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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佳人難為﹝良人好難搞1﹞ 作者:席維亞

佳人難為﹝良人好難搞1﹞ 作者:席維亞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玥•戀黎 您是第1179個瀏覽者
【內容簡介】
對於商場上的風雨和傳聞,孟海心完全不知情,
她只知道富可敵國的樊家二當家樊仲遇來她家提親,
沒想到從僕婢的形容中,得知他是個俊傲偉岸的男子,
不到半晌,她竟在自家後庭園遇到尚未離開的他,
兩人相談甚歡,他溫文沉穩的言談舉止也讓她一見傾心,
於是她懷著期待羞怯的心情嫁進樊家,準備當他的娘子,
豈料,掀開紅蓋頭後,發現和她拜天地的男子並不是他!
嚇壞的她正想要逃離,卻看到站在一旁、冷酷無情的他,
那冰冷的眼、強硬的態度,讓她當場愣怔得說不出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應該要嫁給他的嗎?

男主角:樊仲遇
女主角:孟海心




楔子

  夜深沈,銀月高懸天際,一抹身影自長廊疾掠而過,悄然無聲地閃身進入一間廂房。

  漆黑的房裡未燃燈燭,壓低的模糊談話聲劃破了寂靜。

  「……回傳的消息沒錯,我們決定事先囤倉這事押對了寶,三叔那不得不向我低頭的不甘嘴臉,可惜你沒看見。」即使結論應是大快人心,但冷靜的敘述裡卻幾乎不聞起伏。

  「之後這種場面可多著呢。」另一名男子輕笑,突然話題一轉。「你人選決定好了嗎?」

  廂房陷入短暫的沉默,須臾,回應才緩聲揚起——

  「確定要用這種方式?」

  雖未直言反駁,但更為平抑的嗓音已透露了他的想法。

  「不這麼做也成。」對方不生氣,只是低笑道。「所有的一切就由我來受,就像過去那樣,無所謂的。」

  聽似輕描淡寫的言詞,其實都又狠又準地勾起他的愧疚。

  沉默再度籠罩。

  「我選孟記。」等男子開口,恢復沈穩的聲音已聽不出任何情緒。「若我們將生意抽走,孟記絕對存活不下去,就算清楚女兒嫁過來會有什麼遭遇,孟老頭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就孟記吧。」他不在乎人選是誰,他只在乎這個弟弟是否能和他同心一志,而這結果讓他很滿意。「沒什麼好心軟的,能嫁進樊家,算那姑娘高攀了呢。」

  是啊,沒什麼好心軟的。男子默默重複,將心頭的冷狠鞏固得更加牢不可破。

  過去這些年他們並肩迎戰了太多事,更學會了如何泯滅良心來保護自己。

  若犧牲一個陌生女子的未來可以換得兄長的安全無虞,就算會為此墮入魔道他也在所不惜。

  「我會盡快上孟記提親。」

  為了成功,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他們的踏腳石。

  任何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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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抹窈窕的身影踏上穿越庭園的迴廊,越近前廳,她的腳步越躊躇,粉嫩的俏臉也跟著染上嫣紅。

  發現自己竟緊張到手心出了汗,孟海心不禁又羞又惱。

  她在做什麼呀?又不是沒人來提過親,為了這點小事就慌成這樣,哪裡像個大家閨秀?

  孟海心試著穩下思緒,但腦海裡浮現方才婢女們的談笑話語,一顆心反而不受控制地急跳——

  「小姐您一定要親自去看看,樊二當家人品真的很俊,以前來提親的人根本就沒得比!」

  「就是啊,富可敵國,又長得一表人才,這種如意郎君錯過可惜,去看一下嘛,去啦!」

  得知有人來提親,婢女們義不容辭地擔負起窺探之責,沒想到以往對那些提親者總是褒貶參半的評論,這回卻完全一面倒,拚命慫恿也就算了,怕她臉皮薄,還故意找借口留她獨處,好讓她可以無所顧忌。

  然後她就在這裡進退維谷了。

  孟海心輕歎。真是的,她怎會被說動了呢?要是不小心被逮個正著,她還要不要做人?

  其實為什麼被說動,她自己很清楚。

  又輕輕歎了口氣,唇畔揚起淡嘲的笑,孟海心乾脆停下腳步看向廊外熟悉的園景,盈盈水眸因思忖而變得迷離。

  樊家的富有在京城中早已是人人皆曉的事,無論是食、衣、住、行,只要賺錢的商號幾乎都屬於樊家,就連她家這間小小的孟記糧行也全靠樊家這個大主顧才得以生存。

  而他,樊仲遇——前來提親的樊二當家——對她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熟悉的是,她已在爹爹口中聽過太多關於他的傳聞,精明內斂、見解過人,從爹爹那欽佩中掩不住懊惱的語氣,聽得出在商場上誰也佔不了樊仲遇的便宜。

  陌生的是,身為女子的她當然不可能見過他,她只能在腦海裡自行勾勒出他的容貌,好在爹爹述說他又不費吹灰之力擊垮另一間商號時,讓那幅她永遠都無法得見的景象變得更加鮮明。

  但她從沒想過如此高高在上的樊仲遇竟然會挑上她,還親自登門提親。

  孟海心不禁雙頰發燙。

  爹爹很以她這個女兒為傲,之前提親的對象他沒一個滿意,不曾問過她的意思就已直接回絕。

  因為她不想那麼早離開家,所以對於爹爹的做法她並不反對,但比起爹爹對自己女兒的偏私,她其實相當有自知之明——家境小康、容貌尚可,就算要嫁人,能嫁給一個地方富紳已稱得上是門當戶對,其它的她從不敢奢望。

  結果如此的知足安分卻被破壞了,受到青睞的消息讓她完全亂了方寸,於是,心浮了,少女的矜持敵不過強烈的好奇,想看看能讓爹如此稱讚的偉岸男子是否如同她所想像的模樣。

  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克制不住的衝動催促她走出閨房,卻是距離越近,忐忑越是壓過了期待,直到回過神來,才發覺這舉動有多大膽。

  孟海心咬唇,越想越覺得丟臉。

  都怪爹爹和婢女們將他形容得彷彿世間少有,害她也跟著失去了理智。不去了,管他是誰來提親,她都不在乎!

  惱自己這麼容易被鼓動,她將那些煩躁的思緒全推出腦海,轉身踏上來時路。

  剛走了幾步,有只漂亮的鳳尾蝶自眼前飛過,吸引她停下。

  它太美,美到連想將它留下都是種褻瀆,孟海心只敢用著迷的目光隨著那抹翩然而舞的斑燦遊走。

  飛著飛著,鳳尾蝶飛到園中池畔的樹旁時,卻突然懸空停住,雙翅不斷鼓動,但仍困在原地。

  怎麼回事?她疑惑走近,在陽光的照射下看到橫生的枝葉間結了蜘蛛網,因位置高、又已突出到水塘上方,一般人不太會注意到那兒,結果竟讓那密密銀絲擴展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範圍。

  要多大的蜘蛛才能織出這張大網?

  孟海心不由得後退,但看到誤入陷阱的鳳尾蝶拚命掙扎還是掙脫不開,於心不忍頓時戰勝了恐懼。

  她撿起地上的樹枝想將蜘蛛網弄破,怎奈距離太遠,怕掉下水塘的顧慮也限制了動作,手上的樹枝揮舞了半天,連片葉子也沒打下來。

  孟海心還是不死心,連額上都沁出了汗,直到眼角餘光瞥見池中倒影,整個人頓住——她從剛剛就一直在做這麼可笑的動作?要是不明白來龍去脈,她看起來簡直就像傻子似地自個兒在這裡手舞足蹈!

  她早該用這些時間去找僕人來幫忙啊!孟海心好氣又好笑,丟下樹枝準備去求助,卻看到一隻蜘蛛從高處垂墜而下。

  拇指大小的蜘蛛個頭雖然沒猜想中那麼恐怖,但困在網裡的鳳尾蝶幾乎是毫無抵抗之力,這危急時刻哪容得了她離開?

  孟海心趕緊再拾起樹枝,踮起腳尖,極盡所能地拉長身子,就在她奮力一挑,鳳尾蝶終於重獲自由,不幸的是,用力過猛的她也同時失去平衡,整個人往池塘摔去——

  「啊……」攀不到東西可以阻止墜勢,她只能閉眼等待狼狽落水的滋味。

  然而那一刻卻不曾來臨,有股力道及時朝她腰間一攬,將她帶離了險境。

  鼓起勇氣睜開眼,孟海心看到差點沈溺其中的池面波光,本能地更往身旁的安全環護尋求依靠。

  「沒事吧?」醇厚的男人嗓音自頭頂上方傳來。

  孟海心嚇了一跳,發現自己正倚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她急忙退開,卻忘了池塘就近在咫尺,幸好他又及時伸手才免去她的危難。

  一顆心差點跳出喉頭,驚魂未定的她不敢再莽撞,看好腳邊的位置才退步拉開距離。

  「多謝……」原以為是某個路過的家僕救了她,沒想到她一抬頭,卻對上一張陌生的俊魅面容。

  那張卓爾俊傲的臉上滿是淡漠,讓人無法和他出手相助的好心行徑聯想在一起,凝視著她的那雙黑眸更是深沈得難以看透,卻又幽邃得像能勾魂攝魄般,將他原該讓人心懼的冷冽氣勢,融合成引人想更加深究的神秘魅力。

  這人是誰?怎會出現在她家庭院?

  「小心。」看出她的驚訝,男子提醒,怕她慌亂之餘又惹來麻煩,握住她手臂的大掌並未立刻收回。

  那略微收緊的力道捉回了她的心神,也讓她意識到自己還緊緊攀住他的臂膀,孟海心臉一紅,趕緊放開。

  即使彼此間的觸碰隔著衣袖,那股溫暖卻像烙了印,燙著她的掌心,也燙著被他執握的地方,逼得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

  「多……多謝。」不曾和男子如此親近,手足無措的她只能低頭囁嚅地又道了次謝。

  她的窘迫有利於他的端詳,男子不疾不徐地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白裡透紅的粉嫩麗容、玲瓏有致的身段,再加上那嬌羞的小女兒神態,都足以勾起男人的憐愛之心,然而那雙審視的黑眸卻不帶任何溫度,冷銳得像在衡量一項待價而沽的貨物。

  聽說孟家千金長得妍麗清秀,他還半信半疑,如今一見,果真跟粗壯的孟老頭一點也不像。樊仲遇唇角微挑,卻只帶譏嘲而不見笑意。

  當他踏進這個院子時,剛好看到她走向池塘,只一眼他就判斷出她的身份——僕婢沒福分穿這等衣料,而孟老頭只有一個女兒,想誤認都很難。

  即使此行前來是為了她,但他對她長得是圓是扁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不想費心交集的他正準備回去前廳,卻被她拾起樹枝揮舞的怪異舉止給頓住了腳步。

  因長年習武,他的眼力比一般人更為銳利,稍一定睛即發現那只被困在蛛網中的彩蝶,也跟著明白了整個狀況,更看出她掉進池塘只是早晚的事。

  這捨己救蝶的行徑若到了旁人口中,可能會被譽為善良溫柔,但看在他眼裡只覺無聊又可笑。

  他原該頭也不回地離開,但或許是她徒勞無功的動作笨拙得有趣,也或許是他有些好奇她能撐上多久,邁開的步子並未退出這個庭院,而是足下無息地朝她走近了些。

  在她真如他預料失足滑落時,他還遲疑了下,最後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念在她幼稚的行徑多少娛樂了他,他才勉為其難地施展輕功上前拉了她一把。

  「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嗎?」樊仲遇明知故問,果見她小巧的耳廓整個紅透。

  要是稍早一些聽到這句話,孟海心會覺得感激不盡;但現在蝶飛了、她也丟臉了,她只希望他能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不用……」她尷尬搖頭。

  這人到底是誰?這兒明明是她家,他卻表現得比她這個主人還從容,而且就算是訪客,也不該如此旁若無人直接進到庭院裡來啊……

  訪客?這個頓在腦中的字眼讓她思緒整個停擺。

  她怎麼沒想到?那軒昂出眾的氣勢,那優雅沈徐的姿態,還有此時此刻正蒞臨家中的貴客——除了樊仲遇還會有誰?!

  他看到了多少?不會連她亂揮樹枝的蠢樣也看進去了吧?憶起她剛剛所做的一切,孟海心好想掩面奔離。

  但殘存的理智不允許她做出這種更丟臉的行徑,她只能漠視那幾將她滅頂的羞窘,強逼自己留在原地。

  「有只蝴蝶……被、被困住了……我在救它……我、我不是……在玩。」越想好好解釋,她的舌頭越是不聽使喚,等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她已完全抬不起頭來。

  這是老天在懲罰她想去偷看他的行為太不合宜嗎?她不但沒能表現得端莊嫻淑,還處處出糗,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女子。

  他應該會想打退堂鼓了吧?她沮喪抿唇,臉上的紅潮已然褪去。

  她不是那麼介意能不能嫁給他,而是她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一個這麼不像自己的孟海心……

  她的情緒轉變樊仲遇全看在眼裡,也明白她已猜出他的身份,但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卻仍沈冷得像在看毫無關係的事物。

  連這種小場面都應付不了,嫁進樊家更有得她受。也罷,他看中的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踏腳石的功用就該穩穩當當、不會扯人後腿,這種溫馴心軟的個性對他們只有益無害。

  樊仲遇望向那只隨著破網而迎風飄搖的蜘蛛,眸色轉深。

  少了天生的優異,誰會去在乎他們的死活?他們只能憑著一己之力找出生路,看在道貌岸然的人眼中卻成了殘忍,成了弱肉強食,沒有人同情他們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

  「蝴蝶是命,蜘蛛不也是一條命?它費力吐絲只求生存,妳救了蝶,又有誰救它?」

  他話裡的諷刺意味應該不難聽出吧?說不定她還正為了自己的悲天憫人而頗為自豪呢!樊仲遇暗暗嗤笑著。不管她的個性是強悍到會反駁辯解,抑或是軟弱到只敢暗惱在心,對他的印象決計好不了。

  該讓她有點心理準備的,這樣在發現她之後所要應付的人是比蜘蛛更令人嫌懼的狠毒惡魔時,才不會太難以接受。

  唇角似笑非笑地揚起弧度,對於自己做出可能會破壞姻緣的舉止,樊仲遇一點也不想做任何的補救。

  聽到他的話,一直低垂螓首的孟海心明顯地震了下,她緩緩地抬起頭,那張秀麗的臉龐不見他預期中的怒氣,只有顯而易見的內疚及著急。

  「我沒想那麼多……」她愧歉低喃,仰頭在枝葉間尋找蜘蛛的蹤跡。

  一條生命就在眼前即將被殺,她只想到趕快將蝶救離危險,但他說得沒錯,蜘蛛是為了活命才布下天羅地網,她這麼做,不也等於間接殺了蜘蛛?

  「如果我去拿些糕餅給它,你想它吃不吃?」一心只顧著挽回自己的過失,孟海心忘了害羞,還不知不覺地將他當成得以信任的商量對象。

  樊仲遇怔了下,隨即恢復淡然無謂的神色,只有再次打量她的犀銳目光微微地洩漏了他的詫異。

  她是作戲還是真心的?不過是只小蟲罷了,值得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再去捉隻蝶來給它啊。」很清楚她做不到,樊仲遇故意陷她於兩難。若做不來以命抵命,就少在這兒假仁假義。

  孟海心驚訝回頭,對上他眼裡閃爍的惡意光芒,她迷惑了。

  這和剛剛出手救她的那個是同一個人嗎?雖然他方才給她的感覺是冷然的,但並沒有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如今他的眸中卻像被幽暗築起了厚厚的冰牆,讓人踏不進去。

  她不懂,他不是因為同情蜘蛛才提醒她的嗎?但此時為何又表現得像是不在意蜘蛛的死活?

  「蜘蛛也是一條命,這不是你說的嗎?」他若不在意,剛剛根本不會說出那些話。

  一如她柔弱的外表,她沒有咄咄逼人,只是輕擰著眉,用溫柔至極的軟呢嗓音喃問,卻讓他的肌理因察覺危險而繃緊。

  這些年來,他的內斂深沈已很少有人能夠動搖,但她那澄澈的瞳眸卻像看穿了他,筆直地、毫無阻礙地望進他的心底,將他深埋在無情淡漠之下的真實情緒誘得開始浮動。

  這反常的情況讓樊仲遇不悅地瞇起眼。

  蜘蛛會不會餓死他完全沒興趣,只不過是過往經歷讓他對人性的偏頗有感而發,他沒料到竟有人也跟著在乎起這點小事,甚至執著了起來。

  何必?那只是一隻醜陋又邪惡的蜘蛛罷了!

  「是,我剛是這麼說的。」揚起愉悅的笑,樊仲遇成功抑下心緒,連眸光也沒透露出絲毫異狀。「試試糕餅無妨,或許它是只吃素的蜘蛛也說不定。」

  他向來是掌握局面的主導者,毫無破綻的偽裝早已成為一種本能,管她是誤打誤撞還是天真爛漫,他都不該為了這點小事有所失防。

  蜘蛛連同類都吃的凶殘天性又何必由他來說破?她想將人世間想像得那麼美好就由她吧,總有一天事實會狠狠教會她一切。

  那抹介於邪魅與溫柔之間的朗笑,將他偏冷的俊容染上了迷人的優雅,孟海心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拍。

  此刻的他,和她想像中的樊二當家是如此地相似,從容中帶著強悍,自信而不傲慢,只要和他交過手的人,即使是輸,也輸得甘願,心悅誠服地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她很想就這麼被他的氣勢征服,只是她雖單純,但並不笨,他剛剛那判若兩人的冷冽面容仍清晰地映在她腦海裡拉著她,不讓她被他的笑容迷醉。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很想辨別出孰真孰偽,卻是越看越覺得迷惘,只有那傲然散揚的魅力是如此鮮明。

  「好,我試試。」他們原本在談什麼她已完全不記得了,孟海心只能喃喃地順著回答。

  她該離開了,他們已經單獨相處太久……明明這麼想著,她的腳步卻邁不開,明知這麼光明正大地盯著一個男人瞧過於放肆無禮,但企盼能看出一些些端倪的視線仍在他臉上徘徊不去。

  迎視她的目光,溫煦揚笑的樊仲遇表面上不動聲色,心情卻難得地浮躁了起來。

  笑容對他而言是項太過奢侈的事物,所以他寧可用冷戾殺得對方節節敗退,也不輕易施展這向來無往不利的終極手段。而她,一個連像樣男人都不曉得有沒有見過的閉塞閨女,不但沒了方纔的羞怯,還用如此困惑的眼神端詳著他,這什麼意思?!

  惱怒一起,他突然很想看看她被逼到落荒而逃的模樣。

  「為什麼這樣看我?」明明這兒只有他和她,樊仲遇卻故意傾身在她耳畔用近乎氣音的語調低笑道。

  拂在耳上的溫熱吐息引她心顫,兩人間縮短到令人髮指的親密距離也讓她面紅耳赤,她趕忙跳開,疑惑和求解全然拋到九霄雲外。

  「你、大膽……」她又窘又羞,自以為嚴厲的斥喝一出口卻成了小貓叫,在她艷若桃紅的麗容襯托下,更是毫無嚇阻作用。

  孟海心緊緊摀住被他輕薄的耳朵,好怕那股酥麻感會繼續蔓延,蔓延到她無法承受的地步。他怎能這麼踰越?就算他今日是為了提親而來,並不代表她一定會嫁他啊……

  想到眼前這名男子極有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夫婿,想到兩人之間可能不只這樣的親密,急湧而上的慌亂和羞怯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終於看到預期中的反應,樊仲遇滿意地收起刻意勾揚的魔魅笑容。不過是顆任他玩弄於掌心的棋子罷了,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在下一時疏忽了,抱歉。」言不由衷的一句歉語,就當是給了交代。

  在商場上見慣大風大浪的樊二當家怎麼可能不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孟海心聽出他的敷衍,也察覺到他的態度又轉為冷淡,回到那個讓人摸不透的他。

  說沒憧憬過嫁為人婦的生活是騙人的,即使清楚全憑媒妁之言的她沒有資格選擇,她還是懷抱著一絲希望,祈求上蒼能賜給她一段夫唱婦隨、相敬如賓的好姻緣。

  而他,和她所期盼的對象完全迥異,在短短的時間裡,他乍變的態度讓她跟不上,更遑論是捉摸到他的心思。

  但為何想到要和這樣的男子共度白首,她一點也不覺得恐懼呢?甚至是有一些期待,期待終有一天,即使不需言語她也能明白他的想法,成為一個解語貼心的賢淑妻子。

  「海心?妳在這裡做什麼?!」突來的一陣大喝將她飄遠的思緒打斷。

  一回頭,看到父親氣急敗壞地朝她衝來,孟海心心虛地紅了臉。

  天!她甚至不知道爹爹答不答應呢,竟然就已想到成親後的情景,她到底著了什麼魔啊……

  「我……」她正想解釋這全是巧合,卻被猛然拉走。

  「還站在這兒幹啥?回房去呀!」孟父怒吼,又拉又扯地用力將她直往迴廊推。「進去、快進去!」

  疼她的父親平常連對她大聲說話都捨不得了,更何況是如此粗魯相待?孟海心有些被嚇到,但想到剛剛發生的情景,她只覺羞愧。

  也難怪爹爹會生氣了,孤男寡女在院中獨處,這麼於禮不合的行為看在他的眼裡會有多失望?滿腔的自責讓她無顏面對父親,孟海心不敢再逗留,低頭用最快的速度離開。

  「敢問樊二當家對小女說了什麼?」

  自孟父衝進院子之後,對於身旁的紛爭樊仲遇一直置若罔聞,像是與己無關地看向四周的園景,直到這句話傳來,他才緩緩收回視線,落在那張盈滿憤恨卻又得咬牙強忍的不甘老臉上。

  虧得向來對他誠惶誠恐的孟老頭敢用這種近乎頂撞的口氣質問他,想必是氣到了吧?因為聽到他所提出的要求,稍有良知的人只會想將自家閨女和他隔離開來,更別說是讓他們單獨相處。

  「婚嫁之事全憑父母決定,令千金的想法並無足輕重。」以為他怕會說服不了他,就轉向去蠱惑他女兒嗎?這孟老頭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

  明白樊仲遇所言是真,孟父原本脹紅的臉頓時刷白。這人太自信了,甚至自信到不曾考慮到他會拒絕的可能。

  只是他又怎麼能夠答應?那是他的女兒啊,百般呵疼地保護在身邊,一心只想替她找戶好人家,結果……窖中深藏的女兒紅不該為了這個原因開壇吶!孟父張口欲言,卻是眼紅唇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睇了那張老臉一眼,樊仲遇完全不為所動。他的良心早已給狗吃了,這就是真實,這就是人生,心慈手軟只會害了自己。

  「孟老還沒辦法給樊某一個答覆嗎?」客氣的一問,其實是將對方逼至絕境。

  以為借口有要事得趕去處理,他會就此放過他嗎?當他回說他就在這裡等時,反應不及的孟老頭只能吶吶低喃要他自便,那僵硬蒼白的臉色簡直令人發噱。

  孟老頭卻沒想到,這招無用的緩兵之計竟會讓他遇見他女兒。無聊到連只蜘蛛都可以寄予同情,要是知道全家的生計就繫在她手上,就算再怎麼不甘願,她也只能將委屈往腹裡吞。

  腦海中浮現的那張和眼前老臉絲毫沒有相似之處的姣美容顏,樊仲遇薄唇抿直,讓心頭的冷狠更加堅定。

  既然結果不可能改變,又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

  「孟老?」

  這聲稱呼猶如喪命鐘,孟父的肩頭頹然垮下,半晌,帶著哽咽的回答才緩緩傳來——

  「就依您說的吧,一切……就依您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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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來來,新娘子坐這兒,快,交杯酒準備好,可別誤了時辰……」孟海心坐在榻沿,聽著喜婆的忙碌張羅及房裡的走動人聲,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好不真實。

    知道婚事確定之後,她的心就一直懸著,怕某天一睜開眼,會發現這全是場夢?

    他覺得她匹配得上他嗎?不覺得她太平凡嗎?她那時並不像個大家閨秀啊,他這麼俊逸出眾的人怎麼可能會對她傾心?

    只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對自己懷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問個清楚,別再自行臆測弄得心煩意亂,但可能是婚期訂得太近,爹娘忙到連和她好好坐著聊上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日子就這麼過去,直到現在都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為他的妻子。

    他在房裡嗎?還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賀?憶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視著,即使鎮日的疲累已讓孟海心快撐不住,她仍勉強坐直,希望能將最好的一面呈現在他眼前。

    拜別父母的淚眼漣漣,在踏進了樊家大門後,化成了無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所措,全靠喜婆的攙扶和指引才能順利完成整個儀式。

    而當進了新房,等著挑起紅絹的這一刻,緊緊揪住心口的不只是忐忑,還有更多的期待和嬌羞。

    他會用什麼表情為她除去紅絹?那張偏冷的俊容會為她展露溫柔嗎?她不自覺地握緊隱於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彷彿在等待良人將之包覆在執握中,寵愛地給予溫暖。

    「新郎倌請過來,準備挑蓋……」喜婆的話被東西落地的清脆聲給打斷,周圍陷入短暫的沉默,喜婆又再次開口:「哎呀,這碧玉秤是用來挑蓋頭的,不是拿來玩的,新郎倌拿好,別再摔下去嘍。」

    感覺有人靠近,過於緊張的孟海心沒發現那段小意外,更沒發現喜婆的尷尬哄笑不像在對一個成年男子說話,她只忙著抑住越來越快的心跳,不知該羞怯 斂目還是要大膽地迎視這一刻。

    突然有樣食物擊中她的胸口,生氣的大嚷隨即在身旁爆開——

    「不要這個,我要我的沙包!沙包還我、還我啦……」那下撞擊並不是很重,卻讓孟海心整個身子僵直。瞥見滾落腳邊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著她的背脊竄起。為什麼新房裡會有別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紅綃,但為什麼拿著碧玉秤的人不是他?

    「伯臨少爺別鬧,再這樣我沙包不還你嘍!」別的婢女的聲音插了進來。

    伯臨?這人是誰?這個疑問才剛浮現,她頭上的紅絹已被用力扯掉。

    紅絹勾到了鳳冠,連帶扯得她頭皮發疼,她卻恍若未覺。因為眼前所見震得她腦海一片空白——

    有個男人把剛扯掉的紅絹往地上一扔,忙著朝婢女撲去。

    「拿掉了啦,還我!」搶過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玩了起來。「一呀一放雞,二呀二放鴨——」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個大男人做出和外表這麼不相襯的幼稚言行,而是他身上竟穿著屬於新郎倌的喜服!

    心頭恐懼成了眼前無法錯認的事實,孟海心駭然站起,下意識地後退。

    「別怕別怕,新郎倌只是一時失手,我們趕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覺到她的退卻,喜婆趕緊拉住她,臉上堆滿了安撫的笑。

    「不,你們弄錯了……」喜婆的執握更嚇壞了她,孟海心慌亂地環顧四周,盼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這個喜紅氾濫的新房裡,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應該在這裡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淚模糊了視線,她拚命掙扎著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麼弄不弄錯啊?」完全失控的狀況讓喜婆也沒了耐性,使盡力氣硬要將她拉回榻邊。「快回來,趕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這個人?!殘存的自持被毀得蕩然無存,強烈的驚駭瞬間席捲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開我!放開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誰她都不嫁了,讓她 回家,她要回家……她瘋狂扯動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無暇顧及。

    「喂,你們的少夫人吶,還不來幫忙?」喜婆氣急敗壞地朝婢女喊著,卻不小心被她從手中掙脫。「欸、欸,快回來——」那聲喝止只讓她逃得更急,腿軟了、不停顫抖的身子沒了力氣,孟海心仍踉蹌地直往門口衝去,一心只想逃離這場惡夢。

    就在她即將抵達門邊,原本關闔的門突然打開。

    看到那張記憶中的面容出現眼前,倏然泛開的心安讓她幾乎站不住腳,然而對上那雙冷冽至極的眸子,她才剛平穩的心又瞬間墜到谷底——

    樊仲遇的視線並未在她臉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掃過她,迅速掠向房中,看到這一片人仰馬翻的情景時,俊傲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的詫異,彷彿這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該是這種眼神,不該是這麼瞭然於心的冷靜……孟海心僵在 原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

    瞥見來人,喜婆趕緊上前解釋。「這不干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說她不嫁,不是我沒盡到職責……」

    「出去。」樊仲遇打斷喜婆的話,雖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面前的舉動其實都是不著痕跡地擋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獲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結束的喜婆馬上開溜;剩下的兩個婢女面面相覷,又看向坐在地上玩得開心的樊伯臨,不曉得該不該一併帶走。

    「有聽過洞房花燭夜卻少了新郎倌的嗎?」樊仲遇譏誚道。

    兩名婢女吶吶應是,趕緊丟下主子逃離。

    洞房花燭夜?孟海心臉一白,慌忙朝房門衝去,想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離開這兒。

    「你能去哪裡?」樊仲遇不阻止,只是淡淡開口。

    那句話提醒了她的處境,幾已碰觸到門板的手瑟縮地收了回來。若沒有人幫忙,她是不可能逃出這座大宅的……

    孟海心閉眼,忍住崩潰痛哭的衝動,強迫自己回頭看他。

    「讓我回家,這都是誤會,我們以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讓我回去……」想到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樣誤會了,他應該能諒解吧?他們……他們只是期待太深了……

    樊仲遇眸色轉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頭連親自面對罪過的擔當都沒有,瞞她瞞到最後一刻,將這殘酷的事實留給她一個人承擔。

    「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無知嗎?」此話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張麗容變得慘無血色,但他仍繼續殘忍地說道:「我在提親時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臨,一個比五歲小兒還要麻煩的傻子!」

    「你騙人,我爹不會這樣對我!」孟海心搗住耳朵,不願相信他所說的話。

    「不想嫁儘管離開。」不再看她,樊仲遇往裡走去,將坐在地上的兄長扶起。

    「當孟記關門大吉之後,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足夠去悔恨。」縱使心裡還存有一絲絲的希望,也被這段話給完全摧毀。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著他的水眸盈滿了不可置信。

    「你用這條件逼迫我爹?」她顫著聲問。

    難怪爹會答應,孟記一關門,苦的不只是她們家,還有鋪子裡十來名夥計的生計也會受到牽累。「你怎麼能?」

    樊仲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逕自為兄長除去繁複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後,才回過身面對她。

    「有什麼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卻一點笑意也無。「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然樊少夫人這個位置輪得到你來坐嗎?」

    望著那張無情的面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走,必須倚靠身後的門才能站立。

    原來那日在園中相遇,對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義,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會看上她這種平凡女子,她卻被欣喜給沖昏了頭,愚傻地作著美夢,期待紅絹被揭的這一刻。

    怎麼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麼能如此狠心將她推入地獄?

    她想哭,想對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卻動不了,只能怔怔地看著他,任由心痛將她啃蝕得體無完膚。

    樊仲遇筆直迎視她的目光,要自己對她眼裡的傷痛欲絕視若無睹,做到無動於衷的冷狠境地。他們無法回頭了,要做就做到底,現在收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上榻去。」他沉聲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驚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拚命搖頭,盈眶的淚就快落下。

    別這麼狠,逼她嫁給他人已經夠了,給她一些喘息的餘地吧,至少不要今晚,她做不來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沒辦法!

    「四相疊、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臨已快睡著了,口中還在唸唸有辭。

    瞥了兄長一眼,樊仲遇緩步朝她走來。

    「你可以選擇被綁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滾回孟家。」語調雖輕,話裡的冷硬及狠絕卻不容錯認。

    隨著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無法動彈,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猛獸盯上的獵物,逃不了;也沒辦法逃。

    她有選擇的餘地嗎?她一離開,等於是用整個孟記陪葬,只是……他怎能這麼狠?若一開始就沒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樣地撩撥她,讓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剛體會到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思思唸唸、牽牽掛掛,卻又被同一個人教會心痛的感覺,她好恨,恨他的殘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別碰我,我自己……」哽咽衝上喉頭,孟海心硬是將它嚥回,深吸口氣。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無幾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刺一刀,但她用盡所有的意志不許眼淚掉下。

  她已經夠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面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傷她至極的臉,也不看那已經倒臥榻上呼呼大睡的「相公」,就這麼僵直地坐著,強撐著不讓自己崩潰。

  從她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會再試圖逃脫,但這場勝利不但沒有帶給他絲毫喜悅,反而是揮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個心口。

    他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感到開心,這只不過是起頭,等之後開始采收成功的果實再來欣喜也還不遲。他為自己的反應,迅速地找了理由,不願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這顆棋子所要改變的整個戰局。他不斷地告訴自己。

  「大哥就麻煩你照顧了,大嫂。」拋下這句話,樊仲遇離開。

  那聲稱呼將她所有的努力全數擊潰,門一關上,孟海心再也無法撐持,蒙面失聲痛苦。

  「吵死了!」睡夢中的樊伯臨咕噥一句,翻進更裡面的位置。

  孟海心嚇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確定他再度沉沉睡去,鬆了口氣的同時,抑不住的淚又潸然而下,她緊緊搗唇不敢哭出聲,怕又驚擾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別再醒來了,她沒辦法承受更多的大幾了……

  明知躲過了今晚,仍有無窮無盡的每一晚在等著她,但她只能無助地縮在榻邊,自欺欺人地祈求這一刻不要來。

  日陽自窗欞透進,映在鳳冠上發出亮眼的銀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著那抹光,一動也不動。

  整夜的沉澱,換來的不是認命的釋懷,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沒辦法睡,怕身旁的人會突然醒來,她的心神一直緊繃著,只要一點點動靜都讓她猶如驚弓之鳥。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後就安靜地坐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沙包,對她完全視若無睹。

  見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只敢摘下鳳冠,嫁衣仍穿在身上。她不曉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動探問,她只希望他可以永遠都不會發現她的存在,也不要記起任何有關圓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這兒,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換裝、要梳洗、要向長輩奉茶……

    紛雜的思緒在腦子裡轉,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著燦亮的鳳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這麼坐著,什麼都不要去面對……

    咿呀一聲,門突然被推開,昨天那兩名婢女走進,一看到裡面的狀況,互使眼色,紛紛掩嘴竊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隨即尷尬地紅了臉。看得出她們早就將主子的洞房花燭夜當成笑話在談論,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說明了一切。

    「伯臨少爺,起來了,遲了大老爺會罵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來還是我幫你?」另一個則是問她。

  兩名婢女來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時才覺得有些不對——不管是直接推門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該有的行為,而且她們的言詞間也絲毫不見恭謹。

  「好的,勞煩你。」但才剛嫁進門,對於樊家的規矩並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誤會,她沒說什麼,隨著指引到鏡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動作很粗魯,好幾次都扯痛她的頭皮,孟海心都隱忍下來,而這段期間身後樊伯臨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聲亂成一片,讓她心頭的疑惑越漸擴大。

  「好了。」不一會兒,婢女收手,轉身去幫同伴。

    看到鏡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只隨便幫她點上胭脂,髮髻也是簡單盤起,甚至還有些遺漏的髮絲在頸際飄搖。

    直至此時,她已確定不是她多心,她們不但沒將她這個新進門的少夫人放在 眼裡,對待樊伯臨的態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們明顯的不耐喝輕蔑簡直像是在喝罵小貓小狗。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縱容奴婢這麼沒有規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這樣他不會乖乖聽話。給我,嘖!」隨著那名婢女的加入,戰局更形火爆。

    從鏡中看到那兩人對樊伯臨又拉又罵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聲阻止,但憶起自己的身份和婢女對她的態度,她躊躇了。才剛嫁進門的她都自身難保了,她還想幫誰?她只能強迫自己充耳不聞,默默地將髮髻打散重盤。

    好不容易終於換完裝、打理好,一名婢女離開,另一名婢女則是帶著很不開心的樊伯臨和她準備前往大廳。

    穿過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廣闊的佔地讓孟海心驚訝不已。

    昨天太緊張加上紅絹覆臉,她不曉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現在親眼所見,除了震驚,恍若無邊無際的大宅院也給她一種無法得見外頭天地的錯覺。

    經過一道拱門,佇立前方的順長身影讓她不禁頓住了腳步——

    樊仲遇站在那兒,雙手負在身後,沉斂溫雅的臉上讓人讀不出思緒,察覺到他們的接近,視線不疾不徐地朝他們的方向睇來。

    孟海心慌忙低下頭。她知道今後見到他的機會太多太多了,但她現在還沒做好準備,她甚至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對他。

    「二少爺。」原本還對樊伯臨嘮叨罵著的婢女一看到他,態度立刻轉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對後方的孟海心視而不見,帶著兄長逕自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他的無視讓孟海心心口陣陣絞擰。新婚翌日該去向長輩奉茶,此事雖然與他無關,但不論是放心不下兄長,抑或是監視她是否會藉機鬧事,看到他逅在這兒,她並不會感到驚訝。

    只是,他怎能只顧他的兄弟卻對她的處境袖手旁觀?她對樊家的成員一無所知,對於會見到哪些尊長更是毫無頭緒,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這個始作俑者也該盡點責任,而不是對她視若無睹。

    這一刻原該是夫婿在她耳旁細細叮嚀,柔聲安撫著她的不安,但這個畫面永遠都不會實現了……強湧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開,孟海心緊緊咬唇,不讓心痛化為哽咽。

    一路上還在吵吵鬧鬧的樊伯臨一看到他就安靜下來,兩人並肩走在前方,差異立現——

    樊仲遇較高,肩膀寬闊而不過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著懾人的氣勢;而身為兄長的樊伯臨矮了他約半個頭,背影斯文,讓人很難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樣聯想在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頭,也可以從那細微的腳步聲聽出她正安靜地跟在身後。

    看似沒正眼看過她的他,其實已將她憔悴的神情整個斂進眼裡。他要自己別去顧慮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無眠、是不是受盡恐懼折磨,這些都與他無關,他給過她選擇的機會,是她自己決定留下。

    問題是,那真是選擇嗎?察覺到拘抑的心思終究還是偏移了,甚至還帶著點自責的意味,樊仲遇不悅地瞇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廳堂。

    那兒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著他,他專心應付都來不及了,還分神去想她的事做什麼?她既然選擇了犧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飴!

    樊仲遇繃緊下顎,將所有的思緒完全摒除,須臾,那張面容已沉斂到看不出任何異狀,原本寬闊沉徐的步幅收斂了,肩背也不再那麼挺直。

  所有的變化都微小到讓人察覺不出,卻奇異地將他傲然自信的氣勢全然改變。

  「抱歉,我們來遲了,因為有些事情耽擱了點時間。」踏進廳堂時,他已成了一個謹慎有禮、卻仍掩飾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無暇注意到他的改變,因為一進大廳,出乎意料之外的龐大陣仗讓她倒抽一口氣——

    偌大的廳堂兩旁各有雙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後頭還站滿了人,總數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滿談話聲的大廳因他們的到來而靜默下來,而後又因交頭接耳的細微聲響轉為嘈雜,每一張表情不是詭笑就是像準備要看好戲,那一雙雙朝他們射來的眼也不見絲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頓住了步子,等到發現廳堂裡全是男人,緊張和害怕更是完全覆蓋了心頭。她還以為只是向公婆及幾位重要的尊長奉茶而已,但這場面幾乎是將整個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請到這兒。」樊仲遇示意他們前進,而後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道:「去請大老爺過來。」

    面對他那張溫和有禮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雖不到笑臉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剛剛連看她都像是會污了眼的態度,如今的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和藹可親,要不是一路跟著他進來,她真會忍不住以為他有個孿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這狀況卻容不得她盯著他看,孟海心只好忍住滿腔的困惑,接受指引站到廳堂中央,垂首靜候。

    自從他們進來,週遭的竊竊私語一直沒停過,還不時傳來訕笑,全都明顯針對他們而來,這種氣氛讓孟海心感覺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臨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詭譎,掛在嘴邊的沙包口訣收斂成了咕噥,相形之下,這原本讓她難以接受的奇怪行徑,此時反倒帶來一種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這個做叔叔的要說……」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一個中年男人率先開口。「想延續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臨傻成這樣,你想他還懂得那檔子事嗎?」

    雖然那人並不是對她說話,但仍然讓孟海心覺得很難堪。就算樊伯臨聽不懂這些,這種事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討論,更何況她也在場,身為長輩的人怎能連這種基本的禮節都不顧?

    「回稟二叔,仲遇主要是想為大哥找個伴,其他的倒沒多想。」退到一旁落坐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對於那番嘲諷仍能平心靜氣地回話。

    「少來了,你的如意算盤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個年輕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說得更是露骨。「伯臨堂兄是大房長子,只要能生個帶把的,比你這個次子生上十個還有用,反正腦袋傻了,那話兒應該還能用,為了確保大房的地位,當然得試他一試嘍!」

    樊仲遇置於膝上的拳握緊,像是在隱忍什麼,過了片刻他才又開口:「如果可以有後,自是再好不過,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遺願。」

    「你們別這樣,大房也算是風光過,現在卻淪落到比我們這些旁支還不如,也難怪仲遇會無所不用其極了。」又有一名老者開口,聽似好意解圍的言語市集上卻是在落井下石。

    他們真實親戚嗎?講話怎會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驚訝不已,然而最讓她震驚的是他的反應。

    她以為他會憤怒地駁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將對方反擊得啞口無言,但他卻是這麼沉默了,連再試著緩和或辯解都沒有,任由其他人又說出更多夾槍帶棒的話,襯上樊伯臨那斷斷續續的沙包口訣,更是成了可笑的諷刺。

    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幹練的樊二當家嗎?就算再怎麼難敵眾口,就算他的心機被人揭穿,他也不該就這麼束手無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顯的她只看得到他置於膝上的手正緊握成拳,那力道彷彿握在她的心上,讓她不知該為知己被當成爭權的工具而生氣,還是該為他被攻到無力反抗而難過。

    「你那些無謂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軌上,我自然會重用你。」一道蒼勁的聲音自門口傳來,隨著迅捷的腳步,來人已走過孟海心身邊。「可偏偏你的所作所為都讓我失望透頂!」

    四周變得悄然無聲,就連樊伯臨也完全噤口,這些變化都說明了來人的威嚴及地位,孟海心還來不及反應,沉喝聲已在前方響起——

    「你,抬起頭來。」

    孟海心強忍緊張抬頭,看到一名髮鬚皆白的嚴厲老者坐在上位,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繞了圈,眉頭擰起。

    「你經商的手腕有待磨練不說,怎麼連挑個人都挑成這樣?」老者直接對樊仲遇罵。「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軟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嗎?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夾雜鄙夷和輕蔑的話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撲來,她忍住不讓受傷的表情顯露出來。她很清楚這樁婚事是樊家紆尊降貴,但他們從頭至尾不將她當人看的態度真的很傷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責,對於能力受到質疑並沒有做任何反駁。

    「伯臨沒出事之前,你們大房的表現一直讓我很滿意,結果呢?伯臨癡了,你也一再讓我失望,整個大房就這麼一蹶不振,傳出去還像話嗎?!」老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看見他被痛罵,在場所有的人無不暗喜在心。不過敵人不只一個,把握機會將他人也順帶踩上一腳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幫了老三,也算功勞一件了。」方才被樊仲遇喚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沒事提整個幹麼?你手上的布莊前幾天才弄砸了一筆交易,要不要順道把這損失也一併稟報?」另一個中年男人臉色一變,立刻反擊回去。

    「別吵了!」老者斥喝,見兩人安靜下來,凌厲的視線又射向樊仲遇。「你以為你真有功嗎?買來的貨價格比平常足足貴了一倍,救了急,卻是白忙一場、好不利潤,這只更證明了你的無能!」

    「是。」樊仲遇依然沒有反駁,只是恭敬回答。

    那溫馴的反應卻讓老者更生氣。

    「我不管你替伯臨找來媳婦是為了什麼,我從以前就說得很清楚,想要繼承家產全靠實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應該比任何人還清楚,要是子孫不成材,管他是大房還是長孫都別想從我手中接過一個子兒!」偉岸的身子幾不可見地一震,只須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飾了過去,更沒讓人發現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啞聲低應的模樣看在眾人眼裡,反倒像是被教訓得無話可說。

    「你們都好自為之吧!」老者起身,丟下這一大群人直接離開。

    以為樊仲遇被罵到垂頭喪氣,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裡將這名對手刪去。大房已不足為懼,就算再怎麼搞小計謀也只是白費心力罷了!

    「要是當初三房那件事你沒強出頭,交給我們來處理,至少也不會血本無歸。想表現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為,不然樊家再怎麼有錢,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啊!」坐在上位右側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帶著身後五個兒孫離去。

    「可惜一個人的才能有限,再怎麼努力也難挽頹勢,我看你還是求求老天爺,看能不能早日讓伯臨有後還比較實際,只不過……」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著起身,話沒說全,但話裡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著走出廳堂,身後又是幾個小輩跟著離開。

    就這樣,沒人給予安慰,扔來的全是明嘲暗諷的言語,不一會兒,剛剛還是滿滿人潮的大廳已走得剩下他們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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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總算結束了。

    確定所有人都已離開,樊仲遇抬頭,臉上順從不甘的神情全然抹去,少了刻意的壓抑,自然散發的傲然氣勢立刻取而代之。

    這種全族聚會向來讓他厭惡至極。

    不是因為那些尖銳的言詞,經過這麼多年的磨練,他早已能做到充耳不聞的境地,更何況那群人越是得意忘形,越表示他們又朝成功邁進了一步。

    只是那一張張千篇一律的醜惡嘴臉已讓他膩透,若不是為了更遠大的目標,他才懶得應付他們。

    「好可怕、好可怕……」樊伯臨來到他旁邊座位坐下,一邊把玩手中沙包一邊喃喃自語。

    兄長的動作讓他斂回心思,樊仲遇瞥見那抹纖細的身影仍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股煩躁油然而生。

    一個被保護得極好的閨女,從沒見過人間的險惡,她所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但明明早已將之視作計劃中的一環,為何他的心緒還是被影響了?

    最不該的是,他剛剛竟還被激到動了氣!樊仲遇的眸子微微瞇起。

    早在他滿十歲被允許進入廳堂參與家族集會的那一刻,他的天真就已被摧毀,但那時候的他並不曉得,因為在父親長袖善舞的保護下,受盡榮寵的他向來都是揚笑睥睨失敗者的那一個。

    卻突然間,風雲變色。

    父親砸下重金的鏢局接連被劫,損失慘重,而大批收購準備賣給官府的谷糧又在此時遇上火災,因無法如期交貨被扣上拖累軍情的罪名,無力自救的父親不但名下產業全被抄走,自己也身陷囹圄。

    若是老傢伙聚集全族的力量,絕對可以幫助父親度過難關,但他卻是選擇清楚劃分界線,任由父親自生自滅,等父親再回到家門,已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屍,而大房的地位也瞬間從頂端跌落谷底。

  「二放鴨,三分開,七圍牆……不對不對……」聽到身旁的兄長又喃喃念起了口訣,樊仲遇徐緩地吁了口氣,抑下胸口熾燃的憤怒烈焰。就算現在沒有其他人在場,他也不能太輕忽。

    「坐在主位的是樊家大老爺。」樊仲遇開口,身旁的樊伯臨立刻停住喃念,整個廳堂只有他沉穩醇厚的嗓音。「也就是我們的祖父,目前仍大權在握。樊家共有四房,先父是嫡出長子,名義上大房由大哥繼承,四房裡有存有歿,堂兄弟間也已有人娶妻生子,各房的女眷你之後應該都會陸續見到。」聽到他的聲音,孟海心震了一下。

    方纔他不發一言時,她就一直掙扎著該不該抬頭。

    滿滿的關懷讓她想探知他的想法,但她又好害怕,怕會在那張俊傲面容上看到痛苦失意的表情,也怕自己壓抑不住的同情會傷了他。

    他還好嗎?他的心情真如他的聲音聽來那麼平靜嗎?猶豫了會兒,她還是禁不住擔慮地抬首朝他看去——

    他半斂的眼簾遮去了眼神,讓人無法揣測他的心思,一如往常的冷淡面容沒透露出任何的表情,卻反讓她更覺難過。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根本沒辦法相信,明明是一家人,對於弱勢的人不但不伸出援手,反倒乘機踩著往上爬,而身為一家之長的大老爺竟縱容子孫如此冷血無情的行徑,他的冷戾言行也讓人打從心裡發顫。

    意識到她的注視,仍俊眸半垂的樊仲遇悄悄繃緊了下顎。

    毋須和她對上眼,他也可以猜想得到那雙澄澈的美眸裡,絕對只有關心而沒有任何的鄙夷和輕視。

    她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她該恨他,該因為他被罵得狗血淋頭而竊喜在心,甚至是用風涼話再補上一刀,但絕不是顧慮到他的感受而用這麼小心翼翼的態度對他!

    才剛平抑的情緒又開始沸騰,察覺旁邊的樊伯臨朝他投來一眼,樊仲遇心一凜,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太多情緒。

    今天真的不是很順遂。他暗惱,用冷漠將怒意全然掩去,抬眸迎視她的眼。

    「其他那些叔、伯公等旁支不在這裡,而在樊家女人也不允許出現重要場合,他們誰是誰並不重要,就連大老爺,你也很難再有機會見到。」

    他的偽裝太成功,孟海心看到的是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怕被他看穿她的心思,她趕緊迴避了他的目光。

    「……沒機會再見面也沒關係。」她吶吶低語。

    一次的經驗已經嚇到她,如果必須在家族中擁有地位才能踏進這個廳堂,她只希望在他們眼裡她永遠都這麼微不足道。

    她的話讓樊仲遇譏誚揚唇。這樣就怕了怎麼成?要是知道那群人私底下做了什麼事,只會讓她更將樊家視做人間煉獄吧。

    「後悔了嗎?原本想說丈夫是個癡兒,但只要稍加忍耐,至少還可以享受榮華富貴,抱歉,我的無能讓你無法如願了,先提醒你,大房沒有專屬奴婢,我們供不起。」

    面對他話裡的自嘲和諷刺,孟海心咬唇,紛亂湧上的情緒讓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其實,她從來就沒貪圖過樊家的財富,甚至是只要一想到兩家的差距,擔慮就一湧而上,怕自己無法適應大戶人家的生活,會害他被家族的人看輕。

  他是否能承襲家業對她根本一點也不重要,滿腔的期待全是因為他,他的身影自那日在院中相會之後就一直纏繞心頭,勾動了她的渴望,忐忑而又欣喜的一日一日數著成親之日的到來。

  被婢女發現她偷偷地練習相公這個詞彙的叫喚時,她羞到無地自容,卻仍抑不住嘴角甜蜜的笑,編織著兩人白頭偕老的美夢,只要伴在身邊的人是他就好,再苦的日子她都可以甘之如飴……

    結果美夢卻成了惡夢,她嫁的是他的兄長,而他是誘騙她自動跳進陷進的罪魁禍首。

    他曾經因顧慮過她的感受而感到為難嗎?那次見面曾讓他因為她即將成為自己的大嫂,而有一些些的不捨嗎?她想問,但她沒辦法問,因為一問出口就等於將她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只能將未竟的言語藏在眼神裡,祈求地望著他。

  「我吃得了苦,我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的想法。

  迎視她的目光,樊仲遇沉默不語。

  就是這雙眼,佔據著他的思緒,讓他昨晚無法成眠。

  他向來睡眠短淺,除非疲累至極,否則他寧可將那些時間拿來運籌帷幄而非浪費在休息上。但昨夜存在他腦中的不是詭譎心機,而是紛雜的思緒不停地繞、不停地翻騰,唯一不變的,是她——

    那天在日陽下閃動明媚的靈燦瞳眸,瞠大、盈著淚,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但即使怒極怨極,在那片澄亮裡仍存在著一抹光芒,如此溫暖,彷彿就算是天底下的人都唾罵他,她依然懷抱著信任,期盼他能改過向善。

    而那雙眼,現在正緊緊地注視著他。

    太遲了,曾經他也和她一樣天真,以為人心是可以被感動的,結果……樊仲遇別開目光,將心牆築起,不讓她更深地烙進他的思緒裡。

    「他們說的你應該都聽到了,要盡到本分或是陽奉陰違我都沒有意見,我只有一個要求,閨房中的事你心裡有數就好,不管任何人問你都不准多談。」一方面為了證明自己的不為所動,一方面也為了防範她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阻礙他們的計劃,明知他所要說的事很可能會將她眼裡那抹光芒在瞬間轉為憎恨,他還是毫不避諱地直接點出。

    昨晚被他逼上榻的無助與痛楚再度漫上心頭,孟海心握住冰冷的手,想忍下那股疼痛,心口仍緊凝得讓她難以呼吸。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所以他要她上榻,期盼她能盡快生出子嗣,好助他奪回大房的地位?

    那咬唇發顫的脆弱模樣狠狠擊上他才剛剛築起的心牆,樊仲遇僵住。她明明眼眶都紅了,為什麼那抹光芒還在?為什麼她能忍得住不對他厲聲指責?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那只蜘蛛,那只醜陋又不值得同情的蜘蛛。

    意識到自己的心思竟那麼容易被牽動,樊仲遇一驚,狂猛的怒意陡然而升。夠了,他受夠了!

    他倏地起身朝外走去。

  「帶少夫人回去。」

  聽到他對候在廳外的奴婢吩咐,孟海心唇咬得更緊,彷彿這樣可以分散一些心痛。他的反應比直接承認更傷人。

  「我也要回去,我要坐馬車……」原本乖乖坐著的樊伯臨突然跳起,邊嚷邊追了上去。

    孟海心要自己別回頭,卻仍不由自主地追尋他的身影,視線穿過敞開的廳門,看到已快走至內門的他緩了腳步,等待兄長追上才又恢復他原有的步幅與速度,但這段期間她都不曾回頭。

    那再平常不過的細微舉動擰痛了她的心。

  她不相信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算計家產,他對兄長的守護及關懷她都感覺得到,看似冷然的他其實並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無情。

  可為何這樣的溫柔只給得了他大哥?她呢?他對她連一點點的愧疚都沒有嗎……想到他對她的冷狠,孟海心強抑哽咽。

  若癡傻的是她的親人,她可能也會用盡方法想幫他找個伴,好讓他的生活有人照顧,只是當自己成為那個犧牲者,才會明白這種自以為完善的做法有多殘忍。

  要恨恨不了,要原諒又放不下,最後她只能將眼淚全化為了淒苦,藏進了心裡最深的角落。

    一輛馬車出了樊宅,老舊的車廂隨著路面的顛簸發出叩隆聲,像是苟延殘喘地強撐著不要解體。

    「老傢伙講話難聽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你又何必在意?」樊仲遇抬頭迎向那道略帶責備的視線,對於兄長從癡傻突然恢復正常的狀況,絲毫不顯詫異。

    「他不該提起父親,那是他的罪愆,他根本沒資格用這件事來教訓我。」他勉強扯了扯唇。

    在馬車這種密閉空間裡,不用擔心隔牆有耳,雖然破舊程度讓人坐得很不安穩,卻是少數幾個可以讓他們兄弟安心卸下偽裝的地方。

    偽裝?是的,他大哥沒傻,他也不像眾人眼中的那麼無能,會這麼忍辱負重,全是被那群豺狼虎豹所逼,以他的親祖父為首,將他們兄弟倆逼進了絕境。

    「結果我們那時卻傻到信了他的鬼話連篇。」樊伯臨低笑,熟練地拋接手中沙包。

    「是『我』傻到信了他的鬼話,當初你一直要我收手,我卻沒聽進去。」樊仲遇望著那一上一下的沙包,想到自己當年的愚傻,勾起的不只是對家族的憤恨,還有更深的自責。

    父親是個血淋淋的借鏡,他早給認清事實,但只懂得優越滋味的他少了心機,反被祖父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以為真是父親能力太差、自作自受,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忍痛壯士斷腕。

    為了挽回父親及大房的名譽,他說服兄長用長孫的身份向祖父要來一間布鋪,兩人聯手經營,想要做出一番成績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衝勁足、眼光獨到,而兄長個性謹慎、負責緩下腳步,他們合作無間,將原本已快關門的布鋪操弄得有聲有色,成了京城最大的布莊,還將領域擴展到各行各業。

  短短一年的時間,他們站上了比父親掌持時更為風光的頂端,身為長孫的兄長自然承襲了所有功勞,讚賞有加的祖父不僅將更多的店舖事業交給兄長掌管,也常常將「當家非伯臨莫屬」這句話掛在嘴邊。

  對此他毫無芥蒂,更為了兄長感到開心,他們和那群只懂得閻牆的族人不同,手足間深厚的感情牢不可破,更何況錢財對他只是附帶的獎賞,是取得勝利的驕傲和滿足感促使他不斷地往前衝。

    他卻沒想到,他的年輕氣盛、他的力求表現,卻害得兄長幾乎失去性命,他所追求的勝利成了野獸狠狠反撲,重創了他們。

    即使已事隔四年,回想起那時的無能為力,樊仲遇仍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勝利在望,誰捨得收手?」瞥見他眉目間痛苦的神色,樊伯臨半自嘲半譏誚地說道。

    他們的母親在懷第三胎時難產去世,而父親向來醉心經商,所以仲遇等於是他一手帶大,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安慰只會讓他更加自責,唯有激起他的愧疚,讓他將補償他當成生存的目標,才是最好的做法。

    聞言,樊仲遇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樹大招風,我學到了,付出的代價卻如此之大。」

    當時兄長去參加一場酒宴,回來後即陷入昏迷,高燒不斷,找來幾個大夫都診斷不出病因,他急到快發瘋,四處搜集人參、靈芝等珍貴藥材努力想將兄長救回,病情卻仍然不見好轉,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兄長逐漸步向鬼門關。

    直到某日,一句風涼話點醒了他——

    大房的風水有問題吧,不然怎麼父子都這麼慘?

    因焦急心傷而混沌的心智豁然清晰,他捨棄了和樊家關係密切的醫館,從鄰近村莊找來大夫。

    「這人中了劇毒,還能活著算他命大,可是不對呀,你都把參湯給他當水喝了,就算不能完全痊癒,這麼多天毒性也該多少消退了些,怎麼會從頭到尾都這麼嚴重?」讓那群「良醫」們束手無策的怪病,竟被一個尋常大夫輕易地診斷出原因,而這段話更是直接切中要點。

    有人下毒,答案就這麼簡單。

    他立即將奴僕們全都撤下,不分日夜鎮守兄長身邊,不准任何人接近,就連藥湯都是他蹲跪走廊一邊監視房門口一邊親自煎煮,對於僕人依照吩咐送來的藥材及食物,他也都再三仔細檢查。

    總算,經歷了一個月的磨難,兄長的命救了回來,但所有的事實也跟著串起——不只是兄長的命,就連當年父親看似被接二連三的噩運造成毀滅,全都是有人存心陷害。

    父親和兄長都太接近成功,為了阻擋他們成為當家,貪婪的族人不惜買兇相殘。

    他甚至找不到真正的兇手,因為幾乎人人都有份,有人在那場酒宴下毒,有人買通大夫,有人送來摻有毒性的藥,要不是他強逼兄長灌下的那些補湯誤打誤撞消緩了毒性,他的餘生只能在自責悔恨中度過。

    而最大的兇手,卻是那冷眼旁觀的老傢伙!他的勢利貪婪不但等於默允了子孫們的明爭暗鬥,更是變相催化他們變成手足相殘的冷血禽獸。

    「快把伯臨治好,大房的產業要是再這麼閒置下去,我會交給其他人接手!」兄長臥病在榻的期間,老傢伙只來過一次,冷怒扔下的話讓他寒了心。

    直至那時他才發現,原來他一直追求的只不過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勝利,在祖父眼中,他們都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不在乎棋子是誰,只在乎有沒有可用的棋子可以再為他擴增財富。

    「我們不也正一步一步地在讓他們償還代價了嗎?」兄長的聲音將他游離的心神拉回。「看樣子三叔的氣還沒消呢,要是被他知道那些價差全進了咱們這兒,包準氣瘋。」

    可不是嗎?憶起他們的計劃,樊仲遇眼中閃過一抹精銳,唇角跟著勾揚。

    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復仇,兄長命救回後,對外假裝癡傻,而他也順勢收起經商的才能,營造出之前功勞全是兄長所為的假象,只要是他經手的事業必虧,將他們聯手打下的局面全給賠光——

    但只是繞了一圈,財富依舊回到他們手中,卻不再屬於樊家,而那群人還傻傻以為真被別人賺走,完全看不出破綻。

    當初有人用這種方法將父親逼至了絕境,如今他們要用相同的方式討回來。他們不會一下子就將那群人逼死,而是要一筆一筆,像凌遲般將整個樊家全數掏空。

    等他們發現時,為時已晚,而他們將活著親眼見證樊家毀滅的這一刻。「希望采收成果的那一天可以快點來,假裝太累人了。」聽似抱怨,實際上是在心疼兄長的犧牲。

    只要脫離那群人的視線,他就可以不用再假裝怯懦無能,但困在府裡的兄長卻是時時刻刻都不能鬆懈,要一個大男人裝得像孩童一樣幼稚,說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哎,沙包我已經玩膩了。」知道弟弟的顧慮,樊伯臨故意撇嘴自我解嘲。

    所以有仲遇在場的場合他不會演得那麼用力,而是裝成一個乖孩子的模樣,免得他看了心裡難受,久而久之,看在其他人眼中還以為他是畏懼仲遇的威嚴,也就不覺得奇怪。

    樊仲遇被逗笑,露出難得的笑容,冷峻的臉部線條變得柔和。

    「找一天,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把沙包拿去丟了吧,他們應該不會起疑。」兄長為了不讓人識破,想了拿沙包、念口訣的方式將癡兒扮演得惟妙惟肖,真辛苦他了。

    看到他的笑容,樊伯臨心裡感慨萬千。

    大房雖然由他這個長子繼承,但他對商場上的鬥爭一點興趣也沒有,反而仲遇才是真正適合掌權之人。不過出生順序無法改變,他只好違反本性挺身而出,每次看到仲遇朗笑說著他們又擊敗了哪一家商號,那神采飛揚的模樣,向來是他開心的泉源。

    但在得知他和父親的變故全是族人間爭權奪利所造成,原本已因照顧他而受盡身心煎熬的仲遇,更是被強烈的自責完全擊潰,萬念俱灰的他失去了生氣,和那個得意時會開懷大笑,憤怒時會讓人雙腿發軟的傲氣男子判若兩人。

    為了勾起仲遇的生存意志,他擬出復仇反攻的計謀,逼仲遇將滿腔的愧疚轉為仇恨,即使這使得笑容幾乎從此自仲遇臉上絕跡,他也不後悔,只要他們可以回到以前心意相通的日子,這就夠了,就算必須扮癡扮傻他也甘願。

    「免了,我習慣手裡拿著東西了,更何況現在有那女人在,會幫我分去不少注意力。」只是,向來讓他瞭若指掌的弟弟,如今卻好像有點變了。樊伯臨睨他一眼。「你似乎挺在意她的?」

    知道兄長說的是孟海心,樊仲遇的笑容緩緩斂去。他就知道兄長絕對會察覺到,他今天的失控太明顯了,甚至要靠兄長不著痕跡的提醒才回過神。「怕她妨礙我們的計劃罷了。」他若無其事地淡道,用無謂的態度掩飾了內心的波動。

    雖然暗中進行復仇計劃,但顧慮到太過逆來順受反而容易引來疑竇,於是兄長決定娶妻來掩人耳目。

    早在還沒確定人選之前,兄長就已言明不會碰她,這樁婚事只是用來轉移有心人的注意力,他會逼她上榻,為的是讓她信以為真,免得她跟其他女眷接觸露出了破綻。

    明明他很清楚該怎麼做,也逼自己動手去做,但他無法解釋那激動異常的反應到底所為何來,只要一被那雙眸子注視,他向來自製得宜的情緒就開始超出控制,就算他建立了再多的心裡準備也是枉然。

    「我看她才需要怕吧。」樊伯臨低笑,耍玩著手中沙包。

    樊仲遇憶起她方才孤伶伶站在廳堂的纖細身影,壓在胸口的沉窒重到化不開。

    他很清楚,即使有名無實的婚事無損於她的清白,一旦過了門,她的一生等於就這麼毀了,害怕會被迫圓房的擔慮,更會成為可怕的夢魘夜夜折磨著她,若事實真只是為了生下子嗣而娶她那麼單純,她或許還比較好過些。

    腦海裡掠過她被人壓在身下的情景,一股怒火兇猛竄起,讓他有種想殺人的慾望,即使那人是……樊仲遇一怔,這莫名的妒意駭著了他。

    該死的!他到底在想什麼?和她拜堂的是兄長,就算最後改變計劃真的和她圓房,他也不該有這種反應!

    他想把那抹不該的心思壓下,那把火卻仍在胸口燒著,燒得他心煩意亂,怎麼也滅不掉。

    樊伯臨不動聲色地將他這些細微反應都看在眼裡,突然開口:「你心軟了嗎?」

    這句話問住了樊仲遇,滿腔沸騰的心思瞬間被全然澆熄。

    不,他沒資格心軟,早在他因醉心追求勝利而害兄長成為標靶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沒資格心軟,兄長決意復仇,他奉陪;兄長為了自保所採取的方法,就算會讓他血染了了手他也義無反顧。

    樊仲遇閉眼,再睜開時,深邃的眸光冷然得可怕。

    「心軟只會害死自己,放心吧,我不會再像以前那麼笨了。」世上沒有公平這兩個字,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能成功地活下去。

    他們已犧牲太多,那個目標已變得如此勢在必得,他只能將性格裡的仁厚心慈全都抹去,逼自己成為一個冷狠狡詐的心機份子。

    樊伯臨視線在他臉上掠過,心頭暗忖。

    雖然仲遇只是短暫失防,隨即恢復冷靜,但這並不是好現象。不過才剛開始,狀況依然有待觀察,仲遇的個性吃軟不吃硬,逼得太緊反而壞事,反正整個走向掌握在他手中,他擔心什麼?

    「我該回去了,出來太久會引起懷疑。」他跟出來只是為了提醒,目的達到,他還是趕緊回去府裡監視那小丫頭,免得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好,你自己小心。」不只是男人會爭權奪利,為了幫助丈夫,各房女眷的爭鬥更是可怕,兄長假裝癡傻除了保護自己,同時也成了最佳的掩護,許多關鍵的消息都是他從那些女人及奴婢口中收集來的。

  「停車。」車一停,樊仲遇開門躍下馬車,對車伕吩咐:「將伯臨少爺送回府裡。」門關上,馬車又開始搖搖晃晃地前行。樊伯臨從後方的窗欞縫隙往外看去,看到那抹反方向前進的身影漸行漸遠,斯文俊秀的臉龐露出了溫柔的笑,視線執著而堅定。

  他不在乎是否能報父仇,不在乎是否能將樊家的家產奪回,他只想用這件事將仲遇緊緊綁在身邊,彼此永遠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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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離家僅僅三日,當孟海心因歸寧之名得以再度踏進家門,看著那熟悉的院落,她怔仲了。

    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過去認為平淡無奇的生活,其實就是種幸福,如今,她再也無法擁有這樣的幸福了……

    自奴僕開門迎她進門後,沒人敢迎上她的視線。禮俗上,歸寧應該由夫婿陪同一起返家,不見新郎倌的身影,沒人問,她也沒費心解釋,原因為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說破讓場面難堪?

    進到廳堂,爹爹一看到她,未語淚先流,那張原就因辛勞而佈滿皺紋的臉,因心神備受煎熬而更顯蒼老,娘也哭得泣不成聲,和她相對無語。

    見到這情景,她的眼淚反而落不下來。

    「我很好」這種沒人會信的謊言她說不出口,出演安慰怕更傷了老人家的心,她只能靜靜地坐在那裡,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原諒爹……」

    她停留了約莫半個時辰,這段期間爹爹口中只有這三個字,不停地、不停地重複,伴隨著抑不住的啜泣聲,一下又一下地重擊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這個家她以後再也回不來了。

    她不恨爹娘,她知道做出這個決定他們的心比她還痛,看到他們不住垂淚的自責模樣,她只感到心疼,然而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不希望他們再看到她。

    見了面又如何?只會讓他們因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痛苦不堪,她的出現不但沒辦法帶來安慰,反而是種更深的傷害。

    與其所有的人都陷在傷痛的泥沼裡,倒不如由她一個人承擔,反正她的處境已不可能改變,又何必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逃避,不斷地提醒所有的人這場罪孽?

    時間會沖淡一切,她會漸漸適應樊家的生活,至於爹娘……就這麼將她和傷痛一起遺忘了吧,忘了她,回到以往平淡恬靜的日子,她的犧牲才有價值。

    孟海心要自己抬起頭,雖然爹娘都避開了目光不敢看她,雖然他們流淚的表情讓她心如刀割,她還是要自己緊緊地凝視著他們,因為……她很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當她強忍悲痛登上接她回府的馬車,看到樊仲遇坐在裡頭,她怔了下。

    樊仲遇沒說什麼,只是等她坐定後,揚聲朝外喊道:「出發。」

    他怕她會就此躲著不回去,所以親自來押她嗎?孟海心淒惻一笑。他多心了,孟宅依然在那兒,卻已經不是她的家了……想到自己默默在心頭下的決定,不禁悲從中來。

    直至此時她才明白原來生離是比死別更重的痛,明明能見卻又必須狠心斬斷所有的思念,那種委屈和不甘好痛好痛……

    難過一湧而上,她瞬間紅了眼眶。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為她很清楚他不會因為這樣而心軟,反而是將自己的無助攤在他面前,但這幾天強忍的情緒已達界限,她緊緊搗唇,吞下了啜泣,卻停不住奔流而下的淚。

    樊仲遇定定地看著前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受影響,但那只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細微聲響仍緊緊攫住他的心。

    為什麼?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嗎?見到父母,她應該會因傾訴委屈而稍感釋然才是,結果她卻是哭成了淚人兒,,纖細的肩頭拚命顫抖,像是她已無法再承載更大的悲痛。

    除非,她不但沒釋放自己的難過,反而將父母的苦全背負到她身上。

    這個念頭一掠過,樊仲遇立刻回想她剛上車時的表情——雖然沉重,卻不見哭泣的痕跡——猛然漫開的梗塞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早該想到,連他都恨不了的她,又怎麼可能會去埋怨父母?娘家是她唯一可以放鬆的地方,回到樊家後她只能再度把苦往肚子裡吞,這些她應該都很清楚,為什麼她就不讓自己好過些?!

    強烈的怒意讓他手緊握成拳,既想痛罵她,又氣自己親自前來押陣的小人之心。

    她不可能逃的,若她真是那麼自私自利的人,成親那晚她早就拚死拚活地離開樊家,又何必忍到這時候?

    心整個擰起,樊仲遇緩緩吐氣,卻釋不去心頭的鬱悶。

    「抱歉。」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歉語已脫口而出。

    懊惱自己失言的同時,那股梗塞也因直承過錯的坦然而稍獲紓解,他才明白原來他的良心並不像他所想的清除得那麼徹底。

    孟海心倏地抬頭看他,勉強凝聚的意志被他的道歉全數擊潰。

  「你為什麼要騙我?如果你那時就把真相告訴我,我就不會懷著那麼大的期待,我就不會這麼痛苦,為什麼要騙我?」她已經顧不得掩飾感情了,他難得的失防將她傷痕纍纍的心整個打碎,一直盤旋著折磨她的疑問終於脫口而出。

    那雙盈淚的眼,樊仲遇沒辦法再自欺欺人。

    她說的沒錯,那一天他早已察覺到她暗生的情愫,因為若是對一個討厭的男人,她只會落荒而逃,根本不可能會因為在意他而赧紅了臉。

    他明明知道,卻還故意讓她越陷越深,然後再告訴自己他沒有隱瞞,只是她自作多情誤會了,天……他真說得出口,那就是騙,他利用她的感情騙了她!

    但他又怎能承認?現在再說這個又能改變什麼?理智叫他要反駁,像之前那樣用冷言抹去她的希冀,她泣淚慘白的臉容卻震懾了他,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看著她。

    是他虧欠她,他毀了她的下半輩子,再多的辯解、再多的自圓其說也改變不了事實,但明知自己有錯,他卻不能放手讓她走,他只能允許自己說出納於事無補的兩個字。

    那雙黑眸終於不再那麼難以看透,但孟海心寧願她永遠都不要看透。他難過了嗎?後悔了嗎?卻在她已和他兄長成親了之後!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你……我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已無力撐持的她將臉埋進掌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聲聲泣訴敲在他的心上,樊仲遇拳握得更緊,緊到指甲陷進掌肉裡,必須如此他才能羈住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彷彿又回到當初剛將兄長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的時候。

    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自己開創出大片錦繡前程,結果一轉身,卻發現自己站在險惡刀山,只要一邁步,他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但傷的卻不是他,而是被他硬拖上刀山的無辜兄長!

    他頓時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連一步也邁不開的他只能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等著墜入刀山的那一刻來臨。

    後來是贖罪給了他力量,兄長要他為自己的錯付出代價,於是,他咬著牙,即使雙腳被割得鮮血淋漓,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地獄,他也要背著兄長脫離險境。

    而如今,為了保護兄長他又將一個無辜的人拖下水,但他的命只能還給一個人,他只能背著一個人,他還有什麼能補償給她?

    孟海心哭泣漸歇,隨著眼淚的奔流,已釋放情緒的她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她氣他什麼話都不說,更氣自己就這麼原諒了他……那兩個字停留腦海,讓殘留淚水的柔美麗容浮現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其實在見到大老爺和其他族人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原諒他,而這兩天從僕人和其他人口中大概明白他們過去的遭遇,僅有的怨也被心疼撫平了。

    算她傻吧,算她太軟弱吧,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抹去臉上的淚,深深吸了口氣。

    「請把剛剛聽到的話都忘了。」剛哭過的嗓音仍帶著哽咽,卻是如此堅定。

    「我會盡到一個妻子該盡的職責,好好地照顧相公,請小叔放心。」她將心意傳達給他了,而她也知道他其實不是那麼無動於衷的,這就夠了,叔嫂這個關係已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無法逾越的界線,他們注定無緣,從今以後,她會將這份感情深深埋藏,再也不去碰觸。

    那兩個稱謂重重擊上他,樊仲遇喉頭發苦。

    她的堅強只更映襯出他的卑劣,而他卻只能利用她的堅強,鞏固他已快支離破碎的冷狠。

    她願意配合自是再好不過。

    她是大嫂,已和兄長拜堂成親的傀儡大嫂。

    「勞煩你了。」

    「海心嫂子留步,你要去哪兒呀?」

    糟了,被逮到了。抱著竹簍的孟海心低歎口氣,努力撐起笑容,轉身正準備叫喚,結果嘴一張,話卻梗在喉頭。

    她是……二房堂弟的妻子?還是四房叔父的年輕小妾?她記憶中的面孔全亂成一團,這幾天來找她的人太多了,誰是誰她根本人不出來。

    「……我要去洗衣服。」怕叫錯人反而失禮,她只好用笑帶過。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臉上的笑一定僵到不像話,沒辦法,誰教她學不來這些虛偽客套,而且心頭的焦急也讓她笑不太出來,孟海心悄悄看向天色。她沒時間啊……

    「洗衣服?」衣著華貴的少婦掩嘴驚喊。「哎呀,你怎麼不跟我說呢?這種事交給下人做就好了呀,快快快,去把少夫人手上的東西接過來。」她連忙指使身後的兩名婢女。

    「不用了,不麻煩你了。」看到兩個婢女腳重得像邁不開的慢吞吞舉止,孟海心直接先開口拒絕。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客氣什麼?」嘴上雖這麼念著,少婦並沒再提起要幫她的事。「不是聽說仲遇堂弟最近生意還挺有起色的嗎?怎麼不聘個婢女來幫幫你呢?」

    聽到後面,孟海心不知該歎氣還是該苦笑。

    她從沒客氣過,現實讓她沒有傲骨可以去客氣。

樊家各房分得很清楚,除了膳食會統一由廚房烹煮送到各房院落,其他的生活所需全靠自己張羅。

    大房沒有專屬奴婢。樊仲遇說過的這句話,她一開始還以為只是代表沒人服侍,現在回想自己真的是太過於單純。

    以往可能多少還礙於樊仲遇的面子,大房的家務是由府裡總管輪流指派直屬樊家的婢女兼著幫忙,不過主子勢利,奴僕們當然也有樣學樣,一看到大房多了個少夫人,總管不派人了,以往輪流的幾個婢女也跟著默不作聲,樂得把事情全都丟在她身上。

    她娘家雖然不像樊家其他房奢華到奴僕成群,但她也是被捧在掌心上呵疼的,只拿過針線的手根本沒操持過家務,洗衣、打掃、收拾相公弄出來的殘局,這些事讓不得要領的她忙到焦頭爛額,當有人說需要幫忙可以找她時,她幾乎感激涕零。

    她第一個求助的是三房的叔母,因為她的笑容最慈祥,語氣也最熱絡。結果她等了又等,叔母答應的救兵一直沒有出現。

    當又有人說不用客氣時,她又傻傻地信了。結果對方拉著她將大房的狀況問了個鉅細靡遺,她浪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對方一句累了,就把她請出了房。

    就這樣,被人敷衍個幾回,再笨再單純也該頓悟了,她總算明白原來那全都只是場面話,也總算看出那些隱於笑容之下的詭詐心思。

    難怪她記不住誰是誰了,每個人都是相同的眼神,笑容都是一樣的虛假,她忙到事情都做不完了,又哪有心思去辨認她們的臉孔?

    像現在,眼前這人一開始那些彷彿心疼不已的話語只不過是在鋪陳罷了,後來以虛探實的問句才是她過來的主要目的。

    「可是我沒聽小叔說過。」應該說她已經兩天沒見過他了。孟海心在心裡默默更正,努力讓自己不要說得很心虛的樣子。「如果手頭上真變寬裕,我想他不會對這種情形坐視不管才是。」

    雖然住在同一院落,但忙碌的他早出晚歸,從不跟她們一起用膳,她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而通常他也都是為了探望相公而來,根本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更別說是跟她閒聊。

    她並不是故意要說謊,而是她不喜歡她們和她談完後,帶著莫測高深笑容離開的表情。其實她們的消息比她還靈通,許多事她還是從她們口中知道的,但她很怕自己會不小心透露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她們去跟丈夫大做文章,反而害到他。

    不過她很有自知之明,要像她們那樣面不改色地隱藏心思的本領她永遠也學不來,只能避重就輕。

    「唉,真苦了你了。」少婦一臉同情,眼梢卻閃著笑意。大房雖然不足為懼,但總是三天兩頭就過來探探,免得一時大意讓他們竄出了頭。「我會請我家相公拉拔一下仲遇堂弟,不過堂弟實在是有些上不了檯面,頂多只能把一些小商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要是遇上一些高官權貴馬上就現出原形,沒那個氣勢呀!」他才不像她說的那樣!孟海心好生氣,卻只能笑,拚命地擠出笑。

    後來從她們口中她才知道原來所謂的二當家不過是個敬稱,掌權的大老爺還沒宣佈由誰接手,底下的子孫個個都有希望,稱一聲二當家,彷彿大當家的位置就近在眼前。

    但不知為何,即使眾人直指,即使她已因貧困而苦,她還是沒辦法將他們說的那個無用男人和他聯想在一起。

    是,誰教他們家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商號呢?孟海心自我解嘲,氣也就消了。至少他很努力,而不是躲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她相信終有一天他的付出一定會得到成果的。

    「那個……我還要去洗衣服。」孟海心提醒。

    不想聽那些無謂的詆毀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她事情真的做不完了,她洗衣服要洗好久,要是沒足夠時間將衣服晾乾,那她就白洗了。

    「哎呀,陪我聊聊嘛,這些事我再叫底下的人幫你。」少婦熱絡地拉住她。最重要的事沒問到,哪能放她離開?

    如果真會叫人幫她,她還需要煩惱嗎?手上竹簍差點被弄掉,孟海心連忙抓緊,臉上的僵笑已經快撐不住。

    她很清楚接下來要問什麼,因為每個來找她的人,不管話題繞了多大一圈,最後總會回到一個問題上頭——他們到底圓房了沒?

    沒有、沒有、沒有,相公沒碰她,這樣可以嗎?!孟海心好想大吼回去,但她卻是只能悶悶地抿唇,把那些話全都嚥回去。

  不准多談——他之前特地叮囑過她,這四個字說來簡單做來好難,她只消搖個頭就等於回答了一切,要她怎麼不多談?

  「海心嫂子呀,你和伯臨堂兄有沒有什麼進展?」果然,少婦如她所料地開了口。「別看大老爺說得冷硬,堂兄畢竟是樊家長孫,要是能生個曾孫給他抱抱,肯定會對大房多些援助的。」

  「這……」沒辦法回答的孟海心只能故作羞窘地低下頭——這種話題也真的很讓她羞窘就是了,他們可以大肆將這種事情掛在嘴邊的本領她實在是學不來。

  她不知道目前狀況算好還是壞,但至少對她而言是值得慶幸的,相公好像不太喜歡她,他對一些婢女還會發些小孩脾氣吵吵鬧鬧,但只要一對上她,他就冷著臉不說話,就連她幫他打理衣著、餵食這些事,他也沒拿正眼瞧過她。

    晚上他會自己上榻睡,睡在他慣睡的內側,而她就窩在另一端的角落,知道他對這種事——或是她——沒有興趣之後,她已漸漸能睡得安穩。

    「唉,這怎麼成?嫂子你要加把勁呀!」越是眉開眼笑,少婦歎得越大聲。

    「如果真不成,我那兒有些春宮畫,讓堂兄有樣學樣也好。」

    「噗!」此話一出,婢女們笑到花枝亂顫,還不住地交頭接耳,眼神直往她身上瞟。

    春宮圖?不敢相信竟會聽到這種詞,孟海心麗容整個羞紅。早知道她們只將她當笑話看,所以她並不是很在意那些冷嘲熱諷,但沒必要說到這種程度吧?

    「不、不用了,謝謝關心。」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孟海心只能尷尬回拒。

    「不說了不說了,我還有事忙呢,先這樣啦!」挖到消息,少婦鳴金收兵,帶著婢女開開心心地離開。

  終於走了。孟海心歎了口氣,感覺就像剛從噬人野獸口中逃脫後一樣累。

  他呢?腦海掠過那日他被眾人攻詰的情景,她的心口倏地揪緊。只是應付這些女眷就已讓她感到頭痛不已,面對那些更冷悍的男人們,他所承受的苦難怕不比她更重傷百倍?

    他那麼忙,會記得按時用膳嗎?下次再看到他時,問問他要不要回來一起用餐吧,這樣她也不會老是掛慮著……發現這念頭有多像妻子在關懷丈夫,孟海心臉一紅。

    不,她沒別的意思,她只是將他當成家人一樣關心而已,就像相公不吃飯她會幫忙哄,相公把水打翻她會怕他淋濕身子是一樣的道理……

    孟海心舉了許許多多的例子努力對自己證明,但最後她停住了,紅潮淡去的麗容只餘下淡淡的淒苦及悵然。

    太難了,要羈緊心思別去想他真的太難,就讓她藉由關心稍微釋放吧,不然她怕一直壓抑下去,會累積到她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他不用來用膳也好,別太常見到面,她就可以比較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然每次在他離開後,她的心都會揪疼,久久無法平息。

    別想了,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深吸口氣,把所有的念頭全都抹去,抱起竹簍,快步走出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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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日已西沉,夜幕低垂,尚未燃燈的院落裡一片昏暗。

    突然有一團黑影從拱門飛奔而進。

    快快快!孟海心跑得氣喘吁吁,緊抱手中那一堆衣物,即使四周暗到視線不明,她也不曾緩下腳步。

    在以前,她決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莽撞行徑,但現在,她沒時間了啊!她只恨不得能再跑得更快一些,哪管得了什麼儀態和規矩?

    跑到房前,雙手沒空的她踹開房門,分不清哪個是椅、哪個是茶几,她不管了,手上衣服胡亂往那兒一堆,趕緊摸黑找打火石。

    好不容易將燈點著,看到圓桌上那些不曾動過的飯菜,心頭擔慮成真,她不禁暗暗呻吟。

    「相公?相公你在……」一回頭,看到樊伯臨坐在榻上不發一語地瞅著她,她嚇了一跳,不過倒也鬆了口氣。

    還好他沒亂跑,之前有次他不知去了哪裡,害她差點把整個樊家翻遍,還受盡訕笑。

    「過來吃飯好不好?」她拿起碗盛飯,一邊用商量的語氣哄他。

    樊伯臨靜坐原位不動,直到她又柔喊了聲,他才慢慢踱來桌旁坐下,接過她手中的碗。

    「來,趕快吃。」孟海心幫他布菜,一雙眼緊張地直往外瞧。

    樊伯臨覷著她,故意嗆咳了聲,果真見她嚇到慌了手腳。

    沒用的女人!

    「慢慢吃,不急不急。」儘管心裡急得要命,孟海心也不敢再催。

    她本來打算收完衣服馬上回來,還可以趁著殘存的天光做點其他事,誰知道她才一踏出院落就被某個弟妹逮到,等她得以脫身,天際全黑了,她所候算的順序也亂成一團。

    樊伯臨眼中閃過一抹冷光,好整以暇地慢慢吃著。

  這女人對他毫無威脅性,所以在她面前他連扮傻都懶,而她也絲毫不覺有異,甚至是像對待自己親人一樣照料他。

  但她越是溫柔相待,他越不喜歡她。就算是認命也該有個極限吧?她卻是吃苦耐勞,教他怎能不懷疑她的動機?雖然她一直想裝得若無其事,但她見到仲遇瞬間變得不自在的態度是騙不了人的,只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也敢動這種念頭?以為她裝得無怨無悔就可以影響仲遇嗎?

    睨她一眼,樊伯臨只覺厭憎,吃的動作更是放慢。哼,愛把所有事攬在身上是吧?那他就讓她做個夠!

    看到有道火光進了院子,孟海心暗叫不好,趕緊再挾一堆菜進他的碗裡。

    「怎麼還在吃啊?」一手提燈籠、一手拿著竹籃的婢女進房看到這景象,臉色沉下。

    「快了快了,請再等我們一會兒。」孟海心陪笑,明知徒然,還是想要多爭取一些時間。

    「不成,每次都為了你們這房耽擱。」婢女將竹籃往桌上一放,也不管樊伯臨還在吃,直接將剩菜倒在一起,收盤子收得乒乓作響。「要搭伙就得照規矩,有本事不會像其他房一樣自己弄?我也不用那麼辛苦要送又要收的。」耳邊聽著那些數落,孟海心抿唇不語,忙著把握對方因叨念而緩了動作的機會,再偷偷塞些菜到樊伯臨碗裡。

    這些日子以來,人情冷暖她算是已嘗得透徹,他們不但在族人間沒有地位,就連奴僕都囂張到連送飯都像是在施捨。

  如這個婢女所言,其他房早就已嫌棄府裡的菜色不夠好而自行開伙,但她沒錢也沒餘力,能吃飽就很好了,哪裡還敢挑三揀四?所以對於這些欺壓也只能忍氣吞聲。

  「給我!」桌上碗盤收完之後,婢女甚至將樊伯臨手上的碗都搶了過來。「下次飯菜送來了就趕快吃,別老是拖拖拉拉的。」落下話,婢女抓起竹籃、提起燈籠,趾高氣昂地離開。

    孟海心頹喪地垮下肩。要是她時間有拿捏好,就可以讓相公安安穩穩地吃完這頓飯,結果……

    自責的思緒被樊伯臨突來的動作打斷。

    望著那雙遞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隨即慌忙跳起來。糟了,要是那個婢女發現有東西漏拿去而復返,一定又會破口大罵的。

    她趕緊拿著筷子追了出去,在長廊上攔下那名婢女。「對不起,這忘了還你。」

    「你們喏,只會給人添麻煩耶……」婢女不滿地板起臉,為了要騰出手接筷子,手忙腳亂的她更是拚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別把那些話聽進去,還幫忙結果燈籠,讓婢女別那麼左支右絀。

    同樣都要被罵,她寧可自己一個人面對,看到相公像個小孩一樣被斥責,總讓她很不忍。

    「啊!」婢女突然一聲驚叫,往旁跳開。

    被這突來的舉止嚇到,孟海心差點也跟著尖叫,待看清原來是只蜘蛛爬過婢女腳邊,不禁失笑。

    「打死你!」沒想到婢女一定神,舉腳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別這樣!」孟海心趕緊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覺到危險,沿著欄杆一溜煙地逃跑。

    「你幹麼阻止我啊?」婢女沒踩到,氣呼呼地說道。

    「……那也是一條命啊。」孟海心低語。從那天起,雖然她還是對毛茸茸的蜘蛛敬而遠之,但她已經不再討厭它們了。

    「沒看過人會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說了。」婢女瞪她一眼,搶過她手上的燈籠離開。

    隨著那抹光亮離去,四周變得黑暗,但孟海心沒立刻回房,反而是就著微弱的月光尋找蜘蛛的蹤跡,確定它已躲起,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卻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遠處,那雙灼爍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以往見到他時,總是有相公在場,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時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無法控制地紅了臉,這樣的反應讓她好懊惱。

    她在亂想些什麼?長嫂如母,她該做的是親切地問他吃過飯沒,而不是尷尬地站在這兒啊!她抑著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還是逼自己朝他走去,萬分慶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讓她臉上的熱潮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看著她神色猶豫地朝自己走來,樊仲遇不知該如何形容心裡的五味雜陳。

    自她歸寧那日對他承諾之後,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長會負責留意她,而透過兄長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這個回應,他也就以此當成理由,拘禁那浮動的心思,將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門之外。

    但他卻不曉得原來「很好」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對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難得早歸,卻發現婢女對她頤指氣使,他幾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憤怒,要不是殘存的理智將他拉住,他差點衝進房裡將那名婢女喝退。

    兄長為何要粉飾太平?還是他真覺得這樣叫「很好」?樊家勢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這裡並不會太好過,但絕不是這種連飯都沒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時,樊仲遇沉聲開口。

    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要提起這件事,他只知道當他藏身陰暗,見到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為了一隻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麼崩塌了,彷彿有東西拉住他,不讓他悄然無息地離開,而是站在那兒等著她。

  還在思忖要怎麼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嗎?想到他可能連婢女罵她的景象也一併撞見,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這樣他就不會因為自責無能為力而感到難過。

  「不是這一隻。」

  都這麼久了,他還在意這個做什麼?但他要問,他就是要知道!隱於袖下的大拳收緊,樊仲遇覺得心口承載了滿滿的情緒,是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辨別的情緒,衝撞著他,彷彿要將他撕裂。

  告訴他,說她那時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記得這件事都好,讓他好過一些,讓他可以告訴自己她並不是這麼值得讓人心疼的人。

    憶起那日初次見面的情景,孟海心驀然紅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別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過著生活,但他這麼短短幾句話,就輕易地將她的努力毀去。

    「它不吃餅,後來,它就不見了。」她不斷深呼吸,總算把聲音裡的顫抖及無助成功地藏了起來。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囂奔騰的情緒在轉瞬間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無邊的空白,他彷彿看得到她站在池邊,擔慮地看著那只對餅完全不屑一顧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為什麼他的心會這麼痛?那只不過是他隨口一句戲言罷了,可她卻一直掛在心上,深深地掛著……

    那也是一條命啊。她剛剛對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斷地在耳旁迴盪,樊仲遇痛苦閉眼,感覺他一直想要緊緊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釋去。

    等不到他的回應,怕會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頭的她,終究還是抬頭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時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為黑夜的關係,她覺得他的 眼神不像以往那麼冷然,而是清澈猶如月光,還帶著一絲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著那抹光芒,她不敢開口,怕一發出聲音就會發現這只是一場夢,永遠都無法實現的美夢。

    是他,將一切拉回了現實。

    「在樊家,太過軟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斂去了目光,醇厚平緩的低語聽不出是感歎還是譏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來……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衝動,卻抑不下心頭的失落。他果然還是看到了婢女對她的態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說不在乎也太虛假,她只能這麼回答。

  人善被人欺,這道理她當然懂,但當她並沒有任何立場及優勢去反抗時,順從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還能衣食無虞,就該謝天謝地了——輕微的腹嗚反駁似地響起。

  孟海心尷尬不已,一邊默禱希望他沒聽見,一邊偷覷他的反應,卻見他轉身朝他房間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不會吧?她沒看錯吧!孟海心震懾到腦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拚命想抓住那一掠而過的情景,卻什麼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間,下意識摺著衣服,她還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卻沒看到,她一定會很嘔很嘔。

    「叩、叩。」敲門聲傳來。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臥榻、面對牆入睡的樊伯臨一眼,她將狂跳的心稍稍壓下,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個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進房裡,揭開盒蓋,看到裡頭一塊塊長相平實又看似美味的糕點,雖然很清楚她不該有這種感覺,她的心口卻好甜好甜。

    他還是聽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虧待她嗎?難不成你要我出面幫她,將敵人好不容易鬆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當樊仲遇向兄長表示希望他能更準確轉達府裡的狀況時,兄長的反應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長最接近爭執的一次。

  雖然並沒有真的吵起來,兄長很快地平下氣,他也沒再多說什麼,但那些話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傷。

  這件事讓他心情很不好,而發現自己似乎對她動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份,還有迎娶她過門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該對她有任何感覺,結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舉止。

  他該死地送什麼糕餅給她?當她隔日送還提盒給他,臉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發現自己竟有種想將她緊擁入懷的慾望,更讓他煩到了極點。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浮躁過了,既想咆哮出滿腔的憤怒,卻又得拚命壓抑別讓人看出端倪,無法紓解的情緒和壓力讓他好幾晚完全沒睡,偏偏老天爺又選在此時磨練他——

    一場大雨,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擊垮。

  看到他被兩個家丁抬進院落,孟海心嚇壞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跟在後頭不住地問。

  她的聲音將樊仲遇陷入昏沉的神智拉回。他不是在跟人談生意嗎?她怎麼也在?他擰眉,掙扎著想要看清四周的狀況,卻發現自己全身乏力,眼皮也沉重到快要睜不開。

  「……在店舖突然就昏倒了,他們就用馬車送他回來。」他聽到送他上榻的家丁這麼回應。

    好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病了。他只不過是早上淋了場雨,忙著處理事情的他沒有及時換下那一身濕衣,居然只因為這點小事就害他病成這樣?

    樊仲遇氣到咒罵,但乾啞的喉嚨只發出不成句的呻吟,急湧而上的惱怒更是讓他頭暈目眩。

    幸好他那時是在處理大房的事業,而非他暗中的身份,不然他辛苦布的局就整個揭穿了。遺落的記憶回到腦海,樊仲遇略微安下心,一抬眼,正好看到兄長衝進房,那張臉毫無血色,讓他彷彿看到當年的自己。

    那時的恐懼他依然記得很清楚,怕這世上唯一的手足會離自己而去,怕只要晚一步就會救不回兄長的命……樊仲遇咬牙撐起身子,將兩名家丁推開。

  「出去,我只是染上風寒而已,不用你們扶……」他用盡力氣卻只能擠出氣若游絲的聲音,但他不管,仍大聲嘶吼:「全都給我出去!」兄長應該會懂,有這些外人在他不能明說,拜託,他不是中毒、不是有人害他,別因為這樣就露了破綻。

    樊伯臨頓時會意,腳步是停下了,但眼裡滿是為難。他不能丟下仲遇不管,但癡傻的他又怎麼可能會照顧人?

    「仲遇少爺您躺好啊!」家丁以為他病倒神智不清,兩人聯手想將他壓下。

    「放開我!」樊仲遇用力掙扎。

    他的意識確實是越來越混沌,但有絲念頭卻越來越清晰,將多年前的恐懼擴大到無邊無際,像只無形的手緊攫住他的喉頭,讓他無法呼吸。

    過往已教會他太多事,樊家的人不能信,就連奴僕都沒辦法信任。

    他恨自己居然讓自己落到這種境地,更恨連自己都無力自救的他沒辦法保護兄長。他好累,他的身體好重,但他不能倒下,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讓任何人近他的身!

    「出去!」他強撐著不讓昏沉奪走他的意志,想把那些抓住他的手揮開,卻擊中一股柔軟,他一怔,那股柔軟不但沒退,反而緊緊握住了他。

    「讓我留下好嗎?拜託……」帶著哽咽的溫柔低喃穿透了一篇混亂,鎮住他已因過往夢魘而狂亂的心神。

  他循聲看去,看到她紅著眼,將他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明明自己都快哭了,那蒼白麗容卻還努力擠出一朵笑花,那麼僵,卻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景象。

  「求求你,你在生病。」握住那燙得嚇人的大掌,孟海心臉上安撫的笑容已快掛不住,強烈的擔慮和焦急讓她快掉下淚來。

  他剛剛突來的掙扎嚇壞了她,三個大男人扭成一團的聲勢更是沒有她插手的餘地,但看到他被人壓在榻上時痛苦嘶吼的模樣,她已顧不了自己的安危,即使可能會遭到波及也要上前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有她在,她會站在他這一邊。

  這不是四年前,大房裡也不再只有他和兄長……樊仲遇感覺力氣像是被瞬間抽走,他放任自己倒回榻上,勉強凝聚的意識開始渙散。

  他只要她留下,其他人他都不信任。

    「叫他們走……」已半合的眼看向兄長。「都離開。」樊伯臨明白這一眼的意思,仲遇是怕他會因為過於擔心而露出破綻,也知道無法出手照料的自己留下並沒有意義,但看到狂亂中的他竟被那女人安撫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地位開始動搖。

  他有股預感,這孟海心絕對會成為他的阻礙。樊伯臨不動聲色,將那股恨色放在心裡,靜靜地跟在兩名家丁後頭離開。

  那股憤恨,誰都沒有發現,樊仲遇陷入了昏沉,而孟海心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沒人知道局勢已悄悄地產生了變化。

  為了照顧他,孟海心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離開。

  他生病的事在樊家傳開了,有幾個人來探病,但不管是叔父還是堂兄弟,都被她擋在門外,因為她知道他們絕對不是為了關心而來,而是想來看他病得多重,越重,他們會越開心。

    於是,她用全身力量擋門,連桌椅都拖來抵擋,任他們怎麼勸哄怒罵都不開。

    更何況,他昏迷前的掙扎震撼了她。

    這個家族有多險惡?竟讓他連重病也沒辦法放心將自己交給其他人照顧,如果她不在,他能依靠誰?這些年他又是用什麼心情熬過來的?越想越心疼,她只能把那些心疼都化為專注守護,企盼他能快快好轉。

    放不下心離開的她,只好趁著婢女送飯來時請她幫忙,千求萬求,還把她從小戴到大的玉環給了她,那名婢女總算勉為其難煎了藥送來。

    「我……不要……」

    但當她要餵他喝藥時,仍昏沉不醒的他不斷囈語,牙關也緊咬不放,好不容易終於睜開眼看她,卻是說出讓她心擰的話——

    「不是你親手弄的,別給我……」

    這短短幾個字像耗去他所有的力氣,他又陷入昏睡,看著那張虛弱閉眼的面容,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滾落而下。

  他到底遇過什麼事?為什麼連在自己家裡他仍緊緊築起防備,彷彿隨時會有人刺他一刀?到底是誰傷他這麼重?

  她心痛如絞,即使是他願意信任她的愉悅都無法抹去那股心疼,憶起他只能靠她,孟海心抹去眼淚,要自己堅強。

  她不再逼他喝藥,而是用擰冷的手巾覆住他滾燙的額,在他冷得發顫時將棉被和房中所能翻到的衣服全往他身上蓋,在他因熱難過翻身時又慌忙將那如山的衣物搬開,拭去他不斷捂出的汗。

  就這樣,經過了一天的折騰,在夜晚再度來臨時,樊仲遇總算不再發燒,終於能安穩沉睡。

  受盡擔慮折磨的孟海心也終於能夠放下心來,跪坐榻旁的地上,滿懷的愛意再也無法壓抑,充滿愛戀的水眸細細地看著那張她平常不敢直視的容顏。

    她在心裡默默地吶喊,視線捨不得從他臉上收回,因為她知道,等他病好不需要人照顧時,她就再也沒辦法這樣看他了,她是別人的妻子,而他是……

    孟海心咬唇,不讓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要看他,把握這僅有的時間深深地將他烙進心坎。

    但累壞的她已體力不支,就這麼趴伏榻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當樊仲遇清醒時,映入眼中的就是這副令人感動的情景——

  她跪坐在地,手臂和頭枕在榻上,即使睡著了,她的手仍緊握住他不放。

    他看到那碗被放到極遠的藥,看到那亂成一團的衣服,再看到那堆在門邊的桌椅,最後落回那張寫滿疲憊的麗容,向來冷然的黑眸此時已被柔情完全填滿。

    即使整段過程他都沒有意識,但從這團混亂他也約略推測出大概。

    真苦了她了,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她,大可將他的抵抗當成胡言亂語,她卻是牢牢遵守,不讓任何人踏進來,也不強灌他湯藥,而是用她纖細的身子像要與天抗衡般努力地顧著他。

  值得嗎?值得嗎……一股倏然漫開的柔情促使他用另一隻空著的手輕撫過她的面容,曾有過的冷狠和掙扎都離他好遠,這一刻,他只想疼著她、愛著她,別再讓眼淚泛上她那雙美麗的眼。

    彷彿聽到他的心音,睡夢中的她突然醒來,對上那雙再無保留的柔情眸光,她不敢眨眼,怕只要一眨眼,他就會消失,會像那抹她無法確定的笑容,在她還來不及緊緊抓牢時就溜走了。

    「我要進去!」突來一聲大喊將兩人喚回現實。

    原來是樊伯臨敲著窗欞,那張臉透過窗戶敞開的縫隙可以清楚看見,這代表著他也清楚看見了他們的舉動。

    孟海心趕緊放手跳開,麗容紅若艷桃。

    「我……」雖然相公可能不懂他這種舉動代表什麼意義,但她逾越了分際是真,甚至還被相公撞個正著……

    一思及此,她的臉色一白,但明知不該,她還是想不顧一切地拋棄禮教,只想愛著他。

  接觸到她盈滿依戀及痛苦的眼,樊仲遇有股衝動想要將所有的計劃全部都告訴她,要她別怕,要她別再在乎那些名分。

  但想到兄長正在外頭,而他也看到了這一切,樊仲遇只能暫先將這股念頭壓下。他並不是要再次疏離她,在她無怨無悔地對他付出這麼多之後,他已經沒辦法再將對她的感情禁錮回去了。

  只是,即使要對她坦誠也不是在這個時候,大哥還等在外頭,而且對於接下來該怎麼調整計劃,也都是要再跟大哥商量後才能定奪。

    「讓大哥進來吧。」語音是平靜的,但那雙黑眸卻是炙熱的。她是可以屬於他的,他們已開始收網,成功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忍一會兒,再忍些日子就好。

  那灼亮的凝視讓她的心整個融化,感動和喜悅瞬間填滿了胸臆。天,只要他願意這樣看著她,就算是會因悖亂倫常而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她也會義無反顧地一躍而下!

  「開門!」外頭的樊伯臨已跑到房門前,不耐的怒喊和踹門聲一直傳來。

  憶起現在的處境,孟海心趕緊將心神定下,去搬擋在門前的桌椅。現在最主要的是先將相公安撫下來,其他的,她只能以後再問了。

    好不容易,障礙物終於搬開,一臉不悅的樊伯臨走了進來,看也不看她,逕自拖來一張圓凳在榻前坐著,像在生著悶氣。

    以為他是因為這兩天被擋在外頭沒辦法見到兄弟而生氣,孟海心想安撫他,但想到他平常就已經不怎麼理她,更何況是這種生氣的時候?怕她出聲反而更糟,孟海心有些手足無措。

    「請廚房幫我熬碗粥好嗎?從淘米開始,別讓那碗粥離開你的視線。」他不是真餓了,而是他不忍看她為難,更何況他和兄長也必須好好地談一談。

    「啊,我忘了,我馬上去。」孟海心好自責,想到他昏迷的期間粒米未進,急欲幫他補充體力的她連忙往外走去,一邊想著若是廚房不肯煮,她身上還有什麼首飾可以買動某位婢女幫忙。

    他一醒來就使喚她,她卻還是這麼甘之如飴……望著她的背影,樊仲遇不知該氣她的無悔付出,還是為她的愚傻揪擰了心。最後,停留在臉上的是一抹寵溺的笑。其實他心裡早就清楚,已深深戀上他的她,從來就沒想過要用溫柔去索求他的回報。

    傻,卻傻得讓人心疼。

  「慢慢來,大哥會顧著我。」

  孟海心回頭,那溫柔的表情和那聲充滿關懷的喃喚,讓她想哭又想笑。這不是夢,他真的……也喜歡上她了。

  「好。」她用力點頭,帶著被他關懷的滿滿甜蜜及欣喜去為他張羅食物。

    她一離開,樊伯臨臉上的怒意反而消褪得無影無蹤,臉上的表情讀不出喜怒,專注地把玩手中的沙包,一句話也不說。

    這種異常的反應,讓樊仲遇心神整個繃緊,雖然猜不透兄長的想法,他還是先開口打破僵局。

    「大哥,我想跟你談談……她。」他不願再用大嫂這個虛假的稱呼,那是他用來提醒自己不要逾越的枷鎖,但在這種他已正視心音的時刻,他只想讓她屬於自己,更不可能把那刺耳的詞宣諸於口。

    「有什麼好談的?跟她拜堂的人是我,不是嗎?」樊伯臨將手中五粒沙包全數拋起,手再凌空一掃,將所有沙包全握在掌中。

    雖然兄長臉上帶笑,但那動作和表情卻有種說不出的陰狠。樊仲遇一凜,一股冷寒爬過背脊。

    「大哥是氣我不該心軟嗎?」他小心挑選措辭,甚至不敢提到感情這兩個字,怕兄長又像上回討論到她時那麼激動。

    「怎麼會呢?她溫柔婉約,還把我照料得好好的,我見猶憐吶,又哪裡狠得下心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呢?這樣的結果是可以理解的。」難道大哥也愛上她了嗎?樊仲遇越聽越心驚,但從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似嘲諷似感歎的語氣裡,他看不出有任何的疼惜。

    「我想我還是跟她圓房好了,這樣她就會死心塌地地跟著咱們了。」樊伯臨突然說道。

    「大哥!」沒預期會從兄長口中聽到這樣的結論,樊仲遇臉色倏變。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讓婚姻成真,佔不佔她的身子對整個情勢也無助益,她的死心塌地已經夠毋庸置疑了,為了讓兄長別餓著,她甚至不顧自己什麼都沒吃,這樣的傾心相待還不夠嗎?

    若大哥真心地喜歡上她,再痛他都會成全他們,問題是大哥的態度完全看不出來是愛上一個人的模樣,他們對她 已經虧欠太多,他們該做的是將計劃告訴她,讓她別再活在痛苦的心理折磨中,而不是將這種無謂的犧牲更加諸在她身上!

    「只是想想罷了,你緊張什麼?」樊伯臨笑睇他一眼,語意一轉。「你要跟她說什麼我無所謂,但我絕不許你跟她提到我裝傻的事,還有這整樁婚事,只要我沒寫下放妻書,她就必須打從心底將我視作丈夫。」他阻止不了兩人滋生的愛意,也阻止不了兩人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暗通款曲,但他絕不讓拿女人好過。敢愛上她的人?她必須為她不該得到的快樂付出心靈的代價!

    看著那張從小陪伴他長大的熟悉臉孔,樊仲遇直覺眼前的人好陌生。一直以來,他以為緊密相依的兄長卻離他極遠,他竟看不透他!

    難道是他愛上她的事,讓兄長覺得被背叛了嗎?但他不是想將整個復仇大計撒手不管,而是他們的計劃仍在順利進行,樊家的產業也逐項落進他們的囊袋,她知不知情並沒有影響。

    他相信她不可能會說的,在他做盡一切傷害她的事之後,她仍那麼盡心盡力地想保護他們,更何況是得知整個實情?她只會更窮盡生命去守護這個秘密!

    「她不會……」樊仲遇向幫她解釋,卻被兄長打斷。

    「我不許,就這樣,如果你想陽奉陰違我也沒辦法。」樊伯臨又開始玩起沙包,不再看他的態度擺明了不想多談。「歇息吧,剛醒來別說太多話。」熟知兄長的個性,樊仲遇知道此時他說再多都沒有用,他只好依言躺下。

    或許兄長是氣他為了兒女私情而不顧復仇大計,所以連帶也怨起了她。只是他要怎麼讓兄長明白,他永遠都不會背叛他,而她也只會成為守護他們的助力,而非妨礙的阻力!

    睨了兄長一眼,樊仲遇暗歎口氣,這兩天來的變化快得讓人措手不及,重病初癒連帶削弱了他的自制,不但流露出對她的情感,還被兄長當場逮到,也難怪兄長生氣了。

    只是現在並不是深談的好時機,兄長還在氣頭上,而且他這場急病也讓兄長心神大亂,很難真正平心靜氣去看待一起事情,還是讓彼此都冷靜一陣,免得裂痕越來越大。

  之後該怎麼對她,他也該好好地想一想,或許是先透露出他們原先的計劃,讓她知道她不會永遠陷在這個痛苦深淵裡,日子會好過些。

    想起那張溫柔的麗容,滿腔的煩鬱像被瞬間拂去,留下滿滿的溫柔讓他浮現淡淡的微笑。

  他們原本打算在事情結束後,兄長會寫下放妻書讓她離開,並給付一筆銀兩好讓她能順利出嫁,而今,這個結局將會改變,兄長仍會寫下放妻書,但他不會讓她離開——

  因為,要娶她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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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窩在榻邊,側躺面外的孟海心看著房門,熒熒水眸在黑暗中閃動,一直盼不到那抹亮光映上門紙,她不禁在心裡默歎口氣。

    從那一夜起,她已經三天沒見過他。

  相公依然不理她,那些愛打探的女眷們又重新踏進院落,永遠做不完的家務也等著她,她的生活回到正常,但她的心卻回不去了。

  在他眼中看到那麼赤裸裸的情感,完全崩毀了禮教對她的壓抑,讓她想不顧一切地投進他的懷裡,可她卻見不到他,一顆心就這麼浮懸在半空,讓她坐立不安,彷彿又回到那個衷心期待成親之日到來的傻女孩。

    不同的是,她已嫁做人婦。

    憶起現實,總會將她滿腔的悸動全都澆熄。這不會又是他設下的陷阱吧?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但只要這些念頭一掠過,就被她用力抹去。

    不會的,他懂得她有多傻,只要一句話,就算要她的命她都能給,又何須大費周章地騙她?

    都是這幾天的無法得見讓她不安了,在還沒確定彼此的心意前,就得先承受分離之苦。

    有時,她會忍不住想到他房裡等他,將這一切問清楚,但卻在一想到他忙到深夜都還無法返家時,那股衝動就煙消雲散。

    他連休息的時間都不夠了,她又怎能再去添加他的疲累和麻煩?還選在那種容易引人非議的時間、地點,要是被人發現那不是更害了他嗎?她相信他也有相同顧慮,他並不是故意避而不見,而是太忙了,而是他也在等,等一個適當的好時機。

    所以就算她再怎麼期盼能看到他,也只能忍下,憑依著那時交會的眼神,堅定住信念。

    她至今未睡,並不是在刻意等他,而是滿滿的擔慮讓她睡不著。

    這麼晚了還沒回來,他的病才剛好,這樣操勞吃得消嗎?那些關懷直在心頭繞,讓她無法安心合眼。

    此時,一片黑暗的外頭像是亮了些,她才鬆了口氣。這種時候沒有人會進來他們的院落,除了他回到房後點起的燈火外,不會有其他可能了。

    心踏實了,睡意也跟著襲來,孟海心閉上眼,聽到身後傳來些微聲響。

    以為是樊伯臨在翻身,這些時日已完全放下戒心的她並不覺有異,加上日間的家務忙壞了她,陷入半昏沉的神智已快離她遠去。

    此時,卻有股猛狠的力道用力扳過她的身子,隨即有人壓上她。

    這突然的變故讓孟海心嚇壞了,當她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竟是樊伯臨時,更是腦海一片空白。

    他是在玩吧?不是真的想跟她圓房吧?但那只探進裙內想要扯開她褻褲的手,將她殘存的冀望全都摧毀。

    「走開!」她慌亂掙扎,卻推不開跨坐在身上的重量。

    「安靜。」那平靜如冰的低語和強力箍在她的舉止形成強烈的對比。

    聽到衣裳被撕裂的聲音,孟海心更是拼了命地抵抗。

    「啊……」一不小心,樊伯臨被她掙脫的手擊中了臉,搗著臉發出痛呼。

    孟海心趕緊乘隙逃下榻,狼狽地連爬帶跑想要奔出房間,但因過度驚駭而虛軟的腿撐不了,她被門檻絆倒,收勢不及的她毫無招架之力地往前撲去。

    接住她的不是冷硬的地板,而是一堵溫暖厚實的胸膛,當她看到那雙佈滿烈焰的憤怒黑眸時,被恐懼攫住的心神終於獲得解脫,她不禁崩潰哭出。

    聽到聲音趕來的樊仲遇心被狠狠絞擰,看到她衣著殘破凌亂的模樣,更是讓他有股想要殺人的慾望。

    一抬頭,看到兄長就站在數步之遙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的心被寒意完全覆蓋。

    「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必須要用盡所有的意志才能抑下朝他撲去的衝動。

    樊伯臨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英雄救美去吧。」瞥了蜷縮在他懷裡的孟海心一眼,樊伯臨邁步上前,卻是將自己關在房裡。

    什麼意思?樊仲遇直覺地想要攔下他,但才一動,就被懷裡的人兒緊緊攀住。

    「不要丟下我,求求你……」以為他要再將她送入虎口,孟海心失聲哭喊,顫抖冰冷的手指死命抓住他的衣料,像是只要一放開,她就會墜入無邊的深淵。

    那力道像緊抓在他的心上,她的顫抖也將他的心擊成碎片,樊仲遇痛得無法呼吸。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她需要他,他也沒辦法放下她。

    「我不會丟下你,我不會。」

    他不斷在她耳旁溫柔低語,抱著她起身,施展輕功掠上屋脊,悄然無聲地離開這個萬惡的人間煉獄。

    孟海心不曉得自己被帶離,也不曉得自己被帶進了一座屋宅,她只是一直蜷縮在他的懷裡不停地啜泣,像要藉由眼淚撫平心裡的恐懼似地不停哭泣。

    樊仲遇抱著她走進一間廂房,他沒空出手點燈,而是直接走到榻沿坐下,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用溫柔至極的聲音哄著她。

    「沒事了,別哭,我在這兒,別哭……」他的環擁不曾放開,堅定地將他的力量傳遞給她。

    「我不知道……我藏起來了……那本春宮書……他沒看見啊……」慌亂的心神好不容易稍微平復,孟海心開始斷斷續續地邊哭邊說。

    她不懂相公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舉動,之前那個說要幫她的女眷在昨天真的送來一本春宮書,但她一回房就立刻藏起來了,並沒有讓相公看到,可是除了這個原因,她根本想不透為什麼。

    即使她說得語無倫次,樊仲遇也大概猜出,他心疼地將她擁得更緊。

    教他怎麼跟她說,這件事和什麼春宮書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他太信任兄長了,以為他就算改變計劃,也會先跟他商量,誰知道兄長竟突然對她下手。

    他們的房間隔著院子相對,那聲音很細微,怕是自己弄錯,他本來沒打算過去,後來一轉念還是想說去探個究竟,沒想到竟看到那幅畫面。

    要是他真置之不理……天!他痛苦閉眼,不敢再讓自己想下去。

    「別哭,別哭……」那聲聲低泣讓他心擰,但什麼都無法解釋的他,只能不斷地重複這兩個字。

    週遭的黑暗讓她看不清他,她尋著聲,抬頭將臉靠向他,在他的頰畔摩挲,她必須藉著他的溫暖膚觸鎮穩她惶亂無依的心,告訴自己他真的存在。

    或許是不經意地發生,也或許是彼此都在找尋,兩人的唇不知不覺地貼近,再也分不開。

    怕傷了她、怕又引起她的恐懼,樊仲遇想要停下,但她緊環住他的回應讓他無法放手,反而渴切地將她的呼吸全都吞噬。

    感覺他的手撫過身子,孟海心只覺被他帶起滿滿的冀求,好希望他能多做點什麼,將她殘餘的不安及驚慌全都拂去。

    當樊仲遇用盡自製好不容易放開她,兩人的呼吸都是沉重又紊亂,是黑暗房裡唯一的聲響。

    「我……我不該這麼做。」雖然還是想將她抱緊,但他強迫自己收手。他只是要停住她的哭泣,這已經夠了,再讓她繼續靠在他懷裡,他怕會進展到他無法收拾的局面。

    他的話讓孟海心好不容易停下的淚又湧上眼眶。

    之前陷在禮教和感情的兩難衝突中,她曾有過一個衝動的念頭,若是她直接將身子給了相公,那她就可以斷了癡心妄想,安分地和他以叔嫂相稱。

    但直到今晚,她才知道她根本沒有辦法這麼做,即使知道那個人是世上唯一可以名正言順碰她的人,她的身體仍不由自主地反抗,不願讓他沾染了自己的清白。

    「要了我,求你……」她狂亂地吻著他的臉、他的唇,不讓他再將自己放開,她的身子只有他能碰,她的清白只願意給他。

    所有的自持在被她吻上的這一刻全然棄守,樊仲遇不但沒辦法退開,反而被她激得滿腔情感全數潰堤,主動吻上她的唇。

    壓抑得越久,爆發的聲勢也越無法阻攔,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拘禁他們,衣服亂了,呼吸也亂了,但他們什麼也顧不了了,狂烈的情潮已幾乎焚燬了他們。

    隨著他的掌指肆虐,她仍穿在身上的衣物已沒了遮蔽功能,而原本橫坐在他腿上的姿勢也變成跨坐,他的剛硬隔著衣料抵著她的柔軟,當他俯身噙吮上她胸前的殷紅時,那股陌生的快意讓她忍不住逸出呻吟,將裸露的肌膚更貼向他。

    本能已完全接管了她的心智,她忘了羞怯、忘了矜持,她只能沉淪,讓他的索求激起更多的感覺,讓她忘了拿痛苦的現實。

    「快,快……」柔軟的唇不住在他頸際及耳旁輕吻,催促著他。她怕,怕這一刻會被人打斷,她只想屬於他,她不要再讓任何事物阻止,包括他的理智。

    耳邊迴盪的輕喘邀請將他的理智完全摧毀,再加上她不住摩挲著他,樊仲遇已顧不得溫柔,除去兩人之間的屏障,深深地進入了她。

    那股痛楚逼得孟海心必須咬唇才能忍住,但樊仲遇仍察覺到了,那細微的抽氣聲及繃直的身子都說明了她所承受的不適。

    察覺到他停下,她慌亂地擺動腰肢,加深兩人的結合。

    「不要停,我可以的……」即使是痛,也是他給她的,那會讓她的生命更完整,她不要他停下,她要記下他帶給她的每一絲感覺。

    青澀笨拙的蠱動卻是讓他昏神喪智的強烈春藥,樊仲遇再無法忍耐,放人自己一次又一次汲取她的甜美。

    無邊的黑暗裡,他們真正找到彼此的心,溫暖相依。

    孟海心倚偎在那恆穩的懷抱裡,剛歷經歡愛的身子雖然疲累,但她的神智卻很清醒。

    她不後悔,即使這會讓她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她也不後悔,她只怕他會退縮,會把他對她的愛又收回去。

    感覺環擁住她的臂膀一動,她心一慌,急切地攀上他的手臂,怕那抹溫暖會就此離開。

    「我只是要去點燈。」樊仲遇安撫她。

  「這樣就好。」她搖頭,依然不想讓他起身。

  亮了燈,會提醒她還有現實在等著她,她清楚逃避是沒有用的,但他的懷抱太溫暖,他不想那麼早放開。

  察覺到她的不安,繁重沒再動作,只是靜靜地擁著她。

  「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把事情做最好的安排。」須臾,他開口。

  如同她對他的愛讓她恨不了他,他對兄長的愧欠,也讓他無法去譴責兄長的所作所為,如今箭在弦上,他沒辦法拋下兄長不管,只是……得先委屈她了。

  孟海心感動閉眼,心裡的惶然在聽到他的承諾之後,已全然褪去。

  「……大哥那時是被人害的嗎?」她猶豫了會兒,終究還是將藏在心裡的疑問問出口。

  聽人說,大哥是突然得了怪病,病好後就變成現在這樣。對於這樣的說法她本來並不疑有他,但他前幾天生病時的反應讓她將事情串聯在一起,這才發現家族鬥爭裡的醜惡秘密。

  聽到她改成和他一樣的稱呼,樊仲遇想笑,又覺心疼。經過這些事,她是決計沒辦法再將兄長喚作相公了,但她願意不計前嫌將樊伯臨視為自己兄長的心意,讓他很感動。

  「是的,我做的這一切也全是為了復仇,將原本屬於大哥的奪回來給他。」他直承不諱,這一部分他不想再瞞她了。

  她不懷疑他所說的話,但她心裡還是有疑問。大哥都癡傻了,家產奪回來給他有用嗎?家族裡對他低落的評價,是他隱藏得太好,還是成功的目標仍遙不可及?

  她感覺到他還有事情沒說,但她知道如果能說他不會瞞著,她若追問反而是造成他的為難,也怕他真回答了她,不擅說謊的她會被人逼到露出了破綻,害他功虧一簣。

    「不能就這麼放了嗎?」她只允許自己問出這個問題,她真的不在乎財富,他們可以帶著大哥離開樊家,把這一些醜惡全都拋開,遠走他鄉重新生活。

    樊仲遇低低地歎了口氣。「不能。」

    如果當初被下毒的人是他,在遇到如此善良的她之後,他會選擇忘記那些仇恨,但實際上受害的是兄長,而這一切是他造成的,兄長執意奪回家產,他只能奉陪。

    「我可以等。」孟海心埋首他的懷裡,頓了會兒,又怯怯開口:「別再逼我和大哥同榻了好嗎?」她什麼都可以忍耐,就只有這件事,她完全沒辦法再忍受。

    「好。」心被疼惜狠狠絞擰,樊仲遇將她擁緊,他有種直覺兄長不是真的對她產生慾望,而是想藉由傷害她,做為他因動情而想要更改計劃結尾的懲罰。「再給我一些時間,很快,我保證。」

    看似穩固的樊家其實已被他掏空大半,他們在等一個最好的時機,揭穿真相的同時,也讓他們兵敗如山倒,再沒有餘力挽回,這情形兄長也懂,兄長都忍了這麼多年,應該不可能為了一時的意氣用事而破壞了已近在眼前的成功。

    他會再利用這段時間用誠意去感動兄長,讓兄長能夠原諒他,進而接受她的存在。他由衷希望事情別走到無法轉圓地步,他不想放棄她,更也不想因此而和兄長反目成仇。

    「我們……在這裡安全嗎?」她好想能一直待在這裡,卻又怕會被人發現。

    「別擔心,再待久一些無妨。」

    這裡是他向樊家買進的產業,他沒親自出面,而是透過第三者和樊家交易,在他的節節狠砍下,他只用了不到一半的價格就買下它,目前剛整修完畢,不會有人來。而這一轉手,立刻讓他賺進數倍價差,那個新官上任的買家還對這樣的價格感激不已,直說欠他一個人情。

    自私貪婪腐化了樊家原本穩固的根基,人人都只求自保,反而使得處處都是讓人有機可乘的漏洞,不用風雨摧殘,只需看清缺口略加使力,早已橫生的裂縫會就將整個帝國輕易崩毀。

    而他和兄長,就是那個使勁的人。

    斂下眼中的冷狠,樊仲遇在她額際印下一吻。「很快,我保證。」他只想給她滿滿的溫柔。

    自那一晚,樊仲遇「請求」兄長夜晚和他同房,一方面是避免兄長再傷害她,一方面也是想要增加兩人深談的機會。

    對於換房的事,樊伯臨沒有反對,但只要他一提到孟海心,樊伯臨不是板起臉就是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帶開,事情毫無進展。

    怕強逼反而壞事,也為了兄長沉澱心情,樊仲遇沒再刻意提她,而是將所有心力投注在計劃的進行上,越快達成目標,把這一切結束,才是對她最好的方式。

    只是,有時候難耐相思,他會趁著兄長熟睡後到她房裡看她,因為有所顧忌,他們不敢做太逾禮的事,最多只是一個吻,或是相互倚偎,但這樣的接觸對他們而言已然足夠,這讓他們擁有力量和期待,繼續往美好的目標前進。

    而日間,孟海心也盡量避開和樊伯臨獨處。

    「伯臨少爺,來。」

    孟海心踏進房裡,看到婢女正在照料樊伯臨吃飯,她走到婢女隔鄰的座位坐下,不著痕跡地和樊伯臨保持距離。

    幸好總管又開始指派婢女過來幫忙,她可以將照顧他的工作交給她們,就算是用膳時不得不碰面,有第三人在的狀況也讓她不再那麼害怕。

    可能是他有特地交代過吧,婢女們對大哥多了耐心,沒再隨便斥喝他,這樣她也不會因為看不過去而再度把事情攬在身上。

    想起他,心頭的甜意讓孟海心忍不住笑,趕緊以碗就口怕被發現。

    她沒問他們那晚去的地方時哪裡,她隱約猜得到那和他的復仇有關,或許是他購下的產業,或許是他的秘密據點,她都不想知道,她瞭解得越少,越不會成為他的絆腳石。

    只是,她好想再和他回去那個地方,因為那時是她最安心的時候,被他擁在懷裡,平穩的呼吸在她耳畔低回,她完全不用害怕會有人闖進,只須放心沉溺在他的溫柔就好。

    「今晚加菜。」婢女補了句。這個婢女之前收過她一個玉環,只要是輪到她過來,雖然沒到畢恭畢敬,但比起其他人,她已算改進最多的。

    「嗯。」看到那碟黃魚蒸豆腐,孟海心只挖走豆腐,把魚都留給了樊伯臨。她知道樊仲遇很關心兄長,為了讓他無後顧之憂,就算對這個曾對她施暴的人仍存有恐懼,她還是竭盡所能地對他好。

    孟海心正要將豆腐送進口中,原該引人開胃的鮮味卻讓她覺得腥到作嘔,她趕緊放下碗,努力忍住喉頭那股直往上冒的酸氣。

    「怎麼?菜壞了嗎?」婢女端來那碟黃魚嗅聞,疑惑皺眉。「沒有啊。」

    「是我的問題,我最近肚子不是很舒服。」孟海心歉笑解釋。

    不想浪費食物的她試著要再入口,但碗才一舉起,那股味道又讓她陣陣反胃,發現自己已完全沒了食慾,她懊惱地放下碗。怎麼會這樣?這狀況已經好幾天了,而且早上醒來時都特別嚴重……

    「要不是全府的人都知道伯臨少爺不成,我還以為你有孕了呢。」婢女隨口的一句笑語震住了她。

    有孕?孟海心迅速默算了下日期,臉色更是慘白。她的癸水通常都是月初來的,但現在已經十三了……

    這個婢女較沒心眼,沒發現她的異狀,但一旁的樊伯臨卻是將她的神色全看在眼裡,臉上有絲恨意一閃而過。

    他這些日子不動聲色,並不是因為默允了仲遇和她的事,而是他看出了仲遇的認真,也看出仲遇對他那晚的舉止很不滿,要是真的鬧翻了,仲遇就算最後選擇站在他這裡,心也不會在了。

    所以他忍,就連仲遇在半夜溜去和她相會他也默不作聲,他在等,等可以藉由他人除掉她的時機,這樣仲遇既不會恨他,人和心也都會回到他身邊。

    老天助他,這一刻並沒讓他等太久。

    眼中掠過一抹邪惡的光芒,樊伯臨吞下婢女喂來的飯菜,連同唇邊的笑意一併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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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當孟海心將可能懷有身孕的消息告訴他,她想過他可能會驚訝,可能會大笑,她怎麼也沒想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墮掉他。」

  她整個人傻住,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為什麼」他怎麼說得出這句話?

    樊仲遇下顎因強忍痛苦而繃得死緊。他也想問為什麼!

    他都承認了自己的感情不是嗎?他都應允了不會虧待她不是嗎?為什麼老天爺還要這樣捉弄他?再度把他推回兩難折磨的深淵,強硬地要他在冷硬和心軟之間做一個抉擇?

    大房生下子嗣,代表著其他人繼承家業的地位受到威脅,為了不讓老傢伙一時失策將財產給這個長曾孫,當然要在這個威脅成形前就先毀掉它,這道理連他都懂,那群喪心病狂的禽獸又怎麼可能不懂?

    教他怎能心軟?要是她懷有身孕的事情一傳開,引來的不只是注意力,更有可能是生命危險!

    「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賭,他們的狠是你沒有辦法想像。」老天爺是在懲罰他嗎?罰他逾越了,罰他將無辜的她捲進了這場紛爭?可要罰就衝著他啊!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原本還以為她是不要這亂倫種下的野種,孟海心鬆了口氣,直至此時,她才發現驚駭過度的自己一直是屏著呼吸。

    「可是你不是說很快嗎?在我生下孩子之前,事情應該就結束了,我不會有危險的。」她拚命央求,想改變他的想法。

    她很感動他那麼在乎她,但那是他們的骨肉啊,她不能因為那些無端的猜測和考量就這麼放棄他。

    「沒那麼快,至少還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他們隨時都在留意我們這一房的動靜,一定會被發現。」若是那時結局揭曉,人在樊家的她更有可能首當其衝,要在外頭掌控整個大局的他根本分不開心來保護她。

    要是真的因此而失去她,那他就算勝利到手又有什麼意義?用她陪葬得來的豐厚獎賞只會讓他痛不欲生。

    「不會的,你多想了,不會的……」孟海心很想用更義正詞嚴的理由來說服他,但他的堅定讓她心慌,絕望的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看到她驚惶傷痛的神情,樊仲遇好恨自己。他曾對自己允諾不再讓她哭泣,不再讓她受到心理折磨,卻……他竟還得逼她墮掉屬於他們的孩子,一個會抱著他,用撒嬌軟呢的語調叫他爹爹的孩子……

    心彷彿被扯裂,樊仲遇忍住那強湧而上的痛,要自己別想。他不能懷有期望,不能因為自己的不捨就去賭那一線的生機,現在才剛發現,在他們對孩子的感情還沒那麼深之前就先讓他離開,這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做法。

    「我給你兩天時間調試心情和……想法。」即使明知她永遠也調適不了,他還是得這麼做。「和他道別吧,等之後四周的環境適合孩子了,我們再迎接他來。」

    「我不要,我不要……」孟海心淚如雨下,抓住他的手拚命哀求。「不用等之後,我們現在就離開好不好?外面的天地那麼大,孩子和我都可以過得很好很安全……」

    樊仲遇用力握拳,緊咬的下顎幾將牙根繃緊。

    他也想,他也想脫離這一切,和她當對平凡無憂的小夫妻,但他不能,他沒辦法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兄長無法復仇的懊悔上,他必須償還他所虧欠的過錯,在這之前,他沒有資格擁有幸福。

    「原諒我。」這三個字說得他心如刀割,他還是只能逼自己吐出。

    那是他的罪,他只想自己承擔,他沒想要讓她陷得那麼深,結果他卻一時地失控,連她也一起傷害了……

    「為什麼要這麼執著?我不懂,我不懂,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啊……」他的堅決讓孟海心傷心欲絕,趴伏榻上失聲痛哭。

    那哭泣聲像鞭子抽著他的心,但他不能改變決定,也無法再用冷狠的回答傷害她,樊仲遇只能離開。

    站在門外,那哭泣聲仍隱約傳來,樊仲遇難過閉眼。即使悲痛至極,她仍顧慮到他的狀況,怕被人發現,只能壓抑著、將臉埋進被褥無助地哭泣,他卻回報不了她這分深情。

    樊仲遇站了許久,或許是哭道睡著了,或許是她的痛已沒有辦法再用眼淚釋放,那細微的聲響漸漸停了。

    但他知道,這不代表她已經釋懷了,她所承受的傷痛會一直繼續折磨著她。

    樊仲遇回到房裡,看到兄長躺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緊忍著,不讓那股不甘和憤怒壓過了他想贖罪的心甘情願。

    他走到一旁的長椅躺下,自兄長睡在他房間後,他就將榻讓給兄長,自己睡在這把長椅上。

    即使他心情沉鬱到難以入眠,他仍強迫自己合眼。快結束吧,讓這一切快結束吧,他和她都沒辦法再承受更多的磨難了。

    過了一陣,他以為已然熟睡的樊伯臨卻睜開了眼。

    樊伯臨沒起身,只是靜靜地看向他,看到他蹙擰的眉宇,那抹目光因心疼而滿是愛憐,又帶著極度的欣喜。

    不用親眼目睹,他也知道兩人之間起了爭執,而且是極大的爭執——那女人有孕是八九不離十了。

    一抹冷狠的笑意在黑暗中綻開。

    接下來,輪到他了。

    清晨,一名婢女提著食籃踏進大房院落,看到樊伯臨獨自一個人坐在廊階上玩沙包,她也不以為意。

    她們都習慣了,每回送膳食來,少夫人常常是忙到不見身影,之前她們會直接把東西丟了就走,後來總管叮嚀,說是仲遇少爺有貼補了些錢,她們才勉為其難地將照顧伯臨少爺的工作也接了回來。

    「伯臨少爺,進來吃飯了。」婢女走進房裡,將食籃的菜一一擺上桌。

    她知道不用特地去找少夫人,忙完她自己會進來,有時還是她們喂完伯臨少爺才看到她一臉疲累地進房。

    沒見過這麼忍氣吞聲的主子,做那些雜務也不怨不怒的,連吃剩菜剩飯也不在意,要是換做她呀,早就怨翻天嘍!心裡一邊想著,婢女一邊添好粥,正要再出聲催促時,卻看到樊伯臨捧腹作嘔地走了進來。

    「怎麼啦?」她沒好氣地問。看也知道那是假的,這伯臨少爺癡癡傻傻的,老是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

    「她都一直吐。」樊伯臨咕噥,把孟海心孕吐的樣子學了個惟妙惟肖。

    他?誰呀?婢女沒會意過來,也沒想太多,直接把他拉來坐下。「別玩了,快吃飯。」

    樊伯臨乖乖張嘴,卻心不在焉地直往下看。

    婢女覺得疑惑,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看到他一手抓著從不離手的沙包,另一手卻是拿著本春宮書,還翻到情景證熱烈的某一頁!

    「你哪來的呀?」婢女驚叫,想把那本書拿過來。

    「我要學,我要學的……」樊伯臨反身閃過,嘴上還不停嘟囔。

    學?婢女愣住,再想到他剛剛裝吐的舉動,突然茅塞頓開。

    「你做了這種事?」怕是自己多心,婢女指著書裡的圖急問。

    「我會,嘿嘿。」那心滿意足的笑容加上刻意擺了下腰,樊伯臨什麼也不用說,就已製造出不容錯認的「事實」。

    婢女驚喜道心頭直跳。那些主子們放出消息,說要是有人發現異狀,通報者必有重傷,她該不會就是這個幸運兒吧?

    「來,我們玩沙包。一放雞,二放鴨——這個我幫你收。」她用沙包轉移他的注意力,趁他不注意時將那本春宮書拿了過來,藏進懷裡。

    她該將這消息賣給誰?二房老婦人打起賞毫不手軟,三房的少夫人平常為了收買下人的心也很闊綽,哎呀呀,真教人難以決定吶!

    婢女被貪婪沖昏了頭,東西一到手,當下飯也不餵了,連孟海心還沒來吃飯也不顧了,胡亂講碗碟收一收,興高采烈地拿著這天大的消息領獎賞去也。

    被留下的樊伯臨仍玩著沙包,臉上揚滿了笑容,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沙包口訣在房間迴盪,顯得如此詭譎。

    「八摸鼻,九揪耳,十拾起,一放雞,二放鴨——」

    孟海心在晾曬場收著衣服,看到橘黃的天際,她心中一慟。

    她好怕夜晚的來臨,以往總睜著眼,期望那抹身影會在夜色中映上門紙,如今,她卻是擔心害怕,怕他的出現會奪走她的孩子。

    昨晚他並沒有到她房裡,但今晚是他給的期限,他那時說的語氣是那麼堅決,任她再怎麼哭求也無法撼動,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孟海心咬唇,緊緊抱住懷中收下的衣物,但她心口像被刨出一個大洞的空虛,卻是怎麼也填補不了。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他會那麼執著?他真是為了大哥嗎?可大哥這狀況已經不懂名利的意義,這麼做又有什麼用?還是他也已變得和那群人一樣,心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染黑了?

    每每一思及此,心就擰痛得讓她無法呼吸,她不希望看著他走火入魔,更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之後會讓他深感悔恨的決定,只是……她說服不了他啊!

    她好想把自己藏起來,她好希望夜晚不要來,但她也很明白那全都只是一時的逃避罷了,她不可能拖到讓孩子出生,她越躲只會讓事情越陷進僵局。

    發現天色已全黑,她強忍悲傷,收好衣服走出晾曬場。

    她只能期盼,這兩天他會改變心意,會將她那時的話聽進去,不然為了保護孩子,她很可能必須暫時離開他了……

    大房院落位於樊家左側地勢較低的位置,若從晾曬場的方向回來,必須走過一段約莫二十來階的階梯。

    心神不寧加上視線昏暗,孟海心並沒有發現遠處有人影閃過,來到階梯口,她習慣性地放慢速度,緩緩而下。

    結果她的腳卻被東西絆到,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孟海心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整個人滾下階梯,那衝勢太強,直至最後一階才停下。

    在她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時,人已失去了意識。

    昏暗中,那道黑影收走了橫在梯間的繩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那些沿著梯階散落的衣物,說明了剛剛所發生的事是如何地觸目驚心。

    有一道暗澤自她身下緩緩泛開,但那抹趴伏在地的纖細身子,仍然一動也不動。

    「母體沒什麼大礙,但胎兒確定保不住了,這藥是讓夫人調理用的,這幾天能休息就休息,別讓她太操勞。」

    望著那張慘白憔悴的麗容,樊仲遇握住她的手守在榻旁,狂猛的痛佈滿了胸臆。

    當他聽到她墜落昏迷的消息,他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像是被天地遺棄的感覺,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動都動不了。

    是殘存的理智拉回了他,逼他保持冷靜,逼他策馬至城外將整個大夫帶回樊家,他只信任這個當初醫好兄長的大夫,即使這人醫術平平他還是只信任他,至少他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暗地補上一刀。

    他一回到院落,聚集裡頭的人全被他趕了出去。

    他知道他的激動已遠遠超過一個小叔該有的關懷,每個人看他的詫異眼神都清楚地告訴他他的反應會讓人起疑。

    但他已無暇顧及了,在她遭逢危險的時刻,他只想保護她,別再讓人藉機傷害她,就算他的心焦急恐懼會被人看穿他也無暇顧及了!

    在他的要求下,大夫不但留下藥丸,臨走前還幫忙熬了湯藥,但大夫都已經離開一整天了,那些湯藥和藥丸他也都餵她服下了,為什麼她還是不醒?

    他好後悔,當初就不該將無辜的她捲進來,在他泯滅天良的同時,賠上的是她的一生及安危,就算他承諾會給她一個美好幸福的未來又如何?她所遭遇的苦他要怎麼彌補?她所失去的事物他又要怎麼追回?

    如果她真的就這麼走了,再多的承諾都只是空談!

    不要丟下他,不要就這麼對他失望地離開,就算是恨他,就算是 永生永世都無法原諒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他不停地在心中吶喊,難忍的淚滑落那向來冷峻的臉。

    彷彿聽到他的祈求,靜靜垂覆的羽睫開始顫動,緩緩地,孟海心張開了眼,看到他無聲流淚的模樣,心疼和茫然席捲了她。

    怎麼了?他為什麼哭?發生了什麼事?她想問,卻是才微微一動,身體四肢所傳來的痛楚讓她忍不住微微呻吟,而剎那間,短暫遺落的記憶全一湧而上,包括他的決定,兩人的爭執,還有……那時滾落階梯的無能為力。

    那張原已沒有血色的麗容更是慘白如紙。

    看到她從昏迷中脫離,樊仲遇狂喜不已,但下一刻,她由茫然變得驚恐惶亂的眼神,擊碎了那股喜悅,痛苦自責瞬間取而代之。

    「孩子呢?」她的聲音無法克制地發顫。

    「先別想這些,好好休息。」他說不出口,受傷乍醒的她已如此脆弱,又怎能承受得了這個打擊?

    「你騙我,你因為不想要他才這樣騙我的,我沒事,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不顧虛弱的身子仍沒有力氣,孟海心掙扎著下榻。

    樊仲遇緊緊將她抱進懷裡,不讓她的狂亂傷了自己。

    「對不起,我沒料到他們會那麼快發現,對不起……」他啞聲低喃,心被悔恨撕成碎片。

    這兩天他不斷地想,想著要怎麼讓事情兩全其美,而他也已打算向兄長提出建議,要兄長提早寫下放妻書,讓她回孟家,這樣她和孩子就能安全無虞地好好過活。結果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做,也來不及告訴她這個決定,意外就發生了。

    那如鐵的環臂讓她掙不開,一如發生的事實再也無法改變,孟海心沒辦法再自欺欺人,絕望排山倒海朝她撲來,壓垮了她所有的神智。

    「啊……啊……」她倒臥在他懷裡崩潰哭喊,卻仍然無法帶走一絲一毫的心痛。

    一對上他的眼,她其實就已經明白了,但她存在著一絲希望,希望那只是她看錯,希望那是因為事情不如他願的懊惱神色,而不是和她一樣會為了孩子的逝去感到難過。

    他該笑的,不是嗎?他不要孩子,又怎麼可能會因為這樣難過呢,不是嗎?為什麼要這樣給她冀望,卻又讓她狠狠摔進絕望的傷害裡?

    「是你做的對不對?」她突然抬頭,看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及恨意。「這就是你所謂的期限?不管我答不答應,你都會親手毀掉他?」她不想懷疑他,但她想不到還有其他可能。她只有將這件事告訴他,這府裡沒有其他人知道,就算真要下手,也不會那麼快。是他嗎?怕她妨礙他們幾將到手的勝利,所以狠心殘害自己的骨肉?

    那雙傷心盈淚的眼刺進他的心,樊仲遇痛到無法呼吸,他強忍著,正要解釋,倏然浮現的念頭讓他頓了口——

    他懂她的感覺,那傷太痛,痛到她失去了面對人生的勇氣,她必須找到一股力量,不然心太痛,她會活不下去。

    他懂,因為多年前的他也是這樣。讓她恨著吧,這樣她會好過些,別再讓她因為愛他而陷在無力自救的泥沼裡。

    他的沉默不語,讓孟海心難過到幾乎暈厥。

    「你們都是瘋子,我不要再留在這裡了,讓我走,讓我走……」無力軟倒的她不斷地喃喃哭道。

    「好,等你好一些,我就送你回家。」在她耳畔低聲安撫,樊仲遇點了她的睡穴,好讓心神激動的她得以安眠。

    方纔還狂亂掙扎的她已沉沉睡去,姣美的麗容上滿是淚痕。

    樊仲遇溫柔拂開她被淚濕的發,拭去她的淚,眷戀的眼光不住在她臉上來回,將深愛的她牢牢地烙進他的腦海裡。

    即使這個允諾,極有可能會讓他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她,他也會忍痛讓她離開。

    恨他吧,這樣她才不會被傷痛所苦,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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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日後,在孟海心已有體力可以下床行走時,樊仲遇派人將她送回了孟家。

    小產回娘家休養,看在外人眼中可能是個值得非議的舉止,但對於樊家裡頭所有的人而言,都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打算。

    大房窮到臉專屬婢女都聘不起,待在這兒哪能好好養病?倒不如回去娘家,至少也還有人幫忙照料。

    加上最近自家產業受到不少損失,以大老爺為首的男人們忙著穩定局面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管這種小事?

    於是孟海心順利離開了,而這場意外也以天暗失足結案。

    自從送走孟海心之後,樊仲遇將所有的心力完全投入了收網的階段裡。

    他並不想找出兇手,因為和之前經歷的事一樣,找出動手行兇的人並沒有用,其他人沒動手,不代表他們不會動手。

    真正的兇手是險惡的人心,對他們最好的懲罰,並不是以命抵命,而是讓他們得不到他們所苦苦追求的事物。

    之前為了怕打草驚蛇而有所顧忌,樊仲遇行事還留有一些餘地,如今他卻毫無保留,手段變得更冷狠、更迅捷,用之前累積下來的財富當成基礎,大肆收購樊家名下的產業,卻只要一得手,就以低價轉手賣出。

    好幾回,大老爺才剛從子孫們口中得到令人憤怒的消息,一上街就看到那些鋪子裡面的擺設、夥計全都未變,只是門匾從大大的「樊」字換成了其他那些他向來不放在眼裡的商號名稱,差點氣壞了他。

    這挑釁似的舉止引起了大老爺的疑心,進而追查,這才發現原來這一、兩年來接連的虧損,並不是因為市道不好,也不是因為運氣不佳,而是有人存心想鬥垮他們樊家!

大老爺見狀況不對,一改放任子孫鬥爭的態度,開始統整各房產業,打算率領所有族人聯手抵禦外侮度過難關。

    但實際上分崩離析的家族早已成了一盤聚不起的散沙,每次有人奔進門,他就心驚肉跳,怕又有一間店舖從他手中被人奪走,他卻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像收拾殘局般地將他們各個擊破。

    「……五間糧行、兩家布莊、西街及桂花胡同的客棧,這是近五日來的成果,已全數賣得白銀三十萬兩存進銀莊。」

    樊仲遇依著賬簿記錄逐筆稟報,冷俊的面容不帶任何表情,平穩的聲音更是不聞起伏,像他口中說的只不過是幾十兩的交易。

    「還有那批……」

    「夠了。」樊伯臨越聽越心驚。「老傢伙已經起疑,開始派人調查有無內賊,你做得太過火了。」

    仲遇那股狠勁像是將此當成對她及未出世孩兒的慰藉,宛若閻羅般在商場上將樊家殺得血流成河。

    這個舉止將老傢伙逼得狗急跳牆,從婢女的閒聊裡,他聽到府裡最近正在準備一場筵席,與會的除了一些官吏,還會找來經手買賣樊家產業的人,為的就是要指認出內賊。

    「反正他們也無法挽救頹勢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卻未達眼裡,黑眸裡只有冷,無邊無際的冷。

    「老傢伙和官府關係良好,這你應該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證據,我們會沒辦法全身而退。」

    父親的事讓老傢伙 有所警惕,這些年來花了不少錢和官府拉攏關係,而對於這一點他們早就考量周全,終於從不對外現身,為的也是不讓老傢伙抓到把柄,將謀奪家產的罪名往他們頭上扣。

    鬥垮樊家、拿錢遠走高飛,這是他們的最終目標,雖然他們一直都很小心,但也不得不謹慎提防,要是最後被抓進官府,那他們暗中鋪線、虛設好幾個商號來掩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費了嗎?

    「放心,就算他找到證據,抓到的人也只有我,你不會有事的。」樊仲遇將帳本合上,不見詫異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進的他,其實對於族人間的一些動作都瞭然於心,他只是不在乎了,在失去她之後,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憶起那日她離開時的模樣,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將那股痛楚不動聲色地掩下。

    他知道她會恨他,心裡也做好了準備,但沒想到當她對他視而不見時,那股強烈的悲痛還是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當她離開時,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帶走,他彷彿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茫然。

    這和四年前的狀況有什麼兩樣?早在那時就可以結束的傷害他為何還要讓它繼續輪迴下去?

    第一次,他為了追求勝利害了兄長,早在那時他就該清醒,結果他卻是再次爬上那座刀山,而這一次,他將她的身心傷得鮮血淋漓。

    他一直將「為了兄長」掛在嘴邊,然後盲目地贖罪,但其實他該做的是將兄長勸出這個地獄,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淪下去!

    嚥下喉間的苦澀,樊仲遇將翻騰的思緒也全都一併抑下。

    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沒有她的生命裡,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繼續做著這些事的,是他對兄長的承諾。

    幫兄長奪回一切,讓兄長可以帶著這些錢全身而退,他只想做到這樣,至於他自己的下場又是如何,都沒有關係了。

    樊伯臨聽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將任何事物放在眼裡的無謂態度更是讓他心涼了半截,因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氣,而是心灰意冷。

    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一個多月,這段時間仲遇都沒提過她的事,對他的態度也一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顯的改變,是他變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覺不到他的情緒。

    他不以為意,以為這只是短暫的影響,時間會慢慢平復一切,仲遇會忘記那女人,他們會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種心意相通的日子。

    結果他卻是打算棄他而去!

    「你敢?」樊伯臨咬牙恨聲道。「你要是被抓,我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救出來,你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和你一起受苦嗎?」

    樊仲遇看著手中的帳本,須臾,他緩緩地歎了口氣。

    「……放過我吧。」不帶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著更教人心擰的無奈。「這一切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執著權勢,害得大哥也跟著偏了心思,我已經盡力補償,你若感動醒悟也罷,繼續執迷不悔也罷,我仁至義盡。」

    聞言,樊伯臨背脊竄出了冷汗。

    「她只不過是小產罷了,人還活著不是嗎?」為了罵醒他,樊伯臨只得將自己最討厭的孟海心抬出來。「什麼叫偏了心思?那是我們該得的,別因為一時鬼迷心竅就說出這種蠢話!」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後轉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臨膽顫心驚。

    「別笑了!」樊伯臨怒喝。

    樊仲遇總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許久,然後才猶似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們這樣,和那群禽獸又有什麼分別?一樣是自私自利,一樣是只為自己,如果這不是偏邪了心思,我沒辦法找到更貼切的形容。」他等於是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罷手,明明可以見好就收,他卻和他所深惡痛絕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犧牲骨肉來保全自己。

    樊伯臨如遭雷擊,樊仲遇的話和神情完全震懾住了他。那道視線雖看往他的方向,卻是穿透了他,眼中並沒有他的存在。

    「仲遇,聽我說……」他強持鎮定,想要說服他。

    樊仲遇起身,沒讓他將話說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來,別到像我這樣的境地才……」聲至語尾,只餘下唇畔苦澀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樊伯臨怔坐原位,強烈的震驚讓他無法動彈。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早在他設計陷害那女人的同時,他的仲遇也被他親手害死了,被他用愧疚當成利劍,逐步逼到絕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還想將自己的生命當做祭品,償還給那個女人和那個來不及出世的胎兒。

    為什麼?他只是想將仲遇留在身邊吶,事情怎會變到這地步?樊伯臨痛苦地抱住了頭。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兒,想過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來的局面,任由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裡不停地繞。

    當日陽從窗欞透進時,他已下了決定,眼裡佈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將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穩地往外走去。

    「伯臨少爺吃……」剛踏進院落的婢女朝他走來,正要像平常一樣呼喝時,卻被他臉上充滿氣勢的神情嚇到頓了口——

    那是在癡傻之前府裡人人敬畏的尊貴模樣!

    「去通報大老爺,他所看重的長孫回來了。」樊伯臨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見那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還不快去?」

    「是……是!」

    婢女總算回神,飛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時,這個消息幾乎將整個樊家掀翻,在一片驚歎及恭賀聲中,到底存有多少的真心誠意?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樹,她彷彿看到有個傻姑娘站在池邊搖搖欲墜,她沒掉下去,卻從此遺落了心。

    她閉眼,環抱住輕顫的身子,像是這樣就可以將那時透過強健臂膀所傳來的溫暖留在身旁,只是,如今當她再睜開眼,她已不復單純,而他也不在身邊。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讓眼淚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裡的人已經夠擔心她了。

    好不容易,終於將那股激動抑下,但她的視線仍無法自他們初次相會的地點挪開。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卻恍如隔世。

    她以為再也不會踏進的家門,她回來了;她以為自己永遠都會原諒他,她離開了他。

    當她回到家,爹娘哭腫了眼,已從旁人口中知道她流產的他們,對此事絕口不提,拚命擠出笑要她好好休養,什麼也別想。

  但她沒辦法不想。

  她愛著那個人,即使她的心和身子都已傷到千瘡百孔,她還是愛著他。

  那時哭喊出對他的指控,其實並不是她的真心話。只是哀痛欲絕的她已無法保持清晰的理智,當他不說話,她也就將之視作默認。

  他在榻旁照顧的那三天,她完全不看他。她只是不停地流淚,為那無辜逝去的小生命哭泣,懊悔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直到回了家,慌亂受創的心被親情漸漸撫慰,當傷痛褪去了些,她得以用較為冷靜的心情看待這一切,她就想通他不可能會這麼做。

    雖然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但他並不是冷血的人,不然他也不會過得那麼痛苦。

    更何況,他是為了保護她才做出這種決定,那他又怎麼可能會本末倒置地用這種危險的方式去傷害她?

    想到他默默自行承受的苦,她就心疼到好想回去那個院落裡,想要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她依然站在他這一邊。

    只是傷太重,恐懼太深,想到要再回去那個有如人間地獄的地方,她卻步了;想到她回去只會增添他的掛慮,她更是裹足不前。

    她明白他為何會應允她離開,因為在這裡,她才是安全的,她的家人會照顧她,他對她的深情讓他沒辦法再冒險放她留在樊家。

    所以即使她好想好想見他,也得忍著,她相信他曾在她耳旁溫柔低喃的「很快」,一定已近在咫尺。

    「……小姐?」小心翼翼的叫喚自背後傳來。

    孟海心不禁莞爾。即使她已經完全康復了,家裡的人仍將她視作易碎的花瓶,連喊她都不敢大聲,活像會將她的魂魄震飛似的。

    知道他們全是基於關懷,對於這樣的保護她只覺欣然接受,而不是用抗議讓他們更加放心不下。

    「什麼事?」她回頭。

    「有一封給您的信……」婢女有些吞吞吐吐,頓了下才又補上一句:「是姑爺捎來的。」

    很少聽到有人這樣稱呼樊伯臨,孟海心愣了下,會意過來後更是驚訝。

    大哥在日前恢復神智的消息震驚了整個京城,就連身處保護中的她,也從僕婢的閒談中得知此事。

    剛聽到時,她很擔心他會來將她這個妻子帶回去,但過了幾日都沒有任何動靜,她也就寬下心來。

    或許是大哥認為再神智不清時所做的事都作不得數吧。她是這麼猜想的,一方面為了多了一人可以幫他而感到開心,一方面也為了她不會因為這個身份為難而欣喜不已。

    但這個突來的舉動,卻讓這些臆測可能會變成一種癡心妄想。

    「……送信來的人還在嗎?」她抿了抿乾澀的唇,要自己別逃避現實。

    「走了。」婢女一臉關心地看著她。小姐在樊家過得那麼慘,若換作是她她也不想回去。「小姐,你要看嗎?還是先交給老爺、夫人過目?」

    「沒關係。」孟海心勉強撐出微笑,不想讓婢女擔心。「給我。」

    接過信封,她深吸口氣,抽出裡面的紙——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汝勝矣

    上頭只寫著這幾個字,孟海心先是白了臉,而後又困惑地蹙起了眉。

    看到開頭,她還以為大哥知道她和他的事,用這兩句詩來諷刺她的不守婦道,但最後那三個字卻又推翻了這個猜測。

    孟海心翻過信箋,怕自己有所遺漏,但除了那幾個字,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訊息。

    她把那幾個字在心裡念了一遍又一遍,卻只覺腦海越來越混亂,最後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張信箋。

    她不懂,大哥為何要寫這兩句詩給她?而那三個字,又是針對什麼事?她從不曾和他爭過任何事物啊……

    「小姐,信上到底寫了什麼?」無法從她的表情判斷,婢女急問。

    孟海心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每個字她都認得,但她卻無法看透裡面的涵義。「沒事,只是……問候罷了。」

    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大哥並不是要催促她回樊家。先靜觀其變吧,她要是貿然回去,卻反而弄錯了這封信的意思,只會給他們添麻煩。

    「如果擔心小姐的狀況,不會自己來一趟啊……」婢女打抱不平地嘀咕著。

    不,她不希望他來。

    孟海心微微一笑。雖然知道婢女罵的是誰,但在她心裡卻是主動想成樊仲遇,對她而言,他才是她的夫君,才是要來接她回去的對象。

    她希望他能把心力放在他們的計劃上,趕緊將這一切結束,等他得以踏進孟家門檻時,將也是他們通往幸福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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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孟海心收到信箋的當晚,即是樊家宴請賓客的時刻。

    與宴者有兩位與樊家關係交好的官吏,四家其他商號的老闆,其餘諸人都是樊家各房及旁支所推派出來的代表。

    「感謝各位賞光,前來慶祝樊家兒孫伯臨康復,來來,老夫先乾為敬。」大老爺舉杯,坐在他身邊的樊伯臨也起身致敬。

    看在其他樊家人眼裡,無不恨得牙癢癢的。

    最近大老爺被躲在暗處的敵人嚇怕了,樊伯臨一恢復正常,立刻被他重用,兩人促膝密談了好幾次,就連家族會議時,都嚴正聲明要大家聽從樊伯臨的命令,別再像過去一樣勾心鬥角。

    如果是之前,看到樊伯臨這宛如接下當家之位的模樣,絕對會引來殺機,但現在大家被擊得潰不成軍,抵擋外侮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內鬥?

    不過倒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這樊伯臨是否真有本事,若能助樊家脫離難關,等穩定後再把他拉下來也還不遲;若是虛有其表,失望透頂的大老爺自然會放棄他。

    於是一場筵席雖然大家心懷鬼胎,但也相安無事。

    其中臉色最難看的,該算是樊仲遇了。

    他被安排在離兄長最遠的下位,不僅如此,與客人熱絡交談的樊伯臨還完全不看他,連一眼也不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樊仲遇惱怒地勾起酒杯一飲而盡。

    日前兄長突然恢復正常,當時人在外頭的他一聽到消息立刻趕回,他卻從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到機會和兄長獨處,更遑論是詢問這個舉動的原因。

    而兄長像是要補足這段期間的隱忍,充分展現他要將大房長孫聲勢重建的決心,多次協同老傢伙召開家族會議,還大張旗鼓一一找來各房及旁支細談,從深夜直至天明。

    現在樊家群龍無首,兄長的崛起只會引來依賴,一時之間並不會有危險,問題是這個決定兄長並沒有跟他商量過,而他也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用意,這一點最讓他生氣。

    「怎麼?看自己哥哥那麼風光,心裡不是滋味啦?」和他一樣坐在下位的某個旁系族人嘲諷道。「這就是人的際遇啊,至少他得勢,你們大房也跟著受重用,總比你之前在那裡苟延殘喘好上許多……」

    被他凌厲的目光一掃,那人頓時噤聲,低著頭,乖乖吃他的東西。

    樊仲遇收回視線,再度往兄長的方向看去。

    時至今日,樊家已毀得差不多,他懶得再維持什麼懦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懂兄長為何要挑這時候蹚渾水。

    他知道老傢伙正在籌辦一場筵席,為的是揪出內賊,他並不擔心,因為他很肯定沒留下任何線索可供追尋,唯一較有可能的顧慮,就是老傢伙會用栽贓的方式將他所疑心的人剷除。

    如果老傢伙認定是他,他無所謂,因為那些事他都有做,若能懷疑到他這兒也算老傢伙厲害,反正他已將後續都安排好,他入獄,事情就跟著結束,等風頭過後,兄長就可以帶著那筆錢離開。

    結果大哥卻是將自己也捲進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老傢伙說的,竟把這場筵席活生生變成慶祝宴,除了為他消除嫌疑,他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原因。

    腦海浮現那一晚的情景,樊仲遇惱怒地又喝了杯酒。他表明得還不夠清楚嗎?

    他不要再欠他了,放彼此自由吧,這樣下去只是把兩個人都推向毀滅。

    他卻找不到機會可以再勸兄長。

    看到兄長起身開始一一敬酒,樊仲遇不斷思索要如何和他約時間私下碰面,但他只怕兄長並不會赴約。

    「這段日子,多謝照顧了。」樊伯臨笑得開心不已,拿著一壺酒,挑上的都是樊家地位最重的人,連敬了五人,每杯酒都是一飲而盡。

    旁邊的官吏也看得笑呵呵,樊家強盛他們才有油水可刮,現在有人可以出來領導這個殘局,他們當然樂見其成。

    沒想到樊伯臨敬酒敬得好好的,卻突然臉色倏變,屈身按住腹部。

    「你……你們……在酒裡下了什麼毒?」他神色痛苦地嘶吼。

    突起變故,所有人都嚇呆了,原本歡樂的廳堂靜悄一片,只有樊仲遇飛躍而來,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聽到中毒二字,樊仲遇直覺就要點穴護住兄長的內臟,好讓毒性不那麼快發作,沒想到手剛揚起,就被樊伯臨緊緊抓住。

    那力道極強,讓他怎麼也抽不回,樊仲遇急斥。「大哥,放手!」樊伯臨沒理會他,而是看向兩名官吏。

    「有人想要謀財害命,請大人幫小民作主,派人去搜……搜他們身上……一定可以……發現證據……」樊伯臨連站都站不穩,嘴角也因中毒流出暗紅色的血,他仍咬著牙,強撐著指示官吏們動作。

    「快快,去把那幾個人押起來,搜他們的身子!」一兩名官吏回神,紛紛呼喝隨行而來的捕快。

    頓時間,整個廳堂亂成一片,除了剛剛被樊伯臨敬酒的那五個人和捕快們糾纏不清,其他樊家人都退到一旁,怕極只要一吭聲,嫌疑就會落到自己頭上。

    「我帶你去看大夫,沒事的,沒事的……」樊仲遇強忍悲痛,想要將兄長扛上肩。

    結果樊伯臨卻拚命掙扎,力道大到連他都抓不住。

    「我要待在這裡。」樊伯臨瞇著眼,凌厲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那群人。「大人!找到了沒?」一張口,洶湧而出的血染紅了衣襟,他卻恍若未覺。

    「找到了、找到了!」捕快們接連回報,有錦囊、護身符、藥盒等,不同的事物裡頭卻都是裝著相同的粉末。

    樊家五人臉色大變。「那是爹送我的!」

    「祖父……」驚駭莫名的視線全往大老爺望去,大老爺愣住,對於整個情勢的轉變完全反應不過來。

    「大人!事實都擺在眼前,罪證確鑿,您還想包庇他們嗎?」樊伯臨眥目嘶吼,指節因痛苦而扭曲,緊緊抓住樊仲遇的衣襟。

    被這麼一喊,官吏不動作都不行。「把他們先押進大牢。」

    「冤枉啊!」

    「我是被陷害的!」以大老爺的聲音最響亮,但敵不過官兵的壓制,一個一個陸續被押走。

    直至此時,樊仲遇終於懂了,大哥設這場筵席的目的是為了將樊家主權人物定罪,讓他們永遠都無法東山再起。

    這個發現讓他既憤怒又震驚。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都要贏了,這些人都不足為懼了,為什麼他還要賠上自己的命?太不值得了!

    「還能救,放開我。」樊仲遇咬牙怒道,時間越是耽擱越是讓他心急如焚,偏偏兄長緊抓住他,強力抵抗的舉止讓他沒有辦法將他帶離。

    「不能救,仵作要驗屍的,這樣才能定他們的罪定得死死的……我毒下得很重,沒救了……」樊伯臨很輕很輕地說,唇畔浮現微笑,已無力站立的他靠著樊仲遇的身子軟倒,但緊緊攀住的執握仍然不放。

    樊仲遇被扯得必須蹲跪才能扶住他,看到兄長已開始渙散的眼神,他知道已無力回天,痛楚狠擊胸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為什麼……」一開口,抑不住的哽咽就讓他沒辦法再說下去。

    「我只想為你好,我不知道會把你害成這樣……」他這分詭詐的心思早該用來對付敵人,結果他卻恨錯了對象,造成難以彌補的遺憾,而今,他用他的生命償還了。「別再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和她好好地過吧,連我的份一起過下去,別枉費了我的犧牲……」

    「大哥!」樊仲遇緊握住他的手,卻挽不回他的命,那種無力感讓他痛心不已,只能用力執握住那冷得嚇人的手。

    「答應我,快!」一股強烈的疼痛使得樊伯臨將指甲掐進他的臂肉裡。他已快撐不下去了。「你要讓我死不瞑目嗎?」

     「我答應你,我答應……」樊仲遇在應允的同時,難過的淚也滑落臉龐。

     「這就好,告訴她,我將你讓給她了……」樊伯臨手上的力道漸漸鬆開,痛苦糾結的臉也緩緩地趨於平靜,揚起微笑。「這輩子……從一出生就是個錯,我總算可以擺脫了,來世別當兄弟……」

    聲音漸漸微弱,終至無息,樊伯臨氣絕於他一聲期盼卻無法如願的懷抱裡。

    樊仲遇緊抱住兄長的屍首,失聲痛哭。

    孟海心完全沒想到當她再踏進樊家,竟是為了奔喪而來。

    自進到大門,一路上,以往四處可見奴僕的長廊冷冷清清,主子們自顧不暇,奴僕們為求自保也紛紛離去。

    高牆大院的屋宅依舊,卻有種說不出的沒落感,悄悄訴說著樊家的氣數盡了。

    走進大房院落,白幡飄揚,看到穿著麻衣的身影跪在神桌前,孟海心不由得紅了眼眶。

    再待走近,她看到神桌上有兩座牌位,一個是她從未謀面的公公,一個是記憶力總是念著沙包口訣的童稚大哥。

    聽到腳步聲,樊仲遇沒有回頭,而是起身點了燃香,默默地遞給她。

    孟海心接下,閉眼誠心弔唁,將燃香插進香爐裡。

    整段過程中,樊仲遇都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孟海心遲疑了下,緩步走向他,握住他垂放的手。

    「我回來了。」她低語,感覺他的手微微顫抖,而後用力地反將她的手執握於掌中。

    「一切都結束了。」樊仲遇啞聲說道。他從沒想到,當期盼多年的這一日到來時,那結果竟是苦澀的。

    「我知道。」明白他心裡的痛,孟海心不禁哽咽。

    樊家人為爭財相害的事在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由於是在官吏面前行兇,現場還有其他人證,官吏無法粉飾太平。

    於是以大老爺為首,六人全被關進牢裡。

    但總算是平常疏通的錢財起了功用,雖被定罪,仍獲從輕量刑,只是短時間裡是出不來了,而樊伯臨的屍身因殘留毒性太強,已在昨天火化。

    因為樊家動盪,所以爹娘一直瞞著她,直至今日才告知,一得知此事,她立刻趕了來。

    望著握著自己的手,樊仲遇心裡感慨萬千。

    他以為可以撐得起一切,可以保護兄長,可以當成她的依靠,結果到最後,是兄長保護他,而她那細細小小的肩頭,卻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兄長臨死前逼他允下的承諾,其實是在釋放他。要他真正地把樊家拋開,別再被這些仇恨束縛,兄長用生命換來他的自由及解脫。

    「大哥要我跟你說,他將我讓給你了,他希望我們連他的份好好地一起過下去。」樊仲遇輕吁了口氣,而後又繼續說道:「他一直都知道我們的事。」

    孟海心一怔,隨即明白這句話裡所隱藏的涵義——大哥並沒有癡傻。

    難怪她一直覺得他有事沒告訴她……突然間,更強大的頓悟震住了她。

    自過門後大哥對她的冷淡舉止,那句要他轉告的話,還有那日特地差人送來的信箋——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汝勝矣

    困惑多時的孟海心終於明白,原來明珠指的是樊仲遇,那兩句詩,是樊伯臨對自己的感歎及懊悔。

    一思及此,孟海心也想通了為什麼自己懷孕的事會那麼快傳出去。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可以透露出去卻沒讓那些人起疑,但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

    在他眼中,她成了奪走樊仲遇的罪人,他信上那三個字,代表他曾行動要將人搶回,結果卻輸了,他乾脆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他們。

    發現他就是害自己這麼痛苦的兇手,孟海心只覺得同情。明明愛著一個人卻不能愛的感覺有多痛苦?而他最後也犧牲了自己,這教她怎麼恨他?

    看到她瞬間僵凝的神色,樊仲遇明白她察覺到了。

    他以為兄長是對復仇執著,直到兄長臨終前的傾吐,他才知道原來有些事他一直都沒有發現。

    「忘了好嗎?讓一切到此為止,好嗎?」樊仲遇將她擁進懷裡。

    或許兄長曾使過什麼心計,但現在那都已不重要了,他只怕她會介然於懷,將他們受儘教訓終於懂得放開的仇恨重新背回身上。

    「嗯。」孟海心用力點頭,欣喜地落下淚。

    她好怕大哥的死會讓他心上的傷更加受創,如今聽到他願意放開,她只想感謝上蒼恩澤。

  「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快樂地活下去。」她緊緊回擁住他。

  「會的,我們離開京城,永遠地遠離這些醜惡。」樊仲遇在她額際輕印一吻,隨即放開她,對著香案合掌膜拜後,取出一條包袱斤將父兄的牌位細細包妥。

  「我們……會有機會再看到我爹娘嗎?」她願意跟他走,就算必須從此見不到父母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希望能讓她好好拜別,不孝的她讓父母擔太多心了,至少讓他們知道,她會過得很好,除此之外她已別無所求。

  「我還怕他們不認我這個女婿呢,又怎敢就這樣將你帶走?」樊仲遇揚笑,她那強忍不捨的義無反顧神情,讓他心疼又感動。「這段時期,我已經幫孟記的生意做了安排,就算少了樊家這個大主顧,你爹也不用擔心,看他要怎樣才能願意讓我帶走他女兒,有什麼條件都儘管開吧!」

  原本擔慮自己被老傢伙整到入獄,大房的產業易主,一直以來和大房交易的孟記也會受到牽連,於是他透過虛設的其他身份幫孟記引介了不少客戶,這樣即使他沒辦法再保護她,她也不必再為了家裡的事擔心了。

  看到那抹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孟海心好感動,撲進他懷裡喜極而泣。

  她知道自己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看透她、理解她,而且貼心解人的好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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