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該來的總是要來。
這夜長宜半夜醒來,看到本當抱著他當暖爐的徐浩,竟然直挺挺坐在床邊,朦朧月光中,依稀可見臉部朝著這邊。他也沒太在意,惺忪的語調隨口問道:「怎麼了?」
靜默良久,到長宜已經打算重新入睡,徐浩低啞的聲音方始傳來:「你要走嗎?」
長宜動了動身子,沒回話。
「時庸說,七百年前現身過的鳳凰君是位女子,皇帝將她許給太子做正妻,產下一子,半月後白日飛昇。」看他反應,徐浩立刻知道猜測十九成真,一顆心更形下沉,「你是男子,我也無女性親族可以許婚,去留是怎樣安排?」
他終是問了。長宜閉了閉眼,隨後又睜開直視他,輕道:「鵓鴣說,是在第一個豐年之後離開。」
可不可以壞心地希望天災人禍不斷,莊稼每年都歉收呢?徐浩的勤政和縱容真的把他慣壞了,國家百姓什麼的完全不必去擔心,遂忍不住開始貪求自己稱心快意。
「……是這樣。」沒有料到時間竟這樣短促,徐浩強自鎮定,壓住顫抖的語尾。開春以來風調雨順,朝野莫不日夜盼著收成時節到來,卻不料那竟也是離別之兆。「有沒有……留下來的辦法?」
「你說呢?」他應該也是作了多方探查,終究找不出解決之道,才會半夜起來發呆的吧?長宜索性也攬衣坐起,靠著床柱,把玩紗帳的流蘇。「本來和鵓鴣說定,一旦選出新君,問對方榨到足夠的錢,我就和它一起去遊山玩水,整個安瀾逛完一圈,再找個清靜的地方隱居。沒想到來的竟是你,這下我賴著不走,鵓鴣就生氣。但是它就算不高興,也不能瞞著那麼重要的事情啊,我直到前兩個月才知道有這麼回事,它很過分對不對?」
「它也許只是不忍。」好好的流蘇墜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徐浩看在眼中,心緒更是紛亂。
「它要是真不忍,一開始就該把話說清楚!我當時以為可以一直在一起的,不然才不會勾引你!」終於流蘇被整個扯下來,長宜低頭怔怔望著手心,滿臉憤慨。
徐浩輕笑,捏了捏他的臉頰。「這是在推卸責任嗎?我可沒怪你。咱們的孽緣又不是去年才結下,你不勾引,我就不會自己胡來?」
「徐浩。」
「嗯?」
「你敢違背天命嗎?」
長宜明顯感到他的身體一僵,卻仍然無法自制地說了下去。
「九象山有天梯,時間到了會在人前顯形,我就要沿那個上去。設若毀了天梯,天界與凡間的通路斷絕,我無法升仙,上面也沒有辦法下來迎接。但這樣勢必觸怒上蒼,最終會有怎樣的結果,誰都不好說——徐浩,你敢不敢放膽一試?」
徐浩默默起身點燈,隔著些距離審視長宜。火光中分明映出當今天子一張憔悴而疲憊的臉,上頭的表情是莫測高深。「你知道的不是嗎?」
長宜偏過頭去。「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徐浩趨步上前,執起他的手。「為了你我可以連命都不要,你信嗎?」
長宜聽了,臉色卻越發暗下去,輕輕地道:「我信。」
「上天要我惡疾纏身一文不名也好,死於非命千刀萬剮也好,只要能留住你,我絕無二話。但若它責罰的是整個安瀾、天下百姓,你我何其忍心?」
「也許根本老天爺覺得這只是小事,無論我怎麼樣他都懶得管呢?也許根本就沒有老天爺,一切只是凡人杜撰出來,鵓鴣不過想帶我去它住的地方玩呢?」長宜大聲嚷著自己也不信的話,眼圈通紅。
徐浩心中一慟,緊緊將他擁入懷中。「我不能存這樣的僥倖。天下人朝我跪拜稱臣,讓我衣食無虞,是期望我給他們安定富足的生活,我就算沒有那樣大的本事,至少決不能帶他們身入險境。」
長宜握拳抵住他心口,一字一頓地道:「你對我不起。」
徐浩覆上他的手輕拍。「與其對天下人不起,我寧願對你不起。你也明白的。」
長宜改捉他衣襟,急急地道:「不對不對!我沒有你那麼高尚,我想要貪心一點,我改主意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什麼的隨他們去!桑高不是說什麼無為而治嗎?可見他們自己能顧好自己,才不需要你多問。老天爺憑什麼自作主張安排我的事情?我根本不認識它!你就是我一個人的,我要你眼裡心裡,第一位都是我!你給我拆天梯,索性把九象山轟成平地更好,我不要走!我走了你就可以討很多老婆生很多兒子,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徐浩任由那顆腦袋死命往自己胸膛裡鑽,拍著他瘦弱的脊背,輕聲安撫:「別任性,要知這普天之下,惟獨你我不能任性。」
現在氣話是這麼說,到時候真的看到百姓流離失所,國家危如累卵,最難過最自責的,還是他況長宜。
其中的道理長宜如何不知?他緊緊攀著徐浩衣襟,咬住唇,拚命忍住哽咽。「我只是捨不得,很捨不得。」
「我知道,我都知道。」徐浩嘆息,像哄小孩子似的,有一下沒一下拍打著他的肩,長宜的啜泣聲聲入耳。
看過經歷過許多,早已經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澀少年,十五歲時輕鬆出口的承諾,現在卻再不敢誓言兌現。
緊密得不留絲毫縫隙的依偎中,二人淺淺睡去。
那之後不久,鵓鴣就飛了回來。長宜二話不說拔了它脖子的一圈毛作為報復,有三個月時間,神鳥都躲在老鼠洞裡羞憤欲絕恥於見人。
而長宜的體質,正在逐漸發生變化。
這一日政務結束得很早,思定又不知從哪裡弄了條鰣魚過來,徐浩與長宜心血來潮,一起在梧桐殿的小廚房裡忙活。
徐浩將剖好的魚放在案板上,長宜用手指拈著魚尾翻了翻,歪著嘴嘖嘖有聲。「內臟沒刮乾淨,苦膽也弄破了是不是?而且說了鰣魚不必去鱗片,不該做的你倒是很勤快。」
「朕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誰敢嫌棄,直接綁赴午門候斬!」
徐浩先是一臉傲然,終究在大廚一雙美目的威逼下,無奈重新去清洗內臟。
長宜才剪開魚肚子就嘔吐不止,剩下的只能由徐浩代勞。雖然一力掩飾,徐浩仍能發現,現在非但是禽類,他的身體也開始排斥別的葷食。
長宜在一旁督工,搖頭晃腦地教訓道:「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若國事也這般馬馬虎虎,你還有什麼臉面做君王?」
「你說的太高深,我只知道適可而止,水至清則無魚這一類。」
「你要真知道適可而止,就別老一下朝就往我這邊跑。」弄得現在大臣都直接跳過提扶宮來這邊找人,做主人的多尷尬。
「你不肯去陪我,只能我來陪你,有什麼辦法。反正我並未荒廢政務,打什麼緊?」徐浩負手站在一邊,看他在魚身兩面刻起蘭草花紋,不禁暗暗稱絕。
「待在你那邊,我會不舒服。」
皇帝的寢宮,他也留宿過幾次。歷代君王起居之所,難免有殺伐之氣,偶爾還會遇見怨靈。對於這些他總是異常敏感,最近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些「東西」的形容舉止,哪裡睡得安穩。其實睡覺還在其次,在魂魄注視下和徐浩做那檔子事的感受,更不僅僅是「丟臉到家」可以概括。
「所以說只好讓大臣來這裡了嘛。」
徐浩說得理直氣壯,長宜沒轍地直搖頭,道:「你不覺得我們慢慢變得少相處會比較好?」那樣的話,離別的時候才不會太難過。
「我不要。」徐浩斷然拒絕。「總要多記得一點東西,以後好細細品味吧。」
長宜聽了,切著筍片的刀鋒突然一顫,鮮血順著指頭滴到筍上。徐浩看得分明,趕忙拿出手帕給他擦拭,才擦了兩下,卻驚見那傷口迅速癒合,眨眼間,指頭便平滑如昔。
兩人駭然對視,還是長宜先笑道:「我興許已經刀槍不入呢,要不要去試試看?」這個樣子被喊一聲怪物倒挺合適,以前還覺得冤枉。
徐浩白著臉,看他若無其事地將沾血的筍片扔進簸箕。連開玩笑的應答都已做不到。
他可以好幾日滴水不進卻滿面紅光身輕體健,他對著滿室虛空唸唸有詞似乎與其他生靈對話,他不食葷腥厭惡別人絲毫都感覺不到的污濁之氣,他受傷頃刻便不藥而癒——種種皆昭示著長宜漸漸與這世間格格不入,正被安排著,為去到「那個地方」生活而準備。
一點辦法都沒有。所謂九五至尊一言一行垂範天下的自己,無論如何都掙不開老天的擺佈,留不住老天爺看中的人。
也許徐浩眼中的悲哀過於濃重,從來佯作開朗的長宜,忍不住也晦暗了容顏。「人家說,做了皇帝想成仙,現在你做皇帝,我即將成仙,天底下最好的事情都叫我們碰上了,為什麼還這麼難過呢?」
「笨蛋!」徐浩捶了他腦袋一記,「因為不是在一起啊。」
長宜撓撓頭,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天晚上燕好時,長宜毫無預兆地喊著渾身疼痛,繼而昏迷,幾日不醒。延醫救治無果,皇帝衣不解帶,罷朝守候,臣子議論紛紛。
日夜望著他熟睡般安詳的容顏,徐浩心中知道,那種事,上天已經覺察並且嚴禁了。
醒過來時,長宜虛弱不堪,徐浩更是瘦了一大圈。
「你選嬪妃吧,遲早的事。趁現在,也好弄場熱鬧給我看看,當作沖喜。」
「傻話。」徐浩只是輕斥。
鳳凰君病重,朝臣雖不敢明說,暗地裡卻都在傳是徐浩對他為所欲為,惹來上天震怒之故。
時任中書令的陳肖慈對這兩個年輕人的私情,本來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看長宜的樣子就知道沒有被徐浩強逼這回事,他二人在一起固然聽起來有些糟糕,但相比皇帝失魂落魄無心國事、鳳凰君一怒遠走不再守護安瀾,還不如就由著他們好好相處。
想是這麼想,奈何每日裡被一幫自認為憂國憂民的忠直之士敦促請託,他也只能強打精神,去裝模作樣說上一說。
徐浩聽完他照本宣科的陳詞濫調,不置可否。
「我是被逼的!」
「我知道,不怪你。」
私交甚好的一老一少,在金殿之上互相交換諒解眼色,看得桑高等人暗暗憋笑。
「朕以為,君臣應當如夫婦,互敬互愛,朕當初一本敬愛眾卿之忱,方下詔永不殺諫臣,果真使言路大開,朝政煥然,收此奇效,朕心甚慰。惜乎列位倚仗朕之愛重,有恃無恐,三番五次進無稽之談,擾亂視聽,又播流言於道路,使民心不穩,此情此景,朕痛心疾首。眾卿既深明投鼠忌器要義,朕便也不憚耍一耍市井習氣 ——」他說這些個詰屈聱牙的話說到牙酸,喘口氣,終於來到重點,「鳳凰君乃朕之家人,鳳凰君之事,乃朕之家事,誰再多言是非,無論官階大小一律褫奪,降為平民,杖責五十,流放千里。」環顧眾人駭然的反應,徐浩扔下更驚人之語:「從今以後,但有人再敢言選妃立後,朕當即服藥絕後,永斷爾等之念!」
這、這根本就是無賴的威脅!他怎麼想得出來!怎麼好意思說!
眾人聽得幾乎要暈厥過去,血往上衝倉皇四顧,殷切的目光最終集中在有權封駁詔書的門下省長官身上。
顧時庸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臣遵旨!」
新鮮出爐的火辣告白啊,措詞之激烈千古僅見,怎能不支持一下?
眾人失望,再望監察御史。
桑高看看殿外豔陽高照,不禁記掛起肉鋪的生意,心不在焉地道:「陛下聖明!」
他二人願意攪和到最後,關旁人啥事?婚姻大事要是隨隨便便聽了別人的話,他桑高哪裡討得到那樣如花似玉溫婉賢淑(?)的娘子?
於是退朝。
長宜聽了思定比手畫腳將事情描述出來,幾乎笑岔了氣。
「他就不怕有人故意來說這件事,就為了讓他變太監?」
「無所謂啦。」思定涼涼地道,「其實他和太監,也就差那麼一口氣了。」
長宜從病床上飛過去一腳,又一次正中小腹。「好意思說別人!你才是長這麼大,都沒碰過女人吧?」
思定臉上大紅,怒聲道:「不許你們在我背後說閒話!再被我知道,一年的俸祿通通充進國庫!」
長宜捂著嘴悶笑不已。徐浩把他看得緊,死也不讓下床走動,唯一的樂趣,就是欺負不時過來走動的蒙思定了。
待到長宜身體完全復原,天候已入盛夏。徐浩依然堅持與他同寢,卻並未再嘗試歡愛。
「我想回一趟家,給老太婆上個墳。」長宜趴在榻上晃著腳,突然開口這麼說。
徐浩停下筆,想也不想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長宜莫名其妙。「你去幹什麼?」
「我去……」徐浩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拜見岳母。」
長宜不忿。「混蛋!誰是你岳母!明明是婆婆好不好!」
「你!做人要憑良心!」徐浩擱筆,作勢朝他身上猛壓過去,所用力道卻十分輕柔,「每次還不都是我在伺候你!」
「是你自己搶著做的……好啦好啦,我認輸!」被他撓癢鬧得受不了,長宜求饒,喘過氣來,安撫地摸摸徐浩,「皇帝怎麼可以隨便出京?況且鵓鴣才不肯載兩個人,我們打個來回,路上最多五天時間,你乖乖待著。」
徐浩深深看他。「你在打什麼主意?」
「在我面前,你不裝城府深沒關係的!」長宜沒好氣地道,「我走之前想和老太婆道個別,以前的熟人,也有想見的。」
「你要去看小婉?」徐浩陡然變了聲調,「我安排一下,明天和你一起啟程!」
長宜絕倒。「都什麼時候了,你吃哪門子的醋?」暗戀過人家的可不是他。
徐浩望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路上五天,你在那裡逗留至少要五天,回來的時候……就快要入秋了。」
在一起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珍貴,過一日,少一日。
「我會盡快。」長宜說罷,在他臉頰上親了下,迅速轉身回臥房。
徐浩知道他是要趕著去入睡。總是縮在很裡面的角落,給他留下足夠空間,也好讓兩人儘可能沒有身體接觸。這段時日下來,長宜對情慾明顯淡漠,自己與他夜夜同榻,卻時不時感到疼痛,真到清潮洶湧不能自己,只有以手稍微紓解,更多時候則是靠著潛心政務來忘卻。長宜看在眼裡,心中定然愧疚無已,這次突然說要回老家,一定安排了什麼要他親近女人的機會吧。
「傻瓜。」徐浩頗覺受不了地搖頭,也不知說的是誰。
長宜沒想到回到京城時,迎接自己的是一場叛亂。
為避免擾民而在城門外便放棄飛行,進城之後劈頭蓋臉而來的鮮血,讓他因為不堪污穢之氣而暈厥。被猛烈的拉扯弄醒時,季含澤的長刀橫在頸間,眼前是一身便裝、神情看不出慌張的徐浩。
「留下禪位詔書,交出玉璽,你帶他走。」從側面看去,季含澤孩子氣的臉龐上並無一絲緊張,反而有些絕望味道——他佔優勢的不是嗎?
「只要你活得比我長,我大半會以江山相托,你這是何苦來哉?」徐浩語氣很淡,淡到只聽得出好奇而已。
「你始終在考慮放棄不是嗎?江山社稷和這個男人誰輕誰重——會連這種無疑之間都想半天的皇帝,我們不需要!要走的話就乾脆一點,你不能下決心,我來逼你下。」
見徐浩的神色全無反駁之意,長宜暗暗心驚。
是這樣嗎?一直以為他想都不想就選擇了順從天意,那些在暗處的掙扎思慮,每天在一起的自己沒有發現,旁人卻反而看得清清楚楚?
怎麼這樣呢?腦中閃過回鄉路上那麼多老百姓的稱讚期待,曾經焦黑一片的國土重新滿眼綠色,十室九空之處人丁興旺歡聲笑語——和這些相比,況長宜算什麼?根本一個零頭都比不上的,有什麼好考慮,徐浩笨蛋!
「喂,你別哭!再亂動會受傷的!」見他突然間掉出眼淚來,季含澤粗聲粗氣喝道,很容易分辨出語調中帶著慌亂,刀鋒也跟著往外移了寸許。
長宜忽然間有些明白了。季含澤和他身後的這些兵將,也是因為害怕被他拋下,所以才那麼生氣地想著既然你不要我們,我們就先不要你,才跑來逼他表態的吧?他們一個個驍勇善戰忠心耿耿,徐浩怎麼能有想拋下他們的想法?笨蛋!
「好了,你快點寫詔書,我助你剷平九象山,你禪位給我,帶著他走的越遠越好!那時候我是皇帝,有什麼災罰衝著我來,反正我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季含澤突然停下,愕然看著自己挾持的人質,「你笑什麼?」這個姓況的一聲不響,只會頂著張滿是血跡的大花臉又哭又笑,徐浩眼光真差。
「啊,抱歉!沒什麼,你繼續。」長宜又沖他一笑,這傢伙也很好玩,之前都沒好好認識過,有點後悔了。
季含澤充滿憎惡地瞪著長宜:豬頭,這麼說要他怎樣繼續啊?
「含澤。」
「幹嘛啦?」吵什麼吵,沒看到這兒忙著?啊?是老大叫他?
「我確實想了很久,最終依然覺得,我的國家,我的百姓,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說拋下就拋下。」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被獻祭?」姓況的肯定腦子有毛病,聽他這樣說,竟然笑得開心。
徐浩緩緩搖頭。「他是功德圓滿位列仙班。」獻祭的,只是自己和他的這段情。
「我以為你們只羨鴛鴦不羨仙。」奇怪了,我為什麼要說這麼肉麻的話?
「天命難為。」徐浩話中的苦澀,從唇角一直氾濫到眼底。
「你真是——」看著都覺得真他媽憋屈!「不如你倆換個位置,興許就好了。」這個鳳凰君瘋瘋癲癲,保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徐浩笑著搖頭。「所以我才是皇帝,他不是。」擔憂的目光投向長宜,「可以了嗎?快點放人,我們還有帳要算。」必須問問他,他從哪裡認識這麼多綺年玉貌的女子,竟然可以每天十個八個不重樣出現,還周到安排她們用不同方式接近自己。
「哦……啊,等一下!」季含澤想起還有一件事情。「你還要答應,他走之後,也要當個像樣的皇帝,不准求神問卜煉丹尋仙,一天到晚想著怎麼重新和他在一起!」
「連這一層都想到了啊。」徐浩一愣,有些佩服地澀然道,「這件事我不敢應承你,只能說,若有一日我無法自控,你千萬不要像這次那麼心軟了。」
「我記下了!」季含澤看看身後兄弟,不合時宜地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問道:「今天的事情,你不會追究吧?」
徐浩忍著笑,肅容道:「你說呢?」
一夥人知道小懲定然不免,但想到終歸是留住了他,也就釋然。
「你要是正正經經起兵造反,傳檄天下各處策應,說一聲,做哥哥的捨命相陪。至於這種小打小鬧,還是免了,乖乖回家睡覺去吧。」
清亮聲音響起同時,季含澤長刀被奪,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長宜往前一推,徐浩順勢接住了他,護在懷中。
戎裝的蒙思定將那把據說五十來斤重的長刀往地上一插,刀柄登時陷了進去。只見他走到徐浩跟前半跪,煞有介事地朗聲道:「實在找不到合適戰袍,救駕來遲,請陛下贖罪!」
顧時庸剛才出言奚落季含澤,又趁他不備之機,將人制住,跟著道:「臣幸不辱命擒下惡首,還請陛下發落!」
徐浩有些脫力地把臉埋在長宜肩上,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大吼:「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一群共犯!
太和二年,稼穡大熟,為十五年來初逢大有,朝野歡騰。
十一月丁巳,冬至,皇帝祀天地於圜丘。
眾人被規定一體須著正裝,新朝建立之後,儀制刪繁就簡,向以樸實作為風尚,因此竟有些人事到臨頭,才去置辦了與官階相符的衣裳。
徐浩身穿大裘,內著袞服,頭戴冕旒,面西立於圜丘東南,面對這年終頭等大事,神色卻始終木然。
鼓樂齊鳴,迎神,奠玉帛,進俎,皇帝初獻,鳳凰君亞獻,中書令終獻——本來徐浩有意讓季含澤做終獻,那位一口咬定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混在百官當中逍遙自在去了。
「國師乃天降神君,非同常人,亞獻並無不妥。」,軟硬兼施要禮部出面去駁了部分人的反對之聲,徐浩硬是把長宜放在僅次於自己的位置。
「有什麼關係,明年我還想要你親蠶呢。」面對長宜的反對,徐浩握住溫潤的手,放在唇上輕柔觸碰。
主持親蠶儀式本是皇后分內事,他這麼說,自然引來長宜一頓拳打腳踢。
而其實誰都知道,沒有明年的。
「陛下,陛下!」
太常卿頻擦冷汗,壓著音量迭聲呼喚,終於將皇帝神遊物外的心思拉回來。在他的示意下,徐浩躬身再拜,然後回到原來站立的位置。
長宜有些擔心地,遠遠看過來,徐浩朝他勉強一笑。
郊祭之後,循例當進行的百官朝賀,已經下詔改日。因為在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場儀式。
「冬至酉時,九象山。」鵓鴣第一次讓徐浩聽見它說話,內容是這樣七個字。完全童稚的嗓音,乍聽之下,徐浩荒謬地想著會不會長宜經常和它混在一起,所以才老是長不大。
日日夜夜擔心的離別,真正到來,竟有鬆一口氣的感覺。提心吊膽的折磨,終於可以停止。當年長宜送他離開榮州,是不是也一般心境?
不同在於那時候兩邊都抱著重逢的希望,這一回,卻是仙凡殊途,天人永隔了。
可是可是,民間多有神仙下凡的傳言,是不是,也能偶爾遇見長宜?
「其實很划算的,別人修煉了一輩子,最多撈個末位的仙人做做,他一去就是鳳麟洲的主人,誰都不用侍奉,每天逍遙自在。」果然這隻鳥異常多話,先向他標榜一番長宜獨有的終南捷徑,最後才小小聲地切回正題說,上位仙人在凡人面前現身,是犯天條,要受重罰的。況且天界一日可抵地上十年,到了長宜真耐不住寂寞跑下來,他與安瀾國,也早化為塵土了。「再況且——」鵓鴣那時候的聲音已經低如蚊蚋,「再況且,升仙之後,他會忘卻前塵,你之於他,不過是人世的普通君王而已……」
徐浩恍然。
天若有情天亦老,神仙善忘,故能無憂吧。
如此長宜便能無牽無掛快活度日,可說是樁極好的事。
十六年牽絆,刻骨銘心,能留給他一個人在餘生細細回味,不啻已是上天垂憐。畢竟不要說同穴窅冥,連他生緣會,也是無期。
其實每天每天,都依然有衝動要和他偷偷跑走,藏到連天神都沒辦法探訪到的地方,就算暗無天光就算終日惴惴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只要和他在一起,怎樣都好什麼都無所謂。
但也僅僅是衝動而已,自己拋不開眼前的責任和抱負。救民水火天下為家的高尚情操,他自認並不具備,但是文治武功安定天下的雄心,海內昇平四夷來朝的宏圖,卻無時無刻不心心唸唸。在這個位置上盤桓一久,自信漸漲,貪念也隨之日增。
江山與長宜,對他而言,並不是可以比擬的兩方,而剛開始也根本不曾想會有相匹敵的一天,以為坐擁天下的同時納他入懷,再圓滿不過,也再輕易不過。
今生一路行來,艱難困苦雖有,卻遠不如逢凶化吉、青雲直上的感受來得強烈,原以為有辦法全部收入囊中的,如今才明白,其實不過自不量力。上天的試煉,原來是他登到人間的巔峰之後,才真正開始。
兩方都重要,缺了這缺了那都無法想像餘生會是怎樣的空虛——乍一看如此,其實根本沒得選擇,傾向太過明顯。一己之私暫能得逞、覆國之災隨之而來的一邊,和惠及萬民、不世功業在望的另一邊,稍有判斷力的人,都知道該怎麼做。
於是他放棄長宜,長宜也配合地放棄自身。遺憾終歸只能成為遺憾,人誰無憾,執著於太多,總要承受喪失之痛的。
只是在為自己的懦弱膽怯找藉口吧。
徐浩在心中輕嗤。可那又怎樣?他本來就是凡夫俗子,仰賴天恩才有今天,怎能指望他做出背棄上蒼的行為?
兩人在山下摒退所有侍從,由鵓鴣載著,不多時來到九象山巔。
山頂罡風如割,徐浩臉頰生痛,長宜卻仍是一身單衣,毫無寒冷之色。
從山腳看時尖銳挺拔,到了山頂,才知道其實這裡是方小小平台,懸崖邊有個半人高的洞穴,長宜疾步走過去,指著洞口道:「這裡面就是我遇見鵓鴣的地方,這塊石頭以前為了關我堵過洞口,現在被鵓鴣撞成兩半了——你死後,葬在這裡可好?」
「好。」
「要是遇見中意的女子,就在一起吧。你若有孩兒,我也會很高興。」長宜扁扁嘴,補充道:「中意的男子,也不是不可以。」
「好。」
「不過別招惹太多人,害她們變成老太婆那樣,很可憐。」
「好。」
長宜低頭踢著石子。「嘖,其實我會有點不高興,你還是為我守身如玉一輩子好了。」
「好。」
「千萬千萬要記得我!如果不是因為你在做皇帝,我說什麼都要和那個老天爺幹一架的。」
「好。」
長宜再無話說,二人並肩坐在洞口那塊大石上,靜靜望著天空。
酉時正,晦暗的天宇一角,剎那間射出奪目金光,頃刻間雲蒸霞蔚,四面八方隱隱傳來簫鼓之聲。狀如虹彩的天梯,從不見一物的虛空中慢慢延展,一直來到長宜身側。
長宜吁了口氣,緩緩起身。
「我要走了,你保重。」
「好。」
過了一會兒,長宜輕喟。「你一直抓著手,我怎麼走?」
徐浩身體一顫,一根一根手指地放開。
長宜深吸氣,穩穩踏上七彩霞光,回眸笑道:「要當個好皇帝啊。」
「好。」
強裝的笑容終於撐不住,不依不饒地轉成哭腔。「喂!你怎麼就沒句完整的話呢?本來想說能不能偷偷溜出來玩,你這個樣子,我就算下來也不找你!」
他——不知道?
徐浩稍稍詫異,看向鵓鴣,鵓鴣仿若未見,低頭啄地。
他稍一轉念便明白過來。作為使者不能抗命,但作為朋友,卻想懲罰輕易放棄他的薄倖之人。罷罷,自己合該承受。
徐浩望著漸漸遠離的天梯,抑制住追逐的衝動,對身形越來越小的那個人,猛地長揖到地,朗聲道:「小君恭祝鳳凰君仙福永享。」
祝辭遠遠傳出去,山谷間回聲不絕。
「我討厭你!最討厭你了!」尖銳的抨擊隨後爆出,尾音拖曳到雲端,伴隨著人影消失無蹤。
天色重新轉暗,大雪霎時紛飛。
徐浩維持著躬身姿態,良久。
「好了,事情辦完,我也要走了,別忘了答應他的事啊!」童稚的聲音傳入耳中,彷彿不知世間愁苦。
轟然一聲響,鵓鴣所在的地方揚起一陣白霧,霧散開時,站在當中的鳥兒,像是被什麼東西嚇到,張惶失措地環顧四周。徐浩注意到它額上的一撮鮮紅色羽毛,已然不見。
然後鳥兒淒厲啼了一聲,撲扇著翅膀飛走。
徐浩站直身體,恍恍惚惚看著空無一人的山頂,半晌,終於振一振衣袖,踏雪而歸。
從此無限江山,寂寞縱橫。