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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不夜情 BY 暗湧

不夜情 BY 暗湧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janet_lam 您是第2785個瀏覽者
上海不夜的燈火璀璨,尤以五光十色的螢幕前為最。  
沈子顏未敢想像,多年的龍套生涯,他竟有登上主角的一刻。  

凌熙然信誓旦旦的保證,讓他情願相信如夢似幻的一切成真, 連心,都不由自主的依托於風華滿身的他……  

可是那人含情凝睇處,唯有蘇莉莉的巧笑嫣然。  

不得出口的愛意,只得盈了沈子顏滿腔苦楚, 而他憂悒的眉目,卻落入另一個人的眼眸深處……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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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春,辰光總覺不夠用,才剛盹著一會兒,東方天幕已露出幾分青白。  

  沈子顏悄然起身,穿戴妥當,俯身給尚在睡夢中的小弟子儀掖好了被角。隔著布簾,聽見母親的氣息平穩,定了定心,走出房間。  

  煮了一鍋粥,把藥甕擱在煤爐上煎著,又將弟妹和母親的衣物洗了晾好,這才退回房裡喚醒子儀。  

  子儀睜開惺忪的眼:「大哥……」  

  "你快起來,別忘了看好爐子。"沈子顏壓低聲音,"讓媽和子珍多睡會兒,昨晚鬧成那樣,怕是累壞了。"  

  "大哥,你還不是一樣……"子儀披了件衣裳,坐起身。  

  沈子顏笑笑:"沒事。時間不早,我先去片場了。"  

  "大哥,求你個事。"子儀開口道,有點不好意思。  

  "說吧,彆扭扭捏捏的。"沈子顏問,"午飯錢沒了?"  

  "不,是小葉……小葉她,想要蘇莉莉的簽名。我昨天跟她提起,說你是和蘇小姐一同拍過戲的。"子儀眼中閃著光。小葉是他新識的同學。  

  沈子顏答應下來,轉身出門。  

  走道狹而暗長,牆面早已被久積的油煙燻黑,斑駁不堪。他下樓。樓梯是木製的,很是老邁,踩在上頭吱吱扭扭地響著。正巧碰見底樓的張家阿婆買菜回來,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早啊。"  

  他笑著點點頭。  

  走到屋外,天濛濛亮,弄堂裡的街燈還未熄,不遠處的霓虹燈也是不眠不休。一時間竟恍惚起現在是什麼時刻,只覺長夜重來。  

  這是上海。1937年。  

  走出弄堂,見電車叮叮地響著鈴來了。  

  沈子顏跳上車,向司機問了聲好——因他每次都坐頭班,已相熟。乘客只三五個,他隨意尋了個位子坐下。  

  望向窗外,不時掠過幾個晨歸的路人,正倦倦地縮在黃包車裡抽煙。途經大光明電影院,眼見門口已換上了新繪的大幅海報,打扮成貴婦模樣的蘇莉莉正支著下巴妖嬈地笑。  

  一旁是碩大的廣告語——"薔薇皇后蘇莉莉小姐主演電影《春閨怨》",下方列著導演,編劇,以及男主角的名字。比起她的,小了幾倍。  

  可,不會有他的……他不知自己剛才為何不加思索就答應了子儀的請求,雖然他確實參演了這部片子,但也不過是個跑龍套的,蘇莉莉豈會認得他?  

  沈子顏不禁有些懊惱。  

  下車後,又步行十多分鐘,這才到了片場。每天這個時候,裡面總還是空無一人。他的腳步頓時輕快起來,把昨晚收工時散落一地的道具拾掇好,該擦的該修的,一件件收拾妥當。  

  擦把汗,心裡計算著自己又賺著了幾個角子。  

  這是他打的雜工。管道具的劉師傅念他年紀輕輕,卻是家中唯一的勞力。四張嘴等著吃飯,談何容易?當即讓他來幫自己的忙。  

  對此,沈子顏是滿懷欣喜的。不僅僅是因為工作輕鬆,還能貼補家用,更是由於他長久以來總是扮演路人甲或圍觀者,很少能與攝影棚如此親近。也只有每天清晨的這個時候,他才能暫時拋卻柴米油鹽,愉悅地投入。  

  此時,已有陽光透過氣窗斜斜地照進屋內,攝影棚的頂很高,抬頭望,只見微塵在玫瑰色的晨曦中飛揚。  

  他頗有些興奮,想起這幾天正在拍攝的電影——講述的是蘇莉莉扮演的摩登女郎誤入歧途,淪為舞女,受盡折磨,最後終於被從前的情人所救,脫離苦海的故事。他記得有一場戲是這樣的,女主角自殺,被男主人公發現,勸她道:  

  "英英,莫怪自己。真有錯的是我,只怪我當年為了學業,棄你不顧……英英,你可知,你傷害自己的身子,痛的是我的心啊!"  

  他情不自禁輕輕吐出,眼前驀地閃過父親的面容,當念到"棄你不顧"一句時,淚已噙在眼眶,人微微發怔。  

  卻忽聞身後響起鼓掌聲,大驚失色,轉過身來。  

  只見一名清俊的男子斜倚在門框上,笑吟吟地拍著手,開口道:"演得好!"——音色很是悅耳。  

  沈子顏白皙的面孔上頓時印滿紅潮,他垂下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對不起,對不起。"  

  男子卻笑:"怎得對不起?對不起誰啦?"  

  沈子顏囁嚅著不說話。  

  男子把手抱在胸前,細細看他:"你是演員?以前怎麼沒見過?"  

  "我是跑龍套的。"沈子顏低聲道。  

  男子說:"可你比王朝林演得好多了。"——王朝林是這部戲的男主角。  

  沈子顏聽出他在為自己抱不平,露出幾絲笑意來。  

  男子頓了頓,又道:"還未請教大名呢。"  

  "姓沈,名子顏。"他答。  

  男子笑道:"好名字,我會記得。終有一日,全上海的人都會記得!"說完就走了,頭也不回的。  

  沈子顏愣住。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問了別人名字,卻又不說自己的,最後還丟出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他,人倒是英俊挺拔,穿著也神氣,灰呢格子西裝,鑲拼皮鞋,很有氣派。  

  可,他究竟是什麼人呢?片場裡怎會跑進這麼一號人物來?  

  後又想,猜他是誰作甚——這麼一個癲癲的男人。  

  再後來,劇組眾人陸續都到了,他忙碌起來,幫著支燈架系布幔,再無暇理會瑣事。  

  竟淡忘了。  

  蘇莉莉最後才到,一雙單鳳眼慵懶地瞇著,下巴整個兒陷在銀狐披肩裡,喊了一聲:"你們先拍起來。"竟獨自避進化妝室了。  

  導演恨恨道:"全是你的戲,讓我們如何先拍?"罵歸罵,也只得歎著氣讓眾演員先過過場,邊排邊等。  

  又過一個鐘頭,她才懨懨地出來。已換好了戲服,化了濃妝,頗有些風塵味。  

  導演衝她無奈地笑:"你呀!"  

  "開始吧。"她攤攤手。  

  今天這場戲說的是蘇莉莉飾的舞女"英英"巧遇前男友。導演要求她演出內心的掙扎,臉上要媚,心裡要痛。  

  沈子顏扮演一個香煙小販,穿著藍布罩衫,頸上掛一木框子,裡頭齊整地排列著花花綠綠的香煙殼子。從街角走出來,拐進弄堂。不過數秒,沒有台詞。  

  蘇莉莉與他擦肩而過,走入鏡頭——  

  原來疲乏的眉眼,待導演"開麥拉"一喊,已抖擻了精神,一顰一笑,絕不欺場。  

  幾條拍下來,導演笑得合不攏嘴。  

  飾演"英英"小姐妹的女演員們圍在一起,酸溜溜地嚼舌頭:"瞧她的黑眼圈,不知昨晚又與誰去風流快活了!"  

  一人說:"你怎不曉得?她與煙草大王走得可近啦……"  

  "誰?你是說——常五爺?"聲音頗為驚訝。  

  "煙草大王呀!除了他還會有誰?"音調高了幾分。  

  大家嗤一聲笑出來,"好個'騷莉莉'!"  

  沈子顏皺起眉,原來無論多麼光鮮的人物也隱藏著不堪。不忍心再聽下去,躲進了道具間。  

  幫著劉師傅製作假屏風,用竹枝紮成架子,糊上白紙,晾乾了再用淡墨畫上花鳥。遠遠一望,倒也辨不出虛實。可假的還是假的,時日一久,便癱散下來,劉師傅只得再扎新的。  

  如此,消磨了一個下午。  

  傍晚時分,聽見一牆之隔的片場裡陡然熱鬧起來,劇組業已收工,這才想起答應子儀的事,匆匆趕出去,卻不見蘇莉莉的身影。  

  急問:"蘇小姐呢?"  

  被問的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臭小子,問這做甚?"又笑,"蘇小姐剛走!"  

  忙追出去——蘇莉莉倒沒走遠,正站在大門口的鐵柵欄前,給幾個穿著藍裙白襪的女學生簽名。  

  為了小弟,沈子顏只好硬起頭皮,趨前幾步:"蘇小姐,麻煩您給我簽個名。"  

  蘇莉莉一愣:"你,不是打雜的小沈麼?"  

  沈子顏窘得很,點頭道:"對對,想不到蘇小姐竟認得我……"  

  "要簽名不是?"蘇莉莉笑道,"紙呢?"  

  沈子顏晃著空空的雙手,竟頓住:若折回去拿,又不敢讓她等;若問她要,更覺冒犯。一旁的女學生們見了,抱著懷中灑著香水的筆記本,咯咯地笑起來。  

  沈子顏漲紅了臉頰,愈發不好意思。  

  身後卻遞過一塊咖啡色的亞麻手絹來:"莉莉,不如簽這兒吧。"  

  聲音是熟悉的,溫熱的氣息就貼在他的耳畔,眼角一瞥,已然怔住——他,竟是他!早晨見到的那位古怪的陌生人!  

  蘇莉莉接過,就著大鐵門,在上頭龍飛鳳舞地書寫大名。"你倒大方,值好幾個法郎的高檔貨就被我這麼糟踏了,你不心疼?"寫完,笑著遞給沈子顏。  

  子顏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接。  

  陌生男子一把搶過,塞到他手中:"你怎也與眾婦孺一般見識,中意這位薔薇皇后呢?嗯,沈子顏?"  

  子顏心念一動。他,倒當真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蘇莉莉聽了,秀眉一挑,啐道:"好你個凌熙然,全上海灘的人都愛我,幹嘛不許他愛我!"  

  凌熙然顯然與蘇莉莉是老相識,一把摟過她肩頭:」好莉莉,別生氣。剛才我去找老闆,劇本已經通過,下月初就能撥出款來開鏡,你是女主角,當仁不讓啊!」  

  原來他是個導演。  

  沈子顏聽他們討論起公事,再站著很是尷尬:"對不起,我先走了。可這帕子怎辦?要麼我買下……多少錢?"  

  凌熙然笑道:"我這手絹可不如莉莉的字跡值錢。她既然免費給你簽名,我又怎好意思收你的錢?拿去吧。"  

  沈子顏道聲謝,轉身離開,依稀聽見他們還在嘻笑著。  

  "男主角是誰?我可不要王朝林,他那張臉皮上能搓出粉來,噁心死了!"  

  "當然不是他。我怎可能容忍他出現在我的鏡頭裡?"  

  "那是誰?"  

  走遠了,聲音也渺了,沒能聽見他的答案。唉,是誰又關他什麼事呢……凌熙然凌熙然,情不自禁在心中默念幾遍。瞧他和蘇莉莉的親熱勁,莫非也是她的情人罷?  

  獨個兒回到片場,眾人都已散了,這才發現手中還緊緊抓著那塊亞麻手絹,攤開來看,墨跡糊了一片——  

  大約是被他的汗水洇花的。  

  和劉師傅告了別,沿原路回家。為了省幾個錢,沒有再乘電車,一人獨自在黃昏裡走著。  

  戲院門口的黃包車伕已列成一行,朝他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抽自己新卷的紙煙;時髦的女郎踩著尖頭皮鞋走進法國俱樂部,有男士隔著玻璃朝她揮手;孩子聽見街角"臭干""茶葉蛋"的叫賣聲,拉著姆媽的手歡笑著從他身旁經過……  

  他有片刻的失神。  

  約摸過了兩個鐘點,他拐進熟悉的弄堂。  

  一群娘姨正湊在樓底的公共水龍頭邊上淘米洗衣裳。小妹子珍也擠在人群中,瘦小的個子,捧著個白洋瓷面盆接水。見到他回來,即甜甜地笑道:"大哥,快過來擦把臉!"  

  "媽呢?"子顏匆匆抹了抹,把在路上買的幾棵青菜遞給她。  

  子珍接過,浸在盆裡洗,答道:"整天都睡著,晌午醒過一次,喝了幾口水,現在又躺下了。"  

  "子儀呢?"該放學了吧。  

  "在房裡做功課。"子珍說著,抬頭巴巴地看他。  

  子顏一咬牙:"小妹,你再等幾個月,大哥會想辦法的……"  

  子珍乖巧地點點頭,不出聲。  

  子顏歎息。他何嘗不想也把她送進學堂,可生活逼人,他每月的人工只夠一家人的口糧,子儀的學費也是這幾年來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只是苦了子珍,已十三歲了,卻從沒上過一天學。  

  不禁想起方才見到的女學生們,子珍若穿上她們的衣裙,還不是一式的粉妝玉琢?可如今……他頓覺愧疚,伸手拍了拍子珍細弱的肩膀。  

  此刻樓道裡已是一片喧嘩,生煤爐的炒菜的剛下班回來的,張長李短地聊著。他和子珍端了臉盆上樓,諸鄉鄰只淡淡地點點頭,又去搭別人的話腔。  

  他早已習慣,目不斜視地走向樓道最深處的一個亭子間;可子珍並不懂人們為何用異樣的眼神看自己,只存著一派天真,笑嘻嘻地去逗隔壁的小毛頭玩。  

  ——不懂倒也好。  

  住在這座樓裡的沒有一戶是殷實家庭,但人比人,最忌與比自己更為破敗的家庭交往,生怕被其拖累,一輩子翻不了身。於是,窮人之間也分出了界限,他們是清白的窮人家,而住在那一隅的沈家,是不清白的。  

  女主人是舞女。孩子是舞女的孩子。  

  於是,隔壁的小毛頭被母親抱開了。子珍落寞地看看子顏,子顏只能給她一個無奈的微笑。  

  走進自己家裡,把門掩上了。  

  從現在開始,至明日天亮,他們的天地只有這個小房間而已。一個煤爐,一張矮桌,兩鋪小床,一面布簾——他們的所有。  

  子儀正坐在床沿上寫功課。快十六歲的人了,瘦高的個兒,大半身都撳在小矮桌上,累得夠嗆。聽見他倆進門,回頭笑:"大哥,回來啦。"  

  他掀開布簾,望了一眼母親——正靜謐地沉睡著,唇角微揚,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少女的嬌美。  

  把目光移向她的床前,牆頭釘了一根細麻繩,上頭零落地掛著全家人替換的衣衫。其中最亮眼的一件是母親早年的旗袍,玫瑰紅的綢料子,滾著銀邊,胸前還釘了忽閃閃的珠片,可領口起了皺,已泛黃了。  

  此時天光真正黯淡下來,他劃根洋火,點上了煤油燈,望見小窗外,一排排的街燈也已燃了——  

  他捲起了袖子,回頭招呼弟妹:"子儀,快把功課收起來,將青菜切了;子珍,把碗筷拿出來!"  

  兩個孩子分頭忙,他則在一旁生煤爐。張家阿婆來敲門,送給他們一碟臭豆腐乾:"自己炸的,你們嘗嘗。"  

  豆腐乾還燙著,茲茲地冒著油。子顏眼圈一紅,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張家阿婆笑笑,摸摸子珍的臉蛋:"妹妹,有空下來陪我說說話。"說罷,蹣跚著去了。  

  子儀伸手拈了一塊,放在口中響亮地咀嚼,醬油流到了腮幫子,也不抹,只嘖嘖道:"好香好香!"  

  三兄妹都笑了。  

  照料弟妹吃完飯,子顏叫醒了母親:"媽,餓不餓?起來吃一點吧。"  

  趙月芝睫毛顫了顫,睜開眼來,望著兒子,目光是渙散的:"怎麼?天亮了?"  

  子顏道:"媽,是晚上了。"  

  趙月芝朝窗外看看,"唔唔"兩聲,又說:"小顏,我不餓,你們吃,別管我。"  

  子顏歎口氣:"媽,你一天沒吃東西了。"轉身在小茶盅裡盛了飯,"好歹吃幾口吧。"  

  她正要伸手去接,陡地一顫,把小茶盅推開了:"小顏,你也不是好東西!藏了臭干,不給你老娘吃!"  

  子儀插嘴:"媽,你怎麼忘了?上次大哥給你買過的,你吃了就吐!"  

  趙月芝啐他一口:"什麼忘了?我忘了什麼?"奪過小茶盅來,狠扒了兩口,接著罵道,"都不是好東西!巴不得我全忘光!"  

  子珍不識相,在一旁說:"大哥,媽的藥已煎好了,要不要倒出來?"  

  "藥藥藥!你們要毒死我!"趙月芝又怨懣地罵了一陣,竟把被子一蒙,嗚嗚地哭起來。  

  子顏搖搖頭,與弟妹相視無言。  

  夜晚是極早睡的,主要是為了省煤油錢。房間很潮,因是向著西的,終年照不到陽光。油燈一滅,角角落落裡的陰冷便一齊襲來,無處可逃。  

  子顏靜躺著,忽然想起還留在外套口袋裡的亞麻手絹,輕喚子儀一聲,沒有答應,已然睡著了。算了,帕子上的字跡都模糊了,還是明日裡再找蘇莉莉簽一個吧。  

  他心想著,悄悄地把手絹掏出來,捋平整了,壓在枕下。  

  遠處的江上傳來幾聲汽笛,隱隱約約的,不很真切……他恍恍地閉上了眼。  

  夜裡大概是下過幾點毛毛雨的,第二天出門的時候,弄堂裡積了好幾個小水窪。沈子顏小心翼翼地提起褲腳管一一跨過,可因穿著布鞋,難免濡濕了鞋底,腳趾觸著泥水,難受得很。  

  望望天,還暗沉沉的一片,怕是還要下一陣雨,可家裡只有一把舊傘,留給子儀了。  

  開工倒很順利。最令大家意外的是,蘇莉莉竟準時在片場出現。只聽她和導演談起了即將開拍的電影:"秦導,你這部能不能趕在月底前封鏡?我剛接了新戲,下月要開拍的。"  

  "誰這麼大面子,竟讓我們的莉莉為他挪動時間?"秦導演頗為驚訝。  

  蘇莉莉嬌笑一聲:"凌熙然呀,你也認得的。"  

  子顏一聽他的名字,豎起了耳朵。  

  秦導演怪叫道:"他——當然認得!去年那小子一飛沖天,在法國修得了學位,聽說還得了獎,回來後就像戴上了鑽石王冠,不知多少電影公司老闆為和他簽約爭破頭呢!怎麼?我們老闆搶到他了?"  

  蘇莉莉點著頭笑:"老闆真是英明,讓他和公司簽了六部戲約,這兩年大概是跑不掉的了。"聲音頗為得意,明著誇頌了老闆,暗裡則捧了凌熙然。  

  "瞧你,身在曹營心在漢……"秦導演歎道。  

  蘇莉莉眼角一瞥,見子顏從身旁走過,喚道:"小沈!"  

  子顏沒想到她會叫住他,有些慌神:"蘇小姐,那帕子……"  

  "你該不會把那帕子洗了吧?"蘇莉莉嗔道。  

  "不不,是被汗水洇花了!"子顏老實地答,把準備好的子儀的作業簿遞上前,"蘇小姐,不麻煩的話,再給我簽一個吧!"  

  蘇莉莉噗嗤一聲笑了:"呵,我還真瞧不出你哪裡出色了!"  

  子顏抬眼看她,不知她為何說這話。  

  "你還不知道?"見他搖頭,蘇莉莉眨了眨眼,"那我就不多說了,讓他正式通知你吧。"  

  子顏一頭霧水,再想問,卻見她故作神秘似地聳聳肩,走開了。  

  這一整日裡,心中都惴惴不安,似乎有些希冀,又說不清希冀的是什麼。直到收了工——  

  果然下起雨來了,是南方常見的細密的雨絲,落在裸露的臉頰上,如冷冰冰的麥芒。子顏有些沮喪,不禁加快了腳步。  

  忽聞身後有汽車鳴喇叭,原以為是叫自己讓路的。朝路邊靠了靠,車子卻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  

  他只一心往家裡趕,對這煩人的東西,很是著惱。  

  卻聽有人隔著車窗在喊:"沈子顏!子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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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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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聞有人喊他的名字:"沈子顏!子顏!"  

  他一怔,停住了腳步,朝身後望去。  

  那輛緊跟著他的轎車已停下,銀灰色的車門啪一聲開了,他望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隔著雨簾,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暈般淡散了去,唯有他,卻重墨似的一點,在他眼中份外剔透。  

  不禁癡頓著了。  

  "愣著幹嘛?上車啊!"凌熙然伸出手拉他。  

  沈子顏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可還是被他拽住了手臂,一使力,被拉上了車。  

  "這麼大的雨,也不撐把傘?"凌熙然側過身,關上了車門。  

  沈子顏低頭看見自己濕漉漉的袍子不住淌水,已在皮椅上留下了好幾圈水漬,抱歉道:"對不起,把你的車子給弄髒了……"  

  凌熙然揚眉:"為何你每次見到我都說對不起什麼的,多無趣!"  

  子顏愣愣地:"那該說什麼……"  

  凌熙然歎口氣,"難怪莉莉說你呆頭呆腦的,勸我別簽你呢!"  

  "簽……簽什麼?"子顏又一怔。  

  凌熙然咧嘴笑道:"到我家去,我慢慢告訴你!"說罷,踩下了油門。  

  子顏還未應聲,臉色已是煞白。他每天都搭乘的電車自與這種小車不同,再加上凌熙然開得風馳電掣似的,不多時,子顏只覺頭暈目眩,竟癱倒在了椅背上。  

  "怎麼了?"凌熙然別過臉看他。  

  子顏摀住嘴:"我……我要下車……"  

  "你不舒服?啊,一定是淋了雨,感冒了吧!"凌熙然加速,"我家有藥,你再堅持一下,就在前頭了!"  

  子顏點點頭,又忍了片刻,但終奈不住胃部的痙攣:"我……想……想吐!"  

  話音未落,凌熙然已踩下急剎車,把門推開:」你暈車,幹嘛不早說?快下車!」  

  子顏冷汗涔涔,又道幾聲抱歉,掙扎著下了車。把頭直垂到胸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又懊又惱:怎辦怎辦?我得罪他了!  

  "你往哪邊走,我家在這兒!"凌熙然一把扶住他的肩。  

  子顏無力地朝他看:"你家?"  

  凌熙然努努嘴:"呶!"伸手去撳門鈴。  

  子顏抬頭望,"呀"了一聲——原來是一棟建在弄堂底的老式洋樓,紅磚紅瓦紅煙囪,白色的露台一直延到門廊。一枝粉紅的夾竹桃穿過鏤空的院牆,俏生生地探出頭來。  

  煞是好看。  

  子顏雖還未緩過勁來,可一想到他原來不是要趕自己下車的,唇角竟溢出了些笑意。  

  只聽門那邊已有人急急地奔來,嚷嚷道:"先生,做啥不響幾聲車喇叭呀?我好早些出來開門!"  

  凌熙然大聲喊:"少廢話,快開門!我的客人不舒服!"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傭,慌慌張張地將一把油紙傘擎到主人的頭頂:"先生,瞧您的衣裳都濕了……"  

  被凌熙然打斷:"給他撐!"  

  子顏窘得很,卻是那種受寵若驚的窘意,夾雜著甜蜜。  

  這女傭顯然懂得查顏觀色,忙不迭把油紙傘朝子顏那邊移了三分,冷眼裡卻打量起他的那身窮酸打扮,很是不屑。  

  穿過小花園,凌熙然跨前兩步,把子顏扶進了客廳內,讓他坐在沙發上:"靠著休息一下。"又回頭吩咐女傭道,"去廚房熬碗薑汁來。"  

  子顏連忙道:"快別忙了,我已不礙事了。"  

  凌熙然探身過來,望定他:"真的?"  

  子顏一見他的身子趨近,臉頰陡然通紅,頷首不語。  

  凌熙然伸出手掌覆在他額上,皺起了眉:"這麼燙!該不會是發燒了吧?你那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些!"  

  子顏猛一觸他涼涼的掌心,冷的冷,燙的燙,渾身轟然騷熱起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是心頭禁不住有些慌亂。莫非真的病了?  

  凌熙然望一眼他濕透的長衫,又喊:"徐媽,去燒點洗澡水,再拿套乾淨的衣裳來!"  

  那徐媽喏喏應聲,過了片刻又來報,說是鍋爐裡的水都燒熱了,隨時可以洗。  

  凌熙然攙起他的手:"來,洗個熱水澡,定定神!"  

  子顏忙一迭聲道:"不不不,我已太打攪貴府了,還是讓我回家吧!"  

  "你是我請來的,說什麼打不打攪的!"凌熙然拉他到一個客房間門口,"再說,等你出來,我們還有正經事要談呢!"  

  "正經事……"子顏疑惑地望向他,見他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  

  "瞧你那蔫樣兒,怕是連洗澡都無力了吧,要不要我幫你?"他作勢要跟他進房。  

  子顏一驚,連忙用雙手把他阻擋在外,將房門關上了。  

  凌熙然在外敲門:"給你換的衣裳還沒拿呢!"等子顏開了條門縫,把衣服遞給了他。  

  子顏這才低聲道:"我從沒在浴室裡洗過澡,我……我不懂。"  

  凌熙然不以為然地笑道:"去洗吧。我在這兒呆著,你有什麼要問的就大聲喊。對了,紅色的水龍頭裡是滾水,當心別燙著。"  

  子顏朝他感激地笑笑,掩上了門。一轉身,霍地看見一張傻呵呵的臉正朝自己笑著,待定睛一瞧,才知不過是面穿衣鏡。  

  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一個陌生人對自己這般好過,頃刻間,他陶醉於這突如其來的幸運中,竟分不清是夢是真……  

  終於在凌熙然的指導下安全洗完了澡。被水汽這麼一蒸騰,子顏全身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疲勞感盡消,人也精神了不少。  

  打開門,見凌熙然還站在原地,很是不好意思:"我洗完了。"  

  凌熙然聽聞,抬眼朝他看去,眸子一亮,驚詫道:"啊,子顏!"  

  莫非是哪裡穿錯了?子顏惴惴地朝自己身上望——倒也沒發現什麼缺失,可穿著別人的衣裳,總有些不自然,於是說:"我那衫子馬上就要干了,我還是去換回來吧……"  

  凌熙然像是沒有聽見,反將他拉近身,仔細端詳起來。  

  子顏只覺衣衫緊貼在潮濕的皮膚上,澀澀地顫著,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是寒磣磣赤裸裸的。  

  半晌,卻聽他擊節叫好道:"我果真沒看錯人!"  

  子顏被嚇了一跳:"什麼?"  

  凌熙然哈哈笑:"對了,我們還未正式介紹認識過呢。我是凌熙然,正在籌拍一部電影……"  

  子顏點點頭:"這些我都聽別人說起過的。"  

  凌熙然笑問:"他們有沒有提起我正在找尋影片的男主角?"  

  子顏又點頭。  

  凌熙然不動聲色:"那他們又知不知道我想請沈子顏先生擔任男主角呢?"  

  子顏正要點頭,陡然頓住——什麼?他在說什麼?  

  凌熙然一字一字地說:"我正式邀請你參加我的影片,並擔任男主人公一角,你看如何?"  

  子顏這回可聽得清清楚楚,只是腦內反映不過來,仍然呆呆地望著他:"凌導演,別,別開玩笑!"  

  "我像在開玩笑麼?合約已經起草好了,你過目一下。"轉身取出擱在公文包裡的文件,遞給他看。  

  子顏接過,雙手輕顫著,低頭看一陣,仍覺不信:"怎麼可能?凌導演,你昨天才見到我……"  

  "昨天才見過的又怎麼了?我這人就是當機立斷——哈哈,莉莉說我是武斷——管她呢,我覺得你行,你就行!"他自信地笑笑,又指著合約上的條款道,"你仔細看一看,盡早給我答覆!"  

  "不用試鏡了嗎?"子顏手心直冒汗,把合約的封面濡濕了一大片。  

  凌熙然眨眨眼:"試鏡?已試過了,難不成你忘了昨天早上的那段'英英'……"  

  "啊!"子顏這才想起那個尷尬的時刻,臉一紅。  

  "你當龍套真是屈才,長久以來,你只是缺少一個契機,一個能夠讓你發揮實力的契機——現在,你等到了。"凌熙然低柔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種蠱惑性,他幾乎要沉溺其間了。  

  是的,長久以來……他隱隱地想。  

  又把劇本給了他:"電影名字還沒起,你趁有空的時候先讀一下吧。特別是你要演的角色——'方莫華'方少爺的部分。"  

  "少爺?我不會演少爺……"子顏囁嚅著說。  

  凌熙然抬手將子顏額前的一綹濕發別到耳後,望定他的眼:"你可以的。就像你昨天演得那樣,你不認識什麼'英英',但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正愛慕著一個叫'英英'的女子……瞧,這就是演戲,這就是電影!"  

  子顏頷首。其實他還不太明白,可望著凌熙然堅定的神情,添了不少信心。  

  徐媽原本坐在外間繡枕套,見那天色暗了,起身到廳裡來開亮了吊燈,屋內立即豁亮。  

  子顏大驚失色:"幾點了?"  

  "七點多了……啊,瞧我都說得忘了時間!你餓了?不如在這裡吃晚飯吧!"凌熙然說著就要讓徐媽去開飯。  

  "不,我要回家了!"子顏念起家中三人,心急如焚。捧起劇本合約就往外跑。  

  凌熙然叫住他:"我送你!"  

  子顏邊跑邊回頭道:"不用了,我怕又要暈車!"  

  凌熙然大步上前,捉小雞似地抓住他,把斜在門邊的油紙傘塞到他手裡:"我可不想讓未來的大明星有任何閃失!"  

  又陪他出門叫了輛黃包車,把錢付清了,這才與他告別。  

  雨還在下,馬路已蜿蜒成了小河,車輪碾過,水花"嘩嘩"地向兩旁飛濺。路燈是璀璨的一串,映在水中,也是璀璨的一串,碎了又合攏。他幽幽地想,多好看,彷彿整個世間都被照亮了。  

  直到下了車,雙腳踩在熟悉的磚地上,他的心中才燃起些真實的歡愉。他幸福地不知所措,緊握住那把傘,站定在路旁的一棵法國梧桐前,用指尖輕輕剝開一截枯敗的老皮。  

  ——"辟啵",是清脆的聲響。  

  他心花怒放了。  

  蹬蹬蹬衝上樓,只見子珍在樓梯口坐著,暗影下眸光微顫,分不清是哭是笑:"大哥……"  

  子顏忙道:"對不起,我有事擔擱了。晚飯還沒吃吧?大哥來做!"說著,走近幾步,想把她扶起身,卻見她的藍布衫子被扯破了一大塊,裸露的頸上滲出幾滴血珠來。  

  "小妹!"子顏心中一凜,抱住她的瑟瑟發抖的肩,已然猜到幾分:"啊,是媽!她又怎麼了?"  

  子珍緊緊揪住他的衣襟,不說話。  

  卻聽隔壁的房門砰一聲打開了,有個憤怒的聲音:"沈先生,她吵了好幾個鐘頭了,你也不管管!這叫我們怎麼住?"  

  子顏急道:"對不起對不起。"拉起子珍回家。  

  這時,幽暗的樓道深處又傳出幾聲歇斯底里的尖叫,子珍打了個冷戰,不肯再往前邁步,輕聲道:"大哥,媽剛才罵我是禍根……她叫我滾……"  

  子顏拍拍她的肩:"媽在生病呢,她說的都不是真心話。別怕,有大哥在!"  

  子珍點點頭,縮著脖子躲在子顏身後。  

  扭開門,幾根竹筷齊刷刷飛過,子儀蹦跳著逃出來,沖子顏大叫:"大哥怎麼辦?我實在勸不住!"  

  子顏道:"快到對街把許大夫叫來!"又將子珍拉到一旁,把傘和劇本遞給她,自己走了進去——他們的小天地已翻覆,滿地的碎碗礫,踩在上頭,鞋底卡卡作響。  

  煤油燈不知所蹤,藉著窗外街燈的一斜光線,他看見母親趙月芝披散著亂髮,形同鬼魅。她在屋內兜轉,雙手揮舞著,將面前的一切擲於地上,口中喃喃:"不是好東西……全是禍根啊禍根……"  

  他佯裝無事,上前淡淡問:"媽,你是不是想找什麼?我幫你吧……"  

  趙月芝怔怔地回頭,迷惘了半晌,似想起了什麼,竟一笑:"先生,今朝到哪兒吃點心?我倒想起個地方,蟹粉小籠頂好吃啦!"說著,挽住他的手。  

  子顏驚駭,擋開母親的手:"媽,我是小顏!我是你兒子啊!"  

  趙月芝捂嘴笑個不停:"瞧您說的……"又斜睨他一眼,"啊呀,我忘了把您送的檯燈放哪兒了……剛才就快找著了,您非要和我說話!"  

  檯燈……子顏想起家中曾有一盞玻璃罩子的小檯燈,燈罩子是倒百合式的,只聽母親說是年輕時的追求者送的,也不知她為何忽然想起這個來了?  

  "媽,上次收拾東西,我把它塞你床底下了。"說著,蹲下身,把那檯燈搜了出來。  

  "點上點上!"趙月芝嚷嚷起來。  

  "媽,我們交不起費用,早斷電了。"子顏把它遞到母親手裡。  

  趙月芝捧在手裡一看,隨及把它推給了子顏:"不是它不是它!明明是簇新的……"她又慌張起來,眼中失了焦距。  

  所幸許大夫及時趕到,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讓她睡去了。他已認得三兄妹十多年,也知他們不容易,即溫和道:"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  

  子顏滿懷感激:"您能寬限我們晚些付醫藥費,已是幫了最大的忙了。"  

  他讓子儀送大夫出門,自己到張家阿婆家去借了一盞煤油燈。回到家中,見子珍已默默地掃起地來。  

  滿室狼藉,唯有那盞檯燈還清冷地立在桌上。  

  他上前撥開蒙在燈罩上厚厚的塵垢,指尖順著百合的脈絡輕撫著,不由得一陣心酸——可憐母親仍活在從前,活在那個夢死醉生的從前,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更看不到他們已被她所傷。  

  "大哥,你的東西。"子珍指指被她放在床沿上的劇本和合約,油紙傘也給斜倚在了床架上,雨水匯到傘尖,在木頭地板上暈成一個圓。  

  "啊,可別讓雨水滲到樓下去了!"他匆忙拎起傘,突然想起了它主人的身影。雖然經歷大戰,他的心境已與剛回來時隔了兩重天,可還有那麼一絲喜意,揮散不去。  

  正巧子儀進門,望著子顏停住了腳:"大哥,你的衣服……"起先黑燈瞎火的,倒也沒注意子顏的服飾有變,這會兒才發現了。  

  子顏笑而不答,轉身從枕下取出了幾個角子,招呼弟妹道:"走,大哥請你們吃餛飩去!"  

  子儀和子珍都歡呼起來,一人一手拖著子顏出門去了。  

  第二天,劇組聽聞老闆對秦導下了命令,讓他一定要搶在月底前封鏡,原因是"有兩位演員要參於即將開拍的新戲"。瞧著秦導板起的臉,眾人議論紛紛,猜測起除了蘇莉莉外,還有哪一位幸運兒可搭上凌熙然導演的順風車。  

  子顏耷拉著眼皮坐在角落,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前一日晚上吃完餛飩後,又回家收拾殘局,一直忙到半夜,很是累著了。  

  蘇莉莉走過他身旁:"小沈,怎得愁眉苦臉的?熙然已與你談過了吧!"  

  子顏抬眼一看,慌忙站起身:"是的。"  

  "你還不樂意?"蘇莉莉秀眉一挑。  

  "不不不,我樂意!只是太高興,都不知是真是假了!"子顏急道。  

  蘇莉莉噗嗤一聲笑了:"呵,瞧你這樣兒還想演我主子呢!"  

  子顏垂下臉:"蘇小姐,我……"  

  "呆會兒熙然要來找我試裝,有話還是和他去說吧。"說著要走。  

  "蘇小姐,我已決定與凌導簽約了,將來還要請你多指教!"子顏欠身道。  

  蘇莉莉回頭笑道:」我當仁不讓。往後大家都在一個劇組做事,就叫我莉莉吧。」  

  子顏憨憨地一笑:"莉莉姐!"  

  儼然已成了新友。  

  午後時分,果真見凌熙然來了,身後跟著化妝師和服裝道具師,浩浩蕩蕩。秦導氣綠了臉:"我還沒死呢,他就要來收我的攤子了!"  

  蘇莉莉笑道:"秦導,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你若有他一半風風火火的氣魄和才華,我准一輩子死乞白賴地留在你身邊!"  

  秦導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凌熙然已進得門來:"秦導,冒昧了。我要問你借兩個人試裝,一會兒就好!"  

  秦導無言,背對著他揮揮手。  

  凌熙然道聲謝,轉首對蘇莉莉眨眨眼:"蘇小姐,麻煩你了。"  

  蘇莉莉嫵媚地瞪他一眼:"這麼客氣幹嘛?"隨及擰著細腰拉化妝師進了化妝間。  

  凌熙然又望定人群中的一點,笑道:"還有你呢,也麻煩你跟我去一下吧。"  

  眾人回身張望,只見沈子顏在點頭應聲,皆不置信地驚呼出聲:"他!"亦有人問:"他是誰?"  

  凌熙然當即將他拉到自己身旁,望向眾人道:"沈子顏先生是我回國後拍攝的第一部電影的男主角,他將與蘇莉莉小姐演對手戲,請大家多多關注和支持!"  

  子顏不自然地笑笑,隨他進化妝間時低聲道:"何必這麼早宣佈,萬一我不行,要換角呢……"  

  凌熙然看他一眼:"忘了我昨天和你說什麼了?你行的!記得我初到歐洲時,大家都認為我生於落後國家,怎可能懂得如何拍攝文明戲?可我對自己說,別人怎麼看我我不管,我怎麼看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瞧我現在!"他笑著聳聳肩。  

  子顏頷首道:"我永不會忘了你的話。"說完,才覺此話道出了心中的一絲幽情,不由得紅了臉。  

  "呦,忘不了什麼呀?"蘇莉莉面朝著化妝師,眼珠子卻轉到子顏身上。  

  凌熙然笑道:"當然是忘不了我的諄諄教誨,你要不要聽聽?"  

  蘇莉莉啐道:"去你的,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把子顏撂在了一旁。他也瞧出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又不敢上前與他們打成一片,只默然站著,有些尷尬。  

  直到蘇莉莉鑽進布幔後換服裝,凌熙然這才轉過頭來叫他:"子顏,過來!叫服裝師傅給你量量身,也好多備幾件合身的戲服。"  

  子顏依言讓師傅量身,由戲裝想起了昨日穿回家的衣裳,開口道:"凌導演,我把你借我的衣服洗了,等曬乾了,我會送去府上,也好把我那件衫子帶回來。"  

  凌熙然"啊"了一聲,敲敲腦門:"你那件衫子?不好意思,我見那麼破舊,就讓徐媽扔了。"眼見子顏臉色一黯,笑道:"還要那種東西幹嘛?你拍戲期間要應付新聞媒介和大眾的關注,無論吃穿都要最好的,我會給你安排,你放寬心吧。"  

  子顏點點頭,抿住了唇。  

  雖然衫子不值錢,可那是母親清醒時給他縫的,丟了,實在可惜。  

  那邊廂蘇莉莉已換好丫鬟的裝束,對著穿衣鏡扮了個低眉順眼的樣兒,又捻著手絹兒走了兩步,突然洩下氣來:"熙然,你竟讓我穿藍緞褂子,真難看!"  

  凌熙然笑道:"哪兒難看了?誰敢說我們的莉莉難看!"說著,上前去拈拈褂子的袖口,"多好的料子啊!你要不是演貼身丫鬟,還穿不著這褂子呢!"  

  蘇莉莉頓足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報以前的仇!"  

  "什麼仇?"凌熙然斜睨她。  

  她瞪他一眼:"你心裡曉得……"  

  凌熙然一把捉住她的手,似笑非笑:」莉莉,我疼你還來不及,怎會記什麼仇?」  

  "發癡!"蘇莉莉嬌呼一聲,紅霞飛到了頰上。  

  子顏依舊在一旁量身,被服裝師左右擺弄著,唯有眼睛直直地盯住了面前的穿衣鏡——鏡子裡是他和她。  

  他的心頭漸漸黯了去。  

  卻聽凌熙然喚他名字:"子顏,你倒也來評評莉莉她難不難看?"  

  子顏回頭,淡淡一笑:"依我看,漂亮得很。"  

  凌熙然笑道:"聽聽,你有多少傾慕者呀。"  

  "去你的。"蘇莉莉甩開他的手,神情已緩下來,低頭看了一眼手錶道,"呦,不早了。我再不出去,秦導非闖進來把你宰了不可。"  

  凌熙然道:"那我等你完事了一起去吃晚飯吧——子顏也去!"  

  子顏忙道:"抱歉,我抽不開身。弟弟妹妹還在等著我回家呢!"  

  凌熙然歎口氣:"莉莉呢?賞個臉吧!"  

  "我倒是想陪陪你,可有人比你早約了我。"蘇莉莉撚手絹兒朝他面上一拂,做了個哀怨的表情,"凌大導演,請恕我不能奉陪了。"  

  凌熙然悻悻道:"誰約了你啊?難道比我的面子還大?"  

  蘇莉莉彎下腰,解了布鞋上的搭扣,又側過臉望住他:"我干大哥。"  

  凌熙然一愣,隨及笑道:"什麼時候認的大哥,我怎麼不知道?"  

  "什麼時候?我想想……該是你在歐洲四處遊學,顧不得上海還有個蘇家小妹的時候吧。"蘇莉莉答得冷然。  

  子顏瞧在眼裡,心知兩人之間必有一些前塵舊事,又望向凌熙然,見他略現頹然,不禁吃了一驚。打從認得他後,只見過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卻不知他亦會被某個人某件事而刺痛了心房——  

  "他是誰?"凌熙然望住她。  

  "煙草大王常五爺,常振霆。"蘇莉莉笑道,"將來有機會定是要介紹你倆認識的。"  

  凌熙然冷笑:"那是當然。上海灘誰人不想認得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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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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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數天,倒是平靜的。  

  已入了夏,氣溫在人們的眼皮底下忽悠悠地上升,平時尚未發覺季節轉換,可只要稍稍走動,皮膚立即起了膩。更別提片場了。那裡頭長年不通風,眾人儼然困在了鍋爐間。  

  秦導還憋著口悶氣,只念著能拍完所有鏡頭,早日封鏡收工。這也正合蘇莉莉的意,雖然棚內條件差,卻不見她抱怨,只對著電扇猛吹片刻,即起身上鏡。秦導看她盡心著力,不好意思再多話,一日一日過去,終於到了拍攝尾聲。  

  如今,攝影棚裡最大的話題已成了沈子顏。人們睜大了眼,觀察起這位已在棚裡工作多時卻從未注意過的年輕人。他們竊竊私語著,暗暗分析他過於纖細的身材,以及他過於蒼白而瘦削的臉龐。  

  然後,他們刻薄地總結道:凌熙然必然是挑花了眼才看上那小子的。  

  子顏依然準時上下班,幫著劉師傅忙前忙後準備道具。反倒是劉師傅有些不自然,常低聲勸他:"小沈,你歇著去吧。"  

  他笑而不語,手腳不得空閒。  

  也只有在午休的時候,他才坐到一旁,靜靜地翻看劇本。其實,他每天都趁子儀做功課時,湊在煤油燈下背誦台詞,這幾天下來,早已記得八九分。可他心裡還是不免有些著緊,生怕有些微閃失,讓凌熙然失望了。  

  說到凌熙然,近些天都沒見著人影,只聽蘇莉莉提起,說是正忙著找外景地,在無錫蘇州等地兜轉。  

  那個時候,片子大多在棚裡拍攝,在佈景上畫上山水便當江河,畫上花樹便當園林,鮮有拉著劇組到外地去拍攝的。子顏心知投資不斐,更加一心一意,研究劇情。  

  戲服也陸陸續續送到了子顏手裡,裡頭還夾雜著好幾件最時款的襯衫和西裝。想是凌熙然要他打扮起來,襯得新片男主角的身份。他抱起衣裳,唇邊含著笑,只覺心裡甜。  

  蘇莉莉瞧在眼裡,總要調侃兩句:"你呀,難不成是窮酸了太久,不知怎麼穿新式衣裳吧。"又作勢要把他推進更衣室,"快換了,好讓我這丫鬟瞻仰一下自家主子的風采。"  

  直要見他漲紅了臉,才停住嘴。  

  子顏只得進更衣室換了一件出來,米色的三件套,削尖了領子袖口,很是合身。  

  蘇莉莉一見,怔了怔,嘖嘖稱道:"呀,真好看!"隨及又笑,"果真是人要衣裝啊。你呀,面色白得很,平時卻老愛穿藏青的衫子,把臉襯得如有菜色,倒是熙然將你看徹了骨,這顏色方才顯出你的韻致來……"  

  其他人站在旁邊見了,更覺不信,眥目望著,連連搖頭。  

  子顏也有些吃驚,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悵惘。可惜他不在——他是最想讓他看見的。  

  棚外忽然響起汽車喇叭,子顏心中一喜,卻聽蘇莉莉叫起來:"哎呦,我差點忘了!可讓五爺久等了!"說著,蹬著高跟鞋匆匆地出了門。  

  子顏一探身,瞧見一輛加長的黑色豪華轎車停在攝影棚前。一個身著紫色錦緞的男人立在車旁,子顏見那人銀髮蓄須,自有一股威嚴,心想他便是那位常五爺吧,又望著他將蘇莉莉攙上了車,蘇莉莉回報以嬌媚的微笑。  

  子顏有些難受。起先他以為是為凌熙然黯然,後來一想,這不過是在為自己黯然罷了。無論從前他們兩人如何纏綿,如今他們三人如何糾葛,總是他們的事,從沾不到他的邊。  

  他不過是一個局外人,對局裡頭好奇了,幽幽地朝裡望了望。  

  ——進是進不去的。  

  凌熙然直到影片封鏡那一日才回來。一進門就當著秦導的面摟住蘇莉莉的腰肢,笑道:"如今她歸我了,你不反對吧?"  

  秦導冷笑一聲:"我哪敢!"語罷,便拂袖走了。  

  凌熙然不以為然,聳聳肩道:"莉莉,資金已經到位了,五日後開拍。你台詞背得如何了?"  

  蘇莉莉撅起嘴:"我還沒空看吶!不過有一個人,早把劇本翻得滾瓜爛熟了,你問他去!"  

  "誰?"凌熙然假裝左顧右盼,朝身後的子顏做了個鬼臉,"你麼?"  

  子顏忙道:"台詞倒是背出來了……"  

  "好!還是你聽話。"凌熙然騰出手來拍拍他的肩。  

  子顏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念的書少,只懂一字一字死記下來,當作背書還不打緊,就怕在鏡頭前一站……"  

  "不用擔心,開麥拉後有我呢。"凌熙然笑道。  

  "片名怎麼辦?記者問起來,我說什麼?難不成答'無名'麼?"蘇莉莉橫他一眼。  

  凌熙然撓撓前額:"就答'無名'吧,這反倒能增加神秘感。"  

  "不要臉。"蘇莉莉罵道,臉上則笑嘻嘻的。  

  子顏也笑,卻不知自己為何笑,怔了怔,走開了。  

  回道具間坐了會兒,又去帳房領了工錢,一直磨到大夥兒都散了,這才走了出去。沒想到一出大門,就見凌熙然倚在他那輛銀灰色小轎車上,衝他閒閒地笑著。  

  可,笑容掩不住他眼內的落寞。  

  子顏朝他車內一望,沒見著蘇莉莉的身影,已猜著幾分。  

  "子顏,陪我吃晚餐去。我在拐角的餐館訂好位子了。"凌熙然開口道,"你別再拿弟妹來推脫。放心好了,他們不會餓著,把你家地址抄給我,我讓餐館的人給他們送吃的去。"  

  子顏心知那位子是為蘇莉莉訂的,頓在那裡,沒答應。  

  "難道你還要穿著高級西裝坐在小板凳上吃蘿蔔白菜麼?走吧走吧,權當體驗公子哥的生活。"他上前兩步,順勢去拉子顏的手。  

  他指尖一顫,躲開了。  

  凌熙然微微發怔:"怎麼了?"  

  他甩甩手:"手心裡滿是汗,難受得很……"話音落下,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扭捏,只得笑笑。  

  凌熙然拉開了車門:"我會開慢一點的。"  

  子顏也不好意思再僵持著,彎腰上了車。  

  凌熙然領他去的是一家法蘭西餐館。火紅的尖屋頂,牆上是洛可可式的繁複雕花,侍者穿漿洗的白襯衫黑背心,必恭必敬地將兩人迎到餐桌前,又遞上兩份菜單。  

  "想吃什麼?"凌熙然問他。  

  子顏縮縮脖子,低聲道:"你定吧……我看不懂。"  

  凌熙然看了他一眼,陡地換上一副嚴肅的神情:"方莫華少爺,和別人說話對視時不要縮脖子。"  

  子顏一頓,半晌才想起"方莫華"是他在新片中的角色名。  

  凌熙然恢復笑意,側身對侍者說:"兩份奶油烤肉卷和蔬菜濃湯,一瓶波爾多白酒,要最好的。"待侍者下去了,又對著子顏笑道:"不會這樣就給嚇住了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演員應該懂得把握一切機會來體會角色。"  

  子顏點點頭。  

  凌熙然眉頭一挑:"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方莫華!"  

  "你呢?"子顏問。  

  凌熙然想了想:"你想讓我當誰?"  

  子顏把片中所有人物想了一遍,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角色。  

  凌熙然瞧著他埋頭苦思的樣子,駭笑起來:"噯呀,你真笨死了!我不就是導演嗎?"  

  子顏摸摸後腦勺,也呵呵地笑。  

  凌熙然瞪他:"你是方莫華!手上的小動作要少,頸子要用力挺著,下巴要微微上揚,目光要與他人平視。"  

  子顏慌忙照他的樣子做:"這樣對嗎?"  

  侍者端來餐點與葡萄酒,用水晶的高腳杯給他們斟了酒:"先生們,請慢用。"一回首,見子顏滿頭大汗地昂頭立頸,忙道:"這位先生,若椅子不舒適,我可以去換一把的。"  

  凌熙然強壓住笑意:"不用,他沒事。"又給了幾元小費,打發他走了。  

  子顏垂下臉來:"我知道自己不適合演少爺的……"  

  凌熙然望著他:"抬起頭,舉起酒杯,然後望著我,從酒杯上沿望向我。"  

  子顏照他的話做,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把目光留在酒杯中。他看見半透明的液體在他手中軟軟地漾著,泛起了層層光暈,對面隱隱約約是他的臉——竟情不自禁地呷了一口,抿嘴笑了。  

  一抬眼,見凌熙然正盯著他看,心頭一慌,問:"怎麼了?"  

  凌熙然笑道:"看你唄!你的表情每一秒鐘都在轉換劇情,不當電影明星簡直是演藝圈的遺憾!"  

  子顏也笑笑:"你這話是誇我麼?"  

  凌熙然大笑道:"果然有些少爺派頭了!"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笑聲亦不絕,卻越笑越淒清,"哈哈,我一個人犯失心瘋呢!竟也要把你拖下水了……"  

  子顏咬住下唇,聽見自己心裡在嚷:我願意的,我願意陪你一塊兒失心瘋的!  

  凌熙然又飲下一杯,目光漸漸迷散起來:"我老家在鄉下,前朝那會兒也富過,後來衰敗了,父母叔伯只能困守在十幾畝田地間。我是長男,家裡湊了錢送我來上海唸書,後來又去法國……你知道麼?那是賭局,一根活命線就維繫在一個人身上。贏了,能重獲名利;輸了,則一無所有。"  

  子顏默默點頭。他懂得的。  

  "你說,我能不去嗎?我只好拋下莉莉……"他歎了口氣,隨及微笑起來,"和你演的那部'英英'很像吧?聽你念台詞的那一刻,我竟以為你是在讀我心裡的聲音。"  

  "呵,你那'英英'淪落了,我的'莉莉'卻已成了大明星……沒想到現在想約她出來吃頓飯,都不容易。"他繼續說,難掩苦澀。  

  子顏本想說幾句寬慰的話,也不知從何處說起,只覺心酸,於是逼自己硬生生地別過頭,望向窗外——此時,華燈初上。窗玻璃上掠過串串霓虹,在他的眸中幻化成了迷離的七彩光圈………  

  許久,他才開口道:"你不是也很成功嗎?再說新片一開拍,你與她又能日日呆在一塊兒……說不定……"  

  "說不定能重修舊好?"他苦笑一聲,"如今我常想,若我當年堅持不離開,或是一咬牙帶她一同出國,苦熬個幾年,便也出了頭……"  

  他驀地頓住,似是想到了什麼,慘淡一笑:"罷了罷了。"  

  子顏定定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吃啊,不喜歡法國菜?"他回過神,與子顏說話。眼圈紅紅的,有些微醺。  

  子顏喝了口湯,沒等嚥下,已皺起了眉頭。  

  凌熙然笑道:"莫不是洋蔥味太重了吧?"  

  子顏"唔唔"點頭:"難怪洋人的大鼻子都紅通通的呢。"  

  "子顏啊子顏,你這人真有意思!不枉我交你這個朋友!"凌熙然大笑出聲,興致已然高了許多,又是幾杯酒下肚,向子顏介紹起了外國電影裡的拍攝趣聞。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已把晚餐消滅乾淨。凌熙然站起身來:"子顏,我送你回家去!"  

  子顏見他的步履已是不穩,急道:"你都醉了,怎麼開車呢?"  

  凌熙然閉了閉眼。"呵呵,難怪眼前都在天旋地轉了……不如陪我出去走走吧,吹會兒夜風。"不待子顏應允,已把臉貼到了他肩頭,嘴中咕噥道,"讓我靠靠。"  

  子顏只感到他的酒氣與體溫絞成了灼熱的一團,轟隆隆地衝到自己的腦門上,心口也停跳半拍,半晌才道:"我們往哪兒走?"  

  他只說:"往前。"  

  人行道上新鋪了灰色的大方磚,街燈所照之處,是薄薄的金光。一家俄國麵包房裡燈火通明,路旁瀰漫著黑麵包的香味,有個棕髮少女從雕花窗稜裡探出頭來張望。凌熙然忽然伸手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啊,漂亮姑娘!"  

  少女被嚇了一跳,朝他們吐吐舌頭,把頭縮回了店裡。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此時起了陣風,有女子尖細的小嗓子從不遠處的夜總會裡悠悠飄來:  

  "月亮在哪裡  

  月亮在哪廂  

  它照進他的房  

  它照上他的床  

  照著我破碎的心腸  

  照著我終夜在彷徨  

  他幾時入我的懷抱  

  也好訴一訴我的衷腸。"  

  歌聲刺破了潮濕的夜色,躍進他們的耳內。兩人靜靜地聽了會兒,都彷彿被這細密的喉嚨揪結住了,分別念到了自己心裡的那個人,一陣恍惚。  

  過了許久,凌熙然才幽幽地開口道:"我剛剛為我們的電影想了個名字——叫《不夜情》,可好?"  

  子顏望向萬家燈火,似有些迷醉:"不夜情……"  

  影片開機那天,趕來了好些記者,黑壓壓地佔滿了整個片場。他們只顧拉著蘇莉莉和凌熙然拍相片,詢問劇情,倒把生面孔的男一號丟在了一旁。  

  子顏並不在意,與前來捧場的子儀子珍他們參觀片場。子儀將他的女同學小葉也領了來,三個大孩子手攙著手,興奮地滿面通紅。子珍一向沉默,此時亦忍不住了,每見到一樣新鮮的玩意兒都要問個究竟。  

  子顏又向美工師傅討了幾張前些年手繪的電影海報,送給他們當作留念。子儀一把搶過,女孩子們湊上去看:」是袁美雲!真好看!這張呢?啊,是《香雪海》……」  

  子顏見他們那麼開心,不禁微笑起來:"等將來大哥的片子也上映了,一定再給你們留幾張。"  

  三人都歡呼起來。  

  忽然聽見凌熙然在叫他:"子顏,過來!我們要拍張全家福!"  

  子顏走上前去,被凌熙然一把拉近:"呶,這就是我們的男主角!麻煩諸位給他拍些大相片……"  

  後一排是劇組人員;前一排單列了他們三人。他在左,蘇莉莉在右,凌熙然站在當中。一旁的鐵柵欄後圈著幾株晚熟的廣玉蘭,剛剛開了花,雪白的花朵在裸露的枝頭上俏立著,是寒磣而突兀的美。  

  這張相片後來被刊登最新一期的《明星畫報》上。雖然那天日頭很烈,大家的皮膚上都起了膩,心裡也毛毛糙糙的。  

  可遠遠望去,還都在和煦地笑著。  

  忙了幾個鐘頭,直到把記者們都送走了,影片才正式開拍。凌熙然先把今日要拍的幾場戲大致說了一遍,讓有戲份的演員們穿戴打扮妥當了,再集合起來細細指導。  

  "第一場戲是這樣的。子顏和莉莉剛到上海,要租房子。子顏,你是少爺,小屋子是住不慣的,但你的積蓄在火車上被偷了,所以心理落差很明顯;莉莉,你演的丫鬟'蓮兒',純美天真,只要與自己愛的人一起,什麼苦都不怕……"  

  "行了行了。"蘇莉莉不耐煩地揮揮手。  

  凌熙然笑道:"那我就等著欣賞莉莉小姐的風采了。"  

  等擺好機位,凌熙然讓他倆站在道具搭起的樓梯間裡,有一道模仿天窗裡的日光照到了男女主人公身上——"方莫華少爺"穿著挺括的白西裝,可因剛下火車,臉色灰撲撲的;"蓮兒"梳兩條大辮子,穿著素靜的藍布旗袍,面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既激動又緊張。  

  凌熙然喊下"開麥拉"。  

  子顏渾身陡地一顫,只覺耳朵裡嗡嗡直叫,眼角里瞥見子儀子珍他們一臉驕傲地坐在一旁——竟發覺雙腿如被騰空,已然忘了下一步要做什麼。  

  凌熙然喊道:"子顏——頸子要立著,下巴要上揚,目光要自信。"  

  化妝師替子顏擦了把汗。重來。  

  子顏記著凌熙然的話,表情自然了不少。這場戲不過一分多鐘。他一手提著皮箱,一手去敲房東的門。敲門的聲音很重,可一想到口袋裡只剩幾個零錢,又忍不住朝身後的蓮兒看了一眼。  

  有點遲疑。  

  凌熙然喊了"停",笑道:"大家都演得不錯!"又望向子顏,"這真是完美的處女演出!"  

  子顏羞赧地笑了笑。  

  蘇莉莉不去理會他們,卸了妝道:"今日中午常五爺要來接我去他的新公館用餐,下午再見吧。"說著,私自一人出門去了。  

  凌熙然歎口氣,朝子顏搖了搖頭。  

  可蘇莉莉在大門口等了很久,也不見常五爺來接她。後來有個電話打到片場,說是五爺有批貨被扣在了北平,他趕去交涉了,一兩日內回不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日本人已打進了宛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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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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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是七月七號,農曆小暑。  

  後來沈子顏回憶起那天的情境時,總會產生無盡聯想。拍戲和戰爭對他來說,一面是紅塵,一面是亂世。他不知道兩者在同一日開始,是不是一個巧合,可他已隱隱感到,兩者都將以改變他一生的際遇,作結。  

  大街上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間或夾雜著報童"號外號外"的叫賣聲。男人停下腳步買上一份,往胳膊下一夾,又匆匆地往辦公室趕;女人們結伴從百貨公司裡出來,努嘴說句"又打仗了",待眉頭一展,卻已聊起了換季的服飾,抑或永安和先施的新貨。  

  馬照跑,舞照跳,戲照拍。碩大的上海灘,仍舊是太平盛世。  

  片場裡,已拍到房東出場。穿著銀灰的稠衫,搖著蒲扇,出門望見"蓮兒",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金牙。下一場,凌熙然指示攝影師掉轉鏡頭,對向"蓮兒"的腳,一寸寸往上,停在她的小腿上——他叫了"停"。  

  蘇莉莉下來補妝,老大不高興:"明明曉得我的小腿粗,還盯著拍!"  

  凌熙然笑道:"莉莉,這就是你不懂了。就像是拍西洋女人,總注重她塑胸後的纖腰;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呢,雪白的後頸和墨黑的髮髻是關鍵;而穿旗袍的女人嘛,美就美在開叉處的那一截小腿,欲迎還拒……"  

  "噯呀,你老不正經!"蘇莉莉嗤笑著捶他一記。  

  子顏瞧在眼裡,作不得聲,任由化妝師給他擦了汗,上了粉。他不是看不出來,蘇莉莉仍對凌熙然存著舊情,無論多麼做作的調情,也不過是因為在江湖中浸淫得久了,多添了世故所然。  

  他們還是一對,不消多時,總會重新走到一起。他想。  

  又聽凌熙然說道:"那我說正經的,攝影機的鏡頭代表房東猥瑣的目光。他看上了蓮兒,這是伏筆,觀眾看時會有印象,將來他要誘姦她,也順理成章……"  

  "得了得了,哪來那麼多大道理?"蘇莉莉打斷他,問,"外景地找得如何了?什麼時候走,可得早些通知我!"  

  "尋著了個小鎮,'方莫華'家的老房子還沒定下,不過我已讓人和幾個屋主在談了,不出意外的話,近兩三個星期內就可以出發。"凌熙然篤定地說,"你有什麼要帶的衣裳和化妝品,先置辦起來吧。"  

  蘇莉莉斜睨他一眼:"你辦事倒也牢靠。"  

  凌熙然笑:"你才知道!"又壓低了聲音,"當年我說畢業後定會回來,可你不願等我……"  

  "等!怎麼等?我也要吃飯也要養活家人,在夜總會裡跳'康康',遇著賊人也沒人替我出頭……那時你在哪?"她哽咽,"幸好遇到了五爺!"  

  "所以你以身相許?"凌熙然酸溜溜地說。  

  蘇莉莉冷笑一聲:"隨你怎麼想!但,沒有五爺就沒有我的今天!"  

  "他是流氓頭子常振霆!在上海,連三歲小孩子都曉得他是走私煙草發家的,為搶佔貨運碼頭和庫房不知殺了多少人!你以為他為什麼叫五爺,先前的四人呢?——早被他崩了!"凌熙然激動起來,"莉莉,你離開他吧!"  

  蘇莉莉沉吟半晌,不語。  

  子顏只覺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地跳,不待反映,已聽蘇莉莉開口:"他是我干大哥。"  

  凌熙然罵道:"你是鬼迷了心竅了你!"  

  兩人再一次不歡而散。  

  子顏鬆了口氣。事後,又為自己的"鬆了口氣"而羞愧了很久。他隱隱地想,這幾乎是他除了父親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渴望著一個人,想要得到他,留住他——可總有一日……終有一日……  

  不免還是有些心灰了。  

  常五爺從北平歸來,已是一個多星期後的事了。  

  子顏演的方莫華正在片場中搭起的賭檔裡揮汗。蓮兒在紗廠謀了個差事,每天起早貪黑,養活自己和丈夫;而肩不能挑的闊少方莫華,沒了錢財,無異於喪家之犬,竟在貧困潦倒和男性尊嚴的掙扎中,墮落了。  

  子顏是羞怯的,平時溫和,語調亦不高,此時卻要表演出一個賭徒的心態,窮途末路仍不甘放手。凌熙然指點道:"方的少爺脾氣尚存,只不過已在強弩之末,人早蔫了。"  

  終於輪到方莫華上場,穿了一身寒磣的灰西裝,袖口脫了線,也不管不顧。一進門就朝放高利貸的陪笑道:"再借我一點吧,老闆!我準能翻本!"  

  放高利貸的三角眼一瞟:"你曉不曉得已欠我多少了?窮鬼!"  

  方莫華想了想:"二十大洋。"  

  "哼哼,二十?做夢去吧!加上利息總共一百二十大洋!"笑得鬍子都翹起來,"利滾利呀,你真以為我做善事嗎?"  

  方莫華一怔,掄起拳頭就要衝上去拚命。卻聽他道:"你倒再上前一步試試看,我送你吃官司去!"  

  拳頭在他油光光的面孔前驀地頓住了,手背上的青筋還在突突地跳,但終於緩了緩,把手放下了。鏡頭裡是子顏的特寫,現實的重迫已使他忘卻了羞恥與反抗,滿目的卑微與苟且:"老闆,我沒本錢,如何翻本?如何還欠您的債?求您了,再借我一點吧!"  

  "停!"凌熙然喊著,忘情地拍起手來,"太好了,子顏!你表演得太精彩了!"  

  "呦,是誰讓我們凌導這般不停嘴地誇啊?"蘇莉莉進得門來,妙目一掃,停在子顏身上,"小沈,你真有本事!不用再過幾天就能成頭牌了!"  

  子顏演得真興起,一欠身,笑道:"莉莉姐,我怎敢當?"  

  "臭小子,嘴倒是越來越甜了!"蘇莉莉笑吟吟地上前道,"明朝常五爺正式喬遷到新公館去,置辦了幾桌酒席,也請你了!"  

  "他回來了?還要請客?"不知何時,凌熙然已立到她身後。  

  蘇莉莉故意不看他,望著子顏答話:"今天沒我的戲,要不是為了替五爺下帖子,我過來幹嘛?凌導,不是聽說你想見他嗎?"  

  "是,我會去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蘇莉莉回過頭去燦然一笑:"那,請你趕早了!"  

  子顏心想,他是去見情敵,我又去幹嘛呢?連忙推脫道:"我是無名小卒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就不去了吧!"  

  蘇莉莉瞪他一眼:"你這不是存心不給我面子嗎?"  

  "莉莉,怕是你誤解子顏的意思了。他不是不給你面子,他只是對你那位名頭響噹噹的大哥心存疑慮——子顏,我說的對不對?"凌熙然笑道。  

  "不是不是!"子顏忙向蘇莉莉解釋,卻換來一雙白眼,無奈中,只得衝著兩人乾笑一聲道,"我去,我去還不成嗎?"  

  翌日黃昏,常府派了車子來接三人赴宴。凌熙然朝那輛加長的豪華轎車望了一眼,誇張地大笑道:"常五爺真有心,莫不是怕我沒車送他們去吧?"  

  蘇莉莉白他一眼:"小家子氣!"逕自坐到前座去了。凌熙然與子顏只得默默地鑽進後座,坐定。  

  司機與蘇莉莉顯然是相熟的,一路上只聽聞兩人笑語不斷。蘇莉莉不知為何事尖聲笑起來:"小李,你真是寧波人麼?就憑一支櫓劃到大上海?"  

  那小李直點頭:"怎麼不是?我與五爺是老鄉,否則早年他也不會收留我了。"  

  蘇莉莉笑個不停:"我可想像不出大哥他少年時代划船的模樣!"又側過頭問子顏,"你呢,會不會划船?"  

  子顏答:"不會。不過小時侯往鄉間的親戚家裡去,倒也是乘過幾回小船的。"  

  蘇莉莉又望向凌熙然:"熙然,我們曾在秋日裡盪舟呢,你還記得嗎?"  

  凌熙然一直望著窗外,聽到她問他,也沒回頭,只輕輕頷首。  

  蘇莉莉抿嘴一笑:"什麼時候再到公園裡租條小船玩吧,把小沈也帶上。"  

  子顏咬住下唇,心道:還是別來找我的好!  

  汽車緩緩前行,路邊是挺拔的法國梧桐和密密匝匝的各式洋房,又過了些時刻,前方的馬路越行越窄了,透過綿長而高聳的雕花鐵圍欄,只見一大塊深幽幽的草坪朝天邊延伸開去,盡頭竟是一幢高大的別墅,英國樣式,嚴謹而典雅。  

  蘇莉莉笑道:"瞧,那就是五爺的新公館!"  

  子顏目瞪口呆。  

  車子穿過大鐵門,沿著私家路又行上一段,這才真正到了公館門前。有僕人匆匆奔出屋替他們開了車門,又有兩排白衫黑褲的女傭站在門口齊刷刷地喊"蘇小姐好"。  

  這排場可不簡單。  

  凌熙然下了車,拉著子顏就往裡走:"不就是些廣東娘姨麼!"  

  子顏眼角里見他面上不太好看,不敢多言語,一徑進了大廳。  

  廳裡,好些裝扮華貴的客人正閒散地坐在水牛皮沙發裡喝酒聊天,一旁站著位老者,擎著煙斗,望見他們三人踏進門來,溫和地微笑道:"大明星們可來了。"  

  子顏定睛一看,那老者不就是上次來片場接蘇莉莉的男人嗎?瞧他氣度不凡的模樣,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常五爺吧。正想上前打招呼,卻聽蘇莉莉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華叔!"又問,"大哥他人呢?"  

  老者呵呵笑道:"就曉得念叨你大哥,也不見你來問我好!"  

  "噯呀,華叔!"蘇莉莉上前拉住老者的手,"哪能忘了您呢!風濕好些了沒有?我托人在美國買了特效藥膏,到了就給您送來!"  

  華叔搖搖頭:"買什麼美國藥膏?我只信老祖宗留下的秘方!"  

  蘇莉莉嘴一撅:"您呀,真是個老古板!"  

  "是是是!"華叔不怒反笑,"你大哥他一會兒就出來,不如你讓這兩位先生先上座吧。"語罷,回首去和別的客人說起話來。  

  子顏輕聲道:"莉莉姐,華叔是誰?方纔我還以為他就是五爺呢。"  

  "你這傻小子!"蘇莉莉笑道,"他是大哥的開國功臣,如今也算是二把手了。"說著,她脫去了薄外套,露出一襲香檳色滾明黃邊的短旗袍。眾客即刻被她奪去了眼球,有好幾位貴公子模樣的男人已躍躍欲試,爭著與她攀談起來。  

  她亭亭地立在人群中微笑,風情萬種。  

  子顏聽見身側的凌熙然在粗重地呼吸。他以為他怒了,抬眼看他,卻見他的眸子裡滿是愛念——  

  子顏一怔,心中刺痛。輕聲開口道:"我出去一下。"  

  凌熙然點點頭:"去洗手間麼?去吧,我等你回來了再入席。"  

  子顏步出大廳,沿著鋪暗紅色地毯的走廊一直往前走。他不是去洗手間,他只是覺著胸悶,想透透氣罷了。走廊很長,倒掛的金黃色鈴蘭壁燈在兩側靜靜地燃著,雪白的牆壁上映出了幾道游移不定的人影。  

  身後是喧嘩的人聲,面前,目光所及,是黑暗而不可知的盡頭。  

  他沒有停步,直到他看到一扇門,一扇虛掩著的門。  

  同所有好奇而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一樣,他選擇了透過門縫朝裡看——裡面是什麼呢?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從門縫中窺見父親大聲呵斥著甩開母親苦苦挽留的雙手,拎起籐條箱離開家時的情景,不禁打了個寒噤。  

  但這扇門後很平靜。他看到了裡頭高貴而不失雅致的紅木書架;靠近門旁的書桌上堆放著大宗的文件,用紙鎮壓著,大理石紋理間似是暈進了墨花,細膩而華美;一旁擱著透明的水晶罩子檯燈,珠簾暗垂;藍瓷筆筒裡隨意插著幾枝毛筆和蘸墨水的洋筆,拆信刀斜在一頭,柄上鑲著上好的碧玉——盡顯主人的奢華與品位。  

  裡面沒有人,他鬆了口氣。明知不應該,但還是被室內的氛圍所吸引,按住黃銅把手,推門而入。  

  朝南的牆是一面寬大的落地窗,墨綠色的天鵝絨窗幔被珠鏈圍繫在兩旁,厚厚的流蘇一直垂到錚亮的柚木地板上。落地窗拉開了一半,外頭是鋪著花磚的平台,此時天光黯淡,花園只現出混沌的輪廓,他趨前兩步,隱隱有丁香花的氣味飄近,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地把臉探出窗去,深吸了一口氣,卻陡然頓住了——平台上竟站著一個男人!  

  那人正背對著他,此時已聽到聲響,側過臉來:"誰!誰在那兒?"聲音低沉而威嚴。  

  他一驚怕,往後退,腳踩住窗幔,絆了一跟頭,又趔趄著站起,撲出門去。他不敢回頭,只顧跑過走廊,耳旁是自己空空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喘息。狼狽不堪。  

  終於跨入大廳,他停下腳步,細細分辨,直到確定身後並無追兵,這才放下了心。眾賓客依舊在寒暄和調情,沒人注意到他的身影。他自己都糊塗了,方纔的所見所聞是否只是夢一場?  

  瞧,凌熙然和蘇莉莉在朝他招手,看來他最終還是看不過她被那麼多追求者圍著,將她從人堆裡拉出身來了;她笑得甜,可見她分明是故意,故意和凌熙然玩這一進一退的愛情遊戲。他們甘之如飴。  

  華叔招呼大家入席。主人位朝東,預留出來,然後按親疏,一旁坐華叔,一旁是蘇莉莉,凌熙然挨著她,子顏又挨著他,仿似在排定人生座次。  

  今夜的主宴是海鮮大餐。菜尚未上桌,已聽眾人談起公館裡聘請的廣東大廚姓誰名誰,聽說是哪位前朝總督御用大廚的傳人,又談起購得的石斑魚多大多重,鮑魚和魚翅有多少新鮮——"是五爺派小飛機從南面空運來的喔!"一婦人尖著嗓子道。  

  眾人附和:"喔呦,到底是五爺呀!"嘖嘖嘖。  

  蘇莉莉正笑咪咪地和凌熙然說著什麼,忽然朝門廊處一看,喜道:"大哥,你可來了!讓我們大家好等啊!"  

  "不好意思,莉莉。不好意思,諸位。"他走進門。  

  眾人起身,恭敬道:"五爺。"  

  子顏已愣在當場——這把聲音他認得!落地窗外的男人,竟,竟是他!眼角里偷偷一瞥,瞧他也不過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挺拔身材,穿著熨貼的杏色法蘭絨西裝,濃眉入鬢,面目朗朗。  

  子顏頓覺心虛,背脊上冒出冷汗。  

  這邊廂蘇莉莉已給他作起了介紹:"這位就是凌熙然,凌導演。"又指著子顏,"我的搭檔,男主角沈子顏。"  

  常振霆微微頷首,雙目掃過兩人。子顏一陣心驚肉跳,未料他卻把目光停在了凌熙然的身上:"凌導演,久仰。"  

  "彼此彼此。"凌熙然笑道,神色卻已有變,顯然也沒料到自己的對手並不是早前猜想的龍鍾老態或凶神惡煞的模樣吧。  

  常振霆入座。眾賓客唧唧喳喳地獻上祝福其喬遷新居的吉祥話,常振霆微微笑,謝過。  

  蘇莉莉倚到他的座椅旁,笑道:"大哥,也該上菜了吧。"  

  他寵溺地拍了拍她擱在椅把上的手背:"餓了?我讓他們馬上把菜端到你面前來。"  

  子顏見他並無異樣的表情,心裡平靜了許多,料想剛才光線太暗,並沒有將他看真切吧;倒是凌熙然,自從親眼見到他的敵手後,臉色再也緩不下來,倒了杯烈酒,一飲而盡。  

  "清蒸石斑""佛手燉龜""鹽焗龍蝦""醋溜九條箍"一一上桌,菜式是子顏從未聽聞的,更惶論見過聞過嘗過了。嗅著那溫熱的潮腥氣味,子顏瞪大眼睛看那漂浮著鮮脆油花的湯汁上橫臥著的千奇百怪的魚貝,躑躅的手不知從何處下筷。  

  卻聽身旁的幾位聊起新近的電影來,什麼《新人道》啦,什麼《貂禪》啦,以及袁美雲是不是當今最好的女演員啦。  

  蘇莉莉氣不過,側臉低聲道:"她好?那也是因為阮玲玉死了,周璇那妹子還未成大器,胡蝶又沒閒工夫與她爭,最最緊要的是——她碰上了卜萬蒼!"  

  常振霆笑著開口:"你眼前不也有一位?凌導演,不如給大家說說你的《不夜情》吧,聽說莉莉在裡頭演個小丫鬟?"  

  蘇莉莉把頭轉向凌熙然,急道:"別說別說!大家都曉得我是演慣了風流的摩登女郎的,這回扮個素面朝天的舊式女子,還不定怎樣呢!"  

  凌熙然飲多了酒,微熏道:"莉莉,你這不是妄自菲薄嗎?蓮兒這角色多討巧,我花了多少心力來拍這部戲,你不會不知道!將來你若靠此片選著了電影皇后,切切不好忘了我啊!"直說得雙眸上罩了層霧氣。  

  蘇莉莉也似被感染著了,柔聲道:"怎能忘?我是那麼不念舊情的麼?"  

  眾人呆愣半晌,又齊齊叫出聲來:"噯呀呀,你們不就是未來的卜大導演和袁美雲嗎?我們大上海的電影業還能少了你們二位!"  

  子顏正學著吃牡蠣,聽了這句,掰住殼子的雙手一抖,白西服的領口上立即濺著了兩三點油沫星子。他連忙摸出手絹來擦,握到手中才想起這亞麻手帕正是凌熙然送他的那塊,平日裡總隨身帶著,若是被他見著了,可如何是好?只得尷尷尬尬地再將手帕塞回袋中。  

  常振霆淡淡地望他一眼,差了僕從來收拾。  

  子顏直髮窘,低下頭來才發覺那顆牡蠣被掰開了唇舌拋在桌上,自覺不雅,又不知此刻再取起食之合不合禮儀,側首向凌熙然求救——可此時凌熙然的眼中哪裡還有他?只顧望著蘇莉莉,兀自沉醉。  

  子顏心中難受,不顧他人目光,揀起那顆牡蠣,咬了肉粒,狠狠吞下,竟忘了咀嚼,肉粒被哽在了咽喉間,惹得他不住咳嗽起來,止也止不了。凌熙然這才醒覺,遞了杯水來,讓他喝了幾口,終於平息。  

  待子顏拍拍胸口再次抬眼時,卻赫然見常振霆正凝神望向他,深深一瞥。  

  子顏的眼皮撲撲跳。  

  常振霆啜一口白蘭地,暗暗微笑。這沈子顏的外型尚不算分外出眾,尤其在滿是西裝革履的貴公子堆兒中,更顯單薄,可偏偏有那麼一咳——淚盈於睫,心痛入髓,眼見他瘦削而蒼白的面孔驚現潮紅,仿似在一瞬間就從那些油汪汪的人面中跳脫了出來。  
格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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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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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那次豪門夜宴,沈子顏在事後只留有模糊記憶。  

  一是由於尷尬,二則因為心虛。油光光的圓桌上,大家都敞亮地坐著,一有什麼細小舉動,避都避不過,出了醜也只得悶聲不響地坐到底,只因心上太著力,反倒連自己見了些什麼吃了些什麼都忘了。一夜過去,唯記得凌熙然與蘇莉莉緊貼著的臂膊,以及常振霆望向自己的灼灼的眸。  

  也不知是否因為緊張過度,第二天竟沒能如常早起。直到子儀醒覺,大喝一聲:「大哥,遲了!」這一睜眼,已過了鐘點。連忙起身,向子儀子珍他們交代兩句,匆匆跑下樓去。  

  電車正駛過弄堂口,子顏跟在車後喊了幾聲,司機仍默知默覺,眼見它開遠了,不由得心中懊惱,惟恐誤了片場開工的時辰。  

  卻聞有人高聲喚道:「沈先生!沈先生!」  

  起初還沒料到是在叫自己,只覺得那聲音彷彿是在哪裡聽過的,隔著馬路一瞧,有個戴藍色鴨舌帽的年輕人正朝這邊奔來——那不是常五爺的司機小李麼!  

  子顏愣住:「你找我有事?」  

  「沈先生,我是來接您去片場的。」小李指著停在馬路對過的轎車恭敬道。  

  子顏驚道:「你……你來接我?!」  

  小李答:「這是五爺親口吩咐的,我只是照他的意思辦事。」  

  五爺!子顏呆立著,一想起凌熙然對他的評語,只覺駭然——畢竟是傳聞中為走私大煙而爭搶地盤槍殺兄弟的流氓大亨啊!又想,他們也不過一面之緣,何必要給他這種好處?  

  於是婉拒道:「多謝五爺關照。你還是回公館去罷,不定五爺自己要用車的。」  

  小李笑道:「上頭說了,往後這部車子的調遣皆聽先生的意思,五爺那邊嘛,自是另有安排的。」不等子顏思前想後,他一邊說著,一邊已快步上前開了車門,一躬身,道:「沈先生,請吧!誤什麼也不能誤了拍戲啊!」  

  子顏絞著雙手看他,把臉都漲紅了:「那……那就麻煩你了。」上了車又補充道,「我就乘這一次,待到了片場……你……你就回去吧。」  

  小李點點頭,發動了車子。  

  子顏心中驚怕,自是一路無語。這倒也好,車子開得又快又穩,子顏未覺一絲不適,已到達了目的地。等車一停,便忙不迭地跳下來,隔著車窗朝小李揮了揮手道:「再會,再會。」  

  真是言不由衷。  

  小李笑笑,並不應聲,逕自將車子倒出了片場大院。  

  子顏回過身,做賊似的朝裡一瞧,見眾人都圍坐在一旁商量著什麼,沒人談笑,也沒人望野眼,氣氛很是異樣。才剛放下的心,這一刻,不覺又是一緊。腳就踩在門檻上,卻猶疑著不敢進去:「對不起……我遲到了嗎?」  

  眾人抬起眼來,皆是灰濛濛的神色,有人重重地歎了口氣:「你還不知道麼?」  

  「怎麼了?」子顏走進門來,聲音微顫,似是預感到有大事發生。  

  凌熙然正蹲在一邊擺弄機器,此時從鏡頭後探出了半張臉:「北平淪陷了。」  

  「啊!」子顏一怔,「什麼時候的事?」  

  凌熙然直起身來:「昨晚。」  

  ——竟就在昨晚!昨晚衣香鬢影,昨晚炮火連天。  

  子顏忽覺寒意襲來,抬頭望住凌熙然的眼睛:「怎麼辦?會打過來嗎?」  

  凌熙然聳聳肩:「別擔心,上海洋人多租界多,安全得很!」  

  眾人暗暗想了一陣,也都覺得凌熙然說得有道理:「對嘛對嘛,再說北平離我們多遠?總有個十萬八千里吧!」  

  「胡說八道!」大家都笑出聲來,緊繃的神經鬆了一線。  

  卻聽人群中有人聊著聊著,生生地丟出一句來:「可那小日本都衝進天津城了!你們說天津的洋人多不多?租界大不大?」  

  眾人聽聞,皆訕訕地收了笑意,愈發顯得頹然了。  

  人心一淡散,拍攝進度亦跟著緩了下來。  

  一段沒有台詞的過場戲重拍了十幾條,竟依舊沒有過關。凌熙然皺起眉頭訓斥著幾個跑龍套的演員:「我都說幾遍了,眼睛千萬別瞄鏡頭!這又不是照相片!難不成你們是第一天拍戲的嗎?」  

  他們諾諾應道:「對不起,凌導演。我們下次一定改!」  

  凌熙然怒道:「還有下次?再有下次,你們就立馬給我……」  

  他還想說什麼,卻被蘇莉莉搶過了話頭:「呦,凌導!生這麼大火氣做甚?外頭太陽辣花花,你非還要添柴加油,這叫我們怎麼活!」秀目順勢掃過凌熙然的眉眼,隱隱透出幾分嬌俏的笑意來。  

  凌熙然摸摸額頭,回以笑容:「莉莉,你啊!」——其間的柔情蜜意,旁人自是一目瞭然。  

  子顏垂下臉去擦了幾滴汗,開口道:「不如再來一次吧。」說著,兀自在鏡頭前立定了,灰白的臉孔,失神的眸子。他又成了方莫華。  

  燈光昏黃,人影婆娑。  

  幽暗狹窄的過道裡,蓮兒撞見他在向人乞憐借錢,不發一言,轉身離開;他發現她,慌忙追趕,腳步急促。忽然,他想到了什麼,嘴角抽動著,步子停了。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終於,蓮兒的藍布旗袍悠悠地飄出了鏡頭——  

  行人推搡著擦身而過,他微微側過臉來,怔怔的眸子裡暗藏著淚影。  

  凌熙然大喊一聲:「好,停!」上前摟住了蘇莉莉的肩:「太棒了!」  

  「呸,我不就是個背影嗎?有什麼棒的!」蘇莉莉斜睨他。  

  「哦,莉莉,你擁有完美的肢體語言,連背影都有著豐富的表情!」他讚道。  

  蘇莉莉扮了個嘔吐的鬼臉,指指身後:「別誇了,高手在後頭呢!」  

  凌熙然點頭:「子顏那小子確實是不錯啊……」正想叫他過來,卻見他頰上掛著淚,仍呆立在原地。「喂,大明星,快跳出來吧!」凌熙然伸手在他眼前亂晃。  

  子顏猛地回過神,見眼前人是他,臉一紅:「不好意思,我正在想劇情。」  

  「想到哪兒了?莫不是在想你輸光了錢被人痛打一頓的那場吧?」  凌熙然笑問道。  

  子顏朝蘇莉莉看了一眼,搖搖頭道:「我在想方莫華為什麼要停步。他怎麼捨得讓她走?」  

  「他有他自己的尊嚴。子顏,你該知道,有的時候,愛情與尊嚴無法共存。對於他來說,最後的一絲自尊亦在蓮兒轉身那一刻消逝待盡了。」他說,「他不是無心追趕,而是無力追趕。」  

  子顏吐出一口氣:「唉,多麼殘忍的故事!」  

  凌熙然拍拍他的肩頭:「別想太多。」  

  子顏點點頭,揉了揉潤濕的雙眼,輕輕笑道:「我把你說的那種無力感演出來了嗎?」  

  凌熙然把手按在胸前,正色道:「演得入心入髓。」  

  「真的?」子顏興奮起來。  

  「當然。莉莉那大嘴巴已將你的優異表現原原本本告訴了老闆,還慫恿他與你多簽幾部片子呢!」他笑道,「老闆也已放下話來,不但要給你加人工,等片子上映後,還有分紅的。」  

  子顏眼睛一亮:「你是說,我能賺很多錢了嗎?有了錢,我就能送媽去正規醫院看病,也能供子珍讀書了!說不定……說不定還有餘款租間大一點的屋子,我再給子儀買個寫字檯……」  

  凌熙然哈哈笑:「租?恐怕到時你連買下都嫌便宜罷!」  

  世上竟有什麼東西是便宜的?子顏想都不敢想。  

  不過這憋懨懨的半日過去,終於有一件值得期望和歡喜的事情了。  

  中午時分,蘇莉莉嚷嚷著自己中了暑,避進化妝室歇著去了。  

  凌熙然只好臨時抽調出子顏一個人的戲,先拍。這一幕在劇本上是這麼寫的:「春日,方莫華在公園裡歎懷情人」。  

  在盛夏時節拍攝春天的景倒也不算麻煩。只要由燈光師往攝影棚裡引入些天然日光,再通過光板把綠色佈景打得豁亮,襯著鏡頭前的幾枝道具桃枝,滿目是暈紅滴翠的繽紛。  

  他則需要在這背景前表演:他在想她。  

  之前凌熙然已對他作了指導。想念的演繹方式不過兩種,一是虛化,二是具體化。前者較含糊但易演,後者則要難得多。  

  子顏問他想見到哪種。  

  他答道:「你選擇適合自己的表演方式吧。」  

  「開麥拉」喊過是數秒空鏡,接著,子顏緩緩步入了鏡頭,攝影機跟著他的側影往前推。鏡頭裡,他憂鬱的目光掠過滿樹的桃花,唇角竟微微上揚,他想起了她的美麗和他們艷若桃紅般的從前。可待垂下眼簾,念到她決絕的背影,頓覺心痛難耐——一半是對她的思念,一半是對自己的悔恨。  

  倏忽間,那眸子已然灰了。  

  待停了機,攝影棚內仍然鴉雀無聲,眾人皆被他富有層次感的表演所折服,半晌才醒轉過來,紛紛叫好。  

  常振霆大約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著淺色單衣,執一柄折扇,閒淡地站在末排,悄無聲息。直到有工作人員瞧見,驚異道:「啊,那人是——」  

  子顏聞言去看——那不是五爺是誰?  

  他的氣勢就斂在眼角眉梢,舉手投足間不必費心張揚,已讓眾人動容。  

  凌熙然從攝影機後直起身來,笑道:「五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常振霆捻著折扇,輕輕搖:「找人。」  

  「哦?」凌熙然冷冷一笑,「她在裡頭休息呢。」  

  常振霆抬手用扇尖朝裡一點:「不就在那兒嗎?」  

  凌熙然順勢望去,愣住:「你找他?」  

  常振霆笑笑:「我找他。」  

  ——他要找的是沈子顏。  

  子顏就站在光板前,望一眼他那鑲著銀邊的扇尖,心裡瑟瑟地抖:找我做什麼?莫非他已查到昨晚進他書房的就是自己?再一轉念想起早晨派小李來接他的事兒,心中愈發惶惑不安起來。  

  「沈先生,請近幾步說話。」常振霆淡淡開口,語氣卻是不容置否的。  

  子顏只得趨前幾步。  

  常振霆望著他道:「向凌導演請半天假可好?」  

  子顏一驚,連忙側過臉來向凌熙然求救:「我……我……」  

  怎知凌熙然竟說道:「你已把今天所有的戲份都拍完了,既然五爺有事找你,你就去吧。」  

  子顏聽聞,難免有些怨懣,低下頭來,不再出聲。  

  常振霆含笑頷首道:「謝謝。別忘了替我向莉莉問好。」  

  凌熙然眼皮一跳,答道:「我會的。」心中猜想著五爺的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不敢有絲毫懈怠。  

  艷陽下,暗紅的江水翻出了滾滾浪潮,在遠處天邊凝起淡薄的煙雲。站在堤岸上,只覺得水面上的風揉著溫熱的濕氣,撲撲地拍打著面孔。  

  常振霆側首看他:「知道我為何找你?」  

  子顏迷惘地搖搖頭。  

  常振霆微笑著為他撥開幾縷擋在額前的髮絲:「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子顏囁嚅道:「你是常五爺啊。」  

  常振霆緩緩地把手移到他的頸後,感覺到了他的戰慄:「你怕我嗎?」  

  子顏縮縮脖子,躲開了他的手:「你是大人物,我當然怕。」  

  常振霆收回空置的手,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還以為我們已是朋友了。」  

  「不敢不敢。」子顏邊說邊往後退了幾步,將身子緊貼在鑄鐵圍欄上。  

  「再退就要掉進黃浦江裡去了。」常振霆笑道。眼見子顏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又問:「當我的朋友可以得到許多好處,你願不願意?」  

  子顏不解:「朋友怎可以用好處衡量?」  

  常振霆上前,站到他身邊:「朋友總是互惠的。」  

  「互惠?」子顏沉吟半晌,仍舊不解,「什麼意思?」  

  常振霆把雙手撐到圍欄上,眼中溢出幾絲戲謔的神采:「你真的不懂?別告訴我你還是張白紙!」  

  子顏心頭一震——原來!  

  身在演藝圈,難免對其間紛繁雜亂的桃色消息有所耳聞:什麼年輕女星被大亨追求啦,又有人為情人爭風吃醋打官司啦,還有誰誰也成了金絲雀啦……傳聞是不少的,只是沒想到會輪到自己頭上。  

  ——於是慌忙回道:「五爺,我……我只求好好拍電影,其他的……我不願多想!」  

  常振霆凝神看他:「真的沒有迴旋餘地麼?」  

  子顏用力點頭,結結巴巴道:「真……真的……我……不願的!」  

  常振霆輕笑一聲:「別緊張。你是莉莉的朋友,我自是不會給你為難的。」又道:「那,你可以走了。」  

  子顏連忙道謝離開,可才轉身走了幾步,已見小李開車跟了上來。  

  「沈先生,我來接您!」他開了車窗喊道。  

  「早上不是已說好了,我不會再搭五爺的車了。」子顏急道。  

  小李答道:「可五爺說了,這車子已是您的了——他送出去的禮物是不會再收回的。」  

  子顏吃了一驚,回首望向方才常振霆站立的風口處,已不見人了……空餘浩浩然蕩蕩然的滔滔江水,奔流向東。  

  又過幾日,子顏新加的人工發放了下來。約莫一估,竟遠遠超過他先前想像的種種花銷。  

  子顏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回去與弟妹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先找房子搬家。此後子顏便在各處的房源廣告上存了一份心,但卻總也尋不著合適的,蘇莉莉瞧在眼裡,仗著自己人脈廣,終又被她擔了下來。  

  蘇莉莉出身貧寒,少年時受盡委屈,後來發跡,萬千寵愛在一身。旁人讚她是「鳳凰涅磐」,她則笑語「我這輩子更似一部孤雛傳奇罷」。  

  子顏不是不佩服她的。她有多少嬌縱多少刻薄,便也掩藏著多少辛酸多少不屈。  

  後來有一次蘇莉莉與他聊天,幽幽地對他說:「見到你彷彿就見到了當年的我。」——也許他們還能更要好些,可惜之間橫亙了一個凌熙然,終也成不了最為貼心的朋友。  

  蘇莉莉果然很有辦法。第二天剛收工,她接了個電話後便喜孜孜地對子顏說:「屋主通知你去看房了。是公寓房子,三室一廳,地段好,離片場也不遠,你要的話可得早拿主意!」  

  子顏忙道謝,又道:「可我一人做不了決定,要不,我去把弟妹都叫來,讓他們也去看看!」  

  蘇莉莉笑道:「好啊,不妨也把伯母給接來吧!聽說她身體不太好,可搬家總是大喜事,也該徵求她老人家的意思嘛!」  

  子顏想起母親的病況,猶豫片刻道:「那……好吧。」  

  凌熙然忽然從他們身後伸出脖子來:「什麼大喜事?也說給我聽聽!」  

  「討厭!人家談正經事呢,插什麼嘴啊?」蘇莉莉嬌滴滴地推他一把。  

  「正經事?噢,子顏,你房子定了嗎?」凌熙然問道。  

  子顏答道:「還沒呢,正想去看看。」  

  凌熙然圈住蘇莉莉的腰:「好啊,不如讓我陪你們一起去吧!一是當司機,二則也可替你們參謀參謀!」  

  蘇莉莉對著子顏笑道:「瞧瞧,有人毛遂自薦了!可惜啊,子顏自己也有車子和司機的,可不用勞煩你了!」  

  凌熙然自然是一臉的不相信。  

  蘇莉莉指指門口:「自己去看。」  

  凌熙然探頭一瞧,見小李正站在大院裡洗車,驚道:「他不是常振霆的人嗎?這部車也是常公館的啊!」  

  蘇莉莉笑道:「沒錯!我干大哥欣賞你的男主角,於是把車子和司機都送給他啦!」  

  子顏連忙擺手解釋道:「我是不要的,可怎麼也退不還這份大禮了!」  

  凌熙然呆楞半晌,隨即抱胸冷笑道:「退它做什麼!既然他想顯示自己的財力,那就讓他現好了!」  

  蘇莉莉撇撇嘴:「哼!你這人!」  

  罵歸罵,蘇莉莉最終還是上了凌熙然的車。小李載著子顏去把趙月芝和子儀子珍接了來,跟在他們的後頭。  

  趙月芝在得病後極難得出趟門,此時不免驚怕起來,竟乖乖地端坐在皮椅上不發一言,而子儀和子珍則唧唧喳喳地談論著新住處,興奮地停不了嘴。  

  行駛了不多時,車子拐進了一條大弄堂。  

  這裡很是清靜,應是剛建好不久吧,地上還鋪著簇新的大方磚,兩旁是齊整的香樟樹。弄堂底有好幾棟公寓房子,大多是五六樓的光景,西式的尖屋頂,寬敞的大露台,底樓還有個小花園,種著幾株枇杷和各色月季。  

  大家下了車,蘇莉莉指著其中一幢道:「瞧見沒有?你們就在頂樓朝南的那個單位!走,我們上樓看看去!」  

  正對著公寓大門的是一部德國電梯,鐵門上的紅油漆尚未乾透,被管理員嘶啦啦地關上,一徑乘到了頂樓。  

  樓道並不長,前後不過兩家住戶,中間相隔著樓梯一側蜿蜒開來的半截雕花鐵圍欄,尾梢被捲鑄成鳳仙花的樣式。向上望,是高深而雅致的屋頂,此刻正值黃昏時分,敞亮的天窗裡瀉入了一大片嫣媚的殘陽,灰塵仿似在半空中跳舞。  

  待管理員替他們開了門,大家興沖沖地朝裡一看,皆愣住了——  

  沒想到屋子竟是裝修好了的。柚木地板上剛打了蠟,照得出人影來;天花板上吊著水晶燈,垂下密密匝匝的瓔珞,叮叮做響;家俱是全套花梨木的,每間臥室裡都配有大衣櫥,梳妝台和穿衣鏡,客廳裡還擺放著最時興的西餐桌,雕刻著北歐風格的簡約花紋;甚至連廚房裡的炊具和餐具都是一應俱全。  

  凌熙然嘖嘖稱讚:「不錯嘛!」  

  蘇莉莉得意道:「我親自選的,能有差嗎?」  

  趙月芝摸索著在沙發上坐下,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子儀和子珍更是耐不住性子,歡叫著在屋內穿梭奔跑起來。  

  子顏卻怔住了:「莉莉姐,這真是我們訂的房子?」  

  「當然啦!」蘇莉莉狐疑地看他,「你幹嘛這麼問?」  

  子顏愣愣道:「這裡真的要變成我的新家了麼?我簡直不敢相信!」  

  凌熙然笑道:「我勸你快些適應新生活吧!你就快成電影明星了,別老這麼婆婆媽媽的!」  

  子顏笑著撓撓額頭:「不好意思,我太高興了!」  

  說著,三人又商量起去哪裡吃飯,卻聽趙月芝一人咭咭咭地笑起來。  

  子顏臉色一變,衝上前去扶住她的肩:「媽,房子看好了,我們出去吃飯吧。」  

  趙月芝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依然咭咭咭地笑著,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化成刺耳的尖叫聲:「哈哈哈,叫你爸回來看看!讓他看看!哈哈!」  

  子顏輕撫著她的背,柔聲道:「媽,爸他走了,他不回來了!」  

  可又怎麼勸得住!被她揪住衣裳來回拉扯著,哭哭啼啼。再待抬眼望向凌熙然時,只見他一臉的駭然——  

  不免有些心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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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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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月芝十七歲起就在舞廳裡討生活了。抹上一層濕薄的胭脂,穿起無袖的高襟旗袍,在黑夜裡瞇縫著眼,從禮查飯店一直跳到大華飯店。她也算紅過的,有好一陣子俱樂部裡的洋人都喊她「芝芝」,十分寵溺。  

  她卻無意戀戰,很快就跟了一個男人,死心塌地。據說他家裡是做布匹生意的,相貌好,待她也不薄。後來有了三個孩子,生活總算和睦。月芝心想這輩子是不求什麼的了,卻不料那男人老家來了人尋他——是他父親。  

  後來,這個懦懦的男人便跟著他的老父歸家娶妻去了。本想把兩個兒子也帶回去的,月芝死活不肯:「沒了他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於是復出,卻早已不比先前的光景了,只能在低等舞場裡賣笑,又跟過幾個男人,也是一個不如一個。  

  她的最後一個男人是在輸光她所有積蓄後拍拍屁股走的。  

  再後來,她患了失心瘋。  

  子顏知道母親不是不夠堅韌——跌倒一次自然可以重頭來過,最怕的是還未及時起身,又一次摔倒,這回是真正的肝腦塗地,再也不得翻身了。  

  子顏只好輟學養家……如今算來,也有十年了。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直到最近才有了轉機——先是搬家,因物事少,不消半日就遷到了新居;又給母親請了個看護,是個年輕女孩子,細細巧巧的樣子,讓子顏放下了一半心;還有子珍,亦已開始唸書了。  

  一切完備。  

  這邊廂,《不夜情》在攝影棚內的戲份亦已拍竣,凌熙然把外景地定在了蘇南的古裡小鎮。外景拍攝預計要十餘天,再加上來回的行程,近半個月。子顏雖已把家中諸事安排妥當,但一想到自己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麼久,難免不安。  

  出發那日,碼頭上正在放送廣播,細小的嗓子澀澀地報著新聞:「……因虹橋機場事件,日方已派出佐世保戰艦20餘艘、運輸艦5艘,另有30餘艘軍艦,蝟集黃浦江及長江下游瀏河以下各港口……」  

  當下心底一沉。  

  在船艙內坐定後,回首朝岸上望去,人擠人,汗迭汗,眼見好些人已拖家帶口往鄉下逃難去了……心中愈加惴惴。  

  「呦,看這情勢,也不知到時我們能不能安全返滬了!」蘇莉莉在一旁道,用帕子捂起嘴鼻,想是嫌艙內空氣污渾。  

  一句話更引來眾人惶惶不斷的歎息。  

  惟有凌熙然仍是一副稀鬆坦然的模樣:「我們不過是平民老百姓,不懂打仗也不懂國事,萬一真打起來,又能奈我們何?」  

  眾人思想半晌,都不答話,許久才聞蘇莉莉輕歎道:「當真這樣就好了。」說著,背轉身去看起風景來。  

  沿途的風光極佳。驕陽下,村莊和田野總似凝著些水汪汪的綠意,再加上河面上的習習微風,若是平時,不知多少適意,可在此刻,又能進得了誰的眼目呢?  

  蘇莉莉打了個哈欠,翻轉身靠在椅背上,倦倦地閉上了眼。凌熙然悄聲上前,將她的頸脖往自己肩上倚。蘇莉莉秀目微啟,見是他,嬌笑著為自己尋了個舒適的姿勢,盹著了。  

  眾人皆知趣地掉轉頭去。  

  子顏抱起劇本,低下頭默默背著,直至頭暈眼花。  

  待船靠岸的時候,天幕已沉沉暗下,惟有天際的一抹殘陽,在河岸上撒下片片碎薄的金光。他們下了船,拾階而上。正是晚飯時間,鎮上人家社灶中升騰起的裊裊炊煙,混雜著尚未消散的暑氣,扭捲著撲上他們的面龐。大家這才覺著餓了,只得加快腳步往借拍的大宅處趕。  

  小街大多狹迫,蘇莉莉不慎把細高根撳在了青石板的罅隙裡,好不容易拔將出來,鞋跟卻已脫了幫,不禁罵道:「什麼鬼地方!」  

  凌熙然上前,攔腰將她抱起,笑道:「別生氣,回上海後買個十雙八雙,還不就等你一句話!」  

  蘇莉莉喊了一聲:「放我下來!」倒是不情願似的,見凌熙然仍笑嘻嘻地不鬆手,也不再多話,埋在他懷裡酡紅了臉。  

  ——一直把她抱到了大宅前。凌熙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笑道:「子顏,真巧不是?這是你老本家呢!」  

  子顏正悶聲不響走路,直到聽見凌熙然叫他,這才抬起頭來看——果然,門楣上題著「沈府」二字,精雅的瘦金體,拓金處蒙了一層薄薄的灰,恰似傳聞中宅子的主人,衿貴而頹敗。這位沈爺長年隱居,府中的閒雜事務一概由其管家負責。電影公司裡有個劇務正好是他同鄉,攀談多時,終於說服他把宅子的幾個廳堂別院借與他們拍攝了。  

  他也提了一個條件:不得驚擾他家主子的清淨。  

  凌熙然自然應允。  

  雖然這宅子裡人丁凋落,招待倒尚算周到。管家也抽空來探望過,給他們添增了伙食,又排定好房間。大家飽餐一頓後,睏倦具消。蘇莉莉最初還為那鞋跟之事頗有些忿忿,後來倒也淡忘了,連連對宅子裡的裝設佈置和草木園林誇讚起來。  

  惟有子顏,仍是心念重重,竟一夜未眠。  

  情勢果然不妙。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滬上發過來的電報,說是黃浦江已被封鎖了。起先只是傳說有艘商船在十六鋪遇險沉沒,可再等了幾個小時,又有消息傳來——要開戰了!  

  「確切嗎?真的要打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有幾個拎了行李就要走,嚷嚷著:「就算讓我游也要游回去!」  

  子顏臉色煞白,望向凌熙然。  

  他的面色也不好看:「我們連一個鏡頭都還沒拍呢!」  

  走到門口的那幾個轉過身:「都火燒眉毛了,還拍什麼戲?」  

  凌熙然冷冷道:「《不夜情》一日沒完,你們一日不能離開!月底就要交片,你們不是不知道!」  

  「那我們的老婆孩子怎麼辦?家裡怎麼辦?」眾人恨恨道。  

  凌熙然不應聲,四下一望,道:「攝影呢?燈光呢?化妝呢?快點就位!你們還想不想要這個飯碗了?」  

  眾人立定,不敢往外走,又不甘聽從他的指示。場面一下子僵住了。  

  子顏輕聲道:「別這樣,大家都一樣,誰的家裡沒有老人孩子……」想到母親與弟妹,不由得心驚連連。  

  「子顏說得對,你們這樣不是自亂陣腳嗎?」蘇莉莉開口道,「大家都念著家人,自是沒錯;熙然是為著電影——那是大家的心血,當然也沒過錯。你們吵吵嚷嚷,倒還不如想個辦法如何既能顧及家事,又不影響拍攝呢!你們說呢?」——雖是詢問大家,但聽她的語氣,倒似已有了主意。  

  不出所料,她發急電給常五爺,請他好生關照劇組人員的家裡人。雖然尚不知時局如何發展,但有了五爺的保護,總算讓大家定了定心。  

  這才重新開機——  

  先拍了幾個「方莫華家」的鏡頭,舊式的富商家庭,雙親慈愛而又古板,飯桌上講到婚姻問題:李家的二小姐張家的大小姐都已到了適婚年齡,華兒也該與她們見上一面吧。方莫華嘴裡諾諾應著,目光卻定在了母親身邊新來的一個丫鬟臉上,晶亮的眸,粉嫩的頰,羞澀的笑——不覺走神了。  

  一場拍完,凌熙然正想帶人去另一側的小院裡補拍幾個鏡頭,有僕役急吼吼地過來攔住他們:「諸位,抱歉!沈爺說了,除了借與你們的幾個廳堂,其餘地方一律不得進入!」  

  凌熙然道:「不過一兩個鏡頭,麻煩你通融一下!」  

  那僕役急道:「不不不!絕對不行!」  

  凌熙然有些惱了:「那我親自去問你家主子!」  

  「他不會見您的。」僕役朝他作了個揖,靜靜地候著他們離開,「請諸位回去休息吧。」  

  凌熙然暗罵他不識抬舉,拂袖離開。  

  子顏跟在後頭,偷偷回首望——隔著稜稜的窗格,有個年輕男人的蒼鬱的臉,倏忽而過。  

  大夥兒都曉得戰事是躲不過的了,收了工後,一個個端坐在廳堂裡吃飯喝酒,再無言語。收音機裡開始不眠不休地播出滬上的備戰情況,夾雜著茲茲拉拉的紊亂聲響,飄浮在溫熱潮濕的半空中,也好似壓在了他們的心頭。  

  蘇莉莉看不下去,喊了一聲:「大家都死樣怪氣地做什麼?今朝有肉今朝就飽,今朝有酒今朝就醉!」  

  眾人苦笑幾聲:「還是莉莉姐厲害,臨危不懼啊!」  

  蘇莉莉啐道:「什麼臨危不懼?終不過是女兒心態,不願多理國事罷了。反是你們男人,平時大大咧咧的,真到了關鍵時刻倒蔫了。」又多叫了幾罈子當地盛產的桂花酒,和大家碰杯痛飲,笑著問:「你們的凌大導演呢?他也蔫了?」  

  有人答:「他呀,早就鑽進房間裡看毛片去了。」  

  蘇莉莉秀眉一挑:「晚飯都不吃,還真把自己當聖人啦!」說著,起身取了些酒菜去看他。  

  大家有點微熏,瞎起哄道:「莉莉姐真不害臊,還未成婚就以凌大嫂之名自居起來了!」  

  「混帳話!」蘇莉莉聽了也不惱,一路笑罵道,裊裊婷婷地去了裡間。  

  子顏也喝了幾盅,慢慢呷著,唇舌間的香甜已被心中的苦澀掩去。他也知道自己算得上是幸運的了,前不久還是一個在片場跑腿的小龍套,如今已一躍成為影片的男主角,這全靠了一個人——  

  全靠了他。  

  他改變了他的一生。他的感激,他的崇拜,他的愛慕,他的幽思,他的滿心歡喜和滿懷失望都給了這個男人——怨只怨這意中的人兒另有意中人!可轉念一想,就算他心裡沒人,自己又能有多少機會呢?  

  終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再一杯酒下肚,抬眼見窗外暮色沉沉,頓覺世道莽蒼,前路艱困,不由得悲上心頭。  

  於是一個人悄悄起身,踱到了屋外。此刻鎮上人家大多安睡,小街上人跡杳然,燈火不過零星幾點,微弱而淒清,不知從何處深巷中傳來幾聲疏落的犬吠,惶惶無助。  

  又朝前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聞不遠處有汽車喇叭的鳴響,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一回頭,眼見兩道雪亮的車燈已穿透了幽暗的夜霧,直直地朝自己身上滑來。子顏一怔,望著車子停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得車來。  

  子顏認出是他——那身姿步態間的卓然氣度,除了他又會是誰?心口不免著了緊,慌慌張張地自問:他怎麼來了?他怎麼來了?在這個時刻,這個處所,怎會是他呢?!  

  ——卻已見他向自己走來,面孔上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但聽得出他在含笑說話:「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烏漆抹黑的,有風景看麼?」  

  聽他言語內的篤定,好像他的突然出現是樁天經地義的事,反倒是自己,獨自站在這小街上是多麼不妥帖似的。  

  「莫非幾日不見,已然不認得我了嗎?」他走近幾步。  

  子顏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沒想到五……五爺您會來這兒罷了。」  

  「誰規定我不能來的?」常振霆笑道。  

  「啊,那……那五爺是來找莉莉姐的吧?她就在……」子顏正要伸出手來往沈府的方向指去,卻忽覺唇上被常振霆的指尖輕輕一觸,示意他停口。  

  子顏立馬燙著似地往後躲。  

  常振霆注意著他的表情,輕輕笑:「我是來找你的。」  

  子顏想起上回在江邊上講的話,又不免慌亂一陣,顫聲問道:「找我……找我有事?」  

  「我剛買了一艘船,想邀你游江。」他答著,眼眉一抬,指示著方向,「就停在前面不遠處的河口上。」  

  子顏驚道:「游江?這個時候?!」  

  「為什麼不?」常振霆氣定神閒。  

  子顏急道:「對不起,五爺!我不能去!我現在只盼著能夠早日拍完電影,趕回滬上與家人團聚。」  

  「若你推辭是為了戰事,為了擔心你家人的安危——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有我常某在上海一天,他們必定毫髮無損。」常振霆道。  

  子顏欠一欠身:「多謝五爺。」  

  常振霆聽聞,搖頭低笑道:「瞧瞧,你這不是第二次拒絕我麼?」  

  子顏又一欠身:「不敢!」語氣倒是不卑不亢,大有靜等五爺發落之態。——怎料等了許久也未聽見他開口。子顏偷偷抬眼望,正見他那挺拔的身子斜靠在小河邊的石欄杆旁,此時月色朦朧,映著河面上的層層水波,在他俊逸的米色綢衫上鋪弄上粼粼閃閃的光紋。  

  「子顏。」他聽見五爺低聲開口,「我原以為你很孱弱,可我錯了,你的孱弱並不包括向我低頭——」子顏沒想到他會講得如此直白,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正躊躇著,卻已見他轉過身來,唇角微揚,半開玩笑似地接著說道:「而你的不低頭,更添了動人。」  

  子顏的臉頰頓時熱辣辣地燒起來,只得再次垂下臉,借夜色掩飾自己的窘態。  

  又靜默片刻,常振霆沉吟道:「我知道你的顧慮不止戰事這一件。不如這麼辦吧——把莉莉他們都叫來,一起游江如何?」  

  這古裡小鎮正處在長江尾梢,乘車出了鎮,眼見著那河道豁然開闊起來,想是已到江上了。臨近的碼頭上有游輪停駐,艙內黃燦燦的燈火一路蜿蜒攀爬到堤岸上來,隔過車窗,把大家照了個通透。  

  蘇莉莉頭一個跳下車來:「噯呀呀!上回還和熙然說起要去公園裡盪舟玩呢,沒想到大哥弄了這麼大一條船來,這讓我們怎麼劃呀!」  

  常振霆朗聲笑道:「你真想學開船還不容易,找個時間,我讓大副教你。到時也喊上凌導演,讓他給你掌舵!」  

  蘇莉莉拍手道:「好啊好啊!」  

  凌熙然低聲笑笑,挽了蘇莉莉上船去。

  常振霆走到子顏身旁來,與他一同踏上甲板:「每艘船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否則出航就少了吉利,可惜我這艘剛竣工沒幾日,還未來得及取名。今日恰逢你在,不如就由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子顏連忙推辭道:「五爺,我書念得少,怎麼敢給您的游輪取名?還是……還是請凌導演幫忙吧!」  

  凌熙然聽聞,轉過頭來:「五爺,您倒是不妨自己取一個。您是大貴人,取的名字自是比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的要吉祥得多!」  

  常振霆聽出他言語內的譏嘲之意,淡淡一笑,並不理會,只道:「不是我自己不想取,只是怕我心中念著的那個名字是要令有個人不安的。」  

  大家正伸長了耳朵要聽下文,常振霆卻是點到即止,沒有再往下細說,轉而談起游輪上的裝設佈置,領著三人把船上各處參觀了一遍,再差人在甲板上放置了籐椅木桌,沏好了涼茶,又上了幾味精雅的餐點。  

  此時船已起了錨,江面上暗影幢幢,船頭上瑩光點點。仿如兩個世界。  

  「太棒了!就算讓我死在這兒都不冤!」蘇莉莉感歎著蜷縮到籐椅裡。  

  常振霆笑道:「別胡說八道的!快陪你的凌導演說話去,他是客,你不是!」  

  蘇莉莉小嘴一撅,佯裝生氣道:「怎麼不是啦,這船明明是你要送給子顏的,我這個妹妹想是連個救生圈都挨不上的!」  

  子顏忙道:「不……不是的……」  

  常振霆拍拍莉莉的肩頭,哈哈笑:「莉莉,就在這一秒鐘裡,我決定把它定名為『莉莉號』。」  

  蘇莉莉驚道:「真的?」又皺皺眉,「這名字可不怎麼樣!」  

  常振霆湊到蘇莉莉臉頰旁輕輕一吻:「這是我給你的禮物,隨你取什麼名字,總之,它是你的了。」  

  凌熙然沒想到五爺的出手竟會如此寬綽:「禮物?」  

  常振霆笑笑:「在座的都有禮物。凌先生,你要什麼呢?」  

  凌熙然思想半晌,不得要領,只好笑道:「你準備給我什麼呢?」  

  「你的那份可比這游輪要貴重得多——」常振霆朝蘇莉莉身上一指,「我的寶貝妹妹。」  

  蘇莉莉忸怩道:「討厭死了!幹嘛拿我開起玩笑來?」  

  常振霆微微笑,對著凌熙然說道:「你們多年前就有婚約,若不是當時另有因由,說不定早就是一對夫婦了。如今雖然莉莉堅持不肯原諒你——但照我看,她故意拉了我來做擋箭牌以激起你的怒意,追根就底也不過為了那一個情字罷了。凌先生,你是明白人……」  

  凌熙然看看莉莉,又看看常振霆:「你們真的……真的沒關係?」  

  常振霆正色道:「凌先生,說實話,我並不放心你。我原本可以為她找個更加合適的夫婿,可惜這傻姑娘心裡只有你一個。我既然做了她大哥,那也只好隨她的意,讓她高興了。我今天說這話,只期望你往後對莉莉好些,無聊的事別再拿出來講,惹彼此生氣。」  

  凌熙然聽那常振霆的口風,也知自己和莉莉的事應是成了,雖對他的口吻言辭心存疙瘩,但與得到莉莉的喜悅比起來,總還是能暫時擱置在一邊的。於是道:「我懂,多謝五爺成全。」  

  蘇莉莉含羞瞪了常振霆一眼:「這麼嚴肅幹嘛,嚇壞人了!」  

  常振霆笑著搖搖頭:「瞧瞧,我這堂堂煙草大王躬身當月老,討不著姑娘歡心倒也罷了,怎麼還翻臉不認人啊!」  

  蘇莉莉抓住常振霆的手,撒嬌道:「五爺別生氣!大哥別生氣!將來我定會好好答謝您,孝敬您的!」說著,拉起一旁的凌熙然走遠幾步,又回過臉來做了個鬼臉,「大哥,我聽你的話,陪我的客人去了。」  

  常振霆一揮手:「去吧!」端起杯子啜了口涼茶,側過臉來問:「子顏,輪到你了,你想要什麼?」  

  子顏正兀自沉浸在震驚與苦痛中,聽到他的問話,一怔,暗暗想:我要什麼呢?我還能要什麼呢?  

  常振霆伸手撫上子顏的臉頰:「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把這船送給你嗎?」  

  子顏呆呆地搖了搖頭。  

  常振霆答道:「那是因為我不想再給你任何可以拒絕我的機會。」  

  子顏驀地抬起眼來:「你的意思是……」  

  「你以為我為何對莉莉與他的婚事一片熱心?其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對他的情意來。」他倒是直言不諱,「我這麼做,說到底也確實是為了莉莉將來的幸福。我有必要在問題還沒成為問題之前,將其解決掉!而另一方面嘛,你應是猜到的,那是出於我的私心……」  

  ——原來!原來是這樣!原來他都知道!子顏掩住臉龐,無力地攤倒。  

  「你會恨我吧?」他一把抱住他的肩,將他摟在懷裡。  

  「恨?」子顏落下幾滴淚,匆匆抹去,「恨你作什麼?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你只是讓它來得早了些而已。」  

  「我希望你真心這麼想。」他輕吻他的髮際。  

  子顏緩緩移開面龐,站直了身子。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常振霆下了歸航的命令,又自嘲般地笑道,「我也要回滬上做生意,發我的國難財去了。」  

  回去是順風順水,不出多時,已見船身徐徐靠向了堤岸,凌熙然挽著蘇莉莉先行下船。子顏怔怔望著暗紫色的江水在船下翻騰,腦內依舊一片空白。  

  常振霆笑道:「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命令把船開去外灘了!」  

  子顏一驚,匆匆下了船,回首見常振霆仍站在甲板上定定地望著自己。  

  「子顏,把你的手伸出來!」說著,他揮手一擲,一個小物事倏地落入子顏手中,等不及細看,只聞他又道:「我在上海等你。」  

  子顏頷首,目送他的船再次起錨,離港。  

  這才發覺手心內有東西蠕蠕爬動,一陣心驚肉跳,連忙攤開手來看——一隻琥珀色的軟腳小蟹正將他濡濕的手心當作沙堆,閒庭信步。  

  這就是他口中的禮物!  

  ——竟有這樣的男人!子顏啞然失笑。待再次抬頭望向江面上時,只見那船身已在滾滾浪濤中快速向東行進,而那個人的身影,愈發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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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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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子顏的記憶中,1937年的夏異常躁熱而漫長。風只剩下游絲似的幾縷,但那也是熱乎乎的,親近不得。大家幹起事來都輕手輕腳,不時還朝四周張望幾眼,惟恐驚擾到了什麼。  

  拍攝工作仍然在古裡鎮上繼續。方莫華已與蓮兒偷偷牽起了手,巧笑著,一派嫣然,可那鏡頭裡的你儂我儂掩不住大家惶惶的眼——  

  日本人終於打到上海灘上了!  

  開響第一炮的那天是八月十三日,也就是常五爺歸滬的第二天,他們正站在沈府花園裡的老榆樹下拍攝。子顏清楚地記得那天日頭很烈,雲色很淡,從那鬱鬱的樹冠間滲透下的光線如麥芒般扎眼,使他的眼瞼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著。  

  方莫華說著台詞:「蓮兒,這裡是呆不下去了的,萬一我們的事被父母親大人曉得了……」  

  正在這時,一旁的場記忽然叫了一聲:「聽!是什麼聲音?」眾人紛紛停頓下來,只聽那異樣的聲響越來越響了,直震得耳膜嗡嗡叫……  

  有人大喊道:「是天上!」  

  子顏抬起頭來,用雙手輕籠在眼前一看:竟有好幾十架戰鬥機從半空中低旋飛過,那密密匝匝的陣勢,如同蝗蟲過境。然後他聽見人們驚惶地喊叫起來:「是小日本的飛機!要丟炸彈了!」  

  大家立刻四散逃竄開來尋找隱蔽處躲藏。再朝天上看時,那些飛機已經隆隆轟鳴著飛遠了。人們正想鬆口氣,可一轉念——這飛機莫不是去攻打上海的吧!連忙扭開收音機來聽,戰時特別報道果然已在播送了:說是海上打得很凶,日本的海軍陸戰隊已準備搶佔寶山,敵機在持續轟炸,而我軍姚子青將軍正率眾奮勇抗敵云云。  

  子顏仍站在原地遙望著天空,他注意到太陽在他的指間顫抖,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在顫抖。  

  吃過晚飯,劇組開了個碰頭會。凌熙然宣佈要盡快完成拍攝,一是要砍掉幾場無關痛癢的戲份,精簡台詞,壓縮拍攝期;再者:「為免在回上海的路上出問題,我準備先帶著菲林去香港做後期,然後再把拷貝運回來,即便毀了,總還有其它拷貝做後備。」  

  大家都覺得這主意不錯。有人問:「凌導,您是一個人去香港嗎?不如再找個人吧,千里迢迢的,也好有個照應。」  

  凌熙然笑道:「原本我不想那麼早公佈的,可既然都有人提了,那……莉莉,你說呢?」  

  莉莉拋了個含羞帶怯的媚眼:「隨便你!」  

  「那我說了。我會帶著莉莉一起去,除了幹正事,也順便把我們的事給辦了!」凌熙然正說著,蘇莉莉上前來,朝著他胳膊上就是狠狠一掐,皺眉道:「真難聽!什麼叫正事?什麼叫順便?我們結婚不算正事嗎?」  

  眾人笑道:「呀!凌大嫂發威了!」  

  蘇莉莉佯裝橫眉冷對,末了又轉身給凌熙然揉起了胳膊。兩人相視而笑——人逢喜事麼,如何掩飾得住樂上心頭?  

  眾人亦是苦中作樂,暫時忘卻了步步迫近的戰爭,興高采烈地為凌蘇兩人的喜事出主意列排場。  

  子顏趁著屋裡鬧哄哄的,悄悄退了出來,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去。下了台階,穿過後花園,路過上次被拒進入的小院門口,陡地想起了那個窗後的神秘男子,終又忍不住朝裡望了一眼。他看見正對著院門的屋子亮著一星小燈,昏黃的光線被窗格子撕扯成細長的線條,如水蛇般慢慢逶迤到他的腳下。  

  他心裡發怵,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竟一腳踩在花盆上——卡崩脆響!  

  「誰在外面?」有個男人的聲音。  

  子顏猶疑半晌,答道:「我……我是在這裡拍戲的演員!打擾了!」  

  「你們那廳堂裡挺熱鬧的,你不在裡頭呆著,出來做什麼?」男人問。  

  子顏聽他的聲音並無怒意,鬆了口氣,說:「我嫌他們太吵,想回自己房裡歇著去。」  

  男人笑了笑:「吵?想必是他們說的話,你不中意聽吧?」又低聲說了句,「阿福,請外面的先生進來說話。」  

  一個僕役推開了門,恭敬地作了個揖:「先生,沈爺請您進去。」  

  子顏一怔,沒想到這個男人就是宅子的主人,倒有些誠惶誠恐了,只得硬著頭皮進了屋——裡頭仿如另一個世界,煙霧繚繚,空氣中瀰漫著的異樣馥郁直衝腦門,子顏直覺地摀住嘴鼻。  

  有個白衣男子從臥榻上直起身來,把手上的雕花煙管遞到阿福的手裡:「再燒一筒。」又抬眼望向他,「你要嗎?」  

  子顏連忙擺手:「我不抽的!」  

  男子笑笑:「知道我為何叫你進來?」  

  子顏搖搖頭。  

  「你剛才愣頭愣腦的,就好像當年我剛到這兒來時的模樣……」他垂下眼,似乎想起了什麼,輕歎一聲,「一晃眼,十年了。」  

  子顏透過霧靄看他——年紀和常五爺差不多大,眉清目秀,可惜少了幾分神采,多了幾重蒼鬱。  

  他讓子顏說些外頭的事情給他聽。子顏告訴他上海灘上的種種稀奇玩意兒,又說起拍電影,說起電影明星,說起凌熙然……他努力克制著自己,可提起他,隻言片語都藏著情,含著怨。  

  他則接過新燒的大煙靜靜地抽著,似乎很認真地在聽,又彷彿完全置身世外,思緒早已飄得很遠。眼見夜又深了幾分,他叫子顏回去:「謝謝你來陪我說話。有一句話我要告訴你——沒有希望的人,你就不要等了。」  

  子顏心頭一顫,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原來他剛才都聽進去了!一時忍不住,問道:「您呢?您在等著誰嗎?」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淺淡的笑,竟隱約有些嬌赧的神氣:「不,我不在等。是他在等我。」  

  此後數日,大家都好像在被炮火追著跑,工作起來特別神速,十多天的拍攝期竟壓縮到了一半。到正式關機那天,象徵性地置了一桌酒席,大家吃吃喝喝嘻嬉鬧鬧,一場下來,也都乏了,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休息。子顏沒有沾酒,於是左右幫忙扶著,跟在後頭。  

  蘇莉莉與凌熙然互相攙扶著走了幾步,凌熙然忽然頓了頓,轉身對子顏道:「你回上海後先休息一段時間,記住,別和其他導演接洽,等我從香港回來,馬上有新戲找你!記住!」  

  子顏點點頭,心中一動——等!常五爺說他等我回上海;凌熙然叫我等他回來。都是等待,可惜前者有心,後者卻是無意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難怪沈爺告戒我沒有希望的,還是放棄了吧!  

  ——可抬眼望著他,想到下次再見到這個男人時,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心中怎會不被酸楚填滿?  

  沉默了許久,他才憋出一句:「你保重。」  

  蘇莉莉噗嗤一下笑出聲:「淒淒切切的做什麼!子顏你小子真以為我是母老虎呀?我還能吃了他不成?放心,他準能囫圇個地回來!」  

  凌熙然寵溺地揉揉莉莉的頭髮:「你母老虎的威名早已名揚天下了!」  

  蘇莉莉冷哼一聲:「那你還娶我?」  

  凌熙然帶著醉意微笑:「瞧我的心地多善良,只為了圈住你一輩子,不讓你出去害人呀!」  

  蘇莉莉倒是對這個答案挺滿意,側過臉笑著:「不和你一般見識!」又對子顏道,「你一路要小心,回去後萬一有什麼事要尋人商量,我和熙然又不在身旁,你只管對五爺說,大家是自己人嘛。」  

  子顏抿住嘴唇,輕輕頷首:「謝謝莉莉姐關照。明天一大早我們都要趕輪船,還是早點休息去吧。」於是告了別,各自回屋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暗沉沉的,又悶又熱,蜻蜓繞在人的臉孔邊上吃力地飛旋。大家正準備出發,給行李和機器打著包。子顏不放心,問:「今天想是要下大雨的,凌導演和莉莉姐他們會不會忘了帶傘?」  

  眾人笑道:「他們早就去碼頭了,待會兒乘的客輪不知比我們那船豪華了多少倍,再者到了香港自有人去接船。你就別擔心了!」  

  子顏臉上一熱,暗罵自己婆婆媽媽,瞎操心。  

  大家走出院子,迎面撞見管家領著幾個僕役來送別。子顏見阿福也在,走近幾步道:「我想去向沈爺告別,麻煩你通報一聲。」  

  阿福欠欠身,道:「不用了,沈爺剛才交代小的跟您說,等片子上映之日,記得給他送兩張票。」  

  子顏笑著點點頭:「你去回他,說是我記住了。」  

  待上了船,大家敵不過倦意,紛紛閉上眼休息。子顏望一眼鉛灰色的天際,心頭上湧起惘惘然的失落之感。一摸口袋,凌熙然送與他的亞麻手帕還在,把它掏出來捧在手裡輕輕摩挲著——原來這塊帕子從來都不屬於自己,莉莉的墨跡早已將其洇滿,再無一處是留給他了。  

  子顏苦笑著一咬牙,把它丟進了河裡,眼看著它濡濕了,漂遠了,下沉了,終於看不見了……  

  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似地劃過幾道閃電,大雨劈頭蓋臉地下了起來,雨點子打在船艙頂部的漆皮上,空落落地響,就像敲打著他的心,他以為自己很吃痛,可還是有那麼幾滴淚,奪眶而出了。  

  到岸時,雨勢已緩了不少,馬路上和弄堂裡都像是吸夠了雨水,水窪飽滿地照映出一張張人面,他的那張稍有點失神。  

  小李正載著子儀和子珍等在碼頭上。一番重逢,子顏忙問他們好不好?母親好不好?家裡有沒有受驚?他們連連說好,摟著子顏滿心歡喜。子顏見他們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此時日本人正在進攻吳淞、江灣等地,他們所居住的法租界內尚算平靜,商店和遊樂場所大多還在照常營業,只是馬路上稍顯寥落,時不時走過幾個剛從西貢抽調來的法國士兵,眉花眼笑地盯牢穿著旗袍的年輕女郎擦身而過。  

  推開家門,母親正在看護小姐的照料下吃西瓜,看見子顏進來,笑道:「是小顏回來了呀,快洗了手來吃瓜,很甜的!」  

  子顏如今已鮮少見到母親如此眼目清亮地說話,一怔,低聲問子儀:「媽有好轉了?」  

  「是呀大哥!你朋友介紹來的唐大夫水平高,人又好,每隔一兩天就親自到我們家來給媽檢查……」子儀邊說邊幫忙把行李搬進了屋。  

  子顏頓住:「什麼朋友?什麼唐大夫?」  

  「大哥,你那位朋友是誰呀?你難道不曉得嗎?」子儀詫異道。  

  子顏一頭霧水,呆愣愣地想了想,搖搖頭。  

  子珍插嘴道:「我知道,是個那個叔叔!幾天前我還看到他站在樓下和管理員說話呢,唐大夫也在的!」  

  「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大哥的朋友?」子儀不服氣地問。  

  子珍撅起小嘴:「我答應過他不說的。」  

  「不要緊的,告訴大哥吧!我知道了是誰也好向人家道謝啊。」子顏蹲到她跟前,「他長什麼樣?他和你說什麼了?」  

  子珍看看子顏,說:「叔叔個子很高,眼睛亮亮的,與我說起話可親切了!他問我是不是你的妹妹,接著就帶我到對面的商店去玩,還給我買了一個娃娃!」說著,她從房間裡抱出一個穿著華服的洋娃娃來:「大哥你看,她的眼睛還會眨呢!」  

  子顏心中已然猜著了幾分,又問:「他還說什麼了?」  

  「他問我住在這裡會不會聽見開炮聲,晚上怕不怕,媽媽好些沒有,還有……」子珍努力回憶。  

  「還有什麼?」那個名字已經呼之欲出了!  

  子珍想了起來:「他還問我知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喜歡吃什麼幹什麼,以前是不是受過很多苦……」  

  是他——常五爺!常振霆!子顏深深吐出一口氣。  

  「你這小丫頭為了個娃娃就把我們家的事都說給陌生人聽了!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壞人呢?」子儀呵斥道。  

  子珍委委屈屈地辯解:「他才不是壞人呢!我看見管理員點頭哈腰地和他說話,還稱他老闆,說是我們這裡的公寓房子都是他建造的呢!」  

  這房子……也是他的!子顏又吃了一驚,想到當時是讓蘇莉莉幫的忙,稀里糊塗的只說房東是熟人,未來催收房款也便擱著沒計較,這會兒想來竟是一分錢還未付呢!  

  子顏不由得甍了,他自懂事起就知道想要的東西一定要靠自己的辛苦得來,哪有這樣白白的好事?先是轎車和司機,接著是公寓、醫生,甚至還有玩具和貼心慰問……天!他不敢往下想了。無故得到的越多,欠他的也越多——  

  他如何心安理得?  

  子顏想去找常五爺說清楚。可是要見他並不容易,據小李的說法就是他只會出現在他想見的人面前,而非想見他的人面前。五爺想不想見他?子顏還不敢肯定,只是一想到那天五爺站在船頭上望向他的神情,他就覺得那只軟腳小蟹正在手心裡蠕蠕地爬著,一直爬到了心房裡……他彷彿又聽見他說:「我在上海等你。」  

  ——第二天,他讓小李送他去了常公館。  

  那座英式別墅依然幽雅地矗立在一方寬廣的大草坪上,同他初次來到這裡時一樣,充滿了高貴而奢靡的氣韻。車到門前,有兩個男僕上前來開了車門。子顏問他們五爺在不在,無人回應,只是恭敬地引他到了一間客廳裡,請他坐下。又有個年輕女僕在旁伺候著,上了茶和點心。  

  房間裡極靜,只聞石英鐘滴答作響,靠著花園的落地窗前已換上了透花薄紗料子的窗簾,在微風吹拂下,忽悠悠地飄蕩著——一如子顏的心境。  

  房門突然開了,僕人們紛紛欠身,子顏連忙站起來,卻見是那華叔進得門來,看到他,愣了愣:「這……這位是……」子顏正要介紹自己,他已大手一揮,笑了起來:「瞧我這個老糊塗!你不就是上次莉莉帶來的大明星沈先生嗎?」  

  子顏忙道:「不不!我不是什麼大明星,我才剛開始拍戲……」  

  「哈哈,你這年輕人真謙虛!」華叔極為熱情地指指沙發,「坐!坐著說話!」  

  子顏也曉得他是五爺的親信,於是問道:「華叔,其實我是來找常五爺的,有點事要麻煩他。您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有什麼事就和我說吧!」華叔取出銀製煙盒,抽出一支雪茄,在桌上篤篤敲幾下,讓人點上。  

  子顏猶豫片刻,道:「我……我還是直接對五爺說比較好!」  

  華叔緩緩吐出一個白乎乎的煙圈,嘿嘿笑了幾聲:「呦,有什麼事我是聽不得的?」  

  「不是這意思,我……我……」子顏急得面紅耳赤。  

  「罷了罷了!我跟你說吧,他現在正在樓上!」華叔拿煙頭指指天花板,斜眼瞥著他,「不過暫時不能見你。」  

  「那他什麼時候能見我?我可以等。」子顏聽聞五爺在家,心一定。  

  「這可不好說。他正在和軍界要人談生意——是塊難啃的骨頭啊!」華叔悄聲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真是見笑了!在商人眼中,天大地大也大不過錢,無論什麼事都得要向生意讓路!滿身銅臭啊,自是不比你們文藝界出淤不染的!」  

  子顏聽出他話裡的意味,也不好意思再在這裡呆著了,向華叔道了謝,告辭出門。  

  事情沒辦成,話也沒說清,連人面都沒見著,他的心裡不禁堵了一口氣:子顏啊子顏,什麼在上海等你,終不過是常五爺隨口說的一句話罷了,你怎好當真?他也不知對多少人說過,對多少人好過,你受了他一點點好處,就受寵若驚了,就忙不迭地奔來了……  

  直到小李響了一聲喇叭,他才猛地醒轉過來,想起自己的孩子氣,暗自羞愧,也不知這次自己為何真的動了氣。  

  回到家就接到長途電話,是蘇莉莉的,問起他們的近況,只聽她嚷嚷:「熙然去電影廠沖菲林去了,把我丟在飯店裡!我尋不到中意的結婚禮服呀,氣死了,早知道就在上海找師傅做了!」  

  子顏勸她:「你別急……」卻聽有人撳門鈴,還以為是子儀子珍放學歸來,於是喊母親房裡的看護小姐幫忙開了門。來人走進門來,子顏直愣愣地望著,差點把話筒都給掉地上了。  

  「喂喂,子顏,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真的氣死了!」裡頭的人聲仍然不屈不撓地嚷嚷。  

  「是莉莉?」他問,上前拿過電話,「我是常振霆。」  

  電話那頭又把前因後果顛來倒去說了一遍,常振霆當機立斷:「我派人給你訂做,三日內送到你手裡!」  

  「大哥,我要Garnette時裝店的,Greenhouse的可不行,那老闆娘與我吵過相罵的……」  

  「知道,安心等著當新娘吧。」他掛了電話,對著子顏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感歎道:「女人!」  

  子顏忍俊不禁,又問:「五爺,您怎麼來了?」  

  「你剛才來找過我?」他的額上滲著細密的汗滴。  

  ——難道他是特地趕過來?!子顏怔住,呆呆地點了點頭。  

  「出什麼事了?」他望定他。  

  「沒……沒事。」子顏取出一條乾淨毛巾,蘸濕了給他擦,「就是想謝謝您對我們家的照顧,還有……」  

  他接過,擦了臉,又解開幾顆襯衫紐扣,擦了擦頸脖。一種溫熱的氣息驀地熨貼在子顏臉上,心中不由得慌亂一片。他忙把眼光避開了,接著說:「我欠您的太多了,叫我怎麼還呢?」  

  「還?當然要還!」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使他的目光與他平視,「子顏,把你最珍貴的給我!」  

  子顏望著他,全身微顫:「不……」  

  常振霆輕笑一聲:「我知道你還想著凌熙然,但你應該明白,他要結婚了。照你的性格,一定不會與莉莉爭,所以除非是他主動要你,否則你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子顏咬住下唇:「我明白!」  

  「那最好!我不是讓你退而求其次,正相反,我想對你說,你有更好的選擇!」他說著,湊在他唇邊深深一吻,像試探也像是某種宣告。  

  「我這幾十年做過許多自以為不會後悔的事,但真正能在事後也覺著不後悔的卻是屈指可數。認莉莉當乾妹妹算是一樁,結識你——亦是一樁。」他笑著說道,推門出去,「我先走了,有一位副將正等著我回去講條件呢!」  

  子顏紅著臉,低聲道:「五爺,走好。」一直目送他進了電梯,才關上門。  

  門合上的同時,他突然聽見四周響起了尖利的空襲警報,就像一根細韌的琴弦嘶啦一聲鑽透了耳膜。子顏本能地摀住雙耳,爆炸聲已轟天震地,水晶吊燈匡鐺落在地上,玻璃屑跳上了腳背。  

  天花板在搖,地板在晃,外牆已被炸彈削去了一半,眼見就要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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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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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似天地崩陷!  

  磚石瓦礫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半面牆已轟然坍塌,趙月芝在房間裡呼救,看護小姐哭叫著,眼見天花板亦搖搖欲墜——子顏掙扎著摸索到母親房門口,正要伸出手來拉她,趙月芝卻驚恐萬分地摀住臉往後縮去。  

  子顏只得先把看護小姐拉出了房間:「往樓下跑,不要停!」又抓住門板,朝母親身旁挪:「媽,把你的手給我!快啊!」  

  趙月芝顫抖著伸出手來——怎料竟被另一雙手接了去!  

  子顏驚詫地望見常振霆將母親背上肩,又來攙扶自己:「快走!」  

  門板早已被斷牆壓變了形,只留得狹小的出口,大家只好一個個蜷著身子爬出去。常振霆護著母子二人,也不顧自己頰上被碎瓦礫劃出了一道深口子,任由傷口汩汩地流出鮮血,浸濕了領口,滴在子顏的手背上,燙得觸心!  

  朝樓梯口一看,欄杆扭曲,階梯上滿是斷層。常振霆背著趙月芝,一邊看路,一邊還要為子顏擋住撲撲簌簌落下的磚石,移動緩慢。只見天花板又往下狠狠一顫,即將墜下——  

  子顏握住他的手,猛地緊了緊,在他耳邊道:「五爺,求你把我媽救出去!大恩下輩子再報!」說著,將手掙脫開來,雙手往他背上用力一推,讓他落下幾個台階。  

  這時,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屋頂已朝他身上壓下來!  

  他的眼前整個兒地暗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子顏漸漸緩過神來,只覺四周漆黑一片,爆炸聲就在他耳邊,可似乎是隔著毛玻璃在聽,悶側側的。氣喘不過來,喉嚨也哽著,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被壓在天花板下面了!  

  這才感到腿上鑽心劇痛,身子就貼在碎磚塊上,動探不得。  

  慢慢的,爆炸聲聽不到了,周圍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他絕望了,陡然想起方才見到的最後一眼:母親趴在五爺背上尖叫著他的名字,而五爺,眼中滿溢著驚愕與傷痛……空氣愈加稀薄,腿上的疼痛已使他忘記思考,寒意入骨,他全身輕顫起來,惶惶地閉上了眼睛:「子儀子珍,往後媽就全靠你們了……」  

  依稀有人喊著他的名字,是母親嗎?該是幻覺吧……  

  突然,有一線光亮透了進來,落在他眼眉上,暖暖的一點。他努力睜開眼,只見灰塵在罅隙間的光暈中飄搖,有熟悉的嗓音響起:「子顏,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子顏,快醒醒,樓就要塌了!」  

  他望向罅隙邊緣,竟見有兩隻手正死死地扳住石板,滿佈血痕,又紅又腫!——是他的手!真的是他!  

  「振霆!」他衝口而出。  

  常振霆又將石板抬起幾分,塞進一根木條墊著:「子顏,你再堅持一下!」  

  「你怎麼回來了?你怎麼回來了!」子顏哽咽。  

  「別擔心,伯母沒事,我在二樓碰到小李,托給他了!」他又找了一根木條來撬,太細,不消幾下就折斷了。  

  子顏聽到他粗重的喘息,急道:「振霆,時間不多了!你回來做什麼?你走吧!」  

  常振霆故作輕鬆地笑道:「多叫我幾聲,我喜歡聽你這麼喚我,叫得越多,我力氣越大!」  

  子顏幾欲破涕為笑:「這時候,別開玩笑了……」  

  「那你也別再叫我走了。我回頭了兩次,你早該明白我是不可能扔下你一個人走掉的!」他說,語氣淡定而從容。  

  子顏心頭一抖。  

  忽然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原是小李帶著幾個人衝了進來,七嘴八舌道:「五爺,您沒事吧!」「五爺,您快歇著!我們來救沈先生!」「五爺!」「五爺!」  

  常振霆喝道:「都給我閉嘴!過來搬東西!」  

  人多力量大,壓在他身上的石塊木條水泥板被一一移去,終於探出頭來,光亮一片,常振霆焦灼的神情近在眼前,他得獲重生,淚水忍不住嘩嘩落下。常振霆跪下來摟住他:「子顏,沒事了!別怕!我們立刻離開!」又一把將他擁在懷裡,站起身。  

  「五爺,不好了!樓梯已經塌了!」在前頭開路的驚慌地叫起來。  

  常振霆抱著子顏趴到窗前,消防隊和警察局的都來了大批人馬,急救的醫生也到了,警察局長親自舉著揚聲器大喊:「五爺,您放寬心!我們這就來救您!」有人扔了幾捆粗草繩上來,常振霆給子顏腰間綁了一圈,自己則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擁著他,終於攀爬下來。  

  常振霆一落地就把子顏送上擔架,子儀和子珍剛好放學回家,瞧見子顏獲救,一家四口團團抱住,痛哭了一場。醫生把擔架擱上救護車,子顏仰躺著,朝常振霆望了一眼,見他全身血污,護士正給他清洗傷口,眉頭皺緊了,嘴角卻帶著微笑。「回頭見!」他說。  

  子顏笑著點點頭。  

  樓房在這時轟然倒塌下去,揚起了漫天沙塵……  

  子顏小腿骨骨折的消息傳到凌熙然耳朵裡,一通電話打到醫院病房裡:「什麼?一個月!那兩周後的電影首映式怎麼辦?還有,《不夜情》的後期製作已經完工,我回上海後立刻就要開拍的新片怎麼辦?」  

  子顏連忙道歉,說自己會盡力早日恢復。  

  放下話筒,難掩失望落寞。他的要求並不高,只要凌熙然說些體己話,哪怕是一句,總歸也顯出心裡有他的,可如今……  

  子珍給他來送飯,子顏問了她功課和家裡的情況。子珍歡歡喜喜地說好:「叔叔給我們新找的房子比從前那間還要大許多,屋後有個小花園,漂亮得很!可惜鄰居們都是洋人,找不到小朋友玩。」  

  子顏心中清明,如今這世道,租界都嫌不安全,外灘、大世界還被轟炸過,還有什麼地方是他們不敢撒野的?惟有洋人住宅區一地了!常振霆必是想到了這一層……  

  一想到他,隱隱有些不安,已是好些日子不見了,平素常有人送花送補品來,就是不見人影。問起了,只答是生意忙。再無下文。  

  日子一天天過去,醫院裡已住滿了受傷的士兵和平民,可傷員還在源源不斷地送來,病房裡加了床位,還是不夠,沒有房間的只好睡在走廊裡。每天晚上,所有通道中都充斥著痛苦不堪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子顏本是住貴賓房,寬寬敞敞的一大間,倒不好意思一個人佔著,待好轉了些,便住返家裡去了。  

  新家是棟獨門獨院的三層洋房,子顏從露台上望出去,斜對角就是外國大使館,不禁暗讚五爺的周到,沒想到前後腳他又已差人送了禮物來,是部新從德國運來的輪椅——怕是子顏現今最需要的東西吧。  

  他確是心細如塵。  

  凌熙然也與蘇莉莉帶著電影拷貝回到了上海,小報記者得到消息,一簇而上採訪拍照。莉莉也不避嫌,喜滋滋地給記者們展示新婚戒指,又拍了好幾襲時裝照,登上各種明星雜誌的頭條。  

  滬上的老百姓正為戰爭焦頭爛額,陡然間多了一件風流韻事可以評說,又有新電影可供幻想與逃遁,怎會不熱情關注呢?而電影公司為配合當今局勢,博得社會的好感,硬將這部情愛劇扣上了國家社會的大帽子,還寫了與劇情毫不搭調的宣傳語在各大影院前張貼,什麼「浪子回頭,家國有福」;什麼「小女子心有芊芊家國,大丈夫胸懷重重江山」等等。一時間,《不夜情》已未映先熱。  

  子顏略顯低調,靜靜地在家裡養傷,凌熙然與蘇莉莉來看過他一次,如今兩人孟不離焦,新婚甜蜜,通通寫於臉面上。  

  「子顏你不知道他多討厭,在香港時整天把我一個人丟下,自己跑去剪片子!」蘇莉莉假意數落。  

  凌熙然不以為然地笑道:「誠然我真的不拍電影了,你還要我嗎?」  

  蘇莉莉反問:「那如果我讓你別拍電影了,你會不會答應?」  

  子顏在一旁賠笑,聽著這對小夫妻虛情假意的口角,還要看他們暗地裡眉來眼去的調情,難受,也無聊。終於想出話題來插嘴:「莉莉姐,你這次回來常五爺有沒有給你接風啊?」  

  蘇莉莉皺眉道:「唉,都不曉得他在忙什麼,我回來這些天還未見過他呢!昨天打電話跟他說『莉莉號』的事——你知道黃浦江上已留不得船了,我本是想將它停在維多利亞港,誰料香港台風刮得凶,我只好請大哥幫忙造座船塢,他倒是一口答應了……我又跟他提起後天的電影首映式,他沒應聲,也不知會不會來。」  

  子顏聽了,更是不安。  

  凌熙然道:「他不來又如何?難道我的電影還非要他來捧場不可嗎?」夫妻倆又是一場舌戰,但子顏再也沒聽進去一個字。  

  《不夜情》的首映式在國泰大戲院舉行。子顏的腿還未完全恢復,凌熙然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只管在台上端坐著,由莉莉前後左右擺姿勢,供記者照相。終於應付了過去。  

  首場電影即將開始,各方嘉賓也陸陸續續入了座。子顏特地去請了道具組的劉師傅,老鄰居張家阿婆,以及給過母親很多幫助的許大夫……可惜古裡鎮的沈爺沒來,給他留的兩個位置都空空的,興許是他嘴裡的那個「他」不在吧!  

  ——來了只有他一個人,不來,尚有兩個空位,他和他。  

  子顏朝右手邊的座位看了一眼,也還空著,五爺他真的不來了麼?  

  燈已暗了,他只得坐定。字幕慢慢顯出來,先是電影名,接是是主演「沈子顏  蘇莉莉」,導演「凌熙然」。子顏心中怦怦亂跳,聽身後的子儀子珍已忍不住歡叫起來:「瞧啊!是大哥!」  

  第一個畫面是上海夜景,霓虹燈迷離,萬家燈火映亮天際,鏡頭步步推進,弄堂口昏黃的路燈下,方莫華與蓮兒風塵僕僕,拖著行李,下了黃包車。  

  趙月芝將他認了出來,激動道:「小顏!是你是你!」  

  故事繼續。生活重迫,方莫華沉溺於賭博,蓮兒差點被房東姦污,愛情漸漸被蒙上塵垢,情轉涼薄,蓮兒最終離開了他。子顏見大半部演完都未出現一個古裡鎮的鏡頭,好奇地側過臉去問凌熙然:「難道外景都被你剪光了嗎?」  

  凌熙然笑道:「你往下看。」  

  於是繼續。在無數森然的夜景後,忽然切換到白天,方莫華一人站在桃樹邊思念情人,明艷的暖色調佈滿整個屏幕。故事從上海轉移到了古裡鎮上,兩個年輕人怎般邂逅怎般相愛,皆是明明朗朗的景色,膠片被故意製作成曝光過度的模樣,浮現淺黃色斑點。  

  影片最後一個鏡頭,他們踏上輪船,緊握住對方的手,微笑著遙望大江的盡頭——他們要去「不夜城」上海了。  

  前途如何,劇中人物不知,觀眾卻是知道的,待「劇終」二字出現,燈也亮了,人們似乎剛從夢中醒來,帶著幾分惘然,紛紛為主人公的命運輕輕歎喟,為結局傷懷。半晌才想起鼓掌叫好。  

  蘇莉莉與凌熙然緊緊擁抱:「我們成功了!熙然!我們成功了!」子顏也一臉欣喜,支撐著站起身來,與弟妹摟作一團。觀眾們見到他們,一哄而上,舉著戲票或照相簿子給他們簽名。起先還都衝著蘇凌二人,後來也有人擠到子顏跟前:「沈先生,你演的方少爺蠻好的,給我簽個名吧!」  

  子顏還是第一次簽名,拿著筆,顫巍巍的,只好羞怯地微笑,時不時說句「不好意思」。大家看他親切待人,也都有了好感,等待他簽名的觀眾排起了長龍。一個緊跟一個,子顏埋頭落筆,手底下沙沙做響。  

  又有人把一張戲票塞到子顏眼皮下:「麻煩你也給我簽一個!」  

  子顏一怔,抬起頭來:「振霆!」  

  常振霆笑道:「恭喜你!反響很不錯。」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子顏邊說著,邊又低下頭給其他人簽起名來。  

  「我有事來遲了,見燈都熄了,就沒驚動,在後排入座了。」他答。  

  蘇莉莉與凌熙然望見他,向他揮手道:「大哥!五爺!」  

  常振霆笑著喊:「借你們的男主角一用!」說著,拉起子顏的手鑽出人潮,快步走向大門口,只聽凌熙然在身後跺腳喝道:「五爺!你這是幹什麼?他還要參加慶功宴呢!」常振霆沒有停下腳步,只回頭輕笑:「放心,我會把他安全送回來的!」  

  一徑將子顏帶進了停在戲院門口的轎車內,自己則坐上駕駛座,將車子朝郊外開去。「你不問我帶你去幹什麼嗎?你不怕?」常振霆見子顏滿額是汗,拉下車窗,讓夜風吹散了幾分暑意。  

  子顏笑笑,低聲道:「你救過我,我的命都是你的了……」  

  此時已進入燈火管制時間,一排排街燈都已熄滅,惟有雪亮的車頭燈照耀著斑駁的馬路,前路影影綽綽,子顏望見常振霆被光線勾勒出的剪影——與凌熙然不同的是,他的俊逸中深藏著一種堅挺的氣韻——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我要你的命做什麼?」他笑出聲,「我說過,我要你最珍貴的東西。」  

  子顏正想得出神,一聽他的話,陡然想起了那天他的話他的吻,臉漲紅了:「五爺……五爺……」  

  「是振霆!」他糾正,停下了車,側過臉望著他,「你的心漂泊太久,倦了乏了,找不到地方休息——」他微微俯身,吞吐緊貼著他的耳畔,潮,且暖。子顏聽到他開口:「把它給我,把你的真心給我,我能給它最好的處所!」  

  子顏抬首看他,直直地望進他灼熱的眸子裡,他在他的眼裡找到了自己明晃晃的影子,微微顫抖著,帶著些微驚懼。  

  「我會等你準備好。」他微笑道,嘴唇輕輕擦過他的耳垂,伸手給他開了車門,「我們已經到了。」  

  子顏一陣酥麻,慌亂著下得車來,朝四週一看,黑洞洞的,隱約聽得見海浪聲,想是靠近港口了。  

  「這是我的私人碼頭。」他說著,攙扶起子顏走近了些,指指前方灰鐵皮屋頂的大倉庫。  

  子顏沒有問他為何要帶他來這兒,他知道五爺無論做什麼都自有他的理由,於是隨著他又朝前走了幾步,突然腳底下硌到了一顆小石塊,本就有些跛,這一趔趄,身子狠狠地撞到了常振霆胸口。  

  他一把摟住他:「你沒事吧?」但嗓子啞著,又禁不住低咳了兩聲。  

  子顏忙道:「我撞痛你了?」  

  他笑笑,揉揉胸口道:「是,想不到你的力氣大得很!」  

  子顏連忙道歉:「你的臉色都變了……」  

  「你啊,真是老實!我說什麼都信!」他笑道,「其實不關你的事,前一陣子有人暗殺我,送了我兩槍……」  

  子顏驚道:「誰敢殺你?!」  

  常振霆沒有回答,命令倉庫門口的保鏢開了其中一間的大門,濃重的煙草味藉著晚風張狂而出。他們走進門,保鏢點亮了煤油燈,果真內有乾坤,子顏見無數個木箱排滿了整個庫房,密密匝匝,大小不一。  

  「這裡有內地產的普通香煙,也有來自荷蘭、德國的煙草,還有從古巴和呂宋運來的上等雪茄,其中「拉克羅那·亨白」和「聶可列多」更是雪茄中的極品,一箱才二十五支,而買一箱的錢比供普通老百姓一整年的花銷還要多得多。你可以想像一下有多少人窺羨?又有多少人想讓我死!」他的眼中有絲黯然。  

  「你也許聽說過我四個兄弟的事。」他望著他,「江湖上傳聞的版本很多,零零總總歸結起來,不過兩個字——弒兄!」  

  子顏急道:「只是傳聞嘛,我不信的!」  

  「他們確實是我殺的。故事很簡單,他們要殺我,可我比他們早下手!」他說得冷然,可子顏聽得出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所謂物競天擇,你這麼做大約是應了這句老話吧。」子顏道。  

  常振霆輕笑道:「你這是在寬慰我嗎?老實說,我並不後悔,如果當年心軟,如今就沒有常五爺這個人了。子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冷血?」  

  「不,雖然我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但你被人叫了那麼多年五爺,也沒改個名號,總也有紀念他們的意思在吧……」子顏道,「況且你對我……對我家人都那麼好,絕對不會是一個壞人!」  

  「那是因為我對你有目的!」他笑。  

  「那莉莉姐呢?你對她比對親妹妹還好!」  

  「我同樣對她有目的。」常振霆答道,微笑著見到子顏面孔變色。「莉莉她很直接,她所愛的、她想要的都會直接告訴我,她讓我感覺不到一絲危險,我們做生意的總是在與別人勾心鬥角互相猜忌,但與她一起時,我很放鬆,很適意。」  

  子顏偷偷吐出口氣,為自己的多心害臊起來。  

  常振霆伸手撫摩著他的臉頰:「我之所以與你說這麼多,是因為我已準備好用下半輩子來保護你,愛你,你有權力瞭解我的職業,我的財產,我的過去,我的敵人,以及我可能會遇到的危險。我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也許會很長,長到足夠使你想清楚後半輩子的打算,我希望等我回來的那一天,你也已經準備好了。」  

  《不夜情》熱映的消息很快登上了各大娛樂版的頭條。  

  凌熙然加入上海市導演協會,很快被追捧為與費穆先生一樣有「歐洲派風韻」的大導演;蘇莉莉轉型成功,不再拘泥於風流美艷的摩登女郎角色;而沈子顏,影評人寫道:「他在扮演一個並不討好的悲劇性角色時,以自然的表演征服了觀眾」,電影公司已與他續約,據說近日會與發掘並提攜他的凌熙然導演有進一步的合作……  

  可是戰爭依然在繼續。  

  9月5日,寶山失陷;10月26日,大場、江灣失陷;10月28日,閘北失陷;11月2日,日軍強渡蘇州河;11月10日,青浦失陷。  

  在常振霆離開的第二個月裡,上海淪陷。公共租界與法租界成了這座亡城中殘存的最後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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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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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的深秋到來得有些鬼祟。總還以為艷陽仍藏在眼睛角落裡,可輕輕眨一眨,才發覺夏天早已倏忽過去,滿含濕氣的天幕壓向四周,陰冷陰冷的,人行道上堆積起焦黃的洋梧桐葉,被行色匆匆的路人碾過,散發出陳腐的氣味。  

  佔領區的電影公司紛紛關閉,大批電影人帶著拍攝器材和設備逃往香港、重慶等地,還有一部分轉移到租界內繼續拍攝工作,沈子顏便是其中之一。  

  當時他與凌熙然合作的第二部電影再次大受歡迎,新片子又即將開拍,卻驚聞日軍司令部已下了死命令——凡是對「大日本帝國」不敬的電影戲劇或音樂作品,一律禁止,所有參與者格殺勿論。凌熙然新開拍的本是部時代劇,如今只怕稍有差池惹禍上身,不得不臨時改寫劇本,將故事代入古代,又將所有尖銳的有針對性的台詞打滑了一番,只求萬無一失。  

  可當真想對付你的時候,哪樣不能拿來作把柄呢?先是早前《不夜情》過火的宣傳語引起他們的注意,接著又怪罪開拍新戲也不去日本有關部門取批文,是不把「皇軍」看在眼裡的了。  

  凌熙然寫了信去解釋,並附上劇本以證實自己並無絲毫不敬。不消幾日,有日本憲兵送了請貼來:「誠邀凌先生攜尊夫人參加於本人府邸舉行的週末舞會。」落款是「北野信夫大佐」。  

  子顏亦收到一封。臉色都變了。  

  「北野信夫是什麼人?區區一個大佐,用得著怕他嗎?」蘇莉莉不以為然。  

  凌熙然歎口氣:「你有所不知,如今他主管滬上文化界的一切事務,相當於半個文化局長,得罪他可沒什麼好下場……」  

  「呸!我管他是什麼長!」蘇莉莉眼眉一挑,面孔上冷硬堅決,可待靜下心來想想,總還是有些怵的,挽住凌熙然的手:「那我們究竟去不去呢?」  

  去,是自投羅網;不去,更是罪加一等。三人都有一種肉在砧板上的感覺。  

  常振霆打電話回來,聽聞此事,問:「子顏,你有何打算?」  

  子顏思想半晌,道:「你臨走時為我安排的一批保鏢,如今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保鏢能對抗軍隊嗎?你太冒險!」  

  「我又能怎麼辦?」  

  他說:「我陪你去。」  

  子顏哽住:「你現在在哪兒?明天就是星期六了,趕得及麼?」  

  「我立刻去搭夜機,應該還來得及。答應我一件事,在我沒回來之前千萬不要離開家!」他的語氣凝重。  

  子顏說好,掛了電話才發覺自己手心冒汗,他是感動,也是惶惑。  

  他感激凌熙然的知遇之恩,他戀羨他的風華,他崇拜他的才情,他本以為自己的癡情與愁結都早已為他耗盡,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可為何又偏偏讓他遇見了常振霆?他的百般好處令他惦念,心神竟為之搖曳起來……  

  第二天黃昏,凌熙然眼見赴會的時間分分逼近,等不及常振霆回來,拉著蘇莉莉先走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路口的餛飩擔子與擦皮鞋攤頭已藉著街燈的光亮收起攤來,街牆外響起幾聲叫賣桂花糖粥的梆子聲,隱隱約約的,突然被疾馳而來的汽車喇叭的鳴響湮沒了。  

  子顏奔到露台上去看,常振霆正躬身跨出汽車,背轉了身,抬起頭來望向他,眼中藏著幾許倦意,卻含著笑。  

  直到這一瞬,子顏才曉得自己心中對他的思念已是久長,此刻見他活生生地站著、笑著,倒有些恍惚了,四目相視著,不發一言。  

  許久,常振霆開口:「希望我回來得還不算太遲。」  

  子顏如被他看透了心思,臉頰倏地紅了,匆忙披上外套,下得樓去。  

  上了車,先前還周正地坐著,卻被他抓了只手去,放在自己的手心裡細細摩挲起來,又順著掌間的紋理輕輕吻。子顏的背脊骨一下子酥軟下來,被他擁抱入懷。  

  車窗外有人倉皇跑過,傳單飛散,日本憲兵的軍靴刷刷作響,槍聲大作,再朝車後鏡中看時,那人已躺在血泊中了。  

  子顏差點驚呼出聲,被常振霆摀住了嘴唇。「別怕!一切有我。」他吻他的前額,低聲安慰。子顏靠在他的胸前瑟瑟地抖,想到此刻兩人正要共赴險境,不覺有些同生共死的意味了——  

  北野信夫的府邸原是滬上一位報業大亨的花園洋樓,戰爭爆發後,這位大亨帶著家眷細軟逃到海外,空下這棟豪華宅邸,便宜了日本人。  

  待他們抵達時,舞會已進行了好一會兒了。走到大門前,卻被憲兵攔住,檢查過後方可入內。五爺在上海灘上縱橫十餘年,何時遭受過這般待遇?隨行的保鏢正要發作,被常振霆制止,冷然接受。  

  卻聽有人哈哈笑著,從舌頭上翻滾出一串夾生的中文來:「原來是常先生大駕光臨!」  

  子顏抬眼一望,只見從門後走出一個軍官打扮的男人,粗短身材,大臉盤,五官疏落,笑容更是猥瑣。翻譯忙不迭介紹道:「這位就是北野大佐!」  

  常振霆頷首:「抱歉,我不請自來。」  

  北野信夫呵呵笑,嘰裡咕嚕對翻譯說了一番。那翻譯心領神會:「大佐說他本是要下帖子的,卻聞您不在上海,正遺憾著呢!哪知您這麼賞臉……」  

  常振霆把手一揚:「請不要誤會,我只是陪沈子顏先生過來問問大佐有何指教!」  

  北野信夫笑道:「原來你與沈先生是舊識啊!哈哈,不妨進屋細談吧!」  

  「不用煩勞了。」常振霆輕笑著朝廳內一指,「常某舉目所見,全上海最著名的『三點水』(指漢奸)都在大佐府裡了,為免嫌疑,你我就在這兒把話說清了吧!」  

  北野信夫尚未聽翻譯把話說完,臉色已變,轉而又笑道:「常先生真會說笑,和滿本就是一家親嘛!早就聽聞常先生的煙草生意做得興旺,我們大日本帝國還想分一杯羹呢!」  

  常振霆冷笑道:「生意麼,以後再談!」  

  子顏拉拉常振霆的衣袖,低聲道:「我們還是去把莉莉姐他們找來,一起走吧!」  

  「你們莫不是蘇小姐的朋友吧?她和凌先生在舞池裡玩得正高興,常先生您又何必去擾其歡愉呢?」北野信夫眼珠子一轉,「若常先生事務繁忙要先走,我就不強留了,但這位沈先生麼……我的好些客人都想一睹這位大明星的尊容呢!」  

  常振霆正色道:「是我陪他來的,自然也要親自送他離開!」說著,拉著子顏快步下了台階。  

  子顏急道:「那凌導演和莉莉姐怎麼辦?」常振霆不應聲,與子顏一同上了車。只見身後昏暗的牆角落中人影幢幢,已有偽軍特務悄然跟了上來。  

  常振霆叫司機開車,直到出了佔領區才開口:「北野這隻老狐狸在提到你們時,總同我東拉西扯,就是不說重點。他故意說起了我的生意,想必是要暗示我向他們交稅納貢,但我始終想不通他到底要你和莉莉為他做什麼。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你我切不可輕舉妄動,現在我送你回去,回頭再來接莉莉他們!」  

  子顏點點頭:「你千萬小心。」  

  「你也是!」常振霆緊緊摟住他的肩,「雖然他們的軍隊不能進入租界,但若要派殺手滲透進來對付一兩個人,簡直是易如反掌!」  

  一直等到半夜,子顏才接到常振霆的電話,說是他們都已安全歸家,讓他別擔心。第二天拍戲時問起,蘇莉莉這個大嘴巴立即一五一十說出來:「北野那王八蛋一見到我就賊忒兮兮地想親我的手背,你猜怎樣?我對準他臉蛋就是一巴掌!那時候別說是熙然,簡直全場都愣住了!」  

  「北野他……他怎麼樣?」  

  「大庭廣眾下,他能拿我怎樣?」蘇莉莉得意道,「想欺負姑奶奶,門都沒有!」  

  子顏卻憂心起來:「莉莉姐,你如今開罪了他,往後可要小心他報復你啊!」  

  蘇莉莉冷哼一聲:「怕他報復我就不姓蘇!再說大哥昨晚又派了好些人手給我,我就不信那些小日本能橫行到幾時!」  

  凌熙然在旁搖頭道:「莉莉,小心隔牆有耳!即便這裡是租界,只要北野那邊想把我們的電影壓下來,洋人們礙於壓力,還不是一樣會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好呀!昨天你老婆被人輕薄,你不但不幫,還朝那賊人點頭哈腰嘰裡呱啦說個沒完!你現在倒怕了?」蘇莉莉冷眼瞥他。  

  「我還不是為了我們的電影!」凌熙然不忿,「總之昨天北野大佐親口答應我,只要不對大日本帝國不敬,我們的電影就可以繼續拍下去!我決不允許任何人耽誤拍攝,哪怕是我的太太——」  

  蘇莉莉微微一怔,下意識咬住了唇。  

  子顏看看凌熙然,他仍是當初見面時的模樣,面目俊朗,穿著得體,可似乎是哪裡出錯了,總感覺欠缺堅挺俊拔,眸子裡蒙了灰,不再清澄一片。  

  是他變了?  

  抑或是自己的心變了呢?  

  ——不知從何時起,他心中的「凌熙然」這三字已被另三字悄然替代。  

  到了月底,日本軍隊進攻南京,從上海調走了大批守軍。趁此機會,為抗議日軍操縱教育界逼迫中國學生學習日文,好幾所大中學府的同學憤而聯合起來去遊行,子儀所念的高中也在其列。  

  子儀沾了電影明星大哥的光,在學堂裡也算是風雲人物,這等文藝宣傳工作自都讓他擔當重任,由他走在隊伍前頭揮舞旗幟喊口號。沒想到還沒走上幾條街就被軍警團團圍住了,領頭的學生全部被捕。  

  消息傳到沈家,一家老小齊齊呆住。  

  子顏唯一認得的頭面人物就是常五爺,一個電話打到常公館,僕人答:「五爺聽說後已親自去警察局要人了!」  

  子顏只覺心頭熱騰騰,回頭安慰母親和妹妹:「有五爺在,你們放心……」話未說完,已落下淚來。  

  若是在戰前,常振霆只需一句話,可此時警察局早已被日軍控制。他幾經周旋,花費大量錢財打通關係,直到夜深才終於把子儀帶了回來。  

  子顏不知如何報答,看著他疲累的眉眼,要講感謝之類的話都顯得太輕太薄,好不容易道出一句:「振霆,不早了,不妨……不妨在我家吃了晚飯再走吧!」說完又後悔,怕他推辭,也怕他嫌棄。  

  常振霆卻是一口答應,堂堂然進屋坐下,與子珍子儀說笑,也不忘向子顏母親問好。家中本已請了一個女僕幫忙,炒菜做飯再不用子顏親手去做,可今日特殊,他又去廚房裡忙活起來,但再忙亦是滿心歡喜的。  

  待洗完蝦仁,一抬眼,竟見常振霆正倚在廚房門口凝望著他。  

  子顏窘道:「你……你怎麼站在這兒?油煙太熏人了……」  

  他但笑不語。  

  子顏問:「你是有話要與我說吧?」  

  「對。如今碩大的中國已無一處清淨地可供你弟妹安心讀書,你有沒有想過送他們留洋去?」  

  子顏點點頭:「其實我之前也想過,不過念他們年紀尚小,總是捨不得。但現在這樣的世道,捨不得都不行了……」  

  「你點頭就好,其他都交給我來安排。」  

  子顏想了想,朝廳裡喃喃自語的母親望了一眼:「如果不麻煩的話,請把我母親也帶到國外去療養吧。她近日常常被炮聲槍聲驚醒,我怕她再受刺激。」  

  「當然可以。」頓了頓,他又問,「你自己呢?有什麼打算嗎?其實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會離開上海,我要繼續拍電影!」他搶白。  

  常振霆笑笑。  

  「你是不是笑我坐井觀天,毫無志向?」  

  常振霆幽幽道:「若真眷戀那口井,又何懼做只井底之蛙?只怕井枯,再也容不得它了……」  





  子顏的棲身之井最終還是沒保住。當劇組被強行解散時,將近年底了,拍攝早已完成了一大半。凌熙然驚地跳起來:「怎麼會這樣?大佐他答應過我的!他讓我放心拍的!」  

  蘇莉莉冷眼看他慌慌張張地帶著禮物去找北野信夫,啐道:「軟骨頭!」罵完也只得與其他劇組成員一樣,返家去。臨走看見子顏,道了別,又回轉頭:「子顏,瞧這局勢,也不像簡簡單單就能讓我們返工的樣子,我一思量,倒不如學胡蝶姐,去香港得了。」  

  子顏吃一驚:「你要走?凌導演知道嗎?」  

  「也與他商量過,他是不情願的,剛在上海闖出些名堂來,便要放棄……唉!算了,以後再說吧。」她攏攏頭髮,「不過往後你我見面少了,可別忘了莉莉姐!」  

  子顏道:「那是當然。常聯絡吧!」  

  她嫣然一笑,裊裊婷婷地走了。  

  回到家才知南京淪陷,雖還不清楚具體狀況,只聞「屠城」二字,已是人心惶惶。  

  天空愈加灰寒。  

  常振霆打電話來,說是子儀子珍的入學問題都已解決,兩辦學堂都是倫敦名校,食宿條件好,還可自帶僕人;而趙月芝,「還是與孩子們近些得好,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家倫敦近郊的療養所,並聘用華裔護士照顧,你看可好?」他問。  

  子顏說好,又感謝他周到入微,直到說了再會,依然握著電話不願放開,似乎要聽到他的聲音才覺得暖和些。  

  「子顏,你聽上去不太好,出什麼事了?」他緊張起來。  

  子顏說:「振霆,我想見你。」  

  他說:「我馬上過來。」  





  剛掛下電話,就聽到門鈴響。——竟是凌熙然,臉上浮著笑容:「子顏,我有要緊事找你!」  

  「凌導演啊,進來坐!」  

  他笑道:「不要打擾伯母休息,我們還是另找個地方再細談吧!」  

  「可是……我正在等人,不方便走開。」  

  「你小子不給我面子!好吧,不妨就去外頭花園裡走走好了!」凌熙然拉住子顏的手就往外走。  

  子顏打量著他的神情,心中閃過一絲狐疑。把手抽脫出來。  

  花園裡已沒有花了,只剩幾株冬青長勢繁茂,子顏在樹前立定:「凌導演,是不是北野信夫那裡仍是沒有同意?沒電影拍倒不要緊,最怕傷了感情,你還是回去哄哄莉莉姐吧!」  

  「莉莉那裡我自是會勸的,可今天我來找你可不是為了這件事!」他笑道。  

  「那……有什麼事就請直說吧!」  

  「是這樣的,我有了一個計劃,能將一些被迫關閉的電影公司重新搞起來,組成一個聯合製作發行公司,到時候,我們的公司就能控制全上海灘的電影脈絡……」凌熙然滔滔不絕。  

  子顏驚詫萬分,只覺他在說著夢話:「凌導演……真的……真有這樣的好事?」  

  「哈哈,我遇著貴人,不但願意投資我拍新電影,還讓我重組電影公司!」他滿面喜意。  

  子顏不解,更不敢置信:「可你想過沒有,日軍方面依然是個難題!」  

  「別擔心,現在已經沒問題了!」他自信滿滿。  

  子顏見凌熙然恢復生氣,也為他高興:「這就好,可惜我不懂電影公司方面的事,幫不上忙啊。」  

  「你還是當我的男主角吧!雖然我們手頭的那部停了,但馬上就有新的可以開拍!」他拿出一本劇本來,遞給他。  

  子顏接過一看,愣住:片名赫然是「和滿兄弟傳」!  

  「這是什麼意思?!」  

  「我實話和你說,我剛才提到的那位投資人正是北野大佐,他說如今中國人對他們的印象太偏執,要利用電影傳播途徑來扭轉觀念,創造『大和民族』與『滿洲國』一家親……」  

  子顏愕然,將劇本回擲給他:「這種電影我不拍!」  

  「子顏,你真是死腦筋!如今是日本人當道……」  

  子顏望著他,只覺心寒:「你怎能說出這種話來?南京屠城的消息你聽說沒有?你現在與我說『和滿兄弟』?」  

  他轉身離開,被凌熙然一把揪住:「沈子顏我告訴你,你與我簽的電影合約還未到期,我隨時可以要求法律強制你履行合約……」  

  子顏臉色煞白,一字一字道:「凌熙然你也聽著,說到法律,頭一個要槍斃的就是漢奸!」  

  凌熙然哽住,目光閃爍不定。  

  子顏趁機甩開他的手,轉身奔逃!一人滑入了空闊的街心,兩旁廣告牌上的霓虹燈殘缺不全,如同傷兵怒睜著血紅的眼……  

  他顫抖著摀住自己的臉——究竟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身後又有人來拉他。  

  他拚命掙脫。  

  「子顏!」是常振霆的聲音。  

  他回首,淚珠滾落:「振霆——」  

  他擁住他,把他帶上車:「去我那裡好嗎?」  

  子顏不語,靠在他的胸口,點點頭。  





  直到子顏在常公館裡坐定,喝了姜茶壓驚,才終於緩過神來,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給了常振霆。他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氣來:「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莉莉。姓凌的已迷了眼,大約也會逼她拍攝那種片子的……」  

  他給蘇莉莉撥了電話,卻沒人接聽。聯絡安排給她的保鏢,只說是下午隨她去百貨公司後,已不見人影了。  

  子顏猜測:「她會不會已經去香港了?」  

  「照她的脾氣,若知道了凌熙然的醜行怎不對人哭訴一番,反而不聲不響地離開呢?」他皺起眉。又派人四處打探尋覓,依然沒有消息。  

  忙至夜深,他讓子顏先去休息:「我這裡最安全,你大可以放心。」子顏點點頭,跟著僕人上樓。常振霆又把他叫住,微笑道:「我一會兒就來。」  

  子顏臉一紅,扭頭就跑。  

  ——外面已宵禁了。  

  上海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絕望地陷入一片無邊無垠的黑暗中。大團大團的墨影在窗玻璃上游移,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步步進逼,猛一抬眼,見樹冠頂上露出了一鉤焦黃的月色,正陰側側地閃著寒光。子顏覺得冷,裹著棉被仍不住顫慄,寒意早已浸透到骨頭裡。  

  房門被推開了,熟悉的腳步慢慢地靠近,終於停在了床沿。子顏感到自己的心如同石英鐘擺,忽悠悠地晃動著。  

  然後他聽見他上了床,與他同側躺下,溫熱的呼吸就落在頸後。他伸手撫摸起他的脊背,隔著單薄的睡衣,一寸一寸的皮膚,一節一節的骨頭,在他灼燙的指尖下剔透了起來。  

  子顏重重地喘息著,有細密汗滴沁出毛孔,睡衣貼上肌膚,他在身後為他輕輕褪去了。子顏裸露的皮膚驀然碰觸到陰冷的空氣,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他用力摟住他,嘴唇順著發跡漸漸往下探去……  

  在這樣齷齪清冷的世間,什麼都是蒼白虛無,尋不著調兒的,這一刻,惟有自己炙熱跳動的心,惟有那灼熱的吻,惟有那貼著自己的身子,惟有那個人,是真實的。  

  子顏呻吟出聲。  

  他們纏繞一體。他是誰?自己又是誰?已然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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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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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蘇莉莉已是十多日後的事了。  

  那天是聖誕前夜,租界內披紅掛綠,洋人的店舖早早地打了烊,馬路上迴盪著唱詩班的歌聲,冬日和煦,一切都顯出難得的靜謐與安詳來。不料傍晚時分竟刮起了大風,樹枝狂烈地拍打著窗玻璃,令人無端生出怯意。  

  趙月芝嚷嚷著冷,讓女僕在廳裡燃起了壁爐,火焰躍動著,把整面白牆都映得通通紅。木柴大約受了潮,辟辟啵啵響著,火星飛濺。  

  常振霆早就說好要接子顏全家去公館裡吃聖誕大餐的,到了時間也不見出現。子顏眼皮直跳。正想打電話給他,電話鈴倒自己先響了。連忙接起,正是常振霆。他忙問他怎麼了,是不是有事不能來。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似乎正在考慮如何回答,最後他只說:「讓小李載你到外灘來。」——嗓子低啞,餘音微顫。  

  子顏打了個寒噤。  

  一到外灘,就見江上浪濤洶湧,常振霆送給蘇莉莉的豪華游輪正在浪尖上顛蹣,岸上人潮混雜,有五爺的手下,也有日偽警察局的人,更有不少是記者與圍觀者。  

  子顏下車,立即被記者們團團圍住:「請問沈先生,船上的是不是蘇小姐?蘇小姐現在情況怎樣?蘇小姐的失蹤是不是與她的丈夫凌導演有關呢?你與蘇小姐的關係如何?蘇小姐與煙草大王究竟是兄妹還是有其他關係……」  

  子顏腦中隆隆作響,幸好有五爺的人將他帶出人群,又有人領他去乘小船,低聲道:「五爺正在那條游輪上等您。」子顏問他們游輪為什麼不靠岸,上頭還有誰,也都答得含糊。只曉得五爺帶了許多人手上船,據回來報告消息的人說,游輪的引擎全都壞了,要通知船務公司來拖船才行。  

  小船在風浪間穿行,好不容易才靠近輪船,常振霆已在船邊等著了,伸手拉子顏上了甲板。子顏抬頭看他——灰白臉色,眸中暗藏淚影。  

  「振霆,是不是……是不是莉莉姐她出事了?」  

  「我們找到她時,她已經死了……」他哽咽。  

  子顏摀住嘴:「怎麼會……她……她怎麼死的……」  

  常振霆輕輕摟住他:「我帶你去看看她,你冷靜些,她吞食安眠藥,面目尚算祥和。」  

  蘇莉莉躺在船艙的主臥室裡,身穿簇新的蘋果綠滾銀邊高襟旗袍,全身首飾佩戴體面,頭髮新近燙過,任船隻顛簸,依然紋絲不亂。  

  子顏哭出聲來:「為什麼會這樣?前不久她還對我說她想去香港定居……難道……難道真是為了凌熙然他……」  

  「這件事絕對與那姓凌的逃不了干係!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對質,可惜他如今已躲匿起來,我派人去他家中和電影公司查找,竟一無所獲!」常振霆一拳捶在欄杆上,指節發紅。  

  子顏握住他的拳頭,把他僵硬的手指輕輕掰開,故作輕鬆道:「一定能找到他來對峙的。你可是常五爺,將上海灘翻個底朝天也不過是小事一樁啊!」  

  常振霆苦笑連連,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遞給他:「這是莉莉的信,我今天中午收到的。」  

  子顏打開來看,紙上不過寥寥數字——「大哥,我是意冷心灰,非死不可了。我捨不得你,捨不得莉莉號。我帶它一起走。」  

  落款是兩天前。  

  「我收到信,立刻派人在江上尋找,但江海茫茫,談何容易。誰知會那麼巧,傍晚竟刮起了大風,又將船送回到港口。真的是天意,我找到她又如何,終是遲了……」他站在蘇莉莉床頭,凝神望著她,「她是早就決意赴死的。我剛派人去問過,她在一個星期前就親自去訂了這襲旗袍,當時她還特意叮囑那裁縫師傅說,因要用作壽衣,要求他做得分外精細些……」  

  子顏走近些看,她那抹著鮮艷蔻丹的指尖映著青翠碧綠的衣料,只覺觸目驚心,竟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醒來時已回到岸上,斜躺在車後座裡,身上披著常振霆的外套。朝車窗外望,是回家的路。小李回過頭:「沈先生,您醒了就好。」  

  「振霆呢?」子顏把外套裹緊些,手腳依然冰涼。  

  「五爺還在輪船上與人商量如何把蘇小姐接上岸呢。警察和記者都想要上船,現在雖被我們的兄弟纏著,但也不知還能撐多久。」小李道,「他怕您吃不住,命我先把您送回家。」  

  「小李,回江邊去。」他說,「這個時候,我若吃不住,他就更難捱了。」  

  夜深了,冷風未息,雪珠又飄落,水面上瀰漫起一層薄霧,寒徹心骨。岸邊的人群卻越聚越多,已有影迷聽聞消息,趕來看個究竟。船務公司也來了人,查探一番後說是天氣惡劣,一時三刻難以將游輪拖到江邊來。  

  子顏見勢,向他們租了一批小船,一律用帆布蓋著,再僱船夫將這些小舟划到輪船邊上。  

  小李問:「沈先生,您這是做什麼?五爺身旁人再多,也無須這麼多船吶!」  

  子顏淡淡一笑:「你的五爺應該明白。」  

  稍待片刻,游輪那邊有了動靜。眼尖的已望見有物事被輕手輕腳地搬到小船上,但隔著夜霧,難以看得真切。等小船接二連三靠了岸,記者們立即蜂擁而上,有照相的,有探頭張望的,還有的拉著船夫問長問短。  

  日偽警察也上前來搜查,將帆布一一揭開來看,都呆住了:裡頭躺著的竟都是方才隨常五爺上船的一干兄弟們!此刻已大大咧咧地站起來,伸個懶腰道:「五爺想得真周全,還為我們蓋上帆布,遮風擋雨!」——不禁氣絕。  

  這邊廂,趁著混亂,蘇莉莉的遺體已由常振霆親自護送上岸,由偷偷等在一旁的專車接去。子顏連忙讓小李的車繞到常振霆身旁,開了車門讓他進來,又命小李速速將車開回公館。  

  常振霆的全身早已濕透,冰冷的水珠沿著髮際淌下,嘴唇凍得烏青。  

  子顏緊緊抱住他:「振霆……」  

  常振霆輕撫著他的背,安慰道:「我沒事,你幫了我大忙。」  

  「沒什麼,我只是出了個主意……我明白你對莉莉姐的心意,你千方百計避開警察和記者,是為了維護她的形象,不願讓她的遺體被他人隨意觀看和檢查。」子顏想起不久前還見到她千嬌百媚的模樣,不禁黯然。  

  常振霆歎口氣道:「對,我這妹妹最愛漂亮,又貪面子。但除了這點,還有一個原因。你知道凌熙然已經向日本方面投誠了,如果莉莉的死真的與他有關的話,日偽警察很有可能會幫助他毀屍滅跡!」  

  子顏戰慄起來:「毀屍滅跡?你是說……莉莉姐她……她也許是被他殺死的?」  

  「我只是猜測。」  

  「不可能!不論凌熙然人格多有問題、行徑多無恥,他幹得出的最多不過是勸她加入日軍投資的公司,或是逼她拍攝她不想拍的片子……但是他絕對不會下毒手,他是真心愛她,他不會這麼狠心!」子顏大聲說道,不知是想說服他,還是自己。但話一出口,聲音已顫了,手心裡冒著汗滴。  

  「你瞭解莉莉的性格,若凌熙然只是逼她做一些令她極為厭惡的事,她會不會自殺?你也看過她的遺書了,絕望如斯,已不是我們所熟識的莉莉了。」常振霆望住他的雙眼,「子顏,我不喜歡隨便冤枉人,更不喜歡你為他這種人竭力辯解!」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清楚凌熙然曾經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些什麼!也許直到現在還是一樣!」——他的眼神在暗示著什麼,子顏不會看不出來。  

  子顏咬住下唇——難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他還不明白嗎?何必再去介懷前塵舊事呢!他心懷憤懣,恨恨道:「麻煩你送我回家。」  

  ——自此一路無語。  

  到了家門口,子顏把他的外套遞還給他,低聲道:「小心著涼。」正欲轉身開車門,被常振霆一把拉住。  

  「我心情不好。」他說,聲音已不復平時的氣息,沙啞得很。  

  子顏一肚子怨氣盡消,回眸望向他:「振霆,希望你能信任我,就像我永遠那麼信任你一樣。」  

  常振霆把他擁入懷中,輕輕吻著他的臉頰:「對不起。」  





  那晚子顏夢見了蘇莉莉,看著她一人站在攝影棚的暗影裡,身上裹著件薄呢秋大衣,面上淌著淚,胭脂斑駁。  

  「莉莉姐!」他喚她。她無動於衷。  

  ——夢境即刻破碎。  

  他醒轉過來,望著雪白的天花板,心頭陡地一跳。立即起身給常振霆打電話,卻是華叔接的:「呀,是沈先生!真不巧,五爺出去了,有事你就對我說吧!」  

  「華叔,麻煩您告訴振霆,他要找的人可能在攝影棚裡!事情很急,您千萬記得!」子顏急道。  

  華叔笑呵呵地答應下來。  

  子顏擱下電話,仍覺不放心,叫上小李開車直往攝影棚駛去。到了後卻只見鐵門緊鎖,院內雜草叢生。向住在隔壁的老人打聽,才知這裡自他們的電影被勒令停拍後,再無一人出入。  

  子顏一怔,心想:難道是我猜錯了麼?  

  那老人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不過我曉得一個地方,這幾天鬧哄哄的,正在拍小日本的歌舞片呢!」  

  子顏眼前一亮,連忙請老人帶路。可那老人走了幾步後便再也不敢向前了,用手指著:「喏,他們就在轉彎處的小學堂裡。不過我勸你們還是別去得好,裡頭有好幾個當兵的,腰上都別著駁殼槍呢!」  

  子顏謝過,給老人幾個錢,讓他先走了。自己和小李輕手輕腳地貓到學堂外。隔著圍牆,已有靡靡的日本小調傳了出來。子顏小心翼翼地挖掉一塊碎磚,將眼睛湊到洞口,牆後一目瞭然——  

  他要找的人就在裡頭。端坐在攝影機後,仍是同樣的姿勢,同樣的神態。子顏不禁一陣恍惚,彷彿回到從前,他的鏡頭裡正是自己與蘇莉莉。  

  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幾個日本軍人和一個穿著學生裝的中國少女。  

  「田中少佐為重建學堂捐了一大筆錢,你知道後自然非常感激……你的表情太僵硬了……你要表現出那種崇拜與愛慕來……好,我們重新來一次!」他指導著那名少女。  

  女孩子懵懵懂懂,喏喏應承。  

  小李在子顏耳邊低聲道:「沈先生,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子顏道:「你立刻去把振霆找來,我在這裡看著。」  

  「這……這不太安全吧?」小李猶豫道。  

  「現在有些事只有凌熙然能告訴我們,若不看著,等他拍完這裡的戲,又不見了怎麼辦?你快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的!」子顏催促道。  

  小李只得開車離開。  

  子顏繼續躲在牆後觀望,突然,他覺得有硬物抵到腦後,異常冰冷而恐怖的觸感流滿全身,回轉頭來一看——竟是個黑洞洞的槍口!  





  「沈先生,沒電影拍了,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偷看吧!」說話的是個偽軍士兵,晃著日本人的槍,不可一世。  

  子顏定定神,站起身來:「我找凌導演。」  

  「他正忙著呢。有什麼事,我招呼你吧!」他笑嘻嘻地說道。  

  子顏交握住微顫的雙手,冷然道:「私事,你管不著。」  

  「哦?有什麼是我們大日本皇軍管不著的?你倒是說說看!」一副無賴相。  

  凌熙然已聽聞聲響,走了出來,見到他,吃了一驚。  

  子顏故意說給他聽:「『我們大日本皇軍』?我怕你連自己姓誰名誰都忘了吧?」  

  凌熙然果然聽出些弦外之音來,面上有些不自然:「子顏,你來幹什麼?」  

  「莉莉姐死了。」他開門見山。  

  凌熙然眸子一黯:「我聽說了。她已失蹤了好幾天……真沒想到她會走上絕路……」  

  「不是你逼她,她又為什麼要死?你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子顏激動起來,看著他佯裝無辜的模樣,恨不得上前摑他幾巴掌。  

  那偽軍士兵倒是盡忠職守,一把揪住子顏,將他雙手反綁到身後:「凌導演還有重要的片子要拍,你少打攪他!」又對凌熙然道,「大佐可是希望這部片子盡快殺青的。」  

  凌熙然說聲「是是」,轉身往裡走去。  

  「凌熙然!」子顏叫住他,「我現在已不怕說出來,其實我曾經愛過你,我從沒想過爭取或是搶奪,因為我清楚,我根本搶不過莉莉姐,因為你愛她,你的心裡只有她一個!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振霆懷疑是你親手謀害她的,我為你辯解,我說絕不可能!可我現在相信了,我面前的人早已淪落為日本人身邊的一條狗——不,連狗都不如!你竟聽從走狗的話!」  

  凌熙然的背影抽搐著。  

  「告訴我,把莉莉姐的死因告訴我,我不想讓她死得不明不白!」子顏大喊出聲。  

  然後他看見凌熙然回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是我害的……是我害死她的……」  

  忽然從牆後又走出一個人,朝凌熙然大喝一聲道:「別亂說話!你自己不要臉了,大佐還要面子呢!」又示意揪住子顏的那人,「帶他回去。」  

  「你不是北野信夫的翻譯嗎?」子顏認出他來,「你不讓凌熙然說話,莫非是想維護北野?」  

  那翻譯頭一揚:「帶他回去!記得塞住他的嘴!」  

  卻聽常振霆的聲音響起:「誰敢塞子顏的嘴,我割了他舌頭!」  

  子顏驚喜道:「振霆!你來了!」  

  眾人抬眼,見他已站在不遠處,身後跟著一大群兄弟。  

  「呵!是常五爺啊,您……」翻譯剛走出兩步,只聽砰砰兩聲,腦袋已經開花,直愣愣倒下去。  

  眾人亂作一團,也不知子彈從哪裡射出來的,只顧逃竄。常振霆朝一旁的學堂天台微微頷首,只見那天台上面也有個抗著長槍的人朝他揮了揮手。  

  然後常振霆側過臉來直視住揪著子顏的士兵,淡淡一句:「放了他吧。」  

  那人早已雙腿發軟,扔下子顏就跑。常振霆衝上前,為子顏鬆了綁,摟著他的肩頭,連聲問:「受傷了嗎?受驚了嗎?」  

  子顏微笑著搖搖頭。「我沒事。」又回首去看看縮在一旁的凌熙然,「是時候說個清楚了。」  

  凌熙然無力地蹲坐到牆角邊上。  

  「子顏,還記得那一天嗎?就是我去找你談開聯合電影公司的那天,我被你罵了一頓後,回到家就接到北野大佐的電話,讓我帶莉莉去他家吃晚飯,順便談談合作細節,原本莉莉是不願意去的,我就勸她說若不去的話,大佐可能會派人殺我,她也只得隨我了。然後我設計騙開五爺的保鏢,終於到了大佐的府邸……」他摀住臉孔,「當時我真以為搭上了順風車,趁其他導演紛紛離鄉背井的時刻,一個人在上海灘上幹一番大事業……誰知道……」  

  「晚飯後,北野給我介紹認識了一個日本的名監製,我們兩人在書房裡談了很久,後來才想起被我丟在客廳裡的莉莉,於是我去找她,竟聽到一間客房中有異響,門正虛掩著……我從那門縫裡看到……看到……」  

  「莉莉在裡面?」常振霆額上突起青筋。  

  「她被北野按在床上,手腳都被捆著……她在哭……」  

  子顏倒抽一口冷氣:「你沒救她!是不是?」  

  「我當時好害怕……我輕輕地拉上了……拉上了門……就在那個時候,她看見了我!她看見她的丈夫!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他全身發抖,泣不成聲。  

  「你真是豬狗不如!」常振霆咬牙切齒道,一拳將他打出丈遠。  

  凌熙然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眼淚血污已塗了一臉:「我再也沒臉活在這世上了,五爺,給我一槍,讓我死了算了!」  

  常振霆冷笑道:「我不會殺你,你死了,也沒臉面見莉莉。我要你活著,一輩子後悔,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子顏垂下眼簾,想起莉莉寫的「意冷心灰」四字,痛哭失聲。  





  常振霆饒了凌熙然一命,但不會放過北野信夫。  

  華叔聽聞他要親手去幹掉他,急得跳起來:「五爺,你不給日本人提供煙草,已經惹火他們了,若這次再鬧出人命來,就算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他們砍的呀!你還想不想在上海混了?」  

  常振霆低笑一聲:「華叔,何必這麼激動?我一個人的事不會連累你的,你想獨掌公司大權很久了,這次就成全你,把整家公司都給你好了。」  

  華叔被猜中心事,窘迫地退到一旁。  

  常振霆拉著子顏回到房間。「你聽我說,我在瑞士銀行的保險庫裡存有十箱金條和五十萬英鎊,我離開的前兩個月,除了做生意,還去了趟蘇格蘭,買下了一個古堡和農場。我已經寫好遺囑,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可以馬上接管。」他細細交代。  

  子顏呆坐著,耳中嗡嗡作響,他不要聽這些!若他死了,他還要他的錢和他的房子做什麼?  

  「以後如果你想念你的母親和弟妹,可以在倫敦購置一層公寓,逢年過節過去探望……」  

  子顏再也聽不下去,緊緊抱住他,渾身打顫。  

  常振霆輕撫他的頭髮:「子顏,在我出發之前,回答我一個問題。」  

  子顏仰起臉來望著他:「問我什麼?無論問什麼,我都可以回答你——我愛你,我要等你,我知道你不會死,你一定會安全回來的!」  

  常振霆笑起來,親吻著他濡濕的眼眶:「傻孩子,你怎麼知道我問這個,其實我想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子顏點點頭:「記得,在你喬遷新居的宴會上。」  

  「應該是在我的書房裡。」他微笑著回憶,「你以為裡面沒有人,就偷偷走了進來,然後我發現了你,你驚慌極了,奪門而逃,我記得你的背影,瘦弱而輕巧……後來,我在晚餐時看到了你,我一眼把你認了出來。那時,我望著你,心裡想:瞧,我眼前的這個人兒定是老天爺賜給我的……」  

  子顏想笑,卻落下了幾滴淚:「振霆……」  

  常振霆為他抹去:「我會回來的。但我在殺了北野之後,必定無法再在上海立足,後天晚上有一架英國大使館的專機直飛倫敦,我已打點好,完事後就搭這架飛機離開。你願意與我一起走嗎?」  

  「我當然願意!」  

  「可是我上次問你想不想去國外時,你還挺篤定地對我說,情願留在上海當青蛙的!」他笑他。  

  「可是……可是這裡若沒有你,就如井枯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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