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亂舞
「報!門主到。」
宛若和聲般,重重疊音一路從門外傳進了大紅喜堂上,只見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大廳裡突然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後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的細語喁喁。
金色壽字前紅燭高照,坐在主桌上的馮猷顯然也為這意料外的訪客感到怔然,然而愣沒多久眉眼間隨即透出股掩不住的喜色,衫擺一撩三步並兩步地趕緊起身迎出。
「稀客稀客,天溟你怎麼親自來啦?怎麼也不先說一聲,老夫好派人去接你,讓你百忙中跑這一趟,我老兒臉上貼金啊。」攘臂相迎,馮猷笑得闔不攏嘴,泛著油光的紅臉上更是滿寫著春風得意。
「都是自己人還客氣什麼,馮叔的大日子天溟怎可不到呢?」
爾雅斂袖一揖,古天溟沒拒絕馮猷朝肩上攬來的粗臂,任由人親暱地拉著自己步入廳堂,然後隨之四處招呼,或點頭或說上兩句,溫煦的微笑始終掛在臉上。
拉著這個總有天得喚自己一聲爹的門主女婿兜了圈炫耀,馮猷高興得都快闔不攏嘴,古天溟這不請自來地一露臉可讓他面子十足,更為這場壽宴添光生色不少。
「來來,這兒坐,這是潯陽最有名的易水堂送來的席,瞧瞧合不合口味,喜歡的話改天我再叫人整治一桌給你接……咦?」近乎嘮叨地碎語絮絮,直到拉著人就坐時,樂到暈陶陶南北難分的馮猷這才發現他的門主女婿身旁還跟了個俊秀斯文的年輕人。
「這位小兄弟面生的緊,是……」皺了皺眉,原就不大的小眼更只瞇得剩下一道縫,馮猷遍索枯腸仍是對眼前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奇了,這小子模樣生得不錯,並非讓人過眼即忘的那種,更何況能跟在古天溟身邊定不會只是個小角色,怎麼自己偏就不認識呢?
一種被人劃在圈外的不快感陡然自心中升起,霎時令馮猷飄飄欲仙的好心情消散無蹤,連著地也對眼前人生出幾分不滿。
「瞧我這記性,見了馮叔一高興就什麼都忘了,連帶來的兄弟都忘了跟您引薦,該罰該罰!」端起面前的杯盞一飲而盡,直到此時古天溟才將忽略已久、像抹影子般跟在身邊的夥伴介紹出來,順勢而為一點也不顯突兀。
「跟您老介紹這位新入洞庭的好兄弟,夜霧。前些時候從臨潼調到長空底下當差的,夜兄弟辦事俐落人挺聰明的,就是年紀輕歷練不足,所以這次特地帶他出來見見世面學習學習。」藉著放杯回桌的勢子,古天溟挪肘碰了身旁有些過分安靜的人兒,就怕某人熱鬧看過頭忘了上戲。
「小的『葉悟』,樹葉的葉,省悟的悟,恭駕馮舵主大喜呀,若非門主路上提及,看您目光如炬精神爍爍的模樣,小的還真不敢相信您已過知命之年,今天沾門主的光有幸跟您拜壽,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日後還請馮舵主多指點多提拔。」
說著再熟悉不過的社交辭令,掛著再燦爛不過的迎客笑容,屈膝彎腰低頭作揖的徐晨曦看起來就真像個聰明伶俐的小夥計,就連一旁慣於人前人後兩面臉的古天溟也暗自驚佩無可挑剔。
很難想像不久前還稜角扎人的傢伙可以如此柔軟地放下身段,變得這般圓融這般八面玲瓏這般……咳,諂媚,甚至連他那太過古怪的名字都沒忽略轉了個彎,這份敏捷的心思與反應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然而如果有辦法剖開那顆被古天溟讚譽有佳的腦袋瓜子瞧瞧此刻裡頭所想的,保證看到的絕對是一片雲茫遮天的空白,兩片淡粉唇瓣一歙一合純然是靠多年經驗累積下的本能反應。
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神遊九重天外的徐晨曦腦袋空空想的就是這問題。
三天前,不,就在半天以前他也還是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誰曉得昨晚那兩個局內人討論討論著居然就把他給算了進去,連禮貌性徵詢一下他的意見都沒有,直接拍板定案。
而他之所以這般史無前例地乖乖認帳,大有違本性的原因也無它,就為了不久前奉送出口的兩個字像根拘魂索般套在脖子上。
兄弟……
那個片刻前還哭鼻子哭眼睛,轉眼間又眉飛色舞的小鬼是這麼說的──
『……小夜夜,既然我們是哥倆好,兄弟的事當然也就是你的事囉,何況你都說了有事找你,做兄弟的若還把你冷落一旁豈不不夠意思,對吧?老大你說呢?』
搞什麼鬼!還換人說?可惜嘴才張還來不及吐出個單音,旁邊那個笑的眼彎眉也彎的人就真的一點縫隙也沒給留地緊接著話說,分厘不差,默契好到像是兩張嘴是長在同張臉上。
『既然是羿的兄弟,當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何況羿開的口我又怎好意思不應允,做人老大的若把兄弟的意見扔一邊也未免顯得太不夠意思了,所以……』
所以他徐晨曦,好歹也曾是雄霸北水瀧幫的四大堂堂主之一,就在兩位青浥門大人物左一句兄弟右一句不夠意思的「禮遇」下,不明不白成了替死對頭做工的免錢苦力。
什麼叫做禍從口出這回可深刻體認了……露著一口白牙,徐晨曦的笑容顯得再燦爛不過,若看在知情人眼裡就會曉得這就是所謂的氣極反笑。
他怎麼突然有種誤交匪類錯上賊船的感覺?
自從昨夜身旁那兩個大的小的全笑得像只偷雞狐狸般,徐晨曦就越發覺得自己那甚少的憐憫心這回真是選錯了時機氾濫,奈何木已成舟,怪也只能怪那天心緒不寧,才會被那一時一刻的氣氛蠱惑為人所趁。
這下可好,自個兒允諾認的「好兄弟」,就是想怨也沒得怨……
「喔,原來是老戚那兒的生力軍啊,小伙子不簡單喔,年紀輕輕進了總舵不說,老戚手底下可都是咱們青浥的菁英雄兵哪,好好幹,老夫等著看你大展身手。」大掌在那不算厚實的肩背上拍了又拍,馮猷原本就不情願的笑容開始有點僵了,他可沒忘了那個姓戚的在青浥裡頭吃的是哪行飯。
被那熊般的力道打得一嗆,徐晨曦兩排牙咬的有些抽搐了,卻礙於大局發作不得,雖說是心不甘情不願被拉下水的,不過他可沒那麼不識大體分不清事情輕重,他們現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即使眼前這姓馮的看起來五大三粗,他也不會因此掉以輕心。
這老小子不會是個笨蛋,頂多不怎麼聰明而已,能做到青浥門一舵之主又位列長級,應該有其過人之處,雖然那個「過」字在哪兒至今他還沒瞧著。
隨著古天溟入席落座,徐晨曦充分發揮昔日長袖善舞的功力,很快地就跟一桌子賀客打成一片,寒暄聲敬酒聲不斷,端地是熱鬧非常,只是每當眼角餘光掃過馮猷時,都會發現對方的目光在盯著他打轉,那兩隻微微浮泡的瞇瞇眼裡全是不言而喻的估量神色。
故作渾然未覺,徐晨曦依然稱兄道弟前輩長晚生短地熱絡的比壽星本人都還起勁,只是隨著酒一杯杯往肚裡倒,氣也跟著一口口往肚裡吞,順便再把姓古的幾代祖宗通通問候一遍。
姓古的大混蛋!什麼身份不好安,偏要說他是那個什麼老戚手底下的人,帶了個算帳的來拜壽,豈不擺明了黃鼠狼給雞拜年來著。
這算什麼?宰人前先打聲招呼,免得哪年哪月閻王殿上照面時不好意思?呿!
俊臉上的燦爛笑容就像是逢知遇己酒喝得極是淋漓暢快,骨子裡徐晨曦則氣得把每樣吞入腹的全起想成了身旁那笑語晏然傢伙的血肉。
想當年在自個兒窩裡,凡舉這類出盡鋒頭露盡臉盤的招搖事大夥兒是能躲則躲能閃則閃,聰明如他當然屬於腿長跑得快那一族群,少有輪到他倒楣的時候,哪想得到自家的活兒嫌累不做,竟是跑了大老遠來替人白做工?
昂首乾了杯手中佳釀,墨黑的晶瞳雖然披了層薄霧卻也被鬱結於胸的悶火越燒越亮……誰叫他這個不是外人的外人調不動青浥的蝦兵蟹將,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著這混蛋入虎穴做內應。
只是他不懂,都已經到了要翻臉的節骨眼上,姓古的還把捕獸夾上的落葉掃開一角示警是什麼意思?所謂的網開一面不都是勝券在握後才施予的恩惠,哪有人笨到勝負未定就揭底扮善人的?
不會吧……難道這傢伙也跟擎雲那個爛好人一樣──
拿命,賭餘情……
墨瞳裡微醺的朦朧逐漸清明,徐晨曦又是豪氣干雲地仰首將杯中物盡飲,滋味卻是苦澀得難以入喉。
時至今日,每每想起那個血脈相連的手足時,心還是無法平靜,忘不了自己在那個人身上錯刻下的傷痛,忘不了彼此同被執著烙下的創痕,更無法忘了融在骨血裡相系的那抹灼眼艷紅。
所以他逃,為了解脫這束縛多年的桎梏,他想逃到一方那抹紅彩渲染不著的所在重新開始,重新張眼感受這些年錯過的,誰知這一走他才終於徹底明白,海角天涯根本沒有可以遺忘所有的淨土。
心還惦著念著,到哪兒……都是無垠苦海。
長睫垂掩著黯然,酒色潤澤的紅唇卻是再次揚起了彎弧,徐晨曦完全不拒絕推到面前來的杯杯水酒,灼喉的燙熱卻依舊燒不盡腦海裡的無盡問語。
要什麼時候……這些傷才能真的疤結脫痂不再隱隱作痛?
什麼時候,再見時才能泰然相對不再捂著創膿無盡悲涼?
是否真的能有那麼一天,笑語從前雲淡風輕……
* * *
「喂,你還行吧?」隨手倒了杯茶,銀針輕攪後再遞給身旁酒酣耳熱一臉醉態的夥伴,古天溟的表情明顯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想過這個看來斯文秀氣的男人不但酒量好酒膽更是不小。
對於端到面前的敬酒一概不拒,一個人對一桌子不說,喝到最後竟還隨著馮猷四處到別桌廝殺,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等大部分人都歪歪倒倒記不起今朝是何夕時,這傢伙居然還能夠步履穩健不用人扶地走回今晚下榻的房裡。
燭火,原本白如冠玉般的臉盤像抹了濃濃胭脂般地酡紅似血,向來如黑耀石般晶亮的眼瞳也蒙了層朦朧薄霧,唯一還沒被酒氣熏染的只有那如常的言行,叫人無從判別他究竟是醉了還是沒醉。
「還好,我沒醉……只不過大概也不太清醒就是了。」接過熱茶暖在手心裡慢慢啜飲,徐晨曦微扯唇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好久不曾跟人拼酒拼到這地步,功力還真退步不少,但該也足夠叫那些個膽敢同他鬥酒的嚇一跳了,他太過秀氣的外表常讓人錯估他的能耐。
「你這人總是叫人吃驚,連我都沒想到你那麼能喝,馮猷那老小子原想看你的笑話,誰知道偷雞不著反而賠上了多年私藏,臉都快黑得比鍋底還精采。」
也是笑揚了唇,古天溟伸手將一縷濕黏在嫣紅頰畔的黑髮拂向同樣紅澤欲滴的耳旁,動作自然流暢,直到指尖不小心碰觸到熱燙的面頰,才陡然意識到這親暱的行為太過踰矩。
「你這酒缸肚怎麼練的?像個無底洞,喝這麼多不難受嗎?」壓下瞬息間的悸動,古天溟不著痕跡地緩緩收回手,和煦的笑容依舊,只有眼底墨色變得更為深濃了些。
「不會呀,習慣了。」也許是酒意使然,徐晨曦完全沒感到什麼不對,甚至接著自己就伸手將長髮一把捊起,讓脖子透透風好驅散渾身被酒氣激起的燥熱。
「以前無聊的時候,就一個人抱著酒壺喝,無聊久了自然酒量也就練出來了。」悶悶喃語,徐晨曦只手撈發隻手就充當扇子揮呀揮地解熱,眼眸半瞇地直瞅著忽明忽滅的光影瞧。
許真是有些醉了,倦乏的神志讓他沒再多費心思去遮掩什麼。
「……有這麼無聊嗎?」說話的人醉了,一旁聽話的可沒醉,古天溟很快就察覺出了話中端倪,男人神秘的面紗似乎被大意掀起了一隅,如此大好良機他當然不會平白放過,刻意放柔了語聲循循誘哄。
「嗯。」手搧得有些酸麻,沒半晌就改為交疊在桌沿邊當枕頭,徐晨曦把越來越沉的腦袋擱在掌背上點了點,暈濛濛的目光依舊注視著眼前曳著長影搖晃的紅焰。
「……郝大娘跟菱丫頭又不是整天沒事幹光陪我吵。」咕噥著,長睫半斂的漆眸裡漾著份屬於回憶的暖彩,映著兩丸墨瞳如星瑩亮如波瀲灩,只是無論如何地閃耀動人都仍然掩不去裡頭絲絲縷縷的黯然。
「閻王臉跟那只風箏閒是閒,卻是天天只龜在窩裡不理人……還有兩個姓封的大麻煩,逃都來不及了哪還會笨到主動招惹……可是,一個人真的很無聊啊,腦子轉來轉去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很煩咧……」
擰起兩道好看的濃眉,古天溟顯然被攪得有些蒙了,饒是他資質聰穎天賦過人,這些個醉言醉語他充其量也只聽得懂一成,不過即使只一成也足夠讓他知道──
眼前這個外表沉靜卻心甘烈焰的男人,很寂寞……寂寞到只能靠著喧嘩笑鬧靠著醉意朦朧,不讓自己有片刻的清醒去感受。
他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害怕孤寂的人,怎麼能這麼乾脆的一句「忘了」就把前塵撇下,任自己流離失所顛沛無依?古天溟不由地又想起了雨夜初遇的那一幕……
仰首任雨淋洗的男人自在地彷彿天地間只他一個,傲慢的模樣叫人怎麼看都像匹孤芳自賞的獨行狼,哪想得到這匹狼實則是只蕭索的離群雁。
這樣違心抑性的選擇,是不得已?還是……
「叩叩。」不待古天溟再想措詞套些什麼,兩記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驟然打斷一室夢境般和諧的氣氛,原本睡意甚濃趴在桌上病厭厭的人兒霎時挺直了背脊,雙眸眨了眨後澄澈地連絲殘存的醉意也沒有。
無語互望了眼,兩個人都猜不出寅夜至此的會是誰,不會是雷羿,那小子可不懂得什麼叫客氣。
「溟哥,你睡了嗎?」
輕柔的女聲裊裊傳出,聽得出該是個教養甚佳的大戶女子,然而做的卻是深夜私訪男子的不當之舉,矛盾地不免叫人覺得有幾分意思,徐晨曦帶著玩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身旁的當事人。
看來咱們古大門主的風流帳不少,才公開在宴席上露個臉,馬上就有人不畏風寒夜涼地上門會情郎。
我回隔壁,不打擾啦……無聲蠕動口型比畫著,徐晨曦揶揄地一眨眼,打算還給這對夜會鴛鴦一份獨處的私密,誰知道才撐臂站起擱在桌子上的手掌就被古天溟一把按個正著。
「小倩?」搖首示意起身欲離的男人留下,面對對方挑高眉宇的相詢,古天溟笑笑地搖了搖頭,也回了句無聲口型──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我,方便打擾你一會兒嗎?」
「……」沉吟片刻,古天溟起身開了門,迎進一名人如聲美的秀麗女子。
婀娜的姣好身形隱隱遮掩在一席暗色披風下,素裙白靴全身沒有太多的裝飾,只有髮髻間一支金釵妝點,清秀的臉盤上也僅是娥眉淡掃紅唇輕點,整個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地很是博人好感。
「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思量片刻,古天溟還是掩上了門罪,並非因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不是因為來人與他關係匪淺,而是隱約地他已猜到了她的來意。
「……能不來嗎?」語聲依舊軟膩,卻藏不住一股幽幽淡怨,女子標緻的臉容上浮起抹無奈的神情,翦水秋瞳亦是濛濛覆了層輕愁。
「咳,兩位慢談,我先告辭回房了。」輕咳聲打斷眼前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眉來眼去,徐晨曦這次是揚聲開口明確表達離去的意思。
按理,若能藉機調侃兩句叫姓古的吃吃口頭悶虧他不會平白放過,哪怕是厚著臉皮杵在旁礙人談情說愛,可眼前這出謎戲才開鑼就看得他心頭有些發毛,直覺告訴他看戲的代價不小,最好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無妨,你留下來。」俊朗的臉容上難得沒了如陽笑意,深不見底的黑瞳沉肅地不容人拒絕,統御者的霸氣霎時表露無遺。
無……妨?該死的,對他發什麼威!
死也不會承認是懾於那讓人難以違逆的氣勢,徐晨曦又一屁股坐回了原處,卻是與面前的茶水有仇般,扳著臉一杯接一杯地悶頭牛飲。
真是見鬼了,明知道這傢伙留著自己絕對沒安什麼好心,偏是拗不起性子不給面子地摔門而出,他徐晨曦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老天怎麼還沒下紅雨?
腦海中驀然又浮起一抹娉婷的紅,舉杯就唇的手霎時頓在了半空,一抹諷色緩緩自優美的唇型邊勾起──
自己這種十牛拉不動的臭脾氣,能叫他什麼意見都沒有乖乖就範的,從來也就只有「她」了,但任憑再怎麼委曲求全,換來的……也不過是一次次徹骨的心傷。
「溟哥,我知道你這次來絕不只是祝壽而已。」一如外表予人柔順的感覺,對於古天溟留人旁聽的決定女子沒有任何意見,開門見山直接就道出了自己的來意,絲毫沒有陌生人在場的彆扭。
「我不敢奢求你讓步太多,只希望你看在馮家三代為青浥效忠的份上,能原諒爹這老來一時的糊塗,給他留點面子留條後路走。」
「……小倩,妳想多了。」
果然,讓馮倩寅夜來訪的理由只有這件事,古天溟不怎麼認真地回了句應答,他知道有些事很難瞞過眼前蕙質蘭心的女子,只是有些事就算明知瞞不過也好過大刺刺地攤在陽光下講。
「不,溟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多少算是瞭解你些,你對人溫和行事圓融但不代表你怕事鄉願,爹這幾年過於招搖的行徑想必你都看在眼裡,只是隱忍未發而已。」
愁色更上眉頭,古天溟言詞的敷衍讓馮倩知道這一回只怕是餘地難留。
「這次你會來,恐怕是爹的所作所為已經影響到了門裡的安危,讓你不得不緩下手邊的事親來處理,我的猜測該沒錯吧。」
「小倩……」喟然低歎了聲,一抹淡微的笑柔和了古天溟臉上過於嚴峻的線條,只是笑容裡頭除了一點欽佩外餘者皆是無奈,「既然妳都知道,又何必還白跑這一趟?」
「我……不能不來試試。」俏卷的濃睫輕輕搧撲,馮倩也回了個同是無奈的淺笑。
「身為你未過門的妻子,不但勸不了爹罷手還求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已經逾越了我的本分,可是他畢竟是生我育我的爹呀,我沒法眼睜睜看著他老來失足,落了個晚節不保的千古罵……」
「回去吧,小倩。」驟然打斷人溫婉的細語,古天溟背轉過身徐步踱至桌子旁的另張椅坐下,不再朝門前的倩影望上一眼:「既然都說瞭解我,就該知道我自有分寸。」
「溟哥……」
「回去,別讓我再說第三次。」舉杯向對面的人兒要了杯茶,古天溟悠然把玩著手中的暖意,然而依舊輕柔的語聲卻有股說不出的肅煞之意,叫人如墜冰窖般打心底開始發冷。
「妳我立場各異,妳說的我不會接受你想做的我也無權阻止,不過看在過往情分上,多言勸妳一句──三思而後行,多想想再決定該怎麼做,一著棋錯滿盤輸,別勉強自己去扛承擔不起的後果。」
警語已出,裊裊茶香的小廳間一時靜的只聞呼吸聲響,三個人,三樣心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直到良久後一陣門?推關的輕響才打破了這一室鉛沉般的氣氛。
「……她真的跟你訂有婚約?」幽幽低語,飄忽的像是剛從夢中醒來,等徐晨曦察覺自己說了什麼時,與已毫不相關的問語早已出了口,一抹茫色浮上了水漾的墨瞳。
他在想什麼?問這個幹嘛,又不關他的事……
「嗯哼。」點點頭鼻音輕哼,古天溟自在的模樣就像是毫無半點芥蒂,既不介意問語的內容是否太過冒昧,也彷若沒發現那個一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傢伙的反常。
「指腹為婚?」又是句問語莫名其妙溜出了口,徐晨曦懊惱地直咬唇,歪著頭煞是認真地思索著自己是否真的醉了,要不然為什麼想的跟做的對不上同條直線。
「不是,雖然小倩跟我是打娘胎就認識了沒錯,不過古家跟馮家的交情還沒那麼好,頂多算的是青梅竹馬吧,兩年多前才訂的親。」依然是如同閒話家常般的神態,只是彎揚的唇角又往上多提了幾分。
現在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沒有醉卻也不太清醒」的意思了……連眼都難掩笑意地彎成了半弧,古天溟頭也不抬刻意答得隨便,只拿眼角餘光偷偷觀察著。
他可不想叫這個戒心過人一等的傢伙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否則可就欣賞不到這傢伙醉態可掬的有趣模樣了,瞧,那歪著頭一臉深思卻又厘不清所以的迷糊樣子豈不有意思極了。
「那你……真的喜歡她?」肘撐桌掌捧頰,徐晨曦有些煩躁地蹙著眉頭,最後索性放過已然轉不動的腦袋問個痛快,反正要後悔也是明天以後的事了。
老實說,他還不算太醉,因為心底一隅還知道他問的越多眼前那個謂之「麻煩」的大坑也就掘得越深,只可惜他現在的狀態是心思通肚腸,想什麼就說什麼,兜不了轉也繞不了圈,這種時候除了打架這種體力活兒的後果還不會太糟外,其餘全部免談。
有些懊惱地拿手當槌子捶額,徐晨曦實在後悔方纔還有幾分清醒時沒堅持挪腿離開這間房,攪得現在盡做些日後一定追悔莫及的事,誰叫他以往拿酒當水喝時從無人有幸拜見,天知道黃湯下肚後他就成了老太婆般碎嘴。
下次他會記得了,酒喝多了後還是一個人獨處的好,至少,不能待在一頭披著羊皮的狼旁邊。
「你說呢?」一揚眉梢子,古天溟目含深意地抬了抬眼,他沒料到眼前人醉是醉腦子卻不迷糊,還真的是醉了一半醒一半,該清楚的絕不含糊。
「小倩是個不錯的女人,處世得體聰明又不張揚,我很欣賞她,不過我想你要問的不是這個……沒錯,我與她定有婚約並不是純然因為感情,應付馮猷的騷擾她是面很好用的擋箭牌。」
看著那拿拳頭敲腦袋的孩子氣動作,古天溟忍不住又是搖頭笑彎了眉眼,眼底的那抹精光隨之斂隱在濃濃墨色下。
天底下怎會有人喝了酒後這麼有意思?
說他醉,偏偏不但說起來話條理分明看事情的眼光也比常人還透徹,但若說他沒醉,一些平常根本不可能聽到的問語連連,不可能看到的小動作也頻頻,矛盾的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著還是醉了。
「擋箭牌?哼……」
眼朦朧,語朦朧,發熱的腦袋卻無減徐晨曦素來敏銳的判斷力,幾乎不用多想他就找著了古天溟話裡的不對,如果在平時,他絕對會不動聲色地一笑帶過,把發現藏心底做籌碼靜候時機,只可惜現在兩片嘴皮已不歸意志可管。
「我看是催命符還差不多,你如果不和馮倩結親……她老子會囂張到提著頭玩?野心會敗露得這麼快?別跟我說你不是故意的,在我看來你根本是拿那女人當香餌誘惑那個二馬大笨蛋,還加油添柴嫌火燒得不夠旺。」
「……看不出來你這人的心思還挺細的。」帳本的事再加上眼前這樁,古天溟不得不對這撿回來的人兒刮目相看,笑容裡滿是稱讚。
有時候看著人他會覺得像是在映著水澤看自己,同樣是說謊扮戲的高手,同樣有著雙輕易透析真相的眼瞳,可能也同樣地毅力過人從不輕言放棄,或同樣地工於心計狡猾若狐。
只是水波粼粼扭曲了湖鏡呈像的結果,本質何其相似人卻又何其相異,也許因為環境不同養出的性子當然也就不同吧。
「廢話,哈嗯∼」打了個呵欠,徐晨曦沒好氣地瞪了眼那張很是礙眼的笑顏:「跟你這種人在一起,不多留三分心早晚被啃的連骨渣子也不剩。」
「喔,我這種人……哪一種?」話問得像是漫不經心,古天溟卻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的模樣。
「哪一種?姓古的……」深吸了口氣平復上湧的酒氣,徐晨曦覺得又有些犯困了,不過他還是努力扳起了臉盤以表鄭重,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已困惑他許久,不趁現在管不住嘴的時候問問,他還不曉得會擱在心裡孵多久。
「這話應該是我問吧,你到底有幾副面孔?」
「……十隻指頭數不清吧。」隨語勾漾開來的笑容帶著抹饒富興趣的玩味,古天溟沿著杯緣輕敲著指頭,相較於問話人的嚴肅正經,回答者的語氣則是輕鬆到叫人質疑其中的認真有幾分。
「你已經看了不少不是嗎?」
是不少……和善的、溫煦的、聰穎的、戲謔的、開玩笑的、運籌帷幄的、使壞心眼算計的,還有剛剛那面冷酷無情的,不用扳指頭細數徐晨曦也知道這人表露出的已經多到令他眼花撩亂,根本厘不清這個人的原貌該是什麼。
「戴這麼多面具,不累嗎?」眉心深鎖,徐晨曦露出茫然困惑的神情,不知不覺間他已將自己重疊上了問語的情境。
「久了難道不怕找不回……你自己?」
語聲漸微漸低,問著旁人更是反問著自己。
可以前一刻嘻笑怒罵著無形無狀,轉眼卻揮刃濺血毫不手軟,明明心灰意冷懦弱地只懂逃跑,心底的那點執念偏又如頑石難點拿斧都劈不開,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真實的模樣?
是那個一意孤行到不留餘地的?還是那個老拖泥帶水不幹不脆的?是那個笑得開朗如陽的,抑或是晦如漫天鳥雲的?
每種模樣每分感受都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清晰,他早已分不出哪一個不是羅織出的假象,分不出嘴裡講的臉上掛的究竟是真的由心由性,還是只不過入戲太深,只不過自己……騙了自己……
「怕?」墨瞳中幽澤流轉,古天溟徐徐斂起了臉上的笑意,展現出的風采又是徐晨曦從未見過另一種,有點驕傲有些自負,更有著睥睨群倫的不羈狂色,而「古天溟」這個人該要有的溫和與謙遜則是一絲也沒留。
「我到底該叫你什麼呢?如果『夜霧』這名字只是你的一張面具而已,我不想喊。」輕輕捧起這張宛若個孩子迷路般無措彷徨的臉容,古天溟伸指捺上了雙眉間讓人看了揪心的糾結。
「你的問題之於我……不成立,因為我從不戴你所謂的面具,你看到的每個樣子都是我,古天溟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也可以是窮兇惡極的大壞人,不論為善或為惡那都是我,端看我想展出哪一面,舉個例子吧……
舉止得體溫煦如風的青浥門主是給大部分人看的,門裡大部分兄弟就知道他們的門主其實懶得跟豢欄裡的豬有得比,而像雷羿他們幾個倒楣點的,除了知道我好逸惡勞外,更曉得這個旁人眼中彬彬君子的古大俠心腸有時候不比那些不肖奸商好多少。
懂嗎?你是誰是什麼樣的人,那是由你決定的,根本無所謂忘了還是找不回的問題,若是連你都不記得了又怎麼能說那模樣是你呢?……有點繞口,不過我想你應該聽得懂。」
緩緩捺平眉心上的細折,修長的指頭猶眷戀地在潤紅的頰畔上輕撫,看著那雙從渾沌中逐漸恢復清明的眼瞳,古天溟淡淡地笑了,笑容裡有著分鼓勵。
是這樣嗎?每個都是自己?難怪他老分不清楚,原來……他真這麼的壞啊。
闔上眼平復胸臆間的擾動,徐晨曦任長指在臉頰上帶來絲絲溫涼的撫慰,他知道,經過今晚後很多事都會變得和以往不一樣,至少,對於古天溟這個人,他就沒辦法再表現出只以純粹的敵視眼光對待。
「為什麼……讓我看到這麼多面的你?」張開眼,覆了層薄霧朦朧的黑瞳緊瞅著那雙近在咫尺前的如星燦眸。
在古天溟來說,自己應該只是個不期然偶遇撿回的陌生人,照理講,如他這般人物就算自恃藝高也不可能毫不設防,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是──
古天溟不但不避諱在他面前討論青浥門的種種,甚至拉著他一道參與,連家醜也不忌諱外揚。
他不是傻子,早就察覺到古天溟對他的這份特別,只不過以往無心也就不去想這代表了什麼,但今晚……他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聳聳肩,俐落地丟了句再簡單不過的回答後,古天溟張臂拉了拉筋骨伸展著,片刻前智者般的聰慧再次掩蔽在幽深墨澤下,只餘悠悠然的閒散。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當我是天上神佛,每問必有答案啊。」
看著那雙眼瞪著自己的神情似嗔似怨,古天溟再次難掩笑意地挑起了唇角,回去後真該把這小子賣給薛伯浸在酒缸裡泡泡,這般風情萬種的姿態還真不是普通時候欣賞得到。
老實說,不是他偷懶也不是他不想回答,這回他是實實在在的「不知道」,雖然這種沒有答案的事在他身上很少發生,但自從碰上這個一如他自稱般霧蒙難清的人兒之後,這三個字就快成了他的口頭禪。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只是……」略微一番思索,古天溟找了個具體點的解釋,不過私心而論,他自己是覺得這話說了可能比不說還要叫人迷糊,只因為連他這個始作俑者也還不確定這份不設防的慷慨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
「……沒想在你面前隱藏罷了。」
籐結 蔓纏 亂 雷動 驚天 變 暗子伏隱 亂舞狂騷
第六章 狂騷
樹影扶疏花影搖曳,偌大的庭園在晚上黑漆漆地還看不出什麼特別,天光大放後就顯出這處林園的不凡,涼亭半山,曲橋流水,每一處都是精雕細琢美不勝收。
揉著隱隱做疼的額角,徐晨曦就坐在八角亭裡對著這滿園的美景撐首發呆。
不是他興致好到學人附庸風雅賞景抒情,而是宿醉未解的腦袋實在需要點冷風灌一灌,好在喝得還不算太過,否則今天准恨不得把頭拽下來擱一邊擺。
肘半撐,眼半瞇,徐晨曦不怎麼優雅地張嘴打了個大呵欠,無精打采的模樣實在叫人很難相信他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的床,一想到這個,困意滿臉的人兒不禁皺起了兩道彎眉。
老實說,對於昨天究竟怎麼爬上床躺平的他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那位馮大小姐離開後古天溟又囉哩八嗦嘮叨了一堆,害他不但知道了那些根本與他無關的芝麻瑣事,連情緒都被攪得起起伏伏地找不著原來的基準線。
而最後留在腦海裡還算清晰的,就只有那句「沒想在你面前隱藏」,一句差點沒叫他從椅子上摔到椅子下去的要命言詞。
偏偏說的人連一絲開玩笑的神色都沒有,害他驚愕之餘還不得不花心思去想這男人隨口拋出的謎題謎底為何。
什麼叫不想在他面前隱藏?他是他的誰啊!
然而在他迷迷糊糊地反覆咀嚼著那把心弦挑得亂七八糟的幾個字之後,記憶就的空白一片了,連對於那傢伙拿這種話搪塞自己的用意都沒能推敲出個一二,只因為他……好像睡著了。
咬咬唇,徐晨曦知道自己最近在找周公下棋這件事上十分反常,就好像要一補之前的夜夜難眠般,不但露宿郊外時爬在別人身上睡得香甜,竟然在群豺狼窩裡也能一覺睡到日陽曬屁股?簡直不可思議到頂上那黃橙橙的玩意該打西邊上來!
抬頭瞄了眼頭上依舊西爬的艷陽,徐晨曦悶悶地把臉埋進了雙臂裡。
其實說一覺睡到過午也不盡然,天亮後不知什麼時辰他曾有過一會兒的清醒,只是耳邊有個很柔很好聽的聲音低哄著要他繼續睡,結果他就真的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地就又倒回了黑暗裡。
不過就多灌了幾杯黃湯,這腦袋怎麼就變得這麼聽話啊……
抱頭輕歎了口氣,徐晨曦徐徐伸直了有些木麻的右臂,偏過頭單枕著左臂,整個人像似沒骨頭地掛在桌緣邊繼續神遊。
睡迷糊的時候沒能多想,現在則是不用想都知道那個在他耳邊喁喁輕喃的傢伙會是哪位,天亮後不叫人起床反叫人賴床的,除了那位古大門主他也無緣認得第二個!
然而怎麼說這也只是氣話,真正的理由則是他極不欲承認的。
徐晨曦心底很明白,倘若換了別人,自己絕不可能還會睡得那麼死,管它是走大門還是翻窗爬,進房他就該醒了哪還可能讓人欺身近到貼著耳朵說話,若真這般遲鈍,輪迴殿上早不知游幾回了。
問題是──為什麼別人不能,姓古的卻可以?
瞇了瞇眼,徐晨曦的臉色看來有些陰沉不豫,然而生悶氣的對象卻是他自己。
認識古天溟好像還不到兩個月吧,不再把他當「敵人」看待好像不過也才昨晚的事,他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變得這麼不對勁?
『如果願意,我們可以是朋友……』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沒想在你面前隱藏罷了。』
低低呻吟了聲,徐晨曦想不通自己的記憶力幾時變得那麼好,好到不但那些話一字不增一字不漏地嵌在心坎上,連某人說這些時的認真神情也歷歷在目。
長這麼大來,除了擎雲那小子會對他說這種讓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的貼心話外,還沒哪個肚裡關心多到沒處倒亂灑的。
眼前這姓古的顯然證明了跟擎雲真是親兄弟,居然大方到對個陌生人也不吝傾倒這些暖意,害他根本不敢多想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因為太過溫暖的東西總是令他想躲,害怕一切只是場美麗的誤會,只是他空想的奢望,一如她曾給予的一樣,到頭來全只是鏡花水月的虛幻……
托著腮幫子兀自發著呆,一抹娉婷綠彩裊裊步入了視野,只見昨晚深夜造訪的秀麗女子正沿著花間小徑徐徐向他這頭走來。
來找他的?挑挑眉,徐晨曦滿是不解地直起了上身,他不認為這女人也是來吹風納涼,雖然他也想不出除此外僅只一面之緣的他們還能有什麼瓜葛。
與她唯一還稱得上關係的就只有古天溟而已,可姓古的不一早就跟著她老頭出去了?想找人也不會是來跟他問啊。
「葉公子,不介意我坐下來聊聊吧。」
欠身微福,馮倩在亭外停下了腳步,行為舉止循禮合宜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完全是大家閨秀富門千金的氣度,實在叫人難以將她跟馮猷那五大三粗的魯漢子聯想在一起。
禮尚往來,再說幕沒落戲也還得幫忙唱下去,所以徐晨曦即使不認為跟馮倩有什麼好聊的,還是適如其份地趕緊站起身肅手迎人,等人坐下了再隔桌重新落了座。
「馮小姐折煞小的,請直呼葉悟的名字就好,您找小的可是有什麼要吩咐小的去辦?」沒忘記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徐晨曦低垂著視線擺出為人下屬該有的臉目。
「葉公子言重,家父雖然司職舵主之位,但小女子並非青浥中人,與公子就以平輩相論如何?」
不同於徐晨曦目不斜視的恭謹,馮倩的一對美眸始終不離眼前人的面容,對方的每一個表情她都仔細端詳著。
「那麼……葉某就斗膽放肆了,不知小姐想聊些什麼?」沒再虛言推辭,因為徐晨曦相信古天溟對這女子的評價,在聰明人面前扮戲太過無異是自尋難堪做丑角。
「葉公子快人快語,我若是再拐彎抹角倒顯得不夠誠意了。」唇角輕揚,淡淡一笑後馮倩臉上是再認真不過的一片肅然,「此番前來是想請公子幫個忙,幫我勸天溟緩緩手,再給我點時間,我會勸爹收手的。」
半在意料之中半則始料未及,徐晨曦故作沉吟地噤了聲,如他所想的是事情的確跟那位古某人有關,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在馮倩眼裡,自己居然佔了舉足輕重的顯赫地位?
昨晚,她該不是誤會了什麼吧……
「馮小姐,這事葉某只怕是力有未逮,區區只是個聽差辦事的,人微言輕實在幫不上這個忙。」字字斟酌,徐晨曦拿捏著該把話說到什麼程度才能取信於眼前這聰慧的女子,免的一個不小心弄巧成拙。
「也許昨夜小姐見門主不讓葉某離去因而誤會了什麼,其實那是門主為了顧全小姐名節所以才留我做個旁證,實非葉某有那資格,這次能跟在門主身邊純粹是運氣好才有的機會,哪夠得上份量幫您去勸門主什麼?更何況……
說來不怕您見笑,昨天小姐跟門主所言葉某實在聽不懂個中玄妙,若非如此門主大概也不會留我下來,兩位談的只怕是不方便讓外人知道的事吧?否則小姐也不需要冒著被人指點的風險夜訪門主了,所以就算我這個局外人有膽子開口也不知該從何勸哪。」
一口一個門主,清楚劃分兩個人身份上的懸殊界線,語氣又是無奈又是遺憾,再帶點躊躇帶點惶急,徐晨曦把想幫卻幫不上忙的心情詮釋的真切無比,一番話也說的合情合理毫無推委虛偽。
別說馮倩不可能曉得他與古天溟間那種莫名到連他自己都搞不清關係,連他這號人物怎麼冒出來的只怕都沒個清楚的底。
按常理推論,她沒道理咬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是古天溟的心腹,唯一的臆測應該只是根據昨晚古天溟不避嫌留他在房裡的特殊舉動。
眨了眨眼掩飾著眼裡的不快,徐晨曦的嘴角實在笑得有些僵……說來說去,都是姓古的無端惹出來的麻煩,沒事留他看什麼戲!?也沒什麼精采橋段,結果還害的他得花腦筋幫忙收拾善後。
這根本是城門失火映及池魚,關他什麼事!
幹嘛得替他想這麼多做這麼多?他既不姓古甚至連青浥中人都不是,硬要扯關係,充其量也不過是剛好唯一的手足是同個人罷了,就算再加上雷羿那一筆,也還不到為他做牛做馬的地步吧。
「這樣嗎?那倒是小女子唐突,讓葉公子為難了…對了,公子可知本地極負盛名的『天香樓』遭祝融之災成了片廢墟?就在昨晚辦完筵席後不久。」彷彿接受了徐晨曦的說辭,馮倩不再在原來的話題上堅持什麼,重新開了個像似毫不相關的話題。
「還有『虹馚苑』,不知犯了什麼事,竟一早就被官家派兵給封了,苑裡的姑娘們也全進了衙門,現在整個潯陽地界都為這兩件事鬧的沸沸揚揚,沒想到家父生辰才過就被天災人禍擾的不得安寧。」
「這兩個地方……想必葉公子該不陌生吧?」語聲微頓,馮倩毫不矜持地在對座的人兒臉上來回巡了眼,一對美眸顧盼之間熠耀生輝。
「嗯,沒記錯的話,這兩處好像都是本門在潯陽開的鋪子,又是火災又是官患……湊在一塊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故作深思般垂眸迴避著對方目光中銳利的探詢,徐晨曦面色沉凝地將眉擰成了一線。
「啊,一整天不見門主與馮舵主,莫非他們兩位也是覺得事有蹊蹺故而親去查訪?」拳掌互擊,俊秀的臉容上驀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而片刻後隨即被一抹赧色取代。
「真是的,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居然還睡得七晚八晚爬不起來,實在……」狀似不勝懊惱地咬了咬唇,徐晨曦索性連肩頭都頹然垮了下去,把沮喪的情緒演表無遺,同時還不忘繼續「忘情地」自言自語下去,裝渾成這樣他就不信那兩道在身上游移的視線還能看出什麼來。
「都說喝酒誤事,黃湯一下肚還真忘了形,這下可慘啦,門主一定覺得我很糟糕,只怕沒好印象了……怎麼都沒人叫我起來呢?早知道就不該喝……」
「……」看著面前的男人幾近囉唆地碎念著,嬌顏上斜挑的杏眸有些困惑地眨了眨,原本燦如亮星的炯炯目光也變得有點迷離撲朔。
如徐晨曦所料,馮倩的確找不出一點可以證實她臆測的跡象,一切的發展看來全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那兩處與舵裡生意上過從甚密的地方遭難也似乎真的與這次突如造訪無關,然而女人與生俱來的直覺卻讓她無法接受雙眼所見的結果。
因為……靜下心細細思索著這份直覺所為何來,不一會兒馮倩就找出了答案。
因為她的溟哥對這個叫葉悟的男人實在特別,就算昨晚之舉真如方纔的解釋,那麼今早的這一樁又該怎麼說呢?
「葉公子其實無須太過介懷。」眼中的迷離霎時一清,馮倩笑語晏然地重拾話題,如炬目光仍是一瞬不眨地緊盯在對方臉上:「是溟哥特別交代別吵醒你的,所以想來他不會責備你才是。」
「搞……呃。」不期然的驚愕讓徐晨曦差點蹦出不合腳本的粗言惡語,好在及時醒覺猛然一噎,趕緊吞回了甚沖的語氣。
「嘿嘿,那是門主客氣,客氣……」乾笑兩聲,白皙的臉頰立即爬上了兩抹淺淺的淡粉,在外人眼中看來像是小伙子臉嫩不好意思,實則是某人怒火中燒已經到了七竅生煙的地步。
在心底咬牙切齒地復誦了遍,徐晨曦只覺得熱血上湧臉上一片燒燙,如果可以發洩,他一定會把所有知道最難聽的話再次拿來問候古家十八代老祖。
搞什麼鬼!姓古的是嫌他身上眾家關愛的眼神還不夠多是吧,還真當他是面箭靶利用個徹底?簡直……
涎臉笑著,染了點尷尬再帶上點手足無措的青澀,徐晨曦實在佩服自己氣到快想殺人了還能擺這樣無辜的一張臉充作應付。
難怪,難怪馮倩會上門找他這個原該汲汲無名的小人物,開門見山地請求幫忙後又不屈不撓地百般試探,一切不必要的麻煩全因為古大門主對他這小人物的另眼青睞。
就算他認了雷羿當兄弟,沒說就代表把命賣給了青浥吧?掄指算來也不過白吃了幾口米糧,姓古的還真是物盡其用一點虧也不吃……
看著這個就不由地想起了另個,徐晨曦不勝唏噓地暗歎了口氣,長睫蔽掩下的墨瞳掠過抹憂色,他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老東家了。
兩相比較下,擎雲用人的段數實在比他這個狐狸般狡猾的哥哥差得太多,加上又少了自己這個腦子還算靈活的在旁幫襯著算計,該不會哪天真叫人給吃了吧?而最想把瀧幫拆解入腹的
擎雲真能應付得了「她」嗎?
「打擾葉公子甚久,小女子也該告辭了。」
清脆的女聲陡然拉回游離已遠的思緒,徐晨曦瞬息斂起眼中不該顯露的愁色,重新打點起精神。
「抱歉沒能幫上忙,讓馮小姐白跑了一趟。」
「哪裡,同葉公子聊聊愉快的很,改天備些薄酒小菜,再請公子和溟哥一道賞光嘗嘗。」
「能得小姐相邀,那是葉某的榮幸。」
「就這麼說定囉,公子請留步,自家門裡別拘禮。」
就像來時的突兀,馮倩人走的也甚是乾脆,客套一番後就逕自撩著衣裙起身步出涼亭,沿著來時路款步離去。
目送著漸遠漸模糊的婀娜背彩,徐晨曦並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心頭反倒像是壓了什麼似地沉甸甸的,並非他認為方纔的表現有什麼?人疑竇的破綻,只是……
從昨晚的夜訪到今日僅憑臆測就找上門來看,馮倩顯然不是個養在沉閨什麼都不懂的女子,相反地她不但知道得很多而且才思敏捷行動力十足,這樣的人物面對事情時絕不會只認份地坐以待斃。
昨晚古天溟那番口氣甚重的告誡警語怕是早就料到了馮倩不會輕言放棄,反觀自己倒是傻呼呼地搞不清狀況,想來剛才不論是否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女人都會有所行動吧,虧他還唱作俱佳白演了一場戲。
至於會是什麼樣的動作……舉臂互拉伸展著肢體,徐晨曦對著漸沉的夕陽懶懶打了個困意甚濃的呵欠。
管它的,反正那是姓古的女人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幹嘛費神替那個把他當靶的壞心傢伙想那想多?就算天要塌了塌的也是他們南水人的天,橫豎都該壓不著他這個迢迢千里外不小心湊熱鬧的人頭上吧。
* * *
夜幕低垂,無雲長空除了繁星點點外只有一彎半缺明月斜掛枝頭,典型秋高氣爽的寧夜,月華如霜,樹影扶疏,如此該舉杯邀月的良辰美景偏是有人不解風情地作那焚琴煮鶴之舉。
是誰說的天塌了有個兒高的頂著?
舞轉著左掌中的短匕,徐晨曦臉色直比做人晚娘的還要難看,滿肚子積怨已久無處可發的悶氣全化作凌厲的攻勢直朝對手而去。
他這個局外人究竟是哪點頂著了這片根本不屬於他的天!
足旋側傾讓銀晃晃的長刃從脅下穿出,徐晨曦毫不留情地在擦身而過的臂膀上狠狠劃上一記,心頭上的這把火從今晚見著那個姓古的開始就沒熄過,不但沒熄還加油添薪地越燒越旺。
仗著殘存的宿醉之意,今晚原該會是無夢的安眠夜,誰知道前半夜莫名其妙地在和姓古的搶被子,後半夜則換成了跟群蒙面人大玩官兵捉強盜的躲貓貓遊戲。
瞌睡的時候沒得睡不說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保命,而追根究底一切明明就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倒楣到這份上,只怕是吃素的和尚也恨不得把罪魁禍首供上桌當木魚敲!
刀匕互擊火花耀閃,映照著徐晨曦的神情越發顯得森冷如閻,只因為他很明白再多的不是也不過只是個楔子開端,真正讓他心潮如瀾洶湧靜不下的……是他自己。
踢偏一對燕翎刀,隨勢再一個大轉輪攻向左首來敵的下盤,右臂的傷勢未癒,以生疏的左手持匕就算竭力以對也只能發揮平素實力的七成而已,全仗著身法的敏捷與靈巧在刀光劍影中周旋。
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徐晨曦盡可能把握對手們的每一分破綻每一次失誤,雖然他不是此次狙殺的最主要目標,但敵人亦非泛泛,並非初出茅廬的他當然知道理當平心靜氣沉著以對,然而卻是怎麼也停不下腦中的幕幕殘影,減不了心中的縷縷躁念。
拜古大門主之賜,在這個花好月圓的寧和暗夜他又再次看見了那個遍體鱗傷的脆弱自己,痛得叫他差點沒把脖子往刀口上抹,一了百了。
事情,該從晚飯後回房說起,當他推開門發現某個整天不見蹤影的傢伙正一臉愜意地霸著他的床橫躺時,酒足飯飽的好心情就已經蕩然無存。
可惜這個不速之客向來是人前人後大不同,臉孔之多叫人目不暇給,這一回古大門主臉上戴的叫做蠢不識人臉色。
見他進門不但高踞床頭依舊故我,還大刺刺地跟他點頭打招呼,完全無覺於自己是鳩佔鵲巢的那只丑鳥。
「你不回房睡你的,跑這兒來是什麼意思?」
「找抱枕啊,我記得說過我怕冷的。」
怕冷?關他啥事!
平心而論,這樣就被挑起火氣徐晨曦實在不認為是自己修為不足,別說天底下沒人能夠忍受被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當作抱枕用,又有哪個男人會如此一臉理所當然地提出這種要求?
怎麼看都是戲弄之詞罷了。
他只是不懂,堂堂青浥大門主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惡劣嗜好?不予理會地低頭看腳趾頭,徐晨曦擺出一副沒得商量的臭臉色,完全忘了自己以往也常今天逗這個明天惹那個地攪得全幫雞飛狗跳熱鬧非常。
「看在小羿的份上,就別計較這點小事,我不胖,不過只佔點床位罷了,而且睡相聽說還不錯,保證絕不會壓著你做惡夢,如何!昨天不就……」
昨、天?面色一沉,徐晨曦神色古怪地抬眼瞪著那個猶作一臉無辜狀的可恨男人。
敢情昨天這傢伙趁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就已經把他當抱枕用了一整晚?
難怪……
虧他還在奇怪著今早自己的警覺性怎麼這麼差,差到有個大活人欺身到了耳邊低語竟也能睡的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搞了半天原來是這個大活人根本就在他房裡在他的床上!
一挑眉,唇微?就將發難,卻突然被個念頭橫生打斷,徐晨曦凌厲的眼色霎時一怔,片刻後復又帶了點難以置信、帶了點無措的茫然。
昨晚一夜無夢不會是因為……這男人在身邊吧……
憶及露宿秋林時的那兩晚,被他鎖在懷裡結果也是同樣的一覺天亮,原本不豫的臉色就陣青陣白地更是難看。
這是什麼意思?他徐晨曦一個人閉不了眼,得像個孩子被人抱著讓人摟著才能睡個好覺?要不要再唱首搖籃曲再加點喃詞拍哄?簡直荒唐至極!這怎麼……可能……
一陣陣顫慄從心底泉湧而出,徐晨曦緩緩收攏了袖中的雙掌緊握成拳。
答案,其實早就察覺了,太多的跡象太多的事證叫他即使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不對,所以他一直在逃,把所有不該的情緒用怒氣掩藏,所有不對推倭到古天溟身上,只因為……
答案,是咬碎了牙都不能承認的。
要他怎麼承認,自己是真像個孩子般眷戀著體溫互偎的感受,貪慕著那份溫暖、那份關懷、那份心安、那份……
全是他注定得不到、只能是缺憾的。
不是說服自己放棄了嗎?卻為何還盲目地在旁人身上乞求這些?垂睫遮掩眼中不堪的狼狽,徐晨曦一遍遍捫心自問著。
他,已經軟弱到連自己也欺騙嗎……
「會冷嗎?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溫和的語音在耳邊嗡然作響,徐晨曦知道自己比死人還難看的臉色一定已落在對面男人的眼中,然而知道歸知道卻是怎麼也無法漾開抹笑瀟灑地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早點睡吧,還能這般高枕無憂的夜晚大概不多了。」
該慶幸古天溟一如以往地不予追問嗎?如羽長睫終是不勝負荷心頭沉重地緩緩閉上,絲絲苦澀在心底淌流,他已無力去釐清這樣不探人隱私的君子行止究竟是體貼還是……殘忍……
整個腦子亂哄哄的,像池開了鍋的沸水,徐晨曦沒拒絕將他拉上床的大掌,沒拒絕踰矩抱攪在胸腹間的手臂,他知道,今晚即使有這男人陪在身邊,即使令人眷戀的溫暖挨得再近,好夢也難再尋。
原以為這一晚會是難捱地睜眼天明,然而彷彿應驗古天溟睡前的預言般,夜半時分,一種莫名壓迫感讓他茫然迷離的神智突然一醒。
就像從個惡夢中醒來似地,遍體生寒冷汗涔涔。
夜風依舊在樹梢間呼嘯盤旋,間或伴著蟲聲唧唧,聽起來一如過往般平常,徐晨曦找不出讓自己渾沌意識驟醒的原因。
正擰眉沉思間,腰間把他當抱枕圈摟的手臂突然緊了緊,頭爾抬就發現一對晶瑩的眸子在夜色中對他眨了眨……古天溟醒了,也或許他根本沒睡。
轉掌屈指讓腕上的短匕滑入手心,徐晨曦不動聲色暗自戒備著,將能讓兩個武人一個從渾噩中一個從睡夢中驚醒只代表了一件事──危險接近了。
果如所料,沒多久一群裹得鳥漆抹黑見不得見人的傢伙就正大光明地破窗而入,在之後事情順理成章地就成了眼前這般模樣──
一群俗人大煞風景地在柔美月色下你砍我我砍你沒完沒了。
壓下浮躁的心緒,徐晨曦估量著該不該讓這不上不下的溫吞戰局痛快些,因為眼前這些人還算斯文的殺法似是只在牽制他,目標果然還是那惹人厭的傢伙吧,自然這群蒙面人來自何方也就不言可喻了。
呵呵,馮猶那笨蛋這般煞費心思地留他一命,該不會是想藉他之口好佐證姓古的是死在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人手上吧?眉梢子微挑,子夜般墨濃的黑瞳裡掠過一絲冷厲精芒。
可惜算盤雖精卻打錯了方向,他姓徐的可從來不安於乖乖認份。
把不靈活的右臂作餌,熟悉的灼痛傳來時利匕也深深切劃過對方的咽喉,淡粉的唇稜勾了勾,臂上這記挨得不重,這交易,很划算。
側身閃過緊隨而來的長劍,再順勢一個縱躍從對手頂上掠過,徐晨曦險險貼著回劈的鋒刃側體翻旋,在交錯的須臾反手遞匕,俐落地在黑壓壓的闊肩上開了道長口後落地蹲身一個掃堂,只可惜腿上的攻擊尚未奏效,背後的另股銳勁就逼的他不得不偏腿旋身避開。
一個魚躍起身驟然後掠數丈,徐晨曦拉開距離讓自己緩口氣。
老實說,他還挺感謝這群不速之客來的那般適時,雖然這等舒筋活骨的活兒做來實在有些累人,但至少在這種濺血奪命的時候他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弱者,不會感受到那股揮卻不去的濃沉悲哀。
不知道姓古的那頭怎樣了……身隨念轉,趁著那幾個蒙面人還未從驟失對手的迷惑中醒轉過來,徐晨曦迅速往花圃邊的另團混亂掃了眼。
七、八個打一個,身為一門之主,應該還撐得住吧?看在欠了擎雲的人情份上,姓古的人頭說什麼也得幫忙好好顧著。
唇緊抿,徐晨曦眸中掠過抹惱色,月華即使銀白如霜,但畢竟不若白日,人多掩蔽加上移形換位又快,他甚至連古天溟的兵刃長什麼樣子都看不出來。
思緒依舊紊亂如麻,但其實也可以很簡單地讓它變成片空白,只要拿點東西填滿整個心神就可以了,比如說……
深吸口氣納息運行,不待來敵追至,青影便重新迎上了玄彩,然而出手應招間與之前在鋒刃間遊走行雲流水般的身法截然不同,銀光熾閃,忽明忽滅,每一招每一式全刁鑽得讓人捕捉不著更難以預期。
氣游九重,集中所有的感知,徐晨曦眼裡只剩那道道與黑影互掩的銳芒,然而手中短匕卻與他肅煞的目光搭不上半點關係,往往那對墨瞳望著是左邊,利刃遞出的方位卻是上或下邊,偶爾卻又真的如目所示,完全毫無規則可循。
詭譎多變的刀路立時斜傾了原本還算勢均力敵的戰況,不到盞茶功夫,圍攻的黑衣人個個都已是血濕重衣狼狽得可以,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無法抑止的驚恐,那種任人宰割的恐懼感深深攫獲著眾人的心,沉重的壓力讓人覺得像被只無形的手緊扼著喉般透不過氣。
所謂兵敗如山倒,幾名大漢攻守進退間原本就已左支右絀岌岌可危,心緒浮動下更是雜亂無章潰不成軍,不到半晌伴著聲聲咻咻怪響,三名蒙面人雙手捂喉踉蹌著倒地,十指間全是濃稠的鮮紅。
就在此時,剩下的最後一個黑衣大漢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哨響,人則不顧一切地直往另邊圍攻另一人的戰團疾掠。
本能地,徐晨曦想也沒想就是提腳跟上,反正他本來的用意就是解決了自己這邊後向古天溟那頭會合的,那名殘敵做的恰如他意,只是那聲哨響不太像是求援的用意……
兀自思量間,幾個縱掠人無到了地頭,然而足才落地所有黑衣偷襲者卻有如天女散花般向四周激射。
有詐!猛然一凜,縱然胸臆間的氣已濁徐晨曦還是勉力在第一時間提氣躍離,然而兩腳還未離地腰間便倏然一緊直朝天上明月奔去,幾乎在同時,轟然一聲巨響煙硝塵土四起。
果然……熱浪滾滾,徐晨曦下意識闔上眼屏住了呼吸,將安危完全交給背後擁肩緊貼的身軀主人,因為信任也因為此刻的他內息難聚,實已無力再多做騰躍閃避。
當涼爽的清風拂去濃塵重新吻上臉頰時,徐晨曦緩緩睜開了眼,神智還有些昏眩,映入眼中的是片星羅棋布的華麗夜幕。像是席上好黑絨織綴著璀璨珍寶,美的耀眼叫人為之神迷目眩。
「沒事吧?」
和煦的語聲在耳畔輕拂,徐晨曦陡然斂回迷離的目光,這才發現原來人是在屋頂的橫脊上,因為前方屋簷坍了一大塊,所以不需費力伸脖子,頭微俯就可以看見下方慘不忍睹的狼藉殘景。
原本錯落有致的花花草草全成了斷枝落葉,參天古木不是倒成了獨木橋狀就是被削去了大半綠蔭,光禿禿的實在淒涼,至於那些石椅木欄的造景就更別提了,偌大的洞漥裡東一塊西一片地根本拼不回原樣。
「……沒事。」眨眨眼,徐晨曦從曖昧的抱姿中撐起身離開背後溫暖的胸膛,卻是沒逞強挪去坐一旁冷硬的脊柱,依舊坐倚在古天溟膝上。
再瞥了眼下頭的一團亂,徐晨曦發現除了被自己撂倒的四個人外,其餘黑衣人則是半個影兒也不見,來時勉強還可說在預期之中,走的卻甚是莫名其妙。
目標不還好好地在這兒吸氣呼氣著,怎麼扔了個火雷後就半途而廢全跑了?好歹也該看看有沒有人倒楣被炸死吧……
視線再來回掃了幾眼,徐晨曦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一件讓他嘴角開始有些抽搐的離譜事。
「你一個人都沒宰?」疑問的語詞卻是十分有定的口吻,徐晨曦神情煞是古怪地朝身側那張依舊掛著淡微笑意的俊臉斜睨了眼。
下頭的亂七八糟裡什麼該有的都有,就是沒看見手啊腳啊任何一點可以稱之為人的殘渣,只怕連零星的指頭都數不到。
姑且先不論下頭根本就不到只留塵沙的乾淨,如果那火雷威力真能叫人化作粉末什麼都不剩,那麼他們兩個就算命大還能留口氣呼吸,應該也不會還囫圇完整一點都不缺。
這些跡證只說明了一件事──
咱們的古大門主混水摸魚在偷懶,大半夜廝殺竟是半筆生意都沒替閻羅王攬上。
「沒必要,這群人不過聽令行事而已,意思是向我警告別輕舉動吧,呵……我不過動口她卻直接動了手,還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呢。」
目光遠眺,古天溟望著天邊彎月瞇了瞇眼,月華滿映的星眸裡流波盈盈,像似在盤算著什麼。
已經讓雷羿差人暗地連挑了兩個據點,錢莊那兒的內應也進了帳管核心,這次的動作就算沒按熄馮猷的氣焰也叫他大傷元氣了。
至於這批死士……潯陽的暗探該吊起來打屁股了,馮倩手裡幾時有了這麼群人?是和那幾個老的搭上線嗎?
馮猷也許不是個聰明人但他身邊還有個馮倩,既然那妮子不惜與他撕破臉也要他緩手放過一回,那麼順水推舟權充賣她個面子倒也無妨。
「罷了,看在過往情分就再給個機會吧。」
沒、必、要?
罷、了?
還……看在過往情分上!?
眉,越挑越高,最後在陣微微抽搐後回歸原位,很顯然,這偏屬寬恕的決定聽在某人耳裡怎麼也不是滋味。
「古天溟,下次想放長線釣魚時麻煩通知一聲可否?我跟門主大人的心眼沒連通一氣,早點告訴我可以讓在下省點力氣少作點白癡蠢事!」
再次點破隱於背後的用意,徐晨曦已顧不上藏拙與否,月光下原本顯得慘白的臉容霎時多了些血色,他不禁由衷慶幸起自己現在沒什麼氣力,否則難保不會動手親自宰了這個他原打算代人守護的臭傢伙。
平白被人砍的一身傷一身痛地,天知道他這般拚命究竟是在為誰白做工!
「不好意思,我也是臨時起意,沒想到幕後藏的是尾大魚。」
「沒、想、到?哼,你也會有算錯時的時候?咳……」洶湧的氣血又是一陣激盪,口裡的腥膻讓徐晨曦皺了皺秀氣的雙眉,唇邊沁出的血絲伸手連抹了好幾次才感覺不到濕意。
再繼續跟姓古的這麼摻混下去,遲早會英年早逝下去替閻王爺看門。
「怎麼傷得這麼厲害?你身手挺不錯的,對付這幾個應該……」擰鎖著眉心,古天溟略為檢查那只披染著血色的右臂後大手滑向腕脈,半晌後俊臉上的神色越見凝沉。
一則是為這人兒舊創未癒新傷又添,另則是……探手在人兒的胸背間細察,結果印證了他原先的臆測,這回內腑的受創並非來自外力擊襲,倒像是強聚內息所致的真氣反噬……
這傢伙練的是什麼旁門左道的功夫?名門正派沒這樣傷身聚力的霸道心法。
「你剛剛做了什麼?」搭指箍著細瘦的腕關徐徐渡入真氣,向來柔和的低沉嗓音隱隱帶了絲不悅的怒氣,古天溟瞥了眼下頭倒臥的四具死屍。
開戰之初也有留意過夜霧那頭的戰局,雖然是五個打一個,不過觀察片刻後他就確定以夜霧展現出的身手取勝或許困難自保卻絕對有餘,他倒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是五去其四。
從這傢伙身上的傷勢判斷,不難想像他是如何地勉強自己才有這樣的輝煌戰果。
然而這卻是為了什麼?又不是生死關頭何必這麼拚命?就算嗜殺成性也沒有人是拿自己的命去填吧。
思及最後那如流星趕月般的身影,古天溟頓時驀然一凜,讓那人這般拚命的理由……會是自己?
「做了什麼?咳……廢話……當然是砍人啊!咳咳……哪有你大門主,咳……輕鬆。」沒好氣地白了眼提出這種白癡問題的傢伙,徐晨曦答得有些咬牙切齒,卻是叫不時溜出口的嗆咳減弱了氣勢。
「……」神色複雜地凝視著眼前的蒼白面容,當瞥見那青灰的唇角又溢出濃稠熱液,古天溟想也不想地就是伸指揩拭那染在唇瓣上的縷縷暗紅。
「為什麼……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一反之前凡事不予深究的態度,第一次古天溟對面前的男子追問起原由。
拭著血痕拇指摩娑著有些乾裂的唇,幽沉的目光下心緒如潮洶湧,對於等會兒將聽到的古天溟竟有種莫名的雀躍與期待。
這一瞬間,之前對這男子很多的「不知道」似乎都有了個思索的方向。
只是這方向指出的答案有些驚人,連見慣風浪的他都不由得質疑起這答案究竟對是不對。
想來還真有意思,老算計著別人,豈料到有天竟是連自己的心思都得拿出來動腦分析判斷……自嘲地勾了勾唇稜,古天溟的視線緩緩移往自己爬撫在軟唇上的長指。
比起胸膛裡這顆裹了太多層虛偽的心,身體的感覺看來倒是易懂得多,他喜歡指上的這份觸感不是嗎?不僅只這兩片唇瓣,那纖瘦的腰、結實的肩臂乃至整個人,否他又怎會老找借口把人像現在這樣鎖在懷裡呢?
「你想多了。」過於熾熱的目光讓徐晨曦不自在地偏首避開眼,順道將唇瓣拯離那過於曖昧的觸碰,只有嘴裡吐出的語句依舊強硬。
「什麼叫『為你』?少往臉上貼金!這不過是我這人打架的方式,沒聽過兵器一寸短一寸險?我這把匕首下很難留命的……喂,眼前這些怎麼辦?」
不想再繼續這危險的話題,徐晨曦不認為是時候讓古天溟知道他倆間的瓜葛,只好閃爍其詞再多管些閒事,主動提起了善後問題。
「信不信回去睡場覺明天起來一切就都恢復舊觀了?」沒在意對方言詞中的閃避,古天溟也順勢改了話題,因為他也還需要時間去確定心底的這份異念,需要時間……做決定。
古天溟三個字不只是一個人而已,他是江湖上屹立百年的青浥門當家龍頭,也代表著南水十八幫,這樣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只是自己,得顧及得考慮的有很多,譬如青浥的利益,譬如古家的聲譽。
很多事,不是他想就能由心隨性。
「當沒這回事?」語聲高揚得有幾分戰慄,徐晨曦轉回頭皮笑肉不笑地擺了個恐怖笑臉。
是啊,反正挨刮的又不是他,他古大老闆當然可以不計前嫌地大方作善人。
「不是知道了我要釣魚嘛,再說……看來暫時他只能這樣。」端詳著那蒼白的唇澤不再灰敗地嚇人,古天溟收回了扣在腕脈上渡氣的指掌,改為在背上徐緩游撫著,就像在安撫著張牙舞爪的小動物。
「你瞧,鬧成這樣都還不見半個人來,想必事前都打點過了,她也知道今晚的事情我不會張揚。時候未到,鬧的人盡皆知對青浥並沒有好處,弄個不好反而讓一旁虎視眈眈的有心者撿便宜,說來她的確有資格誇口說瞭解我,至少她猜的沒錯,不到最佳時機我確實不會貿然出手。」
耐性十足地細說分明,古天溟的表情卻顯得有些無奈,想他古某人這般勤快地跟人解釋自己的想法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如果讓雷羿那小子知道了,准抱怨自己偏心囉唆個沒完。
然而眼前的情況擺明了叫他偷懶不得,否則就算某人現在沒力氣動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也得提心吊膽地過,他若是沒看走眼的話,坐在膝頭上的這傢伙絕對是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的那種人。
仇不但記,而且只怕還加倍奉還。
再說……渾沌未明前,還能慣著這傢伙的地方就多慣著他點吧,就當是在諸多權衡考量的縫隙裡留給自己的一點小小自由。
一旦界線清楚劃下後,也許……連朋友這層關係都得舍下,只能從此陌路。
唇微抿,古天溟細細咀嚼著心中淡淡泛出的蕭索悵愁,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真做了決定就不會留下一點余念,曾撩動心弦的,只有阻隔在最遙遠的地方才能將這份心念斷得徹底。
「他……」開口正想問古天溟他來他去的究竟是哪個神通廣大的傢伙找的碴,某段對話的印象卻陡然閃入腦裡,徐晨曦有些愕然地朝身側男人望了去。
「『她』!?你說的是馮倩?」
「嗯哼,不然你以為是誰呢?」看著那雙優美的眸形瞬間睜如圓鈴,古天溟不覺莞爾地搖了搖頭,隨即捺下了眼底的那點輕愁。
「那妮子做了這麼多豐功偉業,你對會還以為她只是個世事不知的大小姐吧?」
瞥著古天溟揶揄的神情,徐晨曦氣悶地轉開了眼,那位大小姐昨晚加今早的精采表現叫人想誤會都很難,他不過是沒料到那女俠的本事這麼高,不但自個兒養了批殺手,膽子還大到敢派出來跟未婚夫門主示威?
張狂的程度跟古某人的某副臉孔還真一個樣,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鍋配什麼蓋……
「還真是你的女人沒錯……」喃喃自語著,徐晨曦眸中掠過絲懊惱的神色。
早該想到狼狐之輩的另一伴怎麼會是只吃素的小綿羊,若不是有馮猷這個尾大不掉的絆腳石,馮倩還真的和古天溟非常匹配,足以堪當青浥門的半個主人,姓古的想必也是看在這份上所以才留了分轉圜餘地吧?
畢竟,像這樣漂亮有腦袋又膽識的女人實在可遇不可求。
眉微擰,徐晨曦有些難受地閉了閉眼,不知為何地胸口突然悶的喘不過氣來,這感覺比讓人打上一掌都還差勁,完好的左掌忍不住抬起壓在了心窩上。
「怎麼了?」察覺懷裡人不尋常的舉動,古天溟仔細打量起人兒的臉色。
「沒事,累了而已。」隨口丟個答案,徐晨曦索性闔上了眼簾掩飾著不舒服,頭微側倚向了身後厚實的肩頭,「勞煩古門主帶我回房休息吧。」
怎麼說都是為他而傷,把他大門主當人轎坐上一回應該不為過吧。
思及那張俊臉上可能的僵色,徐晨曦緊抿的唇就不禁微微漾開了笑意,連帶地胸臆眼的燒灼似也在這一瞬消退了許多。
沒耽擱多久,徐晨曦就感覺身子被打橫抱了起來,一陣緩緩飄降後是步履穩健地慢行,些許搖搖晃晃地很是催人入眠,就在這如波輕搖的晃蕩下,疲累的意識逐漸迷離,沒等到在床上躺平就跌入了沉沉黑暗中。
唇弧微微彎揚,徐晨曦笑的甚是沁甜,雖然天快亮了,但他知道這剩餘的夜他不用睜著眼迎接東昇旭陽。
此時此刻在這雙背彎裡,他可以,尋夢天明……
悒 醒不了殘夢 季 管不住自己 渴求的心 失控的情 不曾停的希冀 卻又是 水中月 鏡中影 俱幻成空
第七章 悸
馬蹄聲噠噠,小徑上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如電疾馳著,縱是外人也看得出馬上騎士的騎術極為不凡,明明是在昏黃月色下走著崎嶇坡路,馬行速度之快卻叫人以為現在日光正盛,八蹄下踏踩的也是康莊大道。
有此身手又如此披星戴月地兼程疾趕,不用多想也知道絕對是武林中人,就不知擾擾江湖是否又要出大事了……
「還好吧?」朝後招呼了聲,古天溟迅速回頭瞥了眼身後的模糊人影,雖然擔心著人帶傷的身子能否負荷但眼下偏又耽擱不得,他必須在明日午前返回洞庭。
原本想分開上路,好讓傷乏的男人能夠休養生息,無須跟著自己餐風露宿,誰知想得周全人家卻不領情,好說歹說硬就是要跟著一道上路。
「少囉唆,我又不是娘們!」大聲吼了回去,徐晨曦又夾腿催促著跨下座騎加速。
「哈,夜夜共枕我當然曉得,精神這麼好,看來天亮前我們該進得了衡陽城。」眼見後頭的馬影逼近,古天溟也跟著縱馬加速,口頭上雖然說說笑笑一派輕鬆,心底的擔憂卻未減分毫。
回過頭專心策馬,古天溟無奈地輕歎了口氣。
大凡江湖人哪,不論是大俠還是小卒,多少都有股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嗯,與其說是豪氣不如說倔勁還來得貼切。
這種痛不痛還行不行的問語,答案不砍個對半也得打個折扣,更何況身後的這小子的拗脾性他可是深刻領教過了。
若在平時自己一定會想辦法顏面不損地把人勸下來休息,奈何時值非常,也只能先順著他的意趕上這一程,入衡陽後再一次歇息個把時辰緩緩氣。
對於隨風飄送而來的玩笑話,徐晨曦只低啐了聲懶得再與計較,說到底古天溟這般多言也是關心罷了,淡粉的雙唇微揚後復又緊抿,一種謂之沉凝的靜穆再次籠罩在如紙蒼白的臉容上。
在經過那一夜雙方心照不宣的熱鬧後,原本就已在盤算著離開的時辰,沒想到老天爺像是聽到他們的心聲般,隔天一早,一個人一張帖一句話就讓他們兩個衣不解帶地一路換馬直往來時路上疾馳。
人是由洞庭派出隸屬古家直系的信差,據古天溟說一旦看到這些人就表示事情十萬火急又十分嚴重。
因為這些信差都是由青浥門裡統領級以上的人物兼任,論武功論才智都足以應付一切突發狀況,務使交付的物件送到收信人手上,像這回來的就是雷羿轄下的第二把交椅,訊息傳達後又立即馬不停蹄地同雷羿早一步先行回奔洞庭。
當然不管事情有多急有多重要那都是人家青浥門的事,他大可以不必理會、照著古大門主的提議慢慢蹭回去,頂多看在認了雷羿做拜把的份上,在體力允許下多趕幾程,怎麼也不用像現在虐待自己似地一餐當三餐吃,三覺並一覺睡,只差沒十二個時辰全黏在馬背上。
問題,就出在送來的那張帖還有捎來的那句話上。
帖子的樣子很普通,是讓人過目即忘的那種,帖子的內容也不算太特別,不過邀約後的但書附加威脅。
說是威脅其實也不算特別,青浥古家家大業大,樹大招風本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讓古天溟動容的是這張帖竟是用門裡核心才知道的方法送入洞庭,而讓自己堅持著非巴著人一塊走的理由則是──落款處無名無字,只黏了朵淡色粉櫻。
那是「她」特有的署名法,只有她身邊的人才知道,當然也包括了骨血相連的自己,一個曾把身心都交付,何其親密卻又何其疏遠的傻子。
咻咻聲掠耳而過,朦朧夜色中徐晨曦原本就慘白的臉色其實已是青灰得很是難看,不僅因為體力的透支更因為心上那股叫人難以呼吸的鬱沉……
時間,也許不多了,想結清與她之間盤根錯節紛亂的代價他早有覺悟。
從見信的那刻起他就如影隨形地緊跟在古天溟身旁,就怕一絲紕漏一點疏忽造成永難彌補的憾恨。
這輩子,遺憾已經太多太多,他不想再多添任一筆。
在意的並不是誰滅誰盛誰存誰亡,平靜的江湖會不會再掀滔天巨浪,管它這場翻天覆地的風暴會死多少人,都與他無關。
這一生,除她之外在意的就只有那個叫他百味雜陳的手足至親。
擎雲雖然和自己一母同胞,性子卻是完全的兩樣不同,不像自己愛憎分明易走極端,也不像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用智理作框束縛了自己,什麼感受都深深藏在心底,受傷的,憤怒的,悲哀的……全然不懂得發洩只會隱忍著獨自背負。
狗急了都會跳牆,他不敢想那少年老成的傢伙若被逼急了會做出什麼。
人在徹底絕望下,是會不顧一切做出極其荒唐的恐怖事來,那瘋狂的滋味他已深刻體驗過,而擎雲爆發出來的只怕比他還要慘烈,那人的情緒,已被壓抑的太久。
信差傳的那句話已經證實了他的不安──瀧幫易主了。
雖然據稱是靛風堂那個閻王臉接下棒子並非被「她」所奪,但這個訊息也夠讓他心驚了,因為他知道那表示封擎雲打算單以個人身份放手一搏,不論結局為何都不必擔心會拖累同伴,他的賭注是他自己的性命。
終是,也同自己一樣了嗎?決定孤注一擲只求個結束?
厭倦了一而再地期望、失望,厭倦了無止盡地逃離、陷落,沒有終點的圈子一繞再繞,任是誰都會疲乏地絕望。
貼身低伏在馬背上,徐晨曦眼裡的沉霾逐漸如霧逝散,澄澈中透著股無可動搖的堅毅。
不論事情終會如何落幕,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讓人走上和他一樣的路子,他與他不同,身上還有著太多牽絆,除了嶄揚、岑菱他們也還有古氏這支雖未相認、血脈卻始終相連的親族。
結局就由他來譜吧,由他這個早一無所有的人來承擔最後的所有。
是罪,是痛,都無謂。
就當是……償還他自以為是犯下的錯,彌補他曾刻下的傷。
來時無所牽,去時也該同樣的俐落,別人欠他的,也許沒法完全收得回來,他欠人的,卻絕對要還得乾淨。
好能夠乞求來世,不再糾葛牽纏……
* * *
「我跟你去。」
鏗鏘有力的語聲徹響在寬敞的亭閣裡,也徹響在座上眾人的耳畔邊,徐晨曦無畏地抬頭迎上四方稱不上善意的目光,略顯疲憊的黑瞳依舊如鏡清澄,完全沒半分僭越身份的不自在。
這裡是青浥門裡平日議事的「水泱閣」,素雅的亭閣矗立在一片偌大湖渠的中央,周圍空蕩蕩地完全沒有一道相連岸邊的橋路,往返全憑來人的足下能耐以及湖底的若干人工暗礁。
那些人工礁石不但少之又少而且個個距離甚遠,每個時辰又都升降不一有著變化,如此設計即是確保閣中議事的隱密和與會者的安全,*DA*任是強力機弩或火炮如此距離也難從岸邊射及,而就算來襲者本事大到可以凌波踏水,空曠的湖面上也沒得隱蔽身形,反而成了最顯眼的箭靶。
這樣的重畿之地,一個外人能安安穩穩地在這兒坐著就已是令人側目的怪事,遑論還由得他高談闊論大放厥詞。
毫無疑問地,這又是古天溟默許下的縱容。
偷偷抿唇笑著,雷羿依舊是屌兒啷當地坐沒個坐相,半掛在石椅的椅背上不說,三不五時更呵欠連連地撥著身後的粼粼湖水嬉戲,怎麼說他也是好幾晚通宵未眠的人哪,只不過早了步回到家多瞇了一個時辰的眼。
要不是席上有個破例被允許與會的夜霧,他老早兩眼一閉夢周公去了,反正事情該怎麼辦座上的那只賊狐想必早有了腹案,他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把耳朵掏乾淨等吩咐就好。
撐到現在還睜著眼,為的就是等著一睹好戲。
瞧瞧,連諸葛耿那個老實頭眼睛都睜得圓不溜丟的,想來他這個才拜把不久的兄弟讓不少人掉眼珠了,大家八成都奇怪著這個門主撿回來的傢伙怎麼出門一趟轉轉就完全變了性子,變得這麼……嗯,意見多多。
「這是我們青浥門的事,敢問和閣下何關?」
唉呀呀,老沉開將發炮了,想必是以為古老大不好意思說話,所以「好心地」代主教訓客人規矩吧,舉杯就口呷了口熱茶,杯緣旁的紅唇卻是卻是咧到連白牙都露了出來。
這個沉呆子!明明姓沉脾性卻一點也沉不住氣,真是笨到連他這個直屬上司都替他汗顏,不懂先發難的通常都會變成靶嘛,尤其對手還是伶牙俐齒和他難分軒輊的小夜夜……伸掌掩嘴打了個呵欠,雷羿眼角餘光悄悄往另頭瞄了瞄。
果然,那尾狐狸也是磕蓋品茗一副等著看戲的悠然閒樣。
「沒人比我更合適。」
「閣下這是何意?怎麼輪也輪不到你吧?以為我們青浥門下的膽識不如你嗎?門主,本旗堂手下三百兒郎願隨門主赴會!」
「三百個……是都活膩了還是預備著替你們門主送終?」
「噗!哈……咳咳……」一口茶如天女散花般噴得自己麾下的兩大高手迅如風般各向一邊疾閃,雷羿咳到整個人都快癱到了椅子下去,卻猶自咯咯笑個不停。
幾天不見,小夜夜的那張嘴還是毒如依舊哪,不知道這算不算叫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瞧那雙眼裡隱隱流露的狡黠光韻,嘖嘖,想來看古老大吃鱉的日子應該屈指可數
「雷副……」
躲過一蓬茶雨,雷羿手下的第一大將曲逸暘表情依舊沉穩如常,還非常自然地伸手扶了把倒在椅子上笑得一抖一顫的人兒坐起,像似早習慣了自家主子的妄性,只是眼前他不得不提醒一下這個笑得太過忘形的主子……沉堂主已經快從「青」旗轉任「黑」旗了,如果以臉色作準的話。
「屬下不知錯在何處,還請總堂主指教。」一字一頓,那張稜角分明的方字臉已顯得有點扭曲,誰叫如此不給面子的是自家頭頭,雖然不能公然頂撞沉家笙的語聲裡還是充滿了不服。
「指教?咳……有意見的不是我,頭轉過去,老沉你,咳咳……該問問『門主』的客人還有何指教才對。」
別把其丟到他這邊來呀,他不過只是看戲的說……窩在曲逸暘懷裡讓他替自己順著岔氣,雷羿水亮靈動的漆眸掃了眼面前臉紅脖子粗忍得很辛苦的可憐傢伙,然後狀似不經意地朝前方正中央的位子轉了轉。
這只硬脾氣的困頭鵝聽不懂暗示總該看得懂眼色吧,都不懂那就等著氣死自己好了,憑他的懶勁做到這份上已經算是盡了做人頭兒的義務了。
「……」看看這個再望望那個,沉家笙就算沒完全領會雷羿的意思也知道該先把火氣收收,跟著這古靈精似的孩子頭兒也不是三兩天的事了,他還沒遲鈍到盡往刀口上撞的程度。
「沈某請教,為何閣下會認為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仍有點僵的語氣雖然談不上彬彬有禮,但已經恢復了身為青浥門人該有基本氣度。
「請教不敢,只是一些想法,說出來供大家琢磨看看是否可行。」
人敬一尺我回一丈向來是徐晨曦對人的原則,何況他也不是那麼容易動氣的人,他一直認為與其浪費力氣生氣還不如把腦子空下來想想該怎麼十倍償還。
只是這些原則,碰到某個姓古的傢伙時總很難不變得例外。
「不用我多說,我想大家也明白這種約十之有九是場鴻門宴,而且手段只怕不會多光明正大,憑古門主的本事自保該沒問題,帶的人多不但派不上用場反而可能栽在陷阱裡,反成了受人要脅的把柄。」
巡了眼閣內眾人皆無異議,徐晨曦微頓後繼續說出自己看法,炯炯目光卻是鎖在另頭一襲月牙色長衫的人影力上。
「何況人去的多,相對也削落了洞庭這邊的實力,調虎離山許也是一計不能對防,所以我猜……古門主原是打算著單刀赴會。」把問題扔回給古天溟,徐晨曦坦然迎上空中交會的眼神,眼裡的堅持依然無減,只是多了點意義難明的微光。
因為帖子遞的手法特別,古天溟若非親為就一定是指派心腹代替,他只能確定赴約的人數一定不多,至於去的人選會是誰……自己的猜測並非因為瞭解也並非因為仔細剖析過什麼,只不過是若有似無地把決定引往這一條他所期望的。
若今天設局的換做其他人,單刀赴會並不算自恃過人的做法,放眼江湖上能叫古天溟或青浥門旗下好手打不過也逃不了的畢竟不多,再說這種不善之約通常只是想見青浥主事者的手段,無冤無仇地,不會有人願意與整個青浥門甚至整個南水同盟為敵。
只可惜,任是古天溟再聰明也絕對想不到,幕後黑手會是數十前造成武林腥風血雨又突然消聲匿跡的邪教──極樂谷,更不會想到當年的極樂公主封若櫻二十年日思夜思的就是如何報復他們古家如何滅絕青浥。
連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天和封擎雲互揭傷疤時才明白了其中牽連。
極藥谷東山再起的野心加上封若櫻昔日的私仇舊怨,這樣的邀約任誰想都不可能善了,以自己對她的瞭解,*DA*生擒古天溟要脅青浥怕還只是舉手之勞順道而已,她最想做的該是直接把人殺了以出多年累積的怨氣,尤其最好是能當著古閺澐的面一寸寸生剮了他兒子。
呵……看來自己也算稱得上瞭解她呢,或老應該說耳濡目染,自己心計的歹毒比起那女人也不惶多讓,所以根本不需要費神猜測。
垂睫避開互凝的目光,徐晨曦不想眼底湧起的諷色落入那雙總能輕易把他看透的漆眸裡,經過潯陽浴血的那一晚,他不敢賭古天溟是否還願意只將一切看在眼裡什麼都不問,也不敢更不想知道──
青浥和自己,孰為重……
不清楚對方的心思,徐晨曦卻明白自己的改變,每多相處一天,對這溫煦如陽的男人就多一點不同的感受。
一天天一點點,慢慢地已累積到即使除去封擎雲這層糾葛後,似乎也還剩餘了些感情,不再是毫無所謂無所交集,也許因為捨棄所有寂寞了太久,他才會放任自己汲取那點點暖意。
他們可以稱為朋友嗎?或者……比朋友還要再多一點?
對於古天溟溫情的縱容,他是既不敢多想又捨不得放手,只能偷偷地將這些暖意一點一滴放進心底珍藏。
而眼前,他卻回答不了那人想知道的,誰叫他身份尷尬得難以取信任何人,說了只怕比不說問題還多,更何況……與她之間的糾結他要親手落下斷句,他需要一個可以利用的契機。
「沒錯,我是這樣考量。」
對於自己的心思被猜個正著古天溟並不感意外,稍微瞭解態勢的聰明人細想後都會得出這結論,他意外的是眼前人對於這件事近乎執著的積極。
帶著一身傷痛硬是不停不歇地跟著自己兼程急趕,三日後的鴻門宴明知是涉險,居然也舌燦蓮地硬是想說服眾人讓他跟著,若拿這傢伙片刻前才說過的話形容──
他這番作為是想替自己送葬還是急著找死?
不是沒猜測過這男人的失憶是假,而這回突發的事件和他的來歷有關,只是照這人之前對往事偶露的迷茫黯然來看,那段所謂過往只怕不怎麼讓人愉快,真若有關豈不是更該置身事外不聞不問?而若無關,這般地努力不懈又是為了什麼?
眼前這傢伙,已是矛盾到叫他看了頭都暈……
抿唇微哂,古天溟不免對這份難得體驗到的茫然感到好笑。
經過林子裡雷羿那無心插柳的一鬧,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捉摸到了這人卸下假面後的真實,沒想到竟還有這麼多出乎他意料外的狀況,給攪得霧水滿頭。
在潯陽的那一晚也是,他怎麼也沒料到這個交情談不上有多好的男人會為自己拚命到那種地步,那明顯是借口的回答只會讓他更妄加臆測──
為兩人間關係迷惑著的是否不僅只自己一個,他也察覺到了嗎?
那份難以?口承認的情愫……
「既然如此,與其有事時孤掌難鳴倒不如多帶上我這個幫手,反正我本來就不是青浥中人,這兒的佈置有沒有我一點影響也沒有,而必要時我的安危也無須古門主費心,若真不幸見了閻王就當是報還古門主的救命之恩,無需歉疚。」
「再說,以我這樣一個外人,就算落在對方手裡也沒什麼機密好洩漏,應該也不足以成為要脅青浥門的籌碼吧?」
鴉雀無聲,不大的亭閣裡除了淺淺的呼吸聲外一點人聲也沒有,就連提出指教的沉家笙也是啞口無言怔忡在一旁,因為這提議怎麼聽似乎都對青浥有利無害,只是叫人費疑不解這個叫夜霧的究竟是為什麼不惜拿命湊這熱鬧。
「除非,你們顧慮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是這下帖者同路人,那自是另當別論了。」一口氣吐完腹中的說辭,徐晨曦度起面前的香茗潤澤乾燥的唇舌,正話反話都說了,相信該有點作用才是,這票子正經八百的傢伙應該不比窩裡的那群怪人難搞。
「老大,說句話吧,太陽要下山啦,哈嗯∼」打了個大呵欠,雷羿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向身的的大肉墊,天黑了戲若還不落幕,這戲可就看的有些辛苦了。
在他看來,其實今天這場會根本只是自家老大做做樣子擺場面罷了,從知道帖子的事情後那隻狐狸就該自有打算了,給不給人跟也是他一句話說了算,何必大費周章設計夜霧講上這一堆大道理。
說穿了,還不是藉夜霧的嘴以杜悠悠眾口,省得他還得多費唇舌跟門裡的兄弟們解釋為什麼他啥人不帶卻帶了個外人赴會,這狐狸的偷懶功力實在不是凡人能及,連自己也望其項背。
偏偏每次就只有他這個同類懂得他們懶鬼門主的意思,說不得只好費點力幫忙敲敲邊鼓,老實講,他懷疑連這一點都是人老早算計好的,拿他愛看熱鬧的好當釣餌,不怕他也學薛老頭翹頭不賞光。
唉,人家做元老的納涼,可憐他這抬轎的卻連鬆手喘口氣都不行。
「明日我和夜霧?程赴約,青旗半時辰後起行十里外接應,若有什麼意外,門裡事務就直接由羿全權接掌調度,老門主不日即將返回洞庭,就算我一時耽擱趕不回來應也無妨。」
全、權、接、掌?瞬間癟了張嘴,雷羿熠如火耀的晶瞳裡滿是無言的抗議。
這只臭狐狸還真把他這個副門主物盡其用啊,他怎麼突然覺得想看狐狸被引魚鯁到臉發青的百年難得奇景又變得遙遙無期了?
小夜啊小夜,你現在怎麼是一面倒地在幫這只賊狐哪……
* * *
夜未央,未點燭火的暗室卻是盈盈拽了一地月色,坐在窗台上斜倚著窗欞,徐晨曦神情怔忡地望著窗外越來越圓的皎潔明月,偏瘦的身型只著一件潔白單衣,沐浴過的濕發全披在肩頭上,濡濕了大片背脊。
一路奔波多日未眠,就算滌盡了滿身塵穢也洗不去濃濃的疲憊,然而感覺明明已是很累很倦了,閉了眼卻依舊心緒如潮難平,過往的、現在的紛至沓來,一幕幕就似走馬燈般擾得他尋不著周公在哪兒。
與其又是在床上和黑漆的床頂相瞪天明,任誰也寧願爬起來與夜空皎月相對,至少柔和的月色多少能撫慰幾許紊亂還他幾分清明,讓他能好好地思索點有用的事情。
就要見面了……
而這一次,自己站的位子卻與往昔大不相同,可以想見「她」會是如何的憤怒,薄唇微抿泛開抹淡微的笑,徐晨曦不由地感慨起人世的無常。
從前都是看著她為了擎雲的違逆發火跳腳,甚至還常常幸災樂禍地在旁添柴搧風讓火燒得更旺,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有那麼一天,自己竟也步上擎雲的後塵與她作對!?這是以前的自己絕對不可能想像的。
她一定也想不到吧,那顆對她向來最言聽計從的棋子,如今正藏身在敵方陣營裡默默策謀著,策謀著如何毀她所有的苦心算計。
輕捂著胸口,徐晨曦靜靜感受著裡頭越跳越劇的心音,他知道那是因為不安因為懼怕,他可以想像背叛她的下場不單是一個死字能夠簡單了結,但如此激烈的心音更多的是因為……期待和好奇。
他很想知道,攤牌的那刻到來時,當她知道竟是敗在一隻她從不放在眼的棋子手裡時,她的反應是什麼?迎接他的煉獄又會是什麼?
那滋味,有比絕望還苦嗎?他能否期待著從此就能在她心上佔有一席之位?
他更想知道,當看見她的憤怒與失望的,這顆心……會是痛還是快意?
太多太多的問題他都想要個答案,哪怕是用生命償作為代價。
踏著月色而來,遠遠地古天溟就瞥著了抱膝蜷窩在窗邊的白影,不禁扯唇提在手上沉甸甸的東西瞅了眼,有時候他還真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
「怎麼,累的還不夠嗆?還有閒情逸致蹲這兒觀星賞月?」不客氣地推門而入,古天溟劈頭就是句揶揄,把東西往桌上一擱後自顧尋了把椅子坐下,卻是沒點燃燭火破壞這一室的銀白淡月。
「好說,比不上你大門主三更半夜吵人的好興致。」
倦歸倦亂歸亂,徐晨曦的反應依舊不慢,頭也沒回地馬上就回敬了句同樣叫人吐涼氣的調侃。
「嫌吵?我以為看在這玩意的份上你該說聲歡迎才對。」拍開壇上封泥,古天溟傾壇半斟了杯至鼻前品聞,幾近無色的水液在月色下更顯剔透晶瑩,撲鼻的酒香更是叫人未飲先醉。
「嘖嘖,不愧是薛伯藏的酒。」就唇輕啜了口,古天溟瞇著眼咋了咋嘴,復又伸著舌搖了搖頭:「夠勁!要不要來杯嘗嘗?不收銀兩。」
無聲無息,招啊的言詞如石沉大海般一絲餘波回應都沒有,窗台邊的白影依舊朝窗迎著亮月,淡漠的神態像似根本沒當有個大活人在身邊聒噪,只是抱在膝頭上的雙掌緊了緊,平踩在台上的赤足也交疊縮了縮。
要不是技不如人再加上與封擎雲的那層關係,徐晨曦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會把這個不速之客一腳踢上南天門和二郎神的哮天犬換班,不是他沒風度,誰教這個姓古的老不長眼,總揀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挑戰他的耐性。
徐緩放慢了吸吐,徐晨曦索性將半個臉埋進肘彎裡好抵禦那陣陣撲鼻酒香的騷擾。
老實說,酒這種東西雖然他很能喝卻不表示他喜歡,只不過這種時候有酒在眼前無疑是種極難抗拒的誘惑。
今夜的自己,很需要一點朦朧去模糊那些太過尖銳的錐心感受。
「別客氣,我也只是借花獻佛,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笑睨著那抹背曲優美的側影,古天溟索性送佛送上西把杯子端到了人面前。
這傢伙……
看著那粼粼酒波在咫尺前晃啊晃的,徐晨曦緊抿的唇就不由地開始抽搐起來,對瞪了好半晌後終於決定不再委屈自己,劈手奪過杯子脖一仰就是傾杯而盡。
哈,痛快!
火辣的感覺一路燒進了腹中熨燙著五臟六腑,徐晨曦滿足地瞇彎了眉眼,沒想到在這兒竟也能喝到北方特有的濃烈,他還以為南邊的都偏愛那種口感溫醇卻淡如水的鬼玩意。
「你這回又是來幹嘛?」舉杯示意再添,心情略好下連帶地口吻也友善了許多,酒澤熏染的紅唇甚至還揚了抹彎弧。
「別跟我說又是來找抱枕的,這可是在你大門主的地盤上,應該不缺這點小小玩意吧。」
「我啊,知道你睡不著無聊,送禮來著。」看著人抬臂一抹唇馬上又是灌了杯下肚,古天溟忍不住滿是欽佩地搖了搖頭。
若非先嘗了口他還真會懷疑自己錯拿了壇清水,薛伯這些個珍釀勁道之烈可是叫他們這群青浥好漢人人聞之色變,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夠拿它當水喝?不但面不改色看起來還喝得挺開心的……
等等,這小子的酒量該不是這麼練的吧?漆黑裡古天溟擰起了雙眉,星眸中的墨彩更轉深幽。
他以為,一個人喝酒該是慢慢啜品著美味,而非眼前這般求醉似地痛飲。
「無聊?也許吧……」聳聳肩不置可否,徐晨曦又是要了杯酒入喉,原本與夜風同溫的身子逐漸暖和了起來,懶洋洋地甚是舒服,就連心,似乎都被這熱燙的感覺填滿不再空蕩蕩地找不著歸處。
「我是無聊那你在這兒閒晃又是為了哪樁?不用好好養精蓄銳備戰嗎?」問著半隱在黑影中的人,徐晨曦歪著頭趴枕在自己屈攏的膝頭上,微醺的模樣顯得有些孩子氣。
「我也想啊,可是這兒……」指指自己的腦袋,古天溟笑的有點無奈:「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堆把周公的位子都給佔了。」
「怕陰溝裡翻船?呵呵……原來也有你會怕的事情。」唇稜微勾輕笑出聲,徐晨曦的表情顯得十分開心,能看到這傢伙的臉變成苦瓜樣實是件再愜意不過的樂事,比起平常那種什麼事都天塌不驚、一副翻雲覆雨無所不能的討人厭樣子順眼多了。
「翻船?那倒是想也沒用,敵暗我明,意外在所難免,再怎麼多慮怕也枉然,我在意的是對方的身份和意圖,那張帖送來的手法雖是青浥特有但卻是好早前的舊路子,知道的全是本門長老級人物。」
「若真是他們之一所為,這麼特別的手法豈不是不打自招?我真想不通這張帖的主人用意究竟為何……想挑起爭端叫我們相互猜忌嗎?我不認為這麼簡單。」
點指輕擊著桌面,徐晨曦反覆思索著那送上門的唯一線索,沒留意片刻前還展眉揚唇的笑臉在月光下逐漸凍凝。
「還有那枚櫻瓣的意思也叫人琢磨不透,若說是種標記,卻偏偏沒有人認得,若說不是我則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唉,要是爹在就好了,江湖典故什麼的薛伯根本沒放在心上記過,而情勢未明前,門裡其它的老人也不好問去。
傷腦筋呢,想了老半天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想不翻船得靠點運氣了,你確定還要跟我走這一趟嗎?也許半途作東的會換成十殿閻王也說不定。」撇唇笑了笑,古天溟原想讓氣氛輕鬆些,誰知一抬眼迎上的卻是雙已然冰結的黑瞳。
好冷……環臂緊圈著膝頭貼胸,徐晨曦面無表情地看著月夜下的那雙紅唇一張一合,至於內容說些什麼他已沒力氣再去辨析,不久前的淡淡暖溫霎時退得無影無蹤,只剩噬骨的冰寒,凍得連心都發麻。
「帶酒給我……是想套我的話嗎?直接問就好了,何必還拐彎抹角這麼麻煩?」緩緩地,染著疲憊的輕語淡淡自唇間吐出,徐晨曦神色木然地移開了對視的雙眸,目光垂落在地上光影交接的模糊線上。
「呵呵……我原本還在想是不是該為白天你的信任道聲謝,看來可以免了。」長睫輕顫著,勾揚的紅唇笑的嘲諷也笑的有些淒涼。
終究,他仍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一個陌生人怎可能和偌大的青浥基業同放在秤子上衡量呢?他果然又是在作白日夢了,一場名為奢求的幻夢,徐晨曦用力握緊了搭在肘臂上的雙掌。
明明已經一再提醒自己別接受那些旁人偶予的關懷,別接受那些一時興起的溫暖,為什麼還會生出這種以為是一家人的錯覺呢?
這般的痛……全是咎由自取……
「……你怎麼總愛往牛角尖裡鑽?我沒想要跟你問這些。」歎了口氣,古天溟上前一把將那雙自虐的指掌抓握在手裡,單薄的白衫上圈圈紅痕已渲染而出,尤其右臂更是濕糊了一大片。
抿著唇,古天溟知道那一晚的劍創大概又被扯裂了,微擰的雙眉不由地又更鎖緊了些。
關於眼前這男人,很多事他還在想,很多事他還在猶豫,在想清楚前他原該保持距離的,只是一看到那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種比傷還要痛的忿怨,他就無法不跨過自己劃下的界線。
「何必還要騙我……你以為我真會相信你只是單純來找我喝酒賞月?相信你什麼都不懷疑什麼都不知道?對不起,我還沒有天真到相信統領南水十八幫的人能有這麼笨,笨到人都在面前破綻百出了還看不出不對。」
飄渺的語聲幽幽喧吐著,任由血染的十指被人握在溫熱的掌中,徐晨曦沒有絲毫的反抗。
攤牌的時候到了嗎?在這風雨欲來的前夕?呵,姓古的還真撿了個良辰吉時……
閉上眼,薄唇微揚勾出抹濃濃的諷色,本就紊亂的心緒這下子更像是掉進了五彩染缸裡,擾的找不出一塊淨白。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沉不住氣?從前即使對擎雲帶著恨帶著怨,不也隱忍著同他們嘻哈笑鬧了近十個寒暑?這次不過數月而已,怎麼卻在重要的時候忍不住宣洩出了情緒?
捫心自省著,徐晨曦怎麼也歸咎不出個好答案,最後只剩下股自暴自棄的衝動。
當他徐晨曦這般好欺嗎?惱得他性起,索性把話全攤開了講,管他人信還是不信,屁股拍拍自此兩袖清風再無半點責任,誰死誰活再也與他無關!
猛然睜開眼,黑瞳裡空茫的幽澤多了抹星火閃爍。
然而當一想到眼前人了無生氣橫躺於前的模樣,想到同胞手足傷心自責的哀容,點點負氣冒出的火花轉眼間又消失無蹤,他沒辦法再由著自己的任性毀了這麼多人。
一次錯,已經太夠,擎雲也許不知,他有多感謝老天沒讓他那時的任性釀成無法彌補的缺憾,多感謝老天給了他可以後悔的機會。
「看著我!」
冰冷的面頰突然被陣溫暖包覆著,徐晨曦不由自主地順著這溫暖施予的力道抬起頭,一雙同窗外子夜般深濃的墨瞳正溢滿柔情地望著他。
「別把所有的事情全放在一塊大鍋炒,混得亂七八糟然後再來為難自己的腦袋,這種玩法腦袋再聰明都會被攪成漿糊的,懂嗎?除非你想鍛煉自己成為天下第一的笨蛋。」
「還記得在潯陽那晚我說的話嗎?那時候如此現在亦然,我不會刻意隱藏自己對你作戲,我想……你對我也是這樣吧?正因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差點沒學火龍噴火。」
看著那雙猶帶傷痛的漆眸倏然大睜,古天溟笑了,笑如春風般煦暖。
「有這麼好驚訝嗎?剛剛不是才說我不笨的。」笑瞅著那雙滿滿映著自己倒影的晶瞳,古天溟輕輕摩娑起掌下那片仍嫌冰涼的頰膚,「我不但不笨還聰明的很,只是懶得解釋給人聽罷了。」
「我當然知道我所有的問題你可能都有答案,我也知道你不開口是因為你不想騙我,至於你的理由……我相信你的判斷。所以啦,明知你不會說我又何必多費口舌,早知道我說一句你就想得十萬八千遠,我才不沒事找話說,光跟你喝酒就好,省得讓你這麼……」
「騙人……我不信!」孩子般的負氣言詞,卻是徐晨曦最直接的反應,眼前的男人溫柔得叫他打心底感到害怕,怕一不小心就會陷落在這不屬於他的溫柔裡泥足難拔。
夢醒後的幻滅,那蝕心的疼楚他一點也不想再嘗。
「我才不信你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找我喝酒,別跟我說你一點都不累!」
「累,怎麼不累?吃的差又睡的少還在馬上連顛了四、五天,就算是銅鑄打的也會軟成灘爛泥。」溫柔卻不容拒絕地制住那激動緊握的纖長十指,古天溟合掌將這雙巍巍輕顫的柔荑包覆在自己的兩手間。
「我來,是因為我知道你沒人陪著是睡不著的,而你的身體現在很需要休息。」
如中雷亟,徐晨曦不能置信地呆望著眼前面露憐惜的男人。
「別……再說……不要再說了!」猛然從那片溫暖中抽出手緊緊環抱住肩頭,徐晨曦窣窣抖著將自己蜷縮成團。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說!?為什麼要那種表情看他!
死咬著唇,徐晨曦緊緊閉上眼,卻怎麼也無法再像潯陽那晚,用暗夜掩蔽一切,不看不聞。
為什麼,非要殘忍地藉著外人的口逼他承認?承認他還貪慕著、還企盼著、還深深眷戀……
對於溫情的需索,這顆心始終就不曾停下追逐。
連旁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寂寞他的渴求,他自己卻還蒙著眼假裝不見。
自欺欺人,何其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