問道。

  蘇格蘭沉默了一下。

  「那個時候,我認為凶手應該接受法律的審判,用余生贖罪。」

  我注意到他用了過去式。

  「那現在呢?」

  他沒有明確回答。

  我仔細打量他的神色,發現並不是迷茫或痛苦的樣子。

  夜幕中,他的面容看起來格外深邃。仿佛籠罩著一層清冷潔淨的月光,那是獨屬於成年男子認真沉思的表情。

  或許沉默不止是因為想到了殺害他父母的凶手,還有這兩年他在組織裡遇見的各種各種的罪犯……也包括我。

  臥底究竟是怎樣的工作,我忽然有所明悟。

  這大概是一份把人染黑的工作吧。如果不能「同流合污」,就無法融入這片黑暗,也就無法探明黑暗深處的源頭。

  在見過太多人性的陰暗面之後,天真被扼殺,感情被麻木。在突破底線手染鮮血之後,善良被扭曲,信念被考驗。那些殘忍的記憶會無可轉圜地影響一個人的心態和三觀。

  他或許也會懷疑,法律真的能制裁罪惡嗎?那些窮凶極惡的罪犯真的會贖罪嗎?

  這個話題太過復雜沉重,我沒有再聊下去,打算換個話題。

  他已經分享了自己的經歷,那麼作為回報,我也要公平地告訴他真相。

  「鶴田花歌其實是我的雙生妹妹。」我開口說道。

  蘇格蘭看起來並無意外之色。果然已經猜到了啊。

  在這樣寂靜的夜晚,安全且封閉的環境下,坦白變得容易很多。

  我簡略地講述了一下當初加入組織的原因和經過。

  「抱歉,那個時候我什麼也沒幫到你。」

  「你不需要為此道歉。」我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告訴你們,就是不想讓你們卷進來。」

  「可是……」

  辯駁的話語像是盤桓在喉嚨舌尖,又被他收了回去。

  然後我聽見他輕聲說道:「幸好你沒事,冬月。」

  我不想看他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於是往下說起自己加入組織之後的事。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除去那些殺人放火的犯罪任務,我的經歷簡直乏善可陳。概括一下就是拜師琴酒、訓練、和琴酒拆伙,然後遠赴美國留學,畢業回國。

  蘇格蘭認真聽著。在枕頭上蹭得略有些凌亂的發絲下,明澈的眼瞳注視著我,一片沒有雜質的湛藍安靜柔和地包裹住我的心神。

  ***

  幸好你沒事,幸好你還活著。諸伏景光在心中說道。

  入間冬月在他心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這份烙印並不只是因為初戀遺憾不得的感情,還因為她曾經隱秘地向他和zero求救過。

  那些偶爾蹦出的充滿違和感的言辭,還有那天她控制不住的眼淚,回想起來分明都是呼救的信號。

  可因為害怕把他們卷入危險,她最終推開了他們,選擇獨自一人面對絕境。

  他諸伏景光自詡為正義的伙伴,自詡將來要當警ꔷ察拯救他人,自詡推理能力不差,可到頭來卻什麼也沒有做到,連身邊重要之人都保護不了。直到她忽然失蹤,生死不明後,他才意識到此前錯失了種種幫助她的機會。

  很多個夜晚,他夢見她的身影被黑暗淹沒,或是她流著淚向他道別。後悔與愧疚困擾著他,經年不散。

  這份感情與遺憾的戀情交織在一起,變得復雜而沉重,令他難以忘懷。正因為如此,這七年間他總是會想起她,再也沒有喜歡過任何其他女孩。

  重逢之後,他發現她變了很多,不再是那個與他們暢談興趣、憧憬未來的單純少女。

  但她依然偶爾會流露真情實感,令他得以窺見她沒有被黑暗侵蝕的本性——比如今天傍晚因為擔心他而衝他發火。

  這樣的入間冬月讓他沒辦法放任不管。他不想看著她彌足深陷,被執念吞噬。

  「復仇結束之後呢?」他問道。

  「什麼?」她一怔。

  他回憶著當年那個身穿高中制服的少女,慢慢說道:「我記得你喜歡將棋,想過當將棋手。也喜歡鋼琴,說將來當個鋼琴老師也不錯。或者你還有什麼別的想做的事嗎?」

  他望著她,看到她失神的表情,知道她從未想過這些。

  燈影勾勒她的面容,月光流淌在她的眼窩裡。這一刻,在他面前,她褪去了那些世故,也消磨了尖銳和戾氣,重新變成了一張白紙的少女。

  她想了想:「當私家偵探,有空寫一寫推理小說?」

  他輕笑:「這樣也很適合你。」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他望著她,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他的心意。他不是要阻攔她復仇,只是希望她不要為了復仇傾盡所有,搭上自己的性命和人生。

  拯救心愛的女孩,讓她重新擁有自己想過的人生,這也是他當初成為警ꔷ察的目標之一。

  她回望著他,像是明白了他未盡的言語,眼瞳裡明滅搖曳,瞳色深深淺淺,就像揉碎了的月光。

  「謝謝你。」她垂下眼簾,想汲取溫暖一般向他伸出手。

  指尖在暖色的燈光裡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不等她伸過來,他便迎了上去,掌心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

  他抬起她的手,輕吻了一下她的手背,語氣溫柔得像是在哄小女孩。

  「睡吧,你會有個好夢。」


第52章

  我極少能在別人身旁睡著。

  十七歲以來,疑心病和失眠症就長久地折磨著我的神經。不僅僅因為安全感的缺失,也因為跟著琴酒做殺手訓練留下的後遺症。

  和萊伊同居的那段時間,這個毛病有所改善。但並不是治好了,而是有點像生理上被迫習慣了某個人的存在。

  這次蘇格蘭待在我旁邊,我倒是意外地睡著了一段時間。

  從淺眠中醒來,我發現他握著我的手已經松開,但身體還靠在我的床邊。他閉著眼睛,呼吸平緩,看起來也睡著了。

  這個姿勢,像是在守著我一樣。

  我出神地望著他。

  黑夜已經過去,黎明被隔絕在厚重的窗簾之外,只透出朦朧的光暈。

  在昏暗的視野裡,一片純粹的湛藍慢慢出現,點綴在寂靜的畫面中。我恍惚了一瞬,才意識到那是他的眼睛。

  從我醒來看向他,到他睜開眼睛回望我,不過短短幾秒鐘時間,卻像是一個拉長的電影鏡頭,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

  蘇格蘭神色清明,眼瞳裡只殘留著一點稀薄的睡意,看起來靈敏又警覺。

  與他不同,睡了一覺後我還是覺得有些疲憊,或許是因為這一周准備狙殺長時間繃著神經,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在與他對視了片刻後,我又閉上了眼睛。

  「不起來嗎?」耳邊傳來他含著笑意的詢問。

  當然要起來,今天還有計劃要落實呢。我心想。

  賴床對我來說簡直像上輩子的事了,我有點不能理解自己此刻的行為——最後只能歸因於他的嗓音像春夜溫暖的水波一樣催眠。

  我強迫自己重新睜開眼睛,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才徹底清醒了。

  簡單洗漱後,我看著蘇格蘭去了廚房,翻了半天只找到了一點方便食物,面包、罐頭之類的,就這樣的條件,他居然還能整出賣相不錯的食物做早餐,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個男人穿著淺色的T恤,腰間圍著圍裙,然後把早餐擺上桌——這場面實在太有生活氣息,我看著他,大腦一時間轉不過來。

  他在對面坐下,看著我吃飯。房間內光線柔和,他眼裡的笑意像脈脈流淌的清澈小溪。

  「還不錯?」他的語氣帶著一點點自得的味道。

  我咽下一口三明治,點了點頭。蘇格蘭的手藝自是沒的說,早在學生時代我就知道了,甚至我的烹飪技能就是跟他學的。只不過,在吃了他本人親手做的食物後,我覺得自己的手藝還是差了點。

  我厚著臉皮問道:「我以後能不能找你蹭飯?」

  蘇格蘭笑了起來:「你隨時來,我會一直給你多備一份。」

  這可真是令人心動的承諾。

  吃完早飯之後就要准備離開了。

  收拾完所有物品後,我們默契地一起打掃了整個房間。燒掉地圖和記錄信息的紙張,用膠帶粘除所有的指紋,清理掉居住過的痕跡,確保連一根頭發絲也不會留下。

  回到東京都後,因為都有事情要做,於是各自分別。

  我啟動車子,從後視鏡裡看到他一直站在原地看著我。

  與倒影裡的他對視,我突然想起昨夜那句「幸好你沒事」的低喃。

  很難形容這一刻我的心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被人記掛的感覺令我有些上癮。

  ***

  「請坐。」

  桌上放著一杯茶。對面端坐著穿白大褂的女孩。

  「好久不見,雪莉。」我微笑著打招呼,然後遞上一個小巧的禮物盒。

  「芙莎繪最新款的掛墜?」少女眼底一閃而過驚喜之色,打破了冷酷矜持的表情。

  「Bingo——」

  「有心了,謝謝你。」

  她淡淡地道謝,抬手接過禮物盒。

  這副因為收到心儀的禮物而抑制不住高興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孩子氣,顯示出一種可愛的反差,讓人意識到博學多才的科學家才只是一個喜歡漂亮飾品的十六歲少女。

  倒也不枉我特意等了兩天,搶到了限量發售的名額,准備了這份見面禮。

  此刻我們正身處在花月制藥第七研究所的會客室。因為雪莉不能隨意外出,我們只能約在這裡見面。

  小小的會客室白牆如雪,裝修簡約,白熾燈的光芒照亮了角角落落,有種灰塵都無所遁形的感覺。

  我仔細打量著雪莉,或者說,宮野志保。

  上次分別時,她還是女童的模樣,臉頰帶著一點稚氣的弧度,此刻的她已經完全是高挑美貌的少女了。

  若還有什麼不曾改變的,那就是茶色短發下一雙清冷漂亮的綠眼睛。這雙眼睛很特別,給她本就透著混血氣息的面容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沒想到我還能在工作的時候收到這樣的禮物……」雪莉頓了頓,說道,「你不是特意來看我的,對吧?」

  冰雪聰明又敏感的女孩。

  我沒有接話,只是抬手比了比身高,感慨道:「你變化很大。」

  言外之意是她長大了。

  雪莉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你也是。」

  「是嘛。」聽到她這麼說,我頗感興趣地問道,「我有什麼變化?」

  「眼神。」她放下杯子,評價道,「看起來很尖銳。」

  エペジゆ這個詞,既可以表示靈敏,也可以是尖銳、鋒利的意思。我覺得她的意思是後者。

  「謝謝,我會把它當作贊美消化的。」我漫不經心地用指尖撫摸著茶杯邊緣,「最近想起了一些往事,又聽說你已經成為了研發團隊的首席科學家,就想來看看你。怎麼樣,你的實驗進行得如何?有起色嗎?」

  雪莉遲疑了一下。

  果然a藥的研發內容是需要保密的情報,不便透露給我。

  「我問得直白一點吧,實驗品的死亡減少了嗎?」

  面前的少女神色微變。

  「看來並沒有。」我說道。

  雪莉警惕地注視著我:「你究竟想問什麼?」

  我放下茶杯,回望著她,緩緩吐出一口氣。

  「鶴田花歌。」

  慢慢說出這個名字,就像挖出經年不曾結痂的傷口。

  「不知道你是否認識她。她也是a藥的實驗品……很久以前的。」

  雪莉的面容變得有些蒼白,像是陷入了一場舊夢。

  沉默了片刻後,夢境消散,只留下哀傷的片影,她輕聲說道:「你的姐妹。我知道她。」

  果然。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她還活著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盡管多年前琴酒就已經對我宣判了「死刑」。但我總是不願意相信,總是心存一線希望,奢求上天能施舍一絲憐憫。

  而今日,神明就像是聽到了我的祈求一般,奇跡真的降臨了——

  「活著。」

  面前的少女發出了天籟之音。

  我仿佛患上了失語症,喉嚨裡發不出一個音,幾乎懷疑自己正在做一場美夢。

  活著……花歌她還活著……

  確認自己不是幻聽之後,時間重新恢復流動,我不受控制牽起嘴角。然而,少女艱難吐出的下半句話,卻凍結了這個笑容。

  「但是醒不過來了。」

  我茫然地看著她,原本漂浮雀躍的心忽然又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悲喜交加的情緒將理智衝擊得七零八落,我不知道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醒不過來了是什麼意思?

  是……成了植物人的意思嗎?

  「那、那……那她現在在哪裡?」

  雪莉動了動唇角,但我眼前有些模糊,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冷靜點。」

  我聽到她說。

  「你並不是沒有機會見到她,但是不冷靜的話,你們都會丟掉性命的!」

  雪莉頓了頓,補充道,「如果那樣的話,我一定不會告訴你。」

  她的語氣很嚴厲,但我能聽出深藏在其中的恐懼和擔憂,明白她是出於謹慎和好心。

  我死死攥緊手指,深吸了一口氣。手心傳來的疼痛讓大腦冷靜了下來,眼眶裡的濕潤褪去,視野重新清明。

  再次開口時,我的語氣已經恢復平穩:「請告訴我吧,花歌的下落。」

  既然花歌還活著,那我是一定要去見她的。原本的復仇計劃要作出改變,我必須要為我最愛的妹妹留下後路,我要照顧好她,無論她能否醒來。

  雪莉怔了怔,打量著我的臉,似是有些驚訝。

  「你的心也變得更加強大了。」她低聲感嘆道。

  「因為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吧。」我平靜地說道,「哪怕再稚嫩弱小,為了一些不得不保護的人,也會變得強大起來。」

  ……

  我快步走出研究所。

  邁出大門的一刻,冰雪般的白色牆壁在身後退卻,晴朗的天空出現在我眼前。

  我抬起頭,看見廣袤無垠的蔚藍之下,薄霧已經消散,綠樹碧草在金色的陽光下舒展生長。

  不知從何處傳來風鈴清脆的碰撞聲,合著微風拂過樹葉的簌簌響動,輕柔地擦過耳畔。

  我低頭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一刻。

  順著林蔭道走向停車場,腳步越來越快。胸腔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在湧動,我迫切地想與人分享。

  我的心在此刻脫離了永夜的黑暗,脫離了波濤洶湧的大海,找到了片刻的陽光和溫暖——就仿佛清晨在鳥取縣那間屋子裡柔軟的三明治和熱騰騰的牛奶。我忽然想找到把這些給予我的人。

  ***

  會客室內,客人已走。

  宮野志保依然獨自坐在原地。

  她還不想馬上回到實驗室。在繼續冰冷枯燥的工作之前,她想再喘口氣。

  靜坐片刻後,她的目光落在身旁的禮物盒上。

  拆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她看到紅棕色的絲絨上靜靜地躺著一條項鏈。

  吊墜是楓葉形狀的,設計很別致,線條優美,點睛般鑲嵌著幾顆碎鑽,在燈光的照射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指尖輕輕觸碰著這片楓葉,她想起了某一年秋天。自己還在美國留學時,姐姐明美夾在信中寄給她的楓葉書簽。同樣的形狀,同樣的脈絡。

  她不知道把鶴田花歌的事情告訴卡慕是對是錯。但她不想阻攔姐妹之間的相見。


第53章

  諸伏景光放下筆,看著眼前的紙張。

  線條勾勒出的人物眉毛細長,顴骨高聳,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樣子——這是他憑著印像速寫出來的柯涅克畫像。

  他從小就有些藝術天分,雖然對畫畫沒有像對音樂那樣喜愛,但學生時代出於興趣也訓練過速寫能力。

  諸伏景光把這張畫像連同任務報告一起,加密傳輸給了警視廳公ꔷ安部的上司,還發了一份給幼馴染降谷零。

  之所以下定決心繼續深入調查,是因為那天晚上,入間冬月分享了一些關於柯涅克的情報。

  「證券公司金融分析師只是其中一個身份,他還有很多名字……那家伙雖然低調,在組織裡也不掌握實權,但實際地位很高。因為他是極少數見過BOSS的人。」

  最後半句讓諸伏景光心中一緊。

  光靠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力量有限。降谷零在搜集情報方面更為擅長,或許能有更多發現。

  資料發送出去沒多久,幼馴染就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表示以後柯涅克的情報他會持續留意。

  「那麼,關於保險箱的來源,你有什麼頭緒嗎?」

  諸伏景光斟酌了一下語言:「那個保險箱,其實底部還有一個隱藏鎖孔。」

  聞言,降谷零頓時來了興趣。

  通常情況下,保險箱都是通過密碼和指紋開鎖。但指紋容易留下證據,密碼也可以破解。對組織來說,這兩種方式都有風險。

  「我猜測,那個隱藏鎖孔才是組織常用來打開保險箱的方式,鑰匙放在特定的地方。最關鍵的是——」

  諸伏景光頓了頓。

  「我做了痕跡檢測,鎖孔裡面測出了石墨的成分。」

  電話那頭,降谷零大腦急轉。

  「鎖孔裡面沒法清理,時間一長容易生鏽。在這種情況下,可以用鉛筆做潤ꔷ滑,所以留下了一點點微末的石墨。」

  「我也是這麼想的。」諸伏景光笑了起來,「石墨中似乎還含有某種特殊成分,我已經交給公ꔷ安部鑒定科那邊去分析了。」

  降谷零還在任務中,不便多聊,兩人匆匆交換了一些重要情報後,便掛斷了電話。

  結束和幼馴染的通話後,諸伏景光走回書房,目光落在桌上堆疊的資料上。

  除了照片和履歷檔案外,草稿紙上還有通過各種調查方式記錄下來的短語、數字、箭頭和劃線。

  這些情報都來自一個U盤——半年前和入間冬月一起做任務時,他假扮搜查二課的警ꔷ察,去帝都銀行得到了一份名單。

  這半年間,他和降谷零一直沒有放棄調查名單上的這些政要和商人。

  寫寫畫畫有助於捋清思路,發現一些隱蔽的線索。但缺點是這些東西的存在是風險,得定期及時處理掉。

  沉思片刻後,他回到電腦前繼續工作。

  ……

  傍晚時分,諸伏景光在住所門口見到了入間冬月。

  ——半小時前她突然給他發消息,問他有沒有時間見面。

  此刻,她正抬頭望著他,雙眼被夕陽暈染成了近似棕紅的顏色,彎起的弧度與平時別無二致。

  「之前說過的,我來蹭飯了。」

  他輕笑:「之前我也說過,隨時歡迎你來。」

  話雖如此,諸伏景光並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再次見到入間冬月。

  上次分別時,她滿心都是復仇,似乎有很多計劃要實施的樣子,再疲倦也不願意多睡一會兒。他還猜測她很長時間都不會聯系他。

  不過,今天下午,在有條不紊地處理完了手頭的工作之後,他還是多准備了一份晚餐的食材——而且是入間冬月喜歡的食物。

  在准備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她會來,只是回想起了她那天吃早飯時,臉上少見的、愉快又放松的神態。

  進屋後,入間冬月沒有馬上開口說話,只是站在客廳裡望著他。

  諸伏景光敏銳地察覺到平靜下的暗流湧動。

  「還好嗎?發生什麼事了?」他主動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很好,比以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好……」

  「什麼?」他沒有聽清她的喃喃低語。

  她像是終於維持不住冷靜的面具,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他肩上的衣服,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

  他下意識抬起手臂,自然得就像接住一只撲進花蕊中的蝴蝶。

  「我的妹妹,花歌,她還活著。」

  這句嗓音有些啞,泄露出內心浪濤般翻湧的情緒。

  ——入間冬月向來冷靜內斂,少有這樣情緒外放的時刻。

  諸伏景光怔了怔,下意識收緊了這個擁抱。

  窗簾掩蓋住晚霞,星辰在暮色中浮現,房間裡殘留著白天陽光照射的溫暖。他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裡跳動的聲音。伴隨著這一下一下敲擊耳膜的響動,有種柔軟的感覺從跳動著的地方彌漫開來。

  妹妹之於冬月是怎樣的存在,諸伏景光很明白。她的心曾有一部分因此死去,但現在,她完整地活著,有種重獲新生的激動。

  「那真是太好了。」他輕聲感慨,由衷地為她高興。

  回應他的是更用力的擁抱。

  然後她松開手臂,退出他的懷抱,抬眸望向他。明艷的霞光倒映進這雙眼瞳,閃爍著晶石般的碎芒。

  「我要去見花歌,然後把她救出來。」

  ***

  凌晨時分,覆蓋在天空中的厚重雲層碰撞著,化作水霧落入人間。

  雨聲沙沙,與夜色融為一體。

  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思索良久,決定修改當年那兩封定時郵件。

  和復仇比起來,找到並救出花歌更加重要。為此,我要更加穩妥地行事。只有我自己好好活著,花歌才能得到妥善的照顧。

  不過,萬一我在營救的過程中遭遇不幸,花歌就需要被托付給可信之人照顧。我不能打沒有准備的仗。

  想到這裡,本就不多的睡意徹底消散一空,我披上外套起身去了電腦旁。

  重新登錄遺棄多年的舊郵箱,落在鼠標上的指尖頓住了——

  映入我眼簾的是數量驚人的未讀郵件。

  「鶴田,看到這封信後,請報個平安……」

  「我們都不相信你去了海外,你一定遇到了很大的麻煩吧,如果當初多關心你一些就好了……」

  「畢業式上沒有你的身影,好像少了什麼,鶴田,如果你在的話,一定能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台發言吧……」

  ……

  一二三四……一共六十四封郵件。每一封字裡行間都充斥著擔憂和牽掛,以及難以釋懷的愧疚。

  這些郵件來自兩個無比熟悉的名字——諸伏景光和降谷零。

  不是沒有預想過自己失蹤的影響,只是我似乎低估了他們的感情。

  夜色深重,房間裡閃爍著幽幽藍光,我坐在電腦前望著屏幕,久久無法回神。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很自私的事。

  對兩個像牙塔裡的單純少年來說,學生時代那些純潔的友情、朦朧的好感,那些初戀的喜悅和羈絆,就像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冬雪。

  是殘酷的命運讓單純的戀心枯萎,是壞女孩辜負了少年純粹的感情。

  從那之後過去了多久?好像快八年了吧?

  我早已錯失了回應這些情誼的時間。

  長到二十四歲再去觸碰過去,才發現那段短暫的記憶並沒有在時光中褪色,反而是灰暗生命中珍貴的亮色。

  而如今,命運戲劇性地讓我們又一次相遇。

  我打算抽空把這些信認認真真看完。

  既然已經錯過了一次,就不要再浪費機會錯過第二次了。我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

  繼續往下翻閱,除了曾經的同學和友人的各種問候之外,還有一條留言引起了我的注意。

  「暗鬼已除,請與我聯系。K」

  發送時間是六年前。

  暗鬼。

  這個詞像一道晦暗不明的冷光掠過腦海,激起心湖裡的無數漣漪。

  「不明真相,恐有暗鬼……」我喃喃念道。

  久遠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浮現,眼前閃過的畫面仿佛卡帶的老舊電影。

  暗影重重的黃昏,咖啡館裡的對談,突兀的失約與孤立無援的絕境……

  黑田兵衛。

  我還記得這個名字。一個因為調查羽田浩司案與我聯系上的日本公ꔷ安。

  隨著名字一並出現在腦海裡的,是半邊燒傷的臉,灰白的頭發,以及失明的右眼——與朗姆失明的左眼正好形成對照。

  當初我差點簽了證人保護協議,只是臨到頭發生了意外。

  根據那位黑田先生最後給我發送的消息可以推測,公ꔷ安內部有組織的人,他被那個內鬼暗算,遭遇了危險,以至於與我失去了聯系。

  也不知道這個內應是誰,會不會是我認識的人。

  腦海裡下意識快速過了一遍我所知曉的組織人員名單,暫時無法得出結論。

  我的目光重新落在這條留言上。

  暗鬼已除,意味著黑田兵衛已經解決了組織的內應。

  而他在擺脫危險後,其實有嘗試重新聯系我,但是錯過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舍棄原本的記憶,加入了組織。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條人脈無疑是重要的助力。若是能讓當年的證人保護協議生效,那我和妹妹就有了「後路」。

  但前提是要能聯系上對方。

  不知道現在回復還來不來得及。

  我還有很多用來交易的籌碼:當年的硬盤、A藥的進展、組織成員的名單、朗姆的身份……後續我還能幫公ꔷ安找到花月制藥會社的陰陽賬本。

  思索了片刻後,我打開回復界面,抬起手指按在鍵盤上。

  ***

  偵探事務所樓下的咖啡館——真是似曾相識的地方。

  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隨意點了一杯美式,目光打量著四周的環境,習慣性地觀察店裡的每位客人和服務員。

  兩天前,黑田兵衛真的回復了我的郵件,同意與我見面。

  想到多年不聯系,對方已經晉升為警視廳的高層官員,為了這次會談,我做足了准備,希望能與對方達成合作。

  玻璃窗外,黃昏的晚霞是絲綢般的質地,朦朧的暖色光線斜落在城市街道上。

  室內是雅致的裝修,安靜的氛圍,空氣中散發著咖啡的香氣,恍若一副油畫。

  約見的人並沒有讓我等待多久。某一刻,畫面的一角忽然有了松動。

  我循著動靜抬眼望去。

  一雙皮鞋踏過門口的台階,無聲地走進來,輕盈得像蝶翼吻過花叢。

  西裝襯衫勾勒出纖細修長的肢體,柔順的金色發絲被夕陽暈染得耀眼,望向我的紫灰色眼瞳裡帶著幾分狡黠的笑意。

  來與我見面的人竟然是——


第54章

  波本。

  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走進店門之後,他只做了一件事——幫我結了賬,然後拉著我走出了咖啡館。

  我心裡有些驚訝,但沒有開口,默默地跟上了他。

  黃昏像是一層朦朧的輕紗,將整座城市籠罩其中。我們兩人安靜地走過街巷,車輛的汽笛聲和行人的談話聲被晚風裹挾著,輕輕擦過耳畔。

  直到走到一座橋上,人煙變得稀少,他才停下腳步,松開了手。

  「我還以為你會問,為什麼出現的人是我。」

  含著笑意的嗓音騷動著耳膜。

  我望向身旁的男人。夕陽的暖色光線籠罩著視野,將他的輪廓和嘴邊的弧度映照得格外柔和。

  「這並不難推理。」

  波本的真實職業是臥底警ꔷ察,而黑田兵衛是警視廳高層官員,兩人都在調查組織的案件,互相認識也不奇怪,最直接的推論是——

  「你是黑田先生的部下吧。」而且還是器重的親信。

  聞言,波本唇邊的笑意更深。

  「不愧是你呢。」他雙手撐在欄杆上,望向遠方的風景。晚風輕盈地吹拂著他柔順的金色發絲。

  我學著他的姿態,轉過身,雙臂交疊放在欄杆上。

  視野裡,遠方無垠的湛藍被晚霞染紅。橋下的河面倒映著天空和兩岸的碧綠草坪,在微風的帶動下,河水泛起魚鱗般的漣漪,色彩絢麗的晚霞被攪動成一片斑斕夢幻。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晚風飄搖裙擺拂過小腿,身體也仿佛變得輕盈起來。

  欣賞了一會兒開闊的風景後,我轉過頭,正對上一雙紫灰色的眼睛。下垂的眼角看起來很溫順。清澈透明的眼瞳正倒映著我的臉。

  也不知他是何時轉過頭的。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他輕笑著感慨:「因為好久不見了啊。」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半個月之前才見過吧?」我挑了一下眉。

  「是啊,那天任務結束之後,我們本可以一起去喝一杯的——」

  波本頓了頓,「今天應該沒有不識趣的家伙來打擾了吧。」

  經他這麼一提醒,我想起來了,那天波本約我,結果萊伊過來找我談話,試圖以情報為籌碼挽回情侶關系,我為此拒絕了波本。

  我笑了起來,抬起手指,隨意將鬢發捋在耳後。

  「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和萊伊已經分手了。」

  聞言,波本停頓了一下。

  「真是不錯的消息。」

  不錯的消息……

  也不知道是指前者,還是後者。

  或許兩者皆有。我望著他眼裡的笑意,忍不住心想道。

  「剛好,我今天也有空閑。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機會總是留給等待的人。」

  我看了他一眼:「是留給有准備的人吧?」

  波本笑了:「對於我來說是一樣的。」

  夕陽的照射下,這雙眼睛像水晶般閃爍著細碎的光暈,瑰麗又明亮。

  說完這句話,他轉過頭,看向遠處的河流。

  仿佛不經意般,垂在身側的手指觸碰了一下。然後他順勢便勾住了我的手指,輕巧又親昵。晚霞攪亂了河水,打破了矜持的距離,空氣中生出柔軟而微妙的東西。

  波本的手指修長溫熱,指腹上有槍繭,輕蹭著有些癢意。

  此時此刻,血與火的硝煙仿佛被短暫地隔絕在這片空間之外,只剩下晚風將朦朧和曖昧交織成溫柔的黃昏。

  我輕輕搖了搖他的手指。「說實話,我沒想到今天來的人會是你。」

  我下意識認為赴約者肯定是黑田兵衛,才會把約見地點定在咖啡館。因為那是當年見面會談的地方,比較容易喚起過去的記憶。

  波本說道:「我也沒想到你就是那位「八咫鴉」小姐。」

  八咫鴉,日本古代傳說中的神鳥,能力是超度亡靈和復仇。

  當年我和黑田兵衛線上聯系時,出於謹慎,沒有使用真名。加上烏丸家和組織的標志是烏鴉,於是就起了這麼個代號。公ꔷ安那邊的記錄上也是這樣稱呼我的。

  「黑田先生都告訴你了嗎?」

  「不,我之前只知道他曾經發展過一個組織裡的線人。」

  波本頓了頓,「但是你的郵箱賬號,我還記得。」

  因為看到了郵箱賬號,一下子推理出了結論,然後就趕來見我了嗎?

  我側著頭打量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這聰明伶俐的模樣真是十年如一日。

  我不由回想起高中時,自己曾去找黑田兵衛見面,結果差點被他跟蹤的往事。

  命運真是奇妙無比。兜兜轉轉,尋尋覓覓,該認識的人還是會認識,該揭開的真相還是會揭開。

  「所以當年你們是如何聯系上的呢?」波本問道。

  看來今天的正事要從敘舊開始談起。

  我不打算再藏著掖著。他是黑田兵衛的部下沒錯,但與此同時他也是降谷零,一個被我辜負過,卻依然牽掛我多年的故友。我應該給他一個回答。

  「一個偶然的機會。」

  波本的神色認真起來。

  時隔多年再提起這件事,我已經可以做到冷靜平和。

  「黑田先生正在調查的案件與我父母有關,主動聯系了我……」

  之前在鳥取縣的時候,我已經對蘇格蘭講過,今日向波本再說一遍,就順勢省略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個人情感變化,重點解釋了一下羽田浩司案,以及與黑田兵衛接上頭的過程。

  「說起來,那位黑田先生的舉止習慣,還挺有些英式的派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英國待過。」

  波本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英國?」

  我點了點頭。

  波本抬起手指捏住下巴,露出沉思的神色。

  黑田兵衛的個人經歷不是這次談話的重點,我繼續往下說,從見面的細節一直說到失去聯系的原因。

  「事情就是這樣,在公ꔷ安也被組織滲透的情況下,我只能靠自己。」

  波本沉默了片刻。「現在內鬼已經解決了。」他注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目光中讀出了想要提供幫助的願望。「那份秘密證人保護協議還在,只要你願意,現在依然有簽署的權利。」

  我意味深長地回望著他。

  「內鬼已經解決——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意會到我的言外之意,波本神色微變。

  「我和我的妹妹需要新的合法的身份,但不是現在。」

  我轉過頭,看向遠處的河川上游。

  源源不斷的水流淌過河床,但上游那裡被堤壩阻攔,望不到真正的源頭。

  ***

  花月制藥會社第七研究所。

  在那天與雪莉對談之前,我都不知道這座大樓還有地下三層,保密等級之高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在潛入進來的第一時間,我就意識到,這裡進行的實驗非同一般,恐怕是組織最核心的秘密之一。

  不僅是病房、實驗室,走廊也到處是攝像頭,還有人在巡邏。

  我保持著不緊不慢的步速,面對巡邏者的打招呼只是冷淡地點了一下頭。

  「順著那條走廊一直往前走,她就在29號病房。」

  ——雪莉平直冷靜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21、22、23……

  我的目光略過一個一個標牌。

  「雪莉,你在這裡啊。」

  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放在口袋裡的手無意識捏緊了通行證。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圓形眼鏡的黑發女人走了過來。從胸牌和言行舉止來看,她應該是這裡的管事人。

  「打算提前觀察一下29號實驗體的狀態嗎?」

  29正是花歌的編號。

  我沒有說話。

  易容並不難,我與雪莉身高相仿,身材上雪莉比我纖細一些。但穿上寬松的白大褂之後就看不出什麼區別了。戴上假發和綠色美瞳,化妝修飾一下,再蒙上口罩,足以做到以假亂真的效果。

  但我不會擬聲,開口說話容易暴露聲音。

  所幸雪莉性格高冷,在實驗室裡也沒有關系親近的同事,不開口說話也不顯得多麼奇怪。

  下一秒,女人果然沒有懷疑,繼續說道:「上次的藥效果很好,那位大人對你很滿意,看來下次配型可以完全交給你負責了……」

  這段話信息量很大。我大腦急轉。

  上次的藥……是什麼藥?

  那位大人顯然指的是BOSS。

  看來雪莉在給BOSS制作某種特殊藥物。

  需要配型的話,應該是作用於基因方面的藥。

  結合女人剛剛說的話——「提前觀察一下29號實驗體的狀態」——難道花歌就是配型的人?

  心頭掀起驚濤駭浪。此刻我很慶幸自己戴了口罩,沒有泄露分毫情緒。

  慢了半拍後,我沉默著點了一下頭。

  面對我冷淡的態度,女人沒有再聊下去,隨意寒暄了兩句,就轉身離去了。

  我回頭看了她的背影片刻,記住了她的言行和長相特征,才轉過頭繼續前進。

  到了29號病房前,我上前一步,隔著厚重的玻璃牆望向病房裡面。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純白的無菌病房。天花板和地面都是一片死寂的白色。

  一個女孩獨自躺在白色的被單上,緊閉著雙眼,面容蒼白消瘦得近乎透明,看上去毫無生氣,好像眨眼間就會像薄雪在陽光下融化消失一樣,只有旁邊儀器上跳動著的曲線顯示出幾分活著的跡像。

  我站在走廊上,怔怔地望著她。

  因為失去了長大成人的機會,她還是十幾歲的稚氣模樣,表情定格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看起來十分空茫。

  花歌、花歌……

  我親愛的妹妹,終於見到你了。

  腦海中浮現出她曾經鮮活的模樣,我的眼眶發熱起來。

  距離我們分別已經十年了。

  十年間,無數個掙扎在孤獨的夜晚,我都會夢見過去的時光,幻想重逢的場景,然後被思念和罪惡感淹沒。

  此時此刻,她沉睡不醒的模樣刺痛了我的眼睛。病房牆壁的線條變得模糊,頭頂白熾燈的光線扎得雙眼泛酸。

  我拼命咬牙強忍住將要泛濫的酸澀。

  天使一樣的女孩,合該擁有美好的人生。她明明可以像我一樣說話、走路,親眼看看這個世界,但卻只能躺在這裡,靈魂被禁錮在混沌的永夜裡。

  我想走進去擁抱她,握住她的手。

  我想看到她睜開眼睛,展露笑容。

  我有多愛她,看見此刻她的樣子心中就有多恨。

  恨到連心尖都在顫抖,仿佛被人用刀刃深深扎進血肉裡。這股憤怒是靜靜燃燒的黑色火焰,無聲卻劇烈。

  盡管我很想馬上把她從這裡帶走,然後一把火把這個鬼地方燒成灰燼,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輕舉妄動——這裡的守備太過森嚴,我需要從長計議。


第55章

  倫敦希思羅機場。

  午後的金色陽光穿過大廳的落地窗,照亮了整座航站樓,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在玻璃牆內往來,行李箱在滑行帶上穿梭不絕。

  我拎著登機箱混在人群中,頂著一張易容的臉,不緊不慢地通過入境閘口。

  三天前,我接到組織的命令,要配合貝爾摩德完成一項重要機密任務,地點在英國。

  腕表上的指針指向15:30,時間剛剛好,按照組織的任務安排,我走向約定彙合的地點。

  視野裡,一個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正等在那裡。

  觀察了對方片刻後,我走上前。

  正面打量,男人約摸四五十歲的樣子,東亞長相,穿著灰褐色外套。壓低的帽檐下,略長的黑色劉海遮住了左眼,鼻子下方和下巴上留著一圈胡子,看起來落拓而低調,充滿成熟男子的魅力。

  報出接頭暗號的一刻,男人稍稍抬起頭,與我視線相對,帽檐下露出的右眼中浮現出幾分令我倍感熟悉的神秘笑意。

  「貝爾摩德。」我語氣肯定地開口。

  「好久不見,卡慕。」

  男人的低沉嗓音響起。但這略帶慵懶戲謔的語氣,的的確確屬於那個神秘的女人。

  我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副面容的輪廓線條。

  貝爾摩德這個易容的形像……不知為何,令我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仿佛曾經在哪裡見過一樣。

  但是仔細搜尋了一遍記憶後,我確信自己並不認識這個男人。

  「聽好,我們現在的關系是熟人。」貝爾摩德說道,「所以,你不能再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明白嗎?」

  神秘主義者總有一些奇怪的主意,我什麼也沒說,任由她像個紳士一樣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我注意到,她的手並沒有觸碰我的肢體。也就是說,我和「這個男人」的關系應該不算太過親昵。

  朝著出口走了幾步之後,她放慢了腳步,抬頭看了一眼上面的指示牌。這樣的動作讓我心中微動,表面卻不動聲色。

  很快,我們就坐進了車裡。

  比起機場那樣的公共場合,這裡顯得適合交流多了。貝爾摩德沒有急著揭下那張面具,而是任由我的目光放肆地打量這個人的長相。

  貝爾摩德饒有興致地說道:「原來你中意這個類型。」

  「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推測你假扮的這個人是誰。」

  「哦?那你的結論是?」

  「不知道,估計是你的哪個目標。」頓了頓,我又說道,「推理不是我的專長,不如你直接告訴我吧。」

  話是這麼說,我心裡其實有所看法。

  這個人雖然是東亞人,但打扮很英倫紳士,顯然這張面具的主人已經在英國生活了一段時間了。

  「不愧是卡慕。不過他並不是目標,而是魚餌。」貝爾摩德稱贊了我一句,最後慢慢地開口道,「赤井務武——聽過這個名字嗎?」

  我下意識在心裡跟著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akai……

  腦海中閃過不久前萊伊說過的話。萊伊的真名裡也帶「aka」這個發音。

  莫名的聯想只是一閃而過,我搖了搖頭。

  「日本人?」

  貝爾摩德沒有直接告訴我答案,只是問道:「你未必認識他,不過你一定聽說過他的事跡。你知道朗姆的眼睛是怎麼瞎的嗎?」

  「組織中盛傳,是在十年前被仇家所傷。」我頓了頓,感興趣地問道,「莫非與這位「赤井先生」有關?」

  在今天之前,我對這件事的了解,僅僅只限於它和黑田兵衛有關系,並不清楚具體詳情。此時貝爾摩德主動提起,剛好給了我一個深入話題的機會。

  聞言,貝爾摩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換個地方吧。」

  ……

  「能讓朗姆吃苦頭,不愧是MI6的精英特工。」我感嘆道。

  此時此刻,我們正身處在一處位置隱蔽的安全屋內。

  這裡是我在倫敦的落腳地。

  進門後,貝爾摩德撕掉了頭套,露出原本的美人面孔,一頭金色長卷發抖落在肩後。

  這神乎其神的易容術,無論看多少次我都會忍不住心生驚嘆——不愧是組織的「千面魔女」。

  聽到我誇贊赤井務武,貝爾摩德神色微妙地看了我一眼。

  「他已經死了,在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中。朗姆親自動的手。」

  聽到對方已經死去的消息,我心裡有些惋惜。

  貝爾摩德又說道:「但那個叫淺香的女保鏢跑了。這麼多年來,那個女人都會定期在網上發布羽田浩司案的信息,朗姆追蹤多年,都沒能抓住她的馬腳。」

  我一時怔住。

  定期在網上發布羽田浩司案的信息……

  只言片語就像一顆石子投入記憶的湖泊,掀起陣陣波瀾。

  我猛然想起高中時,自己就是看到網上的一則尋找羽田浩司案線索的匿名帖子,從而聯系上黑田兵衛的。

  當年的我就有所猜測,發布帖子的人可能是羽田浩司的關系者,或者案件的參與人。

  如果發布那則帖子的人是阿曼達的女保鏢淺香……

  那麼就能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淺香與黑田兵衛認識,並且兩人都認識赤井務武。

  眼前閃過黑田兵衛那張半邊燒傷的臉,以及失去的右眼。

  正好與朗姆瞎掉的左眼相對應。

  很久之前我就猜測那不是巧合。

  我抬起手,隔著衣服,輕輕觸碰那枚被做成掛墜的將棋。

  那方形的輪廓就像縱橫交織的命運,落在棋盤上的棋子終於被勾勒成一個完整的形狀。我似乎觸碰到了重重疑雲中真相的一角。而這一切絕對不能透露給任何組織成員。

  種種思慮被我壓在心底,不露分毫。

  「你剛剛說,這位赤井先生是餌,那麼你所期待的魚指的是誰?」我看向貝爾摩德,想到組織的一貫做法,推測道,「MI6的其他人?」

  「沒錯,我要借用這個身份潛入MI6。」

  果然是組織,能滲透的機會絕不放過。公ꔷ安也好,FBI也好。這次換MI6了。

  而且,以剛剛貝爾摩德在機場的出色演技,她是真的能夠勝任,這並不是一個玩笑。

  我很清楚,她特意將我調來英國輔助任務,一定是因為我還能在這件事中有所作用。

  而這點作用,也給了我可以隨機應變的空間。

  「你需要我做什麼?」

  問出這句話的瞬間,我看見貝爾摩德勾起唇角,牽出一個類似微笑的弧度。

  「本應已死的赤井務武要重新回到MI6的話,他的妻子赤井瑪麗會成為一個障礙……」

  昏暗的室內光線將金發女郎的輪廓勾勒得精致美艷。莫測的殺機宛若斑駁的暗影映進她的眼底。

  原來如此,答案呼之欲出。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她的整個計劃——

  組織的目標是讓精通易容術的貝爾摩德假扮赤井務武,潛入MI6獲取情報。但MI6畢竟不是什麼街頭的三流組織,而那位赤井瑪麗恐怕也不是好糊弄的角色。

  貝爾摩德打算引誘赤井瑪麗出現,用丈夫的身份接近對方,讓對方放松警惕,然後伺機殺了對方。

  「難怪你要頂著這張臉去機場接我。」我挑了挑眉,「我看到你刻意抬頭看了看指示牌,是故意要被監控拍到嗎?」

  貝爾摩德輕笑一聲。

  「為了這個任務,我可是准備了三年。」

  這意思是她從三年前就開始時不時假扮赤井務武的模樣出現在公共場合了。

  真是不容易。

  為了讓其他MI6諜報員看到,從而取信這些謹慎而專業的特工們,貝爾摩德著實花費了不少時間精力啊。

  ***

  倫敦某處的辦公室內。

  電腦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監控錄像。背景是機場大廳,中年男人與年輕女性正在見面對談。

  然後監控錄像被暫停放大。

  「進行人臉識別。」一名穿著西裝的男人命令道。

  情報工作人員依言按下操縱鍵,將屏幕截圖放大,並對人臉進行解析和比對。

  跳出來的結果是:100%

  「真的是他。」

  西裝男人喃喃說道。

  「通知瑪麗來確認一下。還有這名女性,查一查她的身份。」


第56章

  傍晚時分,赤井瑪麗壓著帽子,走上塔橋。

  被晚霞暈染的天空像鵝絨毯一般鋪陳在頭頂。河流兩岸的樹木與房屋蒙上了一層曖昧不明的暖橙色。

  不遠處,一名穿著西裝套裙的短發女子正站在欄杆旁,手中拿著相機,似乎正在調整角度,試圖拍攝一張漂亮的風景照。

  目光觀察著這名女子的一舉一動,赤井瑪麗腦海中回想起近期發生的事。

  幾天前,MI6發來通知,她的丈夫赤井務武現身倫敦機場,監控拍到他與一名東亞女性見面。

  為了確認丈夫的真假,她特地從日本回到英國,帶上了小女兒世良真純。

  MI6的情報人員根據機場的入境記錄,查到了那名女性的身份,正是眼前站在塔橋上的女性。

  黑發,東亞長相,身材高挑,四肢修長,站姿舉止干練利落。

  以瑪麗多年特工的眼力判斷,對方的身手一定非比尋常。因為人類習慣性的動作是偽裝不了的。

  這也符合MI6查到的資料——

  佐藤美和子,25歲,日本東京都人,警視廳刑事部搜查一課強行犯搜查三系刑ꔷ警,目前正在英國出差,參加歐洲刑ꔷ警組織舉辦的交流活動。

  赤井瑪麗決定親自見一見這位來自日本的佐藤警ꔷ官。

  ***

  倫敦天氣多變,上午還是晴天,下午便陰雲密布,下起了小雨。

  不過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後的空氣中充滿了溫帶海洋性氣候特有的濕潤感。

  按照定好的日程安排,我踏過濕漉漉的水泥路,走上塔橋——據幾位新認識的本地警ꔷ察朋友說,這裡景色很好,適合拍照留念。

  傍晚的泰晤士河很美,水面寬闊,在晚風中泛起粼粼微波,折射出夕陽的光影,像絢麗的綢緞,將塔橋柔軟地包裹在其中。

  正准備按下快門,身側傳來一道女聲。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我的手頓了頓。

  是日文。

  被找上門來並不意外。貝爾摩德撒下的魚餌確實極具誘惑性,換作是我的話,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時間倒回三天前——

  「那個女人性格謹慎,就算看到丈夫的監控錄像,恐怕也不會輕易露面。」

  安全屋內,金發女郎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但是你不一樣,卡慕。」

  她從我的行李堆中拿起偽造的警ꔷ官證。以及之前在日本的時候,組織就發給我的護照、簽證等一堆證件。

  「這可是我特地幫你盜取的身份,日本警視廳確實有這麼一位女警ꔷ察。而且組織已經全部打點好了,不怕MI6去求證。」

  「原來如此。」我立刻意識到這招的厲害之處,「警ꔷ察這樣的身份,會降低對方的警惕心。」

  組織已經全部打點好了——意味著就算MI6聯系日本警視廳,求證那位佐藤警ꔷ官是否真的來歐洲出公差,只會得到肯定的答案。

  至於MI6會不會通過蛛絲馬跡發現我的身份有問題……

  只能說這世界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聰明人是少數。而組織只需要保證在一兩天的時間裡騙過赤井瑪麗即可。

  貝爾摩德贊許地看了我一眼。

  「相信扮演警ꔷ察對你來說不難。盡可能地取信她吧,幫我傳達單獨約見的口信。」

  「單獨」這個詞加了重音。意思是要隱蔽,不能讓MI6的人跟著。

  我做了個OK的手勢,拿回了這本不知用了何種手段復制而成的假警ꔷ官證,將它放入西裝內側的口袋。

  「暗殺完成之後呢?平白無故少了一個特工的話,MI6那邊會起疑心的。」

  這才是我在意的事,組織的善後一向很「到位」。

  聞言,貝爾摩德打量著我的臉,目光像是在描摹面部的輪廓。

  一根白皙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頰,紅色的指甲閃爍著寶石般的光澤。下巴上傳來冰冷光滑的觸感。

  「必要的時候,就由你來扮演赤井瑪麗。」她揚起艷麗的紅唇。

  貝爾摩德竟然願意將這樣的重任交付於我。

  我猜到了,但還是有些意外。

  「卡爾瓦多斯會嫉妒的。」我語氣輕松地挑了挑眉,「我不會被暗殺吧?」

  ——卡爾瓦多斯是組織的狙擊手,出了名地迷戀貝爾摩德,對貝爾摩德言聽計從。

  被逗笑的神色掠過金發女郎的眉睫之間,恍若明艷的光輝流轉過玉石。

  「如果失敗了呢?」我想了想,又問道,「偽造的身份並不能保證萬無一失。」

  「的確。」貝爾摩德的神色充滿志在必得,「所以我已經向組織申請調派狙擊手來,作為計劃的保底。」

  ……

  充滿殺意的對話回蕩在耳邊。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個任務。

  原本我接下這個任務,只是為了暫時離開日本,給我的某個正在實施的計劃制造不在場證明,沒想到這個出國任務的內容是幫組織打入MI6。

  殺人倒是其次的,「滲透」進別人內部這件事,會令我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不愉快的後果是嚴重的。我打算想辦法攪混水,甚至想過暗中和MI6的人串通,反過來設局把貝爾摩德抓起來,然後審問出BOSS的下落。

  可惜我只能想想。要是貝爾摩德出事了,與她一同執行任務的我逃不脫干系。

  花歌還在組織裡,而且我後續還有很多計劃要實施,現在不能輕舉妄動。

  因此,如何搞砸這件任務的同時,又不讓貝爾摩德起懷疑,是我這兩天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此時此刻,塔橋之上,萬般思慮一閃而過,我調低了相機的角度。

  「哢嚓——」

  快門的聲音被晚風輕輕帶走。

  拍下一張美麗的照片後,我才直起身轉過頭,望向身旁這位向我搭話的女士。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頂低調的卡其色帽子。

  帽檐下是波浪般的金色短發,雪白的膚色,額前一綹螺紋狀的卷發增添了幾分俏麗。

  她的日語發音非常標准,但打扮很有英倫風。簡約的深色風衣與她修長的身材十分適合。

  以及,站姿一點破綻都沒有,令人聯想到常年習武的高手。

  因此不能用簡單的「美貌」來概括這位女士的姿容。她身上這股颯爽、干練的氣質很獨特,充滿力量感,令我一見便心生欣賞之意。

  在我默默觀察著對方的同時,她也在打量著我。

  目光對視上的這個片刻,我注意到她有一雙特別的墨綠色眼瞳,神情冷淡而嚴肅,上挑的眼角看起來有些鋒利。

  我微微一怔。

  原因無他,這雙眼睛給我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形狀和顏色有些像雪莉……不,更像萊伊。

  尤其是這副凜凜的神態,幾乎與萊伊一模一樣。

  正在晃神間,金發綠眼的女士開口道:「佐藤小姐。」

  我立刻按照貝爾摩德的指示,用略帶戒備的眼神看著她:「您認識我?」

  赤井瑪麗點了點頭,隨後又補充道:「我認識與你同行之人。」

  「我是一個人來的倫敦。」

  餌這種東西,扔下去了,咬上了,也得確認她咬得夠深才行。

  赤井瑪麗並不打算與我周旋,直截了當地說道:「機場。」

  「哦,您是說赤井務武先生。」我作出恍然的表情,「您是瑪麗夫人?」

  她注視著我。細長的眉下,清冷銳利的目光仿佛要洞穿我一般。

  「我聽赤井先生說起過您。」我語氣平靜地解釋,隨後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朝著她走近了兩步,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佐藤美和子,警視廳刑事部搜查一課刑ꔷ警,赤井先生是我的線人。」

  赤井瑪麗禮貌地和我握了手。隔著手套,我依然感覺到她的手冰涼。

  她消化著我的話語,表情看不出一絲松懈:「赤井瑪麗,承蒙關照。」

  頓了頓,她又問:「他現在在哪裡?」

  「不方便透露。」我搖了搖頭說道,「我們的相識是因為一個龐大的組織。很多謀殺案件都與之有關,我與赤井先生是在追查過程中偶然相識的。」

  見她依舊不動聲色,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赤井先生曾遭到那個組織的追殺,頭部受了重傷,以至於失去了部分記憶。盡管如此,他也沒有放棄調查真相。」

  聽到後半句,赤井瑪麗的神色終於略有波動,像是想起了什麼過往的記憶。

  「他就是那樣的男人,永遠無法放下好奇心,哪怕會付出代價。」

  好奇心……代價……

  聽到這句評價,我的大腦中隱約閃過什麼。但一瞬間的靈感就像泡沫,很快就消隱於腦海深處。

  「若是為了貫徹自己的正義,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聽從著內心的答案,緩緩開口說道。

  聞言,面前的金發女士那雙凌厲冷肅的眼睛中,第一次浮起了笑意。

  見她的表情略有緩和,我估摸著她已經對我建立了初步信任,於是開口說道:「最近三年,赤井先生似乎漸漸恢復記憶了,他很想見您一面。」

  赤井瑪麗很犀利地指出問題:「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直接聯系我呢?」

  當然是因為貝爾摩德既沒有聯系方式,也不知道地址,更加不清楚MI6的接頭暗號啦。我心想道。

  「因為不夠安全。」我編了個理由,以暗示的語氣說道,「MI6也不一定就是銅牆鐵壁。」

  聞言,赤井瑪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看起來是信了。

  「原來如此。不明真相,恐有暗鬼。」

  嫣紅嘴唇吐露出的話語,帶著薄薄的寒意。仿佛冰涼的夜色正沿著看不見的脈絡,在空氣之中流淌。

  無比熟悉的古語。

  我從未想過有天會從另一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時隔多年,它再一次傳入我的耳膜,就像一道無形的繩索,終於串聯起記憶的碎片,在我的大腦深處震蕩。

  我緊緊注視著面前的女人,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個獨眼男人的身影。

  八年前我遇見的那個男人,真的叫黑田兵衛嗎?

  會不會,黑田兵衛只是他的化名,或者其中一個身份?

  福爾摩斯對華生說:當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況,剩下的不管多難以置信,那都是事實。

  極速運轉的思維試圖驅散重重迷霧,看清那個神秘而傳奇的輪廓。但距離完整的真相似乎還差一塊拼圖。

  ***

  從出生起,世良真純就沒有見過父親。

  剛強堅韌的母親同時扮演著雙親的角色。這份母愛不可謂不強大,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沒有好奇心。

  事實上,她天生好奇心強烈,還有一副膽大包天的性格。按照母親的話來說,這或許是某種刻在赤井家族基因裡的東西。

  若是能找到父親的下落就好了——心底深處還是無法放棄這份期待。因此她不願留在日本,執意跟隨母親來到了英國。

  「我很快就回來。」

  出門前,母親這樣說道。沒交代多余的話,那應該是去工作。

  世良真純覺得「佐藤美和子」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母親走後,她翻出MI6發來的情報。

  「我想起來了……」

  她望著資料喃喃自語。

  自己確實曾見過這名女警ꔷ察,去年的時候,在日本東京都。

  因為童年曾在海灘邊遇見過一個名叫工藤新一的可愛男孩,那個男孩用推理逗笑過自家嚴肅的大哥,受到這件事情影響,世良真純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偵探。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積極鍛煉自己的推理能力,包括但不限於主動參與破案。

  去年,在一起謀殺案件中,她遇見了搜查一課的幾名警ꔷ察,其中就包括這位佐藤警ꔷ官。

  印像裡,英姿颯爽的大姐姐有一頭黑色短發,長相清秀,對小孩子很友好。哪怕一個小女孩擅自插手案件,也會認真聽她說話。

  想到這裡,世良真純起身跑出門外。

  ——她決定悄悄跟上自己的母親。


第57章

  「幫我轉告他,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見。」

  談話的最後,赤井瑪麗這樣說道。

  老地方……看來這對夫妻有一處秘密基地。還挺浪漫的嘛。

  我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作為「佐藤美和子」,我自然是不方便追問的,否則會讓她起疑心。

  明天貝爾摩德要找到赤井瑪麗估計得費一番功夫了。我愉快地想道。

  倘若因為遲到引起了懷疑,或者尋找赤井瑪麗的時候不小心驚動了MI6的人,那這次的暗殺任務就可以宣告失敗了。

  「佐藤小姐!」

  會面尾聲,尚未來得及道別,一道清脆的嗓音打斷了我與赤井瑪麗的對話。

  我頓時心生警惕,循聲側過頭。

  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正從赤井瑪麗身後的方向跑來。

  「佐藤小姐,好久不見!」

  她揚起燦爛的笑容,露出唇邊一顆尖尖的小虎牙。短短的黑色卷發下,一雙有些熟悉的綠色眼睛正微微彎起望向我,宛如森林裡機敏靈巧的小鹿。

  拜良好的記憶力所賜,我還記得半年前曾在東京的電車站偶遇過她。

  當時我正在和威士忌三人組一起執行任務。這個女孩是來找萊伊的,被萊伊訓斥哭了。為了哄她,蘇格蘭還教了她彈貝斯。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這個小女孩。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萊伊的妹妹為什麼會出現在倫敦?

  從她脫口而出「佐藤小姐」,以及露出笑容的友好態度可以看出,她認識真正的佐藤美和子,兩人關系不差。

  ——這就麻煩了。

  我余光瞄見旁邊赤井瑪麗的神色似乎也有些驚訝。

  「是你啊,小妹妹。」

  因為不清楚女孩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真正的佐藤美和子和小孩說話是什麼語氣,我只好籠統地叫她「小妹妹」,並露出親切和善的微笑。

  女孩頓了頓,好奇地問道:「佐藤小姐是來英國玩嗎?」

  「不,是來出公差。」

  多說多錯,為了避免露出破綻,我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表示自己之後還有約,歉意地向赤井瑪麗提出道別,也向女孩招了招手:「再見,小妹妹。」

  結束會面後,我轉身離開塔橋,前往下一個景點。

  中途路過一個紅色的電話亭。我抬步走了進去。

  細長、精致的秒針正在細微跳動著。從三十秒鐘開始倒數,計算著胸腔裡大約每秒二次半的心跳。

  歸零的一刻,我開始撥號。

  電話很快接通了。

  「計劃進行得如何?」我問道。

  聽筒裡傳來波本的輕笑聲。

  「一切順利。」

  清亮的嗓音因為隔著越洋電話帶上了輕微的朦朧和延遲感傳入耳膜。

  「辛苦了。」我彎起嘴角。

  掛斷電話後,走出電話亭。

  時近黃昏,天空被絢麗的晚霞鋪滿,恍若爆ꔷ炸後燃起的熊熊烈火。

  遠處大本鐘悠揚地敲響,召喚著成群結隊的白鴿。教堂,街市,古樸的建築,紅色的雙層巴士穿梭在繁華的街頭,一切景物都充滿了英倫特色。

  走到一道僻靜的小巷,我停下腳步,從外套裡面拿出隨身攜帶的迷你槍,轉過身。

  「跟了這麼長時間,差不多也該出來了吧。」

  空氣沉寂了片刻。

  我握緊手裡的槍,猛地抬步繞到岔道口。

  夕陽西下,一道嬌小的影子搖搖曳曳映在石板道上。

  是那個在橋上和我打招呼的女孩。萊伊的妹妹。

  「是你。」

  我放下槍,低頭打量著她。

  剛才見我手裡拿著槍對准她,她的臉上沒有半分恐懼之色,只有一雙墨綠的眼瞳裡流露出幾分警惕。看她的穿著打扮很中性,性格也似乎頗為勇敢好動。

  「為什麼跟著我?」

  女孩打量了我片刻,忽然彎起嘴角,淘氣地笑了笑。

  「在玩偵探游戲。」

  「偵探游戲?」

  她注視著我,緩緩開口道:「對,我在猜測,我面前的佐藤小姐究竟是誰?」

  被看穿了。

  不愧是萊伊的妹妹,足夠聰慧敏銳。我忍不住在心中感嘆了一句。

  說實話,剛和赤井瑪麗見完面,萊伊的妹妹就出現了。我不相信這是一個純粹的巧合。

  之前因為心系日本的計劃,我無暇細思深究這件事。但現在計劃順利,我心中也有了推理的興趣。

  仔細觀察的話,這個女孩和赤井瑪麗的眼睛有些像。也許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親緣關系。

  根據年齡差,我猜測兩人是母女。

  回想起剛才塔橋上赤井瑪麗的反應……恐怕這女孩是一路悄悄跟著媽媽來的吧。真夠頑皮大膽的。

  眼前閃過萊伊那雙和赤井瑪麗如出一轍的綠瞳。以及萊伊曾提過自己的真名裡有「aka」這個發音。

  aka——赤。

  赤井。

  一個順理成章的推測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

  面前的女人手中持槍,一瞬間迸發出的殺氣和壓迫感不亞於自家母親。

  世良真純表情不露端倪,背後卻起了一層冷汗。

  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太過莽撞。

  剛才一路跟蹤母親到塔橋附近,看見熟悉的佐ꔷ藤警官的模樣,她沒忍住上前打了個招呼,結果就發現了破綻——

  真正的佐藤美和子應該記得她的名字,叫她「真純醬」才對,「小妹妹」這個稱呼過於陌生了。

  世良真純直覺有些違和感,但又怕自己多想了,才會一時興起跟了上去,想確認一下對方到底是不是佐藤警ꔷ官。

  沒想到對方的反追蹤能力如此厲害,這麼快就發現了她。

  面前的女人身上這股殺氣過於冰冷駭人,握槍也不是日本警ꔷ察慣有的姿勢——看來自己的違和感是對的。

  但世良真純並不感到恐懼,因為她在出發跟蹤前,特地給母親留了訊息。如果她沒有及時回去,母親會追蹤上來的。

  現在她只需要想辦法拖延時間。無論是聲東擊西逃跑,還是利用地形優勢躲避,都是可行的方案。

  正在這麼想著,面前的女人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把槍收回了外套裡,姿勢也放松下來,然後低頭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龐,似是想要透過她的臉看出什麼線索一樣。

  這是一個安全的信號。

  世良真純心中稍稍松了口氣,就見對方忽然抬起手,撕掉了臉上偽裝的面具。

  卷曲的長發就像波浪一般鋪展開來,垂落在肩頭。

  她不禁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面具之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原來是你……」

  這個女人不是佐藤美和子,而是另一個,她也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

  世良真純記憶力很好,立刻回想起了電車站的往事。當時對方正和秀哥走在一起,似乎關系很親近的樣子。

  女人饒有興趣地彎下腰平視著她。

  「當面拆穿我,你就不害怕我是壞人嗎?」這句詢問帶著幾分戲謔的語氣。

  睫毛低垂下來,掩住了一閃而過的緊張。隨即,世良真純又抬起眼睛,露出元氣的小虎牙:「如果姐姐真想傷害我的話,早就動手了。」

  因為確認了對方不是佐藤美和子,又不知道真名,世良真純便直接叫了聲姐姐。

  女人怔了怔,神色波瀾起伏,隨即表情柔和地應聲,嫵媚的眼睛中浮起了然的笑意,抬起手指摸了摸她的頭發。

  或許是晚霞太溫柔的關系吧,這雙清冷的眼瞳和鴉羽般烏黑的長發都仿佛披上了一層淺淡的輕紗,折射出暖絨絨的光澤。

  沐浴在這樣溫柔的目光裡,世良真純有種微妙的感覺,仿佛那聲「姐姐」無意中闖入了對方的私人領域,打動了她的心——沒有證據,只是一種玄妙的直覺罷了。

  「聰明的女孩。」

  雨點敲打水波一般的溫柔嗓音,哄孩子的語氣,帶著點寵愛的意味。

  女人直起身,笑眯眯地說道:「早點回去吧,小偵探。再晚一會兒,你的媽媽該著急了。」

  「小偵探」這個稱呼聽起來真是親昵又甜蜜。

  世良真純拉住女人的手指:「等等。」

  「嗯?」女人低下頭。

  「我迷路了。」她理直氣壯地說道,「可以麻煩送我到熟悉的地方嗎?」

  ***

  女孩的手柔軟溫熱,牽在手裡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她也不拘謹,拉著我問東問西,似乎很好奇我的真實身份,以及和她的秀哥之間是什麼關系——像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偵探,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識。

  果然迷路什麼的,只是借口罷了,打探情報才是真。

  我笑眯眯地望著她,敷衍了幾句語氣詞。

  女孩倒也不氣餒,表情依然單純開朗。但眼中狡黠的神色又顯示出她有自己的判斷。

  我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在塔橋附近的街邊,我看到了正在與什麼人打電話的赤井瑪麗。

  我停下腳步,松開手:「再見,小偵探。」

  不等女孩開口,我便轉過身,混入行人的潮流中。

  走遠一些後,我回頭望去。

  那位嚴肅又深沉的金發女士露出松了口氣的神色,清冷凌厲的表情也柔和下來。

  她牽過女孩的手。兩人正在說著什麼。

  ——看來我的猜測是成立的。她們果然是母女關系。

  ***

  敏感地察覺到一道視線,世良真純回過頭去。

  但目之所及只有人群,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視野裡,不見蹤影。

  她轉過頭,看向自家母親。

  「那個人不是佐藤美和子。」世良真純頓了頓,「我見過她,當時她和秀哥在一起。」

  聽到女兒的話,赤井瑪麗神色微微一變。

  真純不可能在這件事上撒謊。既然「佐藤美和子」是假扮的,那麼與對方接頭的赤井務武應該也是假的。

  她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專門針對她設下的陷阱。

  背後之人必定對她們一家人的事有所了解。最直接的推測是:這件事與務武當年失蹤追查的案件有關。

  當年,丈夫留下一則訊息,說惹到不得了的人物,從此音訊全無。

  在瑪麗看來,切斷聯系是一種不得已的保護方式,幕後黑手必定勢力龐大。而殺害羽田浩司、導致丈夫失蹤的幕後黑手,恐怕就是這次設下陷阱的人。

  瑪麗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艾蓮娜。

  妹妹和妹夫都是藥學專家。十幾年前,夫妻倆應邀加入了烏丸集團旗下的研究所,之後也是杳無音訊,生死不知。

  現在想來,那只是悲劇的開端。往後十幾年,親人四散,顛沛流離,她們一家仿佛被隱藏在黑暗中的陰謀之網困在陰霾中,看不到掙脫的方向。

  「媽媽?」

  赤井瑪麗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望向身旁的女兒,語氣沉穩地說道:「不用擔心。」

  既然已經提前知道了陷阱,那反殺不在話下。

  另一方面,瑪麗認為,雖然假扮警ꔷ察身份這點很可疑,但這名年輕女性並不是壞人。

  之前兩人談話時,提到赤井務武,她的正面評價和態度不像虛假的。而把真純送回到來這一點,更加證明了她沒有惡意。甚至她似乎是有意通過這種方式暗示陷阱。

  瑪麗進一步想道,長子秀一正是為了調查丈夫失蹤的真相,才會加入FBI。既然如此,與幕後勢力的成員扯上關系也是情理之中。

  ……

  與此同時,遠在東半球的日本——

  東京都的一隅。

  伴隨著閃光,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在空氣中震蕩著。

  金屬斷裂的尖銳聲響與玻璃的碎裂聲震醒了原本沉寂的黑夜,建築物的碎片和瓦礫傾盆而下。

  花月制藥會社第七研究所辦公大樓的樓頂上濃煙滾滾。

  高溫的氣浪扭曲了空氣,也扭曲了站在走廊中的黑影,令人看不真切。


第58章

  下午三點十分。

  英國倫敦街區,泰晤士河邊。

  一處無人的房屋樓頂,赤井秀一透過狙擊槍的瞄准鏡,看向遠處橫跨在河面上的沃克斯豪爾橋。

  今日的倫敦是難得的晴天,風速適中。河面是藍天白雲的鏡像,午後的金色陽光灑落下來,隨著岸邊的落葉一道沉入神秘難測的河底之中。

  橋上人不多,一位金發女士正靠在欄杆上,姿態像是在等人。

  在鎖定任務目標的一刻,按在扳機上的手指下意識松開了。

  墨綠色的眼瞳中波瀾起伏。

  出現在瞄准鏡裡的身影過於出乎意料,以至於他下意識呼吸停頓了片刻。

  大腦極速運轉,回顧著整件事情的經過——

  時間倒回昨天。

  他剛處理完美國那邊的事,就接到組織的通知,即刻連夜趕赴倫敦。

  「這個狙擊任務原本是卡爾瓦多斯的,有人推薦了你一起去。」

  REBIRTH酒吧,調酒師說完這句話後,把出國的機票和偽造的身份證件遞給了他。

  對方態度神秘,沒有透露是什麼人推薦了他,自然也就不清楚那人推薦他的目的。

  任務的具體內容赤井秀一並不清楚。按照組織一貫的作風,暗殺任務大多會提前布局,很少有臨時加入的情況,他推測此行大概率只是提供輔助。

  到達倫敦後,赤井秀一按照指令,與組織的另一位狙擊手彙合。

  卡爾瓦多斯向來與他關系不睦,此番見他空降合作,表情是顯而易見的不爽,態度也不甚友好,完全不提任務內容,只冷冷地說道:「等待貝爾摩德的指令,目標是一個金發女人。」

  原來這次任務的主執行人是貝爾摩德。狙擊手果然只是輔助的保底選項。

  趕到倫敦後不久,貝爾摩德的指令就到了——前往沃克斯豪爾橋附近埋伏。

  應該是定位到了任務目標。

  赤井秀一沒有異議地和卡爾瓦多斯一同趕到了指定位置,有條不紊地架好狙擊槍。

  沒想到的是,組織這次的目標竟然是自己許久未見的母親。

  「已經到達點位。」

  身旁傳來同行者的聲音。

  是卡爾瓦多斯,正在通過對講機向貝爾摩德彙報任務進展。

  似是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視線,對方立刻回望了過來,鷹隼般陰冷銳利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來不及聯系母親了。旁邊還有貝爾摩德的走狗在,他不能隨意行動。

  ……

  赤井瑪麗決定親自赴約。

  選擇以身犯險,目的是為了撒下魚餌,把假扮丈夫的人引出來,放松對方的警惕。

  她隨身攜帶了槍防身,與此同時,MI6的同事也在附近守株待兔,隨時准備收網抓人。

  不過,在抓人之前,赤井瑪麗打算先與對方交談一番,看看能否打探出幕後勢力的情報。

  約的是三點,直到三點十五分,「赤井務武」才姍姍來遲。

  輕微的腳步聲擦過耳際。赤井瑪麗直起身,望向從橋另一端走來的男人。

  她一眼便看見了那頂標志性的帽子,以及那身和臨走前一模一樣的風衣外套。仿佛幻像從十四年前的記憶走進了現實。

  盡管知道對方是假扮的,但赤井瑪麗依舊無法控制心情的波動。

  「你遲到了。」她開口說道。

  貝爾摩德並不知道約見的地點,只能等赤井瑪麗出現後,才能確定對方的位置,以至於來遲了十五分鐘。

  不過沒關系,她已經第一時間通知了狙擊手,讓狙擊手過來埋伏,作為計劃的保底。

  而現在狙擊手已經就位。

  面對赤井瑪麗的埋怨,貝爾摩德從容答道:「太久沒見,想不起來約的老地方在哪裡了。」

  正在兩人對談敘舊之時,耳機裡忽然傳來狙擊手的聲音。

  「看來今天想捕捉獵物的人,不止你一個啊。」

  低沉的煙嗓,帶著幾分戲謔。

  是萊伊。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周圍有埋伏?

  砰、砰——

  胸腔裡的心髒正在跳動。

  貝爾摩德感到身體的細胞戰栗於一股殺機的預感。

  天空晴朗,陽光明媚。但橋面上的空氣無聲而緊張地凍結了。

  她深深望著面前的赤井瑪麗。

  那天塔橋上的對話,她通過耳機聽得一清二楚。卡慕扮演得很好,言辭沒有破綻。可哪怕卡慕用警ꔷ察的身份取信,這個女人依然起了懷疑,安排人手埋伏在附近。

  真是可怕的對手。

  貝爾摩德不禁萌生退意。

  但是籌謀了三年,就這樣撤離也太可惜了。她心想道。

  這個女人暫時沒有要攻擊的跡像,應該是想多探聽一些關於組織的情報。

  ——她還有繼續動手的機會。

  一對一的情況,她打不過這個女人,但是還有狙擊手在。

  假扮赤井務武的計劃算是失敗了,要潛入MI6只能再等下次機會。但她仇恨宮野一家多年,「墮入地獄的天使」艾蓮娜已經死了,今日就送姐姐瑪麗下地獄去陪妹妹吧。

  ……

  作為世界級頂尖狙擊手,赤井秀一熟知狙擊常識,經驗豐富。因此他只是粗略一掃,就發現了附近的異常。

  ——來這裡埋伏的不止有組織。

  放大狙擊槍的瞄准鏡,能看到周圍另兩處狙擊點位已經有人占據了。

  應該是MI6的人。

  貝爾摩德那個女人,竟然假扮他失蹤多年的父親,設計接近他的母親。

  最直接的猜測是:組織在圖謀MI6。

  組織選擇這種方式,恐怕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因緣,與他父母有關。

  赤井秀一選擇以言語警示貝爾摩德。對方若是停下計劃,直接撤離現場,他後續才有時間調查。

  但貝爾摩德似乎並不舍得放棄這個籌謀了三年的計劃,依然在橋上繼續與他母親周旋。

  看來這女人打算冒險。

  赤井秀一余光看了一眼身側。

  卡爾瓦多斯正聚精會神地緊盯著瞄准鏡,手指也按在扳機上蓄勢待發。

  屋頂上寂靜無人。

  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在耳邊反復,合著在無數危險場合中鍛煉出來的沉穩有節奏的呼吸聲。

  看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自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與此同時,橋面上——

  貝爾摩德正在面不改色地繼續著對話,用「赤井務武」的姿態,不緊不慢地說著提前編好的經歷。

  「我只知道是個非常巨大的組織。被他們盯上了,只能拼命地逃亡了……」

  與此同時,她放在口袋裡的一只手悄悄抬了起來。

  打手勢——那是與卡爾瓦多斯提前約好的開槍信號。

  在狙殺的一瞬間,她會立刻跳下橋,避開MI6的伏擊。

  先下手為強。

  這是絕佳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貝爾摩德的手抬到一半。

  「砰——」

  一道細微而沉悶的槍聲,打破了橋面上凝滯的空氣。

  慢鏡頭一般,卡其色的帽子飛了起來。

  這一刻,所有嘈雜的背景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進入真空中。

  不知從何處打來的子彈,擊中了赤井瑪麗的帽檐。

  貝爾摩德在她微縮的墨綠瞳孔中看見了自己驚訝的臉。

  鼻尖傳來稀薄的硝煙味,帽子隨風落下橋。

  「啊!」

  「有人開槍!」

  風聲、輪船的汽笛聲、遠處街市的嘈雜聲、行人驚恐的尖叫聲,無數背景音仿佛打破了真空,重新回到了地球上。

  有狙擊手!

  赤井瑪麗當機立斷,翻身下橋跳入了泰晤士河中。

  「可惡!」

  遠處屋頂上,丟失獵物的卡爾瓦多斯開口罵了一句。

  下一刻,身旁槍聲響起。

  是萊伊。

  「注意掩護。」戴著針織帽的長發男人提醒道,「一點鐘方向有狙擊手。」

  聞言,卡爾瓦多斯立刻抬起槍口。此時任務已經失敗,掩護貝爾摩德撤退要緊。

  橋面上。

  貝爾摩德躲過了來自MI6的致命狙擊,但肩膀還是擦過一槍。

  傷處傳來燒灼般的劇痛感。她咬牙忍耐著。

  赤井瑪麗在水中,她不能跳河,只能閃躲著槍ꔷ擊,在卡爾瓦多斯和萊伊的掩護下匆匆逃離沃克斯豪爾橋。

  跑到附近的街巷中,貝爾摩德跳上提前准備好的車子。

  踩下油門的同時,她緊鎖眉頭,回想著剛才那一記冷槍。

  那不是要攻擊赤井瑪麗,倒像是在提醒。

  難道是MI6的人發現了組織的狙擊手?

  那一槍角度極其刁鑽,子彈穿帽而過,落入水中,這樣根本找不到彈殼的蹤跡——死無對證。

  從方向來看,開槍者就隱藏在岸邊林立的樓房之中,沉默而隱匿地監視著橋面所發生的一切。

  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精准槍法,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聖。

  ***

  赤井秀一也在思考開槍的人是誰。

  與卡爾瓦多斯一起撤離現場時,他借口分頭撤離更有效,順利避開了組織的耳目。

  因為很熟悉倫敦的地形,他切換了多條路線,流暢地躲避追蹤,成功擺脫了當地警ꔷ察和MI6的雙重追捕。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在與組織的人彙合前,赤井秀一找了個偏僻的公用電話亭,聯系上了自家母親。

  在確認母親安然無恙後,兩人聊起今天的伏擊事件,瑪麗這樣告訴他:「那一槍不是來自MI6。」

  沉穩肯定的語氣,看來是已經向MI6的同事求證過了。

  赤井秀一心裡有些意外。

  不待他繼續思考下去,瑪麗補充道:「但我知道一個可能的人選。」

  ……

  掛斷電話後,赤井秀一拿出手機——專門用來與組織成員聯系的那只。

  「你在哪裡?Rye」

  片刻後,屏幕亮起,他收到了回復,內容是一個地址。

  位於倫敦的偏僻街區,應該是一處安全屋。

  對於赤井秀一來說,這實在算得上是「驚喜」頻發的一天。而最後一個驚喜來自母親的猜測。他現在要去與對方見面,確認這個答案。

  舊街道路面狹窄,兩邊房屋林立。因為夜晚氣溫降低,視野裡起了一層霧氣。

  他穿梭過巷道,敲響了一座看起來無人居住的房間的門。

  片刻後,門開了,他走進屋內。

  一片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盞燈光。昏黃的台燈光線映出女人明艷美麗的面容。

  「好久不見,萊伊——」

  她站在他面前。

  被燈光暈染成琥珀色的眼瞳倒映著他的臉,近在咫尺的距離,他能感覺到她淺淺的呼吸。

  「不,應該稱呼你,FBI的赤井探員。」

  她頓了頓,彎起的嫣紅唇瓣弧度柔軟,唇珠微翹,笑意自然地綻放,「我想知道,接任務接到自己的媽媽頭上是什麼感覺?」

  這句話帶著幾分戲謔的語氣。


第59章

  我打量著萊伊。

  夜晚披著寒霧而來,男人身上帶著幾分濕潤的涼意,冷峻的五官被夜色勾勒出深刻的陰影,上揚的眼尾看起來有些鋒利。但此刻房間裡朦朧的台燈光線融化了這份凜冽,映照出幾分旁人難以得見的溫和。

  「謝謝你的那一槍。」

  面對我帶著嘲笑意味的調侃,萊伊只淡定地回了這麼一句。

  看來他猜到了是我。

  或者是赤井瑪麗猜到了。

  面對我已經知曉他身世的暗示,依然這麼神情平靜、面不改色……不愧是萊伊。

  這個男人心理素質太過強大,無論什麼場合都能瀟灑鎮定地應對,喜怒不形於色,我疑心這輩子都看不到他驚慌失措的表情了。

  他看起來並不擔心我把他的身份上報給組織,一副吃定我的樣子。

  想到這裡,我退開一步,稍稍別開目光。

  「不用我出手,你也一樣十拿九穩。不過,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你。」

  話音未落,我余光就見那雙綠瞳中浮現出幾分笑意。

  「願聞其詳。」他說道。

  「這得感謝你的妹妹。」我彎了彎嘴角,「那次在電車站,我和她打過一次照面,你們的眼睛很像……你們母子的眼睛也是。」

  「原來如此。」萊伊打量著我的表情,「看起來,你挺喜歡真純?」

  原來那個女孩的名字叫真純。

  「她很可愛。」我感慨道,「我也有一個妹妹。」

  他眼中浮現了悟之色。

  「你的妹妹,在組織裡?」

  想到花歌,我的心情一下子壞了起來。

  「這個時候,我突然希望你沒那麼聰明。」我頓了頓,「不過沒關系,我會把她救出來的。」

  聞言,萊伊探究地望向我。

  「我可以打聽一下,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個任務裡?」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是提前打聽到組織打算潛入MI6的事了嗎?」

  萊伊沉默了一下。

  「看來你不是推薦我參加這個任務的人。」

  這句話令我心中一驚,轉回頭望向他。

  這意思是組織裡有人推薦他參與任務,但他不清楚那個人是誰。

  腦海中回憶著昨天發生的事,我緩緩說道:「我確實聯系過你,但是沒有打通電話。組織那邊說你有任務在身……我猜你應該是在飛機上。」

  我頓了頓,「要是知道你在那裡,我不會莽撞地開那一槍。」

  因為這麼做可能會引起貝爾摩德的懷疑。

  以赤井瑪麗的能力和心性,我預料到她一定會帶MI6的人布置了埋伏。但為了確保她的安全,我還是去了現場。

  貝爾摩德那個女人,疑似對赤井瑪麗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私怨。但赤井瑪麗並不知情,也許會防備不足。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沒有錯。貝爾摩德果然選擇了鋌而走險。哪怕潛入任務失敗了,在撤離前也要下殺手。

  既然萊伊向我道謝,說明他的母親安然無恙。後續的事自然不需要我多操心。

  我更加在意他剛剛的那句話。

  「我總覺得你介入這個任務不是偶然,有人懷疑你了嗎?」我下意識推測道。

  萊伊也明白問題的嚴重性,眉峰凝起,墨綠色的眼瞳中神色微沉。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夜色漸濃,遠處偶爾傳來汽車的鳴笛聲,拉長的車燈光線照亮了窗簾片刻後,街道上重歸黑暗。

  萊伊開口打破了沉默:「也不一定就是惡意。」

  「希望你的判斷是真的。不過,你最好還是警惕一些。」我說道。

  組織作風殘忍,向來容不得叛徒和「蟲子」。

  不過也沒關系,要是組織裡真的有人對他起了懷疑,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把產生懷疑的人清除掉,或者把嫌疑轉嫁給別的成員也能保住萊伊。我漫不經心地想道。

  仿佛意會到了我的言外之意,萊伊的眼神波動了一下。

  「你很在意我的身份是否敗露?」

  「只是不願意看到你死罷了。」

  聞言,萊伊上前一步,重新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黑色長發飄逸地垂落在我眼前,額前卷曲的劉海發梢隨著動作輕微拂動。

  「聽起來,這像是一句情話。」

  狹小的安全屋內氣氛靜謐,霧氣般驟然生出的曖昧彌漫在空氣中。

  近在咫尺的距離,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開口:「連真名都不打算交代,卻指望著前女友跟你說情話。」

  其實我考慮過讓金巴利在美國那邊的人脈打聽一下姓赤井的FBI探員。但這麼做容易暴露,會給萊伊帶來風險。不如直接開口詢問。

  我有一種預感,今天問出口的話,他會坦誠告訴我。

  男人低頭注視著我,深邃的綠眼中映出我的倒影。

  「赤井秀一。」

  低沉的嗓音回蕩在空氣裡,吐出的熱氣壓迫著我的耳廓,令我心神搖曳。

  終於。認識三年,當了那麼長時間假情侶。直到這一刻,我才產生了一種他真正向我敞開領域的感覺。

  「赤井秀一……」

  我垂眸輕聲喃喃重復了一遍他的真名,感嘆道,「真是再適配不過的名字。」

  無聊的時候,我曾瞎猜過他的全名,秀英,秀吉,秀松之類的。但是當「秀一」這個發音一念出來,我就覺得沒有比這更適合他的名字了。

  我抬眼回望他,又叫了他一聲:「赤井秀一。」

  面前的男人呼吸微頓,泄露了他此刻心情的不平靜。而他凝視著我的目光,對這個男人來說,已經足以稱得上溫柔了。

  他抬手輕輕觸碰了一下我頰側的鬢發。帶著槍繭的手指粗糙而溫熱,我被這個親昵的動作撓得心髒有些癢。

  說來有些不可思議,警ꔷ察與壞蛋之間竟然建立了信任的鏈接。

  但這種鏈接又是如此真實而溫暖。

  對於一個理性至上、正義為道的臥底來說,信任遠比荷爾蒙引發的戀情更加珍貴。正因為明白這個道理,胸腔裡才會湧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微微仰起頭,低聲說道,「你的父親應該還活著,我見過他。」

  聽到這麼重量級的消息,男人頓時唇角抿緊,眼神中的情緒波瀾起伏。

  我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不平靜的。就宛若我之前聽他提起我父親的審訊記錄時一樣。

  這樣想來,我與赤井秀一,彼此互相知道對方想要調查的情報,這樣兩個人在組織裡相遇,何嘗不是奇妙而浪漫的緣分。

  他開口問道:「你是在哪裡見到他的?」

  「日本。」我說道,「大約八年前,那時候他在用日本公ꔷ安的身份調查羽田浩司案。」

  簡略講述了一下當年的相識緣由後,我把論證「黑田兵衛」就是赤井務武的線索一起告訴了他,比如英式作風之類的細節。

  我仔細挖掘著當年那段記憶。因為印像太過深刻,時至今日,對方的每句話我都能清楚記起。

  ——赤井務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見的執著追求真相的人,他的出現曾給予年少的我希望和勇氣。

  「除了「不明真相,恐有暗鬼」之外,那個人還說了和你一樣的口頭禪——」我學著他的語調語氣復述道,「Fifty——fifty。」

  聽到這裡,萊伊眼中浮現了一絲感慨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久遠的往事。

  昏黃的光線暈染著他的眉眼,順著高挺的鼻梁勾勒,為面容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他說道。

  「關於我父母的事,你之前也向我分享了情報。按照你們父子的說法,fifty——fifty,這樣才公平,對吧?」

  我抬起手指,虛按在他胸ꔷ口,然後稍稍蜷起。

  就像隔著空氣抓住了他的心髒一般。

  下一秒,腰後傳來一股托起的力道,身體一輕。

  我笑起來,抬手環抱住他的脖頸,穩住重心。

  唇上傳來熱情的觸碰。不是俯身那種,而是平視,甚至稍稍高過他的角度。

  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服傳遞到皮膚上。我感覺整個人被抵在牆上,被他完全地籠罩和貼近,深深嵌入他的懷抱。

  耳鬢廝磨,唇瓣輾轉貼合。長長的發絲輕柔地落在我的頸側,帶來些微的刺癢感,襲卷了我的感官,將神智徹底攪亂。我溺在他眼瞳的深海裡,無法把舌尖從糾纏中抽回。

  心跳劇烈地鼓動著,全身的血液在燃燒,復雜而躁動的感情從脊背之下一路竄上心口。

  腦海中模糊地想起過往的一幕幕。

  欺騙也好,隱瞞也好,利用也好,交鋒也好,那些彼此曾經設下的蜂蜜陷阱。就像此刻的吻一樣,融化在倫敦夜晚神秘隱匿的霧氣中。

  ***

  日本東京都。

  花月制藥會社第七研究所。

  柯涅克的視網膜被明亮的火光填滿,耳邊火警的銳鳴和人群的驚叫此起彼伏。

  就在十分鐘前,一伙來歷不明的襲擊者闖入了會社大樓,引爆了炸彈,搶劫了藥品和金庫。

  組織的重要實驗基地竟然遇上了劫匪。盡管心中充滿驚訝和憤怒,柯涅克還是選擇了轉身逃跑。

  他不是行動組成員,身手有限,當務之急是盡快撤離。組織的秘密不能落於他人之手。柯涅克摸了摸衣服內側的位置。那裡藏著一枚芯片。

  作為一名金融從業者,他也利用人脈暗中幫組織做些藥品生意,把非法研發的藥品賣給一些達官富商。交易記錄就存在這枚他隨身攜帶的芯片裡。

  出於隱秘行事的考慮,平日裡他不親自來會社。但今天恰巧是彙總賬目的日子,難得過來一次,偏偏就遇上了襲擊。

  組織的安保力量都去應對劫匪了。大樓裡混亂一片,到處是火光和驚慌逃竄的工作人員。柯涅克躲開混亂的人群,往逃生密道跑去。

  就在他路過一條岔道口時,脖子後面驀然傳來劇痛。

  視野裡天旋地轉。在神智陷入一片漆黑之前,他看到了一雙鞋——來自偷襲打暈他的凶手。


第60章

  哀嘆之聲

  映入眼簾的是一支冰冷的黑色手槍,正直直地頂在腦門上。

  柯涅克臉色煞白,背後起了一層冷汗。

  這裡是組織的一處地下審訊室。目之所及是一片陰森的黑暗。微弱的光線將審訊者的長發剪影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

  他的雙手被粗暴地用手銬禁錮在身後,動彈不得。脖子後面還殘留著被手刀打暈的疼痛。

  身為組織的高層干部,自詡精英出身,柯涅克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階下囚的身份狼狽地出現在這裡。

  「說吧,芯片在哪裡?」

  「我都說了,我不知道。有人襲擊了我,是凶手拿走的。」

  「大哥……」伏特加望向身旁。

  琴酒咬著煙,冷冷地說道:「不開口的人,留著能干嘛?」

  眼看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微微用力,將要扣下扳機的樣子,柯涅克連忙大聲辯解道:「這只是個失誤!我沒有背叛組織!」

  話音未落,隨著「砰」的一聲槍響,後半句變調成了凄厲而痛苦的哀鳴。

  紅色的鮮血從肩部的槍傷處汩汩湧出。子彈射出的硝煙味和血腥味瞬時充斥了整個狹小的房間。

  劇痛和失血所引發的惡寒讓身體戰栗不止,即將喪失性命的絕望感讓柯涅克的思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啊啊啊!

  他發出凄厲的慘叫,掙扎著想要躲開槍口。

  不行。

  他還不能死。

  他拼死拼活賺了這麼多錢,還從來沒享受過。

  可是無論他如何聲嘶力竭地辯解,也無濟於事。

  由於失血,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柯涅克虛弱地仰起頭,面前銀發男人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帽檐下一雙冷漠陰鷙的綠色眼睛正俯視著奄奄一息的他。

  「大哥,他說得應該是真的。」

  「呵,就算是真的,弄丟了組織的重要物品也是死罪。」

  冰冷的話語回蕩在空氣裡,宛若死神敲響了喪鐘。

  看來是逃不過了。柯涅克想道。

  疑罪從有,犯錯就要被處死,這確實是組織的作風。今日落在了琴酒手裡,自己怎麼可能活著離開?

  這一刻,他忽然平靜下來,心灰意冷地准備迎接生命的終結——

  然而,死神的鐮刀卻遲遲沒有降下。

  對准腦門的槍口移開了。

  柯涅克慢慢抬起眼睛,看到琴酒手裡正捏著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消息。

  「BOSS的命令,這次就放過你。」

  他睜大眼睛。

  果然BOSS是明白的!他一向忠誠於組織!

  劫後余生。

  柯涅克大口呼吸著空氣,因為剛才腎上腺素飆升,頭部和心口處都傳來難以言說的疼痛。

  他並不討厭這種疼痛,因為這是活著的感覺。

  ***

  花月制藥會社門口。

  一輛警ꔷ車停靠在路邊。

  車門打開,一名身穿西裝套裙的短發女性走了下來。她面容秀麗、氣質颯爽,步履利落如風。

  案發現場攔起了黃線,她熟練地跨過障礙,徑直走了進去,與路過的警員們熟稔地打招呼。

  「佐藤小姐?」

  佐藤美和子停下腳步,循聲望去。不遠處迎面走來一個身材高挑、穿著淺藍色西裝的男人,濃眉寬頜,額前留著珊瑚形狀的劉海。

  「佐藤小姐怎麼會在這裡?不是還在休假嗎?」

  白鳥任三郎。

  與她同屬搜查一課的同事,警銜比她高一級,算是她的上司。

  「有這麼大的案件我怎麼可能閑得住?」佐藤爽快地應答。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不想應付整日催她相親的老媽。再在家裡待下去,怕不是耳朵都要長繭子了。所以她決定提前結束休假。

  結果這一回來就趕上了案件。

  昨日,本地知名藥企花月制藥會社的研究所大樓發生了爆炸。隨即引發了火災,6名人員受傷,所幸無人死亡。

  「佐藤小姐真是勤勉,但是你來晚了一點。」白鳥微笑道,「這不過是一起普通的安全事故。我們已經准備收工了。」

  「普通的安全事故?」佐藤蹙了蹙眉,「我怎麼聽說有工作人員目擊,案發當日有人闖進大樓,搶劫了會社的金庫。」

  「是誰告訴你的?」白鳥面露詫異之色,「我們這兩天搜集到的所有證詞都沒有這一條。」

  「隔壁系的伊達航警ꔷ官。」佐藤解釋道,「應該是他私下調查到的情報。」

  「那位伊達警ꔷ官……」

  白鳥剛想說些什麼,就被身後忽然傳來的另一道聲音打斷——

  「這起案件果然不簡單啊。」

  佐藤美和子轉過身,機敏警惕的瞳孔中映出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男人的身影。

  他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年紀,有一頭黑色蓬松卷發,相貌英俊得有點過分。

  對方雙手插在口袋裡,隨性地站在花壇邊,一股桀驁不馴的氣質。明明是陰天,這個男人卻耍帥似地戴著一副墨鏡。

  佐藤打量著他:「你是……」

  「松田陣平,機動組爆炸物處理班的。」男人側過臉來,望向她,「昨天我就在現場。」

  見白鳥點了點頭,佐藤問道:「松田君是發現了什麼嗎?」

  見她神色認真,松田陣平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了一個證物袋,裡面裝著佐藤分辨不出的某種碎片。

  「我昨天在現場發現的,差點被人打掃干淨。」

  他以自信的語氣說道,「這應該是一起有預謀的行動。犯人下手很有分寸,設置了需要精確遙控的炸彈,並且擺放的位置也很講究,避開了會造成建築坍塌的風險。」

  專業人士的看法還是很有參考性的,而且正好契合了伊達航調查到的證詞。

  佐藤抬起手,輕輕捏住下巴,陷入沉思。

  如果這位松田警ꔷ官的推理正確,犯人的動機又是什麼呢?這麼「善良」的行為不像是普通劫匪做出來的。

  最重要的是,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件,花月制藥會社作為受害方,竟似乎想以普通事故結案,工作人員也都諱莫如深,甚至刻意掩蓋證物。

  「謝謝你,松田君。」佐藤美和子抬起頭,「這個證物可以交給我嗎?」

  作為一名刑ꔷ警,對案件的真相追根究底是基本素養,也是她的職業追求。

  ***

  機場外的馬路上。

  拖著行李箱出來,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車邊的男人。金發深膚,穿著灰棕色的西裝外套,內搭白色襯衫和深灰色馬甲,細細的領帶垂落下來,看起來溫柔又優雅。

  兩周不見,波本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依舊風姿迷人,和時尚雜志的模特相比也毫不遜色。

  ——身材氣質好的人,自然穿什麼都好看。

  目光對上的一剎那,他揚起嘴角。輕盈的喜悅浮上明亮的眼睛,讓本就俊俏的面容更加生動。

  「倫敦的景色如何?」

  我不禁回以微笑:「還不錯。但我還是更喜歡日本的天氣。」

  准確來說是更關心日本這邊的局勢變化。

  英國那邊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組織想要打入MI6的計劃失敗了,只能偃旗息鼓。萊伊接到了別的任務,我就先一步回了日本。

  貝爾摩德受了點傷,只能暫時留在倫敦。大概是我從前的表現太好,她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懷疑到我身上。

  波本紳士地接過我的行李,幫我打開車門,手掌抵住車頂的動作無比妥帖。

  坐進車裡,外界嘈雜的背景聲音瞬間清空。

  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望向身旁。

  「上次在電話裡,你說計劃順利,看來那個東西已經到手了。」

  波本輕輕應了一聲,啟動車子,踩下油門。

  「這還要感謝你提供的地圖和情報。」

  我笑了笑:「也不全是我的功勞。」

  一個月前,我以雪莉的身份潛入了花月制藥會社研究所的大樓,摸清了內部構造和防衛力量。

  可以說,沒有雪莉的幫忙,事情不可能進行得如此順利。為了感謝她,我已經預訂了芙莎繪下個月將要上新的胸針。

  這七年來,失憶狀態下的我一直在為組織鞍前馬後,以為表現出足夠的忠誠和能力,就有機會接手父親生前經營的會社。但是,在發現花歌在實驗室之後,我就清楚地意識到,BOSS和朗姆絕對不可能讓我接手那裡。

  坐以待斃不是我的棋風,設局才是破局之道。

  於是我雇佣「劫匪」襲擊了研究所的辦公大樓,搶劫藥品和金庫,制造混亂。而波本則喬裝打扮混進大樓,趁機把柯涅克打暈,竊取掌紋和芯片。

  這是個一舉多得的計劃。

  一方面是引起警方的注意。倘若警方深入調查這個案件,組織為了掩蓋秘密,一定會采取行動,比如將實驗基地轉移。而這樣會讓動靜變得更大。

  另一方面,柯涅克丟了東西,大概率會被組織處決。那麼,為BOSS運輸藥品的人就得換一個,這就有了可以做手腳的機會。

  至於記錄了組織肮髒交易的芯片——

  我拿著也沒用,不如送給公ꔷ安作為見面禮。互惠互利才是合作關系的基礎。

  到了隱蔽的安全屋。

  我與波本坐下來,一起復盤了整個計劃。

  「組織的反應如何?」

  這是目前我最關心的事情。

  「BOSS很生氣,下了死命令調查襲擊者的身份。朗姆也親自出動了。」波本頓了頓,問道,「你雇佣的人如果被抓,不會牽扯到我們兩個人吧?」

  我用安撫的語氣說道:「放心,不會的。」

  波本感興趣望向我:「如此肯定的理由是?」

  「因為對方是組織的仇人,實驗室的位置本身就是雇佣的報酬。」

  聞言,微微的驚愕浮現在他精致的面容上。

  我彎起嘴角:「事實上,我當時的驚訝並不亞於你。」

  一個月前,我初步定下計劃,開始尋找合作者。

  為了隱瞞身份,確保組織查不到我身上,我本打算多繞幾個彎,讓中間人介紹幾個只認錢的雇佣兵,結果有人主動聯系上了我。

  對方落款R.A,並且留了一句話:烏鴉啼叫就會死人。

  當時我並不清楚對方的真實身份,但現在我已經猜到了。

  R.A是縮寫,全稱Rachel Asaka——蕾切爾·淺香。一個從十四年前就開始仇恨組織的女人。

  八年前,十七歲的我在網上看到尋找羽田浩司案線索的帖子,匿名評論了一句「烏鴉啼叫就會死人」,之後就被「黑田兵衛」找上門來。當時我以為發布帖子的人就是「黑田兵衛」。

  「烏鴉啼叫就會死人」只是一句普通的日本諺語,加上時隔久遠,我一開始看到留言時,並沒有聯想到當年的帖子。

  但現在,我已經從貝爾摩德口中得知,發布帖子的人是阿曼達的女保鏢淺香。那麼這位主動找上門的「劫匪」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不僅仇恨朗姆和組織,也仇恨害死戀人與雇主的A藥。所以願意配合我把組織的實驗基地毀掉——這樣的動機也是情理之中。

  思緒從短暫的回憶中抽離,我抬眼看向波本。他正十指交疊支著下巴,表情若有所思。

  「對了,柯涅克呢?」

  聽到這個問題,波本嘴角揚起了一個俏皮的微笑:「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幸運的是還活著,不幸的是還沒死。」

  生不如死,這意思是被關起來了?

  「居然沒有被琴酒處死嗎?」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感嘆了一句,「確實幸運。」

  上一次這人就因為蘇格蘭的緣故,從我的狙擊槍下逃過一劫。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命不該絕?

  不過,既然他被關押了,運輸藥品的人員還是要換,不影響結果。

  我又問道:「警方那邊反應如何?」

  波本說道:「警視廳搜查一課正在調查,但組織想以普通事故結案。」

  「意料之中。」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既然已經東窗事發,就別想輕而易舉掩蓋了。」


第61章

  哀嘆之聲

  交談之間,夕陽漸漸被暮色取代,夜幕悄然降臨。

  「要不要慶祝一下?」

  我起身從櫥櫃裡拿出了一瓶酒。

  波本眨了眨眼睛:「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哦?那你希望還有誰在場?」我挑了挑眉。

  「……」見他一時語塞,我微笑著倒了兩杯酒,遞過去一杯。

  波本默默地抬手接過,看起來有些乖巧。

  玻璃杯中冰涼透明的酒液以一種搖曳而舒展的姿態鋪展和流動著。

  杯沿相碰。酒液順著喉嚨滾落下去,帶來輕微的苦澀和辛辣。

  波本輕輕晃著手中的酒杯,開口道:「說起來,我們現在也算密切的合作關系了。」

  聽到這種話,我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

  「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我們也認識這麼多年了。」

  他笑了笑,放下酒杯,輕輕開口。

  「宮野艾蓮娜——想必你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吧?」

  宮野艾蓮娜……

  我的手微微一頓。

  熟悉的音節回蕩在耳畔,伴隨著被回憶纏繞的迷失感。

  時光倒轉回八年前,郁郁蔥蔥的高中校園,社辦教室裡。談起未來志願的話題時,還是少年的降谷零告訴過我,他將來想做警ꔷ察的緣由——想要找到小時候對自己關照有加的初戀。

  當年的我為此緊張失措,還曾寫信給花歌傾訴。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宮野艾蓮娜是什麼人——組織的科學家,「銀色子彈」的研發者。

  但最後,出於保護他,避免讓他卷入危險的考慮,我選擇了什麼也沒有透露。

  目光劃過身旁男人的面容。金發深膚的模樣一如從前,仿佛被時光偏愛了一般,只是氣質變成熟了不少。

  真的是執著的人啊。時至今日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初衷和目標。

  其實恢復記憶之後,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以至於此時此刻,心中只有一種「該來的總會來」的感覺。

  「看來你調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我放下酒杯,注視著波本。

  「我查到了她的女兒,就在組織裡。」他的聲音有些悶悶的,復雜的神色浮現在他的眼瞳裡,宛如平靜的湖面下翻起起伏不定的波瀾,「如果我推理得沒錯,這將是一個令我不想面對的結果。」

  頓了頓,他眼睛微垂:「抱歉,明明是在慶祝,我卻說了這樣的話。」

  ***

  降谷零的思緒回到了一個月前。

  「已經查到石墨的來源了。」

  安全屋內,幼馴染帶來的消息點燃了追溯組織秘密的希望。

  降谷零立刻反應了起來。hiro曾給保險箱做痕跡檢測,發現隱藏鎖孔裡有石墨,並且石墨裡還含有某種特殊成分。

  「是一種特制的環保鉛筆。」

  諸伏景光說道,「來自杯戶購物廣場的山田文具店。前段時間這家店舉行了十周年慶活動,這種鉛筆就是限量贈品之一。」

  「是個好消息。」降谷零不禁彎起嘴角。

  限量贈品通常都是給老顧客的福利,這樣範圍一下子就縮小了不少。只要追蹤到擁有這種鉛筆的顧客,就能順堂摸瓜找到接觸過那個保險箱的組織成員。

  他預想得沒錯,那天之後,沒過多久,調查就取得了重要進展,公ꔷ安那邊摸排出了贈品名單。

  其中一個名字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宮野明美。

  他與hiro失去聯系多年的小學同學……宮野艾蓮娜的女兒。

  這個名字的出現,如同剝開了一重迷霧,終於顯露出通往真相的路途。

  仿佛現在與過去兩個不同的時空交彙,無法回去的童年記憶徐徐展開畫面。

  淡金色的長發,墨綠色的眼睛,穿著白大褂、安靜寡言、溫柔善良的女醫生。

  狹小的宮野診所裡,美麗優雅的女性身影隨著朦朧的黃昏光線漸漸暗淡下去,如煙塵般消散,只留下夢幻般溫柔的笑語——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有著怎樣的外表,都是血肉之軀,都流淌著紅色的血。

  降谷零曾無數次呢喃這句來自她的告誡,獲得安慰與力量。正因為一直念著童年時期艾蓮娜給予他的關照,他才會想要找到她。

  思慮良久,降谷零決定親自去見見宮野明美——以普通咖啡店員的身份。一方面打聽鉛筆的事,另一方面試探她對組織的事了解多少。

  面對「安室先生看起來有些眼熟,像我小時候的朋友」這種話,降谷零面不改色,隨意編了幾句謊話就應付了過去。不僅如此,套話也十分順利。

  善良單純的模樣倒是一如當年。他在心裡感嘆。

  試探的結果是——宮野明美只是底層成員,看起來對組織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完全在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平日裡也只是在銀行上班。

  見了幾次面後,兩人寒暄的話題順暢地從工作過度到了生活日常。

  「說起來,那家山田文具店雖然店面很小,但真的很有特色呢,有非常多的原創文具,我下班後經常順道會去那裡逛逛,有時候一不小心就能淘到好看又好用的東西。」宮野明美捧著咖啡杯,閑聊起自己的小愛好。

  「確實。」降谷零語氣真誠地附和了一句,「而且那家店的老板也很熱情,喜歡贈送新品給客人。」

  「對對,上次老板就送了我兩支新出的鉛筆。我把其中一支送給了我妹妹。」說到這裡,黑發年輕女子笑了起來,眼中自然流露出溫柔與愛意。

  妹妹……

  降谷零心中分析著情報,不著痕跡地打聽起那位妹妹的現狀。宮野明美頗為自豪地說,妹妹繼承了父母的衣缽。

  再過多打聽可能會引起懷疑,降谷零選擇了見好就收。

  回去之後,他進行了詳細地調查。

  宮野夫婦十幾年前就失蹤了,生死不知,成了淹沒在刑偵卷宗海洋裡的一樁懸案。但他們的孩子卻能通過戶籍系統查到姓名……只需要動用身為公ꔷ安的職權。

  宮野志保。

  檢索這個名字,能查到她在美國讀藥學博士期間發表的論文,以及在花月制藥會社第七研究所工作期間的一些學術成果。

  一份看不出任何破綻的履歷。她的學術成果乍一看也都與A藥無關。

  但是——

  花月制藥會社。

  真是熟悉的地方。

  貝爾摩德定期服用的基因藥,正是來自這家會社。這是他在美國給貝爾摩德做助理時注意到的。

  降谷零敏銳地察覺到,這家會社必定與組織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只可惜當時用公ꔷ安的職權,也查不出任何線索。

  但這件事仍然盤桓在他的心頭,從未淡忘。

  之後,他與入間冬月重逢,從她手裡偷了半片用來殺人的毒藥,終於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當嫌疑從宮野明美身轉移到宮野志保身上時,他開始思考。倘若宮野志保是那個接觸到保險箱的人……一個藥學專家會把什麼東西放進保險箱裡保存?

  ——毒藥,或者特殊的珍貴藥品,類似貝爾摩德定期服用的那種。

  亦或者,是直接供給BOSS的。

  那麼,從這個結論往前倒推,或許宮野家族一直在為組織從事藥品研發工作。

  因此,降谷零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入間冬月的計劃,不顧風險潛入了組織的研究所。

  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與入間冬月進行更深入的情報交流——比如說艾蓮娜的事。

  只是沒想到,身為套話高手的他,剛開口就被徹底識破了。

  可能是因為太熟悉了吧。降谷零有些無奈地想道。

  況且這種熟悉並非來自於合作的默契。而是源自於年少時沒有經過粉飾的、最本真的了解。

  ……

  「我能問問,她現在在哪裡嗎?」

  降谷零開口問道。

  入間冬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明艷的容顏平靜如水,她微側著臉陷入回憶的模樣很美。但降谷零卻覺得她的眼神有些冰涼,隱約帶著傷感和莫名的恨意。仿佛正凝視著某種深不可測的黑暗。

  「十四年前,花月制藥的研究所實驗室發生了一場火災,救援不及……」

  但那只是表像,並非真實原因,對吧。

  降谷零已經猜到了,喉嚨裡卻一時發不出聲音。

  潛入組織這麼長時間,他也見過了不少滅口行動,那些殘忍血腥的畫面慢鏡頭般回放在眼前,是怎樣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下一刻,她緩緩開口,給予定論。

  「但真實原因是,他們夫妻倆想要脫離組織,被BOSS下令滅口了。」

  降谷零自己也說不清楚此刻的心情。

  溫柔善良的初戀。害人無數的毒藥的研發者。一體兩面。是天使,卻也是墮入地獄的天使。

  懷才不遇的坎坷,實現理想的希望,身陷囹圄的困窘。深愛著女兒,卻無法正常地將女兒撫養長大的悲傷。

  想要脫離組織,究竟是因為無法承受這份罪孽的愧疚之心,還是預料到結局幾近自絕的反抗與贖罪?

  人死無法復生,所有的回憶與懸念都化作黑夜裡慢慢升起的霧氣,飄渺無形,難以追溯。

  但剩下的真相,依然牽動著每一個活著的人。

  降谷零抬起頭,重新望向身旁的女人。

  「花月……花歌與冬月。」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家會社與你的家族有關,所以你才會知道這件事,我猜得沒錯吧?」

  像清冷月夜的風吹過發梢,復雜的動搖之色掠過她的眼瞳。纖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收緊,將桌上的酒杯重新握在了手心中。

  「不愧是降谷前輩呢。」她飲了一口酒,輕聲感嘆。

  這一聲「降谷前輩」打破了凝滯的氛圍,令他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仿佛這裡不是狹小的安全屋,而是高中的社辦教室。

  親昵的輕柔低語,仿佛帶著潮濕的重量,淋濕了他的心髒,物是人非的酸澀與甜意交織在一起,令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花月制藥是我父親生前經營的會社。」入間冬月淡淡地說道,「它的前身或許你也聽說過,叫作白鳩制藥。」

  白鳩制藥。又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當初,在成為公ꔷ安警ꔷ察後,降谷零曾經調查過艾蓮娜的履歷,試圖尋找對方失蹤的線索。

  二十年前,宮野夫婦原本是白鳩制藥的員工。但白鳩制藥的管理者出現了財務問題,導致會社倒閉,宮野夫婦才會失業,在他家附近開了一間診所謀生。

  他說道:「組織了解他們的才能,於是邀請他們加入了研究所。」

  入間冬月點了點頭:「沒錯。尤其是人稱「瘋狂科學家」的宮野厚司,在藥物方面的研究方向簡直與BOSS的野望不謀而合。於是BOSS便授意我父親邀請他們加入了花月制藥。」

  「原來如此。」

  aptx-4869,小小的紅白相間的藥片,仿佛他們之間剪不斷的紐帶。哪怕分別,哪怕失憶,終究要重新將兩人連接起來,串聯起無數亡者、案件與真相。

  這種連接,或許也可以稱之為一種緣分。

  「這場持續八年的推理游戲是你贏了……恭喜。」

  她以推理研究社社長的語氣說道。

  他眨了眨眼睛,紫灰色的眼瞳裡閃動著少年才有的狡黠而俏皮的光彩。

  「獎勵呢?」

  聽起來略帶得意的語氣,話尾處卻帶了一點微妙的親昵與曖昧。

  她笑著湊近了一些,抬起手,十指輕緩地撫上他的面頰,溫暖柔軟的指腹順著面部輪廓一直描繪到耳後,摩挲了一下他的頭發。

  靜謐的空氣被輕緩的吐息捂熱,柔軟如花瓣的吻落在臉頰上。

  視野裡,夜色凝成的黑暗介質被月光穿透,亮光與幽暗交彙的模糊邊界中,現出一抹清冷卻溫柔的顏色。

  慢了半拍後,降谷零才意識到,那是她的眼睛。


第62章

  哀嘆之聲

  情報交換結束,我低頭看了一眼腕表,站起身提出告別。

  波本像是才從那個臉頰吻中回過神來,閃爍不定的神色浮現在他的眉目之間。

  「難得開了一瓶酒,不打算喝完它嗎?」

  咀嚼出這句話裡拐彎抹角的挽留之意,我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忍著笑意拿起外套。

  「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下次吧。」

  波本起身送我到門口,臨別前,他忽然按住了我欲開門的手。

  我轉過身,抬頭望向他的臉。

  屋子裡沒開燈,卻並不黑暗,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灑下一地白霜。不過,比月光更明亮的,是近在咫尺的這雙紫灰色眼睛。

  此刻,眼睛的主人注視著我,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總是中途爽約的人,是不是應該補償一下?」

  這是在表達委屈,還是在撒嬌?

  我的笑意終於抑制不住。

  「好吧。」

  我想了想,抬起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臉,湊上前。

  這次是比剛才更加親密的貼合。

  波本比我想像的還要靈巧上道得多,他順勢攬住了我的腰,柔軟濕潤的觸碰輾轉在唇心,半卷的舌尖輕勾著我,溫柔纏綿,游刃有余。

  只不過,因為靠得太近,他的心跳還是泄露了一絲破綻。

  失衡的心跳聲透過掌心轉遞而來,察覺到這一點,微妙而柔軟的心情油然而生。

  其實從重逢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波本接近我的動機不純。

  他能查到雪莉頭上,大概率對a藥有相當程度的了解。而他潛入組織時間不長,了解a藥的途徑有限——除了貝爾摩德之外,就只有我了。

  半年前那個監獄任務,暗殺目標的死亡時間與大部分a藥中毒者不太一樣,當時我便心存疑慮。現在想來,他肯定是偷偷背著我取樣去調查了。

  為了探聽組織的情報、在組織裡步步高升,波本的小動作恐怕還不止這些。

  但我並不打算戳破這件事。

  交易也好,合作也好,利用也好,無論他懷著怎樣的目的,使用怎樣的方式,在那些蜂蜜陷阱之下,依然有年少的舊情在,他想要幫助我的心情也是真實的——這大概就是我總是對他心軟縱容的原因。

  ……

  和波本分別後,走出安全屋。眼前已是一片濃重的夜色。樹影和房屋的輪廓在黑暗中隱隱綽綽。

  走出彎彎繞繞的偏僻巷道,我看到金巴利的車停在路邊等待。

  利落地上車後,我對駕駛座上的男人吩咐道:「去酒吧。」

  只要沒有特別明說,「酒吧」指的就是REBIRTH,組織的情報據點。

  金巴利會意,踩下油門啟動車輛。

  車輪在瀝青鋪成的路面上劃出一道直線,路燈與街道房屋拉長的線條模糊在路燈的光暈中。

  我一邊望著窗外飛馳的夜景,一邊回想著萊伊那天在倫敦告訴我的事:組織裡有人特意推薦了他參加英國的任務。

  既然REBIRTH的調酒師負責這件任務的調配,那必定知曉推薦者的身份——這是我需要打探的情報。

  倘若組織裡真的有人懷疑了萊伊,我需要盡快作出判斷和處理。這不僅僅是為了萊伊,也是為了我自己。

  到了地點,我推開酒吧大門。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布景與陳設。

  正打算去吧台,一名酒保攔住了我。

  「大小姐,有人在等您。」酒保躬身說道。

  等我?

  我挑了挑眉。

  事實上,我來之前並沒有預約。而且除了金巴利,應該沒人知道我的行程才對。

  順著指引望去,昏暗的燈光下,酒吧的VIP專座上正坐著一位眼熟的老人,灰白頭發,身穿棕色西裝,嘴裡叼著標志性的雪茄煙。

  我的腳步微微一頓。

  皮斯克(Pisco),真名枡山憲三,汽車會社的董事長、財經界人物。

  通常他的身影都是出現在集團的酒會,或商品發售會之類的商業場合。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酒吧這種地方見到他。

  作為少數能與BOSS直接聯系的高層干部,皮斯克接任務通常都是BOSS直接點對點吩咐,按理說沒必要來酒吧這種地方。

  而且他是專門來等我的,顯然是預料到了我會來。

  為什麼?

  難道他就是推薦萊伊參加任務的人?

  皮斯克專門來這裡,肯定不可能只是為了找我喝杯酒。類比自己,我猜測他也是來探聽情報的。

  盡管心裡充滿疑慮和警惕,但我面上依然不露聲色,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在他對面的座位坐下。

  老人看見我,把嘴裡的煙拿下來,夾在手指上。

  我彎了彎眼睛,熟絡地寒暄道:「上次和您見面,還是在集團的新年酒會,一轉眼又快要到新年了呢。」

  「是啊。」皮斯克感慨道,「這一年發生了不少事情。」

  「的確。」

  我也忍不住思緒萬千。

  回想起來,年初就試探出萊伊的身份有問題,之後與波本、蘇格蘭重逢,又在機緣巧合下恢復記憶,找到了妹妹的下落,發現「黑田兵衛」的身份……這一年中發生的樁樁件件,都是足以改變人生選擇的大事。

  這時,服務員過來點單。

  我想了想,漫不經心地說道:「一杯黑麥威士忌。」

  很快,酒杯端上了桌。

  服務員離開後,氣氛安靜了下來。在這個與外場隔開的僻靜空間裡,能看到變幻不定的酒吧燈光,景物與人影的輪廓朦朧在昏暗之中。

  「最近任務不太順利吧?」皮斯克開口道。

  「確實不順利。」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著裡面的冰塊彼此碰撞,發出輕微的清脆聲響,「不過這種局面,對於我個人而言,不全是壞事。」

  「那就好。」皮斯科停頓了一下,「福、禍有如搓在一起的繩索。」

  福、禍有如搓在一起的繩索。

  意思是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好事後面也可能緊接著壞事。

  我喃喃重復了一遍這句諺語,只覺得他的語氣意味深長。

  「比如我眼前的這杯酒。」

  他輕輕用手指彈一下杯子。

  這個動作令我心中略感微妙。來不及思索這份微妙感的來源,我下意識看向桌面。

  他面前的酒杯中液體清亮透明,從琥珀色的酒體判斷,應該是柯涅克白蘭地。

  柯涅克……

  無數疑慮如潮汐一般在心中湧動,隱秘的喧囂在此間沸騰。

  我不由抬起頭來,警惕地看向皮斯克。

  莫非他今日來酒吧找我,就是為了打探關於柯涅克的情報?他知道了些什麼?

  皮斯克回望著我。那雙在歲月中沉澱過的眼睛充滿洞悉之色,仿佛能將人看穿似的。

  他說道:「將功補過,BOSS對他提供的情報很滿意。」

  這意思是柯涅克向組織交代了重要的情報,以此保住了性命?

  不待我斟酌好語言開口細問,皮斯克便捻滅煙,伸出左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帽子,准備起身離開的樣子。

  我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腦中思考著他剛才話語中的深意,直覺像是某種善意的提醒。

  看來我需要盡快搞清楚柯涅克交代了什麼情報,以此來決定下一步計劃。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皮斯克停下腳步,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片刻後才慢悠悠地答道:「人年紀大了,難免念舊。」

  念舊?

  是因為想起了我的父母嗎?

  我下意識想道。

  這些年皮斯克對我頗為關照,提供過幫助,也帶我認識了一些組織的企業家。我知道他與我的親生父母交情不錯,小時候也確實聽母親提到過他的名字。

  ***

  「大哥,就這樣放過那家伙嗎?」

  伏特加站在鐵門邊,望向空蕩蕩的牢房內部。

  就在幾分鐘前,這裡還銬著組織的罪人柯涅克。但是現在,囚犯已被釋放,只有牆壁和地上殘留的斑斑血跡,證明這裡曾經發生了一場嚴刑拷問。

  「BOSS改了主意。多關他兩天是為了懲戒。」琴酒頓了頓,「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組織裡有「老鼠」這件事。」

  「柯涅克的話可信嗎?」伏特加遲疑了一下,「那家伙是欺詐師。」

  琴酒吸了口煙,緩緩吐出灰白的煙氣,語氣冰冷地說道:「芯片被盜,實驗室的位置泄露,沒有「老鼠」幫忙,絕對不可能做到。」

  「確實。」伏特加恍然。

  襲擊實驗室大樓的雇佣兵十分狡猾,當天就從組織的包圍中成功逃離,並且善於隱藏蹤跡,組織目前還沒有抓到對方。

  琴酒以自己的智商和多年的經驗判斷,襲擊者必定有內應,否則不會如此熟悉地形。

  而且比起普通的搶劫,這更像是一場針對組織的、有預謀的行動,目的是讓組織的實驗室暴ꔷ露在警ꔷ察面前。

  至於「老鼠」的身份——

  「是日本公ꔷ安。」

  昨天在牢房裡,快死的時候,謊話連篇的欺詐師還是交代了實話。

  「是實話吧?」琴酒撫摸著扳機。

  「不會有假!」柯涅克急道。

  他頓了頓,喘著氣虛弱地解釋,「前段時間,我的幾個大客戶被公ꔷ安調查了資產和行程,這絕對不是巧合。」

  這條情報才是BOSS真正決定留他一命的原因。

  柯涅克的大客戶都是組織在政商界的重要人脈。倘若被公ꔷ安調查,進而掌握了利益交換的證據,會造成很大的麻煩。

  回憶一閃而逝。

  「BOSS已經讓朗姆去查公ꔷ安的臥底名單了。」

  琴酒把嘴裡的煙吐在地上,用腳碾滅,對伏特加說道,「走吧,我們繼續盯著那家伙。」

  雖然在BOSS的命令下,他最終放了柯涅克一馬。但琴酒打心底裡覺得,這個人只有忠心,沒有本事,遇到事情都沒法把自己撈出去。

  經過這麼一遭,難保柯涅克不會繼續出問題,而且此人對組織或對他或許會懷恨在心。倘若如此,那他會一槍解決掉對方。

  另一方面,引蛇出洞。那只「老鼠」聽說柯涅克還活著,說不定會有所行動。

  長長的黑色大衣隨著步履起伏,宛如隨風翻卷的漩渦。銀發殺手微微上揚嘴角,只是這笑容沒有溫度,反而充滿了殺氣和興奮的惡意。

  ……

  柯涅克正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休息。

  組織的秘醫剛剛給他處理了傷勢。被琴酒折騰了一番,以他的體質,需要養很久才能痊愈。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在心裡狠狠痛罵琴酒殘忍冷血,壓根不把他放在眼裡。

  幸好BOSS還是相信他的,願意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

  因此,昨天他趕緊列了幾個懷疑對像給BOSS,以證明自己還有用。

  排名第一的是蘇格蘭威士忌。

  之前那次運輸任務,兩人交接時,蘇格蘭提出要護送他一段路。當時他就覺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後來有個常駐鳥取縣的線人告訴他。在那次任務之後,也發現過蘇格蘭的蹤跡。

  那麼問題來了,沒有任務的情況下,為什麼蘇格蘭平白無故地去鳥取縣?

  ——除非是想調查BOSS的下落。

  沒錯,就是這樣。蘇格蘭肯定有問題。

  就算不是蘇格蘭,其余幾個人也各自有嫌疑。

  下一步就是等組織查到證據,證明「老鼠」在他提供的名單裡了。

  到時候,他立的功足以抵消失誤,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柯涅克忍不住暢想,到那時他絕對要找機會報復琴酒這個該死的劊子手!


第63章

  哀嘆之聲

  冬季白晝短,暮色隨著太陽的西斜降臨,霧靄般籠罩了這座繁華都市,天空暗沉下來的過程無聲而迅速。

  警視廳。搜查一課辦公室。

  鐘表上顯示的已經是下班時間,但佐藤美和子依然坐在原位。

  她隨口應答著同事們的道別,雙手交握在身前,蹙著眉陷入了沉思。

  近期參與的案件,給她帶來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危機感,第六感的雷達在嗡嗡作響,交織著不安與疑慮的情緒盤踞在心頭。

  白天開會時,頂頭上司目暮十三傳達了結案指示。

  「我們還有很多積壓的案件,光是米花町就有7件謀殺案亟待解決。警力有限,我們不能一直卡在一件案子上。」

  身旁的同事們都默認了這個說法,但佐藤不贊同就這樣以普通事故結案。

  在她看來,任何案件都不能馬虎對待。若是對真相和民眾的安危草草敷衍,要怎麼對得起這身警ꔷ服?

  於是,會議結束後,她和目暮警ꔷ官一起去了管理官辦公室,彙報她所知道的最新線索。

  搜查一課日理萬機的管理官松本清長看起來心情不甚愉快,面色陰沉。

  佐藤也能理解,忙碌的時候突然被打攪,誰的心情恐怕都不會美妙。而且這世上任何一個上司,恐怕都不會樂意看到下屬越級提出反對意見。

  頂著仿佛要具現化的壓力,佐藤鎮定地拿出新得到的證物——松田陣平發現的碎片。

  「這塊碎片來自爆炸遙控裝置,足以證明這起案件是人為……」

  她條理清晰地陳述了案情的疑點,以及自己的推理。

  松本清長的表情變得嚴肅認真起來。

  這位經驗豐富的警視管理官外表魁梧嚴厲,左眼留下了一道筆直的傷痕,這令他看起來氣勢強悍而冷冽。

  沉思片刻後,管理官望著她,眼神中流露出贊賞之色。

  「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是我們身為刑ꔷ警的基本素養。繼續查下去吧,佐藤,找出真相。」

  原本對這起案件不甚熱衷的上司,忽然鼓勵她繼續查下去。然而,與自己關系還不錯的白鳥警ꔷ官卻勸說她不要隨意涉入,否則會遇到麻煩,甚至危險。

  「花月制藥會社的背景不簡單。」

  白鳥像是知道什麼內情,說出了這樣的評價。但當她仔細追問時,卻又不肯細談。

  他含糊地說道:「不想鬧大,說不定是有什麼無法對外公布的醜聞,比如股東內訌……既然沒有人員死亡,傷者也都得到了妥善賠償,不願追究,我們又何必再繼續介入呢。」

  人類都有保護自己的防御心理。在職場摸爬滾打好幾年,佐藤也見過了不少事情,知道白鳥說得不無道理。

  這就是她有些舉棋不定的原因。明知道吃力不討好,但身為警ꔷ察的本能又讓她按捺不住想要追查下去的衝動。

  在做決定之前,她需要理清自己的思路。獨自安靜思考的習慣,能夠讓一個人更加敏銳和專注。

  現在,除了案件本身的疑點之外,佐藤還有幾個懷疑的對像。

  第一個就是白鳥任三郎,白鳥集團的少爺。

  有這樣巨富的家世,不知道為什麼要來做辛苦又危險的刑ꔷ警,動機成謎。

  但不可否認的是,強大的家世背景,讓白鳥任三郎在警視廳如魚得水,得到了所有長官們的關照——不僅年紀輕輕就升了警部,在搜查一課地位也很特殊,能夠憑自己的好惡接手案件,就連隊裡資歷最老的目暮警ꔷ官也要敬他三分。

  從這個角度來看,白鳥在警視廳的好處似乎也很明顯:能夠掌握各類案件的最新進展。

  而且他對花月制藥會社諱莫如深的態度也很值得探究。

  第二個是高木涉。

  隔壁系新調任上來的年輕警ꔷ員,最近總在她身邊出沒、一直探頭探腦的家伙。

  明明不在同一系,卻口口聲聲喊著願意幫忙,態度殷勤過頭,有點像是在打探情報。

  還有一個,是她同隊的同事,千葉和伸,也是近期新調任上來的年輕警ꔷ員,背景不明。

  和身材瘦高的高木不同,千葉長著一雙清澈圓亮的眼睛,身材有些胖,肚子也是圓滾滾的,看起來憨態可掬。

  「做筆錄時,那位田中先生說,爆炸聲響起後,自己就跟著人群從消防通道撤離了大樓,什麼都不清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此人在伊達警ꔷ官面前是另一套說辭。」

  白天在會議室裡,千葉和伸這樣說道。

  「根據調查,這位田中先生和同事們關系不太好,在會社裡不受重視,或許他這麼說只是為了博取關注。」

  不,更有可能是被威脅了,不得不在做筆錄時緘口。佐藤心想道。

  因為所有工作人員的口供都出奇地一致,簡直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樣。

  如果不是訓練有素,提前演練過類似的突發情況,那麼做筆錄的警ꔷ察也無法排除嫌疑。

  ……

  「佐藤警ꔷ官也沒下班啊。」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打斷了佐藤的思緒。

  她循聲轉過頭。

  站在門邊的男人穿著標志性的夾克西褲,濃黑的眉毛下是一雙爽朗有神的眼睛,嘴裡咬著牙簽,下巴上是一圈粗獷的胡茬。

  是伊達航。

  他手裡拿著筆記本和案卷,一副還在兢兢業業忙碌的樣子。

  佐藤忽然想起,這起案件最早就是對方發現了疑點,不如順便交流一下案情,聽聽他的想法。

  此時天色已晚,不用值班的同事們都已經走光了,空蕩蕩的辦公室正適合談話。

  在佐藤的邀請下,伊達航坐了下來,兩人從頭開始梳理情報。

  在她講到高木涉很可疑之時,伊達航突然哈哈笑了出來。

  「?」面對佐藤疑惑的眼神,伊達航解釋道:「那小子應該是真心想幫忙。畢竟,能夠為心上人做些什麼,對他來說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

  心上人……

  原來是在追求她嗎?

  佐藤恍然大悟,臉頰一下子發燙起來。

  伊達航又熱心地補充了一句:「雖然高木經驗有所不足,但性格正直認真,是個好警ꔷ察,這一點我應該不會看錯。」

  說到這裡,他抬起大拇指,指著自己,眨了眨右眼,「我們可是WATARU兄弟。」

  明媚的笑意浮上端秀的面龐,佐藤忍不住想道,認識這麼短的時間就稱兄道弟,看來伊達航真的很喜歡這個後輩。

  關於高木的話題只是個插曲,話題重新回到案件上來。

  「這家花月制藥會社確實有問題。」

  伊達航把嘴裡咬著的牙簽拿了下來,翻開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熟練地找到其中的幾頁。

  「最近兩年間,有三起失蹤案件,我懷疑都與這家會社有關。目前我已經查到了線索,但是真假還需要求證。」

  佐藤心情一沉。

  「這麼說,制造這次爆炸的襲擊者果然是故意的嗎,為了引起關注。」她抬手捏著下巴,喃喃自語,「這家會社到底有什麼秘密……」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她抬起眼睛,對上伊達航炯炯的眼神。

  「所以,我們一起繼續查下去吧,佐藤。」

  他望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揭開真相,破解謎團,將罪惡繩之以法,就是身為警ꔷ察的正義,不是嗎?」

  被他熱血的話語所感染,在這個片刻間,佐藤美和子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也想起了警校畢業時自己曾立下的誓言。

  為什麼要當警ꔷ察呢?

  明明有很多職業選擇,明明可以順應母親的期望過安穩的日子,卻偏偏以身涉險,在案發現場奔波,與犯罪分子作鬥爭。

  或許就是因為她的體內也有一腔固執到有些傻氣的熱血,總也無法熄滅,總也無法被磨平。

  佐藤美和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好。」

  ……

  就在這場對談的時間裡,窗外的北風呼嘯而過,枯黃的樹葉被卷起,旋轉著消失在漸深的夜色之中。

  佐藤怎麼也沒能想到,就在她下定決心深入調查的第二天,就得知了伊達航的死訊。

  視野裡是一張缺席的座椅,以及面露哀痛之色的同事們。

  「是肇事司機疲勞駕駛,昨天夜裡,伊達警ꔷ官被汽車撞上後,身受重傷,不幸殉職……」

  熟悉的辦公室,熟悉的陳設,昨日鮮活的面容和熱血的對話,一切畫面都浸濕在記憶中變得模糊而黑白。

  緊接著,沒過多久,松田陣平給她的那份證物也丟失了。

  至此,所有線索全部中斷。

  窗外天氣晴朗,金色的陽光燦爛明媚,辦公室內交談聲嘈雜,一眼望去都是身穿西裝的警員同事。但佐藤美和子卻覺得仿佛身在一個寂靜空曠的場所中。

  寒冷的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的塵埃。而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從黑暗深處伸出,在幕後操縱著一切。


第64章

  哀嘆之聲

  十六年前的一個雨夜,對於佐藤美和子來說,就宛如惡夢一般。父親佐藤正義在那個夜晚永遠地離開了她,只留下了一副舊手銬。

  父親最後走出家門時的背影,深深烙印在年幼的自己心中,時至今日也無法忘懷。

  那個名為「正義」的男人,一生踐行正義之事,無愧於這個名字。

  可是,為什麼篤行正義的好人無法長命呢?

  父親如此,伊達航也是如此。

  前一刻說自己查到了線索,只是尚需求證,只是轉眼間,線索就隨著殉職而湮滅無蹤。

  佐藤美和子並不覺得車禍是意外事故。

  肇事司機在被拘留的第二天就突發心梗,死得悄無聲息。緊接著,松田陣平給她的證物也不翼而飛。

  這讓她更加懷疑,警視廳裡存在內鬼。而隱藏在這起案件背後的真相,恐怕是她難以想像的龐大黑暗。

  繼續查下去的話,恐怕自己也會像伊達航一樣,遭遇某種不測。

  意識到這一點後,盤桓在佐藤心頭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無法言說、幾欲噴薄而出的憤怒。

  警視廳是維護正義與秩序的地方,倘若連這裡都被陰謀操控,還有什麼公平正義可言?

  若是此時選擇明哲保身,坐視法律和生命被肆意踐踏,只會對不起伊達航的犧牲和自己曾經立下的誓言。

  因此,她要查下去。不僅要查出害死伊達航的幕後黑手,還要揭露花月制藥會社背後的秘密和真相,賭上身為刑ꔷ警的尊嚴和信念。

  佐藤美和子向來行事果斷,下定決心後便迅速開始了調查。

  切入點是偷取證物的犯人。

  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害死伊達航的真正凶手。如果不是,那也應該是同伙幫凶,之後順藤摸瓜,也能挖出真凶。

  思路清楚地作出判斷後,佐藤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四周,目光略過搜查一課辦公室的每位同事。

  之前她就有幾個懷疑的對像,現在他們的嫌疑更深了。

  白鳥任三郎,疑似知道花月制藥會社的某些內情,而且有足夠的金錢和人脈做到滅口。

  千葉和伸,知道那件證物的意義和位置,並且經常與她搭檔,有著充分的作案時機。

  以及……高木涉。

  伊達航口中正直善良的好警ꔷ察、好兄弟。

  佐藤並沒有因為伊達航的緣故就排除這個人的嫌疑。推理是一件需要摒除主觀感情因素的嚴肅的事。她不會因為旁人的評價就影響自己的判斷。

  自從伊達航死後,高木就被調職到她身邊,還升了一級警銜。目暮警ꔷ官交待她,要以前輩的身份帶一帶對方。

  因此,高木也同樣有充分的作案時機。

  這些天,搜查一課的辦公室裡議論紛紛。大家公認的說法是,伊達航因公殉職。不僅自身追升了一級警銜,連帶著看重的徒弟也沾了光。

  高木涉本人對此不置可否,比往常沉默,似乎還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

  但佐藤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些許異樣。

  具體表現為,高木這段時間經常單獨行動,去向不明。

  還有今日,她看到他和白鳥單獨說話,兩人表情沉重,似有矛盾。但她走過去詢問時——

  「沒什麼。」

  ——被異口同聲地敷衍了。

  見狀,佐藤沒有追問,但心中的疑慮不減半分。

  白鳥太過精明,她決定先去試探一下高木。

  ***

  刺耳的剎車聲和撞擊聲在夜色中顯得分外凄厲。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到敬重的前輩正倒在面前,面色慘白,肢體被撞得歪曲。

  視野裡,紅色的鮮血在地上蔓延。一股濃烈的鐵鏽味充斥著鼻間。

  彌留之際,微微開合的嘴,吐露了一個令他震驚的名字。

  那一剎那,面對無法理解的情況,耳邊仿佛響起某種東西的崩碎聲。

  ……

  高木涉猛地驚醒。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空白的天花板,黯淡的晨曦透過窗簾縫隙照射進來,映出一線朦朧的光亮。

  急促地喘息了片刻後,神智才從噩夢重歸現實。

  他緩緩坐起身,抬手擦去額頭的冷汗。

  好幾天了,那張熟悉的爽朗笑臉,以及滿地的血泊,重重疊疊的幻影總是出現在他的夢境中。

  時間回到那天夜晚。

  高木涉正在加班蹲點,調查一個詐騙犯,忽然接到了伊達航的電話。

  「我發現了重要的線索。」話筒裡傳來前輩壓低的急促聲音。

  然而,等他急匆匆地趕到見面地點時,卻親眼目睹了一起慘烈的車禍。

  當刑ꔷ警一年多,不是沒有見過案發現場,也不是沒有見過屍體,但是這次不一樣。

  第一次親眼看到重要之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徒勞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這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直面死亡現場,這種清晰地感受生命在眼前流逝消失的感覺,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曾經在一起執行任務時互相鼓勵,熬過漫長的蹲點時間。

  也曾在成功抓捕罪犯後,勾肩搭背地一起慶祝喝酒。

  將自己的經驗和技巧傾囊相授,以身作則地詮釋警ꔷ察應該具備怎樣的責任心和意志力。

  再也沒有比伊達航更好的前輩了。高木想道。

  就是這麼好的人,這樣一位優秀的警ꔷ察,合該擁有光明的前途和幸福美滿的人生。但現實是,他年輕的生命結束在黑夜裡,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保管好這個……小心……」

  寂靜的房間裡,幻聽一般,耳邊又響起了斷斷續續嗆著血沫的遺言。

  高木涉起身走到書桌旁,輕輕拉開抽屜。

  裡面靜靜躺著一本熟悉的筆記本——伊達航總是隨身攜帶的警ꔷ察手帳。

  紙張有些發皺,濺在上面的血跡已經干涸變深。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本子。

  最後一頁上,潦草的黑色筆跡記錄著一串車牌號,以及「花月制藥會社」這幾個字。

  高木還不清楚這串車牌號的歸屬,但他知道,一定和花月制藥會社有所關聯。

  這恐怕就是伊達航生前所說的重要線索,也是遭遇滅口的原因。

  他凝視著這本筆記本,猶如在看著一個致命的潘多拉魔盒。

  調職和升警銜,既是賄賂,某種意義上也是威脅。對方在用這種方式暗示他,自己能夠憑借權力隨意擺布他,而他只有接受的份。

  如果對方發現了這本筆記本,如果他順著伊達航留下的線索追查,會發生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

  ***

  這一日,黎明之前就下起了綿綿細雨。陰冷的小雨天氣一直延續到午後。

  搜查一課剛剛偵破了一起發生在米花町的謀殺案件——在一位路過少年的幫助下。

  少年名叫工藤新一,自稱偵探,雖然只是一名帝丹中學的國中生,但推理能力確實驚人,僅僅幾分鐘就找出了凶手。

  接下來就是回警視廳處理後續。犯人被銬住押送上了目暮警ꔷ官那輛車,隨行的還有千葉和伸。

  佐藤走向自己的車,順口招呼道:「走吧,高木君。」

  「是。」

  高木涉連忙收起自己的警ꔷ察手帳本,順從地應了一聲,乖乖坐上了副駕駛。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車內氣氛沉悶。

  開到一處十字路口,車頭忽然與前面的警ꔷ車錯開,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佐藤小姐?」高木有些意外地轉過頭,望向身旁,「不回警視廳嗎?」

  面容秀麗的短發女警ꔷ官緊緊把著方向盤,目視著前方:「在回去之前,陪我去一個地方。」

  高木心中有些不安,見她表情嚴肅,也沒敢多問。

  隨著路線的逐漸偏移,映入眼簾的是無比熟悉的街景。

  車子在路邊停了下來。

  因為是工作日,加上下雨,沒有什麼行人和車輛,黯淡的天光照射著街道,顯出一片空虛荒涼的景像,與這些天不斷重復在噩夢中的畫面重合。

  ——這裡是伊達航出事的地方。

  高木涉有些僵硬地坐在原地。

  「我覺得這起車禍不是意外。」

  佐藤開口,打破了車內凝滯的氣氛,「高木君,你是那天晚上的目擊證人,我想聽聽你的真正看法。」

  「……」車窗外,縹緲的霧氣夾雜著冰涼的雨水降落下來。幻覺一般,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烙印在記憶裡的血腥味。

  高木緊握著拳頭,手指緊緊陷進掌心。

  冬日寒冷的溫度令他幾欲顫抖。但他必須想辦法冷靜下來,保持頭腦清醒,因為佐藤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緩緩呼吸了一口氣,他低聲說道:「證據確鑿,司機也供認不諱,佐藤小姐何必揪著不放呢?」

  聽到這種話,佐藤有些失望。

  兩人再次陷入片刻的沉默。

  「是你拿走的吧。」她忽然說道。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佐藤沒有錯過身旁男人微微緊縮的瞳孔,以及眼中閃過的緊張之色。

  「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高木干笑了兩聲,眼神偏移,避開了與她的對視。

  「佐藤小姐是在開玩笑嗎?我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

  「能從搜查一課的辦公室裡取走證物的人,只能是搜查一課的警ꔷ員。」佐藤眼神犀利地盯著他的臉,「我也懷疑過千葉君,但現在看來,你的表現更可疑。」

  她原本只是打算順勢試探一下,但高木顯然不是擅長掩飾的家伙,露出的破綻太多了。從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性格老實,還有點呆。

  高木有些虛弱地辯解道:「佐藤小姐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明明不久之前還很關心那起案件,口口聲聲說要幫忙,沒道理突然轉變了態度,對案件不聞不問,甚至到了避而不談的程度。」

  佐藤頓了頓,「我所認識的高木君,可不是這樣冷漠、畏縮的人。」

  這也是她決定私下試探的原因。她不願相信伊達航看錯了人。

  「……」

  「說吧,為什麼要私自拿走證物?」

  見她把手銬拿在手中,不逼問出點什麼誓不罷休的樣子,高木苦笑了一聲。

  「佐藤小姐是打算逮捕我嗎?」

  「這要根據你交代的內容而定。」

  高木陷入了沉默。他的視線無法聚焦一般散落在前方的雨幕中,似乎大腦中正在進行思想鬥爭。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敗給了她的堅持,緩緩開口:「有人讓我處理掉這件證物,並且保持閉嘴,獎勵是警銜。」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以至於佐藤大腦空白了一瞬。

  讓一個人升警銜——能輕易做到這件事的人,在警視廳裡屈指可數。

  答案已經浮現在了腦海裡,只是因為太過震驚,一時說不出口。

  更重要的是——

  「所以你就同意了嗎?」

  佐藤發出了一聲質問。像是憤怒,卻又含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高木連忙搖了搖頭:「我沒有真的銷毀,只是把它藏起來了。」連同伊達航的筆記本一起。

  他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臉上。

  「要取信於那個人,獲得更多的證據,只能這麼做了……」

  他不過是一個沒有根基、沒有背景,也沒有資歷的小職員,要如何撼動頭頂上的權威?

  ——只有搭上自己了。

  不是沒有過畏懼。人類在面對生命威脅時,心生退縮和妥協再正常不過了。

  但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而且,我不想讓你陷入危險。」

  吐露後半話時,高木的聲音小了下去,聽起來有些靦腆。

  那塊碎片是燙手山芋。讓證據「消失」,那個人就會暫時放下心,不會繼續針對她。這是高木最簡單、最直接的想法。

  他想要保護佐藤。

  從見到她的第一面起,他便對這位率真又美麗的女性一見鐘情,心生愛慕。

  高木知道喜歡佐藤的人很多,警視廳到處都是追求者,其中不乏優秀多金的男人,比如白鳥。

  他也沒指望真的能追求到佐藤,只是希望能保護好她。因為他已經不想再看到重要之人死去了。伊達航的死深深刻在他的心上,就像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

  在保護佐藤這件事上,他和白鳥情敵之間難得達成了共識。

  昨天他向白鳥打探情報,得知那個人一面鼓勵佐藤繼續追查,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好上司的模樣,另一面卻暗示白鳥這起案件有危險。

  白鳥出身豪門,精通人情世故,情報渠道也比常人多,一聽便立刻明白了上司的意思,主動勸說佐藤不要蹚渾水。

  只可惜,白鳥的這番好意沒起作用,反而招致了佐藤的懷疑。

  「笨蛋。」

  意識到高木話語中的犧牲決意和感情,佐藤張了張口,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罵了一句。

  她已經徹底明白了高木的想法。

  直到這一刻,她才第一次認識了這個男人。

  也不知該說他憨直過頭還是傻。

  而且他演技這麼差,怎麼有勇氣做這樣的事?

  伊達航確實沒有看錯人,他確實是一位勇敢正直的好警ꔷ察。

  但這不代表她會輕易原諒他的所作所為。一聲不吭的隱瞞——男人這種低級的保護方式,別指望女人會為此感動。

  「我不需要你這種自以為是的保護。」佐藤冷冷地說道,「別忘了,我也是警ꔷ察,執行正義也是我的理想。」

  高木怔住了。

  身旁女人秀麗的面容仿佛籠上了一層凜凜的冰霜。但那雙清澈的眼瞳裡卻燃燒著灼灼的火焰。

  很顯然,她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

  憤怒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就像驚雷一般劈在心頭。惶然的同時,高木也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是看輕了佐藤。

  他嘴上說著喜歡她,卻沒有真正理解她的內心,也沒有尊重她的意願。

  佐藤美和子不僅僅是外表美麗的女性,更是一個勇敢正直、精明強干、品格高尚的警ꔷ察。

  情緒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羞愧,另一半是難以形容的震撼和敬意。

  「對不起,佐藤小姐,我以後不會再瞞著你了。」

  高木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歉。

  面對這麼認真誠懇的保證,佐藤緊蹙的眉頭稍稍松開,怒氣消了大半。

  見狀,高木心裡松了口氣,為了表明自己積極改過的態度,他把私藏起來的證物重新交還給了佐藤保管。

  之後,兩人交流了一下各自收集的情報,討論之後該如何合作調查。

  從高木的口中,佐藤確認了對內鬼身份的推測。

  果然是她想的那個人。

  車窗外的寒風帶著冰冷濕潤的雨水拂過發梢。她心情復雜地望向遠處的警視廳大樓。

  她不知道繼續下去會有怎樣的結局,也不清楚能否揭開籠罩在頭頂的黑暗。但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單一人。

  在這個片刻之間,風似乎吹得更急了。遠處黑壓壓的烏雲遮蔽了鉛色的天空,但仍有一絲陽光透過雲間的縫隙照射下來。

  在那金色的光束中,一閃即逝掠過眼前的,是一只白鴿嗎?

  亦或是冷眼旁觀著人間悲歡離合的神明的幻影?

  ***

  灰蒙蒙的天幕下,蛛絲般的雨織成細密的網,籠罩著整座東京都,建築物和霓虹燈在雨中變得模糊不清。

  一輛邁巴赫無聲無息地停靠在路邊。

  車主正坐在寬敞的後排車座上閉目養神,嘴裡叼著一根雪茄煙。灰白的煙霧從指間緩緩升騰,在面容上的溝壑皺紋間消散。

  正是組織的二把手——朗姆。

  不多時,一輛警車開到附近,速度放緩,直至與邁巴赫相鄰。

  朗姆睜開眼睛,將車窗搖下來一半。

  「上次聯系已經是一個禮拜前,你的動作太慢了。」

  警車裡傳來一道壓低的聲音:「公安部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

  「算了,結果如何?」

  「確實是臥底。」

  聞言,朗姆冷哼了一聲,僅剩的右眼黑沉得如同層疊的雷雲堆積在天際,只從瞳孔中透出一絲幽微的寒光。

  「蟻蟲出現的地方,果然意想不到,又難以察覺。」

  警車裡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車禍處理得干淨嗎?」

  「與其擔心這種事,不如管好你的下屬。以後不要再有這種多管閑事的家伙了。」

  ……

  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雨幕中,警車與邁巴赫短暫相鄰,又相錯而過,仿佛素不相識的過客。

  但完整接頭的一幕已經被遠處的視線所捕捉。

  望遠鏡被一雙白皙纖秀的手放下,扔在了旁邊的副駕駛車座上。車座底下赫然放著黑色的狙擊槍包。

  這雙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胸ꔷ前的將棋掛墜,片刻後,轉而拿起了手機。


第65章

  哀嘆之聲

  十二月的雨天,沉重的灰色雲層遮蔽天空,到了下午,雨變小了一些,因為氣溫降低,空氣中夾雜了幾分雪意。

  我放下望遠鏡,琢磨著剛才看到的一幕——

  朗姆與一輛警ꔷ車接頭,從他的表現來看,似乎是從警ꔷ車那裡得到了什麼滿意的結果。

  這意味著什麼呢?

  一周之前,因為皮斯克的提醒,我決定搞清楚柯涅克究竟向BOSS提供了什麼情報。

  琴酒肯定不會隨意泄露,接觸柯涅克容易引起琴酒的懷疑。所以最好的方式是私下找伏特加套話。

  在我這裡,伏特加的嘴巴可以說是漏鬥級別。跟著琴酒的那幾年,我與他經常共事,關系不錯。把人約出來幾杯酒勸下去,伏特加果然對我沒有任何防備,把柯涅克的事抖了個干淨。

  「組織的重要客戶被調查了,柯涅克那家伙懷疑組織裡有「老鼠」,向BOSS交代了一份名單……」

  「名單上有誰我也不清楚,只知道BOSS讓朗姆去調查了……」

  「大哥正在監視柯涅克……」

  這幾段話的信息量很大。作為一個身邊有三個臥底、還與他們糾纏不清的人,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起來。

  可惜伏特加並不清楚具體名單。我只能從朗姆那邊下手。

  這幾天,我作出在外地度假的假像,實則一直在暗中關注著朗姆的行蹤。

  直到今天,事情終於有了進展。

  只是這份進展並不美妙。

  我早就知道警視廳有組織的內應。那人身份不低,只和朗姆單線聯系,負責幫組織掩蓋謀殺、失蹤類的案件,大概率是刑事部的高級官員。

  看來內應就是今天與朗姆接頭的人。

  這證明組織要查的臥底來自警視廳。而我已知的警視廳派進組織的臥底只有一個人——蘇格蘭威士忌。

  時間倒回幾個月前,鳥取縣的那個夜晚。

  為了哄我睡覺,蘇格蘭把自己的警ꔷ校經歷當成睡前故事講給我聽。

  我聽得津津有味,順勢問道:「那你畢業之後去了哪裡呢?」

  「警視廳公ꔷ安部。」

  說出這句回答的男人一雙湛藍的眼瞳清澈坦然,找不出任何遮掩和說話的痕跡。

  我沉默了片刻。

  其實在問出口時,我沒指望蘇格蘭會認真回答。畢竟我是組織成員,立場不同,而他的性格也向來謹慎小心。

  沒想到他真的告訴了我。

  這讓我忍不住想起了同樣臥底的波本。

  和波本那個狡猾的小騙子不一樣,蘇格蘭選擇直接告訴我實話,這份真誠和信任令我很難不動容。

  作為回報,我把一個私人號碼告訴了蘇格蘭。這個號碼只用來與他私下聯系。當使用這個號碼時,彼此的身份就是入間冬月和諸伏景光。

  回憶的畫面一閃而過。

  我手指撫摸著胸ꔷ前的將棋掛墜,腦海裡思慮萬千。

  臥底工作是機密,哪怕是在公ꔷ安部,也應該只有少數管理者才清楚內情。

  內應是刑事部官員,要得知臥底的身份並不容易。在這種情況下,內應依然得到了情報並告訴了朗姆……最直接的推測是,公ꔷ安部有人出賣了蘇格蘭。

  再聯系柯涅克的供詞——組織在政商界的重要客戶被調查了,或許可以作出推斷:此事與蘇格蘭有關。

  烏丸集團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存在了半個多世紀,盤根錯節,與不少名流權貴都有利益關系。蘇格蘭或許是查到了一些不該查的東西,得罪了人,於是被放棄了。

  以朗姆的急性子,恐怕立刻就會行動起來,布下殺局。

  想到這裡,我拿起手機,用私人號碼打給了蘇格蘭。

  電話接通的一刻,聽筒裡傳來熟悉的溫潤嗓音。

  「冬月?」

  不待他繼續開口,我便直接說道:「你暴ꔷ露了。」

  ***

  赤井秀一也在通電話。

  他正在做一個任務,按照組織的安排,今天他要去指定地點與蘇格蘭接頭。

  然而在出發之前,組織忽然發來緊急指令——在接頭的時候抓住蘇格蘭,抓不住就滅口。

  「他是警方的臥底。」調酒師在電話裡說道。

  聞言,赤井秀一並不感到意外。

  早在電車站偶遇真純那天,他就對蘇格蘭的身份起了懷疑。今日,推測終於得到了證實。

  同為臥底,他感同身受對方的處境和心情,也明白暴ꔷ露意味著什麼。

  煙頭火星明滅。灰白細長的煙霧從火光處緩緩飄起,伴隨著無數思慮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赤井開口道:「這個任務有沒有競爭者?我可不想把立功的機會分給別人。」

  聽到這種話,調酒師恭維道:「憑你的本事,還怕別人搶功勞嗎?」

  意思是組織還派了別的殺手一起行動。

  赤井秀一伸手捻滅手裡的煙頭。

  這就麻煩了。他放水得不能太明顯。

  只能在接頭時故意遲到一會兒了,希望蘇格蘭能抓緊時間逃命。

  ***

  接到入間冬月的電話時,諸伏景光正准備前往指定地點,與萊伊接頭。

  「你暴ꔷ露了。有人出賣了你。」

  他下意識捏緊了手機。

  聽筒裡繼續傳來她的告誡。

  「從現在起,除了我本人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帶著我的消息出現的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嚴厲,隱隱帶著幾分憂慮。在諸伏景光聽來,那些語句的背後,仿佛有風雨欲來的雷聲回蕩,讓他的心髒驟然一跳。

  他很清楚事情的嚴重性,身份暴ꔷ露意味著即將面對組織的追殺。或許組織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正等待著他一腳踏入陷阱中。

  掛斷電話後,諸伏景光的第一反應是向公ꔷ安部申請援助。

  在潛入組織之前,上司曾告訴過他臥底失敗後的撤退方案。公ꔷ安部會安排人員接應,幫助他假死脫離組織。

  但是,在准備撥打電話的時刻,諸伏景光的腦海中回想起她剛才的話——

  有人出賣了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忽地一個冷戰。

  暴ꔷ露身份的原因有很多,入間冬月特意交代他不要相信任何人,這意味著出賣他的人,很可能正是他所信任的人。

  失神的片刻,他仿佛失去知覺,直到冷冷的細雪飄到臉上,才聽見身後響起汽車尖銳的鳴笛聲,就像幻覺中追殺者震耳欲聾的槍聲。

  他的精神世界在這種認知中搖搖欲墜。

  孤立無援,不能聯系公ꔷ安部,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到哪裡。

  面對這種情況,他下意識想到的只有死亡。比起被組織抓住,用吐真劑拷問出情報,進而牽累到他人,死亡或許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視野裡是東京都直線縱橫的街道。灰色天幕之下,細碎的雪花飄搖著,宛如櫻花零落,仿佛預示著他的命運。

  其實在決定臥底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覺悟,並且留了一封信給兄長高明——畢竟臥底死到臨頭是沒有時間寫遺書的。

  只不過,出於保密原則,那封信要在組織瓦解之後,才有機會送到兄長手中,也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閃過當初出發之前與上司的談話。

  「其實,我個人覺得,諸伏君你不太適合臥底任務。」

  面對他的追問,上司嘆了口氣。

  「我並不是懷疑你的忠誠和能力,只是……」

  只是什麼?

  直到最後,上司也沒有明確給出評價。

  其實,適合也好,不適合也好,都不影響他憑借自己的意志和信念作出決定。而無論評價,無論結果,他也不後悔選擇了這條路。

  人生本就如朝露,能為理想活過一次,已經足夠了。

  若是自己的死亡能帶走所有的秘密,保全大局,保住一同臥底的同伴和冬月,那也算值得。

  ***

  掛斷第一個電話後,我就覺得有些不對。

  蘇格蘭是怎樣一個人,我無法自信地表示完全了解。但我知道,他的性格中有自毀的一面。鳥取縣那件事讓我意識到,他是一個會為了追求真相而奮不顧身的家伙。

  他不是萊伊,也和波本完全不同。

  如果是那兩個男人,遇到危險只需提醒一句,他們自會想盡一切辦法謀取生路,哪怕違背道德。

  但蘇格蘭不是這樣。哪怕選擇自己去死,他都會避免牽累別人。

  此時此刻,我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今天或許會出現我無法接受的結局。

  車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起變成了無聲無息的小雪。灰蒙蒙的雲間掠過一道日光,刺痛了我心中盤旋的不安。

  我重新拿起手機。

  撥打電話的時候,我的目光略過不遠處大廈上的屏幕。

  上面正在滾動著播報新聞,澀谷的商業街今天舉行聖誕狂歡游行,由於天氣原因,花車巡游推遲到了傍晚,有數千人參與這場活動。

  原來今天是平安夜。

  ***

  手機再度響起。

  諸伏景光低頭望去,是入間冬月。

  距離她上一通電話只隔了半分鐘。

  「你在哪裡?」剛接通,她便劈頭蓋臉地問道。

  他下意識報出了地點。

  她迅速說了一個附近的地址,讓他去那裡彙合。

  「在我趕來之前,竭盡所能地活下來,諸伏景光。」

  恍若洞悉他的內心一般,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並且久違地叫了他的真名。

  光與暗交融的寂靜世界中,一切背景都變作黑白,只有她的聲音是清晰而充滿力量的吶喊,在心底重重疊疊響徹,仿佛順著血液響徹了大腦,將他從赴死的決絕中敲醒。

  ——活下來。

  明明是強勢命令的句式,卻隱含著懇求的意味。

  他站在原地,仿佛幻覺一般,眼前的虛空中浮現出她含著怒意的鮮活面容和明亮的雙眼。

  像是從冬眠中蘇醒,諸伏景光感到有些窒悶,胸腔裡的心髒砰砰地跳動著,冰冷發麻的手指不由用力攥緊。

  「好。」

  他聽到自己的應答聲,嗓音帶著幾分低啞。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是選擇相信了她,還是相信了人類最本真的情感和愛。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喚醒了他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死亡是什麼?是永別,是樹木枯萎,是兵器折斷,是去往另一個世界,不再對人間冷暖有所感知。

  雖然做好了赴死的覺悟,但這一刻,聽到她的聲音,想到她的面容,他發現自己依然對這個世間懷有深深的留戀。

  掛斷電話後,為了防止被組織定位,諸伏景光把手機關掉了。然後他調轉方向,偏移了原本接頭的路線,朝著剛才與她約定的地方動身。

  ……

  黯淡的天光在商店窗玻璃上閃爍,被一座座樓房遮擋,落下大片的陰影。

  諸伏景光保持著不緊不慢的步速,同時目光仔細觀察著視野範圍內的所有行人、店員、汽車、司機和乘客,留心著任何一張與周圍不合拍的臉孔。

  暫時沒有人跟蹤,沒有游移搜索的眼睛,附近的樓房上也沒有適合狙擊的點位。

  但他的心神沒有一絲松懈。

  某一時刻,他頓了頓腳步。

  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從不遠處的街角走出來,頭上的帽子遮住了一部分臉。但諸伏景光依然一眼認了出來,那是組織的殺手。潛入三年,他記得每一個見過的組織成員。

  諸伏景光果斷側過身,借著幾名結伴而行的路人擋住自己的片刻,迅速穿過馬路拐去了另一條街。

  他繞了幾個彎,確保對方不可能跟上來後,終於到達了彙合點。

  等待不過幾分鐘,他便看見女人騎著機車飛馳而來,凜冽寒風吹拂著她卷曲的發梢。

  他們相會了。

  她停在他身側,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確認他是否受傷。

  在發現他毫發無損後,她像是滿意了,深色的防風鏡下,一雙美麗的眼睛閃爍著星辰般的光亮。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扔給他一個頭盔。諸伏景光也沒有說話,接住頭盔,利落地跨上她的後座。

  ……

  降谷零正在奔跑。

  幾分鐘前,他收到情報,蘇格蘭被查實是警ꔷ方的臥底,組織派了多名殺手出動。

  看到消息後,他立刻中斷了正在執行的任務,聯系自己的幼馴染。

  但無論撥打幾遍號碼,聽筒那頭都傳來關機的提示音。

  為了防止被組織定位,關機也是情理之中。降谷零安慰自己。

  他信任自己的能力,完成任何任務都游刃有余,二十幾年的人生中,極少遇到什麼事令他心急如焚。但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能快一點,再快一點,確認重要的朋友平安無事。

  用力踩下油門,白色馬自達的速度飆到極致。車窗外疾風呼嘯而過,一如他焦慮擔憂的心情。

  達到目的地後,他下了車,腳步急促地踏上台階。

  按照組織內部的情報,這一片倉庫街附近是最後定位到蘇格蘭的地方。

  視野裡搜尋不到幼馴染的任何蹤跡,灰色天空之下,建築物的輪廓在黃昏的光線中略顯朦朧。

  他敏銳地抬眼望向不遠處,在視野範圍內捕捉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針織帽,一頭黑色長發,不是萊伊又是何人?

  對方手裡拿著左輪,路燈的光線在冰冷的金屬上跳躍著。

  降谷零心中湧起強烈的戒備和敵意,手伸進外套內,握緊了藏在內側的配槍。

  ……

  時近傍晚,雪停了。

  澀谷街頭熱鬧非凡。

  這裡素來有「不眠之街」的美譽,百貨店、時裝專賣店、飲食店、咖啡店、游技設施密集如雲。今日更是人聲鼎沸。

  沿街的行道樹被纏繞上彩色的小燈,裝飾成了聖誕樹。參與活動的年輕人裝扮成各種童話卡通角色,一眼望去色彩繽紛,到處是情侶和亂跑的孩童,揮舞著雙手的大型玩偶,以及穿著紅色衣帽的聖誕老人。

  諸伏景光沒有想到,入間冬月會帶他來這裡。

  十分鐘前,她似乎是收到了什麼情報,說機車目標還是太明顯。他立刻意識到,組織恐怕是出動了擅長追蹤的厲害殺手,還不止一人。

  她把車扔在了路邊,拉著他穿過崎嶇的街巷,繞過百貨商店的後門,最後到了澀谷的步行街上。

  望著街面上迎風飄揚的海報和橫幅,諸伏景光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游行活動人多視野雜亂,更容易隱藏蹤跡。

  見他意會,入間冬月眨了眨眼睛,拉著他去服裝店換了身衣服,緊接著又帶他絲滑無比地混進了一個正在搞聖誕活動的大學社團,還成功借到了女生的道具和化妝品。

  此時此刻,他們混在巡游的花車隊伍裡,簡單易容後的模樣配上卡通道具略顯浮誇。但是淹沒在這樣的場景中卻毫無違和。

  熱鬧的人潮中,他看到身旁的女人戴著半截動物面具,只露出明艷的紅唇。唇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笑意。

  耳畔是歡快的聖誕歌曲,飛揚的音符混合著圍觀人群的歡呼喝彩聲和嬉笑打鬧聲。

  諸伏景光有一種荒誕的錯覺,仿佛此刻他們並不是在組織的圍剿中亡命天涯,而是在約會,就像身旁那些無憂無慮的學生情侶一樣。

  像是感應到他的視線,入間冬月側過臉來回望他。

  五光十色的燈影中,絢麗的顏色流過她下巴的線條和透明的肌膚,紅唇如薔薇一般綻放在她的臉上。月光隱匿,星辰垂落,化作裙擺的珠光。

  在這一瞬間,他發現原來自己原來也很喜歡這樣高飽和的色彩。就像他喜歡專注靶心蓄勢待發一擊命中的狙擊,喜歡貝斯在樂隊中充滿活力和激情的演奏。埋藏在溫潤如水的外表下,是一顆鮮活而熱烈的心髒。

  視覺、聽覺、觸覺、痛覺……所有的感官都如此鮮明。他也是活生生的人,體內流淌著溫熱的血液,擁有七情六欲,會被情感打動。

  諸伏景光已經多年沒有過聖誕節,聖誕老人的童話只存在於八歲前的美夢中,當雙親在血泊中死去,少年背負著沉重的命運長大,他便再也沒有過安寧的時刻。

  在黑暗中潛行,在刀尖上游走,動蕩的人生被硝煙、罪惡和職責填滿。不該有愛情的悸動,不該有貪生的渴望,也不該模糊立場的界限。

  明明懂得這個道理,明明知道不合時宜,卻無法控制心髒的悸動。

  這或許就是人心的復雜與矛盾之處。

  ***

  映著五彩斑斕的燈光,身旁男人清澈的眼瞳湛藍透亮,帶著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專注、溫柔和沉靜,仿佛月光流淌進了他的眼睛裡。

  一種奇異而柔軟的情緒在我的心間蔓延開來。

  我想起與他重逢的第一面。

  那時候我就有種微妙的「一見鐘情」的感覺,還幻想過他下巴上的胡子摸起來是怎樣的觸感。直到今天,當初的浮想變成了現實。

  ——為了混進這群二十歲不到的大學生裡,換裝易容的時候,我幫他把胡子刮了。

  此時此刻,他看起來像是時光未逝前我初戀的那個模樣。

  我沒有告訴過他,那天在鳥取縣,當他問起我復仇之後的打算時,我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復雜。

  在組織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早已經習慣了爾虞我詐和利益交換,乍一遇見這樣毫無雜質的真心、光風霽月的人品,怎麼可能不心動?

  越是純粹,就越是令人向往。明明是溫水一樣的人,給我的感覺卻比火焰還要灼熱。

  諸伏景光是我少女時期的夢,我不能忍受他會死去的可能性。我珍惜他,就如同珍惜生命中難得的光亮,珍惜正義這個概念本身。為此,我不惜冒險趕到他身邊,帶著他一起逃。

  幸好你沒事,幸好你還活著。我在心中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是怎樣的,只能看到他的眼神在搖曳,道旁的霓虹燈光將他的臉映照得一片溫暖。

  遠處有殺手在追蹤,危機四伏。近處耳畔人聲喧囂,音樂歡騰。

  呼吸之間,一切寂靜無聲。

  我順應著此刻的衝動,抬起手輕撫他的面頰,微微仰起臉,干脆地貼上他的唇角。

  唇瓣相貼,我感覺到他有些輕微的戰栗。

  手掌底下,他的臉頰和耳朵都很熱。我猜一定是紅了。

  時光恍若倒轉,他不是勇敢堅毅的臥底警ꔷ察,變回了那個被我誇贊一句都會臉紅的純情少年。

  片刻的停頓後,他輕輕托住我的臉頰,溫柔地回應我。

  伴著敲擊著耳膜的心跳聲,酸甜與苦澀交織的滋味泛濫在胸腔裡。

  耳邊播放的音樂唱完了一句,曲調轉到下一句。我稍稍退開,無比自然地繼續拉著他往前走。

  擁擠的游行隊伍中,沒有人注意這個短暫的觸碰,只有彼此緊扣的手指能證明一切不是幻覺。

  ……

  夜色漸深,我們跟著游行的隊伍離開了澀谷,幾經輾轉,第二天又回到了倉庫街。

  組織已經將附近徹底翻了一遍。似是確定蘇格蘭已經遠遠逃走,人員都撤離了此地。

  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候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短期內組織應該不會重復盯著這一塊地方搜查。

  我給蘇格蘭弄了一個假身份,租用了一間民宿,作為臨時安頓的地方。

  不過,躲藏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把制造問題的人解決了才是正道。

  在腦海中想好對策後,我向蘇格蘭提出告別。

  話音剛落,肩頭被輕輕扣住,我被他按入懷中。

  我抓住他的衣襟,順勢將臉頰埋入他頸間,感到扶著肩膀的手漸漸收緊,保持了片刻之後才輕輕松開一些。

  劫後余生的擁抱。動搖、焦慮、緊張……種種負面情緒在此刻盡數被撫平,只剩下溫暖和安慰。

  我抬眼望著他,低聲說道:「你近期最好躲一躲。」

  雖然他暫時躲過一劫,但難保組織裡不會有疑心病重的人重復搜查這附近,比如琴酒。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蘇格蘭拒絕了這個提議。

  「我也有我的使命要完成。」他說道。

  在經歷過這樣的背叛和險境後,這雙眼睛裡沒有畏懼,也沒有任何猶豫退縮,依然如同天空般澄澈堅定。


第66章

  哀嘆之聲

  ——我也有我的使命要完成。

  他的聲音寧靜平和得像午夜無風的湖面。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被這片澄澈的湛藍所迷,一時難以轉開目光。

  這間臨時居所位置偏僻,一牆之隔便是廢棄工廠的倉庫,隱隱能聽見遠處馬路上汽車行駛而過的聲響。與外界隔絕的安靜空間內,我能清楚地聽見他的呼吸,溫柔而坦然,像一只密林深處的獨角獸。即使被狠毒的獵人所傷,也不會沾染扭曲和憎恨。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還不夠了解諸伏景光這個人。

  得知自己身份暴ꔷ露,被信任之人出賣,我能想像他的內心一定是震動而絕望的。

  但他比我想的還要堅韌,只是過去一夜的時間,就已經收拾好破碎的心境,重新建立起了目標和信念。

  只要不是心存死志,我對他的機敏和能力還是很放心的。因此沒有追問他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只是叮囑道:「小心一些,有事情隨時聯系我。」

  面前的男人應了一聲。

  他頓了頓,望著我,低聲補充道,「你也是,冬月。只要你需要我的話,我就在這裡。」

  ——只要你需要我的話,我就在這裡。

  熟悉的話語仿佛一道風,吹過時光的長河,吹散了經年的沙礫與塵埃,露出記憶深處的畫面。

  夕陽西下,在社辦教室裡,穿著制服的少年含蓄地表露青澀真摯的心意。

  ——「從很久之前就覺得,鶴田你總是在偽裝自己,心裡一定有很多煩惱……」

  ——「我沒有要干涉你私事的意思,或許也幫不上什麼忙……我想說的是,只要你需要我的話,我就在這裡。」

  我望著他,低聲說道:「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鶴田花歌了。」

  他沉默了片刻,抱著我的手臂沒有放下,反而摟得更緊了一些。

  「我很清楚,」他說道,「從一開始我認識的就是入間冬月,現在也是。所以我放不下你。」

  我幾乎要疑心自己生病了,要不然,為什麼僅僅是聽到這樣樸素的告白,都會忍不住眼眶發熱。

  諸伏景光這個人,哪怕分離多年,哪怕時過境遷,依然能像年少時一樣打動我。

  我在心中長長地喟嘆,抬起雙手回抱住他。

  他凝視著我的臉,手指輕輕捋起我垂落的幾縷長發,指尖纏繞著發絲往下滑落,一路順到發梢。

  只是一個小小的摸頭發的動作,溫柔而安慰,不含任何冒犯的意味,卻令我心動神搖,頭暈目眩。

  或許是這份心動不自覺流露了出來,他凝視著我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格外柔和。

  在危機四伏的狀況下,短暫的溫存仿佛是偷來的一樣。彼此的體溫和呼吸如此真實,令人留戀不舍。

  他微微低下頭湊近我。這個動作帶著一點征求的意味。

  我仰起臉。下一刻,唇瓣親密貼合。

  與聖誕游行時的一觸即離不同,此刻的吻更加深入。

  我把他當作需要耐心誘哄的男孩,舌尖探進唇縫,勾引他的舌。他細膩又柔情地回吻。我有一種融化的感覺。

  我抱緊他,手指親昵地輕撫他的臉頰,揉捏他的耳垂,又緩緩順著下巴落在喉結上。指尖過處,能感覺到他的皮膚在發燙。

  像是受不了這樣的調情行為,他摟在我腰間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幾乎要將我攔腰抱起來。

  一吻結束,呼吸凌亂。

  我們額頭相抵,一時都沒有說話。

  過了片刻,我開口說道:「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到那個時候,你的處境應該不會如此危險了。我在心中說道。

  ***

  接到入間冬月的電話時,降谷零的心情正處於極度不爽的狀態。

  十分鐘之前,他剛剛和萊伊進行了一番唇槍舌戰,在組織的審訊室裡。

  ——因為蘇格蘭成功逃過組織的追殺,BOSS很生氣,朗姆更是大發雷霆,把任務參與者全都召集了過來,挨個追究責任。

  面對審問,萊伊淡定地說道:「根據查到的通話記錄,蘇格蘭在失蹤前接到過IP不明的電話,顯然是有幫手在。」

  意思是沒抓到人不是自己的責任。

  「某些人作為接頭者,明明最有機會動手,卻無功而返,搞不好就是那個通風報信的幫手。」降谷零陰陽怪氣說道。

  聞言,萊伊平靜地說道:「沒有接到任務卻突然出現在附近的人,顯然更加可疑。」

  面對朗姆的質疑,降谷零給出的理由是,蘇格蘭曾是一同執行過任務的同伴,在知道對方是叛徒後,自己感到信任被辜負。所以特地趕來,打算親自動手處決對方,只是沒想到萊伊竟然讓人逃了。

  就這樣幾個回合下來,朗姆不耐煩地把他們趕了出去,追究責任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幼馴染下落不明,和死對頭打嘴仗沒占到上風,降谷零的心情可謂是糟糕透頂。

  不過,在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時,他立刻有一種這局還是自己勝利了的感覺。

  「冬月?」

  「聽說你與萊伊互相推卸責任,公報私仇。」

  電話那頭的女聲帶著帶著幾分看好戲的調侃,降谷零不由撇了撇嘴。

  不待他反駁些什麼,她便繼續說道:「蘇格蘭沒事。」

  聞言,降谷零立刻敏銳地反應過來——她才是那個真正的幫手。

  他心裡松了口氣,同時也意識到幼馴染的處境並不樂觀,否則不至於需要冬月的幫忙。

  hiro到現在也沒有與他聯系,一方面是不想在如此敏感的節骨眼上牽累到他,另一方面,恐怕是公ꔷ安那邊出了什麼問題。

  仿佛是在給他消化的時間,入間冬月停頓了片刻。

  然後,她話鋒一轉,「但危機並沒有解除,我們需要制造一個更大的新聞。」

  意思是要聲東擊西,搞更大的事情來轉移組織的注意力,讓組織無暇一直盯著蘇格蘭。

  降谷零意會,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琢磨了一下她的語氣:「看來你已經有想法了。」

  「朗姆。」她輕飄飄地吐出一個名字。

  在組織的二把手身上做文章——那確實會是一個大新聞。降谷零想道。

  電話那頭的女人以一種極具煽動性的語氣說道:「那個老東西揪著蘇格蘭不放,不如你鼓動他親自追殺,趁機把他抓起來。」

  聞言,降谷零的手指一頓。

  鼓動朗姆親自出動……並非沒有可行性。

  這半年來,他一直在鞍前馬後為朗姆效力。雖然還沒有見到朗姆的面,但也基本摸清了對方的處事風格。

  在他看來,朗姆最大的缺點是性子急。

  特別是這段時間發生了一連串事件,組織的實驗基地被炸,發現內部有臥底,臥底在圍攻中成功逃跑……在接連失利的情況下,朗姆愈發暴躁,只會更加急於求成。

  因此,他只需要通過某種方式,向朗姆透露「蘇格蘭的下落」,朗姆親自出動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計劃成功,不僅可以轉移組織的注意力,還能削弱組織的力量。而且朗姆是二把手,肯定知道組織的大量秘密情報。

  像是感覺到他的動搖,入間冬月說道:「你覺得這個提議如何?我密切的合作者。」

  她語帶笑意,含情的嗓音輕輕觸摸著耳膜,降谷零眼前仿佛浮現出一雙光彩流轉的眼睛,帶著狡黠與親昵之色。

  這是在引用上次見面時他說過的話。那天,為了從她嘴裡套出艾蓮娜的情報,他特地強調了兩人是親密的合作關系。

  很顯然,入間冬月洞察人心,知道他很難拒絕這個充滿誘ꔷ惑性的提議,也信任他的能力,相信他一定有辦法做到這件事。

  「確實是一石二鳥的主意,就是冒險了一點。」降谷零說道,「朗姆不是那麼好抓的。」

  聞言,她輕笑一聲,像是早有准備,報出了一串數字和字母。

  「這是朗姆的車牌號。以老家伙喜歡保持神秘的作風,就算親自出動,也應該是坐在車裡遙控指揮。」

  「如果你的情報屬實,抓捕的成功率確實很高。」降谷零心中下了決斷。

  有了車牌號,公ꔷ安就能提前設下埋伏,尋找並監視朗姆的行蹤,進而實施逮捕行動。

  兩人商量了一下計劃的細節。

  「朗姆那邊就交給你了。別忘記分享進展。」掛斷前,她笑著叮囑道。

  降谷零彎了彎唇角,應了一聲。


第67章

  哀嘆之聲

  東京都的一隅。

  空氣寂靜而冰冷。冬日蒼白纖薄的日光灑落在直線縱橫的街道與馬路上。

  這裡是東京灣附近的工業區,與一片倉庫街相接。人煙稀少,來往的大多是貨車。起重機、集裝箱和廠房排列在視野裡,看上去像是林立的巨大化石。

  一輛邁巴赫停在路邊。

  寬敞的後座上,朗姆點燃了一根雪茄煙。他正在等待部下發來捷報。

  就在昨天,他從心腹庫拉索那裡獲得了蘇格蘭的下落。庫拉索自小生長在組織裡,經歷過記憶改造和洗腦,對組織忠心耿耿。因此,與其中途加入組織的下屬不同,朗姆對庫拉索的信任是獨一檔的。

  在朗姆眼中,蘇格蘭是妄想撼動組織的螻蟻之輩。但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老鼠」,卻僥幸逃過了組織的追殺。上次任務的失利是莫大的恥辱,令他如鯁在喉。

  「逃得了一次,逃不過第二次。」

  朗姆冷哼一聲。

  為了確保任務順利,這次他選擇了親自出動。

  對於一向注重神秘感的朗姆來說,親自出動並不意味著直接露面。他習慣的方式是獲取情報之後,派遣下屬們圍剿,自己坐在車裡遙控指揮。

  這不僅是因為自負於二把手的身份,也是出於保障自身安全的考慮。

  這次任務也不例外,他特地帶上了數名精英殺手,對解決蘇格蘭勢在必得。

  ……

  遠處的一座房屋內。

  監控鏡頭清晰地顯示出一輛邁巴赫的輪廓。

  朗姆親自出動了,看來「誘餌」計劃很成功。降谷零望著屏幕心想道。

  在朗姆身邊效力了大半年,除了朗姆本人的作風之外,他也基本摸清了朗姆的心腹具體有哪些人。

  庫拉索無疑是目前最得器重的干部。因此,讓庫拉索「發現」情報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他不僅能把自己摘出去,還能讓朗姆更容易相信情報的真實度。

  對降谷零來說,要騙過庫拉索並不難。那個女人的能力主要在身手和記憶力上,對於分辨情報的真偽並不算擅長。

  到目前為止,計劃都進行得都很順利。

  「行動。」降谷零開口下達指令。

  此刻的他身穿灰色西裝,站在房間中央,整個人的氣質比作為波本時更加冷肅且精明強干。

  旁邊幾名公ꔷ安默默地聽從指示。沒有人敢因為年紀而小看這位上司。

  作為這次行動的策劃者,降谷零承擔了調度指揮的職責。如若計劃成功,這份功勞足以讓他升一級警銜,距離組織破滅的最終目標也會前進一大步。

  陷阱已經挖好了,獵物即將落入其中。

  室內黯淡的光線中,一雙紫灰色的眼瞳沉沉發亮,神色充滿攻擊性,宛如出鞘的利劍。

  ……

  馬路邊。

  樹木在蒼白的天光中寂靜地陳列著,枯黃凋零的葉片被寒風吹得簌簌作響,在瀝青路面上投下細碎的影子。朗姆的心頭也仿佛蒙上了一層陰影。

  距離他宣布行動開始已經過去了五分鐘,但派出去的部下還沒有任何回音。

  他透過車窗觀察外面,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四周。

  停在不遠處的幾輛車位置微妙。

  不僅如此,附近的倉庫和廠房裡似乎有異動。

  「撤退。」

  朗姆咬著煙,果斷地對司機說道。

  在邁巴赫啟動的一剎那,正在悄悄靠近的公ꔷ安們也接到了上司的最新指令——追上去,務必逮捕車裡的罪犯。

  偏僻的街區上,一場突圍與追捕在所難免。

  透過後視鏡看到追上來的警ꔷ車,朗姆凶狠地捻滅煙頭。

  自己的行蹤忽然暴ꔷ露在警ꔷ方面前,一定還有未知的「老鼠」在組織內部。

  但當務之急是擺脫這群警ꔷ察的追蹤。

  他一面命令司機轉換路線,甩掉追兵,另一方面同時向組織傳達了支援接應的指令。

  不過,在領頭人精准的調度下,公ꔷ安們沒有給朗姆留下撤退的機會。就像預判了他的行動一般,側面、正面都駛來了更多的追兵。

  下一刻,從一輛白色馬自達的車窗裡伸出一支槍,子彈精准地擊中了邁巴赫的輪胎。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

  失去平衡的邁巴赫撞向護欄,隨即停了下來,被警ꔷ車四面圍住。

  ……

  東京都的一處酒店宴會大廳。

  這裡正在舉行一場商業慶祝活動。

  女人坐在休息區的桌前,白皙的手指撫著酒杯的高腳。

  「失去狩獵者的位置,轉而站在了獵物的位置上,感覺如何?」

  輕輕含笑的低語淹沒在背景音樂裡,無人聽清。

  女人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應答,只是自顧自地抬起手指,挪動面前棋盤上的將棋棋子。

  桂馬與角行配合,吃掉了對面的金將。

  棋盤旁邊靜靜放著一瓶酒,酒瓶身上是一行英文字母——RUM。

  ……

  耳邊傳來幾聲要求投降的喊話。

  朗姆透過車窗向外看去,視野裡,幾十名穿著便衣和警服的人員正舉槍對准著他。

  面對被包圍的劣勢,無路可逃,他只能另做打算。

  還沒有輸。朗姆想道。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警ꔷ方打交道了。

  成為組織的二把手以來,他在黑暗世界縱橫多年,白道上也結識了很多名流,在警視廳和警ꔷ察廳都有人脈。因此朗姆一點都不慌張,他自信甚至都不需要組織營救他越獄,有的是辦法脫身。這群警ꔷ察現在能逮捕他,但並不能拿他如何。

  朗姆打開車門,不緊不慢地走下車。

  夾雜著雪意的風吹拂著路邊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空氣裡混雜著硝煙味和輪胎燒焦的味道。

  一步。兩步。

  慢動作一般,這幅畫面映入遠處的狙擊鏡中。

  狙擊手的眼睛深處,沉澱了多年的仇恨在這一刻如同地獄的紅蓮業火般燃燒起來,化作扣下扳機的力道。

  「砰——」

  伴隨著沉悶的聲響,血花飛濺。殺氣的鋒芒與硝煙彌漫在空氣中。

  這是一記猝不及防的冷槍。蓄勢已久的子彈正中朗姆的頭部。

  眾目睽睽之下,即將逮捕成功的罪犯就這樣死在了血泊中,當場斃命。

  降谷零猛地奪過部下的望遠鏡,看向子彈來襲的方向。

  但他晚了一步,沒能看見狙擊手的模樣,只看見了遠處林立的樓房中閃過一道黑影。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有些不甘心地感嘆了一句。

  就在公ꔷ安策劃著逮捕行動時,還有一個神秘的追蹤者,將自己隱藏於暗處,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這片街道上所發生的一切。

  那個人觀望著公ꔷ安的行動,因為知道朗姆的車有防彈玻璃,單槍匹馬難以實現目標。於是無比耐心地等待著最佳時機,只為能夠抓住機會一擊必殺。

  降谷零暫時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絕對與入間冬月脫不開關系。

  ***

  手機屏幕亮起。

  「烏鴉已死。R.A」

  看到這條短信,我微笑起來,將杯中的朗姆酒一飲而盡。

  不到半分鐘的時間,波本的電話緊隨其後打來。

  「你上次在電話裡說的「大新聞」,並不是指「朗姆被公ꔷ安逮捕」,而是「朗姆死在公ꔷ安手裡」,對吧?」

  聽出他的語氣有些不悅,我笑了起來。

  以波本的聰明,推理出我的全盤打算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我可從來沒有承諾過前者。」

  說完這句話,我就掛斷了電話。

  與相熟的集團董事們一一打招呼道別後,我從容走出了宴會現場。

  幾經輾轉趕到安全屋時,天色已晚。

  在像鮮血一樣濃重的夜色中,只有清冷的冬季月光灑落下來,映出一張看不出年齡的女性面容。黑色長發垂落在她肩上,一雙冷淡銳利的眼睛正透過眼鏡望向我。

  「復仇成功的心情如何?淺香小姐。」

  面對我的提問,蕾切爾·淺香的目光落在我胸ꔷ前的將棋掛墜上,神色像是想起了故人。

  「很好。」她頓了頓,「謝謝你。」

  「我只是提供了情報,要謝就感謝淺香小姐自己多年的堅持和努力吧。」

  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面前的女性能與我共情復仇的不易。孤女無依,力量弱小,而復仇對像卻是如此龐大的黑暗。

  以我對組織勢力的認知,朗姆就算被抓捕,也不會馬上得到懲戒,還能以烏丸集團董事的身份花錢脫罪。想要通過程序正義的方式消滅組織是行不通的。

  但是無所謂,我不是警ꔷ察,比起踐行法律上的正義,我更想看到朗姆死。

  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公ꔷ安逮捕朗姆,主動找波本合作,只是為了借助公ꔷ安的力量。

  只不過,我把這個親手開槍的機會讓給了淺香。

  有了不在場證明後,我還能繼續隱藏在幕後一段時間。

  另一方面,親手報仇對淺香來說意義重大,為了還這份人情,她答應分享情報給我。

  「你知道赤井務武在哪裡,對吧?」

  我緩緩開口說道。

  「當年,你在網上發布帖子,想調查羽田浩司案,我回復了那個帖子,但找上來的人卻是赤井務武。」

  我頓了頓,「時隔八年,你能聯系上我,並且知道不少關於A藥的事,證明你有自己的情報渠道,我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位赤井先生了。」

  淺香打量了我片刻:「你果然很敏銳,他說得沒錯。」


第68章

  哀嘆之聲

  「我只能告訴你,他在組織裡。」

  淺香給了我這樣一個答案。

  在組織裡……

  意思是赤井務武目前以某種方式潛入了組織。

  我下意識在腦海中快速梳理了一遍自己見過的組織成員。但沒有一個人對得上我曾經對赤井務武的印像。

  不,既然是潛入,那麼喬裝改扮也是很正常的。

  紛繁的記憶定格在不久之前,萊伊被人推薦去英國參與任務的事上,我的心頭仿佛被真相的觸角輕輕碰了一下。

  「原來如此。」我喃喃自語。

  正因為赤井務武在組織內部,才會得知組織的秘密任務目標是潛入MI6,切入點是自己的妻子。所以推薦兒子參加,好去攪黃這個任務。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假如我的推理成立,那麼他如今的身份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替換的呢?

  還是說,我認識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是原裝的呢?

  想到這裡,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

  真是膽大包天的行為。

  一般人在逃脫組織的追殺後,正常反應都是遠離危險的源頭,保護好自己。但赤井務武不是這樣。他明知道自己在組織的黑名單上,還深入組織內部打探情報。但凡稍有不慎,便會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從作風上看,他們父子倆倒是一脈相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換作是我的話,恐怕也會這麼做。

  逃跑又能跑到哪裡去呢?與其一輩子活在躲避追殺的陰影中,不如主動出擊,一勞永逸地解決掉仇敵。就算不慎身死,也死得瀟灑坦蕩。

  ——這或許就是我們這類人生存於世所遵循的道義。

  ……

  與淺香道別後,我走出安全屋。

  黑鐵一般的鋼筋水泥在身後退卻,清冷的月光灑落在我眼前。

  僻靜狹窄的街區,燈火如豆。路面坑窪處的積水結成了冰,反射出暗淡的幽光。遠遠地傳來貨車行駛而過的聲響。

  我沿著這條荒無人煙的路緩緩行走。

  按照計劃,接下來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卻遲遲無法進行計劃的下一步。

  在與淺香見面之前,我的情緒就像被理智的繩索強行壓制住。但此刻與她分別後,獨自一人時,這份激蕩的情緒便再也抑制不住。

  如果將我短暫的人生分為兩個階段,十一歲那年無疑是一道分水嶺。

  十一歲之前是單純美好的童年,生活平穩,父母疼愛。

  為了讓女兒擁有自由平安的人生,父母用最無私深沉的愛,把我和妹妹保護得很好。我和妹妹因此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母親還特意留下了一條後路——記錄組織犯罪證據的硬盤。

  哪怕她和丈夫死於非命,只要兩個女兒將來找到機會,把硬盤提交給警ꔷ方,依然能脫離罪惡的泥潭,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然而,十四年前,一場陰謀帶走了我的父母。我的童年崩塌碎裂,人生從此走向毫無轉圜的扭曲。

  金錢和權勢收買不了我,我也不稀罕長生不老。我只知道我的父母被利用至死,重要之人被奪走,尊嚴和自由被踩在腳下。

  多年來,我割斷過往,獨自行走在黑夜裡,執著追尋真相,耳邊只能聽到亡者回蕩在夢境中的呢喃,鮮血濺在夜色中的聲響。

  執行任務時子彈打入肢體,刀尖劃破皮膚,深夜用煙頭自殘保持清醒,各種各樣的傷疤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身上。

  一轉眼,十四年過去了。

  我抬起頭,看見深藍的夜空蒼蒼無垠,銀色的星辰溫柔而寂寥地懸掛在頭頂,無聲地注視著人間。

  爸爸媽媽,你們看到了嗎?害死你們的罪魁禍首已經死了。

  寂靜的黑夜裡,無人應答。

  冬夜凜冽的寒風如海濤般奔湧不息,一如我此刻傷感又激蕩的心情。

  我不清楚淺香在親手報仇後是怎樣的心情,想必與我一樣難以平靜。但她在我面前什麼都沒有提,只說自己很好。

  「我也很好。」我聽見自己的喃喃低語。

  但是,仇只報了一半。還有更嚴酷的使命等著我去完成。

  ***

  宮野志保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咖啡,打量著對面的女人。

  半小時前,入間冬月忽然找上門來,撥開厚重的夜幕,披著月光踏入她的辦公室。

  面對沒有預約的不速之客,宮野志保下意識認為對方是有什麼急事來找自己。但當她詢問來意時,對方卻說沒什麼事,只是順道來看看她。

  宮野志保感到莫名其妙。出於禮貌,她煮了杯咖啡作為招待。

  女人接過咖啡,輕聲道了句謝,之後就沒再開口說話。

  宮野志保性子冷淡,不是什麼擅長聊天的人,結果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一起喝了半天咖啡。

  微微發燙的溫度順著掌心蔓延到心頭,苦澀的味道在口腔裡回味翻卷,宛如咀嚼塵封的往事。

  靜謐的冬日夜晚,杯子上方彌漫著繚繞上揚的白色水霧。透過朦朧的霧氣,宮野志保看見對面女人的面容被窗外的月光染上了一層清冷的色彩,有一種幽深抑郁的美麗。

  女人捧著咖啡看著她,表情虛無,眼瞳裡神色復雜,像是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不在這裡、無法輕易探望的女孩。

  宮野志保無法探知對方的心情,在這樣的氣氛下,她也問不出口。

  一杯咖啡喝完,像是整理好了心情,入間冬月平靜地起身道別。

  突兀來訪的客人就這樣突兀地走了,似乎就真的只是來看看她。

  宮野志保獨自坐在原地。

  入間冬月從來不是無的放矢之人,她猜測或許是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亦或許是對方准備做些什麼非同尋常的事。而她並不知道自己身處局內還是局外。

  空寂的辦公室猶如一片幽禁的牢籠,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回蕩著,無人解答她的問題。

  她望向窗外。

  沉寂的夜空下,日出的方向還沒有動靜,城市的高樓大廈在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光裡閃爍不定。

  ***

  東京都內,今夜失眠的人不止一個。

  佐藤美和子神智清醒地坐在自己的車裡,用力踩下油門。

  發動機的轟鳴聲隔著窗玻璃震動著耳膜。人流稀少的街道上,一場飆車大戲即將上演。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高木涉神色緊張中帶著幾分驚恐。這是他第一次見識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狂野的另一面。

  佐藤毫不在意,只是以決然專注的表情把握著方向盤。

  這雙明亮的眼睛毫無動搖注視著的,只是必須追捕到的犯人而已。

  時間倒回白天——

  佐藤和高木一起去給伊達航掃墓,在墓園裡巧遇了松田陣平。

  原來松田與伊達航是警ꔷ校同學。他們那屆還有另一位犧牲的同學也葬在這裡。

  寒暄了幾句後,松田問起花月會社案件的最近進展。

  佐藤想起警視廳裡有內鬼的事,無奈地說道:「阻礙太大,只能私下裡調查。」

  聞言,松田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扔給了她一個U盤。

  「一位不便透露身份的朋友提供的,不用謝。」

  說完這句話,穿著黑色西裝的卷毛男人便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佐藤忍不住心想,真是來去如風的男人。

  回去後,她和高木查看了一下U盤,發現裡面竟然是完整的證據鏈,有照片,也有錄音,還有受賄的銀行流水記錄等,足以讓他們搜查一課的那位管理官身敗名裂。

  望著手裡的U盤,佐藤立刻意識到,松田的那位「不便透露身份的朋友」恐怕不簡單。

  能查到這些證據,說明對方有非同尋常的情報渠道。

  但此人選擇把情報送給他們,並不自己處理,或許是因為身份敏感,不便出面。

  盡管心中充滿好奇,但佐藤不打算探究下去。至少現在不適合探究這件事。當務之急是利用這份證據將犯人逮捕歸案。

  逮捕一個警銜是警視的長官不是小事,他們需要得到再上一級的許可。

  然而,不知是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在逮捕令下達之前,已經人去樓空。

  警視廳沒人知道松本管理官的去向,對方的家人也聯系不上。

  「時間不長,一定還在東京都內。」佐藤冷靜地說道,「逃跑需要現金,注意附近的銀行。」

  ……

  松本清長正在趕往機場。

  他開著一輛從別人那裡借來的舊車,行李有些簡陋。但裡面裝了充足的金錢,身份也是很久之前就借用組織的力量預備好的。

  以他在警界多年的人脈,及時打聽到朗姆死在公ꔷ安手裡的消息並不難。

  他不清楚公ꔷ安那邊目前掌握了多少情報。但朗姆完蛋了,自己很可能會暴ꔷ露。

  對他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當機立斷,抓緊時間提前逃跑。否則等到大禍臨頭,就沒有時間跑了。

  為了躲避監控,松本清長特地選擇了偏僻的路線。

  此時夜色已深,路上荒無人煙,一路上暢通無阻。

  直到開上一處橋梁——

  「砰」

  不知何處打來的一槍狙擊,精准地擊中了他的輪胎。

  松本清長連忙踩下剎車。輪胎摩ꔷ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就在他准備開車門時,又一槍打碎了車窗玻璃,擦著他的腦殼而過。

  松本睜大眼睛,望向子彈來襲的方向。

  透過茫茫夜色,可以看見水面上有零星幾艘船的黑影,破開黝黑光亮的水面行駛而來,猶如迫近的巨獸。除此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

  一個未知的敵人追蹤到了他,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但凡他有要逃跑的舉動,便會毫不留情地取走他的性命——意識到這一點,大勢已去的絕望感襲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亮光刺破視野。

  一輛熟悉的車橫在橋面上,攔住了他的去路,宛如一只凶猛捕食獵物的獵豹。

  松本一眼就認出,這輛車屬於他的部下,佐藤美和子。

  就在他做出判斷的下一刻,穿著西裝套裙的短發女警ꔷ官便利落地下了車,表情冷肅,雙手端著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著他。

  她旁邊還站著高木涉,同樣舉著槍,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虛弱。

  河川在深夜中暗湧。寒風從上游吹來,帶著冰涼而濕潤的氣息。

  松本舉起雙手,緩緩走下車,站在了橋面上。

  ……

  狙擊鏡裡的畫面映入眼簾,諸伏景光的手指松開扳機。

  他在心中默念著一個名字。

  伊達班長,你看到了嗎?

  夜幕下,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河川上的凜風呼嘯著擦過耳畔。

  在這個漫長的深夜,天際邊雲朵堆疊,細碎的星光從雲層間漏出,轉瞬即逝,如同神明觀賞人間世事時戲謔旁觀的眼睛。

  神明喜歡正義和勇氣譜寫的贊歌,同時也喜歡死亡的悲鳴。正因如此,生命的贊歌才會沾染鮮血的色彩,鮮艷的同時,又如此悲壯。

  逮捕犯罪者並繩之以法,拯救那些沒有理由死亡的人。這便是正義的道路。

  可是這條路上布滿了荊棘,也充滿了犧牲。

  正義會遲到,理想會破滅,信任會被辜負,而死去的人永遠也不會回來,看不到遲到的正義,也不知道留下的人是怎樣的悲傷。


第69章

  黑白之吻

  黃昏。

  天邊的雲霧是濃稠的質地。烏鴉啼叫著盤旋在半空中。燈火還未亮起,樓房間隙的夕陽光線照射下來,畫出一片深暗的樹影。

  伏特加堵站在石橋的一端,抬起黑洞洞的槍口,對准橋中央的男人。

  「喂喂,格蘭威,你想跑到什麼時候?」

  前路被包抄攔截,代號格蘭威的男人停下奔跑的腳步,臉色煞白,冷汗爬滿了後背。

  他預感到死神已經來臨。

  在他的身後,一道修長的黑影,浮現在紅色的晚霞中,如同業火中浮現的幽靈。

  晚風帶起銀色長發,在黑色大衣後輕舞飛揚,在光線中閃爍著冰涼的色澤。

  「都說了,我不是叛徒!我和日本公ꔷ安沒有關系!」格蘭威大聲說道。

  「是嗎。」琴酒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握槍的手穩穩地舉在半空,「有人告訴我,你和蘇格蘭威士忌關系不錯,提供過情報。」

  「那只是意外!我不知道他是臥底!」

  琴酒冷哼一聲,無情地宣布判決結果:「包庇也是同罪。」

  空氣仿佛凝滯。

  「砰——」

  槍聲被寒風切割得支離破碎。

  心髒處傳來劇烈的疼痛,鮮血從彈孔處湧出,飛濺在地。在被痛楚和血液模糊的視線裡,格蘭威看見黑色帽檐下,銀發殺手展開了一個冷酷的微笑。

  這是他在告別人世前,看到的最後的畫面。下一刻,他便從橋上掉了下去,瞬間墜入冰冷的河水中。

  「噗通」的聲響淹沒在遠處輪船的汽笛聲裡。鮮血隨著水波彌漫開來,與夕陽倒映的色彩融為一體。

  看到浮起來的屍體後,伏特加收回槍,望向身側。

  「走吧,下一個。」

  話音剛落,琴酒便轉過身,從容邁開腳步。

  「是。」伏特加下意識應了一聲,才開口問道,「去哪裡?」

  「東京。」琴酒冷冷地揚起嘴角,「還剩四個人。」

  伏特加心裡猜測著下一個目標是誰,或許是庫拉索,或許是波本。但無論是誰,總歸都是朗姆的部下。就像剛剛死掉的格蘭威一樣。

  一周前,組織的堂堂二把手朗姆突然死在日本公ꔷ安手裡,引發了組織內部的大風暴。BOSS震怒之下,發起了一次大清洗行動。

  見伏特加對任務感到不解,琴酒說道:「朗姆行蹤暴ꔷ露,證明組織內部還有「老鼠」,並且極有可能是蘇格蘭的同伙。」

  對琴酒來說,這次大清洗不僅僅是一件任務,更是立威的機會。

  朗姆死後,琴酒可以算是組織實質上的二把手了。但他的地位還沒有得到真正的承認——

  朗姆人死了,勢力還在。

  和琴酒不同,朗姆是世襲的代號,經營兩代下來,在組織裡根基牢固,部下數量眾多,盤根錯節。這股勢力對於想要更進一步的琴酒來說,是不小的麻煩。

  這段時間,借著問責的機會,琴酒對朗姆的部下逐個進行了清查審問。

  有嫌疑的自然是直接滅口。看不爽的、沒有利用價值的、不服自己的,他也順勢都殺了個干淨。

  反正人手可以再補充。組織每年都會有大量新人加入。只要BOSS還在,富可敵國的烏丸集團還在,組織依然擁有屹立不倒的實力。

  ***

  降谷零的心情無比糟糕。

  十分鐘前,他接到組織的指令,趕往某個地點,剛下車就被伏特加用槍指著,帶到了組織的一處基地,雙手被綁在身後動彈不得。

  在看到琴酒的時候,降谷零心知自己即將面對一場嚴刑拷打。

  他自信沒有露出過任何破綻。之前誘捕朗姆時,他也是讓庫拉索去傳遞了情報,完美地把自己摘了出去。

  明明庫拉索的嫌疑比自己大多了,琴酒這家伙,疑心病簡直無藥可救。

  盡管心裡這樣想著,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冷靜,看不出任何端倪。

  「只要老實交代,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點。」伏特加說道。

  面對充滿殺氣的恐嚇,降谷零淡定地笑了笑:「沒有直接暗殺我,而是莫名其妙綁架了我,說明你們沒有任何證據。」

  琴酒冷哼一聲。

  「沒有證據又如何?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是我的行事准則。」

  感受到這句話裡散發的真實殺意,降谷零在心裡皺了皺眉。

  有公報私怨的嫌疑。他不由分析道。

  很顯然,琴酒不喜歡他,或者說,琴酒討厭所有的神秘主義者。

  入間冬月閑聊時曾經提到過這件事——

  「那家伙認為神秘主義者不共享情報,行蹤成謎,威脅性很大。」

  除此之外,她對琴酒還有這樣一句評價:「他也並非對組織完全忠心不二。比起組織,他更在意自己。如果有人威脅到他的地位和利益,他絕對不會手軟。」

  所以琴酒想殺他,不全是因為起了懷疑,更多應該是認為他具有威脅性。降谷零在心裡作出判斷。

  沒關系,他有的是辦法脫身。

  比如貝爾摩德。那個女人不想讓自己的秘密暴ꔷ露得人盡皆知,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保住他的。

  「不要因為朗姆死了,就覺得我可以任你們擺布。」降谷零揚起嘴角,不緊不慢地說道。

  他的態度有恃無恐,用囂張來形容都不為過。

  琴酒咬著煙冷笑一聲,上前一步,槍口直直對准他的心髒要害處。

  收到死亡恐嚇的金發男人依然面不改色,甚至笑容還加深了一點。

  琴酒心想道,波本這家伙生性狡猾,向來不好對付,搞不好有他不知道底牌或者靠山。

  雖然他不能直接一槍崩了這小子,讓人吃點苦頭還是可以的。畢竟,他也得看看波本的份量有多少。

  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微微用力,壓在扳機上。

  正在這時,一道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打破了凝滯的氛圍。

  琴酒頓了頓,仍然舉槍指著他,另一只手接起電話。

  因為距離近,房間內也十分安靜,降谷零能清楚地聽到電話那頭的女聲。

  出乎他的意料,打電話來的並不是貝爾摩德,而是入間冬月——她的嗓音他一聽就能辨認出來。

  「我在蘇格蘭的安全屋裡發現了有趣的東西。」她語氣含笑,「你一定會感興趣。」

  蘇格蘭的東西?

  降谷零頓時心中頓時轉過無數念頭。

  「哦?」琴酒吐出一口灰白的煙氣,「是什麼?」

  「一張ROM卡。」她說道,「不過,內容是加密的。你帶上專業人士來破解一下吧。」

  聽到這句話,降谷零便已經確認,這應該是入間冬月的又一項計劃。

  因為早在幼馴染暴ꔷ露的當天,他就已經連夜把對方沒來得及處理的東西全部都清空了,根本不存在什麼留在安全屋裡的ROM卡。

  像是敏銳地感應到他的視線,琴酒用冰冷的余光看了他一眼。

  「不,你帶著東西過來。」

  「好吧。」她的嗓音裡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像是習慣了對方霸道又多疑的作風,「你在哪裡?」

  報完地址後,琴酒掛斷了電話。

  ……

  半小時後。

  審訊室內的昏暗背景忽然起了波動,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熟悉的窈窕身影從光線中走入視野。

  是入間冬月。

  降谷零定了定神。

  時隔一個月未見,她看起來毫無變化,依然姿容動人,紅唇明艷。

  看到他也在場,而且是被綁架的姿態時,略帶驚訝和戲謔的笑意滑過女人的眉眼之間。

  降谷零表情不變,任由她上下打量,只是藏在睫毛陰影裡的紫灰色眼瞳閃爍不定。

  「東西呢?」琴酒開口打斷了她饒有興味的欣賞。

  她這才收回目光,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小小的黑色物件。

  偏僻狹窄的基地變得熱鬧起來。

  除了入間冬月之外,琴酒還叫來了一個技術人員當場破譯內容。

  根據破譯結果,ROM卡裡存放著的資料是一份線人名單,以及組織內部的一些情報。

  琴酒仔細看著這份名單,一個一個念出名字,忽然冷笑一聲。

  「格蘭威。」

  「怎麼了?」入間冬月眨了眨眼睛。

  伏特加答道:「大哥之前就懷疑他是蘇格蘭的同伙,現在看來,果然處理得沒錯。」

  「不愧是琴酒。」她笑著恭維道。

  降谷零在一旁默默地想道,要偽造這樣一份名單取信於琴酒,也並非不可能。只不過需要幼馴染的配合,提供一部分真的情報,做到半真半假。

  冬月本就救了hiro一命,兩人一直保持著聯系,達成合作也是情理之中。

  至於格蘭威……並不是公ꔷ安的線人,大概只是被波及到的倒霉蛋。

  而琴酒剛剛念出的人名裡,有幾個確實是真正的公ꔷ安線人,不過都已經死了。

  某一刻,琴酒忽然停了下來。

  帽檐下,一雙幽深陰冷的綠瞳盯著名單上的一個名字,他沉默良久,然後發出了一聲輕哼。

  這樣耐人尋味的態度,讓降谷零不由好奇起來。但他也沒有忘記同時留神觀察一旁入間冬月的神態變化。

  在她的眼神中,降谷零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了然笑意。

  ——她知道琴酒在意的人是誰。

  或者,更進一步推測,她是故意讓琴酒看到這個名字。

  與降谷零同樣好奇的還有伏特加。

  「大哥?」

  順著琴酒的視線落點,伏特加望向名單。

  「萊伊?」像是想起了什麼,伏特加說道,「這家伙本就有放跑蘇格蘭的嫌疑,那天去晚了接頭地點,果然是故意的。」

  他轉過頭望向琴酒,問道:「大哥,也要把萊伊綁來嗎?」

  聞言,琴酒輕輕吐出一口煙氣。灰白色的煙霧緩緩消散在唇邊。

  「我親自解決。」

  在琴酒看來,這個世界上能讓他真正產生危險感的人屈指可數,萊伊就是其中之一。他認可對方的實力,欣賞的同時,也懷有戒備之心。

  事實上,對於萊伊是臥底這件事,他心中竟並沒有太大的驚訝。甚至有一種微妙的「果然如此」的念頭——

  這樣強大的狙擊手,果然是系統培訓過的。

  一片安靜中,只聽入間冬月淡定地感嘆道:「沒想到我竟然和一個臥底交往了這麼久,真刺激。」

  聽到這種話,降谷零忍不住撇了撇嘴,心情有種無法形容的微妙。

  琴酒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當初是你把萊伊招進組織裡的。」

  面對問責和懷疑的眼神,入間冬月沒有一絲慌張,戲謔地反問道:「蘇格蘭是BOSS親自招進組織的,難道BOSS也有嫌疑?」

  「……」見琴酒一時被堵住話頭,她笑了起來,指了指ROM卡:「我這不是在彌補失誤了嘛。」

  這句話的語氣是有恃無恐的,尾音還隱約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這讓降谷零對入間冬月與琴酒之間的關系作出了新的推斷。

  很久之前他就覺得,她對琴酒的了解非同一般。現在看來,兩人關系比他想像的更近。

  他看到入間冬月一邊與琴酒說話,一邊轉身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雙腿交疊。

  這個姿勢略顯慵懶,令她裙擺側的分叉稍稍往上提伸,露出幾分腿部的白皙皮膚。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是直接把萊伊清理掉,還是等一等,放長線釣大魚?」

  「放長線釣大魚——」琴酒注視著她,「你不會要繼續和他交往吧?」

  「為了不引起他的懷疑,我自然只能繼續犧牲色相了。」

  嘴上說著仿佛無奈的話,她的表情看起來卻是對「繼續和臥底交往」這件事興致勃勃。

  琴酒冷冷地盯了她片刻,然後說道:「把他約出來。」

  意思是選擇前者,讓她把萊伊約出來,然後直接殺死。

  入間冬月笑著望了他一眼,比了個OK的手勢。


第70章

  黑白之吻

  她很有行動力地當場撥打了萊伊的號碼。

  電話沒響兩聲就接通了。

  「沒什麼。」笑意浮上形狀美麗的唇角,讓本就明媚的容色更加生動,女人放緩語調,語氣甜蜜,「只是想你了,今天有空嗎?嗯,不用回去了。」

  說這句話時,她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把玩著自己的鬢發。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發絲,這個動作說不出的溫柔曖昧,風情無限。

  望著這一幕,降谷零心情復雜起來,不自覺嘴角下撇。

  原來她和萊伊談戀愛是這種風格。

  抱有同樣想法的還有琴酒。

  頂著旁邊兩雙眼睛頗有壓力的注視,入間冬月絲毫不受影響,淡定地繼續著對話,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那麼,老地方見。」

  掛斷電話後,她收起手機,望向琴酒。

  對視了片刻後,銀發殺手吐出嘴裡咬著的煙,用腳捻滅。

  隨著這個動作,他身上的殺氣仿佛被余燼點燃,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冰冷而旺盛。

  ……

  另一邊。

  赤井秀一掛斷電話,望著熄滅的屏幕。

  我想你了——入間冬月一般不會說這麼膩歪又直白的情話。

  上一次聽她說這句話,還是一年前,在美國紐約。因為設計套出了他的臥底身份,她准備找他攤牌。那次危機差點讓他的臥底任務宣告失敗。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不用回去了……聽起來曖昧無限,仿佛是要留他過夜,共度良宵,其實是暗示吧。

  不用回去,換個說法就是——走上不歸路。

  看來這通電話是死亡邀約。

  不直接說明,而是用暗示的方式,那麼可以得出結論:琴酒此時大概率就在她旁邊。

  想到這裡,赤井秀一抬頭望向天色。

  黃昏逢魔時刻,橙紅色的夕陽光線依然帶著幾分冬日的寒意。但早春的氣味已經從路邊的枝頭輕盈地飄出,幻化成一張靈動鮮活的面容。

  眼前的虛空中,女人噙著微笑的紅唇,仿佛正在無聲地呼喚他的名字。

  ***

  時間回到一個多月前——

  英國倫敦。

  彌漫著霧氣的夜晚,偏僻的安全屋內。

  「赤井秀一。」

  她望著他,第一次開口叫出了他的真名。

  叫名字是再平常不過的行為,二十九年的人生中,赤井秀一聽過無數遍別人叫他的名字。但是對入間冬月來說,這個行為的意義卻非同尋常。

  這意味著她終於與真實的他相識。撥開曾經的謊言,撇去立場的分歧,平等對話,互相交底,彼此信任,心意相通。

  他聽到胸腔裡心髒的跳動聲,平穩有力。

  明確的目標,動蕩凶險的道路,不斷追尋前方的真相從不停歇——這是赤井秀一給自己選擇的人生。因此,他從不被任何羈絆所累,也從未想過要與任何人建立深刻的情感鏈接。

  但這一刻,心底湧動的情感是如此真實,他無法回避,也不必回避。人生於世,應當活在當下,隨心而行。

  他托起她的腰,將她整個抱起,深深糾纏。懷抱嵌合,一寸寸吻過她的肌膚,手掌摩挲著她的發絲。直到她也被這份熾熱感染,心神與他一起沉淪。

  或許是命運恩賜的巧合,亦或許是因為他已經被她征服,才會覺得她身上每個細節都如此契合他的審美取向。

  燈光朦朧,月色隱約。兩道影子交疊著投在牆壁上。倫敦的深夜,寂靜的角落,槍炮彈火的間隙,腥風血雨短暫被隔絕在外,無人知曉的感情與真相在此間交彙。

  近在咫尺的距離,笑意浮現在她琥珀般的眼瞳裡,映出融化般的水色。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往事,她勾了勾他的手指:「我很好奇,你當初是怎麼找到那間酒吧的。」

  酒吧……

  這是在問初遇的事。

  「我當時正在追蹤琴酒。」他坦白道。

  聽到這個答案,女人笑了起來:「這麼看來,我們是因為琴酒才結緣的?」

  開過玩笑後,她莫名陷入出神,側頭低垂著睫毛,眼瞳裡的沉思之色宛如夜幕般深黯。

  片刻後,她忽然抬眸望向他,聲音輕飄飄的:「如果我幫你抓到琴酒的話,FBI能不能為我提供污點證人保護?」

  聞言,赤井秀一低頭注視著她。

  懷中的女人面頰泛著些許粉色,看起來像絲絹一樣柔軟。她的呼吸尚未平復,散落的長發略顯凌亂地垂在下巴和脖頸上,白皙的肌膚膩著薄汗,說不出的旖旎。

  但她的眼神卻是冷靜的,有種不可捉摸的幽深。燈光在她的眼瞳上流動著,宛如深海中的流螢。

  「當然。」他說道。

  像是很滿意這句干脆利落的答應,她眼裡重新浮現笑意,微微彎起的弧度顯得明媚多情。

  倘若入間冬月能接受證人保護,那他們之間便不存在立場的隔閡了。他不由想道。

  早在很久之前,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她,而她也選擇包庇他的時候,他便想過他們之間的未來。

  可惜,在試探性地問起她以後的打算時,她拒絕了他,還說過死在他手上也不錯。

  當時他心中下意識浮現的想法是——不希望有那樣一天。

  因為想要一起活下去,才是愛一個人的本願。

  ***

  「如果我幫你抓到琴酒的話,FBI能不能提供污點證人保護?」

  刻意放輕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仿佛帶著朦朧不清的霧氣。

  一個多月前,在倫敦與萊伊見面的那天,我就已經准備了這個計劃,只待合適的時機。

  從恢復記憶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遲早要殺朗姆報仇。不僅如此,我還要殺BOSS,斬斷一切罪孽的源頭。

  根據那次假扮雪莉潛入實驗基地獲取的情報,花歌大概率是BOSS的配型者。因此,只有BOSS死了,花歌才能真正得救。

  但是在暗殺BOSS之前,我必須先除掉一只攔路的鷹犬——琴酒。

  只要有琴酒在,我的營救計劃就無法進行下去。

  而選擇與萊伊合作,一方面是因為萊伊潛入組織,本就是為了抓捕琴酒,我可以順便幫他一把。另一方面,我並不完全信任公ꔷ安。

  波本同意與我合作,還承諾我隨時可以簽那份證人保護協議,但我卻不能把他當作唯一的出路。

  事實上,我無法完全相信任何人。年少懵懂時,命運就用慘痛的教訓警示過我,人能夠依靠的永遠只有自己。

  除了公ꔷ安之外,我需要給自己留下其他後路,比如FBI。

  倘若公ꔷ安和FBI都不可信,我還給自己准備了第三條後路——

  去英國執行任務期間,我私下利用母親生前的人脈,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備用的身份。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可以改名換姓假死。

  不過這麼做後續麻煩很多,只能作為備選方案。

  ……

  時間跳轉到不久前,朗姆死去的那個夜晚。

  去雪莉那裡喝了一杯咖啡後,我終於平復心情,趕去見了萊伊。

  天黑了很久,似乎已經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公寓裡沒有開燈,黯淡的月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地板上,像是灑下一片銀白色的輕紗。

  我斜倚在沙發上,平靜地開口:「朗姆死了。」

  面前的男人打量了我片刻。

  「這件事與你有關。」

  這句話是肯定的語氣。

  以萊伊的聰明敏銳,能猜到這件事也不意外。我抬手理了理鬢發,干脆地承認了。

  「我的父母被利用到死,無辜的妹妹也淪為實驗品和器官庫……從十一歲那天起,我就無時無刻不想殺了那個老東西。」

  我頓了頓,收斂起冰冷刻薄的語氣,緩緩說道,「接下來,組織大概會有一場清洗,難保你不會暴ꔷ露。」

  「你的意思是先下手為強,反過來利用這次機會。」他說道。

  我忍不住揚起唇角。若要形容我與萊伊之間的這份默契,或許可以用棋風相似來比喻。

  「沒錯。」我頓了頓,話鋒一轉,「但琴酒向來警惕多疑,不好對付。

  萊伊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一雙墨綠的眼瞳仿佛蘊著星芒。」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種時候,只需要拿出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誘餌。」

  「誘餌?」我看向他。

  「直接告訴他我的身份,讓他來「殺」我。」

  「……」

  「為什麼不說話,是覺得這個計劃過於冒險了嗎?」萊伊注視著我,語氣平穩地說道,「如果這個計劃順利,我,和你,總會有一個人要涉險。」

  夜色中清冷的月光將男人的面容映照得深邃冷峻。他對視著我的眼睛,不讓我有一點反駁的余地。

  我心裡明白,萊伊說得沒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畢竟是琴酒,組織裡最難對付的人,沒有之一。要打琴酒的注意,不冒險是不可能的。

  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干脆地去主動承擔這份風險。

  這個男人,向來我行我素、無所畏懼,表達感情的方式也是無比簡潔。

  似是看出我默許了這個計劃,他微微彎了一下嘴角。

  「說說你打算怎麼脫身。」

  我看了他一眼,攤手道:「隨機應變。」

  我當然預想過辦法,但是說實話,琴酒是很難預測的,就算定好了plan ABC,到最後也不一定能用上。

  聽到這麼不負責任的回答,萊伊沒有再繼續追問,沉默地點燃一支煙。

  打火機的火苗劃破夜色,照亮了方寸之地,暖光勾勒出他沉穩的眉眼輪廓。

  淡淡的煙草味飄散在空氣裡,盈滿鼻尖。我不討厭這個味道,反而感到有些心安。


第71章

  黑白之吻

  ——「告訴他我的身份,讓他來「殺」我。」

  必須要承認的是,萊伊這招確實是殺手锏。

  要想逮捕琴酒,需要把他引出來,帶到指定地點。以我對琴酒的了解,誘餌是萊伊的話,琴酒一定會上鉤。到時候,FBI那邊就能提前設置埋伏,實施逮捕。

  話雖如此,我不可能真的直接找到琴酒,告訴他萊伊的身份有問題,這樣太容易引起懷疑了。

  謹慎起見,我需要找一個恰當的「中介」來傳達這份情報,把自己摘出來,降低嫌疑。

  而眼下,沒有比蘇格蘭更合適的借口了。

  比如蘇格蘭在逃跑之前,不小心留下了沒來得及銷毀的ROM卡之類的東西,讓琴酒看到萊伊的名字出現在上面即可。

  順便還能借琴酒之手,除掉幾個與我關系不睦、會影響我後續營救計劃的組織成員。

  為了以假亂真,這張ROM卡上須包含部分真情報,做到有跡可循,最好加密方式也與真正的公ꔷ安保持一致,這樣才能取信於琴酒。

  要做到這種程度,必須有諸伏景光本人親自幫忙。

  如今他的處境安全了不少,組織的重心都在內部大清洗上,是時候去探望一下了。

  傍晚,簡單喬裝了一番後,我避開人群出行,按照約好的暗號敲門。

  片刻後,門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面容,清爽柔順的黑色短發下,一張清秀的臉在逆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對視上的一刻,面前的男人揚起嘴角,湛藍的眼瞳澄澈盈亮,帶著自然流露的幾分悅色。

  「冬月。」他開口叫我的名字,招呼我進來。

  這樣的微笑和態度,讓我有種陽光猛地撥開雲層間隙,一下子照射下來的感覺,不由恍神了片刻。

  進門後,我下意識打量了一圈內部設施和環境。

  面積不大的小屋裡,沒有任何裝飾品,只有一些生活必備的家具和電器,可以看出居住的時間還不長。一眼望去井井有條,干淨整潔得過分。

  窗簾是深色的,能夠有效遮擋外部窺探的視線。透過窗簾縫隙,可以看到外面的樹影和陽光。

  這裡是一處位於米花町居民區的安全屋,離警視廳不遠。

  那天驚險逃過組織的追殺後,我臨時把他安頓在了倉庫街附近的一處民宿。後來琴酒果然又犯了疑心病,重新派人搜查了那附近。所幸我提前得到消息,通知了諸伏景光及時轉移。

  我猜測他特意搬到這裡,是為了方便調查監視警視廳的那個內鬼。

  「我也有我的使命要完成。」他當時是這樣的說的。

  也不知道他的進展如何,是否已經把內鬼抓起來定罪……

  耳邊響起腳步聲。我收回飄遠的思緒,抬頭望去,發現諸伏景光泡了壺熱茶,將茶杯遞了過來。

  下意識接住,突來的熱量順著皮膚蔓延開。不多時便驅散了盤踞在體內的寒意。

  一月份的天氣還很冷,有這樣一份源源不斷的溫暖,忽然就覺得溫馨起來。回過神來時,大腦裡的神經已經松弛下來,身體也靠在了椅背上,仿佛自己此行沒有任何目的,只是普通地來朋友家做客。

  我捧著茶杯,打量坐在我對面的男人。

  他身上穿著襯衫和淺色的針織外套,低調又清爽。背後暖色的日光勾勒出他舒展的眉眼,清澈圓潤的瞳孔,以及柔和的五官線條,每一處細節都恰到好處,構成一幅歲月靜好的素描畫,完全看不出是曾在槍林彈雨裡行走的臥底警ꔷ察,倒像是一個溫柔開朗的鄰家哥哥。

  見我一直不說話,諸伏景光問道:「怎麼了?」

  我抬起食指劃過下巴,目光依舊落在他臉上無法移開。

  「一段時間不見,你好像有些變化。」

  並不是指剃了胡子的表面變化,而是氣質上的微妙變化。

  從前在組織裡,他看起來疏離而淡漠,似乎有意將自己隱匿於人群。但他現在一身溫和親切的居家氣息——就仿佛離開組織之後,重新找回了自己一樣。

  聞言,諸伏景光笑了笑:「可能是因為最近心情很安定吧。」

  心情安定?

  可是他分明沒有真正脫離危險,名字還掛在組織的追殺名單上。

  不僅如此,他還被同僚出賣,暫時無法回到公ꔷ安部(想必出賣他的人並不希望看到他回去),只能藏起來,過著隱姓埋名的日子。

  在這樣的處境下,他卻說自己很安定……心態真是非同一般的強大。

  我轉念又想道,以諸伏景光的性格和作風,從前待在組織裡,一直保持著假面偽裝,行事謹小慎微,其實挺煎熬的吧?

  同樣是臥底,波本就混得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地扮演著不同角色,看起來挺享受這種刀尖舔血的刺激生涯。不僅心安理得地用組織的公款請女人去高檔場所約會,做起壞事來也沒什麼心理負擔的樣子。

  這樣比較起來,波本來執行這份臥底任務確實比他更適合一些。

  現在諸伏景光離開了組織,哪怕是被迫中斷任務的情況,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他不需要再為了組織的那些肮髒事物勞心費力,也不必為道德困境而痛苦,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看來你過得不錯,那我可以放心了。」

  我頓了頓,斟酌著語氣說道,「不過,我還有件事要拜托你,景光。」

  上學時出於禮節,稱呼他諸伏前輩,在組織裡稱呼他蘇格蘭,現在他已經脫離了組織,再叫他蘇格蘭似乎有些不太合適了。

  但繼續稱呼姓氏又顯得過於生分,以我們之間的關系,叫名字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聽見我改口,他笑了起來,眉眼間的神態清雋動人,凝視著我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潤澤。

  「需要我做什麼?」

  「一張ROM卡。」

  聽完我的具體要求後,諸伏景光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似是對我打算做的事情有所推測。

  「加上萊伊的名字?」

  「這是萊伊自己的提議。」我頓了頓,「他的真實身份是FBI的王牌狙擊手。」

  「王牌狙擊手嗎……難怪。」他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感慨。

  在我提到萊伊是臥底時,他的表情很平靜,沒有什麼意外之色,看來之前就已經根據蛛絲馬跡猜到了。

  比起臥底,他好像更在意「王牌狙擊手」這個身份。

  這也很容易理解。畢竟他也是狙擊手。

  之前在組織裡的時候,他與萊伊一起執行過任務,關系不錯,在狙擊上懷有競爭和欣賞的心情也是很正常的。

  「如何?可以做到嗎?」我問道。

  沉默片刻後,諸伏景光點了點頭,表示過兩天會提供給我。

  我輕聲道謝。

  他只是說道:「能幫上你的忙就好。」

  正事說完後,見我不著急走,他便順勢邀請我留下來吃晚飯——自然是他親自下廚。

  我靠在廚房的門邊圍觀。

  視野裡是暖色的燈光,男人正低著頭處理食材,他的動作很熟練,切菜、起鍋、調味,行雲流水,賞心悅目。而他的表情也是輕松的,眼裡帶著輕微的笑意,似乎很享受做料理的過程。

  我發現,從今天見面開始,他臉上好像一直都帶著笑。有溫柔的、輕松的、愉快的、沉穩的,眼尾和唇角是輕盈的弧度,宛如夜空裡澄澈的弦月。

  只是這樣看著他,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治愈感。大腦裡想不起那些腥風血雨,也暫時忘記了任務和復仇的事。就像山間的泉水靜靜地流淌過身心,洗去所有的塵埃,只留下一片明淨。

  如果未來我完成復仇,解救出花歌,也能和他一樣,擁有安定的心情嗎?

  到那時,就像他說的那樣,我或許可以自由選擇想過的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無意識冒出這個念頭後,我有些怔神。

  上一次這樣幻想幸福,似乎還是高中的時候。當時我剛聯系上「黑田兵衛」,以為自己能獲得幫助和保護,便幻想著向諸伏景光和降谷零坦白一切,未來繼續與他們一起上學,以後還能把花歌介紹給他們認識。

  那之後,我的人生便走入了黑夜,一切美好的幻想都離我遠去。

  時光流逝得太快。過去那些歡笑、愉快、緊張、努力、痛苦和絕望的記憶逐漸浮現在眼前,就像一條河流,源源不斷,令人沉浸。

  諸伏景光這個男人身上好像有種神奇的魔力,在他面前,我總是容易變得更加感性,以至於有些多愁善感,都不像平時的自己了。

  吃完晚飯後,我不便再繼續久留,起身告別。

  「萬事小心。」

  臨走前,他注視著我,眼瞳裡是隱約的憂慮之色,顯然是猜到了我接下來要冒險。

  這種時候的一句小心,不亞於一句發自肺腑的情話。

  我情不自禁抬起雙手搭在他的脖頸後,微微踮起腳,輕吻了一下他的唇。

  剛想退後,臉頰便傳來托起的力道。下一刻,他回吻了我。

  唇舌細致地撫慰過上顎,傳來令人難耐的癢意。我溺在柔潤細膩的吻裡,意識仿佛墜落深海,被無邊無際的溫柔和熱情包圍。

  恍惚想起失憶的那幾年裡,我總是做夢,醒來後,卻又什麼都想不起,只覺得大腦裡各種畫面虛幻不定、斑駁交錯,再怎麼追溯,也只有一片荒蕪的海洋,找不到根基。

  是他的音符幫我找回了遺失的東西,喚醒了我對生命與未來的向往。

  當年之所以選擇那首曲子作為恢復記憶的鑰匙,大概是因為,就算賭上一切去復仇,我依然難以割舍內心深處的寄托吧。

  此時此刻,那段貝斯旋律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夏日的雨水落在枯萎的樹葉上,滋養著柔軟綿長的情愫悄然無聲地蔓延生長。

  ***

  降谷零坐在路邊車內。

  車窗外,黃昏最後的橙紅霞光徹底消逝,微弱的月光伴隨著夜幕降臨,照亮了街道的輪廓。

  某一時刻,一道熟悉的倩影走近,打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

  「忽然說要護送我,是發現什麼了嗎?」入間冬月問道。

  「一個跟蹤者,已經解決了。」降谷零輕描淡寫地說道。

  聞言,入間冬月側過臉來,打量了他一番,目光略過他腰間隨身攜帶的槍。

  「謝謝。」她頓了頓,感嘆道,「真是防不勝防,沒想到我難得出來一趟,能遇到這麼多跟蹤者。」

  她的語調帶著幾分陰陽怪氣。降谷零聽得出她在調侃他。

  他只知道hiro還活著,但是不知道hiro目前在哪裡,所以才跟蹤了她。

  只是沒想到,今天在跟蹤過程中,發現有一個組織的人也在跟著她,就順手滅了口。

  降谷零轉過頭。身旁的女人海藻般的長發披散在肩頭,眼瞳倒映著車燈的光點,微翹的唇角散發著盈潤的光澤。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唇色比平日裡淺淡——口紅沒了。

  「你剛剛跟什麼人接吻了吧?」

  本來想問得大大方方,但話一出口,還是很明顯地透出一股酸意。

  「怎麼,你吃醋?」她笑問,「吃誰的?」

  「……」降谷零一時沒有說話。

  她靠在車座椅背上,唇邊帶著戲謔的笑意:「能讓波本的如簧之舌動不起來,看來我也相當有本事。」

  聞言,降谷零有些無奈:「我只是不想跟你說假話。」

  說實話,他沒有確切分辨自己的動機。

  就好比他今天是跟蹤了她不假,但他也是真的關心她的安危。

  對他來說,在事情沒有結束前,目前這種緊張的局面下,去區分這種東西,實屬不智之舉。盡管他知道這樣會讓自己在感情裡處於劣勢。

  但是,不打算追究,不代表就能壓抑住心裡泛濫的酸澀。

  「你怎麼不關心一下我有沒有被琴酒怎麼樣?」他問道。

  自從朗姆出事之後,琴酒就很活躍,朗姆的手下已經有好幾個都被琴酒抓起來審問、處死了,這波清算遲早要輪到他。

  入間冬月眨了眨眼睛:「我相信你的本事,多大的事你都能逃出生天。」

  她的語氣是如此理所當然,充滿信任。

  降谷零默默咀嚼著這句話,沉默了片刻後,自嘲地說道:「謝謝。」


第72章

  黑白之吻

  組織的基地內。

  空氣陰冷而潮濕,幾縷斑駁的陽光透過窗戶縫隙照射在地面上,照亮了漂浮在半空中的塵埃。

  自從ROM卡裡的線人名單上出現了萊伊的名字後,整個審訊室裡的氣氛就變了。

  房間中央,琴酒踩滅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煙,眼神中帶著冰冷的殺意。

  在近乎凝滯的氣氛中,手機鈴聲再一次響起,打破了沉寂的空氣。

  這次的電話來自貝爾摩德。金發女郎遠程傳達了BOSS的最新指令——釋放波本。

  琴酒心情不佳地掛斷電話。

  「大哥?」伏特加遲疑地望過來。

  「松綁。」他說道。

  金發深膚的男人揚起唇角,揉了揉手腕,以勝利者的從容姿態,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審訊室。

  注視著那道背影消失在門口,琴酒從鼻腔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冷哼,對伏特加吩咐道:「安排人繼續盯著波本。」

  在他眼中,神秘主義者沒有信用可言。之所以同意放人,只是因為波本有他暫時無法撼動的靠山。

  「「老地方」是哪裡?」

  他轉過身,看向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女人。

  剛才她按照他的指令打了一通電話給萊伊。時間上,因為萊伊有任務在身,就約了明天見面。關於地址,她只說了一句「老地方見」。

  兩人是情侶關系,有常去的約會地點也不足為奇。

  下一刻,印證他的推測一般,卡慕報出了一串公寓地址。

  琴酒記得那是她的一處房產。

  「既然約的是明天,沒別的事,我也先走一步了。」她說道。

  見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向門口走去,琴酒開口道:「等一下。」

  女人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他。

  「從現在起,和我一起行動。」

  幽深的綠瞳銳利地注視著她,琴酒補完後半句話,「確保你不會通風報信。」

  「通風報信?」她像是有些好笑,「那種欺騙女人感情的叛徒可不值得我留戀。」

  「哼,這可說不准。」

  琴酒不會忘記,他們曾一起搭檔過的那五年,大部分時間,卡慕都很聽話,也從未拖過後腿,但她也不止一次發過無聊的善心——連金巴利那樣的庸碌之輩,她都願意提供保護。

  她身上這種多情又念舊的特性,是琴酒看不上眼的地方。但從另一個角度想,也是易於掌控的弱點。

  他不相信她對看重的情人會無動於衷。證據就是兩年前,萊伊剛獲得代號不久,他打算借著任務把人約出來一槍狙殺,她特地在任務中途打來電話,暗示他不要隨意下手。

  那種程度的在意和維護,可不是一句口頭保證就能忽略不計的。

  似是敏銳地察覺到他的不悅,女人轉過身,抬步走到他身邊,表明自己願意聽從他的安排。

  「安分一點,你知道包庇叛徒的下場。」他說道。

  聞言,她輕笑了一下,神情像是有些無奈。

  「九年一個月十六天。」她緩緩開口,「我清楚地記得和你認識的確切時間,Gin。」

  「所以又如何?」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頂著他冰涼的審視目光,她以近乎投懷送抱的姿態從他口袋裡摸出煙盒,拿出打火機給他點煙。

  橙色的火光照亮了方寸之間,映在她透明的瞳孔裡。

  熟悉的示好舉動,和少女時一模一樣。她慣常用這種幼稚的方式試圖博取他的憐愛。

  琴酒在心中嗤笑一聲,但還是接住了她遞來的煙,咬進嘴裡。

  空氣中靜靜地升起一縷灰白色的煙霧。

  「比起萊伊,我們相識的時間長得多。」她透過煙霧注視著他的眼睛,語氣透著幾分傷感,「難道你認為我對他的感情會比對你更深厚嗎?」

  琴酒凝視著煙霧,與此同時,也隔著這層朦朧的煙霧凝視著她。

  真是擅長欺騙的女人。他想道。

  但現在還有要用到她的時候,等到秋後算賬,再一並戳穿她的謊言吧。

  面前這雙漂亮的眼睛總是冷靜自若,閃爍著清澈堅定的光芒,他很期待看到它們露出絕望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那種絕望。因為他還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神情。

  對她的毀滅欲在心中燃燒起來,比以往更強烈。

  把她扣在身邊看管只是第一步。事實上,他不打算去那個「老地方」。

  大腦裡有某種預感在發出警報,就像暴風雨來臨前雲層中隱隱的雷鳴。

  這種預感來自他在黑暗世界混跡多年,歷經無數任務,在生死之間歷練出的對於危險的直覺。而他的直覺從未有過失靈的時候。

  萊伊是他三十年的人生中極為少見的、能讓他感到勢均力敵的對手。因此他絕不會小看萊伊。

  近期組織內部大清洗,正是飄搖動蕩的時期,難保那個男人不會察覺到什麼,從而采取行動先下手為強,設下埋伏。

  要預防這種謀算也很簡單。等到明天,臨近約定時間,他會讓她打電話給萊伊,找個理由臨時換地方見面。

  至於新的獵殺場所——

  就定在花月制藥研究所,組織的實驗基地。

  他去過那裡無數次,很熟悉地形和設施。

  自從一個多月前發生了那起爆炸搶劫事件,花月制藥就被警視廳搜查一課的那幫警ꔷ察盯上了。事關組織的重要實驗,不能有曝光的風險。因此BOSS下達了轉移的指令。

  但那座大樓裡有著太多關於組織的秘密。在撤離之前,需要進行徹底的「毀屍滅跡」。

  不如將銷毀計劃提前幾天,讓萊伊與組織的秘密一同在絢麗的煙花中灰飛煙滅——

  眼前的虛空中仿佛浮現出那般漂亮的影像,銀發殺手揚起冷笑,帽檐下陰鷙的綠色眼瞳宛如不見底的深淵。

  ***

  漫長的不眠之夜。

  夜空中堆疊著厚重的雲層,看不見星月之光。一眼望去,只能看見四周建築的重重黑影。

  被沒收了所有的通訊設備,也不被允許做任何其他事情,只能看看夜景發呆——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態。

  耳邊自己的呼吸聲平靜而緩慢,我伸出手指,輕輕勾勒著窗玻璃上男人的倒影。銀色長發垂落在他身後,宛若柔順冰涼的絲緞。

  和琴酒共處一室,對我來說不是第一次,倒不如說是久違了。

  17歲到22歲,五年的青春光陰都被琴酒這個名字占據。在我眼中,他身上的一切就是黑暗世界的縮影,一個充滿殺戮和陰謀,烈性炸ꔷ藥和槍支汽車,金錢美ꔷ色和香煙烈酒的黑暗世界。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狡詐殘忍、雙手沾滿血跡的殺手,一個對暗殺、利益、狩獵、反偵查以及黑道規則了若指掌的犯罪專家。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成為了我的師父,我的啟蒙者、領路人。他給予過我力量,教會了我在黑暗世界的生存之道。

  要問我對他是什麼樣的感情,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為很久之前我就徹底斬斷了對他的期待——出於某種自我保護機制。

  但我足夠熟悉琴酒,也了解他的思維模式和行事習慣。

  我十分確定,他無法放棄殺死萊伊的誘惑。因為對琴酒來說,萊伊是足以威脅到他地位的人,會激起他的挑戰欲和征服欲。

  這也是我早就布局的一步棋。

  當初把萊伊招進組織的時候,我就有意通過各種方式,在琴酒面前渲染萊伊的威脅性,制造兩人之間的矛盾。盡管當時我並沒有恢復記憶,只是憑借直覺這麼做了。

  之所以與萊伊約在第二天見面,自然是因為要留出時間給他調動FBI,好布置埋伏。

  不過,以我對琴酒的判斷,事情一定不會那麼順利。

  「從現在起,和我一起行動……確保你不會通風報信。」

  耳邊回蕩著這句冰冷的話語,周身的空氣也仿佛隨之冷了下來。虛空中仿佛浮現出那雙洞察力極強的綠瞳,裡面充斥著超出常人的謹慎與戒心。

  我猜到琴酒不會輕率地踏入陷阱。當年我加入組織時,他教給我最重要的一課就是——永遠保持懷疑,不要相信任何人。

  把我扣留在身邊監視,切斷我與外界的聯系,這個舉動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我必須這樣做,以獲取他的信任。

  琴酒是個多疑又掌控欲極強的人,更傾向在自己的領地或者熟悉的地方實施行動。我預測他明天大概率會臨時換地方。

  但是,具體會換到哪裡卻難以提前預判。

  事實上,與琴酒搭檔五年,我都沒有摸清楚他究竟有多少安全屋、掌控多少地盤。還要考慮到客觀上的突發事件,或者他本人的心血來潮等不確定因素。

  這也就是那天我對萊伊說「只能隨機應變」的原因。

  如果plan A是讓萊伊來解決琴酒,那麼plan B就是我親自出手,最差的情況是以一換一。

  為了接近琴酒,獲取他的信任,我必須孤身犯險。這是以命為賭注的一場豪賭。

  接下來,在這段共處的時間裡,我需要觀察琴酒的一舉一動,對他的打算進行推測和預判,見機行事。

  另一方面,琴酒不可能單槍匹馬對付萊伊。

  伏特加屬於日常隨身攜帶的掛件,暫且忽略不計,基安蒂和科恩極有可能會被琴酒叫來一起行動,作為遠程狙擊的保底安排。

  因此,今天在來見琴酒之前,我把一只手機留給了金巴利,並交代他密切注意組織裡的人員調動。

  「從現在開始,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及時告知萊伊和波本,以及通訊錄裡名為「hero」的人。」


第73章

  黑白之吻

  東京都,杯戶購物廣場。

  服裝店、百貨商店、快餐食品等各種店鋪鱗次櫛比地簇擁在商店街上。雖然是工作日的白天,但依然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宮野志保剛下車,一眼就看到了等在路口的人。

  「姐姐。」

  對方循聲轉過頭,裙擺和黑色長發隨著轉身的動作輕輕揚起,臉上露出溫柔燦爛的笑容。

  「志保!」

  聽見這聲親昵的呼喚,少女淡漠的眼底浮上暖意。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去兩個月了。難得脫下白大褂,也沒有組織的人跟在身旁,只是穿著常服和姐姐一起逛街,像這世間最平常不過的一對感情融洽的姐妹,宮野志保很珍惜這樣短暫的相處時光。

  但她也無法不在意今日身邊的反常——

  研究所毫無征兆地忽然放假一天。姐姐就像有所預料一般,約她外出逛街,而監視她的組織成員竟也爽快地放她離開。

  宮野志保對這有悖於組織往常作風的行為感到警覺。

  「是組織的命令。」

  敏銳地看出妹妹的疑惑,宮野明美解釋道,「琴酒讓我把你約出來一天。」

  她沒有說的是,這其實是一道不被允許隨意透露的密令。

  但事關最重要的妹妹,琴酒的威脅也不算什麼。宮野明美並非對組織言聽計從的乖巧傀儡。不了解她的人,恐怕會被這副柔弱純善的外表所欺騙。

  琴酒……

  宮野志保眼前下意識浮現出一雙毫無感情的冷酷綠瞳,條件反射般心底泛起涼意,神經末梢仿佛被細小的針刺中一般。

  這股恐懼來自童年起就伴隨身側的恐嚇、脅迫和精神控制。這份陰影在經年累月之下,幾乎已經成了附骨之疽,糾纏著她敏感纖細的神經。

  她蹙了蹙眉,努力壓下這股懼意,但不安的情緒依然從心底浮起,就像氣泡一般細小,卻又綿延不斷。

  思索片刻後,她拿出手機,打開編輯信息的頁面。

  「to Camus:

  Gin今日有行動,在研究所。

  ——from Sherry」

  短信發送出去後,茶色短發的少女輕輕抬起頭,望向天空。高樓大廈的縫隙間,原本的蔚藍色稍稍變暗。

  烏雲來了。

  她不知道琴酒特意把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全部調走是打算做什麼。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一定非同尋常。

  而入間冬月是她目前在組織裡認識的、唯一令她感到放心也足夠有能力的人。

  ……

  東京都的另一處。

  狹小的安全屋內,窗簾合攏得密不透光,天花板上兩盞暗燈正在發出淡淡的光線。

  金巴利把抽完的香煙捻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裡,目光略過桌上的幾只手機。

  他在等待下屬們傳回情報——關於琴酒部下的動向。

  除此之外,REBIRTH的酒保也是大小姐的人脈之一,對方答應會把今日組織人員調動情況及時傳達給他。

  自從卡慕離開後,金巴利就帶著她交予的手機躲藏在了這裡,以防被別的組織成員發現行蹤,進而耽誤大事。

  如今他早就已經和卡慕綁定在一起,她出事的話,他也會面臨清算。倒不如一心一意為她做事,以卡慕有情有義的人品,未來他或許會有一條不錯的出路。

  一片寂靜中,短信提示音響起。來自卡慕的那只手機。

  金巴利打開收件箱,微微睜大眼睛。

  竟然是雪莉的消息。

  他轉念想道,大小姐在美國的時候就與雪莉關系不錯,雪莉願意幫忙也算是情理之中。

  琴酒一定想不到,這段他看不上眼的女人之間的情感羈絆,有朝一日會起到如此關鍵的作用。

  ——「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及時告知萊伊和波本,以及通訊錄裡名為「hero」的人。」

  回想起這句指示,金巴利把這條消息轉發了出去。

  ***

  花月制藥研究所的大樓內。

  走廊和樓道裡空無一人,不見了來往的研究人員,寂靜得像是在真空裡一樣。

  耳邊回蕩著重疊的腳步聲,我望著前方男人的背影。

  黯淡的視野裡,只有他的銀色發梢在散發著光澤。黑色大衣的下擺隨著腳步的移動,發出細微的聲響。

  果然臨時改換了地點。我心中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

  只不過琴酒選擇這裡是我沒有想到的。

  看來組織是打算轉移實驗基地了——腦海中浮現這個結論的同時,我的心底湧起一絲喜悅。

  這正是我想要達成的目的之一。也不妨我與淺香、波本合伙制造了那起襲擊事件,試圖引起警方的注意。

  只是不知道金巴利那邊情況如何,是否提前打探到了組織的動向……

  正在思索間,前方的琴酒停下了腳步。

  電梯口,一名穿著打扮看起來像裝修工人的組織成員正等在那裡。

  「東西呢?」琴酒問道。

  那人態度恭敬地把一個巴掌大的黑色物件遞了過來。

  那是——

  不待我細看,琴酒便伸手接過物件,放進口袋裡,然後抬步走進電梯。

  我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與伏特加一道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去頂樓。」琴酒吩咐道。

  伏特加摁下按鈕,電梯旋即升上了頂層。

  出了電梯後,我們一路走上天台。

  時近黃昏,建築在鋼筋水泥之上的大樓屋頂離天空很近,堆疊的雲層籠罩著天幕,遮擋住了蔚藍與橙紅色的過度。

  低頭往下看,不見了來往的工作人員,也沒有車輛進出——景色看起來有些空曠寂寥。

  此時,距離約見時間還剩不到四十分鐘,琴酒終於把手機還給了我。

  「告訴萊伊,見面地點改成這裡。」他說道。

  我環顧四周。天台上沒有任何遮擋物,空曠到一覽無余,根本無處躲藏,又遠離地面,可謂是插翅難逃。

  「真是獵殺的好地方。」我不由感嘆道。

  聞言,琴酒低哼了一聲,嗓音裡帶著笑意。

  他確實有自得的理由,因為這個圍獵的計劃不可謂不完備。

  正面對敵,天台上有三個人在場,至少表面看上去人數占優勢。

  目測對面的樓房距離不到600米,完全可以讓基安蒂和科恩在那裡埋伏,作為計劃的保底。

  剛才匆匆一瞥,沒認錯的話,那名組織成員遞給琴酒的,應該是引ꔷ爆炸ꔷ彈的遙控裝置。

  也就是說,琴酒在這座大樓的某處布置了炸ꔷ彈,以確保獵物逃不掉一死。

  至於己方如何撤退——應該是提前安排了直升機來接應吧。

  花歌。我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呼喚著妹妹的名字。

  只是想到這個名字,心就像被刀扎一般。那把刀,正是面前的琴酒,和藏在他身後、立於整個組織之上的BOSS。

  我無法確定此刻實驗體是否已經全部撤離。理智告訴我,作為BOSS的配型者,花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情感上卻放不下心。

  「怎麼,做不到?」琴酒注視著我,眼瞳裡神色冰冷莫測。

  「我只是在想一個合適的理由。」我笑了笑,接過手機,「畢竟萊伊也是很警覺的,不能讓他提前察覺到危險。」

  ***

  花月制藥會社大樓不遠處的樹蔭下,一輛黑色的雪佛蘭正停靠在路邊。

  坐在駕駛座位上的FBI探員正在閉目養神,雙手放在口袋裡,修長的雙腿蜷放在座位下。

  突然的輕微鈴聲響起。一雙深邃的綠瞳緩緩睜開,不含絲毫睡意與倦色。

  赤井秀一拿起手機。

  接通電話的下一秒,聽筒裡傳來女人含笑的嗓音。

  「我今天臨時有任務,現在剛結束,你來接我一下好嗎?」

  他簡短地應了一聲。

  臨時換地方並不令人意外。倘若琴酒這麼容易就踏入陷阱,那只能說明組織的top killer也不過如此,反倒令他興致匱乏。

  電話那頭的女人停頓了片刻,報出地址。

  「到了之後,直接來天台吧。這裡的景色很美,想和你分享。」她說道。

  天台……確實是個好地方。

  他和琴酒第一次約見的地方也是天台。那時他便有種莫名的感觸,他們之間遲早要有一場對決。今日終於可以做個了斷。

  赤井秀一掛斷電話。

  就在三小時前,根據入間冬月發來的消息,他帶著FBI探員們埋伏在花月制藥會社附近,並把周圍所有適合狙擊的點位都摸排了一遍,安排了FBI探員盯防。

  事實上,在她這通電話的五分鐘前,他已經收到部下的彙報——在對面大樓上發現了組織成員的蹤跡。

  「接下來怎麼辦?」旁邊座位上的卡邁爾問道。

  赤井秀一看向車窗外。

  研究所的大樓靜靜矗立在視野裡,鑲嵌在赤色與蔚藍相互交融的雲霞中。

  不知從哪裡傳來烏鴉的啼鳴,夾雜在簌簌的晚風中,刺耳而凄厲,給黃昏增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自然是去赴約。」他說道。

  如果不去赴約,冬月可能會被琴酒當成叛徒處理。所以他必須得去,而且要正大光明地出現在琴酒的面前。

  這句話的嗓音平靜而坦然,語氣甚至帶著幾分笑意。

  夕陽的光線和樹葉的暗影倒映在他的眼睛裡,這雙瞳孔宛如一片深邃沉靜的湖水,閃爍著銳利而專注的光芒,就像正預備捕捉獵物一般。

  這樣的神態,看得卡邁爾一時間有些愣神。

  他不禁想道,赤井先生身上有種英國人特有的內斂,平日裡作風嚴肅、不苟言笑。但是每當追逐謎題、挑戰難關時,便會表現出與平常不同的興奮狀態。可見是真的享受與那些窮凶極惡的罪犯鬥智鬥勇——

  像赤井先生這樣的人,大概天生就適合走這條路吧。

  ***

  時間是傍晚五點半。

  赤井秀一望著研究所的大門。

  復雜的浮雕裝飾看起來是為了美觀而設計出來的造型,但更是一種安保裝置——上面有一架紅外線攝像機。經驗豐富的FBI探員一眼就發現了鏡頭的位置。

  他看了一眼鏡頭,腳步從容地走進大樓。

  深色的針織帽下,鴉羽般的長發垂落在背後。肩膀上背著狙擊槍包,一副剛完成組織的任務直接趕過來的樣子。

  不過在這件黑色外套下,他的腰後還藏著一把裝滿子彈的左輪。

  這是赤井秀一第一次進入組織的實驗基地。在去天台之前,他懷著探究的心態觀察了一下內部構造。

  窗戶是封死的,因為常年不見日光,空氣裡有一種陰寒的感覺。抬眼望去,視野裡空蕩蕩的,只有冰涼光滑地板磚、整齊陳列的金屬儀器,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官標本,就像一座陰森空蕩的廢棄監牢。

  不過,這座大樓裡好像不止他一人在探索。

  承重牆邊,穿著職員工作服的金發男人抿著嘴,帽檐下是一雙警惕、震驚且充滿厭惡的紫灰色眼睛,黑洞洞的槍口正瞄准著他的頭,手指按在扳機上,險些直接扣下去。

  波本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望著對方身旁的工具包,以及拆了一半的炸彈,赤井秀一心想,原來她不止通知了他一個。

  與此同時,波本,或者說,降谷零,也抱有一樣的想法。

  ……

  時間倒回一小時前。

  下午四點零二分,研究所大樓內。

  降谷零站在安全通道的門內微微探出頭,觀察著走廊裡的動靜。

  沒有人站崗。巡邏的組織成員也在三分鐘前離開了這片區域,去了別的樓層。

  至於監控那邊,他已經通過黑客程序做了手腳,替換成了重復播放的畫面。

  確定無人後,降谷零腳步無聲地走了出來。一手保持著隨時拔ꔷ槍突擊的警戒,另一手拎著工具箱,目光仔細地搜尋過視野裡的每一寸牆壁。

  兩小時前,他收到入間冬月的私人號碼發來的信息——「Gin今日有行動,在研究所。」

  但當他試圖聯絡她詢問詳情時,卻沒有打通電話。

  這或許意味著她目前正處於被切斷聯系的險境。降谷零不由心生擔憂。

  琴酒有行動,大概率和她那個ROM卡計劃有關。而研究所指的應該是組織的實驗基地,花月制藥會社的大樓。

  為了探明組織的行動,降谷零當機立斷,決定再次潛入研究所。

  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之前就成功潛入進去過,還竊取了柯涅克身上的芯片。

  拜強悍的記憶力所賜,直到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大樓的每一處構造。就算組織後來加強了防備力量,他也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在解決掉琴酒派來的監視者後,降谷零以波本的身份,誘騙並綁架了研究所的一名工作人員,拷問到有用的情報後,順勢頂替了對方的身份。

  潛入研究所後的所見所聞證實了入間冬月發來的情報——組織今日確實有重要行動。

  具體表現為,研究人員全都被放了假,只剩下少部分核心工作人員正在轉移實驗體、研究資料和藥物樣品。而琴酒的部下在大樓內部安裝了三處炸彈。

  原來如此,要秘密銷毀這裡,才會特意把人都調走。降谷零心中了悟。

  很可惜,他學過拆ꔷ彈。按照拷問出來的情報,時間還來得及,組織想要「毀屍滅跡」的打算注定要落空了。

  變裝的外表下,紫灰色眼瞳裡浮現狡黠的笑意。

  時間緊迫,不知道倒計時會不會提前啟動。望著被固定在牆上尚未啟動的炸彈裝置,降谷零緩緩吸了一口氣,打開工具箱,點亮一支防爆電筒,開始有條不紊的拆除行動。

  通風口的冷氣吹到臉頰上,地板都似乎要凍結。但他的手沒有絲毫顫抖,動作沉穩而迅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拆完兩處,還剩一處。拆彈是需要精力高度集中的苦差事,降谷零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緊繃的神經不敢有絲毫松懈。

  在拆第三處時,耳邊傳來輕微的動靜。他立刻警惕地拔ꔷ槍,打算解決掉不速之客。

  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降谷零沒有想到會撞見萊伊。

  一個代號與一個假名,將兩個名字結合在一起,就構成了臥底。兩個同為臥底的男人在這裡相遇,事情剎那間變得復雜起來。

  氣氛微妙,呼吸間隱隱透出火藥的氣息。

  而造成這個局面的女人並不在現場。恐怕就算她在現場,也不會感到一絲尷尬或為難。


第74章

  黑白之吻

  降谷零盯著面前的男人。

  從這個距離開槍不可能會失手。只要馬上扣動扳機,萊伊恐怕連開口說話都來不及、甚至沒時間感覺到疼痛,就要一命歸西了吧?

  即使在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刻,眼前這張面容依然冷靜得過分。針織帽下的綠瞳掠過他的臉,在他身後拆了一半的炸ꔷ彈上轉了一圈。

  「可以讓它在合適的時間引爆嗎?」

  意思是停止拆除,利用這枚炸ꔷ彈做些什麼。

  降谷零回想起昨天在審訊室裡目睹的一切。琴酒讓冬月打電話把萊伊約出來,應該是萊伊此刻出現在研究所的原因。

  若是他在這裡找萊伊的麻煩,可能會攪亂冬月的計劃,給她帶去危險。

  想到這裡,降谷零移開槍口:「你們約見的地方在哪裡?」

  這是一個緩和敵意的信號。赤井秀一心中判斷。

  既然冬月也通知了波本,說明她對波本有足夠的信任,至少可以推斷波本的身份並非敵人。不是敵人,就有合作的可能。

  「這棟樓的天台。」他頓了頓,「但我希望是在天台之下的某個地方。」

  在天台之下的某個地方,也就是這棟大樓裡。

  降谷零立刻明白了。

  「原來如此。」

  天台視野開闊,毫無遮擋,很容易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選擇這樣的獵殺地點,確實是琴酒的作風。

  而萊伊也明白琴酒的用意,見招拆招,想制造點動靜,把琴酒引下來。

  動靜要大,但又不能太大,引ꔷ爆這顆拆了一半的炸ꔷ彈是最佳選擇。

  話雖如此,這家伙請人幫忙的態度真是不客氣。

  「我為什麼要幫你?」降谷零撇了撇嘴,不爽地說道。

  就算萊伊也是臥底,與他屬於同一陣營,也不妨礙他討厭這家伙。更何況他們還是情敵關系。

  聞言,萊伊只說了一句:「她目前被琴酒扣留在身邊。」

  言外之意,把琴酒引下來不僅是在幫他,更是在幫冬月制造脫困的機會。

  降谷零無奈地想道,這確實是讓自己無法拒絕的理由。

  ***

  天台上。

  空氣中充滿風雨欲來的潮濕感與冷冽。仿佛蒼穹盡頭吹來的疾風吹散了雲幕,露出恍若鮮血潑灑出來的夕陽。

  我默默地看著傍晚的風景,數著胸腔裡的心跳聲。

  偶然的巧合仿佛是命運的嘲弄。這片空曠又凄然的景色,與多年前我與琴酒初次見面時很像,今日或許就是終結一段緣分最好的時機。

  某一時刻,一聲巨響在空氣中激蕩,夾雜著金屬和牆壁碎裂的尖銳的聲音。腳底下也傳來非同尋常的震動。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伏特加語氣慌亂。

  「炸ꔷ彈提前引ꔷ爆了。」

  琴酒神色陰沉地看向我,「打電話給萊伊。」

  我點了點頭,順從地拿起手機。

  號碼撥出去後,聽筒裡只傳來一聲一聲拉長的忙音。

  ——萊伊沒有接。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心想道。

  剛才那番動靜肯定與萊伊有關。

  作為同樣頂級的獵手,萊伊了解琴酒的用意。按照那個男人的行事作風,一定會化被動為主動,想辦法把琴酒從天台引下去。

  而既然要把琴酒引下去,就不可能接這通電話。

  另一方面,組織打算銷毀實驗基地,安裝在大樓裡的炸ꔷ彈必定威力驚人,足以讓整棟大樓倒塌。但剛剛那種規模的聲響和震動,頂多只有一小部分炸ꔷ彈被引ꔷ爆了。

  從時間上看,萊伊應該是來不及拆彈的,而且他對炸ꔷ彈的研究也不深,大概率身旁有幫手在。

  或許是波本。

  上次我與淺香合謀的襲擊計劃中,研究所的金庫就是波本炸的。

  不過考慮到波本與萊伊之間惡劣的關系,我又有些不確定。

  「有別的入侵者。」

  低沉的嗓音回蕩在耳邊。我抬起眼睫,對上一雙布滿陰雲的暗沉綠瞳。

  看來琴酒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我下去一趟,你們留在這裡。」

  說完這句指示,他便轉身邁步走下台階,銀色的發絲隨著步履輕輕揚起。

  我望著琴酒的背影,猜測他會去監控室,確認「入侵者」的身份。

  至於讓我和伏特加留守在天台上,應該是為了牽制萊伊。我是引ꔷ誘萊伊的「籌碼」,而伏特加大概是看守者兼報信人。

  少了一個人,空曠的天台顯得更加寂冷。

  我余光看向旁邊的伏特加。

  或許是為了平復剛才被爆ꔷ炸驚到的緊張情緒,他正低下頭,拿出打火機准備點煙,一副沒什麼防備的樣子。

  ——認識這麼多年,還一起共事了五年,這期間我從未有過背叛組織的行為,從前兩人還經常一起喝酒,甚至還一起去看過愛豆的演唱會,也難怪伏特加如此信任我。

  心中感慨了一句,我腳步無聲地靠近,抬起手臂,化掌為刀。

  為了一擊奏效,我下手很重。

  下一秒,健壯魁梧的身軀倒在了地上。

  我彎下腰,翻開墨鏡,確定伏特加是真的陷入昏迷,然後放心地抽走了他的槍,掂量了一下,試了試手感,檢查彈匣。

  槍保養得不錯,子彈是裝滿的狀態。槍口處因為裝有消ꔷ音ꔷ器而顯得粗壯。

  「謝謝。」我望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伏特加,語氣真誠地說道。

  作為謝禮,我從他衣服口袋裡搜刮出一副他常用來審訊的手銬,把人固定在了天台欄杆上,確保醒過來也動彈不得。

  ——伏特加在組織裡混了這麼多年,一直跟在琴酒身邊,知道不少關於組織的情報。作為禮物送給我親愛的臥底情人再合適不過了。

  做完這一切,我立刻轉身下了天台。

  因為爆ꔷ炸的緣故,電梯已經不能使用。我原本以為會有組織成員看守安全通道。但出乎意料的是,通道口竟一個人都沒有。

  准確來說,是一個活人都沒有。

  我認出了那個給琴酒遞遙控器的組織成員,不知被什麼人一槍斃命,倒在走廊上。

  抬腳避開地上的血跡,我頭也不回地走進安全通道。

  一層一層往下奔跑的路上,我聽到耳邊此起彼伏的槍響,夾雜在不間斷回蕩的火情警報聲中,尖銳又刺耳。

  看來這棟大樓裡正在發生激戰。但此刻的我無暇擔心萊伊或者波本,只是無比迫切地想確認花歌是否安全。

  終於到達關押實驗體的地下基地。我手中持槍,慎重地觀察四周,腳步聲輕抬輕放。

  整層樓寂靜得可怕。長長的過道一片昏暗,安全通道的樓梯口泄出的燈光是唯一的光源。

  我站在花歌的病房門口,向內看去。

  整個病房裡空無一人。看來花歌已經被轉移走了。

  但我心中並沒有松一口氣。

  只要一天沒有將深愛的妹妹從組織手中營救出來,我的神經就永遠無法松懈,胸腔中的這顆心髒也將一直在仇恨和焦慮的烈火中煎熬。

  我抬步走進病房,打算盡可能地搜集線索,以探查到實驗體的去向。

  病房裡空蕩蕩的,目之所及只有一張病床,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型儀器——想必是匆忙之下難以搬走。

  見病床旁的櫃子上放著什麼,我伸手拿起。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病患轉院單。

  我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這張單子下方的醫生簽名處,是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字跡——「Hero」

  這是……

  心跳的聲音衝進耳膜。

  我微微睜大眼睛,一時忘記了呼吸。

  光明與黑夜的界限在此刻模糊,昏暗的視野中,一切背景都褪去了色彩,朦朧了線條,惟一清晰的是被電筒照亮的花體字跡。

  我怔怔地望著這行簽名,疑心是夢中才會出現的奇跡。

  眼前仿佛幻化出一張清秀的面容。他注視著我,嘴角上揚,弧度從容而沉靜,貓咪般的眼瞳一片清澈的蔚藍,充滿機敏、聰慧和溫柔。

  出神的片刻間,腦海深處浮現出細碎的記憶片段。

  「我的妹妹,花歌,她還活著。」

  「那真是太好了。」

  「我要去見花歌,然後把她救出來。」

  ……

  我心中五味陳雜,閉了閉眼,清晰地回憶起那天他充滿安慰的擁抱,若有所思的神態,以及通過懷抱傳遞過來的體溫。

  hero啊……

  原來真的是hero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

  琴酒走進監控室。

  映入眼簾的是大大小小的監控視頻,網格般分布在屏幕上。幽幽的熒光交錯照亮了昏暗的室內。

  他目光仔細略過這些鏡頭,只能看到一切正常,什麼也沒有發生。

  畫面被替換了。意識到這一點,琴酒通過對講機聯系了巡邏人員。

  「爆炸的地方在哪裡?」

  幾秒鐘過去了,對講機那頭無人應答。直到嘈雜的背景音中傳來一道聲音——

  「在三樓。」

  嗓音很熟悉,帶著些許漫不經心的笑意。

  竟然是波本。

  「炸ꔷ彈是我引爆的。」對講機那頭的金發男人坦然地承認了,「只可惜沒有把萊伊那家伙炸死。」後半句語氣是十分真實的遺憾。

  琴酒的心情很糟糕。

  波本這家伙,在這種時候出現在研究所,目的不明,立場也不明,他直覺非常不好。

  「哼。」琴酒冷冷地說道,「你最好安安分分,不要做計劃以外的行動。」

  波本輕笑了一下:「是嗎?我以為我是被排斥在計劃以外的人呢。」

  琴酒沒有搭理這句話,直接掛斷了對講機。

  實驗基地撤離計劃,組織裡只有極少數人知情。波本會知道這件事,恐怕是貝爾摩德通知的。等到事情結束後再找她算賬。

  他拿出手機,給萊伊發了一條消息:「來天台。」

  屏幕在暗下去的片刻間,重新亮了起來。

  一行回復出現在屏幕上:「如你所願。」

  到了此刻,雙方終於丟棄謊言編織的誘餌,直接下了戰書。

  雖然地點約在天台,但琴酒有一種預感,在去往天台的途中,他與萊伊就會相遇。

  戴著黑色手套的修長手指輕撫了一下扳機。昏暗的光亮裡,一雙暗沉陰鷙的綠瞳裡充滿殺意,冰冷懾人。


第75章

  黑白之吻

  「砰——」

  眼角微微顫動之後,臉頰傳來輕微的刺痛感。鼻子的反應比神經慢一步,但很快,刺鼻的硝煙味也隨之傳來。回聲震動著耳膜。

  這一切告訴赤井秀一,就在剛剛,一顆子彈與他擦臉而過。

  他將偏開的臉轉回來,注視著前方的黑衣人,墨綠的瞳孔被火光盈滿。

  攻擊他的是組織的殺手們,每一個都是亡命之徒。

  ——琴酒的計策很直白,讓下屬來阻截他,消耗他的子彈。這是陽謀。

  甚至他們對他足夠了解,了解到沒人指望剛剛能夠一擊必中。

  黑衣人手中的槍依然對准著他的方向。

  沒有思考的時間,赤井秀一敏捷地往右側閃身,抬起槍口,先一步扣下了扳機。

  組織的殺手倒在了地上,下一瞬間,他聽見輕微的破空聲,身後的玻璃應聲而碎。

  赤井秀一眼神微動。

  一秒的停頓都沒有,他向左偏開躲過子彈,再一次穩住槍,瞄向從左側而來的第二名殺手。

  子彈精准地射入殺手的額頭,從後方擊破顱骨穿透過去,鮮血和腦漿噴濺在牆壁上,無力的身體順著牆壁滑倒,癱軟在地。

  死了。

  赤井秀一屏息凝神,確認這裡已經沒有了除他之外的活人,從口袋中掏出香煙。

  辛辣混濁的煙味灌滿肺部,他深深吐了一口煙氣。

  能從這種作戰中活下來,靠的從來不是技術,而是豐富的經驗和強大的心態。

  而今天,這種經驗會繼續積累下去。

  他無暇打量旁人的死相,從血污中撿起一塊玻璃碎片,放進口袋裡。必要的時候,近戰比槍械更值得依賴。

  下一輪襲擊來得比想像中更快,方式依然是偷襲。

  赤井秀一瞥見對方舉槍的動作,就輕聲笑了出來。

  是茶杯式握槍。印像裡,琴酒確實有一個手下習慣用這種老式的射擊姿勢。看來今天派來對付他的,應該都是琴酒的親部。

  不過他可全沒打算客氣。

  很快,狹小的封閉空間中充斥著火光、塵埃、硝煙,激烈又嗆人。視線被飛起的微塵阻撓,每抬手開一槍都需要勇氣和直覺。

  赤井秀一腦中測算著距離,規劃前進的路線,同時手中保持隨時射擊,用火力擾亂對方的視線。

  他心頭有兩個數字不斷在跳動。一個是對方射出的子彈數量,這有助於幫助他清算現場還有多少敵人。另一個是他自己的,方便他留下最後與宿敵交戰的本錢。

  他的鞋跟在地面緩緩摩擦,腿部繃緊蓄力。

  五發。十發。

  十五發後,他抓住殺手換彈藥的時機,轉身跑向早已預定好的獵殺位置,速度快到極致,如雷霆爆發。

  子彈寄宿著主人的殺意,射擊的轟鳴宛如死神的催命符。

  干脆利落的一槍,殺手倒在了地上。

  危機解除的一刻,他感受到剛才衝刺時肺部的輕微灼燒感。

  赤井秀一扔掉嘴裡的香煙,站在了樓梯口。

  抬頭望去,層層台階線條交錯。這是通往天台的必經之路。

  他並不清楚這一路上會布設怎樣的陷阱,琴酒將用怎樣的陣勢襲擊自己,只是能預感到,他們兩人會在去往天台中途的某個地方相遇。

  他打心眼裡期待著這次「相遇」。

  赤井秀一裝填好子彈,走上樓梯,步伐謹慎卻沒有絲毫躊躇。

  這層樓更加昏暗,所有的電燈都是熄滅的狀態,封閉式的走廊上空無一人。

  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塊玻璃碎片,不聲不響地沿著牆壁前進,手中握著槍。

  到了轉角處,他停下腳步,後背貼著堅硬的石牆,拿出碎片,反照出岔道外的景像。

  昏暗的光線中,一個人形的倒影若隱若現。

  他扣動扳機,看到人影翻動,倒在地上。標志性的黑色禮帽也掉落在地。

  又開一槍,人影徹底不動了。

  一片黑暗中,只有從不遠處樓道口照下來的光線照亮著陷阱。但這束光不在赤井秀一的視線範圍內。

  琴酒正站在半開的門後,注視著旁邊倒在地上的下屬。被他當作替身誘餌的下屬已經涼透了,鮮血在地上蔓延。

  ——為了騙過萊伊,讓對方從掩體後探出腳步,必須犧牲一個活人成為靶子。

  細微的腳步聲沒能瞞過琴酒敏銳的聽覺。他知道萊伊正在靠近這裡。

  黑暗中,兩人的呼吸聲都趨近於無。

  沒有雜質的殺意蔓延在空氣裡,夾雜著血腥味和硝煙味。

  神經緊繃到極致,各自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

  沉穩有力,不急不躁。

  還沒有到合適的時機,要等獵物走到沒有任何岔路,也沒有任何房間可以躲避的地方。琴酒想道。

  某一刻,漸近的腳步聲忽然停下。

  「砰——」

  突兀的槍聲打破凝滯的空氣。

  萊伊的第三顆子彈打中了旁邊窗框上的一根金屬條,鐵片刺破了他的肩部,鮮血浸潤了衣服。

  面對此番試探,琴酒沒有一絲動作。

  在守株待兔的過程中,疼痛也好,煩躁也好,一切與狙擊無關的感官情緒都應該被抹掉。

  他要在黑暗中找到一條必殺的路徑。只需蓄勢已久的一發子彈,就足以將對手帶入死亡。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繼續。

  琴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輕放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收緊。

  一片寂靜中,銀發殺手根據聽覺估算著距離。

  四。三。二。一。

  探出半邊身體,槍口對准,扣下扳機。

  「嘭——」

  映入琴酒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但並不是萊伊,而是他不久前派去阻截萊伊的下屬——已經死透了。

  鮮血比晚霞更燦爛,就像被風吹散的沙畫一樣,從這具屍體的前ꔷ胸噴湧而出。

  ……

  波本正在冷眼旁觀這場對決。

  他站在樓道中,能清楚地聽見不遠處走廊上的槍聲。

  只要槍聲沒有停止,對他來說就是一件好事。

  十五分鐘前,萊伊提議把琴酒從天台上引下來,他便重新改裝了一下炸ꔷ彈。

  計策很成功,琴酒果然被引了下來。

  在暗處目睹了琴酒前往監控室的身影後,他便轉身往天台走去。

  路上,他順便清理掉了看守安全通道的全部巡邏人員,並通過對講機,直接向琴酒承認是自己引爆了炸ꔷ彈。

  ——與其被人猜忌,不如大大方方承認,反正得到的效果是一樣的。琴酒本來就不會相信任何人。

  身後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太過熟悉,讓他生不起拔ꔷ槍警戒的心。

  循聲轉過頭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把槍,黑洞洞的槍口朝著他。隨後舉槍的人走入微弱的光線下,明艷的紅唇朦朧地從黑暗中浮現,波浪般的長發垂落在頸邊。

  是入間冬月。

  視線相碰,她放下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悟的神色。

  這時,走廊上又傳來槍聲,將她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見她打開槍的保險ꔷ栓,准備上樓幫忙的樣子,波本開口道:「那家伙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聽到這種話,她望向他。

  「這就是你一直待在這裡的理由嗎?」

  波本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反正琴酒總會經過這裡,我只要等在這裡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言外之意是,他只要保證今天琴酒走不出這棟樓,但萊伊的死活與他無關。

  她笑著瞄了他一眼,然後邁上台階:「慶功宴沒你的份了。」

  聞言,波本抬步跟了上去:「那可不行。」

  從樓梯口微微探頭望去,能看見走廊上有三名組織成員正守在琴酒的身後,分別望向四周,保持著警戒。

  波本抬起槍。

  下一刻,一只手按在他的槍ꔷ管上,阻止了他的行動。

  她側過臉,注視著他的眼睛,以耳語的音量輕聲說道。

  「我需要你成為最後的幽靈。」

  ***

  我的三個臥底男友已經暴ꔷ露了兩個,目前能繼續潛伏下去的還剩波本一人。

  波本今天不應該出現在研究所,如果他的身份在這裡暴ꔷ露,他的價值和能力就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因此,我需要確保在組織的認知中,他今天從來沒有出現過。

  某種意義上,我與波本是很相似的人。我們都擅長隱忍和潛伏,總是能作出最有利的判斷。

  對視的片刻間,視線就像要讀取彼此內心想法一般交錯。

  然後,波本松開力道,放下了槍。

  「幽靈什麼的,聽起來真不吉利。」他小聲嘀咕道。

  我揚起嘴角,舉起伏特加的槍,探出身體連開三槍。

  千錘百煉過的槍法發揮穩定。子彈精准命中要害,那三人大概還沒搞清發生了什麼,便一命嗚呼了。

  屍體癱倒在地上的聲音回蕩在走廊裡。但琴酒卻無暇顧及身後。因為萊伊正在前方緊盯著他的破綻。

  我走出樓梯口,抬步向琴酒走近,手裡的槍瞄准他的背影。

  此時此刻,我和萊伊一前一後形成了包夾之勢。琴酒終於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

  「輪到你的回合了。」

  我開口說道,毫不猶豫地用力扣下了扳機。

  這一刻,我什麼都沒有想。

  伴隨著一道沉悶的槍聲,地面被飛濺的血點染成了緋紅色。

  高速射出的子彈打進胸腔、貫穿了男人的身體。

  子彈的轟鳴與心跳聲回蕩在耳邊。

  耳膜被震動,嗡嗡的聲響傳入大腦,手被後坐力震得微微發麻。

  這聲音從我十七歲那年就伴隨左右。琴酒用言傳身教告訴我,這是殺手的生命旋律。

  今日,就讓我用這道聲音,為他的生命畫上終止符。

  我從未真的打算幫助FBI逮捕琴酒。因為在內心中,我不希望這個男人死得不體面,也不希望他身陷囹圄,成為警方的階下囚。

  ***

  這是仿佛時間概念消失的、永恆的一瞬間。

  琴酒轉過頭來,望向身後。

  女人輕顫的眼睫下是平靜如水的神色。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眼瞳明淨剔透。

  ——輪到你的回合了。

  原來如此。

  入間冬月是那個隱藏最深的叛徒,朗姆的死也是她一手操作的。

  看來她是恢復了記憶,並且一直對組織懷恨在心。

  串聯所有線索得出的真相已經無關緊要。視野中是黃昏的橙色與鮮血的紅色交織。生命的溫度在逐漸流逝。

  一切有關她的回憶在腦海裡重現。就像走馬燈一般。

  時間仿佛倒流回多年前那個陰冷潮濕的雨天,第一次教她學習狙擊。

  身旁稚氣未脫的少女端著狙擊ꔷ槍,感嘆道:「真是考驗耐心啊。」

  「所謂的狙擊就是這樣。」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雨中回蕩。

  所謂的狙擊就是這樣,需要足夠的耐心、隱忍、專注,有毅力,抓住合適的時機,達成一擊必殺。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少女在他身邊長大,學會了他所有的本領,變成了優秀的獵手。

  不,應該說她天生就是優秀的獵手,比誰都耐心隱忍。

  他注視著她,眉頭因痛楚而輕微蹙起,唇角帶著嘲諷的笑。

  血腥味從喉嚨裡湧上來。他咳嗽起來,每一次呼吸,每一下輕微的動作,都能帶動傷口處的劇痛。

  抬起手,摸到大衣的胸襟前一片濕漉漉的血跡。

  彌留之際,這雙幽深的綠瞳中依然沒有絲毫畏懼或悔悟之類的情緒,也不曾失去一絲鋒芒。

  短暫的片刻仿佛被無限拉長,直到所有的聲音都漸漸遠去,冰冷的波浪把他沉入海底的深淵,他感到自己正在進入一種沒有重量的永恆。子彈聲奏響生命的旋律,血色的冠冕在烈火中升起。

  寧靜與黑夜同時降臨了。


第76章

  黑白之吻

  一夜過去,白天如往常般降臨。

  整座東京都與前一日相比,沒有任何不同。商業在運作,車輛在穿行,上班族成群結隊地趕早高峰,沒有人知道發生在城市一隅的慘烈鬥爭,新聞報道也只是簡單地用「黑道火拼」掩蓋了過去。

  ——組織尚未覆滅,加上情報機構的介入,對外界保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研究所大樓中的死者都是「不存在」的人,生存在灰色中,死了也只能隱在灰色裡。而幸存的組織成員被埋伏在四周的FBI探員抓獲。經此一役,琴酒的勢力幾乎被全部瓦解。

  另一方面,組織在轉移實驗體的過程中,突然遭到警視廳的阻截,運送實驗體的組織成員盡數被逮捕,實驗體也都被搜查一課的警ꔷ察們送進了杯戶中央醫院。

  病房內。

  我坐在床邊,注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輕輕握住她的手指。

  皮膚是活著的體溫,鼻尖充盈著醫院消毒水的氣味。遙遠的童年歲月撲面而來,只是陽光映照的,卻是兩張相隔十年的臉。

  女孩身上穿著病號服,嬌小的面容帶著稚嫩的氣息,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閉著眼睛的模樣安靜又蒼白,在純白床單的映襯下,顯得無比脆弱。

  因為a藥的緣故,她的年齡停滯在了國中畢業那年,再也沒能長大。

  我輕輕開口:「花歌。」

  幻覺中,病床上的少女睜開眼睛,笑著叫我「冬月」。但現實是,我的呼喚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沒關系,我知道你能聽見。」我低聲說道。

  植物人沒有知覺,不能自主進行活動。但是對聲音的刺激會產生反應,可以聽見人說話。按照醫生的說法,經常給病人講故事、聊天,有很小的概率能夠讓植物人蘇醒過來。

  「爸爸媽媽的仇,我已經報了。」

  「傷害你的人還活著。不過別擔心,他活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想必花歌你很好奇吧,我之後會慢慢全部告訴你……」

  ……

  我走出病房,余光看了一眼負責守衛的幾名警ꔷ察,步履從容地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到了洗手間,我換下護士裝,處理好假發和口罩,把工作牌還給了昏睡在隔間裡的真護士。然後在警ꔷ察們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離開了醫院。

  之所以喬裝成護士,一方面是避免被警ꔷ察追問的麻煩,另一方面是為了不引起組織成員的注意。

  我目前正在組織的「失蹤」名單上。

  琴酒在行動前,向BOSS彙報過具體計劃,BOSS知道我是參與人員。

  結果計劃失敗,琴酒死了,實驗體也全部丟失,組織損失慘重。在這種情況下,我自然不能毫發無損地回到組織。

  杯戶中央醫院不是什麼隱蔽的地方,這群警ꔷ察的能力也很有限。要是花歌被組織發現,並用來要挾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為了花歌的安全,我需要轉移組織的注意力,繼續攪混水,讓組織無暇關注實驗體的事。

  腦海中浮現昨天的記憶。

  研究所的大樓裡。那場槍戰之後,某個男人只是抽著煙,遠遠地跟我對視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站在我身後的波本,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微塵,煙味,飄逸的長發,伴隨著戴針織帽的背影離去,沒有人開口要他留下來善後,他也從來不參與這些繁瑣而不瀟灑的事。

  讓男人心安理得地當甩手掌櫃可不是我的作風。

  想到這裡,我打了一通電話給金巴利。

  「萊伊殺死了琴酒,並抓捕了伏特加。他的真實身份是FBI的臥底探員。如今已經回歸FBI,在美國紐約——把這件事散布出去。」

  這條情報應該足夠拉一波仇恨,也能動搖組織的人心。

  以赤井秀一的實力,倘若BOSS震怒之下,大舉派人去找FBI的麻煩,結局只會是損兵折將。這是我十分樂於看到的局面。

  腦中思考著之後的計劃,我去了那處熟悉的安全屋。

  特定的敲門頻率早已成為某種心照不宣的隱喻。迎接我的是一雙溫柔含笑的眼睛,明亮的湛藍色彩充滿我的視野。

  守護我的hero正在等我。

  不待他開口說話,我便踮起腳尖,止住了他的話語,並順手帶上了門。

  屋內一片靜謐,耳鬢廝磨,衣服的摩擦聲和呼吸聲輕微得難以察覺,融化在春日櫻花散落的風聲裡,無人能夠窺見這場幽會的隱秘氛圍。

  見面禮結束,我雙手搭在他的頸後,輕聲說道:「謝謝你,景光。」

  搜查一課的警ꔷ察們能成功解救出實驗體,無疑是他特意引導的功勞。

  面對我真心實意的道謝,諸伏景光只是說道:「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言外之意,他並不是想要我的感激才這麼做的,而是早就存了這個念頭。

  我輕輕一笑:「我知道。」

  他這樣費盡心思、冒著巨大風險潛入研究所,不僅僅是為了我。

  得救的不止是花歌一人,還有其他實驗體。

  面前這個男人,胸腔裡一顆想要拯救他人的心從未改變過。盡管隱姓埋名,行走在黑夜裡,不為大眾所知。但他比任何人都更配得上「正義的伙伴」這個稱號。

  近在咫尺的距離,我伸出手指,輕輕撫過他上挑的眼尾。

  諸伏景光由著我觸碰,神色縱容。

  指尖緩緩勾勒著他面容的輪廓,順著臉頰滑落到下巴。

  許是這兩天太過忙碌,來不及打理,這裡稍稍長出了一點點胡茬,摸起來有些絨絨的粗糙。

  似是終於受不了這樣曖昧的觸碰,他眼睫微動,稍稍側過臉。

  下一秒,指尖傳來柔軟的觸碰。

  令人戰栗的癢意令我下意識想要收回手。但他握住了我的手腕,不讓我收回。

  親昵的輕吻落在指腹和掌心。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凝視著我,目光溫柔。

  我猜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漂亮。深深淺淺層疊的藍色,每一片都是清澈柔情的深海,無聲地傳遞著含蓄的情話。

  「明天要不要出去約會?」我頓了頓,補充一句,「以蘇格蘭的身份。」

  諸伏景光怔了怔。很快他就明白了什麼似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

  他答應了。

  ***

  高檔酒店的客房裡。

  波本湊近過來,貼心地幫我整理絲巾。近在咫尺的是他纖細的手腕和修長的手指。

  脖子這種致命部位,我向來不能忍受旁人輕易觸碰。不過我還是耐著不適,由著他幫我整理了。

  「不舒服?」波本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挪開手,把整理絲巾的主動權交還到我的手上。

  「不愧是波本,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我微笑著誇獎了他一句。

  系完絲巾後,我戴好假發和口罩。鏡子裡的我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名困擾於花粉症的普通都市女性——若不是裙下的綁帶中還有一把迷你槍的話。

  三月份正是櫻花開放的季節,花粉症流行,戴口罩的人很多,這樣的打扮在人群中也不顯得多麼突兀。

  波本靠在牆邊,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我身上的一套行裝。

  「裙子很配你,很漂亮。」他頓了頓,用帶著遺憾的口吻補充道,「沒法和你一起上街約會,實在是太可惜了。」

  雖然是句玩笑話,不過話音裡透出的一點不甘心實在是很好品。

  我笑了笑,將最後的大墨鏡架在鼻梁上。

  這樣一副打扮,差不多能讓我的臉被完全遮住——前天晚上,我就是以這樣難以辨認容貌的形像入住這家高級酒店的,以公ꔷ安線人的名義。

  「長話短說吧。」我暫時摘下口罩,看了眼腕表,「時間不早了。」

  波本點了點頭,開始說起我們之前提過的計劃。

  「我已經成功和貝爾摩德搭上線了。她對琴酒的死很感慨,根據她的說法,正缺一個傾訴的對像。」

  說到這裡,他看向我,「我把地址訂在了對面的那家高檔餐廳,從你的房間用望遠鏡可以看得很清楚。」

  這是主動讓我監督的意思?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饒了我吧,我可不做這種事情。而且我今天要出門一趟。」

  應該不是我的錯覺,當意識到我對他們之間的談話興趣不大之後,波本的眼神中浮現出了一絲哀怨。

  這個嘴角下撇的不高興的小表情,和前天我們第一次談起這個計劃時如出一轍。他擅長騙人沒錯,但並不是真的喜歡去欺騙女人,尤其是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

  「你要去哪裡?」波本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我微微一笑,朝他走近兩步,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我說過,我不打算讓琴酒的死輕而易舉地被人揭過。不僅如此,我還要幫助你在組織裡繼續生根發芽。」

  波本是個聰明人,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打算,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擔憂。

  「有些人,仇恨拉到美國去了,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他語氣嘲諷地說道。

  這話意有所指,顯然是在怨念萊伊一走了之,沒留在日本吸引組織的火力,以至於還需要我親自出馬。

  其實萊伊也不是一點火力沒吸引到。只不過在組織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我需要盡量給這種亂像「添磚加瓦」——

  蘇格蘭和萊伊都安全地離開了組織,並且逍遙在外,這對組織來說,應該不亞於奇恥大辱吧。

  只有這樣,組織才會越發需要有人對朗姆和琴酒的死負責。當拉了足夠的仇恨,才能讓BOSS意識到,有多麼需要一個人來快速地了結這些事,重新樹立組織的威信。

  而我的計劃,就是要確認能上位的這個人是波本。

  要想殺BOSS,就需要確定BOSS的位置,接近BOSS本人。目前的我需要通過波本達成這個目標。

  「時間不等人。」我翹著嘴角說道,「我猜現在組織裡的那群人,大多都在謀求別的出路。要是真被這群人各顯神通地逃光了,後續抓人會很難辦的,我可是在體貼你呀。」

  說完,我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下一秒,波本順勢稍稍傾身,手臂與我交錯,從內側牽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

  我笑了起來,湊近貼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要出門了,有事手機聯系。」

  他將我的手舉到唇邊,碰了碰手背。

  額前金色的碎發下,紫灰色的眼瞳水晶般閃爍細碎的光暈,每個切割出的晶面都在訴說著留戀不舍,下垂的眼尾看起來溫順含情,令人心動。

  ***

  陽光明媚的午後,多羅碧加游樂場。

  雲霄飛車和摩天輪在半空中劃出絢麗的弧線,歡笑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

  一對看似普通的情侶淹沒在人群中,衣著低調,打扮平常。男人面容清秀溫柔,女人身材高挑窈窕。兩人舉止間流露出一種默契和親密。

  他們手牽手漫步在游樂場裡,時而駐足欣賞玩偶的表演,時而參與游樂項目,看起來就像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享受著甜蜜的約會。

  然而,美好的氛圍裡卻隱藏著一絲不安。

  兩名黑衣人悄然出現在不遠處,緊盯著這對情侶中的男人,目光中閃過殺氣。

  被跟蹤的情侶仿若毫無所覺,繼續著約會之旅。

  他們先去乘坐了雲霄飛車。在途徑隧道時,在這片監控拍不清的黑暗區域,一個追蹤者昏迷了過去,項目結束後被工作人員送去了醫務室。

  之後,在冰霧迷宮裡,第二個追蹤者跟丟了目標,被莫名其妙困在了機關裡。

  約會的情侶牽著手走出游樂場。

  女人輕輕哼著歌,步履輕盈歡快,墨鏡之下的眼瞳裡盛滿笑意:「走吧,去下一個地方。」

  男人心照不宣地回以溫柔的笑容:「想去哪裡?」

  「杯戶購物廣場,陪我逛街,怎麼樣?」

  「好。」

  ***

  夜幕降臨,餐廳包廂內。

  貝爾摩德坐在落地窗前,托著下巴打量著窗外的夜景。

  嫣紅的指甲與明艷的紅唇交相輝映,柔和的燭光映照在她的長裙上,金色長發垂落在肩頭,恍若油畫中的美神。

  東京都的夜晚,高樓林立,燈火通明,霓虹閃爍,仿佛一個大型舞台,上演著無數的故事和繁華。

  這樣的夜晚,獨自一人時,難免會想起故人。

  事情已經過去幾天,撥打出去的電話無人接聽,足以證明那個男人真的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但直到現在,她依然有種不真實感。

  或許是因為無情的人沒有弱點,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強大感。

  貝爾摩德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一個自貪婪中誕生的詛咒,將她的靈魂禁錮在這具不會變老的軀殼中。那縷長長的銀色發絲,曾在很多個冰冷寂寞的夜晚纏繞在她的指間,給予過她溫度。

  可惜往事不可追。逝去的感情與逝去的生命一樣,都只是漫長生命中的過客。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貝爾摩德輕輕笑了笑,從手中高腳杯的倒影中,觀賞著來者的身姿,隨後回過頭。卷曲的發梢從肩頭輕輕滑落。

  「我還以為你會沒空來赴約呢。」

  「怎麼會?你叫我,我當然會赴約,我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口中說著話,波本坐了下來,順勢蹺起二郎腿,眉眼和姿態看上去比平日更加松弛。

  貝爾摩德打量了他片刻,抿唇微微一笑:「組織現在到處都亂成一團,我看你倒是與眾不同,反而有些樂得清閑。」

  波本眼瞳微動,對上貝爾摩德的目光,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毫無負擔地嘲諷起了組織裡正在忙活的同僚們:「是啊,畢竟我可不是無頭蒼蠅。」

  說罷,他轉過頭,看向窗外,一副欣賞夜景的放松樣子。

  貝爾摩德再不說話,細細觀察著波本的神情,想從中看出幾分破綻。

  但很可惜,她什麼也看不出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認識這麼久,波本還在她身邊當過助理,朝夕相處一年時間,她也始終沒能看穿波本到底是怎樣的人。

  明明長著一張溫順漂亮的臉,真實性格卻並不乖巧,也不受控制。

  慣常假面示人,偶爾會流露真情實感,尤其是嘲諷人的時候。

  大膽又紳士,從不畏懼恐嚇,也不迷戀女ꔷ色。

  她欣賞這樣的波本,因為他不是組織的工具,性格復雜鮮活,又有趣,有幾分人性,還有幾分反骨。

  正因為如此,才會養虎為患,以至於暴ꔷ露了自己的秘密。

  波本欺騙她,給她下了圈套,抓住她的把柄要挾她。但他也沒有利用完她就扔,不知不覺兩人就形成了合作關系。

  波本身上的這種人情味,是他不同於組織裡其他男人的地方。

  貝爾摩德並不介意為波本提供一些方便,反正她從來就沒有忠於過組織。若不是因為離不開組織定期提供的藥物,她早就想脫身了。

  她喜歡做大明星,喜歡光鮮亮麗,但是她更愛自由和自己。

  最近幾個月,柯涅克出了差錯,蘇格蘭和萊伊是「老鼠」,朗姆和琴酒接連死亡。

  在這樣的多事之秋,BOSS需要人才穩定局勢、整頓勢力,還需要忠心能干的僕從為他運送藥品。

  貝爾摩德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波本。

  如今組織的衰敗已成趨勢,她心中那份想要脫身的念頭忍不住活泛起來。

  但是,在脫身之前,她需要誆騙BOSS把核心的東西弄到手。而能夠幫上她忙的人,只有波本。

  一片安靜之中,侍者敲門進來,把料理端上桌,然後退出了包廂。

  兩人開始用餐,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關於食物的話題。

  「琴酒死了,BOSS下了嚴查的死命令。」貝爾摩德率先一步打破沉寂,進入正題,「組織裡但凡有點能力的,要麼指望在這個時候抓幾個叛徒來立功,要麼偷偷地尋找其他出路。波本,你呢?你怎麼想?」

  比起問句,這更像是一個考察。

  波本不疾不徐地拿起身旁的紅酒瓶,給貝爾摩德倒上了半杯,隨後抬眼看向她,緩緩開口:「這取決於你。」

  「嗯?」貝爾摩德有些訝異。

  「如果不是你,我那天可能已經死在琴酒槍下了。」波本聳了聳肩,「我可不是不懂知恩圖報的家伙。如果你打算離開組織,我會幫你另謀出路的,貝爾摩德。」

  頓了頓,他望著她,又說道,「不過,如果你打算在這個時候趁機幫助BOSS復起,我也可以為你所用。」

  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貝爾摩德唇角微微勾起。

  「不愧是波本。」她捧起酒杯,與他的輕輕相碰,「真是一句難以拒絕的承諾。」


第77章

  黑白之吻

  四月的一個夜晚,當我敲門拜訪時,雪莉正獨自在辦公室。

  「好久不見。」我站在門口,隨意打了聲招呼,把伴手禮遞了過去。

  雪莉用看待不速之客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看了一眼門外。負責監視的保鏢正閉著眼睛倒在地上,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

  「真高興你還活著。」

  她接過伴手禮,淡淡地開口,語調一如既往平直,頗有種陰陽怪氣的感覺,「組織裡到處流傳著你和琴酒一起死在FBI手裡的消息。」

  「是嗎?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我漫不經心地輕笑一聲。

  進門後,我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四周。

  這間私人辦公室四壁無窗,潔淨無塵,陳設簡單。除了各種實驗器械之外,就只有滿架子的書籍,以及一台電腦。

  如同一座新的牢籠。我心想道。

  盡管花月制藥會社已經被警方查封,實驗體也全部丟失。但這一切無法打消BOSS對長生不老的執念。雪莉作為組織研究團隊的首席科學家,仍然在繼續著關於a藥的研究。

  新的實驗基地位於帝都大學附近的一家研究所。負責人是我名義上的養父常盤榮策,帝都大學藥學部教授,烏丸集團現任的BOSS——當然,只是明面上的經營者,並且只負責藥品方面的業務,權力很小。

  這座研究所我從前以大小姐的身份來過。因此很熟悉地形,潛入進來很是輕松。

  雪莉也沒有多問我,只是倒了杯咖啡作為招待。

  這情景似曾相識,朗姆死去那天夜晚也發生過。我捧著咖啡杯,微笑道:「還沒來得及道謝,你那天的短信幫了我一個大忙。」

  聞言,雪莉深深打量著我,目光冷靜又敏銳:「你今天來找我,不止是來道謝的吧?」

  我抿了一口咖啡,默認了她的話。

  寂靜幽冷的空間裡,黑暗像鴉羽織成的網,在燈光籠罩的範圍之外無限延展。

  放下杯子的片刻,瓷杯底部輕輕磕在桌面上,發出輕微的撞擊聲,打破沉寂的空氣。

  「你就不想復仇嗎,雪莉?為你十六年前死於組織滅口行動的父母。」

  少女神色微微一變。

  「你要我做什麼?」她開口問道。纖薄的燈光下,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定定地望著我。

  「藥。」

  我回望著她,「aptx-4869,八年前讓花歌沉睡不醒的那個版本。」

  面前這雙墨綠眼瞳的深處,有根線慢慢繃緊了。

  「那只是個失敗品。」

  我笑了笑。

  「我想讓BOSS也嘗嘗那顆藥的滋味。」

  少女眼瞳微縮,手指握緊了咖啡杯,指節微微發白。顯然,她已經徹底明白了我的打算。

  BOSS曾經服用過a藥,因此活到了一百四十多歲。但和貝爾摩德一樣,BOSS也沒能逃過副作用的折磨,需要定期服用基因藥維持生命。

  雪莉是負責這項工作的藥學專家,想必很清楚知道如何把藥品交付到BOSS手中。

  簡而言之,我想讓雪莉把治療副作用的基因藥,掉包成致命的a藥。

  房間裡寂靜得過分,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在虛空中回響。

  我湊近了一些,注視著雪莉的眼睛。

  「你其實不喜歡做藥物研究吧?志保。」

  我語氣溫柔地說道,「我記得你喜歡小動物,喜歡漂亮的飾品,喜歡和姐姐出門逛街……組織已經日漸衰敗,只要BOSS死了,你就能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墨綠色的湖面終於不復平靜,少女眼底閃爍著動搖不定的波瀾。

  我頓了頓,揚起語調,給予這份動搖最後一擊——

  「我可以幫助你和你的姐姐一起脫離組織。」

  雪莉微微睜大眼睛。

  我輕笑一聲,繼續說道:「獲得公ꔷ安的證人保護,你們姐妹倆就可以生活在一起,擁有自由的人生,再也不必受到組織的監視和威脅,如何?」

  ……

  得到滿意的回復後,我心情愉快地離開了雪莉的辦公室。

  要想說服別人,就要抓住對方的軟肋或弱點,用對方最在乎的東西進行煽動。這是我一直以來篤信的方法,百試不爽。

  計劃的關鍵一步已經完成,接下來是找到BOSS的位置。只有親眼看著BOSS吃下那顆藥,我才能真正解恨。

  麻煩的是,朗姆和琴酒死後,BOSS就宛如驚弓之鳥一般徹底藏了起來,不再與任何成員見面。

  不僅如此,根據雪莉的情報,藥品有一模一樣的兩份,BOSS同時委任了兩方人馬幫他運送藥品。

  一方是新上位的波本,由貝爾摩德舉薦,近期以雷霆手段收攏整頓了朗姆的勢力,「解決」了蘇格蘭,是繼琴酒之後BOSS最器重的年輕人。

  另一方則是皮斯克,組織的元老,勢力深厚。據說與BOSS認識多年,借助組織的力量獲得了巨大的財富,早已與組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沒有人知道哪一方是真正的運輸者,哪一方是煙霧彈,連運輸者自己也不知道。

  換句話說,我需要自己搜集情報、自己判斷。

  不過,對BOSS來說很不幸、但對我來說格外幸運的是,這兩方都是我的熟人。

  ***

  「你來了。」

  時間是傍晚,夜幕尚未降臨。會社大樓的會議室內,皮斯克捻滅手中的雪茄煙,開口說道。

  「看來你對我的出現並不意外。」會議室裡並無他人,我不再假裝客戶,也省去了開場白,順勢在他對面坐下。

  「當然,我一直在等著你來找我。」皮斯克說道。

  這雙望向我的眼睛,經歷過歲月沉澱與風霜,充滿神采和洞察力。我再次感覺到熟悉,並對這種熟悉感有了更加確鑿的認定。

  皮斯克——這個代號底下究竟是什麼人,已經不言而喻。

  雖然是易容的外表,五官根本分辨不出任何相似點。但我依然忍不住盯著他的臉,試圖尋找與赤井秀一相似的影子。

  「當初推薦萊伊去英國執行任務的人,應該是您吧?皮斯克先生……不,應該說,赤井務武先生。」

  被直接叫破真名後,面前的男人微微揚起嘴角。這個笑容不像平日裡的皮斯克,有了些許別樣的意味。

  其實那次在REBIRTH酒吧見面,我便對他的身份起了懷疑。

  不,應該是他故意暗示我,主動讓我起懷疑的。

  證據就是,他見面的第一句話是——「最近任務不太順利吧?」

  就像是篤定我的任務失敗了一樣。通常關心的話語不是這種句式。

  我猜想,赤井務武之所以不親自插手英國的任務,是因為他潛入得太深,在組織的位置太靠近BOSS,不能輕易露出破綻。

  我記得那天,在告訴我關於柯涅克的情報時,他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酒杯。

  這種略帶輕佻感的瀟灑動作,可不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會做出來的。

  此外,皮斯克應該沒有戴帽子的習慣。但他那天戴了一頂卡其色的帽子,和貝爾摩德易容的那個赤井務武形像很相似。

  我想起那天臨走前,他最後一句話是「人年紀大了,難免念舊。」當時我下意識想到的是我的父母。但現在想來,他念舊念的應該是我本人。

  像是看出我在想什麼,赤井務武說道:「我的確見過你母親,在mi6。」

  仿佛風鈴的一聲清響,在我心中敲出悠遠的回音,曾經那些難以解釋的只言片語,以及讓我感到違和的態度,此刻全都找到了應有的答案。

  「她……以前是怎樣的人?」

  「冷靜、堅強,一名合格的特工。」赤井務武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你很像她。」

  盡管媽媽已經去世多年,但乍一聽到與她相關的消息,我還是忍不住心生親近感。

  可惜局勢還不明朗,今天不是一個適合詳談敘舊的日子,關於父母輩的話題只能留到以後再聊。

  不待我繼續開口說明來意,赤井務武就將一張字條移送到我面前。

  「這是……」

  我從桌上拿起字條,低頭望去。

  上面是一行地址,位於鳥取市的郊區。

  「這家療養機構隸屬於組織。每年烏丸集團旗下的會社上繳的資金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湧向了這裡。」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那麼龐大的一筆資金,一家療養機構何須這麼多錢來維持?

  我立刻意識到,這家療養機構很有可能是BOSS的藏身之地。

  通過調查組織的資金流向,摸清組織的規模和底細,進而找到BOSS的位置——皮斯克的身份確實好用。這恐怕就是赤井務武選擇用這個身份混入組織的原因之一。

  「為什麼告訴我?」我抬眼望向赤井務武。

  這個男人不僅早就預料到我會找他,甚至預料到了我找他的目的。但如此重要的情報,他就這麼輕易地分享給了我,我心裡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麼,赤井務武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眼中的笑意十分溫和。

  「見面禮。」他說道,「年紀大了,之後的謎題就交給年輕人去解開吧。」

  謎題這個詞,就像串連針孔的白線,細長而連綿不絕,在黑夜中慢慢連起無數人的命運。

  我輕聲道謝。

  赤井務武只是說道:「看到你與那小子站在一起,我感到很高興。」

  意會到「那小子」指的是赤井秀一時,難以形容的奇妙情緒從我心中閃過。

  其實過去幾年間,每次在集團年會之類的場合遇見皮斯克,他對我都是這樣近乎慈愛的態度。但我從來沒有細想過這其中的緣由。

  我不禁感嘆:「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巧合。」

  他說道:「人們一般稱這種巧合為緣分。」

  我笑了起來。

  ***

  回到酒店房間時,已經夜深了。

  我坐在床邊,靜默地輕撫著胸ꔷ前的將棋掛墜。

  為了隔絕狙擊和窺伺,從我入住的那一刻起,窗簾就一直拉得格外嚴實。不開燈的話,整個房間從天花板到牆壁都被黑暗浸沒。

  某一時刻,敲門聲響起。我下意識拿起槍,無聲地走到門口。

  「門後不會有槍口對著我吧?」

  波本的聲音傳來。

  隔著一道門,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但依然很容易辨認。

  我忍不住揚起嘴角,放下槍,打開門。

  來訪者按下開關。橙黃的燈光亮起,黑暗被驅散到邊角。

  映入眼簾的金發男人穿著十分有質地感的黑色襯衫和棕色馬甲,配上略顯纖瘦的身材,有種優雅精致的美。

  但只要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清楚,這副看似纖細的外表其實蘊含著極強的力量。

  「不回答我的話,說明你真的用槍口對准我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像是賭氣一樣在糾結這件事。

  我感到有些好笑地給了他一個眼神。但凡站在門後的是他,我保證自己也會受到同等待遇。在這點上,我們有無限的相似性。

  「風塵僕僕,看來你也不好過啊。」我繞過他的話,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額角有些亂的頭發。

  「怎麼會?我很好。」他笑了笑,然後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把前一句話推翻,「不過確實很忙碌,總覺得只有見到你,我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

  在這種關鍵時期精神松弛並不是好事。他也只是隨口一說,很快我們就進入了情報的交流階段。

  我坐回床邊,開口問道:「你要運送的地點在哪裡?」

  波本在我身邊坐下,報出一串地址,也是在鳥取縣。

  「我查了一下,這是一座位於山林深處的私人別墅,屬於一個名叫愛德華·克洛的新聞從業者。」

  愛德華·克洛……我在組織裡並沒有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不過組織成員眾多,涉及各行各業,成員之間通常也不會聯系,我不可能認識每個人。

  克洛寫作crow,在英文裡是烏鴉的意思,很顯然此人與組織有極深的瓜葛。

  「別墅嗎?」我抬起手指拂過下巴,「皮斯克那邊的地址是療養院。」

  現在問題來了,究竟哪邊才是真的呢?

  不待我仔細分析,波本便開口說道:「我這邊得到的地址才是真的。」

  他的語氣十分自信。

  我挑了挑眉,側過臉來看向他。

  「站在BOSS的角度,這麼多年來,皮斯克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東西。如今組織元氣大傷,人手不足,只要皮斯克起了異心,完全可以取代BOSS上位。」

  波本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如果你是BOSS的話,會放心這麼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知曉自己的下落嗎?」

  不得不說,波本的分析很有道理。

  而與皮斯克不同,在BOSS眼中,波本是一個剛剛得到提拔的年輕人,面對重用的機會,一定會盡心盡力。


第78章

  黑白之吻

  「砰」「砰」……

  槍聲回蕩在封閉的空間裡。

  彈出的彈殼在空中飛舞,黃銅的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澤。

  這是一座藏在山林裡的別墅。

  位置偏僻,豪華的裝修被掩蓋在平淡無奇的外表下,四處分布著哨崗,別墅內部也有各種機關和保鏢。哪怕有公ꔷ安的協助,混進來也著實不容易。

  但在經歷了層層闖關後,我還是順利來到了頂樓的房間門口。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和血腥味。夕陽的光線在黑色的門板上跳躍,穿透厚實的玻璃窗照進室內。

  這些被金屬框架搭建起來的玻璃窗,看起來像巨大而華麗。但我明白,它的實用性比外觀強得多——外面看不見裡面,裡面卻能看見外面,厚度能用來防彈,因而從外部無法進行狙擊。

  「沒有我的命令,擅自闖入這裡,你以為自己能順利離開嗎?」

  我的目光循聲落在房間中。

  一個老人正坐在輪椅上,看起來有些虛弱,需要靠呼吸機維持生命。但他深陷的眼窩裡,那雙渾濁的眼珠卻閃爍著清醒而冷酷的光亮。

  敏銳的神經在突突作響,幾乎在一瞬之間,我精准地開槍打掉了他手中的遙控器,阻斷了他的未知行動。

  波本對人心的洞察著實犀利,BOSS果然不放心位高權重的下屬。我心想道。

  權力、金錢、長生不老,這三個詞就足以概括BOSS的追求。

  組建並經營著黑色組織,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聚集龐大的財富,一次又一次延長自己的壽命,他就像一個妖怪,依靠無數人的血肉為生。

  過去幾年間,這位賦予我血緣的長輩只通過電話和郵件與我聯系,遠程給我下達指令,此時此刻,我終於親眼見到了他。

  「無所謂,不能順利離開,也能拉著你一起下地獄。」

  按照計劃,此時的我應該給外面的公ꔷ安發信號。但我把信號彈丟到了一邊,跨過腳邊保鏢的屍體,徑直走到BOSS面前,用槍指著他的頭。

  「你和你的父親一樣,都是愚蠢又短視的家伙。」BOSS說道。

  我沒有任何想和他廢話的意願,幾槍破壞了呼吸機,摘掉了他的面罩。

  「這裡有兩顆藥。」

  我的手指穩穩地扣在扳機上,另一只手從口袋裡拿出藥盒,放在他面前。

  「一顆是已經研制成功的a藥。雪莉在小白鼠身上觀察到了返老還童的症狀。」我頓了頓,「那只小白鼠很健康,沒有受到任何副作用的影響。」

  話音未落,我清楚地看到BOSS眼中迸發的神采。

  他也確實有理由激動,投入無數金錢、持續了半個世紀的執念,終於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

  不待他開口追問,我繼續說道:「至於另一顆——是讓我無辜的妹妹沉睡不醒的最初版本。」

  BOSS神色一變。

  「那麼,選一顆吧。」

  沒有充足的氧氣支撐,BOSS的面容呈現慘灰之色,嘴唇也變得青紫。他癱軟在輪椅上,呼吸困難地看著我。

  我笑著催促道,「快點做選擇哦,現在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其實這兩顆藥沒有什麼區別,我給他選擇,只是想要讓仇人更加切身地體會到絕望而已。

  生命的倒計時跳動著。在窒息的狀態和子彈的威脅下,BOSS不得不選擇了一顆服下。

  「很可惜,你選錯了……」

  我當著他的面,銷毀了另一顆。

  「你——」

  我一臉漠然地看著藥效發作。

  窒息、心悸、熱到像被燃燒。我很熟悉a藥發作的症狀和時間。

  十秒都不到的時間,不可一世的BOSS就這樣死去了,就像每一個曾經被他蔑視的螻蟻實驗品一樣。

  在毒藥面前,他擁有再多的財富,再大的權力,也和這個世間所有脆弱的普通人沒什麼區別。

  在我看來,這就是BOSS最好的結局。

  ***

  降谷零拎著工具包,走出別墅外,表情平靜地掛斷電話。

  侵入這座別墅並沒有那麼難,只需用波本的身份,借著運送藥品的任務,與組織成員對好暗號。然後把哨崗的位置報給公ꔷ安的同事們就可以了。

  計劃的准備工作都已完成。接下來,只要等待冬月的信號。

  降谷零知道她想找BOSS復仇,但她具體打算用什麼辦法,卻沒有告訴他。

  這種固執又獨斷專行的作風,真是十年如一日。他感嘆道。

  雖然阻攔不了她,但他內心深處也有自己的想法——希望她能放棄用殺戮的方式復仇,轉變立場,在公ꔷ安的庇護下過安全的生活。

  可惜公ꔷ安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就像今天,他不是行動策劃人,只能作為執行者,做好自己分內的職責。

  戰鬥臨近,附近的同事們都不動聲色地蹲守著。

  對公ꔷ安警ꔷ察而言,不能對衝突流血的預感產生亢奮或恐懼,也不會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而說笑。這種冷靜和無動於衷,是身為特工必備的心理素質。

  然而,到了預計的時間,信號卻遲遲沒有發出。

  視野裡,火光比天邊的晚霞更燦爛。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建築被摧枯拉朽一般全部摧毀,化為熾烈的火焰。空氣被高溫蒸騰著,視野因此而扭曲不成線。

  耳膜在刺痛,短暫的耳鳴讓他們聽不見任何東西,只能看見火焰和飛灰如同嘉年華上的彩紙和花火一樣,飛舞在空中。

  「別墅裡安裝了炸ꔷ彈,剛才引爆了。」

  「爆ꔷ炸範圍是整個頂樓,整座別墅都著火了。」

  「有人員傷亡嗎?」

  「沒有看到代號「八咫鴉」的線人出來,看來是凶多吉少了。」

  「已經呼叫了火警,搜查只能等火滅之後……」

  ……

  對講機裡傳來上司和同事們的對話,降谷零沉默地聽著,打開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消息:「給你的禮物在高中學校的操場,一棵櫻花樹下。祝你前途似錦,零君。Camus」

  ***

  「沒有看到代號「八咫鴉」的線人出來,看來是凶多吉少了。」

  說完這句話,我掛斷對講機,關掉變聲器——這是前些日子,我從一個叫阿笠博士的發明家那裡買到的小玩意兒,非常實用的發明。

  欣賞了幾秒火燒別墅的美妙景色後,我把衣服和帽子還給了昏倒在車裡的公ꔷ安警ꔷ察,清理完痕跡之後,開著提前准備好的另一輛車離開了現場。

  時間倒回一周前。酒店房間內。

  在討論完BOSS的下落後,波本拿出了一份公ꔷ安的合約,內容是關於我未來出路的條款。

  簡單概括一下,公ꔷ安給了我兩條出路:

  一是成為協助人。

  黑田兵衛可以出面,證明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在以他的線人身份行動。這樣我在組織期間犯下的種種罪行,都能得到官方背書,從而免除罪責。

  但條件是我要聽命於公ꔷ安,配合他們的一切行動,以後也要繼續為他們效命。

  二是成為污點證人。

  我和妹妹可以獲得公ꔷ安的保護,但我仍然需要配合他們的行動,把所有關於組織的情報和證物都提供給公ꔷ安,必要的時候出庭作證,並且余生都要活在監管之中。

  此外,合約後面還附帶了其余組織成員的出路,金巴利等人,還有宮野姐妹,只要願意投誠的人,公ꔷ安都按照我的要求提供了出路。

  波本說道:「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勝任協助人。」

  他想讓我選擇前者,這樣以後還能繼續合作。

  我注視著他,在這雙清澈漂亮的眼瞳裡看不到任何虛假和偽裝。

  如果此時問波本一句「你愛我嗎」,他大概率不會否認。

  但他更是一個稱職的公ꔷ安警ꔷ察。

  從未有一刻,我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愛這個國家,愛自己的職業,有自己的理想追求。我喜歡的正是這樣獨立而強大的他。

  只可惜,他的出身經歷、立場都與我不同,要走的路也和我不是同一條。

  很久之前,我就決定了自己要過怎樣的人生——

  不被束縛的自由。

  不被定義的權利。

  以及不受任何控制和脅迫的尊嚴。

  我不願意活在監管中。為公ꔷ安效命也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說到底,我只是為了復仇,為了救出花歌,才會短暫地選擇與警ꔷ方合作。與其說是立場跳反,倒不如說是在利益和情感的驅使下順勢而為。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真情換真情,我只是在踐行這樣的道義而已。

  我理解波本想要保護我的心意,也相信他想要與我繼續一起走下去的感情,但我不相信公ꔷ安。

  花月制藥會社至今還是被查封的狀態。但不見警方有更進一步的行動,組織仍然在活躍。

  搜查一課效率如此低,不全是能力的問題。

  據我所知,警ꔷ察廳的官員們也分很多派系。有支持鈴木財閥的,也有支持大岡家族的。至於受惠於烏丸集團的人……只要去人魚島上查一查拜訪名單就行了。

  雖然大部分都是化名,但留下的蛛絲馬跡,足以讓人窺見想要長生不老的政商界名流有多少。

  說不定波本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呢。早在高中的時候,我就猜到他的出身不簡單。

  這也是我敢把殺死朗姆的鍋扣在他身上的原因。他的背景夠硬,就算組織滲透得深,也拿他沒有辦法。

  而組織今日之所以會衰敗,除了我的反水和臥底們的努力之外,恐怕也有權力博弈的影響——

  想要瓦解並分食烏丸集團的家伙,可不止鈴木家和大岡家。

  歸根結底,一切不過是權力的游戲。

  就好比公ꔷ安為了招攬我、獲得更多的情報,可以承諾將我的案底一筆勾銷,視法律為無物。這就是絕對的權力。

  今日他們選擇保護我,以後也可以出於別的目的犧牲我。

  把自己和妹妹的命運交給公ꔷ安,對我來說並不是最佳選擇。

  FBI也是一樣的。甚至因為國籍問題條款更嚴苛。

  正因為預見到兩邊都靠不上的可能,我才會早早給自己准備了別的後路。

  就算有降谷零和赤井秀一在,結果也是一樣的。付出愛情是一回事,我永遠不會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心裡這樣想著,我嘴上卻開口道:「好,我同意簽字。」

  簽的是入間冬月的名字。但入間冬月這個人可以消失。

  細長的領帶松開,散落在一旁,疊起曲折的褶皺。

  襯衫的扣子失去桎梏,裝點在深色的肌膚邊緣。

  我抬起指尖,輕撫他金色的發絲。

  在這樣曖昧溫存的時刻,他卻忽然將臉埋在我的頸側,悶悶地說道:「話是這麼說,你其實並不想選擇這條路吧。」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傷感和不甘心。

  我躺在枕頭上,忍不住笑了起來。換來一個報復般的輕咬。

  頸窩裡傳來溫潤濕熱的觸碰,以及輕微的刺痛。就像被貓抓了一下。

  他了解我,一如我了解他。

  不接受公ꔷ安的招攬,又要避免被組織的殘余勢力找麻煩,有個辦法可以一勞永逸。

  但要瞞過公ꔷ安,這個辦法最好還需要波本的幫忙。

  仿佛在回應我腦海中閃過的念頭一般,近在咫尺的男人輕輕垂下眼簾,唇邊吐出輕不可聞的無奈嘆息。

  有什麼比感情騙子的真心更加難得?

  答案是臥底警ꔷ察的私心。

  夾雜在謊言中的真實,編織成一片情網的陷阱,最後墜落的卻是獵手本人。這大概就是愛情故事最浪漫的結局。

  ***

  一個月後。

  警ꔷ察廳的禮堂裡坐滿了人。

  一場隆重的表彰大會正在進行中。

  台上接受獎章的人是史上最年輕的警部。但無人敢對他混血的外貌和年齡有所質疑。因為他執行的任務和立下的功勞,足以證明他的能力。

  台下響動著雷鳴般的掌聲,比起到手的榮譽,站在聚光燈下的降谷零對重新穿上這身制服的感想更深。

  在投身於黑暗之前,他曾在心中立下期許,遲早有一天,黑暗會被黎明取代。到那時,他會重新穿上這身像征著榮譽與信仰的制服。

  如今期許實現,最有資格共享這份榮譽的人卻不在身邊。

  諸伏景光,他的幼馴染摯友,一同為正義奮戰的同伴、戰友,明明立了大功,卻無法在表彰名冊上留下姓名。

  「出賣我的人地位太高,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就算我回到公ꔷ安部,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兩個多月前的晚上,他們久違地見了一面。那是自「蘇格蘭」暴ꔷ露之後,他們第一次重逢。

  夜色中,瑩白的月光灑下如水的涼意,幼馴染的眼中是平靜通透的神色,宛如一片靜謐湛藍的海,閃動著溫柔的波光。

  「所以,zero,不如用我的「死」助你一臂之力,讓BOSS看到你的能力。」

  這句話中蘊含的決意,和年少時說要與他一起考警校時一模一樣。

  哪怕忠誠被辜負,信仰被背叛,哪怕存在被抹殺,依然不改變初衷,永遠作出對大局最有利的選擇,這就是諸伏景光。

  這個世界上,有站在光明裡的英雄,也有籍籍無名走在黑夜裡、滿身污泥的英雄。

  後來,在入間冬月的幫助下,他們演了一出戲——

  波本成功解決了連朗姆都沒能殺死的蘇格蘭,成為了組織的大功臣,得到BOSS的器重。

  再後來,時間飛速流逝。

  BOSS死後的第二天,降谷零的私人郵箱收到了一封郵件,來自入間冬月,編寫時間是八年前。

  原來當初社辦教室裡的那個告白,她早就已經給出了回復。

  按照她本人的說法,這封郵件不是遺言,而是過期的情書。

  隔著時光的長河,他仿佛看見十七歲的少女正坐在書桌前,一字一句敲下字眼的認真模樣。

  降谷零去了一趟高中,校園沒有任何變化,還是熟悉的教學樓,熟悉的球場和跑道,可惜社辦教室已經徹底廢棄,布滿灰塵。

  在操場的樹下,他挖出了當年的時光膠囊。

  冬月留給他的禮物是一個硬盤,只是需要密碼才能打開。

  降谷零從幼馴染的「遺物」裡找到了她當年贈予諸伏景光的那本《福爾摩斯探案集》。

  密碼暗號很好破解。revenge每個字母在書中出現第一行的頁碼,就是打開硬盤的密碼。

  硬盤裡記錄了組織幾十年來的各種犯罪證據,內容詳實,觸目驚心。

  這個硬盤放在別人手中或許是燙手山芋。但在降谷零手中卻能物盡其用,並且成為他立功升職的助力。

  但是,比起風光無限的禮物,他更想挽回那些逝去的舊日時光。

  組織表面上算是覆滅了,但殘余勢力仍在逃亡。

  組織之下的根系依舊存在,沒有了這個組織,還會有下一個組織,只要日本這個社會還在按照這樣的規則秩序運轉。

  不過,這個結果也算是正義之路上了不起的階段性勝利吧。

  ……

  與此同時,英國倫敦。

  一位失蹤十幾年的傳奇特工回歸了家庭。

  世良真純好奇地望著這位素未謀面的父親。她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是望著擁抱在一起的爸媽,她還是懂事地決定把時間留給這對久別重逢的夫妻。

  她轉身跑進客廳,連著打了兩個越洋電話。

  一個給在美國打工的大哥。一個給在日本下棋的二哥。

  蛋糕,香檳酒,禮炮,或許還需要一個相機。

  世良真純想道。赤井一家的第一次全員團聚,必須要拍個全家福留念。

  ……

  午後的陽光溫暖明媚,輕柔的南風穿過溫暖的流光,撩動著咖啡館門口的風鈴。

  我望著窗外。

  白色的雲朵拂掠過蔚藍天空,城市街上車輛川流不息,有行色匆匆的正在打電話的人,也有悠閑著牽手散步的情侶或夫妻,說話聲和汽笛聲不絕於耳。

  某一時刻,男人背著貝斯包走了進來,坐在了我對面。

  他穿著低調的衛衣,充滿隱匿感的氣質,能讓他完全淹沒在人海中不被發覺。

  但當他抬頭望過來的一刻,黑色的發梢下,一雙藍色的貓眼卻過分漂亮,讓人淪陷。

  我們一起喝了杯咖啡。

  河畔的微風輕輕吹動風鈴,午後的陽光如此溫柔。背景音樂悠揚地合著咖啡香濃的氣息,輕輕飄浮在悠閑的空氣中。

  時光似乎停滯了下來,只留下牆上的鐘表在慢吞吞走動。那些世界背面的動蕩不安,那些黑暗和血色,都在此刻消失無蹤。

  「很久沒有這麼悠閑了呢。」我感嘆道。

  「就當給自己放一個長假吧。」

  「只要你想,余生都是假期。」

  諸伏景光微笑起來,輕聲問道:「這麼長的假期,有沒有什麼打算?」

  我想了想:「除了照顧花歌,暫時沒有什麼計劃。」

  聞言,他溫柔地望著我:「我打算回長野縣,見見許久不聯系的兄長,要一起去嗎?」

  我不由回想起十七歲那年的暑假,去圖書館的路上偶遇他。還是少年的諸伏景光說自己要去郵局給兄長寄信。

  我當時就對他那位據說很像諸葛孔明的哥哥很是好奇。但後來發生了太多事,這份好奇就擱置了。

  想到這裡,我輕輕一笑。

  「好。」


第79章

  番外:後日談

  東京都。

  暮色如煙塵般籠罩著街巷。夕陽給漂浮的白雲染上柔和的艷麗色彩。波浪狀的雲霞將黃昏送進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光線輕紗似地浮動在咖啡館的窗前,朦朧、溫暖、柔和,流瀉在一簇金色的發梢上。

  這副金發深膚的混血容貌實在出眾,以至於戴了鴨舌帽刻意遮擋住幾分,也依然吸引了附近路人的注意。

  夜幕降臨之前,伴隨著幾道風鈴聲,又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進來。

  兩人打扮低調,舉止十分親密,看起來像是情侶。

  金發男人站了起來,開口打了聲招呼。

  情侶之中的那個女人笑著上前,與金發男人擁抱了一下,然後三人圍坐在一起,氛圍融洽。

  這場景讓路人不禁浮想聯翩,摸不清他們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系,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鐘表似乎碎成千百片的嘀嗒聲,混雜著店裡播放的音樂,回蕩在悠遠的空氣裡,上個世紀的憂傷曲調比黃昏的光線更加朦朧。

  「我最近正在構思一本小說,犯罪題材的。寫大綱的時候,有種想做回老本行的感覺呢。」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桌上還坐著一名公ꔷ安警ꔷ察嗎?」

  「想逮捕我的話,隨時恭候。」

  女人的輕笑聲聽起來慵懶而甜蜜,帶著一股有恃無恐的味道。

  「對了,聽說你又升職了,還沒說聲恭喜呢。」

  「不是什麼值得恭喜的事,離我的目標還遠著呢。hiro呢?」

  「他最近在當假面超人,見義勇為。」

  「聽起來確實像是hiro會做的事。」

  「別聽她開玩笑,只是在做私家偵探而已,給高明哥打下手。」

  「其實我也有幫忙哦。說真的,長野的蕎麥面還是挺美味的……」

  手機的輕響聲打斷了敘舊。女人低頭看了一眼。

  新收到的郵件只有言簡意賅的一句話。

  「日本的海鷗不太禮貌。」

  下面附帶一張照片。

  畫面中央,體型略顯肥碩的海鷗振翅欲飛,尖尖的鳥喙正叼著一只眼熟的針織帽。

  「無事生非的FBI,怎麼又來日本了。」

  「應該是有什麼重要任務吧。」

  「就算找回了家人,全家團聚了,這個男人也不回家。」

  「他就是那樣的人吧。」

  「任務中途給前女友發郵件,看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任務。連海鷗都不歡迎他,不如早點滾出日本。」

  「我會轉告他的。」女人輕笑了一聲,「說起來,我沒想到志保竟然是他們一家的親戚,這個世界可真小。」

  「她現在是和姐姐一起生活吧。」

  「是哦,這兩天她們去八丈島上看鯨魚了,還寄了明信片給我。」

  ……

  零星的只言片語,像是隱隱綽綽的雲霧,從遙遠的大海深處飄來,化作無聲而連綿的春雨,讓無數隱秘的故事從指縫間流瀉,不染塵埃。

  與此同時,東京都的另一處。

  正值放學時分,帝丹中學門口熱鬧非凡。

  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制服,腳步輕快地從校園裡走出來,與同行的女孩們道別。

  「花歌醬,明天見。」

  「嗯!明天見!」

  少女招了招手,笑容純真無暇,青春活力的背影消失在絢麗的晚霞裡。

  時間流逝,夜幕降臨,霓虹閃爍。天空樹在夜色中散發著明亮的光暈。

  一對高中生青梅竹馬吵吵鬧鬧地走出多羅碧加樂園,談論著今日約會時在雲霄飛車上的突發案件。

  少女花朵般綻開的面頰泛著生機勃勃的紅暈,少年雙臂枕在腦後,滔滔不絕地說著案件的細節。

  沿著街道散步回家的途中,月光澄澈輕盈,路兩邊的建築物和行道樹把陰影投在水泥路面上。天氣還有些冷,但並不使人感到受凍,溫暖的氣息縈繞在他們之間。

  他們平安地回家了,之後會迎來普通而平淡的第二天早晨。就像這世間每個平凡的少年少女一樣。


第80章

  番外:獨占欲

  鶴田家在東京都的舊宅是典型的英式裝修風格。

  典雅的木質家具。天鵝絨的椅面。復古風的牆紙。以及牆上掛著的油畫。一眼望去,充滿童話氛圍。

  以諸伏景光敏銳的洞察力,自然不會錯過加厚的玻璃窗,以及書櫃後和床底的暗格。他不知道暗格裡具體藏匿著怎樣的武器,也不打算擅自探究,這樣顯得很不禮貌。

  總而言之,這些微妙的細節,為看似華麗溫馨的居所增添了幾分危險氣質。

  居住了一段時間後,諸伏景光已經逐漸習慣這裡的陳設。但依然保持著一種輕手輕腳的謹慎,以防觸發某些隱蔽在角落裡的機關——「像只警惕的貓一樣」入間冬月這樣調侃他。

  「這些是我媽媽的設計。」她說道。

  「很厲害。」諸伏景光嘴上感嘆了一句,心中對那位去世多年的鶴田夫人的身份有所推測。

  但他沒有追問下去。因為看到她出神的面容帶有傷感之色。

  他總是體貼她,不想觸及她的傷痛。

  懷念的情緒是能傳染的。諸伏景光也回想起了往事。

  高中時,年少的自己和zero曾找到這座舊宅,試圖調查「鶴田花歌」的下落。但因為無法撬開復雜的門鎖,最終沒能進來。

  後來上了大學,他又來過幾次,抱著一種「或許有人回來居住」的念想。

  再之後,組織覆滅,這兩年為了避風頭,他和冬月漂泊不定,沒有定居的地方,直到鶴田花歌奇跡般醒來。

  那天,諸伏景光又一次看見了戀人的眼淚。但這次終於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出於極度的喜悅。

  由於被a藥停滯了時間,鶴田花歌的外表看起來還是高中生的年紀。

  「花歌需要一個固定的居所,重新開始上學。」冬月說道,「她一直很想過豐富多彩的高中生活。」

  於是,他終於有機會走進鶴田家這座舊宅,探尋冬月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這讓他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

  「想吃什麼?」諸伏景光站在玄關處問道。

  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和zero見了一面,在咖啡館。可惜zero有急事處理,不能與他們一起吃晚餐。

  回來後,發現家中無人。花歌留言去了附近的同學家,還沒有回來。

  入間冬月隨手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漫不經心地說道:「隨便,什麼都可以。」

  看來是不太餓。諸伏景光想道。

  十分鐘後,廚房的灶台上,一鍋熱騰騰的湯底正在慢慢熬煮。透明的高湯在火焰上輕輕沸騰。

  系著居家圍裙的大廚熟練地將烏冬面放入沸水中,面條在熱湯中迅速舒展,如同舞者在舞台上輕盈跳躍。

  「需要打下手嗎?」

  諸伏景光循聲轉過頭。

  只穿著輕薄衣裙的女人不知何時晃悠到了廚房裡來,正雙手環抱在身前靠在門邊,笑眯眯地望著他。

  需要打下手嗎——他回味了一下她的語氣,心知她是被香味吸引,突然又有了食欲。

  他笑了起來:「不用,很快就好了。」

  她眨了眨眼睛,「哦」了一聲,然後上前幾步,從身後抱住他的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

  柔軟的身體緊貼著他。這感覺,好像一只矜持又擅長撒嬌的貓掛在了他背後,而他是任勞任怨的貓奴,負責做飯供養家裡的貓祖宗。

  晚餐做好後,兩人如往常般坐在一起分享美食。

  飯後,冬月開了一瓶清酒,一副頗有興致的樣子。他便也陪她小酌了幾杯。

  暖色的燈光下使她的面容顯得比平日更柔和,鬢發略顯凌亂,有種馥郁慵懶的嫵媚。

  她單手撐著臉頰,望著他,另一只手輕輕晃著酒杯。

  「我和零君這樣子,你不吃醋嗎?」

  近在咫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上揚的眼尾泄露出幾分好奇和調侃之色。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諸伏景光一時沉默。

  他知道她和zero之間關系曖昧,今天見面時,兩人的言談舉止也明顯超過了朋友的範疇。

  不止zero,她和萊伊也沒有完全斷開聯系。

  「我不想糾結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平靜地說道。

  要說一點都不在意,那是謊話。但諸伏景光更加傾向去理解背後的原因。

  入間冬月性格冷靜又強大,但也並非無懈可擊。他自信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底深處也有著柔軟的地方,而且十分戀舊情。

  從童年時代起,她就在不斷失去,又在組織裡經歷了各種殘酷的磨煉和任務。孤身一人在組織裡生存,她需要身邊人的情感支持,無論性質是什麼。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得到的愛,是我保持清醒的力量。」

  正面的精神力量,就像救命的繩索,能拉住人的理智,使人不至於墜落黑暗深淵。作為公ꔷ安警ꔷ察,諸伏景光見過太多罪犯,對這個道理有著很深的感悟。

  為家人報仇也好,拯救妹妹也好,冬月要做的事太過艱險。因此才會不擇手段,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包括愛情。

  沒有後路,因此每走一步都是危機重重,不得不殫精竭慮。他能體諒她的不容易。

  「這麼大度嗎?」她笑了出來,神色像是有些意外。

  諸伏景光思索了片刻,斟酌著言語,慢慢說道:「由獨占欲引發的嫉妒,是不必要的負面情緒,我會用理性去克制……我不想讓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感情。」

  每個人對愛情的定義都不同。在他的感情觀中,真正的、成熟的愛情不是占有和控制,而是信任和包容。

  他不是幼稚的小男孩。而時間會證明一切。

  「那立場呢?」她今晚的態度是少見的直白和追根究底,「你沒有過矛盾嗎?」

  有。當然有。

  只是他從未宣之於口罷了。

  事實上,比起可有可無的嫉妒,她犯罪者的身份與他身為警ꔷ察的職責使命之間的矛盾,其實是更加難以平衡的東西。

  他曾經為此煎熬過,但命運推動著他選擇了私心。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放下所有的包袱,珍惜和你相處的每一刻。」

  聽到這樣一句充滿真誠的告白,冬月卻沒有露出感動之色,反而放下酒杯,輕輕嘆了口氣。

  她意會到他口中的「那天」,指的是他身份暴ꔷ露的那天。

  平安夜,她以強硬的姿態,帶著他一起逃脫組織的追殺。她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曾經做過一個關於天台的夢。

  現在回想起來,倘若當初沒有冒著風險伸手拉他一把,恐怕今日他們就不可能像這樣坐在一起了。

  「你這個人,溫柔到有點殘忍,總是不把自己的痛苦和犧牲當回事。」

  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仿佛在打量什麼易碎的寶物一樣。

  諸伏景光一怔。

  她繼續說道,「所以,為了防止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又要犧牲自己,我要一直看著你。」

  這句宣言聽起來很是霸道,卻勝過她平日裡所有甜言蜜語的情話。

  諸伏景光向來心思敏感,很容易就能體會到其中隱含的擔憂。

  「以後不會了。」他認真地說道,「別擔心。」

  聞言,冬月只是搖了搖頭。

  在這個殘酷又詭譎變幻的世界上,她不信保證,不信承諾,永遠只信自己的力量。

  大概是酒意上頭,她臉頰泛著粉暈,紅唇輕輕揚起,笑容明艷又帶著幾分罕見的任性孩子氣。

  「無所謂,你是我的。」

  說完,她低下頭,貼著他的胸ꔷ口,傾聽那裡鮮活的心跳聲。

  她又輕聲重復了一遍:「你是我的,沒有誰能奪走。」

  ——你是我的,所以我會保護你。哪怕是死神,也不能擅自將你從我身邊奪走。

  諸伏景光聽懂了她未盡的言語。

  並非是在宣誓物理意義上的所有權。事實上,她尊重他的人格,也支持他的理想和信念。

  她只是不想失去他罷了。

  強烈的獨占欲,實際上是強烈的保護欲,不過是愛的一種表現形式。

  他的女孩,既擁有極致的溫柔,同時又充滿熾熱的暴烈。

  正因為她擁有的東西太少,心中的愛太過濃烈,恨才會如此極端,以至於剛強而決絕地選擇復仇。

  而她這份愛的投射範圍,如今也將他包含在內了。

  早已痊愈的失語症仿佛又復發了片刻。諸伏景光能聽到胸腔裡自己的心髒正在失控般跳動,就像被她伸手攥住了一樣。

  他沒有想過被這樣強烈的偏愛。從八歲起就成為孤兒,他是懂事的養子,是被排擠的「小啞巴」,是集體內部的「老好人」,是必要時候犧牲自己的忠誠的特工。

  但是在冬月面前,他的生命是第一選擇。

  她在追求者中選擇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他。

  這種被需要、被重視的感覺,怎能不令人感到幸福?

  她總說他治愈了她,但或許恰恰相反,其實是她在治愈他。

  「好,我是你的。」

  溫柔的嗓音回蕩在耳邊。

  冬月抬起頭。面前的男人抬臂將她擁入懷中。

  他的手指順了順她亂落披肩的長發,手指輕撫過她的臉頰。親昵的吻隨即落下。

  她雙手回抱住他,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柔軟的發絲穿過指間。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夜色變深了。

  城市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夜霧裡。天穹高遠無垠,清冷的月牙旁邊,有銀白的星辰陪伴著,一同灑下溫柔的光輝。

  他的呼吸很熱。一寸一寸的輕吻落在她的皮膚上,她沉浸在這種溺愛般的對待中。

  第一次親近的時候,冬月就發現,他很在意她鎖骨下方的那道傷痕。

  「一點小小的舊傷罷了。」當時她隨意笑了笑。

  從前壓力大的時候有自殘的壞毛病,偶爾會把煙頭燙在這裡。因為總是燙在同一個位置,導致傷痕消不掉了。

  很淺的一道,不仔細注意看不出來。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傷疤醜陋,這些都是成長的痕跡,是她的一部分。只是他的眼神,那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憐愛之色,總是讓她心情微妙。

  她不討厭這種同情,只是略感不習慣。

  今晚也不例外。

  傷疤處傳來的觸碰,輕盈如羽毛。或許是今晚對談後心意相通的緣故,她有一種靈魂浸泡在溫水中的感覺。

  溫柔是可以穿透時間的。

  那個曾經在深夜裡依靠自殘維持理智清醒的孤獨少女,她的疼痛在多年後被一個男人用親吻撫慰。

  這種治愈感,是名為愛的東西才能帶來的命運的賞賜。


第81章

  番外:相似性

  我望著月亮,卻只看見你。

  ——邁克爾·翁達傑《英國病人》

  ***

  赤井秀一站在路口處。

  附近車站的報刊亭老板朝他打了聲招呼,態度熟稔。他隨意應了一句,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點燃了一支煙。

  吐出的煙霧散在空氣裡,模糊了視野裡的街景。

  午後的陽光有些耀眼,灑在沿路錯落有致的建築物上。公用電話亭矗立在街邊,行道樹的綠色枝葉在風裡搖曳,花壇裡還蓄著昨日下雨殘留的泥水。

  路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結對走過。騎著自行車的少年飛馳而過,沒有停留。

  這個路口是從前他與入間冬月經常見面的「老地方」。每逢組織布置任務,他們會在這裡碰頭。

  一輛巴士駛過,帶起熱浪般的風,將車輪滾動的聲音送至耳邊。

  出於一種敏銳的直覺,赤井秀一側過頭,看到街對面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女人穿著淺色的連衣裙,頭上遮陽帽的寬邊投下陰影,遮住了半邊臉,只露出紅唇和尖俏的下巴。

  只一眼,他便認出了她。

  入間冬月。

  距離逮捕琴酒的行動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從那天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盡管他沒能抓到活著的琴酒,但包括伏特加在內的不少高層干部落網,依然算是大功一件。

  當他處理好所有的事情,帶著榮譽休長假回到日本時,就得知入間冬月與組織的BOSS烏丸蓮耶同歸於盡的消息。

  赤井秀一不相信那個女人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這不僅是出於能力的判斷,更是基於對她性格的了解——大膽、謹慎,敏銳多疑、心思深沉,下手狠毒。

  她具備一切高智商犯罪分子的特點,又不乏真實的溫柔和人情味。

  既然她的妹妹還活著,那她一定會給自己准備退路。

  現在看來,他的判斷沒有錯。

  對視的片刻,女人彎起唇角,緩緩邁開腳步,走到他面前。

  腳步站定,她先是不著痕跡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稍稍仰起頭,摘下鼻梁上的墨鏡,露出帽檐下的完整面容。

  唇珠豐潤微翹,眼瞳盈潤明亮。柔軟卷曲的長發海藻般斜落在她的頸側和身前,襯得一張臉孔嬌小而俏麗。

  「這是在守株待兔嗎?」她開口問道。

  他低頭望著她的臉,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弱化了眉梢眼角的銳利。

  「只要能逮到兔子,就不算笨辦法。」

  聽到這種話,冬月輕聲笑了起來,目光打量了他片刻。

  「長胡子了,看來在FBI的假期早起,有些為難你。」

  「你的帽檐也有些歪。」

  她揚了揚眉梢:「這是今年的流行。」

  赤井秀一輕輕吐了口煙氣,手指撣了撣煙灰。

  「看起來你最近過得很好。」

  「心願實現,家人團聚,當然好了。」她悠悠地說道,「你也一樣,不是嗎?」

  「聽到了某個人死亡的消息,算不上好。」

  「她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

  「或許是吧。不過她脫胎換骨,用別的身份回來了。」

  她沒有說話,唇邊笑意加深。

  赤井秀一捻滅手裡的煙。

  「這裡不適合敘舊,走吧。」

  順著他的目光,她看向街對面的咖啡館,比了個OK的手勢。

  這家店從外面看來很小,其實裡面的空間並不狹窄。裝飾簡約而精致,牆上掛著一些印像派的油畫仿作,角落裡擺放著一架鋼琴。

  因為是工作日的下午,店裡顧客不多,格外僻靜。

  面對服務生的點單,冬月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墨鏡,開口說道:「Two black coffees, please.」

  服務生愣了一下,連忙換成英語應答。

  他們在角落的座位坐下。

  不多時,服務生把咖啡端上來,她繼續操著一口倫敦腔道謝,還給了小費。

  赤井秀一說道:「發音不錯。」

  她笑著端起咖啡杯:「能得到真正的英國人的認可,看來我不必擔心被拆穿了。」

  話雖如此,赤井秀一心裡明白,偽裝成英國人對入間冬月來說並不難。

  早在三年前剛潛入組織時,他就根據觀察到的細節——用詞、口音、飲食習慣等——推理出她曾在英國生活過不短的時間。

  為了避免被組織調查到真實身份,「諸星大」被設定成了美籍日裔,和英國完全不搭邊。但事實上,從出生一直到上中學的年紀,他都生活在倫敦。

  根據不久前父親的說法,入間冬月的母親也曾是MI6的特工。

  他與她在身世上有太多相似性。這種感覺,就像命運把相似的人牽引到一起,彼此交織。

  記憶的畫面如煙氣般消散。咖啡館裡,唱片機勻速轉動著,空氣裡緩緩飄起樂曲,窗簾遮住了半片陽光,朦朧的光線像是垂落下一層薄薄的紗幕。

  她抿了一口咖啡,輕輕跟著音樂哼了幾句,怡然自若的樣子。

  察覺他的視線,她側過臉來,微笑著說背景音樂巧合是自己從前喜歡的歌。

  不加奶的黑咖啡入口苦澀,回味卻有一種厚重的濃郁。

  喝完一杯後,他問道:「要不要去兜風?」

  她說:「好。」

  踩下油門的片刻,發動機轟鳴。

  長長的濱海公路上彌漫著略帶鹹味的濕潤空氣。海風從車窗外戲弄著發梢,仿佛柔軟的手指撫摸過花瓣。

  視野裡的景色輪廓清晰,界線分明。遠處跨海大橋宛如白色的虹光劃破蔚藍的天幕。海平面盡頭閃爍著白色光點,那是行駛的船只上的篷帆。

  一路沿著東京灣飛馳而過,車停在公路邊。

  他們下了車,靠在車門上欣賞海景。

  向遠方眺望,這裡的視野很開闊。被黃昏漸染的天空將揚起的淺色裙擺浸入深藍的大海波濤中。

  一片靜謐之中,只有白色的波浪拍打著岸台的石階,發出層疊的回響。

  「今天就到這裡吧。有人在等我回去呢。」她說道。

  他轉過頭,看向她。

  時間已經將近黃昏。在光線的照耀下,她的眼瞳折射出溫暖柔和的色彩。

  「看起來你有新歡了,但我的樣子卻像還沒忘記舊愛。」

  「這麼不瀟灑的話可不像是赤井秀一說的。」她笑了笑,語氣平淡地說道,「我愛過你,但現在有了別的戀人。我們已經結束了。」

  結束這個詞說得冷靜又理智。而她的神情也很坦然。

  他的目光略過她的眼睛、鼻尖、嘴唇。在這個片刻間,冬月有一種他會吻下來的錯覺。

  但他只是抬起手,扶了扶她的帽檐。

  他們是如此相似。在追逐真相的途中相遇,在槍林彈雨中相知,一同生存在這個紅與黑不斷碰撞的世界。就連對待感情的態度也如出一轍。

  「什麼時候回美國?」

  「明天。」

  她食指和中指夾著一張紙條,塞進他的口袋裡。

  「以後來日本,可以聯系這個號碼。喝一杯的時間還是有的。」

  耳邊遠去的輪船汽笛聲,聽起來就像是樂曲的尾聲,音符們在不舍地拉長節奏。

  臨走前,她像是想起了什麼。

  「對了,需不需要幫你維護一下和日本公ꔷ安的關系?好歹合作過,也算是同陣營的同事。」

  調侃的語氣顯而易見。

  「不必了。」

  赤井秀一沒覺得自己和波本算是同事。估計波本也是這麼想的。

  意料之中一般,她噗嗤一笑,然後揮了揮手。

  少了一個人,岸邊寂靜了很多。暮色漸濃,像潮水般湧上來,淹沒視野裡的每一寸空間。

  男人獨自將沉靜的目光投向海平面上方的天空。

  此時,天色還未完全暗下去,但皎白的月輪已經浮現在雲層之上,靜靜懸掛於深藍與橙紅的明暗交界處。

  盡管有些不舍,但這個漫長的假期就要過去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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